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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一條黑色的龍就這么圈住了……

    薛風竹透過小紙鶴告訴顧江雪, 他每日能見一個給他喂藥的人,除此之外,并不知道自己待的地方有多少人在駐守。

    只能等顧江雪等人順著小紙鶴的靈力追到隱莊親自探查。

    不過也能猜測一二。

    這地方薛無書不能讓太多人知道, 他自個兒心腹也有限,但又不能不留人看管, 盡管地處偏僻薛風竹如今半殘不廢, 但薛無書也不能完全放心。

    畢竟他哥哥曾經是個同輩人艷羨的天之驕子,即便落魄了, 也得提防他有沒有藏著的手段。

    薛無書也不會料到,這個突破口還是他自己帶過去的。

    幾人在遠處林中, 未免打草驚蛇, 沒有直接用神識探查, 而是樓映臺開了龍瞳, 先遠遠觀望。

    他的龍瞳能望出很遠, 雖然不如神識探查全面,但能先看個大概。

    樓映臺瞧見了三人,靈息濃厚, 修為不淺。

    駐守隱莊的是好手,但顧江雪和樓映臺更厲害,而且這次他倆從樓家帶出來的, 也是高手。

    樓映臺收回視線:“先瞧見了三個,但應該不止,觀測他們的靈息濃厚程度也巡邏的位置,我猜整個宅院由五個人來最合適。”

    小紙鶴還在傳回畫面,顧江雪道:“有一個還在房間里給風竹喂藥,所以起碼有四個,你猜得或許不錯。”

    柳非一直還在燈里, 飄在樓依依身邊,樓依依道:“不能打草驚蛇,不然離風竹哥最近的那人要是拿人質威脅,就麻煩了。”

    顧江雪身邊飄著金蓮,他略微一想,手上掐訣,開了法眼。

    他只是想到薛無書如今的做派,穩妥起見,決定洞開法眼。

    事實證明他開對了。

    金色的蓮影在顧江雪漂亮的眼中緩緩轉動,他神情肅穆:“宅邸周圍有陣法,尋常匿息手段行不通,得能根據流動的陣法來隨時調整自己身上的靈力,才能避開探查。”

    其余人面色也沉了下來。

    他們雖都是高手,但并不是人人精通陣法,顧江雪提的這一點,能做到的前提是可精準把握陣法的靈力符文運轉,他們自認沒有這樣的本事。

    顧江雪眼中的蓮影消退,蹙眉:“很精妙的陣法,我自己能悄然進去,但帶不了人。”

    他又看向樓映臺:“這個陣你怕也沒辦法保證完全隱匿。”

    樓映臺的陣法算不錯,他都不行,樓家其余人就更不行了,樓映臺絲毫不懷疑顧江雪的判斷,但就放顧江雪一個人進去也不是最好的法子。

    樓映臺想了想:“貼在你身上的小東西,你能用靈力覆蓋表面帶進去嗎?”

    顧江雪幾乎頃刻間就明白了樓映臺的意思:“你是說……我可以,不過你確定要這么干?”

    以前就試過一回,還是在處境比較艱難的情況下,樓映臺不說沒下次了嗎?

    顧江雪:“我一個人進去也不是不行。”

    只要樓映臺暫時給他把縛龍鎖去了就行。

    “不。”樓映臺道,“一起。”

    其余人不明白兩位天驕在打什么啞迷,不過聽起來他倆是有辦法了,于是并不打擾兩人交流,都眼巴巴等著結果。

    畢竟顧江雪和樓映臺才是頭兒,此次出門,都得聽他倆的。

    “我個人是很樂意看的……”這樣嚴肅的時候,顧江雪本不該笑,可被勾起那次的回憶,實在忍不住揚了揚嘴角,“你不是說過不愿意了?”

    樓映臺:“情形特殊。”

    顧江雪:“噢。”

    其實從樓映臺非得給他上縛龍鎖開始,顧江雪就注意到了,時隔一年再重逢,樓映臺看他看得很緊。

    一會兒不見似乎都不行,待在一塊兒的時候,顧江雪也能感到樓映臺經常將視線停在自己身上,即便是晚上分開睡,縛龍鎖上也會流淌過淡淡的靈力,那是樓映臺在感知他倆的距離。

    小久這個小龍人黏人,他會直接撲上來抓住他倆,要抱要貼,而樓映臺……誰能說這又不是一種黏糊呢?

    就是大龍人黏得比較強硬,一言不合就上鎖。

    可誰讓顧江雪自己樂意呢?

    手腕上掛著這么個限制自由的東西,他偏偏還覺得挺開心,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外人還能說什么呢,只能感慨什么鍋配什么蓋,天生一對。

    顧江雪點頭:“行,那來吧。”

    于是眾目睽睽之下,樓映臺身上靈光閃過,眨眼化作一道漆黑細長的影子,迅速攀上顧江雪肩頭,如同一條圍脖,但比圍脖更長,因為黑影有一條尾巴,往下一勾,在顧江雪的腰間圍了個圈。

    樓依依等人看到樓映臺竟化作一條小黑龍就這么繞到了顧江雪身上,紛紛目瞪口呆。

    有樓家人驚得下巴砸到地上,而后又悄悄把自己下巴合起來。

    先天靈寶化龍身能這么用其實合情合理,但考慮到這人是樓映臺,在親眼看到之前,他們根本沒沒法想象,即便別人說,也不敢信。

    現在能信了,原來少主有沒有形象包袱,全看對著誰。

    就跟他時好時壞的潔癖一樣,分人,分時機。

    樓映臺的龍形非常漂亮,鱗片浮光粼粼,龍角威嚴高挺,每一寸身形線條都恰到好處,即便化作這樣的小龍,也看得出流暢的軀體里蘊藏著驚人的爆發力。

    他尾尖的毛整齊順滑,跟小久那毛絨絨的可愛小尾巴不同,這條尾巴圈在顧江雪腰間,無聲而有力地彰顯他的占有欲,這是他圈起來的寶物,絕不容他人覬覦。

    顧江雪許久不見樓映臺完全的龍形,眼底也劃過驚喜和懷念,只是還不等他開始回味當年,就被腰上的力道給圈了個懵。

    他愣了愣,轉臉去瞧趴在自己肩上的龍頭:“怎么放腰上了,之前不都搭搭肩膀圈在手臂上嗎?”

    龍尾巴尖兒晃了晃:“都一樣。”

    顧江雪:“……”

    這能一樣嗎?

    他還要再說,腰上的力道忽然緊了緊,強烈的存在感讓顧江雪整個身子一顫,有種渾身都被樓映臺裹住的錯覺,腰間竟是不由一酥。

    顧江雪驚得瞪大了眼。

    偏偏罪魁禍首還不知道自己一個小小的動作給顧江雪帶來了怎樣的震撼,龍爪子抬了抬:“走吧。”

    顧江雪咬咬牙,沒敢再說,就怕樓映臺再亂動,連忙掐訣,用靈力覆蓋住貼著自己和樓映臺,隱匿氣息,朝隱莊而去。

    當然,奔出去前沒忘記讓其余人等著他們信號。

    顧江雪帶著樓映臺進去,避開了守衛探知,也完全沒有觸動陣法,樓映臺能感受到自己身上顧江雪靈力的流動,他一邊記著走向,一邊尾巴又無意識地在顧江雪腰間輕輕拍了拍。

    這一下拍得顧江雪身子一抖,險些岔了氣。

    顧江雪一個激靈,咬牙切齒給樓映臺傳音:“別亂動!”

    樓映臺冰藍的龍瞳微微一怔,他在顧江雪肩上歪了歪腦袋:他動了嗎?

    顧江雪氣不打一處來:“別裝傻啊,你的尾巴。”

    樓映臺:啊。

    他這才發現自己尾巴動了。

    一旦變作龍形,有些習性……和人類的時候是不太像。

    樓映臺:“抱歉。”

    他把尾巴收了收,緊緊貼在顧江雪腰側,確保不亂動。

    顧江雪:“……”

    他的腰現在是怎么回事,怎么隨便被碰一碰,就要軟上一時半刻的?

    顧江雪帶著莫名的情緒,從屋頂落入關押薛風竹的房間時,那個喂藥的還沒走,當即被從天而降的顧江雪一劍鞘劈暈,叫都沒能叫一下就摔倒在地。

    不知道這些人有沒有留生機靈光在薛無書手里,如果有的話,這邊死了,薛無書立馬就能發現情況,因此能不殺就先不殺,打暈控制為上策。

    顧江雪摸出繩子利索將人一綁,快速來到床榻邊,扶起薛風竹。

    薛風竹已經瘦得不成樣,扶他起來的時候,隔著單薄的里衣,手上盡是被骨頭硌過的感覺。

    瞧見他這幅模樣,顧江雪鼻頭一酸,胸腔的怒意又翻了上來,手一抓,直接震碎了他四肢的鐐銬。

    “抱歉,”顧江雪道,“我們發現得遲了。”

    薛風竹搖搖頭,他眼眶紅著,眼里已經克制不住地濕潤了,嗓音沙啞而沉重:“他刻意為之,本就讓人難以察覺。”

    薛風竹本以為無路可走,顧江雪和樓映臺能來,實在是絕處逢生。

    有些情誼,不是掛在嘴邊,而是放在心上,落在一舉一動間的。

    要帶著薛風竹出去,就不可能悄無聲息了,樓映臺松開顧江雪的腰,落地重新化為人形,拔劍而出,直接一劍破開了這座屋子。

    石墻轟隆碎裂,巨大的動靜立刻把其他守衛引了過來,而守在外面的樓依依也帶著其他人沖了進來。

    ——這就是他們的信號。

    樓依依長槍橫掃:“打暈他們,別讓他們有機會傳消息,若實在不行,再殺!”

    樓家弟子:“是!”

    顧江雪架著薛風竹先遠離了戰場,帶他靠坐在樹干上,等在旁邊的元澈立刻上前,二話不說,先一把按住了薛風竹的脈搏。

    他越是把脈,眉頭越深,顧江雪沒敢出聲打擾他,擔心都寫在眼里,看著元澈飛速給薛風竹扎了兩針,又塞入兩顆藥丸,才緊張地問:“如何?”

    薛風竹吃下那兩顆藥,喉頭一動,偏頭,卻吐出一口烏黑的血來,嗆聲不止,單薄的身軀顫若風中殘燭,隨時都能栽倒在地。

    顧江雪一驚,連忙扶穩薛風竹。

    “瘀血吐出來,他能好受些,腹部的貫穿傷已經愈合得差不多,壓制靈力的藥好說,片刻后就能解了,但是他的根基……”元澈抿抿唇,“我沒法讓他恢復如初。”

    在玉骨扇被幽鬼震得支離破碎的那刻,薛風竹聽到丹府傳來撕裂的聲響,他在昏死過去前,無比清晰的知道,等著自己的是什么樣的傷重代價。

    顧江雪手指成拳,骨頭捏得咔咔作響,薛風竹咳了一陣,確實好受多了,他虛弱地喘了一口:“沒想到能再見到你,元澈,你……”

    你又是何苦?

    他看了看眼中閃過一點紅芒的顧江雪,那是魔的表現;又看了看元澈,渾身上下都是祟氣,再低頭看看自己,一時竟不知后續該說什么話。

    好像他也沒資格這么問,說什么,都不合時宜。

    奉神司內大家一塊兒那樣打打鬧鬧的日子,明明也沒過幾年,仿佛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薛風竹閉了閉眼,他也知道,無論是他還是面前兩人,同情或者憐憫對他們來說都不需要,有些物是人非的話也不必非得開口,遠處打斗的動靜漸漸停了,薛風竹再說話時,略去了他們之中隔開的光陰,他冷靜地問:“能恢復到幾成?”

    元澈道:“七成,后面再好好養的話,或許還能有八成。”

    如此肯定地回答讓薛風竹一愣,隨即他掙扎著使勁,想讓自己脊背直起來一些。

    雖然元澈說得愧疚,但對薛風竹來說已是意外之喜!

    他還以為兩三成已是最好,最壞的可能是自己完全淪為廢人,豈料還能有七/八成!

    “足夠了,足夠了……”薛風竹在顧江雪的攙扶下微微挺起胸膛,“對我薛風竹來說,也夠了。”

    顧江雪死死克制著,沒有吭聲。

    一代天驕,會當凌絕頂,曾經他們意氣風發,覺得定能高過那天上天,怎樣都不夠的人,如今能有七成,竟就已經覺得夠了。

    他偏過頭去,慢慢吐出縈繞在心口的濁氣。

    柳家和薛風竹的賬,薛無書得拿命來抵!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你本有很多次機會可以回頭……

    樓映臺一甩劍身, 守在隱莊的人已經被他們盡數拿下,暫時沒有殺,薛無書那邊應當也不會接到消息。

    他走過來, 站到顧江雪身邊,顧江雪朝他點點頭, 才問薛風竹:“你要先養一陣, 還是我們直接去薛家?”

    “直接去,給我點短時間內能撐出力氣的丹藥。”薛風竹道, “為免夜長夢多,還是早點解決得好。”

    這樣的藥顧江雪和樓映臺都有帶, 出門在外, 各類藥物都來一點, 以防不時之需。

    不過強行榨取靈力或體力的藥不能多用, 否則會非常傷身, 顧江雪把薛風竹架起來:“先上云舟,到了薛家附近你再吃。”

    薛風竹點頭。

    他正好在這一路上也了解下他被關起來后外面發生的事。

    在聽到柳家被滿門血洗,而且極有可能就是薛無書跟幽鬼聯手一起犯下的時候, 薛風竹喉頭一窒,差點又哽出一口血來。

    柳非的虛影從燈里出來,就飄在那邊, 薛風竹嗆咳著,樓映臺無言拍了拍他的背。

    薛風竹強撐著咽了咽刺痛的嗓子:“沒、沒事……”

    他本以為這一趟算是薛家家事,豈料薛無書喪心病狂到這種地步,一百一十條無辜生命,他怎么能……他怎么下得去手啊!?

    薛無書朋友不多,和柳家三小姐走得比其他人都近,即便沒有男女之情, 也絕對稱得上朋友,難道連這也是假的?

    薛風竹感受著胸腔的血海翻涌,閉了閉眼。

    殺人……可是要償命的啊。

    *

    茶盞突然碎開,從桌面滾了下去。

    薛無書愣了愣,看著那碎裂的瓷瓣,心中無端升起些不妙的預感。

    侍從連忙將碎瓷片收拾了,薛無書抬頭望向窗外的天,陰云密布,沉甸甸地罩在忘憂谷上,山雨欲來。

    這套茶具他曾經很喜歡,他和薛風竹一人一套,后來他不再用了,薛風竹卻還擺在最顯眼的位置。

    他做了少主,扮演薛風竹,只得用上這套茶具。

    既然毀了一個,就不完整了,薛無書心想,改天就把茶具換了。

    然而他還在盯著茶具出神的時候,遠處突然喧鬧了起來。

    薛無書回神,聽著喧囂離院子越來越近,皺眉吩咐廊檐下的護衛:“去看看怎么回事。”

    護衛領命,剛要挪步,院門卻被人毫不客氣直接砸開,一大群人烏泱泱直接闖了進來。

    護衛拔劍:“何人敢——”

    他話沒說完,就愕然噤聲。

    因為為首的人中,有一張與他們身后之人一模一樣的臉。

    薛無書手一抖,又摔了一個杯盞。

    這次碎得更厲害,原本完整的一套茶具,缺了兩個,徹底不成套了。

    薛風竹換了身衣裳,吃過了能讓自己維持兩個時辰力氣的丹藥,雖然形銷骨立,但站在那里,仍是不折的竹,他看著窗內的人,懷著難以言喻的沉重叫出那個名字:“薛無書。”

    顧江雪和樓映臺站在他身邊,而身后,還有樓家諸位長老,他的心腹五長老正被押著。

    薛無書心口劇烈一起伏。

    在急劇的震驚后,他飛速地冷靜了下來,知道自己大勢已去,反而從容不迫地緩緩起身,理了理衣服,才推開門出來。

    “薛無書!”大長老痛心疾首,“風竹是你親哥哥,你怎么干對他痛下毒手,怎么敢欺騙全族!”

    柳非飄在樓依依身邊,死死盯著他:“薛無書,這次你還敢發誓,你與柳家血案無關嗎?”

    他們如此篤定薛風竹的身份,想來已經帶著薛風竹去生機靈光處驗過了,薛風竹道:“我本來打算什么時候趁人不備,去燒了存著生機靈光的弟子堂,可惜弟子堂附近守衛太嚴,我到底還是慢了一步。”

    他一步步踏出門口,回應了自己的身份,也回應了薛風竹:“哥哥,真虧你還能出來。”

    他目光掃過顧江雪和樓映臺:“也虧你們真能發現。”

    大長老被他這毫無悔改之心的態度氣得哆嗦,五長老被人押著,垂死掙扎:“薛風竹根基都毀了,我們再怎么重視本家血脈,也不能讓個廢人日后當上家主吧?我輔佐薛無書都是為了薛家著想,他身上的毒解了后根基還能恢復,如今的他比薛風竹更合適做少主啊!”

    “胡言亂語!”大長老道,“心術不正,怎能擔薛家重任!”

    元澈立刻道:“我能幫他恢復七成,不是廢人!”

    還能恢復七成,薛無書手指動了動:薛風竹運氣可真不錯啊……

    薛無書看也不看五長老:“五長老,你也不必再掙扎,今日我棋差一招,已經沒了逢生的可能性,我知道你們想聽柳家血案,我可以說,但我有個條件。”

    薛無書只看著薛風竹:“薛風竹,等我說完,我們兩個來打一場,生死不論。”

    薛風竹根基被毀,如今靠著丹藥暫時攢出了力氣,而薛無書身上的毒沒解,也是個半廢的模樣,兩人都使不了什么靈力,真打起來,誰也說不好結果。

    昔日修為遠超過他,令他望塵莫及的孿生兄弟,到底還是被他拉下了神壇。

    薛無書知道,他沒法拿柳家血案和自己的名字發天道誓言,無論如何這關是過不去了,薛無書若不肯答應,這些人一擁而上令他就范,他也沒有辦法。

    顧江雪就是這么想的,打什么打,直接拿下審問,他剛要張口,卻被薛風竹拉住手,搖了搖頭。

    薛風竹注視著薛無書,緩緩道:“可以。”

    顧江雪忍不住偏頭看向薛風竹。

    但看著薛風竹那雙壓抑著痛苦的深邃眸子,他停了停,又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其實不必薛風竹親自動手處理薛無書,那只會加深他的痛苦,但薛風竹顯然已經做好了準備,也不準備退讓。

    血緣至親,他想自己來結束這一切。

    顧江雪輕嘆。

    見薛風竹答應了,薛無書袖袍底下的手松了松,點頭:“柳家血案是我跟幽鬼做的。”

    柳非終于聽到他親口承認,瞬間飛出幾丈,他通紅著雙眼猙獰地伸手,想要掐住薛無書的脖子:“為什么,為什么,我們柳家何曾對不起你!?”

    他的手抓了個空,但撕心裂肺的嗓音夾雜著祟氣,震得薛無書雙耳嗡鳴,他冷冷道:“你們沒有對不起我,那又如何?”

    “我、我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柳非徒勞亂抓,樓依依上前,一腳猛地踹向薛無書,她兜手將柳非收入燈里,紅著眼眶抱著引路燈,就像抱著柳非整個人:“他必定會得到應有的下場,一定會的,柳非,柳二。”

    燈里傳來柳非凄厲的哭聲,幽冥黃泉,他帶著柳家一百多條人命爬出來,就是為了親眼見這個畜生下地獄。

    薛無書被樓依依踹得唇角滲出血絲,他一抹嘴角,撐起身,顧江雪的嗓音傳來:“你和幽鬼什么關系?”

    薛無書討厭他,也討厭樓映臺,不過這會兒倒是有問必答,他不在乎地擦干凈唇角:“我想奪下少主位置,暗中在培植自己實力,某次交易,機緣巧合碰上了他,我不知道他來歷,只知道他厲害,我不關心這人過去,只要能幫上我的忙,別的無所謂。”

    與虎謀皮。

    薛風竹呼吸加重:“我都說了,哪怕是家主的位置,你想要我都能給你!”

    “我也說了,”薛無書不屑一顧,“我不要你施舍,我要自己拿!”

    天上的烏云慢慢積壓,黑云壓城,比方才更重了,地上的空氣凝固得抬不起來,隨時能被無邊的陰霾壓垮。

    薛無書繼續:“他也有自己的事,我不知道具體是什么,但做了就會背負很多業障,所以他創了個辦法,是一種惡咒,不必種在人身上,但需與人多多相處,惡咒就會無形影響人體,進而將業障轉移到他們身上。”

    所以薛無書才會說幽鬼厲害,這份本事,若不是當世幾個大能之一,就只能是什么藏匿得極好的隱士。

    顧江雪萬萬沒想到竟然還跟轉移業障有關,他幾乎立刻想到了漱玉道尊與他提起的連家。

    下一刻,就聽薛無書道:“連家是他的試作,最終被選定為目標的,是柳家。”

    按理說,在茫茫人海中找些互不相干的人,把業障轉移過去,能更加神不知鬼不覺,但幽鬼試過之后發現效果不好,最好還是得挑一群血緣相連的人,能快速又穩定地分擔業障。

    “我與他不過交易,他幫我,我也幫他,半年前,我送給柳家三娘一些靈草種子。”

    柳家人常能從薛家處得到一些不錯的東西,而薛無書給柳三小姐的靈草種子,原本是好東西,長出來的靈草香氣能清明靈臺,幫助修行,柳三便將種子種在了主院中,這樣大家來往進出,都能分到好處。

    可她不知道,這批種子藏著惡咒。

    裝著柳非的引路燈劇烈搖晃,柳非顫聲道:“我記得,我記得,三妹歡歡喜喜將種子種下,不僅是覺得靈草能幫大家修行,還因為那是你送的……”

    他至今記得自己妹妹又甜又靦腆的笑,透著姑娘家靜悄悄的羞澀,然而她妹妹就死在他手邊,死的時候,就望著薛無書的臉。

    她死前,有認出薛無書嗎?

    柳非寧愿她沒有認出來,不然……她臨了還要多么肝膽俱焚啊。

    柳非發起抖來,風聲過,引路燈劇烈顫動,滿院樹木皆唳,鬼哭不止。

    “連家被當作探路石,那你們也早就知道連家在飛花城干的事。”顧江雪按著腰間逍遙游的劍柄,沉聲道,“薛無書,你明明有很多次回頭的機會。”

    停下手中的一切,在鑄成大錯前,回頭,揭露幽鬼的事,揭露飛花城的事,但是他沒有,他踏在獨木橋上,一條路走到了黑。

    “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我為什么要回頭?”薛無書低低笑了起來,最后沉淀為狠戾,他說給別人,也說給自己聽,“我從不準備回頭。”

    他撐著地面站了起來,握住了手里的劍。

    “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事說完了,薛風竹。”薛無書慢慢拔劍,對準了他,“來吧。”

    薛風竹手里沒有武器,他正想隨便借把劍,一陣清風后過,一把折扇打著旋朝他飛了過來。

    薛風竹一愣,抬手十分熟稔轉了兩圈,接住了折扇。

    一把靈鐵鍛造的上好法器,展開扇面一瞧,青竹林立,百折不撓。

    顧江雪收回手:“我和樓映臺替你尋的,去給他點顏色瞧瞧。”

    薛無書當初裝薛風竹,有一個小動作,那就是好像不習慣手里沒了扇子,裝作在空氣中握了兩下,不得不說,若是真的薛風竹來,大約也會有這么一段。

    當時顧江雪和樓映臺就有了心思,想給薛風竹再尋一把扇子。

    可惜在怎樣也比不上玉骨扇。

    薛風竹輕輕撫過扇骨,朝顧江雪和樓映臺頷首:“好。”

    他握著扇子,一步步走到了院子中央。

    空中的黑云翻涌,第一滴雨水落了下來,砸在這對雙生兄弟之間。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他還是騙不了自己,疼,真……

    第一滴雨落下的時候, 薛無書率先動了。

    他胸腹還在疼,樓依依方才那一腳往狠了踹,除了撈柳二, 想必也帶著重創他后給薛風竹減輕負擔的念頭。

    如果不是他該說的實情還沒講完,樓依依大概是想直接踹死他的。

    果然是樓家人, 無論看上去多么莽撞, 到底粗中有細,不容小覷。

    扇子鐵骨錚錚, 與靈劍相撞,鏗鏘地擦出火花, 靈力震蕩金屬嗡鳴, 兄弟二人那兩雙形似神不似的眼睛也撞進對方眼里。

    雨點噼啪砸落, 被他們周身靈氣震開, 綻碎成霧。

    薛無書倒也不是最初就厭惡這群人, 顧家、樓家和薛家世代相交,他們幾個從小就認識,那時候, 顧江雪和薛風竹負責鬧騰,他和樓映臺負責在一旁看。

    要么是樓映臺被他們逗得起了火,親自上手鎮壓, 要么是他出來打圓場,挨個拉開。

    所以即便薛無書話不多,有段時間,也是長與他們在一塊兒的,小孩兒么,有人在旁邊陪著,就能覺得心安。

    十歲那年, 薛風竹覺醒先天靈寶,他是真的替哥哥開心,除了家族里的宴會,幾個孩子私下里還悄悄慶祝,在大人們盛大的煙火下,他們放了點自己靈光攢起來的火樹銀花。

    “這扇子好看啊,真威風。”顧小少爺那時候穿著錦緞,馬尾一晃一晃,拎著薛風竹的玉骨扇玩,“羨慕,我也想有先天靈寶。”

    薛風竹大手一揮,指著他們剛剛點起來的靈光:“哥哥給你沾喜氣,你們趁機許個愿,都能覺醒先天靈寶!”

    顧江雪立刻就要許愿,樓映臺沒動,還被他拽著來,無奈閉眼雙手合十,動作很不誠心,純粹只是為了陪陪顧江雪,薛無書還笑:“映臺,心誠則靈啊。”

    樓映臺敷衍地許完愿,道:“沒關系。”

    靈不靈的他也不在乎。

    薛風竹對薛無書道:“你也許一個,先天靈寶在十歲覺醒,我們倆的十歲還沒過呢,沒準你也有呢!”

    我……也能有嗎?可先天靈寶萬萬人中才出幾個,即便是雙胞胎,薛風竹有,他也未必有。

    但一旦見過了靈寶的風采與強悍,誰不欣羨呢?

    薛無書目光偷偷劃過玉骨扇,打心底里還是羨慕的,于是點頭,雙手合十,非常虔誠地許了愿。

    然而從十歲邁向十一歲,他并沒有等到什么上天賜予的禮物。

    雖然失落,但也沒什么關系,本來嘛,有先天靈寶的人屈指可數,是他哥哥厲害,他還與有榮焉呢。

    可是很快,十歲的顧江雪和樓映臺,紛紛也擁有了先天靈寶。

    薛無書恭賀完這個,又趕著去恭賀那個,等真心為他們歡喜過一陣后,他突然發現,四個人中,似乎只有他脫節了。

    第一次意識到這點時,薛無書愣了愣。

    而且隨著他們一點點長大,旁人開始以不同的標準要求他們這群名門的繼任者,有了要求,也就有了比較。

    你不如薛風竹,不如顧家和樓家的少主,這種話語薛無書聽得越來越多。

    “無書公子怎么還跟著那三位出去玩鬧啊,他們是天才,輕輕松松修為就能精益,無書公子也行嗎?”

    薛無書無意間聽到這句閑聊,頓下了腳步。

    轉角處,顧江雪和薛風竹正好奔了過來,后面跟著樓映臺。

    “無書!”顧江雪和薛風竹勾肩搭背招呼他,“走走,三十里外的城里聽說新多了個節日,我們一塊兒去湊個熱鬧!”

    樓映臺在背后道:“我不去,你們玩。”

    顧江雪各種循循善誘勸了一陣,樓映臺也不為所動,最后只得放棄,但說好給他帶東西回來。

    “無書?”

    薛無書垂下眸:“我,我也不去,前兩天的術法看得不太懂,今日再學學。”

    他本來也不愛出門,反正樓映臺也不去,他這么說,其他人也不會懷疑。

    薛風竹過來,摸了摸他的頭:“我看你最近好像有點累,真不跟我們去散散心?學固然要好好學,但也別把自己逼得太緊。”

    薛風竹的手心很暖,話也一如既往好聽,但薛無書在那一刻,心底生出一股極大的委屈,他突然很想拍開薛風竹的手,對他大聲道:你懂什么,你知道你們輕易就能觸碰到的東西,我得付出多大努力才能摸一摸嗎?

    我們根本不一樣!

    但是對著薛風竹那雙關切的眼,他的委屈又酸又澀,無理取鬧的話到底說不出口,還有點想抱抱哥哥。

    最終他只是道:“嗯,知道了,不過今天真不想去,你們玩得盡興。”

    薛風竹嘆氣:“好吧,你跟樓小仙都不愛熱鬧,有什么想要的東西,哥哥給你買。”

    薛無書隨口說了兩樣,樓映臺道:“術法書,你可以來問我。”

    反正他正好也不出門。

    薛無書避開了他的視線:“嗯,我先自己看看。”

    顧江雪和薛風竹風風火火出門去了。

    往后,這樣的場景好像越來越多,而薛無書覺得自己與他們,也愈發格格不入。

    那三人在修行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而他卻跟不上,無數個日夜的苦熬,可他偏偏就是跟不上啊。

    如果沒見過就好了,為什么,為什么偏偏當世最出彩的三位少年天驕就剛好全在他身邊呢?

    薛無書愈發沉默寡言,初時還能覺得雖然自己不順心,但不能隨意遷怒旁人,可對著最親近的薛風竹,他越來越忍不了自己的脾氣,尤其是瞧著薛風竹那副輕松閑逸的樣,他們吵架的次數越來越多——

    準確來說,都是他先單方面挑起的。

    薛風竹大部分時間被他蒙頭蓋一臉火氣,小部分時間跟他對著吵,但無論哪種,最后都是薛風竹先低頭,過來哄他。

    薛無書看著他低頭,好聲好氣,心中蔓延起嘲諷,又詭異地生出一種勝利的喜悅。

    你瞧,即便我樣樣不如你,你還是得對我低聲下氣。

    薛風竹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不用劍了,還放出豪言壯語,說只用扇子也能天下無敵,薛無書沉郁的眼看了看自己的劍,心道不愧是天驕,多么驕傲自負啊。

    他并不知道,他哥哥是為了他甘愿放下了手中劍。

    可即便知道了,除了與薛風竹吵一架,恐怕也不會有什么改變。

    他會想,薛風竹什么意思,憐憫他,可憐他?他不需要!

    他不過比薛風竹晚落地一點點,薛風竹能做少主,為什么他不行?

    嫉妒化為恨,這樣的想法在他心中越扎越深。

    在薛風竹不知道的時候,他開始悄悄鉆研起了陰謀詭計。

    又一日,他們四人難得久違聚在一起,顧江雪與薛風竹在過招,樓映臺和薛無書在廊檐下擺了棋盤,對弈手談。

    他們的棋風,一個殺伐果斷但根基穩妥,一個謀略全局步步為營,也能下得有來有回,樓映臺落子后,眼角余光看向顧江雪輕盈的身姿,那雙清冷的眸子里也盛著天光,映著心上所向。

    “你不去奉神司嗎?”他問。

    薛無書并不朝顧江雪與薛風竹看一眼,他手執棋子,仿佛專心致志看著棋盤:“不去,我還是先把薛家家學參透吧,貪多嚼不爛,于我而言,不如精讀。”

    樓映臺點點頭。

    他和顧江雪還有薛風竹都準備去奉神司問道進學,唯有薛無書不去,但他說的也對,每個人情形不同,走什么路不能強求。

    不過,好像不知什么時候起,薛無書愈發自封,離他們也越來越遠,即便一起坐著,也比從前更加疏遠,只剩一些場面寒暄話能說。

    薛無書想,樓映臺和顧江雪之間是越走越近了,他倆即便沒有那份婚約,大約遲早也能湊一塊兒,而薛風竹帶他們才是其樂融融,跟自己一比,顧樓二人才更像他的親弟弟。

    薛無書手指緊了緊。

    就在此時,旁邊一聲清脆的裂帛聲合著薛風竹的跳腳聲:“我去你這什么招,也太漂亮了!”

    雖然是跳腳,但語氣里的驚喜和贊賞格外清晰,雀躍之心不言而喻。

    薛無書手一抖,棋子砸落在了棋盤上。

    樓映臺這才轉回視線,疑惑:?

    薛無書立刻放下手,以袖掩蓋自己掐緊的手,體面地笑:“我認輸了。”

    可這盤棋分明還有很多路能走,勝負也還沒定。

    樓映臺只當薛無書沒興致繼續了,只得頷首。

    薛無書起身,腳步很穩,但幾乎是落荒而逃。

    是啊,他比不上顧江雪,比不上樓映臺,他跟薛風竹之間還能比點什么,臉嗎,血緣親情嗎?

    可笑可笑可笑!

    樓映臺收攏棋子,顧江雪和薛風竹打完,湊了過來,顧江雪伸手從樓映臺指尖奪走一顆棋,笑瞇瞇擺弄,樓映臺無語睨他一眼,但也隨著他去。

    “無書怎么先走了?”薛風竹問。

    樓映臺搖頭,又想了想:“他有點心不在焉。”

    顧江雪啊了一聲:“那可能是心情不好,他如今與我們走動也少了,我偶爾想關心關心他,說出口后看著他的回應,都覺得莫名有些尷尬。”

    薛風竹嘆了口氣:“無書心思本就細膩,我總覺得他在無聲地叛逆……你們先玩著,我去看看他。”

    薛風竹衣袍一蕩就追了過去,顧江雪指尖把玩棋子,圓潤的棋子在他纖長的指尖靈巧跳躍:“我有時候挺羨慕他倆,有個兄弟姐妹真不錯,從小一塊兒長大,我要是有個哥哥姐姐,我也黏上去,要是有個弟弟妹妹,那就捧起來寵,多好玩,也不孤單。”

    樓映臺把剩下的棋子收進棋奩里,心頭動了動,但嘴上似乎只是淡然順口問:“你現在很孤單?”

    “沒啊,不是有你們嗎,”顧江雪將棋子一彈,準確落入棋奩中,盈盈沖他一笑,“沒兄弟姐妹,有個你這樣的未婚夫也很有意思,逗起來多解樂。”

    樓映臺感覺自己心臟撲通兩下,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蔓延到四肢百骸。

    像春天的風,也像仲秋的月,高照枝頭,盈滿生輝。

    他們從小便綁著婚約,年紀太小時不怎么在乎,不過是一起玩的玩伴,再大點,知道了名頭,卻也不懂含義。

    但少年人逐漸成長,總有心門被突然撞開,情竇初開的那一刻。

    彼時的樓映臺還是不太明白。

    但他贊同顧江雪的話,有這樣一個未婚道侶,真的很好。

    再如今,他已經完全明了自己所思所念,而當初令顧江雪也羨慕過的那對兄弟,卻已然兵戈相向。

    劍光在樓映臺眼前撞開,雨聲與兵刃之聲擊打出殘忍的曲子,不絕于耳,其余人誰也沒動,站在雨幕中,等待一個結果。

    ……其實這個結果不需等,即便薛風竹真的不敵落敗,他們也不會讓他出事,今天要死的,一定是薛無書。

    薛無書打得很費勁。

    明明都是根基受損,薛風竹還被關了那么久,硬靠丹藥迸發出來的力氣,竟然也能壓制他。

    薛無書嘴里全是血,他看到薛風竹目光銳利,身形如松如竹,凜然強悍,但沒一會兒,嘴角邊也滲出了血。

    呵,不過也是逞強。

    大概拼了三十多招后,薛無書以薛家忘憂劍法最后一式,竟成功將薛風竹折扇打飛,這下讓他有些愣,而后是狂喜。

    他還從沒打落過他哥哥的武器,他是不是終于能贏一回?他要贏!

    薛無書按捺不住激動,欣喜若狂補上一招,但卻對上了薛風竹的眼。

    那雙在他們比斗時都波瀾不驚的眼,此刻閃過了一絲不忍和悲涼,然后薛風竹閉了閉眼。

    銀光利索切過,薛無書只覺脖頸一涼。

    ……那個破綻是薛風竹故意賣給他的,他只不過換了招,重新接扇后,削鐵如泥的扇子在薛無書脖頸上一劃——

    皮開肉綻,血流如注。

    薛無書按著脖頸,踉蹌兩步,手中劍轟然墜地,倒下去時,他想,啊,柳家人也是這么死的。

    現在輪到他了。

    到死,他都不算真正贏過薛風竹。

    靈力潰散,雨水打濕了他的發,薛無書倒在了薛風竹張開的手臂里。

    他很久沒有跟哥哥這般親近過了。

    薛無書一把拽住薛風竹的袖子,讓薛風竹身上也盡是他的血,嗬嗬喘了兩口氣,嗓子已然漏風。

    薛風竹低頭,雨水滑過他的眼角面龐,就好像他在哭。

    “你說原本想找機會毀了弟子堂。”薛風竹輕聲道,“如果成功,你會殺了我嗎?”

    毀了弟子堂,沒了生機靈光,就不會再被薛家內的人發現薛風竹被冒牌貨頂替了,從此薛無書能高枕無憂,也不需要再把一個廢人哥哥鎖著。

    薛無書聞言,竟扯著破鑼嗓子笑了:“有……什么意義?如果我說不會,難道你能放過我,還是你能,好受點?哈哈,自欺欺人……”

    薛無書流著血,笑得譏嘲又破爛,他那漏風的嗓子嗆咳,很快,嘴里也不斷涌出血,他拽著薛風竹的袖子,斷斷續續:“我房間里,有令牌,那些人能為咳咳咳薛家用,我若為家主,不會比你差,咳咳咳!”

    薛風竹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么,但到底只余下滿目創傷無限悲涼,什么也沒有說出口。

    雨越下越大,灰蒙蒙的陰雨籠罩了他倆的身形,地上的水洼濺起噼里啪啦的聲響,將一些逐漸微弱的聲音蓋了過去。

    薛無書手上的力道減弱,瞳孔開始渙散,他隔著雨,用模糊不清的視線,去看那張他最熟悉的臉。

    “若我們不是兄弟,若世上沒有你或者我,那該,多好……”

    既然有了薛風竹,又何必有他,既然有了薛無書,又何必有薛風竹。

    “哥哥啊……”

    可是他最后一聲,又下意識的,呼喚了世上最親近的人。

    薛無書的聲音淹沒在雨中,他帶血的手砸落在地,在嘩然作響的雨水中,永遠安靜下去。

    薛風竹抱著他的尸體,好半晌沒有動彈,僵成了一尊泥塑。

    薛風竹木訥地動了動眼珠,耳邊聽到哭聲,那是柳非大仇得報,在引路燈中的放聲大哭。

    從出生開始,薛風竹總有種非常神奇的感受,好像他經常能感應到薛無書,這不僅是他的同胞兄弟,更像他靈魂的一半,永遠牽在那頭,即便不見,也隨時隨地能遙遙相望。

    現在,他靈魂的一半好像空了,裂了,薛風竹不知所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該不該疼,又能不能疼。

    畢竟薛無書犯了那樣大的錯,一個罪人,好像不該為了他傷心。

    他眨了眨被雨水浸濕的眼,一把傘撐過了他頭頂。

    ——顧江雪和樓映臺站到了他身后,樓映臺手中撐開了一把傘,為他無聲地隔開了雨幕。

    沒有了雨水做掩飾,薛風竹面頰上那停不下來的水珠就不能在找借口了。

    他終于不堪重負,顫抖著躬下脊背,將薛無書被雨水頃刻間淋得冰涼的身體一點點抱緊了。

    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別后不知君遠近,漸行漸遠……漸無書。(注)

    雨聲湍急,蓋住了薛風竹終于再也壓制不住的悲鳴,撕不開這雨幕,也撕不開這天地。

    薛風竹騙不了自己,他還是疼的,好疼啊,真的太疼了。

    薛無書,你他娘的真是個混賬。

    你讓我親手殺了自己最親的親人。

    從此以后,他再沒有血脈相連的兄弟了。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兄長,人活這一輩子,認定……

    薛風竹的力氣本來就是靠丹藥臨時激發的, 這會兒藥效也過了,他抱不住薛無書的尸身,一頭栽倒。

    顧江雪眼疾手快撈住了他。

    樓映臺撐著傘, 顧江雪架著人,把他帶進了房間里。

    安置好薛風竹, 顧江雪回頭一看, 薛家長老已經遣人把薛無書的尸骨收了,靈力在大雨中一掃, 地面上的血跡驟然消失,雨水澄澈明凈, 就好像什么也沒發生過。

    風一吹, 雨一淋, 有些東西就這么沒了。

    顧江雪輕輕呼出一口氣, 仍覺得胸口憋悶得慌。

    薛風竹起了燒, 在昏沉中皺著眉,元澈看過后就出來了,顧江雪樓映臺等人在外間, 看著薛家人進進出出,大長老一個長輩,反倒朝他們拱手道謝, 大把年紀遇上族內這種事,瞬間又多滄桑幾分。

    薛風竹承認血案,又供出了幽鬼,涉及這樣的大案,可以送信給奉神司,請他們下發幽鬼的通緝令了。

    柳非從引路燈里飄了出來,他方才情難自抑, 又哭過了一輪,不過被血淚染紅的衣裳很快就會變回原樣,變回他死時的模樣。

    “還差幽鬼,”柳非身形模糊,喃喃道,“就差他了,一定的捉住他啊,我也要親眼看著他伏法……”

    顧江雪和樓映臺對視一眼,兩人的目光都很沉,如頭頂正催生大雨的陰云,他們沉默著沒有出聲,緩緩看向了樓依依。

    樓依依瞧著兩個兄長凝重又不忍的眼,明白他們的意思,紅了紅眼眶。

    半晌后,樓依依抹了把臉,下定決心,朝柳非喚道:“柳二。”

    柳非這個弱不經風的小邪祟,除了情緒激動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很遲鈍,而且感知是越來越遲鈍,唯有聽到樓依依的聲音時眼睛一動,飄遠的魂好像又被拽了回來,才有幾分活人的味道。

    說活人也不太準確,畢竟……他已經死了。

    柳非總是第一時間回應樓依依的:“欸!”

    樓依依看著他又拽緊自己袖口,靦腆緊張的模樣,嘴唇翕動,顫了顫后,繃緊了面頰,終于狠心把話放了出來:“你撐不住了,先走吧,我來送你。”

    柳非愣了愣,隨即慌張道:“等等,我還可以的,我要看著幽鬼的下場,我,我還能撐!”

    他本來就是裂了神識靈魂,才勉強成了個這么虛弱的祟,一部分三魂七魄還在地府,根本不完全,再耽擱下去,怕不是要魂飛魄散,他的聲音已經越來越透明了,別說碰什么東西,就是隨便一陣風,都比他結實。

    “我來替你看,”樓依依深深瞧著他的身影,好像要把他每一寸模樣都記住,率直的姑娘泛紅雙眼,勉強扯出一個尋常的笑,把顫音都壓下去,好像自己與他如同昔日那樣閑聊調侃,“怎么,還信不過我嗎?”

    柳非看著樓依依盡力撐起的神情,血淚又險些滴落。

    他最喜歡依依英姿颯爽,驕傲開朗的模樣。

    “怎么可能,”柳非擦了擦眼,哽聲,“我最相信你了。”

    顧江雪看著柳非和樓依依,心頭發酸,忍不住偏過頭去,他感覺自己袖袍底下動了動——是樓映臺悄然收緊了縛龍鎖。

    顧江雪垂眸,忍不住輕輕碰了碰縛龍鎖,無聲地回應。

    他們一路走來,好多人都漸漸遠了,再也抓不住,昔日少年人舉杯碰盞豪邁向天的一場大宴,卻是曲終人散。

    有人背道而馳,沒入陰影中再不回頭;有人陰陽兩隔,不過一回頭,就再也找不到了。

    亭亭華蓋,葉還蒼翠著,鼎沸的人聲卻落了個寂寥,他們踏過熟悉的道,想再邀人喝杯酒,可石桌邊,杯盞孤零零的,已經落了灰。

    而他們各自也渾身是傷。

    幸好,幸好樓映臺還在,顧江雪想,沒什么比這更值得慶幸了。

    柳非和樓依依,也是他倆一路看過來的。

    約莫他們十一二歲,仙門百家大宴,除了名門世家,部分小門也受邀,顧江雪剛溜達過去找樓映臺,就看到樓映臺抿唇,腳步匆忙,看著凜冽面無表情,眼里分明寫著焦急。

    顧小少爺一愣,也不悠哉了,趕緊上前:“怎么了?”

    樓少主看到他,抿緊的唇才松了松:“依依走丟了,傳音玉牌也沒回聲,正在找。”

    顧江雪啊了一聲:“我讓顧家弟子一起找。”

    他一邊摸出玉牌吩咐,一邊分析:“開宴后封了山,她肯定還在山上,玉牌沒回音,可能——”

    他還沒分析完,樓映臺玉牌印記閃爍,他趕緊拂過靈力,就聽到樓依依的聲音:“兄長,我好像迷路了。”

    樓少主和顧少爺異口同聲:“你在哪兒?”

    “園子牌匾寫著……采薇園,我方才在睡著了,沒接到傳訊。”

    樓映臺松了口氣,沒事就好:“我們來接你。”

    兩人趕到采薇園,樓依依乖乖等在一棵柳樹下,顧江雪上前把她抱起來:“好妹妹,你把你哥嚇死了。”

    樓依依不好意思道歉:“我錯啦,遠遠看到園子漂亮,就忍不住過來看看。”

    樓依依歪歪頭:“對了,我剛碰到一個挺有意思的人,叫柳非,來自薛家庇護的那個柳家,我以后還想找他玩。”

    樓映臺點頭:“可以。”

    樓依依笑:“我剛躍上柳樹梢去看路,他竟然呆著問我,是不是柳樹仙子,哈哈哈哈!”

    樓依依咯咯直笑,顧江雪和樓映臺卻同時神情一凜:嗯???

    見面就叫人家小妹妹仙子,哪兒來的油嘴滑舌的小兔崽子。

    本著妹妹交友兩個哥哥要好好把關的原則,顧江雪和樓映臺認真觀察起了柳非,相處下來發現,這小子不僅口齒不伶俐,還可以說十分笨拙內秀。

    第一面時那個“仙子”,應當是小屁孩兒發自內心,脫口而出,沒有任何壞心思。

    他這笨拙,隨著長大也沒改過,他們年紀逐步增長,是個人都看得出來他喜歡樓依依,但就是不敢說。

    最大膽的一回,是問樓依依借槍,說自己學了兩手雕刻,能不能在她槍桿上雕個花送她。

    然后他雕了一片非常不起眼的柳葉。

    小心翼翼,小小一片。

    旁人看著都要急,結果到死,這竟然成了他最直白的一回。

    樓依依看著身形飄渺的柳非,抬手要掐訣,柳非忽道:“我走之前,可以再抱抱你嗎?”

    樓依依動作一頓,啞聲:“……好。”

    柳非的虛影碰不到任何東西,因此只是小心翼翼抬手,繞在樓依依身邊,模仿一個擁抱的姿勢。

    他退回去,擦干凈血淚,對樓依依笑了笑。

    樓依依飛速掐訣,生怕停下來自己就再也沒力氣繼續。

    “碧落黃泉,輪回路開!”

    伴隨著樓依依的聲音落下,柳非身上泛起了點點輝光。

    他在最后的時間里連忙道:“幽鬼的事就拜托你了,你幫我看看,但一定要先注意自己安全,你,你照顧好自己。”

    他動了動唇,似乎在消逝中鼓起勇氣,想大膽地說一句什么,但最終又咽了回去,化作一句臨別的尋常用詞:“珍重。”

    他都死了,怎么好因為自己自私,再去影響樓依依的心緒。

    生前沒說出口的話,死后不必再提,就……這樣吧。

    樓依依看著他,看著他……突然紅纓槍在地上狠狠一跺,大聲道:“柳非你個膽小鬼,你要我等到什么時候!”

    柳非被震得一抖,愣愣看著她。

    “老娘不管你下輩子,不管以后,我最不耐你躲躲藏藏的性子,但你小子給我洗干凈耳朵聽清楚了——”

    “樓依依喜歡過柳非!”

    樓依依紅著眼,顫著聲,但仍舊高聲喊了出來:“直到這一刻,也還喜歡!”

    柳非剩下的虛影一晃,輝光中,眼淚再度滑落,他已經被度化,即將完全離開人世,流下的眼淚也不再是血水,而是兩行清淚。

    去他的瞻前顧后,去他的靦腆膽小,柳非用盡全身的力氣,擲地有聲:“我也心悅你!柳非心悅樓依依!到死都喜歡,死了也還喜歡!!”

    采薇園里初見,樓依依身形輕盈,點在柳樹枝頭,望向遠方,他在樹下駐足,樓依依投來視線,什么都不懂的柳家小孩兒一呆。

    她真好看。

    “你,你是柳樹仙子嗎?”

    仙子一愣,笑得花枝亂顫。

    窘迫的初見讓柳非羞得紅了臉,如今的分別,讓他淚失滿襟。

    樓依依任由淚水滑下:“我以后就不喜歡你了,所以你放心投胎去吧,黃泉路上,什么也不用操心。”

    柳非在最后的輝光中笑了:“好。”

    他身形徹底消散,化作風中點點塵埃,熒光飄過樓依依臉側,沾去了她一滴淚。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屋外的雨沒有停。

    樓依依再也忍不住,一把捂住眼睛,牙縫里還是泄出了哭腔。

    “王八蛋……”

    柳非你個王八蛋!

    樓映臺摸了摸樓依依的頭,樓依依猛地扔開紅纓槍,撲進哥哥懷里,哭得不能自已。

    年少最純粹最熾熱的喜歡,哪是說放就能放得下的?

    顧江雪撿起槍,找了片刻,才找到那片小小的柳葉。

    樓家和薛家的子弟朝奉神司遞過消息,正要稟報,顧江雪把槍靠在桌邊,朝他們打了個手勢,換去另一個隔間說,給樓依依騰出了余地。

    樓依依靠在樓映臺身前,啞聲道:“兄長。”

    樓映臺:“嗯。”

    “人雖然能轉世,但投胎了不一定再做人,即便做人,也再不是故人,所以一個人只能活在這一輩子。”

    她紅著眼:“所以你要抓著江雪哥,認定了就不要錯過,我,我不想再看任何人錯過了。”

    樓映臺按著她的頭頂,語氣簡短,但格外鄭重:“嗯。”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顧江雪閉眼,把自己嘗過的……

    顧江雪和幾個弟子們給奉神司鄭重呈上了消息。

    柳家那些所謂帶了惡咒的種子和靈草早沒了, 根本找不到,不過在薛無書房間里倒是翻出幾粒種子,不知到底是不是那種咒, 眾人都在仔細琢磨。

    顧江雪自己是此道高手,薛家遞給他兩枚種子, 請他也幫忙探究。

    加上薛風竹還躺著, 今天看來他們是沒時間回樓家了。

    樓映臺安撫完樓依依,和顧江雪來到薛家為他們收拾出的客房, 顧江雪一坐下,沒一會兒已經對著種子入了迷, 桌上擺著粒完整的, 還有半切開的。

    顧江雪眼里浮著蓮花金影, 是開了法眼。

    他這樣認真的勁兒一上來, 就注意不到時間流逝, 樓映臺拿起種子,根本感受不到異常靈力動靜,用龍瞳也看不出問題, 如果里面真有咒,定然格外復雜,即便是顧江雪, 恐怕一時半刻也難以讀清。

    樓映臺放下種子,給家里傳了個信,主要是想想臨行前小久哭得那樣稀里嘩啦,也得讓他安安心心。

    樓映臺讓鮫人把玉牌給小久,輕聲道:“小久。”

    小久聲音明顯很激動,帶著歡欣:“爹!”

    與這樣乖巧的孩子說話,樓映臺聲音也平和下來, “抱歉,今日無法歸……回去。”

    小久:“啊!”

    傳音玉牌那頭的聲音眨眼就低落下去,樓映臺正思索著還要說點什么,又聽到稚嫩的嗓音大聲傳來:“沒、沒關系,小久可以等,乖乖等!”

    樓映臺愣了愣,隨即眸光緩緩化開。

    今日見了那樣多的血,聽了那么多的哭聲,唯有顧江雪端坐桌邊的身影,和這孩子的聲音,讓狂風暴雨過后的人間里,留下的不止瘡痍。

    總算心上還有些慰藉。

    樓映臺:“乖。”

    稚嫩的童聲和拍手聲同時響起:“小久最乖!”

    “嗯。”樓映臺看著屋外漸漸停歇的雨,輕聲應和。

    奉神司的人連夜趕了過來,事關重大,那種子他們也拿了幾顆,奉命帶回去給漱玉道尊,顧江雪兩耳不聞窗外事,心無旁騖,甚至根本沒注意到夜已深。

    直到一只手伸過來,慢慢拿走了他正在寫寫畫畫的紙張。

    顧江雪怔了怔,遲鈍地眨眨眼,終于從聚精會神的狀態中醒過來,訥訥地“啊”了一聲。

    樓映臺把紙張慢條斯理放到一旁:“你在學小久?”

    “啊!”顧江雪驟然起身,“小久!快給家里——”

    “傳過信了。”樓映臺道。

    顧江雪這才舒出一口氣,按了按脖頸,拍了拍樓映臺的肩:“還是你靠譜啊!對了,還有依依……算了,我說了句傻話。”

    樓依依即便哭過了,心里肯定也還難受著,這樣的難受旁人還無從寬慰,因為不是什么有理就能勸的事,只是不知道需要多長時間,她才能從難受里走一點出來。

    樓映臺看了看紙張上描摹的符文,不是顧江雪慣常的鬼畫符版本,滿滿一張紙上,全是非常短的一筆、一個點,沒有一個完整像樣的成型筆畫。

    看來顧江雪是想把他觀察到的咒按原本的樣子描摹下來,奈何他的畫工不允許,于是就采取了全拆手段,拆成了一條一條,一點一點,當然,別人還是看不懂。

    樓映臺放下紙張:“歇息下吧。”

    外面的雨早已停了,濕潤的泥土散發著青草氣息,今夜格外安靜,空中既無月亮也無星星,顧江雪嘆了口氣:“有酒嗎,陪我喝點兒?”

    樓映臺頓了頓,還是請薛家弟子送來了兩壺酒。

    今夜他們歇腳的院子有石桌,兩人用靈力拂去了桌椅上的水氣,就在庭院里坐下,在杯中泠泠斟入酒水。

    顧江雪舉起杯盞,也不碰杯,先兀自飲了一口,酒液入喉,綿長甘醇,但不夠烈也不夠辛,他摩挲杯盞:“該上烈酒的。”

    樓映臺的杯子還擱在桌面,他指尖碰著杯子,卻沒喝,說:“想醉?”

    若用靈力抗酒意,即便是烈性靈酒,顧江雪也能千杯不醉,但若不用靈力,他的酒量其實也就普普通通。

    “有時候覺得醉一場,痛痛快快暫時把所有忘卻,也沒什么不好。”顧江雪一杯喝干凈了,又給自己倒上第二杯,樓映臺卻說,“借酒澆愁愁更愁。”

    “都有道理。”顧江雪仰頭,脖頸仰出漂亮的弧度,像一只孤寂的白鶴,這次他放下杯盞,在石桌上磕出了重重的聲音,沒急著續第三杯。

    “我最討厭所謂的天命,從十五歲開始,我就不再信什么眷顧、好運,但是……”顧江雪看著空空的杯盞,里面恍然劃過薛風竹、樓依依、元澈等人的面孔,酒不烈,他嗓子卻也干澀得厲害,“但是怎么就真沒有天命眷顧他們呢?”

    讓人看著多難過啊。

    酒很香,但顧江雪口中和心里都開始發苦,他眼眶紅了紅,深深吸氣,給自己倒了第三杯,這一回,樓映臺終于將酒盞帶離了桌面。

    “若我受庇護,”樓映臺垂眸看著黯淡的水面,“我寧愿給你。”

    顧江雪放到唇邊的酒杯一頓,他道:“那不行。”

    “我這不信,那不信,但如果天道還愿意庇佑你,那我謝謝他,并且希望你好運連連,千萬別斷。”

    顧江雪手一伸,跟他輕輕碰了個杯:“你好好的,我也能覺得世上還有點盼頭。”

    樓映臺杯中平靜的水面被他撞得晃了晃,顧江雪喝過第三杯,樓映臺拿酒潤了潤嗓。

    他對酒沒什么嗜好,也實在品不出這玩意兒哪里好喝。他也不愛桂花糖水,太甜,不合他胃口。

    無論喝酒,還是親自入庖廚煮糖水,都只是因為顧江雪。

    因為有顧江雪在,他才覺得酒和桂花糖水都是有意義的。

    他和顧江雪尚在襁褓中時,兩家就定下了婚約,但兩個孩子頭回見面,是五歲的時候。

    樓映臺早慧,三歲通理,但那時候他話更少,也非常不善表達,有什么都憋在心里,平時那一字一蹦,要不是念書時發聲格外順暢,其余人都該懷疑他是不是個小啞巴。

    給他一本書,他能坐一整天,沒書,也能坐一天。

    樓家是世家大族,庇護的人太多,不乏有跟他同齡的小孩兒,家里挑選玩伴送過來,再活潑的玩伴,一天之后,也服服帖帖,跟家里大人表示,和少主玩不來。

    因為他壓根就不玩。

    小樓映臺看著他們離開,其實有失落,但不說。

    他覺得自己可能不太正常,他也愿意跟他們一起,但好像總不能立刻融進去。

    對年齡太小的孩童來說,一天、三天五天,如果還玩不到一塊兒,那就無話可說了。

    所以小樓映臺直到五歲前,有伴讀,沒朋友。

    直到他遇見顧江雪,遇見薛風竹。

    顧江雪自小就是個十分醒目,鶴立雞群的,他像玉做的娃娃,但眉眼一彎,就是燦爛的旭日。

    別的小孩兒發現三五句后跟他說不上話,就會放棄,但顧江雪不同,他鍥而不舍:“我還不信了,本少爺非要逗你笑!”

    他與旁人都不同,碰了壁也還肯來找他,小樓映臺不解,他茫然問:“為什么?”

    為什么非要逗他笑?

    小顧少爺哼哼:“想跟你一塊兒玩唄,還能為什么?”

    小樓映臺愣了愣。

    即便他不正常,也愿意跟他一塊兒玩?

    他表情沒什么變化,卻感覺心里滾燙滾燙的,好像跳得快了,這是不是意味著,他也能有朋友了?

    原來有朋友,是會開心的,這就是開心。

    小樓映臺終于遲緩地察覺了其余人都擁有的情緒,人們之所以會笑,是因為遇上高興的事,自然就笑了。

    他不是怪胎,只是在情緒感知上,比旁人慢了一步。

    水墨黑白的世界被著上了鮮明的色彩。

    顧江雪是他第一個朋友,不僅要逗他,還要帶著薛風竹圍著他轉。

    如果不是顧江雪執拗,他大概會從一個覺得自己不正常的小孩,長成覺得自己不正常的大人。

    不是所有人都有耐心去逗一個無關緊要又得不到回應的陌生人,哪怕是小孩。

    所以后來,換他對顧江雪執著。

    哪怕顧江雪不是顧家真正的少爺,哪怕其余人斥他是仙門敗類自甘墮落,對樓映臺來說,顧江雪就是顧江雪。

    依依說得很對,人就活在這一輩子,為了守好一些人一些事,沒有什么舍不得,沒有什么不能撐的。

    樓映臺摸了摸自己腕間的菩提子。

    “顧江雪。”

    顧江雪:“嗯?”

    三杯酒下去,他一點沒醉,但面上已經被酒氣染了點紅暈。

    “你要讓我等到什么時候呢?”樓映臺問。

    柳非到死,才終于遞上了一句話,可對樓依依來說,她等了好久,最終沒能等到那個人。

    顧江雪要他等等,那么,他又要等到什么時候呢?

    他不想錯過,也——不允許錯過。

    顧江雪手指一蜷。

    這方石桌不大,很小巧,因此即便他們對面而坐,也離得格外近,抬頭時只要視線對在一起,就好像靠在了一起,彼此之間呼吸可聞。

    重逢之后,他們向來離得很近,但有時候,樓映臺也會覺得他們仍然很遠。

    顧江雪看到了樓映臺深邃的眸中,那深深的壓抑。

    他想讓樓映臺好好的,而樓映臺也想讓他好好的。

    不同的是,他在樓映臺心里埋下了不安的種子。

    他在這里悲戚于他人的生離死別,可明明顧江雪自己就吃了一大堆苦楚,并且……也實實在在從樓映臺手中跌落過一回。

    若無重生,那他也會是個被迫離開,獨留心上人在人間的孤魂野鬼。

    顧江雪喉頭動了動。

    等到事情解決,這句老生常談的話此刻卻不是好答案。

    迎著樓映臺的視線,顧江雪忽然起身,他抿抿唇,在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光的夜里,一點點傾身彎下腰來。

    墨發從肩頭滑落,他一手撐著石桌,一手按著樓映臺的肩膀,地上的影子拉長,映著他俯下的身形,和他們靠在一起的濃墨。

    酒液的香醇暈在唇瓣上,溫軟,裹住的是兩個人的呼吸,顧江雪閉著眼,把自己品嘗的味道送給了樓映臺。

    樓映臺張口接住了。

    ……與自己喝酒不一樣,樓映臺想。

    他突然領悟了酒的滋味,熾熱、濃烈,的確令人成癮,舍不得放開。

    直到把口中酒味都嘗盡了,顧江雪才扶著他的肩膀分開,垂眸,在不分彼此的距離里望進這個人眼里。

    “我們不會錯過的,”顧江雪道,“總是你讓我別怕,這次換我對你說,別擔心。”

    樓映臺坐著,仰起頭,抬手輕輕撫過顧江雪的臉,顧江雪歪頭,貼近他的掌心里。

    他好不容易回來,這一次,說什么也不會再讓樓映臺難過了,顧江雪又對自己說了一遍,一定不會。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樓映臺不喝烈酒,卻來勢洶……

    顧江雪的眼神全都落進了樓映臺眼里, 他看懂了顧江雪的篤定,不舍,和對自己的眷戀。

    顧江雪按著樓映臺的肩膀, 正想要退開,樓映臺撫著他臉頰的手指卻滑過他耳后。

    顧江雪身形一頓, 就被樓映臺扣住后腦勺摁了回來。

    被酒水潤濕的唇又重新被含住了。

    顧江雪閉上了眼:“嗯……”

    對這種不打招呼就進攻的行為……好吧, 他也沒打招呼,五十步說不了百步。

    方才把酒味都嘗干凈的動靜顧江雪本來覺得已經很烈了, 但這一回樓映臺的動作顯然更大。

    他不喝烈酒,卻在顧江雪口中來勢洶洶。

    死寂的夜漸漸響起了加重的呼吸聲, 樓映臺被顧江雪的眼神一激, 把萬般情緒都化在這個吻里, 他吞噬著顧江雪的百感交集, 也強硬地要顧江雪把自己的不安嘗個徹底。

    顧江雪覺得快窒息了, 頭腦開始發暈,他本來就是越過小桌面湊近樓映臺,手一滑, 不僅把酒杯掀下桌面,還沒了支撐點,腰也軟得往下一塌。

    樓映臺起身, 一把撈過顧江雪,將人抵在了石桌上。

    酒壺和杯子噼里啪啦碎了一地,但無人去管,空氣中都騰起了酒香,熏得人面染紅暈,旖旎非常。

    酒不醉人人自醉。

    分開的時候,顧江雪真是醉得面頰緋紅, 桃花眼水霧瀲滟,迷蒙一片。

    樓映臺抵在他額頭上,兩人交錯著平復彼此的呼吸,片刻后,灼熱的夜晚才慢慢緩下來。

    原來親一下還能親成這樣……看畫冊和親身上陣果然不一樣,顧江雪暈乎乎地想。

    樓映臺又碰了碰他的耳垂,這才慢慢退開。

    他嗓音有些低啞:“休息吧。”

    顧江雪:“……嗯。”

    薛家給他們在一個院里準備了兩間客房,顧江雪還坐在桌面上,樓映臺直接用靈力把地面碎片都震成了齏粉,清理干凈,顧江雪看了看兩間屋子,忽道:“一起?”

    樓映臺頓下腳步,抬眸望著他。

    顧江雪:“我今晚肯定是睡不著了,準備打坐,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在同個屋里打坐,沒別的意思。”

    樓映臺:“我還什么都沒說。”

    顧江雪:“……”

    得。

    “好吧,所以——”

    樓映臺:“嗯,一起。”

    于是兩人進了同一間屋子。

    方才的吻也有受近來各種情緒累積,驟然爆發,尋求安撫的意思,兩人不可能在這種時候做什么出格的事,時間地點都不合適。

    見了那么多淚與血,在放肆擁抱彼此撕咬一陣后,兩個人都漸漸靜了下來。

    顧江雪在床上盤膝,而樓映臺則在矮榻上,兩人掐訣,靈力轉過幾個周天,神識和呼吸都緩了下來。

    這一晚,有人注定無眠,也有人昏沉在噩夢里囈語,為親為友,當一些人沉下,就有一些人負責扛起擔子,撈住他們,即便艱難,也得扶持著往前走。

    畢竟時間與歲月,從不為任何人停下腳步。

    打坐的凝神可分為全入定和分出一點神識注意周身,后者有點像半夢半醒,有時候,思緒難免會飛遠。

    顧江雪此刻就是如此,思緒飄著飄著,穿過陰雨與哭聲,飛到了春暖花開的日子,飛到了從前。

    微風打了個轉,落到了忘憂谷的院子里。

    薛風竹拉著他到自己屋子:“快快,我這次得的肯定是紅袖招珍品圖冊,童叟無欺!”

    “真的假的?”顧江雪一邊往他屋子里走,一邊道,“這次我就看一眼,不收了,先前的圖帶到奉神司,我藏得心驚膽戰,生怕樓映臺不小心翻出來。”

    薛風竹:“哼哼,你想要我還不給了呢,我自己收藏。”

    樓映臺待會兒就會來薛家跟他倆匯合,然后一起回奉神司,時間不多,薛風竹和顧江雪抓緊時間,打開了畫冊。

    顧江雪打眼一看,嘶了一聲:“臉畫得一般啊,我怎么覺得還沒上次的好看,你不會被人坑了吧,多少錢收的?”

    “哪有,我覺得臉不錯啊?”薛風竹嘴硬了下,但跟著顧江雪看著看著,不確定起來,猶豫道,“好像是有點……不能吧,花了我一百兩銀子呢。”

    “一百兩。”顧江雪唰地抖開全卷畫冊,另一端長長滾到地上,顧江雪掃了眼,“人傻錢多啊薛少爺,錢給我,我來畫都比這好看!”

    薛風竹:“……那不能,人家再差,也絕對比你畫的東西好。”

    “等等,”顧江雪感知敏銳,“有人來了,快快,收好!”

    早知道就不把畫冊抖這么開了,顧江雪抬手就要整個先隨便扔去犄角旮旯團吧,但薛少爺不肯讓自己的一百兩銀子變成廢紙褶皺,兩人互相拖了后腿,來人踏進屋的時候,他倆正一人扯著一邊,把畫冊展示得整整齊齊。

    剛踏進門口的薛無書迎面就撞上了春風圖。

    薛無書:“……”

    他身后柳非徐徐而來:“薛少主不在嗎……!”

    柳非尷尬又匆忙地剎住腳步,看到圖冊上內容,目瞪口呆,臉一下就紅了,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顧江雪立刻松手,站到一邊,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我進屋就發現薛風竹正在看這東西,無恥,實在是傷風敗俗,我正要收拾他,他還搶著不肯給。”

    薛少爺這下不心疼那百兩銀子了,拎起畫冊這頭就往顧江雪身上砸:“顧江雪!還有沒有良心了,哥哥就這么被你推出去了是吧?”

    顧江雪背著手笑吟吟輕松躲開:“良心是什么,能吃嗎?再說,你自己都沒的東西拿來要求我,太過分了。”

    柳非紅著臉眼睛不知該往哪兒放:“那個,我想說……”

    “柳二信我,”顧江雪道,“都是薛風竹不正經。”

    薛風竹:“嚯,說得你顧少爺沒看過我的圖冊似的,你早就不清白了!”

    顧江雪剛要再嗆嘴,就發現門口悄無聲息又多了道身影。

    是樓映臺。

    樓映臺看了看地面上的圖冊,又看了看顧江雪,耳邊還停留著薛風竹大喊大叫的“清白”。

    “我想說,樓少爺到了。”柳非小小聲補完了自己的話。

    顧江雪:“…………”

    顧江雪腳尖一縮,身形一下晃到樓映臺身前:“那什么,我可以解釋。”

    樓映臺睫羽動了動,十分穩重,煞有介事點點頭:“你說。”

    顧江雪眨眼就編好了:“其實是薛風竹被坑了,我幫他鑒定鑒定,這玩意兒花了他一百兩銀子呢,你敢信!”

    這下所有人都齊刷刷看向薛風竹,不為別的,只為這么個破圖居然花了一百兩?

    薛無書都沒敢相信:“哥?”

    薛風竹捏著扇子,點了點顧江雪,又看了看圖,最后咬牙切齒,羞憤道:“那孫子給我等著,坑了多少我全讓他吐出來!”

    銀子事小,丟人丟大發了!

    顧江雪還落井下石,笑得格外大聲,樓映臺搖搖頭,薛無書看起來也很不想承認這貨是他哥,柳非偷偷笑,顧及薛風竹的面子,沒敢笑得太大聲。

    “行了別笑了,走走,我們回奉神司去,別耽誤了時間!”

    薛風竹推著顧江雪和樓映臺朝外走,薛無書和柳非留在原地,薛無書道:“路上小心。”

    柳非:“一路順遂。”

    在原本的這一天,顧江雪就這么打打鬧鬧走了,但此刻的回憶夢里,顧江雪忽然停下了腳步,轉過頭去。

    他看著薛無書和柳非,柳非輕聲道:“顧少爺,還有什么落在屋里了嗎?”

    顧江雪嘴唇動了動。

    片刻后,他朝昔日的柳非笑了笑:“沒有。”

    柳非也對他禮貌笑了,再次重復:“愿你們一路順遂啊顧少爺。”

    顧江雪手指緊了緊,他道:“好。”

    他轉過身,追上了薛風竹和樓映臺,其實也不必追,因為這兩人正在原地等他。

    顧江雪走到他們跟前,忍不住再回頭看了一眼。

    清風拂過忘憂谷,院墻內外,唯余斑駁樹影,再沒有故人的影子。

    風一吹,那些笑語就散了。

    只留在他們的記憶里。

    顧江雪緩緩睜開眼。

    天光大亮,昨日那場雨已經沒了蹤跡。

    樓映臺比他更早結束打坐,坐在桌邊正擦拭保養著自己的劍。

    顧江雪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樓映臺收劍歸鞘:“醒了?”

    顧江雪:“嗯。”

    看了好長一個夢。

    樓映臺:“薛風竹醒了。”

    薛家弟子方才來傳過話,薛風竹已經醒了,只是還下不了床。

    顧江雪:“走,他肯定也在等我們。”

    兩人簡單收拾規整,來到薛風竹的臥房,房間里飄著濃重的藥味兒,薛風竹剛服過藥,靠坐床頭,頭頂上還頂著元澈給他下的針,看他倆來了,薛風竹招手讓他們到近前坐。

    樓依依也早到了,她答應過柳非的,要看著剩下的兇手束手伏誅。

    人都齊了,元澈給薛風竹撤了針,收拾時說:“我昨晚去驗了薛、呃,那人的尸身。”在薛風竹面前,他含糊略過那個名字,怕提多了薛風竹傷心,“他的毒確實能造成根基損毀的癥狀,而且能解。”

    顧江雪一凜。

    “透過目前許多事,我以為幽鬼是不擇手段,卑鄙陰險的人,按他的作風,這毒不該解不了?”顧江雪指尖在手臂上搭了搭,“所以只有對付我時不遺余力各種陰毒手段用盡,對旁人他就無所謂?”

    聽起來可真是……深仇大恨啊。

    怎么,顧江雪真正的家里人難不成害了幽鬼全家?

    可幽鬼不僅手段詭譎,修為還明顯很高,連轉移業障都做得出來,要真有那么個人能害了幽鬼,那也得是一方大能。

    “無……”薛風竹頓了頓,才沙啞著嗓音繼續,“薛無書在忘憂谷常去的各個地方、以及他的同伙地盤都被弟子們搜過了,和幽鬼相關的書信有幾封,但沒什么新發現。”

    弟子們把信呈上來,顧江雪看了看,有提到轉移業障的事,也不知薛無書出于什么心理把這些信留存下來而不是燒掉,或許是想著利用?

    橫豎薛無書是給不出答案了。

    幽鬼的字跡顯然刻意控制過,跟書商印出來的書冊字跡一樣,板正得看不出個人習慣。

    顧江雪和樓映臺正打算仔細瞧瞧能不能看出點新東西,外面弟子忽然通報,說是樓家有云舟到了。

    樓家的云舟?

    顧江雪和樓映臺一愣,看向樓依依,樓依依也茫然搖頭:“跟我們來的樓家弟子都在外面候著,也沒說再添人手的事啊。”

    顧江雪和樓映臺剛起身準備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事,一個小小的身影就迫不及待踏過門檻,朝他倆沖了過來,身后跟著鮫人在追:“小小少爺,慢點跑,當心!”

    在顧江雪和樓映臺愕然的目光中,小久跳著撲進了他倆懷里。

    小久:“爹爹!”

    小久等了一天一晚,已經很乖很聽話了。

    乖孩子要獎勵,所以來找他們啦!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我們吵個架,然后我離家……

    本來眾人神情凝重氣氛肅穆, 卻猝不及防闖進了一顆小太陽,小東西不管陰霾,一頭把烏云撞開。

    “小久!?”

    顧江雪把孩子抱起來, 愕然后是驚喜:“你怎么跑這兒來了?”

    小久張張小手:“小久來找你們呀!”

    趕上來的鮫人無奈道:“小小少爺非要來找你們,否則不肯吃飯, 也不肯睡覺, 實在哄不住,別無他法, 只能帶他來找二位。”

    顧江雪本來因小久的出現歡喜,聽到后面的話, 面色瞬間一凜, 認認真真看向小久:“不吃飯, 也不睡覺?”

    一天不見, 小久說話明顯更順暢了, 方才那句就聽得出來,可小東西心虛起來,晃了晃尾巴, 企圖裝傻,萌混過關,又裝作說不清:“啊?”

    盡管顧江雪表情并不兇, 但他能敏銳的察覺到顧江雪生氣了。

    他捏著顧江雪的袖子搖了搖:“小久很乖噠,很乖噠!”

    顧江雪深吸一口氣,即便有火對著這么個會撒嬌的小玩意兒也發不出來,他無奈捏了捏小久的臉蛋:“以后必須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不然我們會生氣,聽見沒?”

    小久:“嗯吶!”

    “好好吃飯, 好好睡覺。”小久還重復了遍,“記住了,不生氣,爹爹。”

    被他軟軟糯糯一撒嬌,真是天大的脾氣也得散,不過養成好習慣別傷著自己這點還是要有大人好好教導,對這么丁點大的孩子來說,吃飯睡覺可是大事。

    小久的突然到來讓整個忘憂谷愁云慘淡的氣氛都散了不少,就連夜里又偷偷掉過淚的樓依依看了他,都勉強化開一個笑,揉了揉小孩兒頭頂。

    薛風竹先是愣了愣,才放輕了聲音:“這就是你們倆的……孩子?”

    “是啊,他情況有些特殊,所以如今看著有三歲模樣,”顧江雪把孩子抱到床榻邊,“小久,這是你薛叔叔。”

    滿月酒上露臉的是薛無書,說來先前薛無書一口答應借出魄珠,但應當是從傳音玉牌里聽到了“鬼市”倆字,轉頭就把消息賣給了幽鬼,因此鬼市懸賞顧江雪的生死擂才能來得這么巧。

    小久這是第一次見真正的薛風竹。

    薛風竹難得有些無措:“我還沒準備見面禮,欸——!”

    顧江雪把小久放進他懷里:“給你抱抱,兒子,記得薛叔叔欠你一份豐厚的見面禮。”

    小久看了看薛風竹,疑惑地歪了歪頭,先前在家看到這位叔叔時還不是這樣,怎么一下子就變得這么瘦啦?

    但是顧江雪的話他聽得很明白,張開小手一把抱住薛風竹:“薛叔叔,抱抱。”

    薛風竹渾身一僵,手在半空中不知道往哪兒擱才好,半晌后才小心翼翼放下,抱了抱這個長得很像顧江雪和樓映臺的小孩兒。

    明明是這樣普通又微小的一個擁抱,不知為什么,薛風竹心頭一酸,眼眶不受控制紅了紅,啞聲道:“乖,我給你準備一份大禮。”

    小久搖著尾巴開開心心:“好啊好啊!”

    被小久這么一打岔,眾人的正事暫時談不下去,但心情也都舒緩不少,由著他撒了會兒嬌,鮫人拿了甜羹來喂他,大家才繼續開始議事。

    而小久的座位也是獨一份——他坐在樓映臺懷里,另一只手拽著旁邊顧江雪的袖子。

    薛風竹被關了很久,又剛經歷大起大落,真的很難不被這樣的畫面拉走心神。

    心神本來就不寧,看點明朗的東西,總比閑下來腦子就被悲痛占滿來得好。

    “他好像很黏你們。”薛風竹終于忍不住在正事里插了句閑話。

    “是,格外黏,每個小孩兒性子不同,誰也說不準他是天性這樣、還是不安,”顧江雪摸摸小久的腦袋,“或許再長大點兒就好了。”

    “嗯,也是……啊,剛說到幽鬼這些年行蹤不定,而且很可能就掩蓋身份藏在我們眼皮子底下,”薛風竹說回正事,“若真是如此,即便奉神司發了通緝令,也未必好找,他或許還會把自己藏得更深。”

    顧江雪:“他有事要做,不可能一直與人毫無接觸,轉渡業障,那么他是干了什么事,才能造成這么多業障?”

    “殺人?可近些年除了柳家血案,并沒有大量離奇或意外死亡的例子。”樓依依提到柳家,手指又緊了緊,才道,“他既然肯親自動手殺光柳家人,不在乎背上百條人命的業障,只能說明他另一件事業障更多,更駭人聽聞。”

    如果不是害死了人,還可能是什么?

    眾人仔細思索,樓映臺忽的想起了什么,皺了皺眉,才緩聲說出猜想:“強奪寶地靈運,傷天和,可起大量業障。”

    “寶地靈運不是那么好奪的,但這人既然連轉移業障的咒都能做得出來,”顧江雪也皺起了眉,“或許他還真有這個本事。”

    先前沒人敢往這個方向上想,但若是別的路子都不對,那就只剩下這類可能性。

    世間福地眾多,雖然大部分都有主或者廣為人知,但總有那么些個隱蔽地方,人跡罕至,要是真被抽干一兩個,還真不一定能及時被人發現。

    照著這個方向一想,眾人皆驚,遍體生寒。

    奪寶地靈運,那樣龐大的靈氣積攢起來,他是想干什么!?

    顧江雪霎時想起漱玉道尊那句,唯恐世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已經亂了。

    企圖犯下這樣大禍的人,會先放著他手上的事不管,三番幾次來設計顧江雪嗎?

    或許顧江雪先前猜錯了,幽鬼盯上他不是為了什么私仇,而是顧江雪對他要做的事來說是必要的。

    ……我還真不知道自己有這么大的本事啊。

    顧江雪想到這里,忽的垂眸看了看正砸吧著嘴吃甜羹的小久。

    他可能是幽鬼干“大事”的重要棋子,還有個據說日后有毀天滅地潛能的孩子,所以難道他對自己認知有誤,自己其實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

    難不成還能跟樓家老祖那樣,是個血脈返祖的什么大能?

    顧江雪知道自己厲害,可世上這么厲害的又不止他一個,樓映臺是,曾經的薛風竹也是,他怎么看,也不像能跟上古大能媲美的人。

    但若幽鬼對他確實執著……倒是可以先利用下。

    “不能一直被動等著他,萬一真給他醞釀出什么禍事就晚了,”被逼上鬼哭崖死過一回的顧江雪已經吃夠了虧,他道,“幽鬼不是處心積慮盯著我嗎,那就以我為餌,把他釣出來。”

    話音剛落,樓映臺和薛風竹異口同聲:“不行!”

    樓依依慢了點,但也持反對態度:“我也覺得不行。”

    小久肯定沒聽明白,但看大家都這么說,他捏著顧江雪袖子,覺得好玩,跟著學舌,軟軟糯糯:“不行!”

    “你們別急啊。”顧江雪一派輕松,還沖著一無所知的小久笑笑,捏捏他臉蛋,“從把我跟顧遲掉包開始,幽鬼就不急著殺我,而是折騰,我懷疑我每次受罪,他指不定就在哪兒看著。”

    “他不是想看我受罪嗎,我們就演個戲讓他看,又不是讓我一個人干什么危險的事,你們不用這么擔心。”

    樓依依回過味來:“你的意思是,傳假消息,就跟編話本似的,編排個你受苦的故事?”

    顧江雪卻搖搖頭:“既然幽鬼可能就在我們身邊,光編幾句話也太敷衍了,戲還是得演一演,讓幽鬼真的能信。”

    樓映臺面無表情,再度道:“不行。”

    薛風竹也說:“你要讓他相信,就要演得逼真,按你的性子,對自己下手肯定狠,何必去吃這種苦。”

    顧江雪嘆息:“幽鬼躲在暗處,讓我們吃的苦已經夠多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總不能一直放著他囂張。”

    樓映臺和薛風竹沉默下來,他們知道顧江雪說得對,但是理智和情感終究是兩回事。

    顧江雪也知道得讓他倆放心,清清嗓子:“不如你們先聽聽我的想法。”

    “幽鬼想看到的,大約是我眾叛親離,絕望難過,我現在與你們關系好好的,若沒有前兆突然發作,顯得太假,所以首先,我得跟樓映臺吵一架,我想想,我不堪忍受被縛龍鎖限制自由,煩不勝煩,所以跟樓映臺吵了起來。”

    樓映臺眼神一頓,薛風竹滿頭霧水:“什么縛龍鎖?”

    顧江雪便亮出了手腕上的鏈子。

    薛風竹看得一愣,隨即目光緩緩從顧江雪和樓映臺身上轉過,本有萬般話想說,最后都咽了回去,變成了一言難盡。

    “……看來我真的錯過了很多事。”薛風竹說。

    顧江雪居然樂意被人鎖著?哪怕是樓映臺,這也真夠讓他吃驚的了。

    樓映臺:“……你是不是早想解開了?”

    顧江雪立刻哄人:“我沒這個意思,鎖著挺好的,真的,但為了方便接下來的發展,這樣安排最合適。”

    “吵完架,你心軟,我陰謀詭計哄騙你解開縛龍鎖,然后我魔氣失控,傷了……就傷了小久吧。”

    小久一碗甜羹正吃得美滋滋,聽到自己的名字茫然抬頭:“啊?”

    “我愧疚難安,離開了樓家,你來追捕我,然后不小心把我打傷——”

    樓映臺強硬修改了故事:“你打傷我。”

    顧江雪停了停,覦著樓映臺寒若冰霜的臉色,從善如流:“好的,反正只是假裝,我打傷你也一樣,然后我們吵了場更大的,你被樓家弟子帶回去,不再追著我。”

    薛風竹不知不覺已經跟上他的思路:“再把你倆鬧矛盾的事一傳,反正即便不添油加醋,三人成虎,傳到后面沒準就會變成你倆已經反目成仇,因愛生恨。”

    顧江雪點頭:“我又變成孤身一人,形單影只,你們猜這種時候,幽鬼會不會忍不住來看我一眼,確認我是不是落魄悲慘?”

    別說,感覺還真是個值得一試的法子。

    “我得一直跟著你。”樓映臺不同意留他一個人。

    顧江雪知道,要是勸不好樓映臺,這戲也演不成:“但即便你悄悄跟著,一旦被發現,就前功盡棄了。”

    “化龍。”樓映臺果斷道,“變小后繞在你手腕上。”

    其他人:……還能這么玩!

    顧江雪聞言眉眼一彎,他本來就坐在樓映臺旁邊,此刻湊上去,離他面頰更近了幾分,笑意盈滿眼底:“好啊,這么說你答應整個計策了?”

    樓映臺抿抿唇,沒有直接答話。

    顧江雪描述的不過是初步構想,要想完成,還有許多環節需要布置,以身作餌的他到底會不會遇上危險,尚未可知。

    但誰都知道,顧江雪是對的。

    小久吃完了甜羹,打了個哈欠,小腦袋一點一點開始犯困。

    他一睡著,鮫人才能暫時抱著他離開顧江雪和樓映臺,薛風竹讓人收拾房間,好讓鮫人帶著小久舒舒服服去休息。

    樓映臺依舊繃著不吭聲,薛風竹有意幫他倆緩緩,而且他覺得某些事他倆之間可能一直壓著沒說,不然樓映臺也不會是這樣不安定的反應,他們可能需要一個口子,把某些話戳出來。

    薛風竹想了想,提議:“不然這樣,你們先演一下為了縛龍鎖而爭吵,此時這里都是自己人,我們來看看像不像,能不能演得騙過別人。”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我沒有不要你。”……

    顧江雪看得出來, 薛風竹是給繃著的樓映臺搭了個臺階。

    樓映臺沒說好或不好,顧江雪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縛龍鎖,金色細鏈貼在他皓白手腕上, 煞是好看,顧江雪:“那我開始了?”

    他說入戲就入戲。

    “樓映臺, 你給我把縛龍鎖解了吧, 我保證不會隨意離開,更不會給樓家添麻煩。”

    樓映臺面無表情, 用幾乎刻板念詞沒有丁點起伏的聲調念:“你不是沒不告而別過。”

    顧江雪不用想就知道說的是十七歲那次:“我留了信。”

    “先斬后奏,”樓映臺, “有什么區別?”

    顧江雪點頭, 心道很好, 就是這樣的節奏, 接下來他就可以生氣了, 顧江雪很是時候地眉頭一蹙:“我不想跟你翻舊賬,你知道我天性厭惡束縛,你還想一輩子鎖著我不成!”

    樓映臺:“若我說是呢?”

    “我就知道, 你跟外人沒區別,也提防著我的半魔之身,早知如此, 先前管我做什么,如今嫌膩了厭惡了,還不如不再相見!”

    顧江雪說著還一拍桌,動靜很大,感情充沛,不過在桌面上杯盞都抖了三抖之后,顧江雪震怒的表情眨眼就消失了, 堪比翻書。

    他無奈收回手,在樓映臺面前一晃:“樓少主,我覺得你語氣可以再兇一點,真情實感一點,我差點就不忍心繼續吵下去了。”

    吵架至少有一方必定得放放狠話,何況是專門吵給外人看的,不刻意說點句子怎么行?

    他跟樓映臺從前不是沒吵過,十七歲那年,留下信離開的前夕,他和樓映臺吵了個大的。

    那時候顧江雪修為盡廢,樓映臺又遇上點麻煩事,眼看著幫不上忙,顧江雪的無力感越來越強。

    他從前那么驕傲一個人,一旦意識到自己成為別人的拖累,只會愈發厭棄自己,吵架的時候,顧江雪很多話都不是沖樓映臺去的,是沖自己去的。

    少年人心性哪有那么穩固,驟逢大變,身邊么都藏著憋著裝作輕描淡寫,可苦果嚼碎了咽盡了,流血的心終究還是想喊疼,兩人積壓的情緒都盡數爆發。

    “我現在是廢人一個,我真的……我本也以為自己能不在乎,”十七歲的顧江雪,“可只看著你為我付出,當你深陷麻煩,我卻什么都不能幫你,我……”

    “你不是廢人。”樓映臺見不得他貶低自己,也生了火氣,一字一頓要把人撈出來。

    “可事實上就是!”顧江雪抬高聲音,他抬起手,手里握著塊靈石,但凡有丁點靈力,靈石都能在他手上發光,可此時靈石黯淡失色,毫無動靜。

    樓映臺深吸一口氣:“外人的言論你不用——”

    顧江雪死死捏著靈石:“我沒在意過。”

    可在不在乎,有些事都擺在眼前。

    他們當時不歡而散,那一場架動靜確實不小,連日兩人都繃著神情,樓依依來問,他們也都沒說。

    如今經歷過墮魔,生死里還滾過一遭,真是十來歲的人被迫磨煉出更堅韌的心智,而顧江雪也舍不得看樓映臺難受,不愿跟他再吵什么。

    別看方才顧江雪說話沒停頓,但還真的差點演不下去。

    這戲演得不走心,但有一說一,理由圓得上,還挺像那么回事。

    樓映臺深呼吸,忽然起身,拉過了顧江雪手腕。

    “借你隔壁屋子一用。”樓映臺朝薛風竹道。

    薛風竹比了個手勢,示意他隨意。

    樓映臺拉著顧江雪出門,進了院中另一間屋子,靈力一掃,門板“啪”地闔上,樓映臺回身眸光沉沉看著顧江雪。

    顧江雪莫名覺得有些不妙,心臟高高懸起,輕聲道:“所以其實你仍然不贊同這個計策?”

    樓映臺卻沒有答這句,只問:“方才爭吵里,你有真心話嗎?”

    有把平時不想說的,趁著演戲的功夫說出來了嗎?

    顧江雪這次明白得很快,搖頭:“真是做戲,包括縛龍鎖,我一直講過,我愿意被你鎖著,你明白的,我要是不愿,一開始就不會讓你鎖住我。”

    “可你最初構想里,沒有我。”樓映臺認認真真聽完了顧江雪的計策,在他原本計劃里,假裝離開樓家后就是一個人在外漂泊,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他一個人撞上幽鬼呢?

    又要讓樓映臺在看不見他的地方等著,每天心神不寧、惶惶不安的等著嗎?

    顧江雪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半個字,因為他突然意識到,這句話他反駁不了。

    有些事要不是旁人挑明,或許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沒把自己要面對的危險當做危險,但卻下意識把重要的人排除在外。

    為什么?

    因為他又忘了在乎自己。

    十七那年橫在心里的結還沒來得及好好解掉,他們就分開,那一架根本沒有吵完,而某些問題至今仍然還在。

    顧江雪抿了抿唇,心緒不穩下手指又無意識收緊。

    樓映臺給顧江雪縛龍鎖,是有些龍類的占有欲作祟,但他最大的目的不是用鎖鏈限制顧江雪的自由,他只是想讓顧江雪明白,他的身邊一直有人在。

    無論他想去何方,刀山火海,樓映臺也敢奉陪。

    但顧江雪仍下意識將他輕輕推開了。

    樓映臺垂眸,從方才起,他心里的風與波瀾就已經狠狠刮過一輪,此時驚濤未歇,在他眸子里無言地洶涌,砸得他呼吸不暢,心口悶疼。

    顧江雪一時翕動著唇卻說不出話,而樓映臺一沉默,空氣就凝滯起來。

    忽然,樓映臺抬手,按在了縛龍鎖上。

    顧江雪意識到什么,瞳孔一縮,連忙阻止:“別——!”

    靈力一動,顧江雪手腕上的細鏈化作金光飛入樓映臺手中,縛龍鎖就此解開,變成一副完整的鐐銬躺在樓映臺手里。

    顧江雪有點慌,他伸手想奪過縛龍鎖:“你等等,我——”

    然而他這句話也沒能說完,因為樓映臺沒有躲閃,反手一扣——把主鎖扣在了顧江雪手腕上。

    顧江雪手腕正空蕩得讓他心慌意亂,猝不及防被扣上主鎖,話音戛然而止,帶著沒反應過來的驚訝與茫然。

    主鎖上還殘留著樓映臺的體溫,就這么結結實實地裹住了顧江雪的手腕。

    然后在顧江雪的注視下,樓映臺抬手,讓子鎖鎖住了自己。

    縛龍鎖里,占據主導一方的是主鎖,主鎖想解就解,想把子鎖鎖住的人拉回來,就能拉回來。

    現在,樓映臺把主鎖交給了顧江雪。

    顧江雪尚未催動靈力激發縛龍鎖,縛龍鎖還是鐐銬狀態,靜靜趴在他們手腕上,隨時能輕松解開。

    “這次,你來選。”樓映臺垂下手腕,“你需要我嗎,顧江雪?”

    鎖鏈“嘩啦”一陣猛烈響動,顧江雪仍沒有催動縛龍鎖,他甚至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但毫不猶豫張開手臂,猛地撲進了樓映臺懷里。

    顧江雪死死攀著他的脊背,在樓映臺懷里仰起頭,手指將他肩背上的衣服攥出深深的褶皺。

    “要,我要,”顧江雪哽聲道,“我沒有不要你,從來沒有。”

    樓映臺緩緩抬手。

    “我以后去哪兒都帶著你,樓映臺。”顧江雪方才看懂了樓映臺的眼神,紅了眼眶,由愛故生怖,樓映臺的一切不安都來自顧江雪。

    因為他比顧江雪更懂顧江雪這個人。

    十七歲時離開,是不想成為累贅;入魔后不找回來,更是不愿壞了樓映臺的名聲。

    樓映臺說得對,他的確是在無意識推開他,甚至他自己都沒能察覺。

    顧江雪哽聲:“以后你來看著我,我要是再敢丟下你,你就罰我。”

    樓映臺抱著顧江雪的力道在緩緩收緊,他眼眶也紅了紅,啞聲問:“罰你什么?”

    “罰我這輩子離不開你。”顧江雪道,“好不好?”

    樓映臺用力深深將他攬進自己懷里,另一只手倏地捧過顧江雪的臉,猛地吻了上去。

    顧江雪閉眼,環住了樓映臺的脖頸。

    他將靈力注入縛龍鎖,叮鈴哐啷的鐐銬重新化作兩條細鏈,繞在他們腕間,重新將兩個人緊緊聯系在一起。

    呼吸兇猛而急促地交織,他們互相給彼此回應,不舍地、用盡全力角逐,你來我往,攻城略地。

    顧江雪身體開始發顫,但是手與唇舌都絲毫不愿松開,誰的指尖纏住了誰的發,灼熱得難舍難分。

    “你說的,”樓映臺呼吸加重,“你說的。”

    “我……嗯,我說的。”顧江雪低喘,玉白的手指劃過樓映臺的后脖頸,“別難過了。”

    樓映臺再度吻了上來。

    顧江雪眼角蔓了紅暈,他覺得自己快被揉碎了,可他心甘情愿沉溺在這一場醉人的窒息里。

    年少的他們磕磕絆絆,還有很多不明白的東西。

    但沒關系,情之一字,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他們可以一起來解,解成紅線,再把彼此牢牢綁住。

    是啊,是該兩個人一起的。

    顧江雪收緊手臂,索取著樓映臺,也放任他對自己的索取。

    如果不安是他帶來的,就由他來把這份不安消失。

    *

    過了好一陣,正事中途臨時離席的顧江雪和樓映臺才重回眾人眼前。

    他們從隔壁屋出來,這回看腳步,都能看出輕快。

    兩人面上也是一派輕松,再無緊繃。

    就是嘴唇還有點紅……嗯,是格外紅。

    薛風竹往床榻上一靠,身體還沒恢復好,虛虛地彎彎眉眼:“講開了?”

    “嗯。”顧江雪點頭,“樓映臺同意了計策,不過具體細節還得再商榷。”

    顧江雪想伸手按按還發麻的唇角,又生生忍住了,輕笑:“確保我安全無虞再開始,如何?”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樓映臺以吻封住了他的唇……

    眾人商量一陣, 把各處細節也敲定了,唯有一點還需要頭疼。

    那就是怎么安撫小久。

    這孩子只要醒著,就需要顧江雪和樓映臺兩人中至少一個, 而樓映臺要跟顧江雪一起離開樓家。

    他們來薛家一天,小久就忍不住追了過來, 到時候離開家數日, 小孩兒如果得不到安撫,豈不是要淚淹樓外樓。

    提到這個, 顧江雪正犯愁呢,樓映臺忽道:“我或許有辦法。”

    顧江雪:“什么辦法?”

    樓映臺卻先問薛風竹:“魄珠能借我嗎?”

    薛風竹:“當然可以。什么辦法, 我也好奇。”

    樓映臺卻賣了個關子, 倒也不是他故意神秘, 他只說:“十天, 若我閉關成功, 屆時自可知。”

    如果失敗了,這法子就派不上用場的意思。

    懂了,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樓少主還挺保守。

    樓映臺也是在給小久下魂陣的時候略有心得,又遇上他們得至少留一人陪著孩子,才生出了大膽的想法, 想試試看能不能成功。

    薛風竹讓人把魄珠拿來,因著他身體不好,顧樓二人又多留了兩天,作為幫襯,他們返回樓家的時候,元澈暫時留在薛家,繼續幫薛風竹調理身體。

    臨行前, 薛風竹在元澈的治療下,勉強能下床來送行,捏了捏小久的臉蛋:“等大禮準備好,我親自給你送過去。”

    小久歡快鼓掌:“好呀好呀!”

    顧江雪教他:“小久,你得謝謝薛叔叔。”

    小久乖乖道:“謝謝薛叔叔。”

    小久歪了歪頭,伸出小手,握住了薛風竹的手指:“叔叔多笑笑,要開心。”

    薛風竹愣了愣。

    他在小久面前自然不可能流露任何悲傷的表情,也一直是微笑著逗孩子,可原來連小孩兒都看得出他在難過嗎?

    這幾日,除了商議正事,沒人會在他面前提起薛無書的名字,薛無書戴罪之身,家中不設靈堂,下葬的事被長老們攬了過去,沒讓薛風竹操辦。

    薛風竹也沒再去看過。

    他撐出了薛家少主的樣子,可原來……連小孩兒的眼睛都沒瞞過。

    薛風竹眼中酸澀,他啞聲笑了笑,對小久承諾:“好。”

    小久朝他揮了揮手,顧江雪抱著他,和樓映臺一起上了云舟。

    薛風竹注視著他們離開,在心底緩緩道:他以后會盡力讓自己過得好點的。

    只有把類似的話多重復幾遍,在腦子里打上烙印,他好像才能一點一點往前走,雖然是在欺騙自己,但自欺欺人,有時候也是種法子不是嗎?

    每個人跨過傷口的方式不一樣,誰也不能真正感同身受,誰也沒法去強求。

    云舟躍入忘憂谷的云層之中,消失不見。

    連日陰霾的忘憂谷,今日倒是得了一個好天氣,天朗氣清,谷中忘憂花開了大半,搖曳生姿,香味一直從谷中鋪到了谷外。

    薛風竹還記得老人們說過,當年他和薛無書降生之日,滿谷忘憂花盛放,靈光匯集,堪稱奇景。

    薛風竹盯著忘憂花出了會兒神。

    “薛少主?該回去喝藥了。”元澈提醒他。

    薛風竹回神,把目光從花朵上收回:“好,最近就麻煩小醫仙了。”

    “不麻煩,”元澈輕輕笑笑,“我如今在世間,能派上一點用場算一點。”

    薛風竹腳步一停。

    元澈也不解地跟著停下腳步:?

    “既然活……存在世上,怎么能這么算。”薛風竹即便沒了血緣親兄弟,但這么多年來,他好像已經習慣了當哥哥,給薛無書當哥哥,給顧江雪和樓映臺當哥哥,有些習慣已經改不掉了。

    “剩的時間不多,更該讓自己快活點,”當慣了兄長的薛風竹問,“你有什么喜歡的東西嗎?”

    *

    樓家的云舟飛回樓外樓,薛家的消息幾日內已經傳遍了各大宗門,雖然某些細節免不了被添油加醋,因此失真,但有些事實鐵板釘釘。

    比如薛無書干的事,再比如柳二公子從黃泉路上爬回人間,就為了給家中人鳴冤。

    樓依依的好友與家中一些人都來陪她,樓依依把那盞燈掛在了自己院中一棵樹上,在里面放了枚螢玉來代替燈芯,長年可亮。

    樓映臺回去后就閉了關,不是什么時間格外長的閉關,因此地點就是自己院中的練功房,顧江雪抱著小久,對他說:“要有幾天見不到你爹啦。”

    小久疑惑地指了指練功房的門板。

    “他這十天不會出來,”顧江雪把小孩兒高高舉起,蹭了蹭他的龍角,“咱們就一起在外面等他。”

    小久歡快地蹭回去:“一起等,好誒!”

    爹爹陪我一起等爹爹,不是一個人,好誒!

    顧江雪開始了帶著小孩兒等他爹的十天悠閑生涯。

    因為有縛龍鎖,所以他不能離開太遠,活動范圍不大不小,但也足夠,橫豎他如今又不是那個天天惦記著市井繁華的紈绔少爺了,守著院子守著在乎的人,挺好。

    院子里給小久搭了個秋千,第一天過去,樓映臺沒從門內出來,顧江雪抱著小久坐在秋千上,小久不解地看著練功房:“爹爹為什么不出來?”

    顧江雪:“還有九天呢。”

    “九……”小久掰開自己的指頭,一根根數過去,皺起了眉,“好久。”

    小東西學習本領很強,魂陣落成后他才開始學,領悟都是飛速,比如說話從磕磕絆絆到順暢,再比如昨天剛開始教他數數,就已經牢牢記住。

    小久想完,給顧江雪喂了一塊糖糕,自己吃一塊,分給鮫人一塊,再然后拿出一塊讓鮫人單獨收好。

    顧江雪把糖糕咽下去,問小久:“是準備放著待會兒吃?”

    小久卻搖頭,認認真真道:“留給爹爹,一天一塊,等他出來,攢夠九塊!”

    顧江雪一愣,隨即樂不可支,哈哈笑出聲,鮫人也是忍俊不禁,小久不知道他們為什么笑,但開心就好,也咧著嘴一起笑。

    “你可真是——”顧江雪帶著他在秋千上搖了搖,心說這是個真寶貝,以后怎么會禍世呢。

    樓家不缺幾塊糕點,但小久心意可貴,糕點被收進了貼了保鮮符咒的食盒里,別說九天,放個一年半載都還是新鮮的。

    小久晚上跟著顧江雪一塊兒睡,樓映臺不在,顧江雪沒怎么敢闔眼,怕夢魘傷到小久,總是等小久睡著后就從床榻下來,要么打坐,要么在軟榻上睡覺。

    不過,他試著睡著時,夢魘好像不怎么來找他了,盡管偶爾閉眼還能看見血色,但他的四肢都還能動,意識也沒有癲狂地陷進去。

    他慢慢在血水里走著,衣服卻沒有弄臟,心里也不怎么害怕。

    他知道自己手腕上牽著一根線,這根線能帶他回家,能找到重要的人。

    走著走著……夢就醒了。

    顧江雪睜開眼,窗外一片漆黑,天還沒亮,他從軟榻上翻身坐起,小久正在床榻上睡得香甜。

    顧江雪披衣而起,走出臥房,走到了樓映臺閉關的練功房外。

    這是樓映臺閉關的第五天。

    今晚月色不錯,一輪圓月高掛枝頭,銀輝的光懶洋洋灑下,安靜地趴在葉片之間,風也很靜,偶爾撥弄著池塘樹梢。

    顧江雪折了片葉子,在練功房門口的臺階坐下,一邊欣賞月色,一邊道:“我都忍不住好奇起來你到底想干嘛了,可千萬要成功啊,小久可想你了,每天都攢一個糕點。”

    顧江雪頓了頓,聲音放輕了,在月夜里朦朧道:“……我也很想你。”

    真神奇,不過五天沒能看見樓映臺的臉,思念就逐漸決堤,他簡直不敢想象自己先前離開樓家那一年是怎么忍下來的,居然沒有相思成疾。

    還是說——樓映臺,我可能每天都更喜歡你一點?

    顧江雪摸了摸手腕上的縛龍鎖,明明如今鎖鏈由他來操控,但的的確確,他也是被鎖住的人。

    被情心甘情愿鎖住的人。

    顧江雪將樹葉抵在唇邊,悠悠吹起了一曲小調。

    此曲無名,聊慰心懷,言語卿卿。

    小久砸吧著嘴翻了個身,在悠然的曲調中沉入更加香甜的夢里。

    *

    當糕點攢到第九塊的時候,顧江雪和小久站到練功房外,眼巴巴看著門板。

    顧江雪是激動又克制,小久就很直接,瞪大眼眨巴眨巴,看著隨時準備沖上去要抱抱。

    終于,門板開了。

    樓映臺從里面走了出來。

    小久邁著小步子就沖上去,抱住了樓映臺的腿:“爹爹!”

    樓映臺彎腰把他抱在臂彎里,抬眸,和顧江雪對上了視線。

    不過十天,兩人的視線一碰,電光須臾間綻出了無盡的思緒,也吹過柔情的風,漣漪輕動,顧江雪烏黑的睫羽動了動,正要開口,卻忽的,覺得哪里不對。

    他愣了愣,邁出的腳步停在原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樓映臺,他的直覺向來很準,總覺得樓映臺……

    正想著,樓映臺身后又一動,只有他一人閉關的屋子里,竟再走出一個人來。

    和樓映臺一模一樣的,另一個樓映臺!

    顧江雪一怔,而小久看到兩個一模一樣的爹爹,長大了小嘴,整個直接呆住了。

    “啊?”小久看看抱著自己的樓映臺,又看看另一個“樓映臺”,驚得又不會說話了,“啊!?”

    兩個爹爹!?

    那個“樓映臺”抬手摸了摸他腦袋,也看向顧江雪。

    兩個樓映臺的眼神一模一樣。

    顧江雪不知為什么,心肝一顫。

    他立刻開了法眼,這一看,終于弄清了奧秘。

    其中一個“樓映臺”是靈力凝出的假相,身體里嵌著魄珠,恐怕載著樓映臺一縷神識,而之所以能碰得到周圍事務,還得加上樓映臺化龍身的部分能力,才塑造出了這么個以假亂真的“人”。

    這樣就能留下一個來陪著小久了。

    顧江雪在驚訝后面露驚嘆,用法眼來回欣賞了好幾遍,樓映臺抱著小久,帶著化身走近。

    “如何?”

    “不僅能陪小久,也能糊弄他人,讓他們相信樓映臺始終坐鎮樓家,跟我確實鬧翻了,一箭雙雕!”顧江雪很滿意,“也太逼真了,我保證,就是一般的法眼也探不出來——我能不能摸一下?”

    樓映臺點頭,顧江雪立刻上手摸了摸化身的臉:“嗯嗯,以假亂真,手感也不錯,看著眼睛、鼻子,還有唇……”

    顧江雪本是帶著鉆研術法的目光在認真研究,但等指尖擦過“樓映臺”的唇角,才意識到不妥,手跟觸了電似地立刻往回一縮。

    顧江雪喉頭輕輕動了動。

    化身里有樓映臺的神識,因此任何感知樓映臺都能知曉,他方才在化身臉上摸來摸去……跟摸樓映臺本人也沒什么差別。

    而那頭,樓映臺本尊已經擋住了小久的眼睛,低頭湊近了:“可以繼續摸。”

    顧江雪訕笑:“沒事,摸夠、呃不是,對化身的琢磨已經夠了……嗯!”

    樓映臺低頭,以吻封住了顧江雪的唇。

    那首曲子他聽到了。

    ——我也很想你。

    第50章 第五十章 顧江雪被吻得發軟,一點點往……

    于仙門百家而言, 每出一件大事,總是有各種流言風聲,要被傳上許久, 樓映臺閉關十日后,薛家和剛出的幽鬼通緝令風聲還沒消停, 樓家又傳出了動靜。

    “我聽說那顧江雪雖然是半魔, 但到底學會了邪門手段,蠱惑樓少主解開了縛龍鎖。”

    “啊?我怎么聽說顧江雪不堪被縛, 忍無可忍,與樓映臺在樓家大打出手, 樓家出動好些個子弟, 才把他鎮壓, 結結實實關了起來?”

    更有人插嘴:“嗐你們說的都不對, 明明是樓家得子大喜, 要強迫顧江雪再生一個,顧江雪才想逃跑的。”

    嘶——這個版本大家愛聽,紛紛湊上去, 一起嗑瓜子:“怎么講怎么講?”

    總之,在樓家刻意放任下,顧江雪和樓映臺之間已經出現嫌隙的這件事就這么傳開了, 甭管這些人腦補多少東西,反正重點是他倆鬧了矛盾。

    所有人談論得津津有味,也沒人窗邊一張桌上,兩個衣衫華貴但面容尋常的兩個少年人正帶著個普通的小孩兒正在悠閑吃飯。

    小二前來上菜的時候,那孩子正好抬頭瞧他,雖說孩子樣貌平平,但眼神澄澈, 而且不吵不鬧乖乖吃飯,也算得上可愛,他不由夸了一句:“孩子真乖。”

    其中一個少年人笑:“謝謝。”

    另一個則給小孩兒擦了擦嘴,方便他繼續吃東西。

    小二還以為是兩個哥哥帶著弟弟出來玩,他絕對想不到,這三人是一家子,倆爹帶一娃,孩兒還是親生的。

    沒錯,這兩個相貌丟進人群里都找不出來的少年,正是眾人口中討論得熱火朝天的本尊。

    顧江雪和樓映臺用法器遮掩了相貌,帶著小久出來玩了。

    小久已經能自己吃飯了,筷子太長不方便,但勺子已經用得非常順手,頭回跟兩個爹爹上街,看什么都很稀奇。

    但他乖就乖在再好的東西看看就是,絕不亂跑,哪怕顧江雪和樓映臺把他放地上鍛煉他走路,他也會好好拽著兩人的袖子,絕不松手。

    樓映臺剔好兩塊魚肉,一塊給顧江雪,一塊放小久碗里,他本就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小久攢下來的那九塊糕點他吃完后,短時間內都不想碰別的吃食了。

    小久拿著勺子啊嗚啊嗚吃得很香,顧江雪細嚼慢咽,品著滋味,邊道:“還是道友們敢想,一路過來聽到的內容,我倆從吵架逐漸變成關小黑屋。”

    顧江雪聽得津津有味,但這些聲音沒能傳到小久耳朵里,被他倆下的隔音結界給屏蔽了。

    不然以這孩子如今什么都能聽懂的聰慧,怕不是得邁著小短腿沖上去跟人理論。

    樓映臺:“你聽得挺開心。”

    “畢竟很精彩。”顧江雪笑瞇瞇道。

    小久吃得干干凈凈,豪氣捧碗:“再來一碗!”

    顧江雪給小久又盛了一碗,這回小久慢慢吃,還時不時透過窗戶往外張望,他們在酒樓二樓,位置不錯,能觀街景,恰好有舞獅隊伍過,小久邊吃邊看,小短腿在椅子上晃啊晃。

    舞師隊伍的銅鑼敲得很喜慶,顧江雪也瞧了一眼:“照流言的情況,再過兩天我們就能進行下一步了。”

    樓映臺點頭,他們這次出門除了探聽情況,也有好好陪陪小久的意思。

    下頭舞獅的隊伍出了個彩頭,拋出花球,言誰能從獅口奪走花球,就贈福緣花箋一張,若有道爺仙人感興趣,還請別用法術,不然這不是欺負他們么。

    空中揚起了彩帶,七彩繽紛,已有人摩拳擦掌上了,周圍歡呼聲頓時此起披伏,路邊、各家樓內紛紛有人探頭,時不時鼓掌,整條街愈發熱鬧。

    小久停下手上勺子的動作,眼睛滴溜溜看著那顆花球,樓映臺和顧江雪對視一眼,顧江雪:“小久,想要啊?”

    小久盯著花球,點頭啊點頭。

    “等著。”顧江雪起身,手一撐便從窗戶上翻了下去,“爹給你爭彩頭!”

    外人眼中他們掩蓋了樣貌,但在彼此眼中,依然能看見本相,樓映臺看著顧江雪水色衣袍翻飛,馬尾在空中劃出利索弧度,他輕盈地踏過彩帶,不用靈力,但憑身法,竟以彩帶借力,眨眼便掠到跟前。

    像一陣風穿過眼花繚亂的紅塵,驟然拂開所有紛雜,再沸騰的喧囂都掩不住他才是天地間最明亮的色彩。

    樓映臺一瞬不瞬看著他。

    顧江雪勁瘦的腰一用力,旋身錯開最后一個競爭對手,在舞獅把花球拋到最高點時一躍而上,穩穩接住了花球。

    周圍人頓時鼓掌:“好!”

    小久也在窗口跟著拍巴巴掌:“好耶!”

    樓映臺抱著小久,避免他摔下去。

    空中立刻爆開更鮮艷的彩帶和繁花,顧江雪落地,在花團錦簇中舉起花球,抬頭沖著樓映臺和小久盈盈一笑。

    有花瓣落在他發間,這瞬間,樓映臺又看到了顧江雪意氣風發,明月疏朗的模樣。

    歲月無情,確實將他們打磨得回不到從前,但透過時光的罅隙,他還是他的少年郎。

    何妨一笑醉春風。

    樓映臺抿緊了唇線。

    顧江雪拿了花球和花箋,這回用靈力直接飛回窗前,先把花球往小久懷里一塞,一條腿落了進來,另一條腿還踩在窗框上,就這么不羈地一手把著窗欞,一手將花箋遞給樓映臺。

    “這位公子,我很喜歡上面的話,送給你。”

    樓映臺低頭一看,上書: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顧江雪久違地放松自己去玩鬧了一陣,桃花眼里噙著動人的笑:“你來做我的不離人,好不好?”

    顧江雪剛奪了彩頭,看熱鬧的目光都還停留在他身上,聽聞此言,舞獅的敲鑼打鼓,跳起來起哄:“答應他!”

    鑼鼓喧天,其余人也紛紛大笑:“公子,答應他!”

    小久也舉著花球歡快道:“答應他!”

    樓映臺抬手,接過了顧江雪的花箋。

    這樣的花箋顧江雪從前也送過,但沒哪一回寫著這么直白的詩,問著這么直白的話。

    下一秒,樓映臺拉過顧江雪的手,將他從窗邊一把拉住自己的懷里,用力抱住了。

    酒樓內外的人頓時歡呼聲更大了,喜慶的鑼鼓宣天,震耳欲聾。

    顧江雪笑著抱住樓映臺,他果然還是喜歡這樣熱熱鬧鬧的模樣,喜歡跟樓映臺一起身處紅塵的模樣。

    “我早就答應你了。”在歡慶聲中,樓映臺貼著顧江雪的耳朵,低聲道。

    顧江雪聽得清清楚楚,他抱住樓映臺:“嗯。”

    “所以你是我的了。”顧江雪說。

    我也是你的。

    街上的熱鬧逐漸散去,世間人來人往,各自有各自的熱烈喜慶,看過一輪還有下一輪,人潮散開,又奔向各自的路。

    顧江雪和樓映臺一直帶著小久玩到華燈初上,才回了樓家,到家時小家伙已經睡著了,于是他們讓鮫人把小久抱回了自己臥房。

    他倆則一同進了樓映臺的臥房,最近他倆不再分屋,都是直接睡一塊兒的,而且不合的傳聞散出去后,除了心腹,別的人一律不準靠近少主院子,其他人想混也混不進來。

    顧江雪難得好好玩了一天,心道可以再泡個澡,好好放松放松。

    對修士來說,直接掐訣用靈力清潔就能干干凈凈,而且方便,但是沐浴泡澡是種放松身心的享受,因此得閑時偶爾他們也會用沐浴代替清潔術。

    樓映臺的臥房后有一處浴房,里面有方池子——他自己很少用,這方池子當年就是顧江雪建議挖的,也數他用的最多。

    顧江雪舒舒服服泡了一會兒,穿著薄薄一層里衣出來,熱氣將他面頰蒸騰得泛紅,烏黑的發梢上水珠滴落,在他秀美的鎖骨上瑩瑩滾動,往下一墜,蜿蜒出晶瑩的水痕,順著雪膚沒入衣襟中。

    熱意未散,美人如畫。

    顧江雪本來想與樓映臺繼續說說下一步行動,卻見樓映臺坐在燈下,手里拿著兩方花箋。

    一方是今日贏來的,另一方是重逢后不久顧江雪親手做的紅梅箋。

    柔和的燈光照暖了樓映臺鋒利的眉眼,顧江雪心神一動,慢慢湊到他身邊,垂頭一起看那兩張花箋。

    顧江雪忽然想到:“我送你的這些東西,平時你都放在哪兒的啊?”

    樓映臺摩挲著花箋:“儲物器。”

    顧江雪愣了愣:“隨身帶著啊?”

    樓映臺點頭:“嗯。”

    顧江雪來了興致:“你還留著哪些東西?”

    “玉玲鐲、天碧石、百生劍。”

    顧江雪點頭啊點頭,這些都是他還富有的時候送的好東西,可值錢了。

    顧江雪故意逗他:“還有嗎?”

    樓映臺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緩緩開口。

    “七歲時微雨城的泥人、十歲時秋天的楓葉、十一歲時你非要展示的畫作……”樓映臺說,“全部。”

    顧江雪怔住。

    全部?所有東西他都還留著!?

    什么泥人楓葉這些小玩意兒,顧江雪自己都未必記得了,有事就是出門玩后,想著給樓映臺帶點東西,興致來了,什么都可能買。

    這些,樓映臺都全部還好好保存著?

    并且自己隨口一問,他就如數家珍。

    顧江雪喉頭動了動,突然覺得干澀無比,說不出話。

    他有點難過,有點心疼,但更多的是……欣喜。

    世上還有這么個人,肯記著他的點點滴滴,惦念著他所有的好,盡管一些好明明看著那樣微不足道。

    但因為是顧江雪給的,所以樓映臺在乎。

    顧江雪眼尾被熱水熏出來的紅暈還沒散干凈,此時又緩緩加深了,他啞著嗓子道:“樓映臺……”

    樓映臺收起花箋,用還殘留著花箋香氣的指節撫過顧江雪眼角。

    樓映臺靠過來的時候,顧江雪閉上了眼。

    清淡的檀香籠住了顧江雪。

    他們呼吸慢慢交織,燈火里身影重疊,一點一點啄吻著對方的味道,隔著薄薄的里衣,樓映臺的溫度也傳遍了顧江雪全身。

    溫柔又熱烈的火無聲點燃,樓映臺攬著顧江雪的腰,不知不覺將他帶到了床榻邊,吻得顧江雪發軟,一點一點往后倒。

    墨發如瀑,散落在柔軟的被褥間,顧江雪眼中漫上霧氣,衣襟散開,勝雪的白膚已經染上了胭脂色。

    樓映臺手指放在他腰帶上,問:“可以嗎?”

    顧江雪眸中春水瀲滟,點了點頭。

    云錦緞的腰帶如水被勾落了。

    顧江雪很快不知今夕何夕,他看著搖曳的燭火,看著近在咫尺的樓映臺,聽著自己的聲音……他從沒想過自己還能發出這樣的吟聲。

    “慢,啊……”

    顧江雪覺得自己真要如雪水般徹底化了。

    樓映臺蓋住他的眼,嗓音低啞深沉,顧江雪聽到他在自己耳邊道:“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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