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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親完就跑,刺激

    幽鬼的面具很獨特, 似鬼非鬼,似人非人,青銅色澤, 頂端兩個角,但有一根被折了半截。

    顧江雪看著這個被他和顧遲遍尋多年不得的人, 通過這次生死擂, 清晰無比地意識到一件事。

    幽鬼最初或許就不是沖著顧家去的,他從始至終最在意的就只有顧江雪。

    他把顧江雪送進顧家, 十五年掌上明珠的日子后,又送回仇恨滿心的顧遲, 讓他一朝跌落泥潭;擺下生死擂殺他, 但又沒完全殺死他。

    若柳家血案也跟他有關, 是他故意放出消息引自己前去……為了借仙門的手殺了自己?

    不, 不對。

    這樣一步步的做法, 比起說殺了自己,不如說,讓自己眾叛親離和絕望或許更重要。

    貍貓換太子, 讓他與顧家恩怨至今是眾人心中的刺;柳家血案,薛風竹與他之間被埋下了疑竇的種子,漱玉道尊還親自來誅魔。

    電光石火間, 顧江雪猛然想到,鬼市生死擂一事,讓他懷疑樓家內可能有人泄露消息,要害他或者樓映臺。

    顧家、薛風竹和漱玉道尊,再到樓家。

    全是他曾經在乎、或者此時正放在心上,割不下的牽扯。

    一張無形的手,好像要把他身邊美好的牽絆與事物, 一點點碾碎給他看。

    生死擂一事,他首先想到的是樓家其他人,可他這么聰明,如果他在屢遭背叛后心如死灰多想一點,懷疑上樓映臺了呢?

    樓映臺恰好碰上了他被仙門追殺、樓映臺又知道他要來鬼市。

    或者說,某人就是要引導他去懷疑樓映臺,一次不成,或許還有下次。

    什么時候顧江雪對樓映臺都死心了,那這個天地間就再沒有半點值得他留戀的東西了。

    幽鬼,或者說有人想看到自己這樣?

    他當年一介嬰兒,能干什么事,如果是上一輩的恩怨,可就算跟顧江雪真正的父母有深仇大恨,這種做法也讓人匪夷所思。

    顧江雪想不到半點好處。

    要么幕后之人就是個瘋子,要么他身上還有什么自己沒搞懂、但是別人能看到的好處。

    顧江雪“唰”地一下闔上卷軸,面色陰晴不定,他猛地抓住樓映臺的手:“先前我被仙門追殺時碰上你,你是怎么到那兒去的,恰巧?還是有人對你說了什么?”

    樓映臺愣了愣,他明白顧江雪肯定是想到了什么,仔細地回想:他那時在外找顧江雪,沿途幫忙度化邪祟,那家人很感激,大張旗鼓感謝,雖不是樓映臺本意,但樓家少主在此的消息很快傳得人盡皆知。

    接著他看到奉神司弟子集結,說有邪魔朝這邊來了,于是決定跟上去看看,而后……就碰到了顧江雪。

    他先前還以為顧江雪知道他在此地的消息,所以往這邊跑,是為了見他,后來顧江雪說他絕不是故意找來,兩人不過偶遇,樓映臺也就沒再放在心上。

    樓映臺把自己想到的講給了顧江雪聽。

    “仙門圍堵,我能跑的方向就沒幾個選擇,”顧江雪面色沉沉,“偏偏往那邊跑,就遇上了你。”

    樓映臺明白過來:“你懷疑我們碰見,也是有人刻意為之?”

    “有人想幫你?”樓依依道,“畢竟兄長要是碰上你,肯定會出手幫忙。”

    顧江雪卻搖搖頭:“若真有人操縱,他可未必是想幫我。”

    顧江雪輕輕看了樓映臺一眼。

    若有人想挑撥他們的關系,讓他對樓映臺產生懷疑或死心,那還真是小瞧了他倆。

    那人即低估了他倆在彼此心中的分量,也低估了他們各自的堅持。

    這人不會是與他們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畢竟在鬼哭崖之前,外面仙門大部分人早以為婚約廢除后,顧江雪跟樓映臺就沒有瓜葛了,而這人知道樓映臺在顧江雪心里有一席之地;

    也不會是與他們格外親近的人,因為特別熟知他倆的人,不會看輕他們的執著。

    不過即便是這人,恐怕也沒料到顧江雪死而復生,改變了一點命運,還帶回個孩子。

    顧江雪懷疑誰都不可能懷疑至死都不愿意松開他的樓映臺。

    幽鬼……或者說幕后黑手藏在哪兒,顧家、樓家、奉神司?他一直戴著面具也查不到真實身份,的確有可能燈下黑,就藏在他們眼皮子底下。

    樓映臺:“想到了什么?”

    “有人見不得我好,非得要我滿懷絕望再不得好死。”

    樓映臺面色一沉,顧江雪晃了晃手里的畫卷:“接下來要去薛家取魄珠,我們正好再詳細問問薛風竹,從他弟弟失蹤到他查到消息,這回事無巨細都不能放過。”

    看看薛風竹是不是也被人設計了。

    元澈不明所以,但第一句話聽得他毛骨悚然:“誰要害你?”

    顧江雪把幽鬼的畫卷收起:“是人是鬼,抓住就分明了。”

    鬼主之后可就不同路了,他先行告辭,樓映臺喚出云舟,不料樓依依腳尖卻一挪,她道:“我就不與你們一道去薛家了。”

    先前同去鬼市,想的是里面情形不明,好有個照應,去薛家就不必她操心了。

    樓映臺點頭,樓依依是個大姑娘了,自然也有自己的事,顧江雪順口問:“你去哪兒,讓你哥捎你一程。”

    樓依依笑:“不同路,我想……再去柳家附近看看。”

    這個答案讓顧江雪和樓映臺同時沉默,兩人對視一眼,顧江雪輕聲開口:“依依,是元澈的情形讓你多想了嗎?”

    元澈抱著藥箱,茫然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樓依依也不扭捏:“有點,我也知道人與人不同,去看看,沒抱多大希望,就當祭拜一下。”

    柳家血案那樣慘,卻沒有一個人化成邪祟,與他們家自己修的清心功法也有關,無論修為高低,心性和清氣都不差,因此死后尸身連濁氣都沒多少。

    元澈死后七日也沒變邪祟,但他硬生生散了功德,又回來了。

    樓依依就忍不住想,萬一柳二、或者還有哪個柳家人也這么干呢?

    他們死得那樣不明不白,會不會有人也在黃泉路上拼著一口勁,拼命想要回頭,想將兇手拖下地獄。

    但是……樓依依也知道,柳二沒有元澈那樣的功德,柳家其他人恐怕也未必有,即便想散功德,也不是人人都辦得到的,否則世間早亂套了。

    樓依依握著槍桿,指腹不輕不重擦過上面那片小小的柳葉,她說:“我本也想著常去祭拜,如今不過是去的次數再多一點。”

    柳二或許都投胎去了,回不來了,但如果他真死腦筋掙扎著爬回來了……她不愿意柳二像小醫仙那樣,傻等在原地,卻沒有人去看他。

    畢竟邪祟誕生后,就被束縛在了他落地的地方,沒有縛印,他們就算想去別處也不成,只能等著人來。

    樓依依深吸一口氣,擺擺手:“我去看一看就回家,回頭見。”

    她背著槍桿往柳家方向走掉,顧江雪樓映臺還有元澈三人上了云舟,朝薛家而去。

    要收留邪祟,這事兒樓映臺還得跟家里匯報,他捏著傳音玉牌與爺爺說話,顧江雪就在這邊給元澈挑了些近年來發生的事說。

    元澈小心翼翼捧著茶杯,他許久沒摸過人間真正的熱茶了,只暖著手,舍不得喝,聽著顧江雪說的話,聽著聽著就睜大了眼。

    “薛公子傷得那樣重!”

    “啊?你們有孩子了!?”

    元澈驚得差點將杯子抖出去,顧江雪失笑:“你別激動。”

    “有孩子是好事呀,雖然你有點擔心那所謂的神跡,但幫了你不是嗎?”元澈替他倆高興,隨后又失落,嘆息,“我到底沒能喝上你們的喜酒。”

    顧江雪:“……”

    他輕咳一聲:“我跟他還不是道侶,沒有辦合籍大典。”

    元澈微微睜大眼,他看了看顧江雪,又看了看樓映臺,小心翼翼又滿懷期待地問:“那、那我走之前,能喝到你倆的喜酒嗎?”

    在他認知里,就沒有這倆人不成婚的可能性。

    顧江雪張了張嘴,想來伶牙俐齒的他對著這雙澄澈純真的眼,一時無言。

    他想說得看什么時候能把所有蹊蹺的事解決完,也許不止一年,可元澈最多還有一年時間……

    樓映臺突然出聲了。

    “能。”

    他如此篤定,顧江雪不由偏頭看向他。

    樓映臺巍然不動,他已經與家里說完了元澈的事,收齊傳音玉牌,在顧江雪看過來后,從桌案下伸掌,覆住了顧江雪搭在身側的手。

    顧江雪纖長的睫羽和手同時輕顫。

    他如今寒癥被遏制,雖然還得喝一年的藥才能痊愈,但四肢的溫度已經稍有回暖,從寒冰似鐵變成了微涼,樓映臺碰上來,也能回應給他一點點溫度了。

    顧江雪抿了抿唇,他沒有附和樓映臺的話,卻也沒有縮回自己的手。

    元澈很高興:“那我就等著喝喜酒了!”

    樓映臺在桌案下靜悄悄焐著顧江雪的手指,點了點頭。

    “對了,關于江雪身上的魔氣,沒有人體內只有一半魔氣的先例,既然如此,我在想,能不能把魔氣看做病癥,從體內驅逐出去?”

    樓映臺手指頓時一緊,顧江雪察覺了,將手掌翻過來,反握住樓映臺的手,用指尖安撫似地輕輕撓了撓他掌心,在樓映臺一怔時,才緩緩搖了搖頭,說:“單純這么比方不恰當。”

    顧江雪道:“如今這一半的魔氣也是我的生機,剪不斷,尋常方法怕是行不通。”

    元澈按了按自己心口,那里沒有心跳,他存在世間,憑的是一身祟氣,如果祟氣散了,他也就不在了,顧江雪那一半的魔氣與之相同。

    “你說得對,但一定還有辦法的,我想想,我想想……”

    元澈每當沉進醫術里,外界的紛紛擾擾就與他無關,相當可怕的集中力,顧江雪和樓映臺見他喃喃自語,很快開始寫寫畫畫,連顧江雪叫他都沒聽見。

    顧江雪和樓映臺對視,把這個艙讓給元澈,他倆去了隔壁艙休息。

    顧江雪捏著傳音玉牌,朝鮫人詢問小倒霉蛋的情況,知道孩子一切安好,遂放下心,他剛結束傳音,鼻尖就傳來一股酸苦的藥味。

    顧江雪一扭頭,就見樓映臺從外面端了一碗烏黑的藥汁進來。

    顧江雪被熏得往后一仰:“你什么時候煎的!?”

    樓映臺:“上云舟就熬上了。”

    這是元澈開的治寒癥的方子,上面所需藥材恰好樓映臺的儲物器里都有,既然如此,服藥就從今天開始。

    早點痊愈,也能少受點罪。

    顧江雪將藥碗接過來,鼻尖輕輕嗅了嗅,這真是他聞過最苦的藥味兒,直沖天靈蓋,讓他這個死要面子能強忍的人都有點退縮。

    顧江雪半天下不去嘴。

    樓映臺已經把蜜餞拿出來擺上了:“有蜜餞。”

    有蜜餞也架不住這碗藥的恐怖啊。

    長痛不如短痛,顧江雪憋著氣息咕咚咚把藥一口悶了,剛放下碗,樓映臺就把蜜餞塞進了過來。

    顧江雪立刻張嘴咬:他急需蜜餞救命!

    他咬得太急,而樓映臺收手太慢,這一下,顧江雪的唇瓣就含住了樓映臺的指尖。

    兩個人動作同時一頓。

    顧江雪啟唇,想往后退,但樓映臺卻追上來,手指在他唇上輕輕一按。

    顧江雪立刻不敢動了。

    樓映臺輕輕在他剛被藥液潤過的唇上摩挲,這會兒半點潔癖沒有,眼里的光悄無聲息加深了。

    “你覺得一年內辦不了喜酒?”

    樓映臺的話聽起來語氣平平,但配合他的眼神,顧江雪讀出了另類的危險。

    是能讓他心尖兒顫栗的危險。

    龍類的目光太明顯了,光用眼神,就能把顧江雪逼得無路可逃。

    顧江雪嘴里含著糖,甜味已經完全把苦澀沖淡了,他心跳加速,甜得發緊。

    ……這樣不行。

    顧江雪想,他先前還念叨著要讓樓映臺好看,怎么能每次都被他壓制。

    顧江雪眼珠轉了轉。

    “喜酒欠著,”顧江雪含糊道,“喜糖可以先給你嘗一點。”

    他說得含含糊糊又很輕,樓映臺沒聽清:“什——”

    他眼前忽的一暗一明,一個帶著甜味和些許苦澀的吻飛速落在他唇瓣上,蜻蜓點水。

    樓映臺愣住。

    顧江雪趁他愣神,親完起身就跑,風中遙遙只傳來一句:“我還是去看看元澈!”

    樓映臺抓人抓了個空,久久沒能回神。

    顧江雪紅著耳根沖到隔壁艙室,元澈剛從沉浸的狀態里出來,正在整理思緒,看到顧江雪通紅的臉嚇了一跳:“怎么了怎么了,你發燒啦?”

    顧江雪捂著嘴,連忙擺手。

    “不是燒的,”他舌尖抵著糖,緋紅的面頰上含笑,“大概是因為太甜了吧。”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對啊,還可以給孩子辦滿月……

    顧江雪紅著臉就這么在艙內坐下了。

    也不知道樓映臺此刻在另一頭是什么表情。

    顧江雪想了想樓映臺朝自己靠近時那眼神, 指尖沒忍住一顫,心道還是跑了好,如果沒跑……他都怕自己被拆了吞吃入腹。

    元澈還是給顧江雪探了探脈才放心, 順便又重新感受了一下顧江雪的魔氣,還讓他掐了兩個用魔氣的術法看看效果。

    顧江雪指尖飄著兩縷魔氣玩, 元澈按著他另一只手診脈, 忽的,顧江雪聽到空氣中細微的鎖鏈聲響。

    他手腕上的縛龍鎖被人拽了一下、又拽了一下。

    顧江雪眨了眨眼。

    他看著腕間的龍形手鏈, 抬手晃了晃,有樣學樣, 也往自己身前慢悠悠拽了兩下。

    除了他和樓映臺以外, 旁人是聽不到鎖鏈動靜的。

    那虛空中的鎖鏈窸窸窣窣, 在得到顧江雪的回應后, 對面停了停, 而后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晃動。

    顧江雪仔細體會了下,竟奇異的發現,不知怎的, 自己的心跳與鎖鏈晃動的動靜重合了。

    那細微的聲響,好像心頭的低語。

    樓映臺的心跳……也和自己一樣嗎?

    元澈看到他的動作,不太理解:“江雪?”

    顧江雪嘴角的笑意就沒下去過, 搖頭:“沒事。”

    他親完就跑的動作其實是對的,另一頭,樓映臺心臟的動靜可比鎖鏈動靜大得多,顧江雪方才但凡慢一步,這會兒沒準已經被按著來點出格的事了。

    良久之后,鎖鏈那頭的動靜才平息了,樓映臺面上毫無波瀾走過來, 在顧江雪身旁落座,淡定地端起茶杯,仿佛什么事都沒發生過。

    顧江雪偷偷看他兩眼,樓映臺盯著平靜的茶面,沒有側身,但就是知道顧江雪在看他,嘴唇翕動,傳音入密:“別看了。”

    顧江雪揚了揚眉,用手支頤著下巴,也傳音:“樓少爺這么好看,我多看看怎么了?”

    樓映臺搭在杯子邊緣的指節緊了緊。

    他緩聲道:“先欠著。”

    顧江雪:?

    他難得沒跟上樓映臺的思緒,問出了口:“欠什么?”

    樓映臺終于把視線幽幽地落了過來,那雙深邃的眸子里,此時溢滿了克制,以及對獵物的渴求。

    顧江雪:……

    他看懂了。

    這回不僅是紅了耳根,連心口也跟著發燙,顧江雪趕緊轉過臉,不敢繼續在沒得到滿足的龍尾巴上橫跳了。

    元澈對他倆之間的暗潮涌動一無所知,修士即便不睡覺也需要打坐休息,祟就沒有這種煩惱,他珍惜自己余下的每一點時間,兢兢業業為醫術奉獻。

    云舟穿過夜晚,在日上三竿時,到了薛家所在地——明月忘憂谷。

    忘憂谷四面環山,山清水秀,人杰地靈,在神都未隕之前,忘憂谷是侍奉天神的寶地之一,月下祭舞傳承至今,依然為人津津樂道,心馳神往。

    忘憂谷的宗旨是行事無憂灑脫,人生不自擾,這一點,薛風竹簡直是個中翹楚。

    但如今,他到底也沒法那么無憂無慮了。

    顧江雪三人在谷口下了云舟,由守衛弟子引著往里去,這是元澈第一次來忘憂谷,他好奇張望,可沒見著傳聞里的無憂灑脫,反而覺得此地不少人面帶憂色,愁云籠罩。

    也是,主家接二連三出事,任誰也高興不起來。

    薛風竹見著他們時倒很高興,像是憋久了,可算能有點喜事,樓映臺提前傳音要來拜訪,把元澈的事也說了,因此薛風竹見著元澈沒有吃驚,只是長嘆。

    他身邊跟著兩個寸步不離的守衛,沒有離開的意思,薛風竹無奈:“長老們現在說什么都不肯放我單獨呆著,唉。”

    顧江雪瞧了瞧那兩個守衛:“他們也是擔心你,這次謝謝你的魄珠了。”

    “跟我還客氣什么!”薛風竹說著,抬手一動,是個要展開折扇的動作,但手腕動到一半他才回神,他的先天靈寶玉骨扇已經毀了,現在手里早空了。

    薛風竹訕訕放下手:“手里沒扇子了,還挺不習慣。”

    先天靈寶是伴生的特別寶貝,毀了沒有修好的可能,顧江雪看他悵然,心下不忍:“我送你一把好看的,想要什么扇面,我親自給你畫。”

    薛風竹給他逗樂了:“得了吧,就你那驚天地泣鬼神的畫技,你敢畫我可不敢收,我……我遲早能習慣的,以后不用扇子了。”他按了按腰間的劍,“我會重新練劍。”

    薛風竹從前只用扇不用劍,按照他的說法,家里練劍的有他弟弟一個就行,他只玩扇子,照樣叱咤風云。

    但他弟弟失蹤了,自己靈寶被毀根基受損,薛風竹到底是重新握起了劍。

    顧江雪默,由著薛風竹撫摸劍柄黯然了片刻才道:“無書失蹤以及你去柳家的事,能再跟我們詳細說說嗎?”

    薛風竹從沉湎中回過神,他不問顧江雪為何要再了解一遍,只點頭:“行。”

    薛風竹的弟弟薛無書,是柳家血案前半個月左右失蹤的,家里完全聯系不上,就算是陷在無法跟外界聯絡的劫境里,這么長時間過去,也十分危險。

    薛無書的修為跟顧江雪薛風竹等人一比,只能說比下有余比上不足,他是個資質不錯的人,但跟天才還差得遠,沒有去過奉神司進學,專注修煉薛家法訣,跟顧江雪樓映臺的關系一般,不是特別親近。

    因為薛無書格外內向,不愛說話,他們來薛家玩時,薛無書從來是禮貌客氣露個面,少部分時候陪他們一塊,大部分時間關門看書,兄弟兩個性格天差地別。

    再說回失蹤的事,家里長時間跟他聯系不上,逐漸焦急,不過祠堂中象征弟子們生機的靈光還好好的,靈光沒散,說明人還活著。

    “有人送了個盒子到薛家,里面放著無書的腰牌和一封信,說他把無書帶到了桃莊,要我一個人過去,否則無書性命不保。”

    桃莊就在柳家附近,這一茬先前傳音時薛風竹提過,顧江雪點頭,他問:“那封信還在嗎,我們能不能看看?”

    信還在,薛風竹讓人去拿過來,顧江雪和樓映臺都看了看,沒看出什么所以然,字跡刻意寫得格外板正,跟印出來的書本似的,讓人瞧不出落筆習性。

    薛家確實是被人針對了,但是不是幽鬼,目前沒有頭緒。

    聊完了正事,薛風竹想讓他們多留兩天敘敘舊,但他倆要把法器給小久帶回去,不便在外面久留。

    薛風竹憔悴得很:“那就等來日我們都有閑暇了再聚,也不知為什么破事這么多,咱哥倆都有夠倒霉的。”

    薛風竹拍拍顧江雪的肩:“看你沒事,我也算放心了,不僅是魄珠,有什么我能幫忙的地方,都盡管提。”

    薛風竹似乎的確沒有柳家血案的記憶,那一晚看見顧江雪被圍堵時一言不發的仿佛是另外一個陌生人,如今在他們面前的,才是顧江雪熟悉的薛風竹。

    顧江雪心頭一暖:“你也是,若我們有無書的消息,第一個告訴你。對了,讓元澈給你看看傷?”

    根基受損不是小事,讓元澈看看,即便無法恢復如初,也能好好調養調養。

    薛風竹還沒開口,旁邊的侍衛卻先急了,立刻上前:“不行!”

    侍衛一抱拳:“諸位是少主友人,屬下本不該插嘴,但族老有令,為了少主安危,不許家族外的醫修給少主診治,還望各位體諒。”

    顧江雪和樓映臺對視一眼,又暗暗給薛風竹遞了個眼神。

    薛家長老究竟是擔心過度,還是趁人之危,把薛風竹捏在手心里了?

    薛風竹倒沒跟他們打啞迷,點了點頭:“他們如今就是這么緊張,抱歉。”

    顧江雪又仔細將侍衛的神情收在眼底,起身告辭:“涉及你家事,我們不好插嘴,那你先養著,等你好了,我們再來看你。”

    薛風竹起身,將他們送到院外,與顧江雪并肩走了幾步,在顧江雪離開前,薛風竹袖袍一動,他感覺到手里被顧江雪塞進了什么東西。

    薛風竹不動聲色將手收回廣袖里掩好。

    等他們都走了,薛風竹回到屋內,兩個侍衛在外守著,薛風竹關上門,拿出了顧江雪悄悄遞給自己的東西。

    是一枚寫了符文的小紙鶴,雖然是大部分人看不懂的鬼畫符,但薛風竹知道這紙鶴的作用,只要撕了它或者燒了它,顧江雪那邊立刻能感知到。

    這是求救用的,顧江雪是怕自己被監視了,連傳音時都不敢說真話?

    不過他的確沒有被監視。

    薛風竹走到一個櫥柜邊,打開一個匣子,里面放著那把已經破碎的玉骨扇。

    碎掉的扇子沒能完全撿回來,從扇骨的損毀程度就不難看出,主人曾遭受了怎樣可怕的攻擊。

    薛風竹輕輕撫過扇骨,但他一碰,又如觸電般收了回來,仿佛能想起扇子被毀時的難過。

    薛風竹深呼吸,將紙鶴放到扇子邊上,跟破碎的扇子一起關在了匣子里。

    顧江雪是好意,不過這個紙鶴他怕是用不上了。

    那廂顧江雪幾人離開了明月忘憂谷,等走出老遠,上了云舟,肯定不會有薛家人在聽時,沉默了好久的元澈才終于開了口。

    “那個,我有個猜想,但不一定對。”

    顧江雪正在低頭查驗魄珠,隨口道:“你說。”

    “我替因傷導致根基受損的人看過病,所以知道是什么情形,薛少主面色蒼白,氣息虛弱,可我覺得……他不像是被傷了,反而像是被藥壞了。”

    顧江雪和樓映臺霍然抬頭!

    不是受傷,是被藥壞的……有人下毒?!

    元澈被他倆的目光嚇了一跳,連忙擺手:“啊當然,因為我沒能給他診過脈,所以只是覺得像,但沒法確定,如果能給他細細探查,才能知道判斷是否有誤。”

    元澈既然有此猜測,憑他的醫術,絕不是毫無根據亂猜,可眼下若直接折返回去,不僅明面上拿不出理由,薛家如今這樣戒嚴,他們恐怕沒能給薛風竹看病,反而先打草驚蛇。

    顧江雪心念電轉,得想辦法讓薛風竹出來,讓元澈給他好好看看!

    他正思索著找什么理由,樓映臺看著為小久準備的魄珠,忽的出聲:“滿月酒。”

    顧江雪福至心靈,立刻明白了樓映臺的意思,他一拍掌:“對,辦滿月酒!”

    小久破殼的事至今被樓家瞞的嚴嚴實實,還沒讓其余仙門知道,等用魂陣給他固好了魂,也是時候讓外人知道他的存在了。

    顧江雪輕輕捻動魄珠:“樓家小小少爺的滿月酒,你我又是薛風竹好友,薛家沒道理不讓薛風竹前來道賀。”

    而且……顧江雪也想知道,若是幽鬼知道他真有了孩子,會是什么反應,會不會浮出水面來?

    正好,一箭多雕。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他好像真的有家了

    顧江雪和樓映臺成功帶回了兩樣上品魂術法器, 還加了個醫術冠絕的小醫仙,給小久調養了一日后,此時眾人此時聚在小久的臥房里, 嚴陣以待。

    因著先前顧江雪和樓映臺懷疑樓家中是否藏著奸佞,這次下陣竟是請動了老祖親自出馬。

    所有的法器都被一一仔細檢查過, 確保沒有被動手腳, 下陣的人由老祖和樓老爺子親自來,旁邊幫著掠陣的, 是樓映臺和顧江雪。

    小久正沒心沒肺睡得香甜,躺在屋中央, 渾然不知為了他眾人有多緊張。

    顧江雪捏了捏他的小手掌, 往后退開, 站到自己的位置上。

    老祖是如今樓家龍血最濃厚的人, 他額上生著龍角, 平日里瞳孔也盡是龍瞳,不怒自威,他說話需得壓低聲音, 因為一不小心就是龍吟,修為低的當場就得給他震暈。

    老祖比了個手勢,樓老爺子點頭, 雙手掐訣:“來!”

    五方法器定魂,以定魂珠為中心,五個上品法器同時嗡鳴振動起來,地面上畫好的法陣頓時銀光大盛,這光芒既耀眼又冰涼,透著一股森冷的寒氣。

    與魂相關的法器都沾了點詭道,如今被老祖全力催發, 絲絲縷縷的森冷靈力從中驟然爆開,整個屋內急速冷卻,如果不是眾人身上都帶著靈力,恐怕早已結霜。

    落陣開始前,元澈就退出去了,不然他此刻鐵定會特別難受。

    五大上品魂術法器同時爆發,陰冷濕膩的周遭像極了他爬過的黃泉路,那種滋味絕不好受。

    顧江雪身體一顫,他愣了愣。

    如同黃泉幽冥的寒氣沒有催發他尚未痊愈的寒癥,倒是他的魔氣竟然不安分地動了動。

    他體內的魔氣仿佛受到了什么牽引,想要破體而出,可在躁動的瞬間又茫然失去了方向,最后只能在他身體里干著急,不得要領。

    眼下是小久的緊要關頭,顧江雪不動聲色利用漱玉道尊的法印把魔氣鎮壓下去。

    四個法器的魂引之力源源不斷注入定魂珠中,定魂珠漆黑的光芒大盛,布滿整個屋子的大法陣逐漸縮小,化網結繭一般收攏在小久的身軀上,最后在他鎖骨處留下一個小小的紅印。

    定魂珠帶著漆黑的光芒鉆入紅印之中,滴溜溜一轉,法陣鎮魂,魂住壓陣,魂陣成。

    老祖和樓老爺子同時收了力,連忙湊到小久身邊,顧江雪站在原地不動聲色緩一緩,樓映臺沒立刻過去,卻是朝他走過來。

    樓映臺擦去他額上薄汗,蹙眉:“不舒服?”

    有兩個大能在,他們掠陣的人沒費太大勁,樓映臺連氣息都沒變。

    顧江雪按下他的手,輕輕呼出一口氣:“有點兒,問題不大。”

    顧江雪拉著他往小久身邊走,樓映臺則在想,等下還得讓元澈幫顧江雪看看。

    畢竟顧江雪這人,事情發生在他自己身上,天大的事也能被他往小了說,不可信。

    小久的身體在睡夢中痙攣了下,讓他安靜昏睡的術法即將失效,按理說他要醒了。

    本來他小手和小腿抽抽,幾人以為是要蘇醒的前兆,但很快,他們發現不對勁,怎么越抽越厲害了!

    陣法絕對沒有問題啊!

    幾人一驚,樓家老祖剛伸手捏過小久的手腕,忽的,小久猛地睜開眼。

    他眼中閃過金蓮的虛影,與顧江雪的九瓣金蓮赫然一模一樣,蓮影蕩開,化作眼中濃墨重彩的金色,他眼瞳一收,張嘴發出聲呼嘯般的啼哭。

    ——龍吟!

    幾人猝不及防,都被小東西一嗓子給差點嚎蒙了,然而這還沒完,他藕白的短手短腿竟在飛速拉長,骨骼發出刺耳的喀喀聲響,不過一眨眼,小小的嬰兒身形驟變,一下就長成了個三四歲的孩童。

    而且這孩童頭生龍角,豎著一雙鎏金的龍瞳,腰間還捆著一條黑色的龍尾巴,尾巴啪嗒啪嗒,哭了兩聲后茫然一頓,自個兒把自個兒給哭愣了。

    “啊?”小久摸了摸自己的角,大眼睛里還水汪汪帶著淚,好像不明白,又摸了摸自己龍尾巴,“……啊?”

    圍著他的四個大人此刻也真想跟他一樣問一句——

    啊???

    門外的醫修們都在提心吊膽等待結果,卻見門板驟然拍開,顧江雪和樓映臺腳步不穩地沖出來,眾人心里都是一咯噔:糟了,不會出事了吧!?

    等他們跟著風風火火沖進屋,看著那個正在摸自己角的小龍人,所有人腳步一剎,目瞪口呆。

    嗯?

    小小少爺呢,這孩子是誰?

    等等,這大眼睛白皮膚還有漂亮的五官……小小少爺怎么眨眼就長大啦!?

    醫修們倒吸一口冷氣,立刻多方會診,元澈也在其中。

    跟嬰兒不同,小久如今的身子不僅能爬,按理說還能走路了,一看到眾人圍過來,立刻一抖,慌慌張張就要跑。

    顧江雪立刻上來抱他,也不知道他聽不聽得懂,哄道:“別怕,小久別怕。”

    小久被顧江雪抱進懷里,下意識掙扎了下,尾巴還啪啪拍打著顧江雪的手背,用勁很大,顧江雪沒敢用靈力抗,怕反傷到孩子,雪白的手背眨眼就被拍得通紅一片。

    然而他尾巴下一刻就沒能拍中顧江雪了。

    樓映臺把自己的手覆了上來,龍尾巴清脆地打在了他手上。

    他一手幫顧江雪鎖住小久,一手摸了摸小龍人的頭:“乖一點。”

    小久可能是被他摸得舒服了,尾巴停了停,然后小心翼翼抬頭——他看清了顧江雪和樓映臺的臉。

    小久一呆,兇殘打人的尾巴僵住,而后緩緩落下去。

    他猛地抓住顧江雪和樓映臺的手,張著嘴“啊”了半天,要把自己急哭了,最后搖頭晃腦,嘴里的音節不斷調整,換著音調啊啊啊。

    顧江雪和樓映臺面面相覷,不知這孩子到底怎么了,趁他不再亂動,趕緊讓醫修上前。

    元澈和另外兩個醫修剛湊近,急了半天的小孩兒拉著雙親的手,卻終于憋出了“啊”以外的音。

    “啊,啊……爹、爹……”

    顧江雪和樓映臺同時一愣,不知為什么,他倆呼吸不約而同放輕,帶著驚訝與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同時怔怔看向小久。

    而小久面上的焦急褪去,一雙金瞳開心起來,他脆生生,又無比清晰地喊出了他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字:“爹!”

    他很高興,好像得了樂趣,一個勁兒地喊:“爹、爹爹、爹……”

    可他看到顧江雪和樓映臺被自己拍紅的手,又是一慌,伸著小手趕緊給他倆摸摸,看著又要哭了:“呼呼,不,嗚嗚,不,嗚嗚哇!”

    顧江雪還沒從被孩子叫爹的沖擊中回過神,不料小孩兒說哭就哭,連忙把他捧起來:“不痛不痛,不哭。”

    他還是很難過,樓映臺招手,讓鮫人給捧了碗蜂蜜水過來,顧江雪抱著,他來喂。

    怕孩子嗆著,先沾了一點點在他唇邊,讓他嘗個味兒。

    小久砸吧嘴,嘗到甜味,打了個哭嗝,還真慢慢就不哭了。

    跟顧江雪一樣,喜歡甜的,樓映臺奇異地想。

    龍角龍尾都隨了他,金色的眼睛又像顧江雪,連愛甜這點也是……這就是他們的孩子。

    有顧江雪和樓映臺兩個人哄著,小久被喂著蜂蜜水,安靜下來,醫修們立刻把他檢查了個遍,激烈地討論起來。

    最后,他們得出結論,交給醫術卓絕的元澈來說。

    “是魂陣引起的反應,他的身體判斷嬰兒軀體承受不住,所以抽取生機拔高了些許,正常來說,應該會很疼,”元澈看著一碗糖水就乖下去的小孩兒,看不出痛苦的模樣,“可他的身軀比較強勁,所以不怎么痛?等他神魂徹底穩定,身軀應當就會退回與年歲相符的模樣。”

    揠苗助長可不是什么好事,但好在能恢復,顧江雪抱著小久:“可他剛剛開口說話了,嬰兒不可能會說話吧?”

    一個剛出生的孩子,即便模樣被迫改變,意識應該仍然是只會咿呀呀的嬰孩,可小久的“爹”逐漸喊得字正腔圓,這又怎么解釋?

    元澈搖搖頭:“這個我也不知道了。”

    樓家老祖很喜歡這個孩子,即便是樓映臺,也是靠化龍身才有的龍形,而這孩子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精純的龍血,前途不可限量。

    他滿臉慈祥逗弄著小孩兒,沒有開口,以共鳴的聲腔發音:“你們不是說他可能是從以后過來的孩子,或許那時的他已經不是個嬰孩,所以一旦身軀改變,認知也會跟著變化呢?”

    顧江雪一愣,抱著小久的胳膊不由微微收緊。

    他不明白小久究竟是從哪兒過來的。

    不可能是他重生前的時間,那時候他墜崖死了,與樓映臺之間什么都沒來得及,可如果是從如今這條線的未來重返……未來發生了什么,才會讓某個神跡把小孩兒變作蛋送過來。

    而且說小久日后可能是毀天滅地的禍害……他和樓映臺若都還在,不該會放任小孩兒一條路走到黑。

    顧江雪抿了抿唇。

    樓映臺喂完糖水,抬眼,就看到顧江雪緊蹙的眉。

    他放下碗,又摸過一顆蜜餞,出聲:“張嘴。”

    顧江雪正在游神,下意識張嘴,然后嘴里就被塞了顆蜜餞。

    小久:“啊?”

    一大一小同時抬頭,眨巴著眼看向樓映臺,那雙極為相似的眼睛讓樓映臺產生一種錯覺……他養了團子,而且是兩只,喂完小的又喂大的。

    這瞬間,樓映臺感覺自己心臟都融在了暖風里,雖然就他一個人沒吃糖,但是那清甜的滋味已經傳了過來。

    向來古井無波的眸子隨風泛起漣漪,樓映臺伸手,裹住了顧江雪纖長的手指,和小久軟軟的手心。

    小久:“呀,爹爹!”

    顧江雪被一大一小裹著,心頭突然一酸,不住戰栗起來。

    他實在是孤身一人徘徊太久了,曾經將樓映臺當做還能回去的地方,可入魔時,他無比清晰認識到回不去了,從此不再有什么希冀。

    他找幽鬼,也只為給自己一個交代,沒有期待能不能通過幽鬼找到自己真正的親人,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他不敢想,也不去想。

    可是現在,兩只手,一只溫暖安心骨節分明、一只小小軟糯可愛無比,就這樣兩只手,就這么把顧江雪不敢想的念頭捧了起來。

    他恍惚地想,有樓映臺和小久在這兒,他好像……真的有家了。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樓映臺張口,咬住了他的手……

    小久的身體暫時不用擔心了, 樓家老祖不喜在洞府外久留,逗弄了會兒小孩就離開,樓映臺屏退左右, 和顧江雪一起,把滿月酒的事給樓老爺子說了。

    雖然小久現在的模樣已然不是個滿月嬰兒, 但并不影響這場宴席。

    畢竟兩個大男人生孩子就夠匪夷所思了, 一旦接受了這個前提,孩子一落地就有三歲大小……也不是不能接受。

    反正之后小久會長久養在家中, 等魂陣穩固,他變回去再慢慢重新長大, 在外面也只停留在傳聞中, 掀不起多大風浪。

    滿月酒不僅可以辦, 還可以大辦特辦, 即便其中夾雜著某些謀劃, 老爺子也要高高興興給曾孫慶祝。

    他捧著小久玩舉高高,一邊道:“映臺,你讓我留意樓家自己人, 那晚上知道小久神魂不穩,你們要去鬼市的人,我暗暗看過一圈, 也沒發現可疑處,倒是你剛剛說薛家小子或許被下毒了,讓我想到點事兒。”

    老爺子把咯咯笑的小久放回顧江雪懷里:“你找薛風竹借魄珠時,提過要去鬼市的事嗎?”

    樓映臺一愣。

    “提過,”他記得很清楚,立刻明白了老爺子的意思,“爺爺的意思是……”

    樓老爺子捏了捏小久嫩嫩的臉蛋兒:“既然他可能被身邊人下毒, 那么,你們的消息為什么不可能從薛家被流出去。”

    顧江雪:“樓爺爺說得有道理。”

    他懷疑過幽鬼藏匿的地方,薛家也在其中,雖然比起顧家和奉神司來說可能性會小一點,但也不是沒有。

    并且幽鬼未必是獨身一人在辦事。

    這么多年,終于逮住點他的狐貍尾巴,顧江雪可不想就此放過。

    *

    聽說要給小小少爺辦滿月酒,樓家上上下下都熱鬧起來。

    這樣的大世家,嫡系子弟要慶生,本該老早就開始準備,現在雖說比較匆忙,但絕不會含糊,大伙兒麻利動身,都卯足了勁兒,務必要把這場宴辦得漂漂亮亮。

    家中侍從負責籌辦,長輩們都立馬準備禮物去了,顧江雪和樓映臺也沒閑著,有幾個人的帖子他們得親手寫,確保能將幾人請來。

    顧江雪寫好了給薛家和薛風竹的帖子,樓映臺封上了奉神司的帖子。

    這幾日他們在家里忙得不可開交,都是些瑣事,一天下來仔細想想,好像沒做什么要緊的大事,但就是忙,白駒過隙,時間眨眼就從指尖溜走了。

    還有,小久特別黏他倆。

    小龍人用著三歲小孩兒的軀體,眨眼就學會了走路,并沒有四肢不調,短短兩天,學會的發音也越來越多,很聰慧,他對很多東西都好奇,什么都愿意玩,但前提是顧江雪和樓映臺至少有一人在他視野里。

    顧江雪和樓映臺這么忙,侍從本想攬過照顧小孩兒的活,帶他去玩,不打擾少主和顧公子做事,可一旦超過半柱香看不到兩人,原本乖乖巧巧誰都能抱的小久就開始哇哇大哭。

    邊哭邊跑,直到看見顧江雪樓映臺為止。

    他不哭的時候就不哭,吃飯穿衣都很乖,哪個侍從來照顧他都行,看著異于尋常地懂事,跟樓映臺小時候有點像。

    可一旦哭起來,那就是驚天動地,淚水決堤,哭得十分可憐,還停不下來,顧江雪和樓映臺只能走哪兒都帶著他,免得他把自己哭傷。

    待在這兩人身邊,他就又乖乖巧巧了。

    此時顧江雪和樓映臺在堆滿了紙張的桌案前,他就在門前院子里,跟拍著翅膀的小羽童一塊兒玩,在院中一抬頭,他就能看到自己的雙親。

    顧江雪寫完手里這封帖子,剛放下,小久就啪嗒啪嗒從院子里跑進來,撲進他懷中,舉起小手:“花,花花!”

    他手里一朵白色小花,顧江雪笑著接過來,隨手給他簪頭發上,幼童這個年紀,怎么打扮都可愛,他抱著小孩兒揉了揉,既樂又發愁:“哎,你說他像誰呢,我倆小時候有這么黏人嗎?”

    認人的小孩兒要是離開自己親近的人,的確會哭,很正常,但小久并不怕陌生人,而且哭起來的那股勁兒太不對了。

    顧江雪捧起小久的眼睛,認認真真看,鎏金的龍瞳中一片澄澈,像是晨間浮光涌動的清泉,最是純凈無瑕,甚至偶然一瞥,還帶了點云端明鏡的神性。

    但哭起來的時候,那雙眼中滿是絕望,像是經歷了世上最深的痛,讓身邊所有人都替他難過和心疼……不是一個孩子能有的眼神。

    你以后究竟經歷了什么呢?顧江雪輕撫他的眼角,我以后做得不夠好,對你不夠好嗎?

    樓映臺不知什么時候停了筆,他靜靜地看了顧江雪和小久一會兒,思索良久,還是抿抿唇,問:“……顧家,你想發帖嗎?”

    顧江雪手一頓。

    他腦中劃過了顧家主和夫人的臉。

    他倆溫柔的模樣和憔悴的神情幾乎是同時在他識海一掠。

    顧江雪嗓子緊了緊:“以樓家和顧家的關系……”

    “我在問你。”

    樓映臺不知何時靠了過來,他從身后環住顧江雪的腰,把他和小久一起抱在懷里:“你不愿,就不寫。”

    這樣的大宴,除了顧江雪和樓映臺自己的人選,樓家長輩自然也要按照家中來往挑著人請,但樓映臺的意思很明確,只要顧江雪不愿,樓家的帖子就不會寫上云天碧水川的名。

    顧江雪是做過少主的人,懂得大局,知道這種時候,似乎該識大體,本就是他把樓映臺連累拖下水,所以更該做對樓家有好處的選擇,但是……

    但是樓映臺在問他愿不愿意。

    不管是對顧家夫婦的感恩想念,還是悵惘……顧江雪如今都沒有想好自己該用什么神情對著他們。

    或許日后總有一天能想明白,但此時,顧江雪喉中動了動,輕聲道:“……我不愿。”

    樓映臺沒有半分猶豫:“那就不請。”

    顧江雪忍不住側頭,想看看樓映臺,但這個姿勢靠的太近,很容易將面頰蹭到一塊兒,顧江雪只得微微側過:“你是樓家少主,不再想想?”

    “我是樓映臺。”樓映臺道。

    無論有多少個身份,他都是樓映臺,他一直以來都走在自己的路上,無論是君子端方,還是智計手段,行事出言,只要對得起“樓映臺”三個字,就對得起他任何身份。

    無論是樓家少主,還是……顧江雪日后的道侶。

    現在還得再多一重,小久的爹爹。

    顧江雪嘴角抑制不住揚起,屋外的風裹著花香吹了他們滿懷,顧江雪到底還是忍不住在此刻看看樓映臺的模樣,偏過了頭——

    樓映臺抬手,蓋住了小久的眼睛。

    他們的唇瓣輕擦,帶著暖陽與花香。

    小久:“啊?”

    雖然眼前黑了,但是他在顧江雪懷里,眼前又是樓映臺的手心,所以半點不怕,也沒有掙扎,乖乖呆著。

    只是等樓映臺放下手后,小久看著顧江雪的臉,用新學的詞連說帶比劃:“紅、紅……”

    顧江雪面頰飄著紅暈,輕咳一聲,抱著小團子一通揉,把小久揉得咯咯直笑,拍手掌:“紅!”

    樓映臺退回自己的位置上,在帖子的擬定名單邊寫了幾句話,喚來侍從,讓他帶給老爺子看。

    侍從瞧過那兩句話,就明白了樓映臺的意思,心里哎呀一聲,瞄了瞄樓映臺與顧江雪,心道這兩位感情是真好,不愧是青梅竹馬過來的。

    所以孩子滿月酒都辦了,他倆喜酒究竟什么時候能上啊?

    喜酒什么時候能上不知道,但是今晚,顧江雪和樓映臺好像又得同房睡了。

    入夜后,顧江雪看著站在自己門口,左手抱著自己小枕頭、右手拉著樓映臺衣袖的小龍人。

    小久口齒是越來越清晰了:“一起,睡!”

    前兩天晚上小久睡得早,都是自個兒睡的,早上起來再啪嗒嗒來找顧江雪樓映臺,但今日他精神好,沒睡著,捱到了現在,竟不肯自己一個人睡了。

    樓映臺單手把小久抱了起來,一大一小兩個龍人就這么在門口盯著顧江雪。

    顧江雪:“……”

    小仙一張臉的殺傷力就夠強了,再加上一個容貌與他相似的小團子,顧江雪根本招架不住。

    “進來吧。”顧江雪宣告失敗。

    小久尾巴拍拍枕頭:“好誒!”

    樓映臺抱著小孩兒進來,顧江雪躺里側,小久放中間,這小孩兒非要牽著他倆的手,一手一個,才打了個哈欠,哼哼唧唧慢慢睡著了。

    留下顧江雪和樓映臺躺在各自的枕頭上,四目相對。

    顧江雪眨了眨眼,跟樓映臺傳音:“我感覺我睡不著,我還是起來打坐吧。”

    樓映臺看顧江雪輕輕抽回小久抓著自己的手,不疾不徐回應:“怕夢魘被我看見,還是傷到小久?”

    顧江雪要起身的動作一頓,手肘撐著他半身,樓映臺抬手把他往下一按,長臂把顧江雪和小久都給圈住了。

    “睡吧,”樓映臺道,“我在,不會有事。”

    顧江雪被按回枕頭上,他沒動,凝視著樓映臺,在傳音里也用很輕的聲音問:“我夢魘時是不是傷到過你。”

    樓映臺:“啃了我,算嗎?”

    顧江雪沒想到是這個答案,一時懵了:“什么?”

    樓映臺:“啃……”

    “等等等等!”顧江雪慌里慌張,“我夢魘要是發瘋,不可能不下重手啊,啃、啃的哪兒?”

    “手,還有……”樓映臺眸光幽幽,帶著深意掃過顧江雪薄薄的唇瓣,還有修長的脖頸。

    樓映臺目光所過之處,顧江雪只覺得每一寸皮膚都被燎得滾燙,他結結巴巴道:“不、不能吧……小仙,你是不是又誆我呢?”

    是在誆你。

    但是樓映臺目光平靜,烏黑細密的睫羽只輕輕往下一動,半掩眼眸,古井無波的深潭就成了半汪清泉,清泉一晃,無聲訴說著愁緒。

    好像受盡了委屈,但因為深明大義,所以盡數吞咽,不言不語。

    顧江雪:“……”

    他懷疑樓映臺是裝的。

    但是要完的是他偏偏很吃這一套。

    樓映臺這幅模樣簡直害他抓心撓肝,心都要化了,受不住,根本受不住。

    時隔數日,樓映臺再度“示弱”,顯然已經飛速進步,學有小成。

    顧江雪一把捉住樓映臺的手,樓映臺頓了頓,抬眼看向他。

    樓映臺躺在枕上,柔軟的枕和屋內昏暗的光讓他俊逸到鋒利的面頰也溫和幾分,漆黑的眼眸里故意晃過一點龍瞳的冰藍,這一眼有點要命,顧少爺色令智昏,脫口而出:“我讓你啃回來?”

    顧江雪一說完,就恨不能把自己嘴堵上。

    說什么呢!!!

    他看到樓映臺眼中的藍一亮,更盛了。

    盡管樓映臺神情沒變,但愉悅已經寫在了眼睛里。

    顧江雪呼吸一輕,他聽到耳畔自己心跳如擂鼓,突然又覺得,方才那句話說得很好。

    ……因為樓映臺很高興。

    樓映臺拉過他的手,袖口滑落,露出顧江雪一段勝雪的手腕來,在顧江雪面頰耳根都漫上紅云的時候,樓映臺將他的手腕帶到了自己唇邊。

    “嘭、嘭、嘭……”

    顧江雪覺得自己胸膛快要炸開來。

    樓映臺張口,咬住了他的手腕。

    與其說咬,不如說是含。

    溫熱的唇舌貼在手腕間,顧江雪瞬間覺得半邊身子都酥了,除了那段手腕,再也感覺不到任何存在。

    樓映臺就這么“咬”了片刻,退開前,在他手腕上吻了吻。

    “剩下的先欠著。”樓映臺說。

    顧江雪飛快抽回手,背過身去,拿被子給自己裹成了個球,留在外面的一點烏黑頭頂,似乎已經被燙得冒煙了。

    他聽到樓映臺胸腔里似乎極輕地笑了一聲:“不經咬。”

    顧江雪在被窩里捂著燙熟的臉,磨了磨牙。

    得了便宜還賣乖——下次看看誰更不經咬!

    顧江雪就這么裹著被子再沒動靜,月亮慢悠悠爬過夜空,過了一會兒,樓映臺抬手把被褥給他往下拉了一點,將臉蛋露出來,免得憋悶。

    顧江雪已經睡著了。

    睡前憂心忡忡,但在安心的地方他就能放心入睡。

    樓映臺給顧江雪蓋好被子,收回手時,睡在中間的小久迷迷糊糊翻了個身,他眼睛半睜,要醒不醒,抬手,抱住了樓映臺的手臂。

    樓映臺腕間的菩提子從小久眼前晃過,小久含糊道:“金光,功、功德……”

    樓映臺手一頓。

    這絕不是小久在這兩天里學來的詞,沒人會在他面前念這個。

    樓映臺看過自己的佛珠,又看向小久,遲疑片刻,輕聲問:“你看到了什么嗎?”

    小久抬起兩只手,摸到了樓映臺的菩提子,樓映臺耐心等著,可小龍人腦袋卻晃了晃,又閉上眼睡著了。

    樓映臺:“……”

    算了。

    樓映臺又替小久掖好被角。

    這跟對上顧江雪的無奈很不一樣,他還真拿這一大一小沒辦法。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我喜歡這孩子,就像當初……

    樓家眾人急急籌備了十來天, 帖子送出去的時候,在仙門之中又掀起一波驚濤駭浪。

    啊,顧江雪真得了什么秘法生子?

    生的孩子還真是樓映臺的!?

    原本以為當初兩人婚約, 不過是家世做保,一旦廢了就什么也不是, 都不夠編成話本讓人傳的, 結果這兩人不僅在鬼哭崖下玩了一出大的,讓人看到了他們之間的糾葛, 如今還真把兒子給擺臺面上來了!

    這個瓜有點大,且香, 部分仙門的人抓耳撓腮, 恨不能去樓家求一張帖子, 如此熱鬧不湊上去太可惜了啊!

    還有人盯住了造子的秘法, 已經開始連夜寫信, 希望重金求方。

    也有人準備重新琢磨顧江雪和樓映臺的關系,都到這份上了,編幾個故事不在話下, 但問題是他倆還沒成婚……

    必定有什么難言之隱!

    筆墨先生們一想,嘿,跌宕起伏的情節這不就來了嗎, 一定要編、哦不是,猜得引人入勝、一波三折,茶館和書攤之后很長一段時間的客人就靠這了!

    待到眾人翹首以盼的滿月酒當天,樓外樓熱鬧非凡。

    千座亭臺樓閣掛出了圖紋各異的龍形宮燈,從幼龍到成龍依次攀升,每盞宮燈下綴著五彩的祈福絳,迎風飄蕩艷麗絕倫;

    羽族們在身后化出翅膀, 手抱琵琶身披紗衣,飛入云端,飄然若仙,從樓外樓五里外,五步一曲,十步一彈,仙音裊裊,不絕于耳。

    還有鮫人以至寶織霞,托起五色祥云;麒麟辟邪去濁,威聲赫赫,往來之人神識都為之一清——

    往來云舟絡繹不絕,各色靈寶輝光映天,盛況空前。

    這便是古老氏族大家的底蘊。

    顧江雪今日早早就被羽童子們薅起來,盛裝打扮。

    玉白長衫曳地,層層勝雪,如同一朵盛開的雪蓮,玄銀發冠束起他如墨的長發,銀絲編入發間,在末尾綴上明月珠珰,其形華美,其光熠熠。

    顧江雪一雙桃花眼被襯得愈發濃艷,無需清風吹拂,便能眸光瀲滟,雪膚朱唇,皓腕柳腰,輕輕一動,是仙人出塵絕世,又明艷不可方物。

    美不勝收。

    樓映臺抱著小久過來時,瞧見的便是這樣一個畫中仙。

    小久眼睛一亮,朝顧江雪撲過來,跟周圍七嘴八舌的羽童子們一起歡呼:“好看,好看!”

    顧江雪蹭了蹭小龍人臉蛋:“小久也好看。”

    他穿著一身鵝黃暖裳,矜貴又繁復,龍紋顯赫,可細枝末節又不失童趣,為了趕這身衣裳,繡娘們可是卯足了功夫,如今看小小少爺一穿,玉雪團子可愛又漂亮,她們一捂心口:值了!

    小久很高興,也不忘一指樓映臺:“爹!”

    顧江雪坐著,樓映臺站著,他迎著微微仰頭看向樓映臺,眼里清漣微晃:“嗯,他也好看。”

    玄衣金冠,劍眉星目,俊美無儔,樓映臺長身立在光里,劍意凜冽,鏘然不可催,但風過他的衣擺,卻很溫柔。

    他是利劍,也是磐石,能銳氣又安然地護著一方天地。

    他想護著的人就在此地。

    樓映臺朝顧江雪伸手。

    顧江雪搭著他的手,借力起身:“走吧。”

    樓映臺:“嗯。”

    小久坐在顧江雪的臂彎里,尾巴尖兒又勾著樓映臺的胳膊,兩個誰也不落下,都能貼貼蹭蹭。

    前堂宴席還未開,此刻能提前來主人家院中逗小孩兒的都是與樓家關系親近的,小久的模樣雖然讓人吃驚,但果然被眾人接受了:秘法生子嘛,肯定要有點不同。

    修士們自己把自己說服了。

    某些許久未見的老友本借此機會寒暄一二,聊聊家長里短,其樂融融,很是愜意,不過當漱玉道尊踏入時,眾人都是一頓。

    他們停下了話頭,神情未必相同,但姿勢很一致:“見過漱玉道尊、持淵君。”

    漱玉道尊溫溫和和一點頭:“諸位好。”

    莫執笑瞇瞇:“你們好啊。”

    漱玉道尊和持淵君莫執同時大駕光臨,盡管他們此番前來并不代表奉神司,只是出于私交,不少人還是先退了出去,干脆直接去前院等開宴,將此地空了出來。

    雖聽說顧江雪和樓映臺在奉神司求學時得過漱玉道尊和持淵君的青眼,但這兩人居然肯賞臉來小孩兒的滿月宴,這就很令人驚訝了。

    他們對顧樓二人,已經看好到這般地步?

    莫執身上的銀飾晃動,比不過他眼里的精光:“喲,還真生了個兒子,讓我瞧瞧,嘖嘖,這臉蛋,一看就知道你倆親生的。”

    小久并不怕生人,只是眨巴眼盯著莫執,只是莫執要伸手來捏他臉蛋時,小久忽然一躲,扭頭埋進顧江雪懷里,只露出小眼睛,一瞬不瞬瞧著他。

    莫執捏了個空,也不惱,嗐呀一聲,拿出個東西吸引小久注意力,然后飛速伸手,在小久尾巴上一摸——

    小久尾巴尖兒上的軟毛一炸:“呀!”

    莫執摸了小龍尾巴,心滿意足:“這可比老虎尾巴好玩多了。”

    他為老不尊,沒個正經,漱玉道尊搖搖頭,看著小久對莫執已經警惕地豎起瞳孔,炸毛呲牙,無奈搖頭:“我看他討厭你了,你以后怕是摸不到了。”

    莫執笑瞇瞇:“不會吧,哄哄就好。”

    漱玉道尊伸手,揉了揉目露兇光的小龍人的頭。

    小久:“嗯?”

    他這一摸,小久倒是安靜下來,不再看莫執,眨巴眼睛看向漱玉道尊。

    漱玉道尊輕輕看了看他,笑了:“有眼緣,我喜歡這孩子,就像當初第一眼看到江雪一樣。”

    他托出一個玉匣:“這是單獨給他的見面禮。”

    顧江雪不由想起,自己在奉神司一年,十四歲的生辰時回顧家慶生,漱玉道尊也單獨給過他禮物。

    顧江雪先替孩子收下,行禮:“多謝道尊。”

    漱玉道尊點點頭,對顧江雪道:“眼下有時間嗎,我有幾句話想與你說。”

    這竟是要單獨說話的意思,顧江雪和樓映臺對視一眼,點頭,小久先由樓映臺抱著,顧江雪道:“今日院中花開正好,道尊也可看看,這邊請。”

    他們二人出去,莫執識趣地沒跟上,他瞧著兩人的背影,都是仙人之姿,應景念道:“芳澤無加,皓質呈露,他倆真賞心悅目,是不是?”

    樓映臺在劫境中見過了顧江雪和薛風竹打賭那段,雖說莫執看起來念的是降春神君,但對漱玉道尊究竟是什么意思,也很難說,樓映臺不知他此時有幾分感慨,只能順著話點頭。

    莫執又順手想摸摸小久的腦袋,但小久面色又一兇,完全是拒絕的姿態。

    “不就摸了一下你尾巴嘛,小東西這么記仇的。”莫執反而給逗樂了,不過他也沒非得逮著小孩兒薅,“話說這孩子究竟是怎么來的?”

    樓映臺便說了神跡的事,今日來的大家都很好奇,待會兒樓老爺子開宴時也是要講明小久來歷的。

    但小久可能為禍世間這一條當然得隱去。

    “神跡……”莫執沉吟,若有所思,“不是降春,他在人間的事我都知道,若是神都陷落前某位留下的神跡,化了他體內一半魔氣我能理解,但把話都說不清楚的小孩兒送過來干什么呢?”

    樓映臺掩眸,藏住了小久未來的秘密,他只道:“不知。”

    “神明做事嘛,總有他們自己的意思,既然是好事,你們也不必太放在心上。”莫執是真悠閑隨緣,“有這么個小孩兒看著也挺好。”

    小久氣鼓鼓對莫執一哼,扒著樓映臺的手不搭理人了,夸他沒用。

    另一邊,顧江雪本來只是想把漱玉道尊帶到最近的院子里,但漱玉道尊自己又往前走出一段,才停下。

    不僅如此,還掐了隔音結界。

    顧江雪神色一頓。

    他本以為漱玉道尊可能只是有幾句話想囑咐,如今看來不是?

    漱玉道尊開口:“你讓我看連家人身上的業障,我瞧了瞧,憑我的眼,也沒瞧出什么問題。”

    竟是連家的事,顧江雪肅然,既然漱玉道尊都下了隔音結界,這樣的開頭之后,往往還跟著一句“但是”。

    果然,漱玉道尊道:“但既是你讓留心的,我就用了神器闞天鏡,你見過,還記得嗎?”

    顧江雪當然記得:“您當時說我符文清奇,恐有奇效,還讓我在闞天鏡的背后畫了符。”

    那時顧江雪雖很樂意,但主要是覺得新鮮,他可沒自大的認為自己的鬼畫符還真能再給神器鍍金。

    “不錯,”漱玉道尊頷首,“你的符確實有效,運轉的清氣讓闞天鏡比從前更有用處,我拿它一照,才發現連家人身上的業障分明被人為動了手腳。”

    顧江雪倏地抬眼:“什么?”

    “業障如何動手腳,若說功德還能自行祭獻,業障這樣的因果可不是說不要就能不要的!”

    即便遇上這樣的事,漱玉道尊的嗓音也沒有變:“兩次,一次是有人將別處的業障強加給他們,另一次,是抹去了部分業障,所以連家人入奉神司時,連我也沒看出問題。”

    顧江雪的心一沉。

    能做到這樣的事,只能從當世的幾位大能里挑人選,而且既然在連家時顧江雪就能隱約覺得不對,沒能完全瞞住他,如果是在送回奉神司的路上動的手腳……

    漱玉道尊對上顧江雪的眼神,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懷疑送他們回來的弟子可能有問題,便找來問了話,審完后他們嫌疑可以洗清,或許是你天生敏銳,在連家就覺得古怪,又或許,奉神司里當真出了什么問題。”

    畢竟送到奉神司后,一路走著,關押、緝拿,期間要遇到太多人,而改動業障的手段卻還未知,如果能通過法器或者符箓陣法等實現,那么想出這個法子的大能甚至不必親自到場。

    漱玉道尊抬手,一片葉子迎風而動,飄落在他掌心,而后滑落,掉在土地上,眨眼間就化成了泥。

    “世間萬物均衡,生與消亦然,業障不可能平白滋生,也不可能無故抹去。”

    漱玉道尊聲音徐徐,如坐道講經,但顧江雪聽得發寒:“意思是……移花接木。”

    既然不能憑空消減,便只能轉去別處,若是能將自己的業障轉移給別人,從此不怕因果報應,惡人從此大可不必顧及,即便滿手淤泥,也能看起來干干凈凈。

    當初創出這個術法的人想了什么,又拿這個術法做了什么呢?

    顧江雪即便不去深想,也忽然覺得看似平靜的世間忽的籠上散不去的陰云,讓人窒息。

    漱玉道尊到這里,才終于嘆了口氣:“此事我尚未與其他任何人提起,我承降春神君之志,守世間秩序,但是若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已有不知多少人的業障被隨意撥動……江雪,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頓了頓,思索片刻,好像做了什么決定,才繼續道:“你知道降春神君為什么閉關沉眠嗎?”

    顧江雪還在震驚中久久沒能回神,不明白漱玉道尊為何突然提這個,只是本能覺得更不妙,心跳都漏了半拍。

    “據說神君沉眠,是為了積攢神力,更近一層。”

    漱玉道尊搖了搖頭:“那只是對外的托詞。”

    他用平和的語氣,說出了石破天驚的秘密:“江雪,其實降春神君祂快隕落了啊。”

    又一片樹葉跌下枝頭,顧江雪錦衣下無聲驚出一身冷汗。

    神君……快死了?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我替柳家一百一十條冤魂……

    降春神君之所以能在神都隕落時留下來, 并非因為祂是最強的,而是因為其余的神選擇了祂。

    這是降春神君在傳道時親口所述。

    眾神身歸鴻蒙,天地間清氣運道, 愿意留下最后一個神明,若是哪天降春神君也仙去, 世上便會再誕一位新神。

    但是大家都以為過了神都劫難后, 降春神君便能長長久久,與天地同壽。

    原來竟不是嗎?

    早些年不少大能前往奉神司, 還能聽到神君親自傳道授業,但顧江雪他們這些晚輩沒能趕上, 神君沉眠, 坐鎮奉神司的變成漱玉道尊。

    神君真正沉眠的理由看來是暫時被瞞住了。

    漱玉道尊是由神君親手制作的傀, 聽說有幾分相似, 顧江雪看著漱玉道尊, 嗓子動了動:“神君祂……”

    “我替神君守人間,卻沒有做好。”漱玉道尊盯著腳下的落葉,“祂此次沉眠, 蘇醒后恐怕只剩一面的時間,我怎好與祂交代。”

    漱玉道尊面上看不出悲喜,他只是個傀儡, 盡管總笑得溫和,還說喜歡顧江雪和小久,但見過他殺伐模樣的不少人都認為,漱玉道尊其實沒有感情可言,平日的模樣,不過是學習人類,看著普通罷了。

    好像除了護著世間安穩的敕令, 別的都只是偽裝與虛影。

    但顧江雪覺得不太對。

    “這樣的大事,道尊告訴我,是我能做些什么嗎?”

    漱玉道尊微微抬頭,目光從落葉劃過枝丫,看向新生的芽:“你很獨特,我初次見你,神識便若有所感,我的預感即便無法辨個分明,但無風不起浪,定意有所指,所以我經常看著你。”

    “你若墮魔,本該被誅殺,但如今半魔半道的模樣,又讓我神識動了動。”漱玉道尊看著嫩芽舒展,“將來奉神司如有變故,或許你可做解。”

    奉神司有神明,若大變,仙門百家必有動蕩,顧江雪心里暗暗一驚,隨即無奈笑道:“我如今自顧不暇,漱玉道尊高看我了。”

    漱玉道尊不疾不徐:“一切有為法,屆時便能分明。”

    顧江雪默,但有一點他同意,漱玉道尊作為神明造物,預感有因,若奉神司變故真能跟他有較大牽扯,難不成幽鬼真藏在奉神司,而不是樓家薛家等地方?

    兩人談完話,各懷心事往回走,漱玉道尊面上倒是看不出捅破了什么驚天大秘密,顧江雪是快走到門口了,才收斂了面上表情。

    莫執朝漱玉道尊道:“聊這么久,都快開宴了,我們先去前院吧。”

    漱玉道尊點點頭,與莫執一道走了,樓映臺帶著小久過來,顧江雪收斂得不算嚴絲合縫,所以被樓映臺抓住了尾巴。

    “有心事?”

    “漱玉道尊可說了些不得了的東西。”顧江雪嘆氣,“快開宴了,我們也先去,回頭給你說。”

    樓映臺點頭。

    今日來的賓客頗多,宴席上珍饈美味靈食貴品應有盡有,他們注視著顧江雪樓映臺并肩而來,無論心里怎么看待顧江雪這個半魔之身,也不得不承認,兩人走在一路,瞧著當著天造地設一對。

    還有那個玉雪可愛的小龍人,更是讓人眼睛一亮,誰看了不說句這家人個個顏如美玉呢?

    樓家竟又出了個龍血如此純厚的血脈,難怪宴辦得這樣大,這小孩兒日后沒準又是樓家老祖這樣的人物,前途不可限量。

    樓老爺子把小久接過來,樂呵呵抱在手里,講了一段神跡賜子的故事,他給了適當潤色,眾人聽得入迷,講完后,還將小久放下抓周。

    抓周本來是周歲宴的事,可誰讓這孩子已經露了臉,之后退回嬰兒狀態重新生長就不適合讓太多人知道,所以這次是連周歲宴一起辦了啊。

    小久有老爺子看著,顧江雪往席間掃了一眼,薛風竹也在,他身邊護衛照樣跟著,還有個長老同行。

    薛風竹之前沒有來后院,可能是剛好見著其他人出去,聽說漱玉道尊和莫執在與他們說話,也就沒進來。

    元澈雖為邪祟之身,但有了縛印,也在席間有位,大伙兒這下都知道小醫仙在樓家了,趕著給他敬酒套近乎的也不少。

    元澈生前不愛喝酒,變成了祟,雖然怎么喝都沒關系,但他還是愛茶,以茶代酒,仍舊禮貌又疏離地回應。

    顧江雪視線收回:“怎么不見依依?”

    樓依依知道要辦滿月酒的消息,三天前就說正在往回趕,怎么今日開宴了還沒到?

    已經在席間,不好用玉牌傳音,樓映臺喚侍從過來,低聲囑咐侍從避開客人去聯絡樓依依。

    正好這時小久已經被放到了鋪滿各類抓周物品的毯子上,筆墨紙硯、金銀寶石,玉做的劍還有各類法器,應有盡有。

    別的小孩兒抓周時走不穩路,連滾帶爬,但小久不一樣,他走得穩穩當當,樓老爺子指著這些東西對他說:“小久去拿喜歡的,什么都行。”

    小久踩著步子,繞過了書香筆墨,繞過了金銀,在法器堆里倒是多看了兩眼,但也沒伸手。

    他尾巴一甩,啪嗒嗒又從毯子上跑下來,萬眾矚目下,一下撲進了顧江雪和樓映臺懷里,抓著他兩人的袖子,大聲宣布:“最喜歡爹爹!”

    所有人一怔,隨即哄然笑開。

    “哎喲這可真會挑。”樓家姑姑掩面嫣然笑道,“挑了親人,那就是家宅興旺,不錯不錯。”

    樓家姑姑的話也說得漂亮,反正挑什么都是福氣,樓映臺把小久抱起,又往他嘴里喂了顆糖,小久砸吧著嘴,十分滿足。

    抓周結束,小孩也不必在人多嘈雜的地方多留,樓映臺道:“爺爺,我們先哄他去睡。”

    樓老爺子點頭:“去吧,宴上有我。”

    樓映臺和顧江雪便抱著小久先離席,他們剛離開前堂,方才去聯絡樓依依的侍從就匆匆跑了過來。

    顧江雪聽完,倏地凝眸:“無法傳音?”

    侍從點頭。

    顧江雪蹙眉:“回來的路上碰到了劫境,或者別的什么東西?”

    “依依有對上兇祟的經驗。”樓映臺道,“再過半日若仍無消息,就出去找。”

    樓家弟子都善戰,凡十六歲后的弟子出門在外,沒有一聯絡不上就立刻找人的作風,只要弟子堂內象征生機的靈光無恙,就會勻出一定時間等消息。

    從柳家附近回樓外樓,兩天就夠,不知道樓依依是什么時候碰上的變數,但若半天后還聯絡不上,她碰到的大概就不是小麻煩。

    這時候家里就需要派人出去看看了。

    樓映臺和顧江雪微微蹙眉,小久慌慌張張攤開小手:“別、別,笑一笑,笑一笑!”

    兩人愣了愣,一個捏捏他的小臉,一個拍拍他的背。

    別看小小少爺如今說話還不是很利索,但對周圍人情緒敏銳得很,前兩天一個侍從情緒低落,這小孩兒還給人遞了朵小花花,說“發發給你,開心開心”。

    直接把侍從逗得破涕為笑,心都化了。

    在這么個小孩兒面前,顧江雪和樓映臺都很難端出凝重的神情。

    顧江雪捏著他的臉蛋:“小久困了嗎,去睡會兒?”

    小久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他小臉蛋露出糾結的表情,好像經過了深思熟慮,才兩只手比了比:“讓魚魚再和我玩一玩。”

    魚魚是在說鮫人。

    顧江雪:“行。”

    他們陪著小久玩了一會兒,待睡著后,鮫人侍從抱著孩子回房,兩人還沒來得及歇一歇,又有人過來傳話。

    “少主,顧公子,薛家少主說他身體又有些不適,今日便不久留,準備離開了。”

    這怎么行?

    好不容易把薛風竹請出來,不給他看看身體,他們放心不下。

    顧江雪腦子轉得飛快:“去與薛家人說,薛少主既然身體不適,應當在樓家歇好再走,靈藥我們都有,他們這就走了,豈不是顯得我們怠慢?”

    他又想了想:“不,還是我們親自去。”

    其實他一個人就行,不過當著外人的面,尤其奉神司還有人在,不好讓樓映臺把縛龍鎖解開,他們還是同去。

    顧江雪對著各類宴席從不露怯,話要怎么說得漂亮更難不倒他,薛家今日來的不止薛風竹一個,但顧江雪親自來了,就沒有留不下人的道理。

    薛家長老推辭到第二遍的時候,顧江雪就笑了:“您是長輩,顧惜他身體是拳拳之心,可他要是連休息一會兒緩緩自己面色的事兒都做不了主,不知道的,還以為風竹在薛家說話已經不管用了。”

    這話誅心,簡直就擺明了在問你們難不成趁薛風竹受傷直接想造反了?長老眼一瞪:“你怎么能這樣說,我——”

    “長老,”薛風竹開口打斷了他,“就在樓家歇一歇,不妨事。”

    有顧江雪扣帽子在前,薛風竹開口再后,長老要再說個“不”字,可真就成謀權篡位的了,此時宴還沒散,眾多仙門的人都在,不好讓外人看他們笑話。

    長老只得嘆氣點頭,但還是非常謹慎的模樣:“讓我們隨行醫修給你把脈,樓家好意我們先謝過,不過少主慣用的藥我們都有,其余就不勞費心了。”

    還是不讓別的醫修看,但總歸先把人留下了,還有機會,顧江雪面色不變:“這邊請。”

    他們把薛風竹領到了和樓映臺院子最近的客房,前堂一些人也吃得差不多,宴席漸漸開始散去,漱玉道尊和莫執知道有自己在許多修士放不開,是最早離開的。

    又過一兩個時辰,只余下一些訪友的還在樂呵呵交談,就幾十來人,不算特別多。

    樓依依就是在這個時候回來的。

    她步履匆匆,跟正在送客的顧江雪樓映臺撞了個正著,看見他倆立刻上前,一把抓住了樓映臺的手:“薛風竹今天來了嗎?”

    樓依依眼眶通紅,氣息不穩,她身后背著槍,左手里提著一盞燈,抓著樓映臺的手不穩,用力到顫抖。

    她狀態不對,顧江雪升起股不妙的預感。

    那盞燈里有祟氣。

    樓映臺也是一愣,但看樓依依這般神態,沒有問她無法傳音時遇到什么,先回答她的問題:“來了,還在。”

    “帶我去,”樓依依指尖已經發白,“我有事要問他!”

    她最后一個字幾乎破了音,有什么情緒已然克制不住,還未遠去的一些人瞧了過來,樓映臺帶樓依依避開他們的目光:“可。”

    顧江雪一言不發跟上。

    到了薛風竹正在小憩的屋外,長老閑來無事在院中跟自己對弈,兩個守衛守在門口,瞧見他們過來,剛要說話,樓依依卻如風般眨眼掠過他倆,基本的禮數也不講,抬腳對著門板就踹!

    結實的花木門哐當一聲砸開,薛風竹正在屋中軟榻上打坐,聞聲驚訝抬頭,看見了來勢洶洶的樓依依,和緊跟在她身后的顧樓二人。

    兩個守衛已經沖進屋來攔在薛風竹身前,萬般防備,高聲呵道:“諸位這是要干什么!”

    薛風竹下榻,甚是不解:“出什么事了?”

    樓依依紅著眼眶死死盯住他,而后抬起了手里的燈。

    薛家守衛謹防法器傷人,但燈上靈光緩緩浮動后,沒有攻擊,卻是飄出了一個虛影。

    這是一個極其弱小的祟,他還留著死時的模樣,衣上帶血,身形無法凝實,看著如風中殘燭,隨時都能被吹滅。

    但在場的人都認出了他。

    顧江雪動了動唇:“……柳二。”

    柳家二公子,柳非。

    ——正是被滅門的那個柳家。

    柳非身如飄絮,眼中恨海翻涌,周身虛弱的祟氣因他的恨意竟也在空中竭力震蕩,他紅著一雙眼,淌出了血淚:“薛、風、竹!”

    他要把薛風竹的名字嚼碎了,聲如厲鬼,飄蕩不絕。

    “我替柳家一百一十條冤魂,來向你索命了!”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他看著脆弱無力的面前人,……

    柳非的眼中看不到別人, 他一句話嘯出了亡魂泣音,兩眼滑下血淚,染紅了他本就鮮血淋漓的衣襟。

    他脖子上橫著一刀傷口, 那是柳家所有尸身上都有的致命傷。

    屋內除了樓依依沉重的呼吸和柳非身邊祟氣震顫,一時鴉雀無聲。

    顧江雪有些怔愣地想, 柳非在說什么?

    他要朝薛風竹索命。

    朝……薛風竹?

    他腦子里嗡地一聲, 強行把自己釘在了原地,沒有作聲, 按下自己去盯著這荒誕又難以置信的一幕。

    樓映臺也沉了神情。

    薛風竹愕然,他的驚訝不比顧江雪差, 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驚道:“柳二, 你在胡說什么?”

    他面色很快肅穆下來, 薛風竹英俊, 笑的時候玩世不恭,但認真起來也撐得住場面:“你還在,總算有個能替柳家伸冤的, 我恨不得立馬帶著你去奉神司把兇手抖個干凈,幫你報仇,可你沖著我來什么意思, 我在柳家外失了靈寶壞了根基還丟了段記憶,怎么,現在你要告訴我那是殺你們殺的?”

    薛家長老也立刻疾言厲色:“說話可要講證據,柳公子,你這話重得我們可不敢擔!”

    證據,若早有證據,奉神司也該查到了, 柳非道:“我親眼見你跟一個鬼面人進了柳家,那日我們盡數中毒,躺在地上無法動彈,你和那人挨個割過來……”

    柳非脖頸上的血色似乎更濃了,他按著脖頸抖了抖,眼里又浮現出那時的絕望與無助:“是你,就是你!”

    鬼面人?

    顧江雪霍然踏步上前:“什么樣的鬼面,他叫什么名字?”

    柳非沒有回頭,目光只釘死在薛風竹一人身上,嘴里答道:“一個斷了角的鬼面,青銅色,我聽到薛風竹叫他……幽鬼。”

    幽鬼!

    顧江雪心頭猛地下墜。

    薛風竹斬釘截鐵:“我沒見過這樣的人。”

    “你們一邊殺,一邊念度經,即便我們滿門血案怨氣滔天,也沒人能化祟。”

    柳非忘不了那一天。

    族中集會,族人盡數齊聚,上到百歲族老,下到襁褓幼兒,按規矩被爹娘抱過來參加祭禮。

    但當祭祀的香點燃,香煙裊裊升起時,眾人身形晃動,瞬間倒了一片。

    所有人滿目驚駭,想要掙扎卻發現沒有半分力氣,張嘴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幽鬼和薛風竹就是這時候來的。

    他們從院墻落下,幽鬼戴面具的腦袋微動,點點頭:“所有人都在這兒了。”

    薛風竹提劍:“那就殺。”

    隨著話音落下,離他最近的那人脖頸上濺開了血花。

    他說殺就殺,沒有半分猶豫,第一個柳家人就這么輕易的死了。

    然而如此輕易的不止他一個,在場所有柳家人,于他們來說不過都是螻蟻。

    幽鬼都沒動劍,他手指一翻,院中數片飛葉從枝頭落下,懸停在半空,幽鬼手指再動,樹葉飛出,肉眼難以捕捉蹤影,眨眼就殺了數十人,全是一刀封喉。

    “別忘了度經,別讓他們有機會化祟。”

    薛風竹:“知道。”

    幽鬼詭異失真的聲音笑了笑:“那就提前恭喜你了,少主。”

    柳非躺在地面,目眥欲裂,但他沒有更多的時間思考,柳家人死得太快了,再幾個呼吸間就該到他了,但他絕望地沒有發現任何生路。

    就連死了成邪祟這條路也要被封……

    不!他必須想辦法留點什么,柳家人不能就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想,快想!生路已斷,死后還有沒有能留下訊息的辦法!

    柳非身體弱,修為也不高,常年鉆研的術法偏旁門詭道,那些正統強力的術法,就算他悟性高能明白,也用不出來。

    到了這時候,所有看過的書飛速劃過他腦海,電光石火間,一盞燈影浮現而出。

    那是他曾經和樓依依掛的一盞燈,幼時他們在樓家附近找到一處“秘密洞天”,其實不過是個小山洞,沒有任何特別處,卻是他倆踏過山林拂開藤蔓,一起找到的無人處。

    樓依依說在洞內掛上一盞燈,這就是屬于他們共同的小秘密。

    小孩兒總是很容易歡喜。

    后來長大了,那處山洞漸漸被遺忘在角落,但柳非對樓依依生出喜歡的心思后,又獨自一人悄悄去過一回。

    他看著那盞已經熄滅的燈,懷揣著自己年少懵懂的憧憬,用旁門術法放了一抹神識進去。

    他神識在此,會一直守著他們的小秘密。

    神識可連魂。

    想要成為祟,柳非得保證自己死后不入黃泉路,留魂在人間。

    魂上的禁術秘術大多代價都是送命,但如今都要死了,他自然無所畏懼。

    柳非看著劍光與樹葉劃過,他咬破舌尖逼出精血,以舌尖帶血,在口中畫下惡咒,開始撕裂自己的三魂七魄。

    惡咒如蛇爬上靈魂,一口咬下,脆裂的痛讓動彈不得的柳非開始痙攣。

    生生裂開靈魂,那是一種怎樣的痛,旁人根本無法想象,柳非差點以為自己直接死了,可他又全程保持著清醒。

    他清晰感受自己被撕碎,但嘴里發不出任何聲音,舌尖血變為咒又融進骨頭里,幸好如此,也沒讓幽鬼和薛風竹發現端倪。

    他的痙攣也被認為不過是想掙扎,畢竟不止一個柳家人這樣。

    柳非其實不能保證自己會成功,但是他無路可選。

    當他的脖頸被割破,生命開始流逝時,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成功。

    即便眼前已經開始模糊,他也死死盯著幽鬼和薛風竹,沒有閉上眼。

    不知過了多久,柳非重新有了意識。

    他成功割裂了一小部分魂,隨著神識牽引,飄進了引路燈里。

    他成為了一個非常弱小的祟,并且忘了自己是誰。

    他蜷縮在燈里,渾身都疼,尤其是腦子,他不理解自己為什么會這樣痛,血淚一直掉,染紅了衣襟,又消失不見。

    他好像有什么必須要做的事,可無論如何想不起來。

    樓依依原本沒打算到這兒來,埋藏在記憶深處的山洞不知道已經荒廢了多少年,她也許多年沒來過了,但不知是不是在柳家附近焚香燃紙,那些曾經細小的過往也通通浮現,歷歷在目。

    樓依依忽然就很想過來看一眼。

    于是她看見了那盞燈。

    “我看到他的身影,叫出他名字,喚醒了他的記憶。”樓依依眼眶里的紅依舊沒有消散,先前傳音玉牌聯絡不上她,是因為柳非祟氣的短暫波動,不是誤入什么地方。

    柳非殘魂形成的祟,根本沒有創造劫境的能力。

    “我沒有證據。”柳非道,“可一切都是我親眼所見,我搭上輪回的路,只是為了血債血償,薛風竹,你若真的問心無愧,可敢起誓,說柳家血案與你無關!”

    只要薛風竹不敢,作為苦主和目前唯一線索的柳非就能請求奉神司徹查薛風竹和薛家。

    柳非的血淚不斷下滑,他斷定薛風竹絕不可能立誓,冷笑一聲:“你——”

    豈料薛風竹三指一并,擲地有聲:“我薛風竹若是殺害柳家人的兇手,愿受天雷加身,三千雷罰,死不足惜!”

    柳非一頓,微微睜大眼。

    天朗氣清,萬里無云,波瀾不驚。

    沒有任何雷聲滾過。

    柳非扭頭望向窗外湛藍的天,身體不住顫抖起來:“不可能的,怎么可能……”

    顧江雪看著薛風竹放下起誓的手,上前一步,柳非血淚泉涌,他張皇地望向屋中每一個人:“我沒有撒謊,我都看到了,真的!”

    “我也能發誓,如果我所說有半字虛言,天打雷劈,永不超生!”

    他本以為只要見到了薛風竹,有這么多的仙門在,有奉神司在,一定能為他主持公道為家中報仇,可為什么,為什么天雷毫無動靜!

    蒼天啊,你當真在看在聽嗎!

    柳非聲嘶力竭:“我說的都是真的,你們要信我!”

    他想抓住朝他靠近的顧江雪的手,可他忘了自己只是道虛影,從顧江雪身體里一穿而過,撲了個空。

    樓依依下意識想接住他,卻也什么也沒能碰到。

    柳非栽倒在地,愣愣看著自己握不住任何東西的手,仰頭,淚如雨下。

    “我真的……啊……”他原本就變形的嗓音愈發沙啞,到最后破碎不成言語。

    顧江雪沉默著單膝點地,跪在他身前,伸手停在柳非肩膀上,就好像真的按住了柳非的肩膀。

    “沒有不信你,柳二,我知道你復仇的心思,但薛風竹發了誓,沒有動靜,我從你方才的話里,注意到一處,”顧江雪一字一頓,“你是怎么認為那人就是薛風竹的?”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無不側目。

    柳非血淚也頓住,流露出一絲不解,顧江雪提醒他:“因為幽鬼稱他少主,所以你下意識認為他就是薛風竹,是不是?”

    柳非喃喃:“是……”

    顧江雪問:“你聽到幽鬼親口叫他薛風竹嗎?”

    柳非:“沒有……”

    樓映臺和薛風竹已經意識到了什么,樓映臺看向薛風竹:“你去柳家附近,是去找人的。”

    薛風竹閉了閉眼。

    “你們想說,那人是無書。”

    薛風竹和薛無書,是一對雙胞胎兄弟。

    沒人會認錯他們,因為他們修為不同,性格不同,還是天差地別,幾乎沒有半分相似。

    所以即便他們擁有同一張臉,從來都是兩個人生。

    柳非當時生死攸關,聽到“少主”二字,下意識就認為那是薛風竹。

    柳非看了看顧江雪和樓映臺,又看看薛風竹,滿目的恨意都化成了茫然:“可為什么叫他少主?”

    方才還暴跳如雷的薛家長老也靜了下來,沉默了半晌后終于在此時開口:“無書少爺失蹤半月,生機靈光一直無虞,若是他與外人聯手將少主誆騙出去,那他的心思……”

    長老說到此處就停住,所有人都能明白他未盡之言,那就是薛無書想除掉薛風竹,自己成為少主。

    “可我還活著,”薛風竹傾身,他虛虛握了下手,沒有扇子,他便握住了劍,“沒有證據的東西我一概不認,無論是我殺柳家滿門,還是無書想要殺我,全都只是無端猜測。”

    他緊緊握著劍:“我一定能把無書找回來,讓所有事情都水落石出。”

    他傷還沒好全,偏頭又咳了一聲,長老急忙上前,喂薛風竹吃下一顆丹藥,藥下去后,薛風竹面色好了不少。

    長老冷聲:“既然拿不出證據,我們少主也發了天道誓,恕我們不再奉陪,告辭了!”

    長老看向薛風竹:“少主。”

    薛風竹目光慢慢移動,看過已經陷入茫然的柳非,又看向顧江雪:“江雪,天道誓言已立,足見我清白,回去后,我會加派更多人手去找無書。”

    他深呼吸:“我不信他會害我。”

    顧江雪默然片刻,他知道若沒有實證,薛風竹絕不會信,他眼下顯然已經沒有繼續留在樓家的心情,準備帶著長老回忘憂谷了。

    顧江雪先前各種想辦法留人,這會兒卻不勸了,只說:“走之前讓元澈給你把把脈吧。”

    薛風竹搖頭:“不必,我身體我自己有數。”

    薛家人盡數起身朝外走,薛風竹對顧江雪和樓映臺道:“擾了侄兒的滿月宴,他日賠罪。”

    樓映臺搖搖頭,薛風竹卻道:“就這么說下了。”

    他最后道:“柳二,如果……我是說如果無書真是害你全家的兇手,”他艱難啞了嗓子,沉聲一字一頓,“我親自送他到你面前謝罪。”

    說罷他便徑直離開,柳二倉忙起身,去抓他的衣擺:“等等——!”

    薛風竹的衣擺從他手掌掠過。

    顧江雪目送他們離開后,才用靈力將柳二的祟體托起來,輕聲對他道:“他所言真假還有方法驗證,你且等一等。”

    柳非血淚未干:“江雪,你向來聰明,你幫幫我。”

    樓依依也紅著眼眶,樓映臺摸了摸她的頭,低聲道:“顧江雪方才已經留了后招。”

    別說柳二,就連樓依依也沒發現。

    唯獨顧江雪和樓映臺心有靈犀,他們靜靜望著彼此,眼底都是翻涌的化不開的墨。

    他們想到了同一種可能,一種毛骨悚然的可能。

    *

    薛家的云舟在回程途中行到一半,薛風竹正支頤著半邊面頰假寐,忽的開口:“改道,去隱莊。”

    長老一愣:“可是……”

    薛風竹睜眼,冷冷道:“沒有可是。”

    長老深深低下頭去:“……是,少主。”

    薛風竹放下了撐著面頰的手臂,收斂了大開大合的坐姿,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突然就不像薛風竹,而是變成了另一個人。

    云舟在隱莊落下,這里說是莊,在深山野林,了無人煙,枯草藤蔓爬滿墻壁,一副破敗死寂的樣。

    從外面怎么看,都荒廢多年。

    任誰也想不到,這里還有人。

    少主“薛風竹”從云舟上走下,來到隱莊最深處,推開一扇木門,在吱呀聲里靠近了屋中的人影。

    那人躺在床榻上,只著一件里衣,面色蒼白,墨發披散,無力瘦弱的四肢被鐐銬縮在床頭,他能行動的范圍只有床榻方寸之間。

    ——他有著一張和來人一模一樣的臉。

    他醒著,沒什么力氣動,看見來人,單薄瘦削的胸膛劇烈起伏,用虛弱的嗓音恨聲道:“薛無書……”

    從樓家出來的薛家少主“薛風竹”,不,該叫他薛無書,他站在床頭,冷冷看著昔日意氣風發,如今卻脆弱無力的面前人,漠然道:“哥哥。”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因為你寧愿選顧江雪這個……

    哥哥?

    薛風竹聽到這兩個字, 卻疲憊又厭惡道:“別這么叫我。”

    薛無書不在乎他的神情:“無論如何,我們流著同樣的血,血緣至親, 你我為兄弟的事實不會變。”

    床榻上的鐐銬忽的嘩啦作響,響聲并不大, 但已經是薛風竹用盡力氣后的動靜, 他側躺著,長發披散, 雪白的里衣下是他瘦骨嶙峋的身軀。

    短短時日,他從天之驕子變為階下囚, 先天靈寶已毀滅, 根基大損, 還被自己的親弟弟背叛。

    薛風竹嘴角掀起一抹嘲弄的笑:“這樣的兄弟?”

    他的笑里還有無盡的苦澀, 為什么偏偏是最親的人, 害他淪落到如此下場!

    薛無書視線掃過他因傷病變得消瘦的手腕腳踝,以及牢牢束縛他的鐐銬,冷不丁道:“今天是顧江雪和樓映臺兒子的滿月酒, 我替你去了。”

    薛風竹冷嘲的表情一怔。

    “對了,你還不知道他倆有孩子了。”涼薄譏諷的表情轉移到了薛無書臉上,“跟他倆長得真像, 還出生就帶著渾厚的龍血,又是一個不世出的天才。”

    薛風竹在此地度日如年,清醒的時間不算太多,薛無書有派人按時給他喂藥,但傷藥里還夾雜了抑制靈力的東西,他還沒醒來時就用了藥,醒來后就根本無力反抗。

    即便他不想喝, 也會被掐開嘴硬灌。

    薛無書沒來過幾次,薛風竹得不到半點外界的消息,為數不多的清醒時間里,除了圍繞薛無書的痛苦與不解,剩下的便是替顧江雪的焦急。

    薛無書和幽鬼要害江雪,他困在此地這么久,江雪怎么樣了?他們說要污蔑江雪成殺人兇手,那么他們殺的又是誰?

    薛風竹徒有心,卻無能為力。

    乍聽到顧江雪的消息,薛風竹手指又抽動起來,似乎迫切地想起身:“孩子?他,他們……”

    薛無書看他這般急切神態,眼神愈發冷下去,他張開手臂,舒展衣擺:“我本來盡力避免跟他們見面,可兩次會面過去了,他們不也沒認出來?”

    “看啊哥哥,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成為你,沒人分得清我們。”薛無書穿著少主錦衣,居高臨下,“你那么在乎的人,到頭來照樣對著我親親近近稱‘風竹’。”

    并蒂雙生,風竹俊逸,無書沉靜,他們明明那樣不同,可他們從出生就在一起,是血脈相連,最熟悉彼此的人。

    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甚至于一個眼神。

    如果世上有誰能把他們模仿得天衣無縫,那就只有他們彼此。

    薛風竹喉頭滑動,嗓音喑啞:“你想要少主之位,與我直說,少主家主我都能給你,你何至于此!”

    薛風竹哽咽:“你怎么……變成這樣了啊?”

    變得面目可憎,變得讓他如此陌生。

    這句話卻一下觸到了薛無書的逆鱗,他一把揪住薛風竹的衣襟,將他整個人提起,鎖鏈鏘然亂響:“我為什么變成這樣,我為什么變成這樣?不都是因為你嗎薛風竹!因為你寧愿選顧江雪那個外人,也不選我!”

    “什么位置我不能自己爭,需要你的施舍?”

    薛風竹的手腳被鐐銬往下帶,瞬間被磨出了血痕,他艱難地仰起脖頸,不堪重負的軀體迎上薛無書的暴怒:“我選了你們兩個,我當時說了,會想辦法救你!”

    “可你當時根本沒有兩全的法子,一時口舌誰不會,結果來說你就是選了顧江雪!”

    薛風竹氣息不穩,被薛無書的手勁緊得眩暈,努力咬著牙擠出自己的嗓音:“你根本,沒給我機會,從頭到尾,咳……不過是你的騙局!”

    當時薛無書失蹤半月,薛風竹的確收到了他的腰牌和要他獨自前往的信,他立刻趕過去,見到的就是挾持著自己弟弟的幽鬼。

    這個面具!薛風竹一眼認出面具形制,瞬間提起十二分警惕。

    薛風竹玉骨扇在手,卻尋不到能一擊必殺并將薛無書救下來的機會,他便想著一邊分散幽鬼注意力,一邊尋找破綻。

    “你怎樣才肯放了無書?”

    幽鬼的嗓音很失真,他的劍就在薛無書脖頸上:“很簡單,之后我會殺一些人,我要你指認顧江雪為兇手,做了,我就放過你弟弟。”

    他沖著江雪去的,加上那個面具,不會錯,就是江雪查了很久的那個幽鬼!

    薛風竹很聰明,沒說應不應,只問:“你要殺誰?”

    幽鬼卻不肯跟他繞彎子:“這事你別管,你只說應不應?”

    不好對付——薛風竹立刻明白了這點,他沉默須臾,在幽鬼不耐煩以前道:“為什么得是我?”

    “旁人指認,顧江雪不會在乎,也不會難受。”幽鬼的嗓音自面具下幽幽傳出,“但你不同。”

    “不戳到他心口上,此事就毫無意義。”

    薛風竹心臟猛地下墜。

    幽鬼不在乎能不能將顧江雪打為兇手,他只需要一個跟顧江雪親近的人去做。

    這人把江雪跟顧遲調包,讓他在云端生活十幾年,再狠狠拉下,摔入泥里,如今要他污蔑江雪,每一個舉動都是為了讓江雪陷入更深的絕望與難過。

    這人圖什么?究竟為什么盯著江雪一個人折磨?

    幽鬼把劍往薛無書脖頸內又按了按,提醒薛風竹他可沒多少時間:“薛少主,想好了嗎?”

    薛無書似乎經歷了一場惡戰,他狼狽無力地看著薛風竹,沒有說話,但眼底藏著克制的祈盼。

    薛風竹在幽鬼和薛無書的注視下,動了動唇,給出了他的答案:“我不應。”

    薛無書的眼神在一瞬間凝滯。

    他渾身都被定格成了僵硬的化石,明明沒有動彈,但他的骨頭仿佛發出了沉悶的重響,在剎那間,他好像盡數碎裂了。

    知道幽鬼此事非自己不可,薛風竹就拿住了他的把柄,他正要利用這一點繼續開口,幽鬼突然笑出聲:“薛無書,你哥哥選了顧江雪,而不是你啊!”

    薛無書方才那點隱秘又克制的期待熄滅在了瞳孔里,他渾身散發著一股死寂又危險的氣息,表情卻逐漸平靜。

    薛風竹:“你要挑撥離間,也換個高明點的方式。無書,別怕,哥哥不會讓你有事。”

    薛無書死氣沉沉,以一種平靜到詭異的語氣道:“你想怎么辦?此事非你不可,所以你要用自己反過來威脅他放我走嗎?”

    幽鬼嘻嘻一笑:“那不可能,我不管你想拖延時間還是怎樣,半柱香內不答應去對付顧江雪,我就要你弟弟的命。”

    薛風竹上前一步:“你——”

    薛無書突然道:“不必等半柱香了,他不是已經選了嗎?”

    薛風竹愕然,幽鬼卻哈哈一笑:“早該這樣!”

    他大笑時手里的劍竟遠離了薛無書的脖頸,高高揚起,從能快速抹脖子的一劍變為了劈。

    這是一個不正常的舉動,但在危機關頭薛風竹腦子里只閃過一個念頭:這是能救下無書的機會!

    他身體動得更快。

    薛風竹的招式講的就是快和繁復多變,與他交手,但凡露出一點破綻,就可能被他一擊斃命。

    薛風竹手握玉骨扇,罡風自他周身騰起,眨眼便到了幽鬼跟前,一手將薛無書扣入懷里,折扇一翻,對上幽鬼的劍。

    幽鬼一劍被架住,卻不急不慢,甚至還笑了一聲,薛風竹剛心生警惕,卻突然感覺腹部劇烈一疼。

    薛風竹靈力走岔,手腕上的力道皺松,幽鬼這才利索往下一劈,將玉骨扇打落,薛風竹踉蹌后退,他一把推開被自己護在懷里的薛無書,伴隨著利劍從血肉中抽/離的聲音。

    鮮血頃刻間染紅了薛風竹的衣袍,他不可置信看著薛無書:“無書,你!”

    薛無書撿起了掉落的玉骨扇,幽鬼笑著走到他身邊:“我直接讓你扮作薛風竹,你不聽,非要再給他機會,如何,這不是讓自己更失望嗎?”

    短短一句話,薛風竹暴怒,他按著自己的傷口咬碎了一口牙:“薛無書!”

    怒與心臟的收緊并存,他已然明白,薛無書和幽鬼就是一伙的!

    比起薛風竹的怒,薛無書卻死水一潭,他把玉骨扇給了幽鬼:“我來扮他。”

    幽鬼接過了玉骨扇。

    薛無書能模仿薛風竹的一舉一動,卻拿先天靈寶和修為沒辦法,只有除掉這兩個破綻,他才能頂替薛風竹的身份。

    先天靈寶被毀、根基受損是最好的理由。

    而幽鬼早給薛無書準備了藥,吃下去,會造成他根基損傷的假象,幽鬼本事大,他保證大部分醫修診不出來,假以時日薛無書停藥,修為恢復,就說根基被靈丹妙藥養好了一部分。

    只好了一部分,所以達不到薛風竹那樣的修為,也解釋得過去。

    計劃得十分周全。

    薛無書也成功了。

    現在,薛家的少主成了他,僅有幾個心腹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在其余所有人眼里,他都成了薛風竹。

    薛風竹開始喘不上氣,他眼前發黑,在眩暈窒息徹底蔓上來之前他感覺自己摔回了榻上。

    他因窒息胸腔疼痛,又咳又喘,好一陣,才終于算緩過來了。

    薛無書不殺他,因為他若死了,族中屬于薛風竹的生機靈光消失,眾人就會知道他們身邊的“薛風竹”是假的。

    薛無書瞧著如今連自己稍微用點力就受不住的薛風竹,方才那點火氣又慢慢沉入了深潭里。

    “你就在這里慢慢等著,我會替你活著的。”薛無書將衣服拂平,不留一絲皺褶,他換上了一個非常薛風竹的表情,“哥哥。”

    薛風竹看著他那樣像自己的表情,不由遍體生寒。

    到底何時變成這樣的,是他這個兄長做得不夠稱職,沒能看好他嗎?

    薛風竹悲哀地注視著薛無書轉身的背影,他心如死灰,就在這時,卻看見一道小影子從薛無書寬大的衣擺中飛出,快速鉆進了薛風竹袖中。

    薛風竹黯淡的眼瞬間睜大。

    他沒有出聲,也沒有發出任何動靜。

    等到薛無書離去,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沉靜許久的屋內終于有了動靜。

    一只非常小的紙鶴從薛風竹袖子探頭而出,撲扇著翅膀,確定周圍沒危險后,飛到了薛風竹枕邊。

    薛風竹顫抖著嗓音:“……江雪?”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顧江雪看著樓映臺的指尖:……

    那確實是一只很小的紙鶴, 比顧江雪平日慣用的紙鶴還要小,但薛風竹恰巧見過。

    在顧江雪十四歲,據他們結束修行離開奉神司的日子不剩多久的時候, 薛風竹外出辦完事回來,發現顧江雪已經把自己關在房里三天了。

    薛風竹本來捎了好酒和好玩的東西回來, 聞言不解, 心說干嘛呢,又不是閉關, 轉性了?

    他來到顧江雪院外,剛好, 隔壁樓映臺端了桂花糖水過來。

    薛風竹湊上去問:“他把自己關屋里干嘛呢?”

    樓映臺手端得很穩, 平靜的水面沒泛一點漣漪, 更不用談灑出來, 他的聲音和水面一樣平:“改紙鶴呢。”

    薛風竹發出疑惑的聲音。

    樓映臺便不疾不徐, 把前因后果娓娓道來。

    前些天他們出去做事,這次是要跟蹤某個人,好順藤摸瓜抓消息, 顧江雪也用上了紙鶴。

    但這次是個硬茬,他的紙鶴差點被發現。

    顧江雪的紙鶴上有符文,能載靈力, 本就是為了探查所做,有一定隱匿的本事,可這次險些被發現,說明遇到更厲害的,紙鶴藏匿上還是差了點。

    既然發現問題,那就要解決問題,顧江雪說干就干, 把自己鎖房里,埋頭苦心鉆研。

    薛風竹來了興致:“他想怎么改?”

    “一開始是改符文。”

    后來又想改形狀,干脆不用鶴換成別的東西,比如飛鳥啊,游魚啊,不過多次嘗試,折了不知道多少東西后,又用回了紙鶴。

    改著改著又回原地了唄,太正常了,薛風竹樂,順手伸向盛著桂花糖水的白瓷描花碗,樓映臺眼也不眨,單手托盤,另只手精準拍在他手背上,不重,就是個提醒。

    薛風竹手一縮,他剛才其實是聽樂了下意識拎水喝,沒注意,被樓映臺拍了,反而有了揶揄的心思:“這么小氣?”

    樓映臺知道他在開玩笑:“不知道你回來,不然給你備茶。”

    薛風竹又不愛糖水,奉神司不準年紀小的弟子們碰酒——主要是怕他們撒酒瘋,樓映臺也不會給他明著備酒。

    他倆來到顧江雪屋前,薛風竹剛要敲門,樓映臺又道:“他說這兩天我來不用敲門。”

    薛風竹一挑眉,嘖嘖有聲,但樓映臺接了他的所有調侃,表情不變。

    薛風竹心道逗他就是沒逗顧江雪有意思,顧江雪要么跟他嗆聲要么還能紅紅耳朵,不像樓映臺,從容不迫,你說任你說,清風拂山崗。

    薛風竹敲門的手變為掌,推開門。

    門一開,風一吹,滿屋的紙屑嘩啦一下吹上天,又如落葉般簌簌落下。

    薛風竹展開扇子一擋,樓映臺周身靈力一蕩,把靠近他的紙屑全部吹飛,他周身干干凈凈,沒讓一點點碎屑落在糖水里。

    地面上也亂七八糟,沒地兒下腳,各種紙片、紙團還有折好的東西都快堆成山,桌上趴了個無聲無息的身影。

    長長的馬尾搭在他腦后,又往下一滑,發尾軟軟勾在了桌上。

    薛風竹拿折扇一敲門框:“喂,還活著嗎?”

    人影一動不動。

    樓映臺嗓音泠泠:“糖水來了。”

    人影一顫。

    他發尾尖兒一晃,如綢緞般從桌面滑下,影子眨眼就活了,顧江雪從桌案上一躍而起,聞著糖水的味兒就蹦了過來。

    “是你自己做的嗎?”顧江雪問。

    樓映臺:“是。”

    顧江雪捧過糖水,清甜的水潤澤了他的唇,少年人嘗到最愛的滋味,滿足的彎彎眉眼,嘴角噙出一抹比水更甜的笑,明艷動人。

    沒什么比忙碌許久后一碗糖水更令人愉悅的存在了。

    尤其還是樓映臺親手做的,甘醇清冽。

    樓映臺目光柔和,比水更清澈,顧江雪捧著碗喝水,樓映臺抬手,輕輕拂去了他發間一抹紙屑。

    這紙屑落在其他任何地方,對潔癖的樓少爺來說那絕對是避之不及的臟污,也就是在顧江雪發間,才能得到樓映臺指間觸碰的待遇。

    薛風竹打開折扇搖啊搖,自己也搖頭晃腦:“顧少爺,樓公子伺候得你舒服不?”

    顧江雪烏黑的發絲繞過樓映臺骨節分明的指尖,他被樓映臺順毛順得很舒服,放下碗,一本滿足:“舒服啊,羨慕?羨慕你也去找個未婚道侶唄。”

    薛風竹和薛無書父母已不在,是有長老提過議親訂婚,都被薛風竹拒絕了。

    “我就算了,以后若碰上喜歡的,直接去提親。”薛風竹道,“無書要是有喜歡想定親,我給他做主。”

    顧江雪晃晃腦袋:“得了,你不說他跟柳家某位姑娘走得挺近?我看無書雖然不愛說話,但是內秀,許多方面比你強,反而要替你這個哥哥操心。”

    薛風竹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得意道:“羨慕吧,我有個能干的弟弟。話說你改成功了沒,快來讓我嘲笑嘲笑你。”

    顧江雪放下瓷碗,揚起姣好的下巴,少年人意氣飛揚,用比薛風竹更得意的神情笑:“成了!”

    薛風竹折扇一拍:“哪兒呢!”

    顧江雪愈發笑得恣意:“怎樣,連你也沒發現吧?”

    居然直接用出來了?

    薛風竹稀奇,四下查探,肉眼掃過,當然無果,再拿靈力往周圍一探,竟然也沒發現哪兒有什么跟蹤符紙。

    薛風竹:“你不會是用滿屋紙屑作掩護擾亂感知吧,這可不算,沒法拿出去用。”

    顧江雪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薛風竹看他過分嘚瑟,伸手就把他一頭烏發揉亂,撈過他脖子往下壓,挫他銳氣:“別賣關子了,快給哥哥講!”

    顧江雪被他箍在手臂里揉捏也不屈服,反而笑吟吟看向樓映臺,樓映臺與他對上視線,古井不波,眼珠微微一動,而后伸手,從薛風竹袖角一拂。

    等他收回手,兩只間就多了一只格外小巧的紙鶴。

    紙鶴兩個小翅膀抱住了樓映臺指尖,顧江雪笑:“呀,被你抓住啦。”

    樓映臺輕輕捏了捏紙鶴的翅膀,小紙鶴的翅膀還動了動,薛風竹稀奇地湊上來:“怎么辦到的,比大紙鶴還靈活。”

    按理來說紙鶴越小,能承受的靈力就更少,怎么能比大的還好用?

    樓映臺點過指尖的小腦袋,言簡意賅:“神識。”

    薛風竹一愣,隨即拔高了聲音:“這也行!?”

    一張符紙還承得住神識!?

    “我先前跟柳二聊了聊秘術,他的一個想法很有意思,這次正好嘗試。”顧江雪身形不動,紙鶴從樓映臺指尖拍著翅膀飛啊飛,落到樓映臺發頂,找了個風水寶地,舒舒服服待好。

    樓映臺冷峻的一張俏臉搭配上只小巧可愛的紙鶴,畫面太美,薛風竹折扇擋臉,“噗嗤”毫不給面子笑出了聲。

    樓映臺冷冷睨了他一眼,但任由紙鶴囂張地趴在他頭頂,沒有把它趕走。

    明明不過是只紙鶴,每個小動作間盡顯顧江雪風范。

    “這符紙可是被我煉過的,符文全都融進去了,外面看不出,能承我一點神識,隱匿能力更強,就是太耗神了,符文麻煩,我也費勁,平常我也不會用。”顧江雪道,“但以后遇上麻煩的人,我就有招了。”

    顧江雪:“柳二是個人才,你們薛家數代一直愿意蔭庇柳家,也是撿到寶了。”

    柳非生來體弱多病,可對術法的理解和悟性極好,他若能有個好身子,柳家也能出個名動仙門的天驕。

    雖然可惜,但柳非是個知足的人,別人若是說他可惜,他反倒寬慰別人:“人無完人,我悟性不錯也是上天眷顧,我很知足的。”

    顧江雪每每和他聊起術法,也獲益匪淺。

    薛風竹拿扇子點了點小紙鶴的腦袋:“都有你神識了,能出聲不?”

    “不行,但對面的聲音和畫面,我全都聽得到看得見。”

    那紙鶴拍拍翅膀,從樓映臺頭頂飛到了顧江雪肩頭,薛風竹又看向樓映臺:“你怎么發現的,背著哥哥偷偷努力了?”

    樓映臺卻給了他看似敷衍的答案:“直覺。”

    薛風竹立馬不樂意了:“不是,小仙兒,你要敷衍我也找個……”

    他說著說著,突然沒了聲。

    因為樓映臺說完答案后,視線落在了顧江雪身上。

    兩人視線一對,顧江雪桃花眼中春水搖曳,紙鶴翅膀拍了拍,薛風竹這才想起,顧江雪好像一點都不意外精心做出來的紙鶴卻被樓映臺輕易發現了。

    因為紙上附著他的神識,而樓映臺……總是對顧江雪格外敏銳。

    不管是對他這個人,還是與他有關的事。

    樓映臺的答案也不是敷衍,是大實話。

    不過是字簡短了點,如果他話再多些,把這區區兩個字掰開了看,就能明白樓映臺的意思——

    我能發現紙鶴,是因為我的直覺告訴我,帶著顧江雪神識的紙鶴就在那兒。

    薛風竹覺得牙酸。

    玉骨扇的風扇得飛起,但是在牙酸之外,光是看著他倆,就讓他胸腔里暖融融的,格外滿足。

    “你倆成親當天,不準用靈力抗酒意,不把你們喝趴下我認你們做哥!”

    成親!

    情竇要開不開、提未婚道侶可以但提在此之上的事半只腳就往回縮的顧江雪耳根瞬間爆紅!

    “怎么就扯到成親上去了!”顧江雪玉白的耳根要滴血,但嘴巴是不可能服輸的,“你輸那么多回都叫多少次哥哥了,誰稀罕!”

    薛風竹嘿了一聲,要把顧江雪抓過來蹂躪,顧江雪身形一閃躲到樓映臺身后,他剛埋頭三天,靈力費了那么多,才不犯傻跟薛風竹打。

    樓映臺站在原地不動,兩人圍著他打轉拉扯,樓少爺安安靜靜當了片刻木頭樁子,在他倆腳步如風帶起滿屋紙屑后,樓少爺忍無可忍,靈力一炸!

    雞飛狗跳的時光里,是少年人疏朗不羈的大笑。

    那時候他們以為,無憂無慮是理所當然,觸手可及的事。

    而如今,薛風竹四肢被戴著沉重的鐐銬,鎖在方寸矮榻間,對著一只小小的紙鶴。

    在薛風竹喊出顧江雪的名字后,那只紙鶴的小腦袋點了點。

    薛風竹眼眶霎時紅透。

    他落魄狼狽,卻從嗓子里擠出一個笑,笑薛無書,你看,你裝得再像,還是有人能分清我們。

    薛無書是自己的親弟弟,傷他最狠,來救自己的,卻是薛無書口中的外人。

    究竟誰為疏,誰為親?

    小紙鶴飛起,用靈光在空中勾畫,寫出三個大字。

    【等我們】

    薛風竹不用問,都知道這個“我們”指的誰。

    顧江雪和樓映臺。

    薛風竹啞聲:“好。”

    第40章 第四十章 小久乖乖的,就不會變成一個……

    薛無書扮演的薛風竹的確很像, 任誰來看,都會覺得薛家少主就是這樣。

    連薛家內也沒人懷疑,卻唯有顧江雪和樓映臺察覺了不對。

    第一回在薛家見面, 因著所謂的傷勢和各類變故,兩人沒能立刻發現問題, 被薛無書掩蓋了過去。

    但這回在樓家, 就被他們看出了破綻。

    薛無書表演得很像薛風竹,卻不像一個鮮活的人。

    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剛剛好, 這份恰到好處反而弄巧成拙,有了很深的違和感。

    尤其是那句天道誓言出來, 更是在違和感上戳出了一個尖兒。

    因此顧江雪才動用了費神費力的小紙鶴, 跟上了這個“薛風竹”。

    他有過很多猜測, 但萬萬沒想到, 事實被驟然揭開, 會是如此荒誕的場面。

    ……也是對薛風竹來說最難接受的場面。

    背叛薛風竹的是他親弟弟。

    當小紙鶴把畫面與聲音傳回,顧江雪看清薛風竹如今的模樣后,怒火騰地一下直沖腦門, 瞬間點燃,如同野火燎原,難以遏制。

    顧江雪盛怒:他怎么敢!

    又怎么下得去手!

    那可是他親哥哥。

    世人都知道薛風竹用扇厲害, 不佩劍,也不學劍,只有極少部分人知道,薛風竹的劍術曾經也十分精湛,在同齡之中少有人及。

    可十二歲時,他就放棄了練劍。

    他宣布這個決定時,顧江雪理解不能, 大呼小叫:“你腦子被驢踢啦!?”

    練得好好的,怎么說不練就不練了?

    薛風竹拎著折扇哼哼:“我有玉骨扇就夠了,還費勁練劍做什么。”

    稚嫩的顧江雪和樓映臺對視一眼,樓映臺猝然出手,從后撈著薛風竹的胳膊把人一架,顧江雪立刻在他胳肢窩和腰間軟肉亂撓:“薛弟弟,跟我裝什么呢,還不給哥哥從實招來!”

    “呸我才是哥哥、哈哈哈哈哎喲別撓了!哈哈哈,停停停,我說!”

    薛風竹招架不住,連連告饒,小鬼的心思沒那么能藏,十二歲的小東西,許多話也憋不住,被友人堵著逼一逼,也就哼哼唧唧坦白從寬。

    “今兒無書比劍輸了我,他回屋后,我看他偷偷抹眼淚,就上去寬慰……”

    結果本來自個兒安安靜靜難受的薛無書一下就炸了,眼眶通紅,非常委屈又屈辱般地吼道“你懂什么”,然后把薛風竹趕出房間,啪地一下砸上門板。

    雖然過了片刻后薛無書冷靜下來,又悶悶朝哥哥道歉,不過薛風竹卻把這事兒記下了。

    從小到大,不僅在薛家長輩嘴里,還包括很多外人口中,他總是被拿去跟薛無書比較。

    處事能力各有千秋,但人緣以及修為上,薛無書遠遠不如薛風竹。

    尤其是修為。

    薛風竹若是聽到誰說薛無書不如他,從來會直接反駁上去,但光是他聽到的就這么多,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薛無書更不知被迫聽了多少。

    最初,可能就是覺得低落,而后偷偷努力奮發圖強,想要超越薛風竹,得一回夸獎。

    可等到薛風竹覺醒先天靈寶,薛無書才知道,自己想贏過哥哥只是癡心妄想。

    “二少爺到底比少主差得遠吶。”

    “不愧是薛風竹,當真厲害,他弟弟?好像還行,但比不過薛風竹啊!”

    這類的話聽多了,難保不會從最初淡淡的失落,逐漸沉淀為更濃烈的嫉妒甚至是別的情緒。

    薛風竹能感受到薛無書愈發沉默寡言,身上仿佛隨時背負著無形大山,小小年紀,腳步沉重,隨時轉身入陰云里。

    他很著急,雖然無書沒疏遠他,他也還能把弟弟逗樂,可總擔心薛無書鉆了牛角尖,心里升起一道過不去的坎。

    “別人夸他劍法卓絕時,他眼睛一亮……我好久沒看他那樣歡欣雀躍過了。”薛風竹摸著玉骨扇,“今日一輸,那點光又不見了。”

    顧江雪:“所以你就想放棄練劍?”

    薛風竹摸過扇子,一點點鋪開:“無書不是我的影子,以后提起我倆來,少主用扇,二少爺薛家劍法超絕,不也挺好?”

    顧江雪和樓映臺放過薛風竹,停止禍禍他,兩人這會兒才十一歲,很多事情敢亂想,也敢做,一些人生道理想得還沒那么深,顧江雪只道:“聽起來是很好,無書的想法不能不在意,但我總覺得挺可惜。”

    樓映臺也點點頭。

    薛風竹玉骨扇一展,舉手投足間隱約已有日后風流倜儻的模樣:“不可惜,無書是我在世上最后一個親人,我想讓他高高興興長大,小小年紀總愁眉沉郁,以后怎么辦。”

    薛風竹年紀不大,有些話卻早就扎了根:“我可是哥哥。”

    他不佩劍,還找人鍛造上好的劍送給薛無書,薛風竹的扇中其實帶著劍法,偶也能窺見幾招。

    他做了不少,但和薛無書的兄弟情誼到底還是走到了最糟糕的地步。

    顧江雪透過紙鶴看到一切,再把事情給他人一說,柳非怔愣當場。

    “害我柳家滿門的兇手是……薛無書?”

    方才顧江雪讓自己稍微等一等,原是這個意思!

    顧江雪:“我們這就去把風竹救出來,有他在,就能去戳穿薛無書的真面目。”

    柳非回神,立刻道:“我也去!”

    既然終于找到了真兇,他只想將兇手繩之以法,告慰柳家滿門在天之靈。

    他一個極其虛弱的小邪祟,即便有了樓依依給的縛印,也不能離開引路燈太遠,樓依依當即道:“我帶你去!”

    時間已經過去了一會兒,她眼中先前蔓上的血絲已退,唯有眼尾殘余一點紅腫,無聲告示著她先前的激憤與難過。

    從她重新撿回柳非開始,兩人其實還沒說過什么私房話。

    相遇時一個心緒難平,一個在猛烈的沖擊中堪堪找回記憶,接著他們的話題就盡是柳家血案的事。

    沒有余韻,也好像沒有心力去提別的事。

    柳非渾身都是一副冤魂的慘狀,連血都去不干凈,他滿目都是憎恨,唯有在對著樓依依時,又能找回一點昔日活著時,那個靦腆少年的影子。

    柳非輕聲道:“謝謝……”

    樓依依垂眸不去看他的眼睛:“我都把你帶這兒來了,幫人幫到底,一定帶你給柳家討完這筆債。”

    救人之事不容遲疑,他們這就要動身,但剛到屋門口,就聽到一陣“噠噠”的腳步聲。

    回廊轉彎處跑出一個頂著犄角甩著尾巴的小影子。

    小久衣袍曳地,邁著小短腿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奔了過來,撲進顧江雪懷里:“啊,爹,爹爹!”

    小龍人身后跟著無奈失笑的鮫人:“小少爺醒了,立刻就要來找你們……啊,這是,柳二公子!?”

    鮫人看著柳非的模樣,很是吃驚,他也認得柳家二公子,柳家血案至今懸而未決,柳二卻出現在了此地!

    鮫人很是吃驚,柳非看到他的表情,不由抿抿唇,在一心復仇的盛怒之后,終于找回了一點自尊,覺得自己狼狽至此,羞于見人。

    他本來還在驚訝突然出現的這個小孩子,看到鮫人神情,又看到小久抬頭要朝他這邊望來時,不存在心臟的胸腔猛地翻涌,他慌里慌張,一頭鉆進引路燈里,連忙把自己藏了起來。

    樓依依看到小久時也愣了愣,發現柳非眨眼躲起,把燈提起來:“柳二?”

    柳非蜷在燈里,傳出的聲音依然如鬼魅飄忽:“……我怕我的模樣嚇到孩子。”

    話一說完,他察覺自己的嗓音也很可怕,立刻閉嘴,蜷成一團。

    樓依依抿抿唇,她看向那個三歲模樣的小孩兒,臉蛋還是幾分像顧江雪,幾分像樓映臺,她也反應過來:“是小久?”

    “嗯,他會維持這幅模樣一段時間,直到適應魂陣。”顧江雪把小久抱起,“柳二,你出來吧,他膽子大,不會怕你。”

    顧江雪注意到小久剛才就發現柳二了,還盯著看了兩眼,沒見半點害怕的模樣,與其他小孩兒都不一樣,可謂膽大包天。

    但柳非縮在燈中,如同躲進保護殼,說什么也不肯出來:“這樣就好,這樣就好……這是誰家的孩子,長得跟你倆好像。”

    他刻意放輕了聲音,就怕自己鬼魅可怖的嗓音嚇到小孩兒,小久目不轉睛盯著引路燈,小鹿般的眼睛里充滿了疑惑:“咦?不見了,燈里,咦?”

    顧江雪抱著小久湊近燈盞,柔聲道:“這是我家的孩子,小久,叫柳叔叔。”

    燈里的柳非渾身一頓。

    “柳、素素……”

    柳非身體顫了顫。

    樓映臺摸摸小久的頭,緩聲教他,很有耐心:“是叔叔。”

    “叔……柳叔叔!”

    小久學什么都快,手掌一拍,歡歡喜喜大聲地叫出來:“柳叔叔!”

    柳非紅了眼眶,在燈里,又悄無聲息淌下血淚來。

    雖然不知道這是顧江雪與誰的孩子,但小孩兒叫他叔叔,他這個做叔叔的卻沒什么能拿出手的見面禮,不,他甚至不能見人,這簡直……

    柳非心中無比哀苦,血淚嘩啦啦淌了一片,聽到樓依依激動道:“來,叫我姑姑!”

    這個音節好發,小久:“姑姑!”

    柳非血淚驟頓。

    等等,他是顧江雪的孩子,又長得像樓映臺,還叫依依姑姑……

    難、難不成是顧江雪和樓映臺的孩子!?

    柳非被這個猜想嚇了一大跳,連血淚都停了,滿臉怔愣,甚至忍不住離燈壁近了一點點,試圖仔細看看那孩子。

    這一看,就是顧江雪和樓映臺并肩,小孩兒拽著他倆衣擺的模樣。

    怎么看,怎么像一家人。

    柳非一個死成祟的幽魂了,頓時被嚇得不輕。

    但很快,他又想,自己死都死了,即便是兩個男人生出個孩子這種事,他也沒什么好驚嚇的。

    而且,真好啊,顧江雪和樓映臺還是走到一塊兒了,從小他們就是金童玉孩,天生般配。

    柳非忍不住悄悄看向了樓依依。

    趁著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時候,他終于大膽地看向這個姑娘,多看兩眼是兩眼。

    畢竟他這幅模樣撐不了多久就會消失,到時候就再也看不到了。

    看不到這個他什么心意也來不及說,就再也不敢說出口的心上人。

    小久拽著兩個爹爹的袖口,小臉上滿是笑,很滿足,顧江雪蹭了蹭他,才道:“小久,你聽好。”

    小久:“啊?”

    “我和你爹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小久舉起他倆袖子:“嗷,一起,一起!”

    他也要一起去!

    顧江雪卻說:“不能帶你。”

    小久愣了愣,他能聽明白意思,隨即急了,放開袖子,一手一個捉住他倆的手,猛地搖頭:“啊?一起,小久要,一起!”

    顧江雪就知道這孩子完全不想離開他倆,可接下來的事怎能帶他去,薛風竹等不得,顧江雪只有幾句話的時間,他深深看向小久眼里,祈禱這個過分聰明的孩子能與他親緣間心意相通。

    “你只需要等上一會兒,等我們處理完事,立刻回來陪你,好嗎?”

    小久一張漂亮的小臉蛋急了,他一急,連話也不說了,只拽著手表示抗議:“啊!”

    顧江雪:“我們真的很快就回來,不會不要你。”

    樓映臺輕輕撫過他的頭,也望著他,目光深邃而沉穩,只有兩個字:“別怕。”

    他們看向小久的眼神中,都帶著一致的安撫,以及許下承諾的堅定。

    是那樣平和,卻又毋庸置疑地令人安心。

    小久呆了呆,又看了看他抓著的兩個爹爹的手,焦急的小臉逐漸安靜下來。

    片刻后,小久的手松了松。

    而后,極為緩慢以及不舍地,一點一點收了回去。

    他抓了抓空空如也的小手,抿抿唇,看向顧江雪和樓映臺:“回,小久等,等爹爹回。”

    他懂事又乖巧,顧江雪眼神一松,桃花眼中盛滿柔和微光,摸了摸小久臉蛋,還勾過他小指頭,跟他拉了拉勾:“乖,等我們回來。”

    樓映臺裹住他倆的手,一塊兒捏了捏。

    小久重重點頭:“我很乖!”

    顧江雪和樓映臺松手,帶著樓依依和柳二,轉身步履急促走掉了,他們還要帶上一部分樓家子弟做個見證,也要帶上元澈,薛風竹傷得那樣厲害,必須有個醫術高超的醫修診治一番。

    鮫人抱著小久,目送他們離開,鮫人驚異于一直無比黏人的小久居然能放雙親離開,正想夸他兩句,低頭,才發現小孩兒抿著唇,竟然悄悄哭了。

    鮫人:“哎呀!”

    他心疼壞了,連忙去給小久擦眼淚:“小少爺不哭不哭。”

    他總是張揚,要什么都很直白地表達,哭與笑都很大聲,這么扁著嘴巴無聲落淚,可把鮫人哭得心慌意亂。

    小久輕聲嗚咽:“小久乖,不哭,等,等爹爹,嗚,回回……”

    鮫人心疼地要命:“我們去吃糖,撲蝴蝶!他們很快就回來的,啊,小少爺別怕。”

    小少爺不怕,小久啪嗒啪嗒掉眼淚,他不要糖也不要蝴蝶,他就要在這里等,等爹爹們來接他。

    他乖乖的,就不會被人丟下,也不會變成一個人的,小久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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