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賣菜的小孩 一切為了學習
兩人上了公交車, 又坐了兩站路。
下車的時候,她倆驚訝地發現,拖著心里美蘿卜的板車, 居然不見了。
葉菁菁有點擔心,跑去問旁邊的飯店職工:“師傅, 那兩位拖板車的農民同志呢?不會被紅袖章抓走了吧?”
“什么呀!”服務員笑道, “賣完了,走了。我們飯店也買了, 正好涼拌。哎,你還要買菜呀, 再往巷子那邊走走,我看那邊拖著獨輪車。”
薛琴原本急著回廠里,看到葉菁菁往巷子口走, 不由得好奇:“你要買什么菜啊?”
“你不是說想買黃芽菜嗎, 說不定有呢。”
其實所謂春江水暖鴨先知,她想看看街頭賣菜的情況, 以此判斷時局變化。
薛琴一聽黃芽菜,來了興趣,趕緊跟著葉菁菁一塊走。
她倆往前不到五十米,還真見了個獨輪車,靠著墻,上面擺著脆生生的青菜、白胖胖的蘿卜和大葉子的雪里紅,以及一個敞開口的麻袋,里面裝的東西灰不溜秋的, 是曬干的山芋片。
這會兒都已經快小雪時節了,綠油油的菜看著挺舒服。
但是大家伙兒都圍在獨輪車后面,誰也顧不上挑菜。
人群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同志, 你倆都必須得去醫院。”
葉菁菁擠進人堆,瞧見說話的謝廣白,趕緊問半蹲著的他:“他倆怎么了?”
大冬天的,下午過了太陽最好的時候,風吹著人臉都覺得疼。
這兩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居然癱坐在地上,也不嫌冷。
“走傷了。”謝廣白解釋道,“他們從三家橋公社走過來的,走了14個小時。”
他也是上完培訓,剛好從這邊經過,聽到有人喊“同志,你們怎么了?”,才跑過來看的。
旁邊新圍上來的人,聽得忍不住嘖嘖道:“你們兩個小的也真是,不拿身體當回事哦。聽大夫的,趕緊去醫院好好躺著。”
兩個半大小伙子急了:“不行啊,我們得把菜賣掉,我們還要去買高考復習講義。”
周圍的議論聲大了起來。
“難怪呢,這兩個小孩是真不容易。”
立馬有人打包票:“你們去你們的醫院,我們給你們賣掉,按照副食品店的價格賣,可好?”
旁邊人也強調:“放心唻,不會短你的斤兩。”
那兩個半大小伙子還沒反應過來。
葉菁菁接過話頭:“同志,你們想買的講義是不是廣播臺講課的那個講義?”
兩人臉上還寫著茫然,頭卻點了下來。
葉菁菁笑了:“放心,我們是紡織三廠工人夜校的,講義就是我們印的。”
大家伙兒都露出了笑臉:“那可太好了。小伙子你倆這下放心唻?”
“走走走,大家幫忙搭把手,把他倆送到醫院去。”
又有參加完義務勞動回來的青年,熱心地主動請纓:“坐我的自行車,我帶你過去。”
旁邊的人也附和:“對對對,我的自行車也行。”
剩下的熱心人,還拿了自家的秤出來,幫忙稱菜。
不多會兒的功夫,蔬菜和山芋干都賣得差不多了。
尤其是山芋干,因為便宜,一毛二一斤,不要糧票,而且能當飯吃,特別受歡迎。
負責收錢的奶奶,仔細清點了手上的一沓子毛票和分票,又讓旁邊的一位阿姨復核了一遍,才鄭重其事地交到薛琴手上:“同志,一共是十三塊七毛四分錢。可還夠啊?不夠的話,我們也給湊湊吧。學生娃娃不容易。”
薛琴趕緊點頭:“夠了夠了,我們馬上就去廠里拿資料,給他倆送過去。反正在床上休息,也能學習。”
多可怕的民族基因啊。
然而沒有任何一個人覺得不對。
累病了而已,又不是死了。
沒死,當然得爭分奪秒地學。
不知道是這個時代的人對別人的信任度都特別高,還是剛才葉菁菁跟謝廣白說話了,變相證明了她和薛琴的身份。
反正奶奶交錢交得特別自然,薛琴也接得理所當然。
后面幫忙賣菜的人,還主動把獨輪車推到醫院去。
那個拿了自家秤過來的阿姨,還忍不住嘆氣:“這兩個小伙子也不容易哦。獨輪車哪是那么好推的呀。”
沒有人問他們為什么不直接拖板車過來,因為板車在農村也是奢侈品,家境不殷實的,根本買不起板車。
薛琴主動跟葉菁菁打商量:“你說,要不咱們干脆免費贈送學習資料給他們兄弟吧。你看他倆跑一趟城里,人都跑出病了,他們看病估計得自己掏腰包。賣個十幾塊錢的菜,也不曉得夠不夠買藥。”
葉菁菁點頭:“我沒意見,干脆咱們問問大家的意思吧。”
倆姑娘跑到工人夜校一說,在場的工人們都激動了。
不是反對,而是大家都感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推著好幾百斤重的獨輪車,摸著黑走了整整14個小時啊。
他們在平坦的車間里,走上八個小時,都覺得自己腿腳要斷了。
何況是崎嶇的山路——
三家橋公社,就在房山上。
那邊是真的窮,因為沒有水田,種不了水稻和小麥,只能靠山芋和玉米過日子,確實苦。
“我同意。”王鳳珍迫不及待地舉起手來,眼睛都紅了,“我真沒想到,他們這么不容易。”
此時此刻,她真羞愧死了。
葉菁菁和薛琴走之前,讓大家下午自己好好學習來著。
結果她還開小差,對著地理講義發了足足半小時的呆。
實在是罪大惡極。
其他人也紛紛自我檢討。
他們太不應該了,他們擁有這么好的學習條件,居然還不珍惜。
“現在知道你們多幸福了?”葉菁菁趁機教育他們,“誰再說苦,想想農民,想想下放知青,他們學習才真的叫苦呢。沒通電的地方,只能用煤油燈。一晚上的書看下來,肺都被煤煙熏黑了。”
“知道了知道了。”大家伙兒趕緊拿起書。
薛琴招呼葉菁菁:“你們繼續給他們上課吧,我把資料送醫院去。你有什么讓我帶給謝大夫的嗎?”
“給他打一份香酥鴨,我看黑板上寫了今天有香酥鴨。”
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要提醒薛副書記,
“把宣傳科的同事帶上,讓他們拍照片,寫個通訊稿發到廠報,再給市報也送一份,我估計能上稿。”
薛琴都愣住了,這個也要宣傳啊。
“那當然了。”葉菁菁不假思索,“你沒看咱們工人夜校都被感動到了。這么感人的事情,當然得宣傳,讓大家伙都知道,珍惜學習機會,參加高考,接受國家的挑選。”
“再說了,”葉菁菁湊到薛琴的耳邊,壓低聲音道,“咱們工人夜校就得多宣傳,抓住一切機會宣傳,這樣才能把名氣打出去,蓬勃發展。”
這一點可真是說到了薛琴的心坎上,她立刻點頭答應:“我馬上就去找宣傳科。”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往外面走,樓下響起了喊聲。
燒飯的大師傅仰著脖子笑:“正好下來了!小薛書記,人家農民同志是專門過來買你們高考講義的。”
多稀奇呀,工人是啥人?工人老大粗唄。
結果他們工人夜校一起來,莫名其妙的,紡織三廠好像成了文化單位一樣,動不動就有人過來買講義。
現在,連農民都大老遠的跑過來了。
葉菁菁和薛琴則狠狠吃了一驚,她們驚訝的不是農民買高考資料,而是來的居然是熟面孔——賣心里美蘿卜的那兩位。
沒想到他們賣完了蘿卜,過來買講義了。兩個農民也認出了兩位姑娘,瞬間局促地搓起了褲子。
站在稍微前面一點的農民,小心翼翼地從口袋里掏出了鈔票:“同志,我們想買套資料,一共是十二塊三毛錢,夠不夠啊?”
蘿卜打秤,哪怕心里美蘿卜要比白蘿卜貴,三分錢一斤,一板車也只能賣十二塊錢。
薛琴的眼淚都要出來了。
她看著兩個農民嘴巴干得裂開了口子,顯而易見,他們進城以后可能連一口水都沒喝。
“夠了夠了。”她招呼食堂大師傅,“師傅,給他們拿兩個碗,打兩碗米湯,先潤潤嗓子。再給他們打兩份飯吧。”
兩個農民嚇到了:“不要不要,同志,我們買了書回家吃飯。”
這個廠里的人實在太和氣了。
他倆是問路問過來著,本來還害怕不許他們進來呢。
大師傅攔著他倆:“我們單位的米湯不要錢的,當水喝兩口。”
他張羅著給兩人打了米湯,又把蒸屜上沾著的饅頭皮包子皮刮了下來,送到他倆面前,“吃吧吃吧,這個粘在蒸籠上的,食堂也沒辦法賣給職工。”
大師傅抬起頭,招呼葉菁菁和薛琴:“你們忙你們的去,我這邊看著呢。”
薛琴吸了一下鼻子,悶悶地想著:“原來他們賣菜是為了買我們的講義啊。難怪檢查站肯放他們進城呢。”
抬抬手,給了農民家的小孩一個希望。
葉菁菁打好了香酥鴨,把飯盒給她:“你拿著,趕緊去找宣傳科的人,一塊兒騎車去醫院吧。我拿講義給他們。”
她現在心里頭燒著一團火,逼著她不得不多做點事。
她準備給西津革委會寫信,建議革委會允許農民進城賣菜。
這樣的事,在之前,也不是完全沒發生過。
比如說,有的生產隊夏天種了西瓜,也會拖到城里頭賣。
再比如說,有的生產隊一下子種了很多某種蔬菜,供銷社也會幫忙組織他們進城賣,省得菜爛在地里。
現在,農民需要進城賣菜的機會。
他們掙錢的渠道實在太少了,即便想要支持孩子讀書,也有心無力。
起碼在12月23號的高考來臨之前,給農家孩子創造一個追求夢想的條件。
這也是在為城市居民謀福利。
七十年代的農副產品供應,種類實在過于單一。一到冬天,店里頭供應的蔬菜實在太少太單調了。
農民進城賣菜,可以豐富大家的菜籃子,也能增加桌上的菜色。
如果真的能夠從此以后,農民都能自由進城賣菜,那可太棒了。
第82章 哈哈哈哈,發達了 大訂單
葉菁菁深刻體會到了高考指揮棒的魔力。
她寫好請求允許農民進城賣菜的申請書后, 忐忑不安地等待上級反應時,《西津日報》先給了她一個大驚喜。
僅僅隔了一夜的功夫,禮拜一上午, 新鮮出爐的《西津日報》就大篇幅報道了工人夜校給農村少年贈送高考復習資料的事兒。
緊接著當天下午,西津市教育局局長親自帶隊, 領著優秀中小學生代表, 到醫院看望慰問那兩位步行14小時,進城買高考復習資料的農村學生;號召全市青少年向他們學習, 天天向上,接受國家的挑選。
說到這事兒呢, 當時還發生了個小插曲。
領導到的時候,倆少年正在吃護士給他們買的三合面饅頭。結果一激動一緊張,噎到了。
只見教育局長二話不說, 勇猛地沖上去, 搶在護士前頭,給他做了海姆立克沖擊法, 讓他咳出了饅頭塊。
局長還高興地表態:“學知識重要吧,學知識是很有用的,能救人救己,還能為國家建設添磚加瓦。學好外語有用吧?不學外語,怎么能學到別人的好東西呢?”
這篇報道跟《西津市舉行中小學外語朗誦表演大會》,一左一右,占據著報紙半個版面,就相當耐人尋味。
葉菁菁也是看到它們, 心里懸著的石頭落了地。
果不其然,再過一天,來上課的工人夜校學員, 就興致勃勃地跟小伙伴們分享了街上好多賣菜的消息。
“真的?”葉菁菁驚喜地瞪大了眼睛。
“那還有假,賣啥的都有。他們有的挑著籮筐,有的推著板車獨輪車,我還看到人背著竹簍哩。賣的啊,什么青菜、菠菜、茼蒿、蘿卜、胡蘿卜、雪里紅,哎,還有冬筍哩。”
女工笑嘻嘻的。
她是真高興。
因為既往一過立冬,飯桌上的綠色,肉眼可見地越來越少。
他們紡織廠食堂算供應好的了,往年到這個時候也沒少油炸臭干子,或者自己發豆芽,給他們做菜吃。
可俗話說得好,“三天不吃青,心里冒火星”。
這些,哪里比得上鮮嫩的蔬菜吃著舒坦。
女工說著說著,又疑惑:“哎,你早上過來沒看到嗎?好多的,他們昨天晚上就出發了,走了一夜來的,真是不容易。”
田寧推了下葉菁菁的胳膊:“她上哪兒看去,她早扎根圖書館,當根據地了!”
因為高考在即,學習緊張,葉菁菁近來都沒回過家,一直守在圖書館。
好方便,課后大家隨時能過來找她答疑解惑。
薛琴給她找了張行軍床。
她自己也難得大方,花了大錢,通過寧鄉縣印刷廠的關系,弄了床10斤重的棉被。
否則如果靠她自己攢布票棉花票,起碼得攢上三四年的時間才能湊夠布票和棉花票。
現在有床有被子,睡在圖書館,蠻好。
分享街上見聞的女工忍不住豎起大拇指,夸獎道:“今年選優秀,我一定投你一票。”
周圍人紛紛附和,沒錯,要是像葉菁菁這樣的還不算優秀,那還有誰配被稱之為優秀?
葉菁菁笑著謝過大家伙兒:“那你們可得好好考,爭取多放幾顆衛星。到時候,我們一起戴大紅花。”
工人們又是緊張又是激動,一想到那畫面,哎呀,真是沒得做夢都要冒泡泡。
好了好了,不扯閑篇了,趕緊學習吧。
可外面的氣息一天天的變化著,隔了廠里的圍墻,也沒辦法讓大家真的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
街上賣菜的好多哦,賣的東西也越來越多。
他們當中膽子大的,能說會道的,直接挑著擔子跑到居民區去叫賣。
膽子小的,不出趟(方言:內向、不善交際)的,則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靠人多力量大菜品多,吸引來來往往的行人的目光。
農民們先開始賣自留地上的菜,然后挖野菜,再然后,泥鰍和野兔也出現在街頭。
最最震撼的是,紡織三廠應廣大青工的熱烈要求,給大家做了回野豬肉!
這時代,野豬不是保護動物,相反的,因為野豬會糟蹋莊稼,生產隊還會組織青壯年去打野豬。
青工們在街上看到了以后,好奇心強的不得了。
現在廠里把高考生們當寶貝,食堂自然滿足了大家的好奇心。
只下放過的知青知道后,一個接一個搖頭,一口咬定:“你們肯定會后悔的。野豬肉難吃死了!”
葉菁菁不信這個邪,她吃過野豬肉,小學時吃的,印象中味道像牛肉,皮肉分明,皮又嫩又脆,肉十分緊實,口感像牛肉。
就是吃完以后要不停地喝水,因為野味火氣大。
結果她懷揣著回憶的美好,再打到野豬肉時,額頭青筋都跳起來了。
要怎么形容呢?
臭,一股說不清楚的腥臭味撲鼻而來。
她硬著頭皮咬了口紅燒野豬肉,媽呀,好硬,膻味好重,肉特別的柴。
大師傅在旁邊看他們笑話:“好吃吧,野味哦,多吃點。”
一群沒見識的城市青工,又不好意思吐掉嘴里的肉,只能一個個吃得苦大仇深。
媽呀!
好難吃,真的好難吃。
不是說好了,這個時代一碗白水煮肉都能吃得噴香嗎?
后勤主任埋汰事兒多的工人們:“好好的給你們燒豬肉,你們不稀罕,非要吃野豬肉。身在福中不知福,以后啊,要吃野豬肉,管飽!”
大家嚇得面如土色,一個個拼命搖頭:不要不要,我們要吃豬肉!
食堂里,上了年紀和下過鄉的工人都發哄笑。
這幫小家伙,非得自己吃了苦頭,才曉得好賴。
青工們硬著頭皮,艱難地吃完了搪瓷缸子里的紅燒野豬肉。
真的,他們從來沒如此怨念過食堂阿姨打菜竟然不手抖。
大家吃過飯,抹抹嘴巴,又跑去學習了。
葉菁菁正要上樓繼續上課呢,宣傳科的小賈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快快快,葉同志,你也過來拍照。”
拍啥照啊?
“送高考下鄉的那個活動。”
葉菁菁頭疼:“喊我干嘛啊,薛琴不是都在嚒。”
知青辦往革委會打了申請,拿到領導批示,終于有經費買高考資料了。
但與此同時,此項活動的組織者也從西津市知青辦跟工人夜校,直接升級到了革委會和紡織廠。
如果不是工人夜校政治意義非凡,估計都不必露臉。
葉菁菁要忙著上課,故而今天這個贈書啟動儀式,夜校方面就只有薛琴去撐場面了。
小賈跑得氣都要喘不上來了,甚至伸手拽她胳膊:“走了走了,領導親自點的你的名。”
至于是哪位領導,葉菁菁沒來得及問,好不容易跑到拍照的地方,她也沒功夫問了。
因為薛琴眼睛亮得跟夜里的狼一樣,嗖地竄過來,死死抱住她的胳膊,發出電影里反派一樣的桀桀笑聲,人卻像個二傻子一樣。
“三萬套!”她的手抖得厲害,死活比劃不出“三”這個手勢。
天啦!她變成了點燃的煙花,已經炸成碎片了。
每一塊都漂浮在空氣中,彌漫出一股名為幸福的快樂。
葉菁菁也要飛起來了。
一下子銷量飛到三萬套,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錢啊!
哪怕現在資料他們壓縮再壓縮,26冊書,總價只有二十塊。
但因為他們不走書店發行,沒有這部分支出,所以哪怕他們印書的成本要高于大出版社,一套下來,也能有五塊錢的純利潤。
三萬套書,那就是十五萬!
別說薛琴要桀桀怪笑了,葉菁菁也忍不住想仰天長嘯啊。
兩個姑娘抱在一起,又蹦又跳。
薛琴悄悄跟葉菁菁咬耳朵:“夜校得給你發稿費,你寫的講義,按照七塊錢的標準發。”
目前國家規定的,著作稿稿費就是每千字2至7塊錢。
他們工人夜校好幾萬學員都認可,葉菁菁編的講義,質量是頂頂好的,完全配得上最高標準。
葉菁菁心口怦怦跳,當真激動了。
按照這個標準,她能拿差不多3500塊哦,很不錯哩。
當然,如果拿版稅的話,肯定更劃算。
但這段時間,她也了解到了,現在沒有版稅這一說。就是一次性支付稿費買斷,后面印多少賣多少都跟你沒關系。
故而,買斷就買斷吧,3500塊,在當下可禁花了。
葉菁菁投桃報李,自覺不能吃獨食:“你們也得發獎金啊,大家都很辛苦的。曹老師和趙老師,也該給他們發獎金。”
誰不喜歡錢呢,即便薛琴她不缺錢,憑借自己能力額外掙到的錢,也格外香。
可薛書記還是抗住了巨大的誘惑:“不行,我們要把錢留著蓋夜校,我們還得有自己的印刷廠。”
哎,這么一想,15萬真的很不值錢哦,蓋房子都未必夠,更別說買印刷設備了。
所以哪怕他們的物理講義,其實是在《物理自學叢書》的基礎上,增加了趙老師上課時補充說明解釋的部分,薛琴依然覺得可以昧著良心,不給人家稿費。
葉菁菁卻搖頭,跟她繼續咬耳朵:“別,該花的錢還得花。咱做得好,就該拿獎金。”
“那蓋夜校和印刷廠怎么辦?”薛琴是真愁啊。
零賣真的比不過整賣香。
她甚至生出了《紅樓夢》里賈璉的心思,這會子再發個三二百萬的財就好了。
可上哪兒再去找革委會這樣的冤大頭,哦不,是醉心教育的大買家呢?
第83章 要定點服務 免費的廣告
葉菁菁也想有這種好事啊, 但靠人不如靠己。
總指望天上掉餡餅是不現實的,不如主動出擊。
薛琴茫然,這還要咋出擊?
葉菁菁已經在心里打過了一回算盤, 現在一條條地往外說。
“把刻蠟版跟油印組停了,留個20人就盡夠了。”
薛琴聽到第一條就扛不住, 低聲急促反對:“那不行, 那么多人要吃飯呢。”
“走印刷廠成本低。印的越多,成本也越低。”
薛琴當然知道這事兒, 手刻蠟版油印的人工費支出,實在太高了。
同樣是一套資料, 手刻版本得賣30塊,利潤卻不到兩塊錢。
但一碼歸一碼,不到迫不得已, 他們夜校都不能砸了人家剛端上的飯碗。
“你聽我說完, 分流出來的回城知青,身體條件允許的, 無論男女,都去工地上干活,先把夜校和印刷廠給蓋出來。一天給,嗯,一塊錢的工資,外加上兩毛錢飯補。”
薛琴覺得差不多了,這樣到工地干活的人,辛苦是辛苦, 一個月也能拿30來塊錢,不比他們刻蠟版的時候少。
可是——
“那身體扛不住的同志呢。”
下鄉條件艱苦,尤其是偏遠地區, 物資供應貧瘠,又缺醫少藥的,好多病退知青是正兒八經生了病,光結核性胸膜炎的,她就知道好幾個。
這樣的身體條件,你讓人家去工地上干活。掙的錢,還不夠累病了買藥吃呢。
葉菁菁不假思索:其劉劉武鈴耙耙佴霧“他們統一做文字工作。”
薛琴常常感覺,自己和她,不是生活在同一個地球上。
因為她總是跟不上葉菁菁的腦回路。
比如現在。
他們工人夜校有多少文字工作要做?需要招上百號人嗎?
薛琴不得不提醒她:“我們現在是缺錢,不可能花錢養閑人的。”
葉菁菁挑高眉毛:“他們可不是閑人,他們是要給我們夜校掙錢的。”
怎么掙?
葉菁菁示意領導們的方向,他們正在談笑風生呢。
說的是什么?
說的是,聯系了西津市下放知青所在下放點的省廣播電臺。
這樣教學錄音一播放,全省所有的西津知青都能聽到,能夠最大限度地節約錄音帶。
錄音帶也不便宜呢,況且翻錄效果肯定比不上原版,肯定是翻錄的次數越少越好。
哎,如果不是因為現在老師們都忙瘋了,而且時間太緊張,領導們還想讓老師重新再錄一個版本呢。
薛琴依舊茫然,她不明白,領導們說的跟他們夜校掙錢有什么關系?
“你聽廣播是不是也能收到隔壁省的廣播臺?”
“啊,怎么啦?”
葉菁菁嘆氣:“你忘了?不是你說的嘛,能聽到我們教學錄音廣播的地方,都是我們教材能賣到的地方。”
怎么賣過去?答案呼之欲出。
薛琴迫不及待地搶答:“我們給這些地方的知青辦寫信,問他們要不要買我們的高考講義?”
嘿呀!太棒了。
薛琴甚至發散了思維:“現在咱們市革委會送資料的省,也不是每個市每個縣,都有咱們的知青。那些沒有的,就只能自己買了呀。”
哎呦!這可真是財源滾滾來。
不過——
薛琴大管家當久了,對錢特別敏感:“那也用不著這么多人寫信。給一個縣的知青辦發一封信就行了,最多十幾個人就能干這活。”
葉菁菁瞪眼睛:“我們的目標是農村包圍城市,要深入到公社,要以咱們夜校的名義,正是給人家公社知青辦發函。”
為什么?
因為縣城有書店啊,說不定《數理化自學叢書》很快就能風靡所有的新華書店。
因為下放知青要么在生產隊,要么在公社呀。
他們和農村青少年加在一起,才是工人夜校印刷廠目前消費的主力人群。
印刷廠想要生存下去并且壯大,就必須得做好錯位競爭。
《數理化自學叢書》是上海市出版社出版的,天然自帶光環,況且它的確是教學經驗豐富的老教師編寫的,深入淺出,適合自學。
它能風靡全國,確為自身功夫夠硬。
但它也不是沒有短板。
它走的是新華書店發行路線,這也是正規出版物唯一能夠公開發售的方式。
可70年代的交通水平擺在這兒,它的發行途徑決定了,它的輻射范圍最多只能到縣城。
極少數的下放知青能夠得到它,也是消息靈通的家人親友,在城里買了以后,給他們送過去或者寄過去。
它空出來的大片農村市場,就是天然為《工人夜校高考復習講義》準備的。
葉菁菁掰開了揉碎了跟薛琴解釋,后者眨巴眨巴眼睛,恍然大悟:“就好像現在城里缺新鮮的蔬菜,農民挑什么擔子過來,我們都會想買。”
“大概就是這么個意思吧。”
兩人正說得熱鬧,革委會的領導突然間cue她們了:“兩位小同志在說什么呢?”
薛琴脫口而出:“我們在說街上的菜。”
周圍的大小領導們,先是一愣,旋即發出大笑。
好在薛琴機靈得很,趕緊補充道:“我看到農民同志把菜都賣掉了,來我們這里買講義回去,我們都覺得深受感動。這是國家在給年輕人機會,也是咱們西津市的領導在關愛年輕人。”
紡織廠的領導們立刻附和:“要說響應國家號召,誰也比不上咱們西津市。咱們的高考工作,在領導帶領下,做的多好啊。”
革委會主任也客氣:“哪里哪里,都是各位同志辛勤努力的結果。尤其是像咱們的小薛書記小葉老師這樣的年輕人,都是干實事的人。”
他這話起碼有一半以上是出自真心。
因為這兩個年輕同志到一起以后,沒跟那些年紀不大的油條一樣,拼命往領導身邊湊,生怕顯不出來他(她)會來事兒。
這就是干實事的同志,普遍的特點。
革委會主任還關心了一句:“資料能夠準時備齊嗎?距離各地高考都沒多長時間了。”
“能!”薛琴趕緊保證。
其實如果是正常情況,這件事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
排版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
以《數理化自學叢書》為例,上海的出版社從決定啟動,到第一冊 《代數(一)》再版成功,花費了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
哪怕加班加點三班倒,那么整套書17冊的版排出來,也得三個月的功夫。
那已經是大印刷廠的成績了。
擱在《工人夜校高考講義》上,時間緊,任務重。
除了政治、歷史、地理,基本可以套用《青年自學叢書》紙型,其他18冊書,都要重新排版。
他們怎么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完成工作?
這就要依靠人多力量大了。
為了趕工,薛琴把18冊書分給了大小8家印刷廠,讓人家加班加點趕工。
這些印刷廠分布在西津的各個區縣,還有三家是隔壁市下屬縣的。
大家聽說是為高考生服務,都特別積極,工作效率高得驚人。
正是靠著這種團結合作的精神,他們才能飛速運轉。
革委會主任高興地一拍手:“對,就應該這樣。”
他還是有點惋惜的,如果西津的印刷廠足夠多,那也不用去外地找廠了。
可見還是要擴大生產規模。
領導們終于全部到齊了。
直到拍照片的時候,葉菁菁才知道為什么他們要等這么長時間。
因為省革委會的領導也來了,開完會才過來的。
理解,必須得理解。
領導這么趕場子也要來,充分說明了對這件事情的重視。
葉菁菁跟薛琴作為工人夜校代表,還被領導特地叫到了身邊站著,處于第一排完成了這張合照。
完了,記者去采訪省革委會領導時,葉菁菁悄咪咪地找攝影記者:“同志,能不能麻煩您一件事?今天報道我們的那張報紙,我們想要一萬張。”
攝影記者嚇得手一抖,拿著的海鷗相機好險沒掉地上,又唬了他一跳。
于是他緩過來能開口說話時,臉都白了:“要一萬張?這么多啊!”
上報紙是件極為得臉的事兒,好多人都會收藏那份報紙。
但也沒誰一收藏就收藏一萬張吧!
葉菁菁煞有介事:“我們夜校有好多工友學員呢。大家都與有榮焉,覺得今天這事兒特別光榮。我們準備分給大家收藏。”
哦哦哦。
攝影記者接受這個說法了。
工人夜校確實辦得轟轟烈烈,想要大家都跟著高興高興,也正常。
薛琴本來還覺得買一萬張報紙太浪費,但聽葉菁菁一解釋,便覺得這錢也不是不能掏。
結果人家攝影記者前腳才跑去給領導拍照,葉菁菁后腳就又抓著薛琴,興奮地跟人咬耳朵。
“行了,后面我們發出去的函,都附上一張今天登報的報紙。有咱們省革委會領導替咱們背書,有正兒八經的報紙報道,誰能說咱們是草臺班子?走到天邊去,都不能說咱們的高考復習講義不是寶貝!”
薛琴驚呆了。
原來報紙是要用在這里!
葉菁菁用力點頭。
現在是紙媒的騰飛時代,報紙上的話就是金科玉律,天然帶有信服力。
這種免費的廣告,他們要是不好好利用的話,那就是二傻子!
薛琴張張嘴巴,想說什么。
“咚咚咚——”
遠遠的,傳來敲鑼打鼓的聲音,迅速朝他們的方向靠近。
打頭的紡織廠團委書記歡天喜地地大喊:“喜報,喜報!預考成績出來了,我們紡織廠成績喜人!”
在場的人全驚到了。
紡織三廠的廠長則恨得牙都咬碎了。
不要臉的紡織總廠!在高考復習講義的事情上搶了他們三廠的風頭也就算了。
現在,連高考預考的喜報,也要故意卡在這個時候跑來露臉。
明明工人夜校,是他們紡織三廠的!
成績,也是他們紡織三廠做出來的!
第84章 預考成績出來了 汪嘰一聲哭出來……
然而, 此時此刻,誰也顧不上廠長的那點兒小腹誹,甚至連廠長自己, 都迫不及待地問:“考得怎么樣啊?”
1977年沒有高考成績查分這一說,成績是直接發到各家報考單位, 故而, 紡織總廠才能截這個胡,搶在革委會領導面前露臉。
偏偏團委書記促狹, 只笑嘻嘻地說:“是喜報!”
三廠廠長要暴走:“喜報,喜到什么程度啊?”
“全廠報名參加高考共計6732人, 共有2874人通過預考,通過率高達42.7%!是全市預考通過率的1.6倍!”
在場的紡織廠領導沸騰了,革委會領導們也紛紛點頭。
不錯, 很不錯, 非常能拿得出手的成績了。
但紡織三廠廠長忍無可忍,直接跳了起來:“我們三廠, 我問我們三廠!”
眾人爆發出哄笑聲。
團委書記好想翻白眼啊,但當著省市革委會領導的面,他也只能捏著鼻子回答:“三廠2743人報考,1838人通過預考,通過率為67% 。”
現場瞬間沸騰了。
全市預考通過率是26%,三廠的成績是它的2.6倍啊!
三廠廠長忍不住得意,還故作謙虛:“這些年輕人啊,一個個, 還以為他們個個都能考過呢。”
“行了吧你!”總廠廠長看不下去他丑陋的嘴臉,沒好氣道,“嘴巴都掛到耳朵上了。”
現場爆發出一陣哄笑。
省革委會的領導正面給出了肯定:“看來我們紡織廠的這個工人夜校, 是真正辦到了實處,辦出了成績!我們紡織廠的女同志,是真正的巾幗不讓須眉,婦女也頂半邊天!”
薛琴被推到了領導跟前,全憑著她身為青年干部的本能,條件反射式地,脫口而出:“都是靠領導的關懷,和我們廣大職工的支持。”
革委會主任哈哈大笑:“我們薛同志跟葉同志也參加高考了吧,趕緊去看榜吧,我看魂都飛了。”
現場又是一陣大笑聲。
葉菁菁跟薛琴如蒙大赦,趕緊拔腳就走。
尤其是薛琴,都走成順拐了。要不是葉菁菁眼明手快拉了她一把,她能夠直接走到花壇里頭去。
后面爆發出的笑聲直沖云霄。
可兩個姑娘,誰也顧不上自己在領導面前丟了臉,都迫不及待地跑去看榜單。
紡織三廠操場前面的報欄,原本貼著《新華日報》《解放日報》的位置,全都貼上了大紅的喜報榜單。
工人們圍著報欄拼命地往前擠,都希望能趕緊在上面看到自己的名字。
葉菁菁一見這架勢都麻了,立刻大聲吆喝:“全都在原地不許動!前面的同志從第一個開始報名字,喊到名字的都到我這邊來排隊。”
再這么擠下去的話,擠成踩踏事件,還沒走上正兒八經的高考考場,那就得先去醫院報到了。
更慘的,說不定連醫院都不用進,直接拖去火葬場了。
當學生的人天然畏懼老師,葉菁菁這個小老師威望很高,她一聲吆喝,站在最前面的王鳳珍立刻扯著嗓子開始報名單。
人群逐漸分流,每一個上榜的人都歡天喜地,每一個等待自己名字出現的人都忐忑不安。
隨著王鳳珍從一個布告欄走向另一個布告欄,留在原地的人越來越緊張。
等到方萍接替了嗓子都啞了的王鳳珍,把最后兩張大紅紙上的名字也念完了,留在原地的人都慌了。
他們急著往前面跑,希冀奇跡出現,只是自己的名字被漏報了而已。
薛琴也迫不及待地擠上去,眼睛睜得大大的,在一行行名字間尋找自己的名字。
葉菁菁在心里嘆了口氣,她很肯定,自己沒聽見薛琴的名字。這么站著瞅過去,也沒有。
他們這批在工人夜校建起來前,就跟著葉菁菁開始學習的職工,就薛琴沒通過預考。
原本歡笑的幸運兒們,都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聲音。還有人悄咪咪地往后退,想要散開。
剛好這時候早班的午休鈴敲響了,還在上班的工人都趕去食堂吃午飯。
朱向東看到這么多人伸長脖子看布告欄,好奇了一句:“看什么呢?”
“預考成績出來了。”
“哦。”他肉眼可見地懶散下來,漫不經心地調侃,“你們還真當真啊?不過是陪太子讀書罷了。”
他伸手往前一指,“像這樣的,薛書記必須得是國家需要的人才。你們啊,算了吧,除非上面吃飽肉了,心情好,再賞你們口湯。”
他這話一出,在場所有人都沉默了。
朱向東冷笑:“你們還不信?以為你們考多少分就多少分了?試卷改出多少分,你們能看得到?錄分的時候隨便改了,你們又能怎么辦?”
11月底的寒風真冷啊,哪怕大中午的,吹在人身上,也讓人忍不住打個哆嗦。
靜,落針可聞的靜,風吹落葉發出“沙沙”聲的靜。
靜得朱向東都莫名其妙:“哎,你們怎么都不講話啊?葉菁菁——”
葉菁菁捂住了臉。
果不其然,她沒捂住的耳朵聽到了清晰的怒吼:“朱向東!我殺了你!”
哎哎哎,葉菁菁趕緊放下捂臉的手,沖上去攔著:“薛琴薛琴,咱有話好好說,松手啊,掐死人是要槍斃的。”
結果被拉開的薛琴,“哇”的一聲哭出來了。
朱向東咳得死去活來,氣急敗壞:“你還有臉哭?敢做不敢當啊,想殺人滅口呢!”
“你閉嘴吧!”旁邊人終于忍無可忍,“薛琴沒考過。”
啊?
朱向東傻了,就憑薛琴家的能耐,紡織三廠哪怕只有一個人過,那也必須得是薛琴。
板上釘釘的事情,黃了,薛琴哭得天昏地暗。
后面有人問:“怎么了,這是?”
前面的人隨口應道:“薛琴沒考過。”
她再一回頭,失聲喊道:“廠長!”
不僅僅是紡織三廠廠長,總廠的領導,革委會的領導,知青辦的領導,浩浩蕩蕩的領導團全來了。
薛琴也意識到領導們跟過來了,她更知道這個時候她不應該沉浸在悲傷中。
紡織三廠的學員們考得這么好,作為夜校負責人,她要笑,歡快地笑,鼓舞人心地笑。
而不是哭得氣都喘不過來。
只是——
她不過是個21歲的姑娘,從小嬌養長大的姑娘,沒挨過社會毒打的姑娘。
預考被刷,是她經歷的,真正意義上的,人生第一次挫敗。
她怎么能忍住哭泣不甘和心中隱隱的怨懟,對幸運兒們說出恭喜的話?
她甚至忍不住想,為什么今年要高考呢?跟往常一樣推薦上大學不就沒事兒了嗎?
葉菁菁看她都哭軟了,趕緊站出來打圓場。
她沖著考生們大喊:“同志們,讓我們感謝小薛書記,感謝她為我們工人夜校付出的心血。”
“為了保證大家能安心學習,薛書記絞盡腦汁嘔心瀝血,給我們找優秀的老師,安排安靜的教室,及時提供油印好的講義。”
“在大家埋頭學習的時候,她四處奔波。她舍己為人,她犧牲小我完全大我,她放棄了自己的復習時間,就是為了保證,我們夜校的每一個人,包括通過廣播學習的學員們,能夠以最好的姿態,最飽滿的精神,走進考場!”
“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感謝小薛書記為我們作出的奉獻和犧牲!”
紡織三廠的職工們集體鼓起掌來。
人人心里都有桿秤。
薛琴的確是干部子弟,好像“非我族類”。
但她為夜校做的事情,大家都看在眼里。
他們工人夜校能有這么好的學習條件,軍功章上,薛琴起碼得占一半的功勞。
大家拼命地鼓掌,還有人扯著嗓子喊:“薛書記今年不行等下一年,紅軍不怕遠征難,八年抗戰咱們都能勝利呢!”
啊呸!哪兒來的缺德鬼。
還八年抗戰呢,就不能嘴里說點好的。
薛琴總算止住了哭聲。
她理智戰勝了情感,終于抽抽噎噎地做出了高姿態:“我不后悔,你們考得好我就心滿意足了。”
不能再說了,她已經盡力了,再說她又要哭了。
“大家加油,爭取在復試也考出好成績。”
然后她拼命地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瞧得大家伙兒都覺得好笑又可憐,感覺她下一秒鐘就能“哇”的再哭出來。
省革委會的領導作為在場最大的干部,主動站出來接過薛琴的話:“你們小薛書記說的沒錯,大家預考考得好,復試要更上一層樓,爭取放出衛星來!”
工人們拼命地鼓掌。
領導還有其他工作安排,說完鼓勵大家的話以后,就走了。
臨走之前,革委會主任還特地對著廠長他們,夸獎了薛琴:“你們紡織廠在年輕干部的隊伍培養上,做得很不錯呀。”
有這一句話,等到領導們都走了,葉菁菁也能直接招呼薛琴干活了。
“好了,咱們再細化一下接下來的工作。”
聽聽,這是人話嗎?
薛琴瞪大眼睛,貓貓委屈,淚盈于睫。
她好歹才遭受了人生的重大打擊。
葉菁菁哪有那么柔軟的心啊,直接強行把她拎出來。
“行啦!你是有事業的人,事業蒸蒸日上的人,你不用拿高考當救命稻草。你現在的事業發展,已經勝過很多大學畢業生了。”
“你手上有工作成績,省里市里的領導又認可你。后面廠里不重點培養你,培養誰去?”
道理薛琴當然懂。
他們紡織廠又不是沒有大學畢業生,也不是人人都走上了領導崗位啊。
但是——
薛琴還是過不去心里的那個坎。
她委屈死了:“我覺得我有120分。”
廠辦的秘書小吳,剛好從她身邊走過,肯定地點頭:“是啊,你121分。”
啊?
眾人都驚呆了。
不是說考過120分就能上嗎?
121分,為什么還要被刷下來?
“哇”的一聲,薛琴又開始嚎啕大哭,委屈得快要原地爆炸了:“他們欺負人!”
周圍的工人們也憤怒了。
欺負人欺負到他們紡織三廠頭上,是活膩了嗎?
第85章 分數被改了嗎 欺負到他們頭上來了!……
小吳一看大家要抄家伙的架勢, 嚇得趕緊喊:“別別別,聽我說完,是上面有規定, 兩門都得達到六十分才能過。”
結果大家伙兒的心頭火燒得更旺了。
哪有這個道理?之前為什么都沒提過。
現在臨時設門檻,到底是想給誰走后門?
小吳生怕工人們會鬧事兒, 立馬大喊大叫地否認:“別瞎說!是因為我們西津市考得太好了。”
本省在明清時代就是科舉大省, 文風斐然。
哪怕因為鬧革命,高考和中考中斷了11年之久, 但有些傳統,是斷不了的。在本地, 小孩的成績就是爹媽的臉面,是家庭氛圍的晴雨表。
這就導致了為什么其他省市可以直接高考,本省還非得來個預考, 先刷一批人下去。
也導致了預考的競爭, 同樣異常激烈。
以120分為線的篩選方式,落到西津市頭上, 哪怕老師們閱卷非常嚴格,達線考生人數,依然比省里下達的名額要多出幾十號人。
這事兒,涉及到本縣市的考生利益,西津市的領導自然據理力爭。
他們的考卷難度系數一點也不低,可以說是偏難的。不能因為他們的考生優秀,就欺負他們。
可一個省就這么多名額,給你多了給別人的就少。你作為省會城市, 你得講風格,你不能欺負人。
西津市爭取了半天,又多要了些名額, 但是還是滿足不了達到120分以上考生的人數。
那也沒轍了,只能繼續內部消化,從高到低排分數,擇優錄取。
剩下的一些怎么辦,看均衡發展,語文和數學兩門都得達到60分以上,才是更適合國家的人才。
薛琴不幸就不幸在這一點上。
她在工會工作,以前還是學主席思想的小組長,長期做文字工作,語文和政治水平都不錯。
這一次預考,她語文考了74分。
可與此同時,她的數學底子實在太薄弱了,哪怕經過了填鴨式的補習,這一回也只考了47分。
于是綜合權衡的時候,她就被刷了下來。
眾人在旁邊聽著,都惋惜不已。
招生辦也真是的,就不能多放幾個名額嗎?
其他省市就沒這個事,不管多少人想報名,都沒人攔著。
怎么他們省學習好,反而成了罪過。
朱向東則是各種不可思議。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薛琴:“你們家也太托大了吧,居然都沒打聲招呼?”
這話真是點了火·藥桶,薛琴瞬間爆發:“沒有沒有沒有!要我說多少次啊,這是高考,所有人都公平公正坐在一起參加考試。打什么招呼呀,誰都不能打招呼!”
她是很講規矩的人。推薦上大學的時候,大家拼的是家庭背景,她坦然接受。現在高考了看分數,那她也不會搞別的歪門邪道。
朱向東被她噴了一臉的唾沫星子,瞬間火也起來了:“誰跟你說沒有的?我告訴你,就是有!”
薛琴感覺沒辦法跟這種人溝通。
難怪廠里把他劃歸為跟那四個人有關的“三種人”。
這人的思想就是偏執又落后。
懶得理他!
她扯著嗓子沖工人們喊:“行了行了,大家都看到了,這就是一次公平公正的考試。考過的同志繼續努力學習,沒考過的,先回去上班吧,下回再努力。”
這都不用她們再勸說。
沒通過預考的職工們一個個臊眉耷眼的,哪里好意思再不上班。
他們心里現在慌著呢,害怕回去以后要遭遇冷嘲熱諷。
哎,就該跟那些有自知之明的人一樣。人家一考完預考,覺得自己過不了,就直接回去上班了。
剩下他們自我感覺良好,現在要丟人現眼了吧。
葉菁菁清清嗓子,小聲道:“大家如果時間排的過來的話,不妨加加班。前面因為咱們考試的事情,好多沒考的同志一直都沒休息,禮拜天也在加班加點趕任務。”
“咱們一個人多加兩小時的班,四個人湊在一起,就能讓其他同志休息一個班了。”
工人們紛紛點頭。
當初他們有多么氣吞山河,揮斥方遒;現在他們就有多么慫。
尤其是臨時工們,非常害怕那些短期工直接頂了自己崗位。然后自己不僅上不了大學,連工作都要丟了。
“好了。”薛琴終于調整好了心情,招呼眾人,“該上班的上班去,該上課的上課去。”
后者都不用他們再去請示領導,現在廠長巴不得他們紡織三廠能再放一顆衛星,好在高考中大出風頭哩。
總共也就20來天的時間,這個時候必須得脫產學習。
其實紡織三廠能考得這么好,一方面是因為大家基礎好。
他們這一代年輕人,能留在城里的,基本都上過高中,哪怕學得不怎么樣。那也比別人多學了兩年。
另一方面,就得歸功于他們重視。
今年的高考,實在開始的太倉促了。以至于很多考生,尤其是農村地區的考生,根本來不及做任何準備,就稀里糊涂的上場碰運氣去了。
但只要是學習過的人,都明白一個道理。
有些知識,你學了,可能幾年的時間你不接觸,你感覺自己忘了。可只要再重新學一次,你很快就能夠恢復記憶。
有沒有認真復習,在這次預考分數里,體現得特別明顯。
他們既然已經積攢了成功的經驗,那必須得發揚光大。
葉菁菁臨走前,又跟薛琴強調:“你別忘了,把咱們紡織三廠的預考成績,也放在信里頭。讓他們知青辦和知青知道,我們是有真成績的。”
薛琴也顧不上心在滴血了,趕緊點頭:“我記下了。”
她又忍不住嘆了口氣,“我覺得郵費是很大的問題。咱們把書給人家寄過去,郵費就要不少呢。他們本來就沒錢。”
葉菁菁攤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除非咱們在當地開分廠,拿現成的紙型印刷。否則這個運費的成本,是怎么也不可能省下來的。”
薛琴眼睛都直了:“分……分廠?”
媽呀,到目前為止,他們印刷廠用的還是別人的呢。
她可真夠敢想的。
葉菁菁一本正經:“這有什么好不能想的?這也是在為咱們紡織廠的安定團結著想啊。”
她壓低聲音,認真道,“你忘了?咱們紡織廠還在下面公社跟人家合伙辦了廠呢。”
這種事,在西津的大廠極為常見。
自家孩子自家心疼。
按照政策,自己家的小孩被打包下放到農村去了,爹媽也舍不得他們去田里干活掙工分。
那怎么辦呢?
單位去當地公社辦個合作工廠,給他們提供原料和技術,讓他們做一些簡單的活。
這樣孩子哪怕下了鄉,也能在公社當工人,總比赤腳下田來的強。
薛琴用力地眨巴眼睛,有點難以置信:“你的意思是我們到外省去辦印刷廠,招咱們廠的子弟去上班?”
天吶!她腦袋瓜子到底怎么長的?她究竟是怎樣想出來的?
毫無疑問,薛琴相信,這個主意能夠得到紡織廠的大力支持。
首先,辦一個印刷廠,除了固定資產投入之外,所需要的技術含量并不太高。尤其是在他們提供紙型的情況下,基本上是個人,就能干活。
其次,紡織廠也非常愁自家子弟下放農村的事。
從工廠利益的角度出發,其實紡織廠并不歡迎下放知青回來。
原因很簡單,他們絕大部分都不是困退,而是病退,得自己找工作。
那工作要怎么找?他們爹媽肯定會找領導想辦法呀,最終說白了還是得吃紡織廠的飯。
但鍋就這么大,米就這么多,吃的人多了,廠里肯定扛不住。
但廠里也不好對職工說,誒,你們小孩別回來了,就在偏遠地區修一輩子的地球吧。
真要這么講的話,估計職工會跟領導拼命。
現在如果在當地辦了廠,讓這些下放知青直接去廠里工作,那也能夠慰藉老父親老母親們的心。
再者,在當地辦印刷廠的事,勢必能夠得到當地政府尤其是知青辦的大力支持。
理由顯而易見啊。
你這一個印刷廠,招人總不可能只招你們西津紡織廠的知青吧。那影響該多不好。
剩下的招工名額,又可以安排不少人上班了。
薛琴越琢磨越覺得這事兒特別有發展前途。
就是——
“紙不夠怎么辦?”
但不等葉菁菁回答,她自己先自言自語了:“可以再辦個造紙廠,有蘆葦就行。跟咱們現在用的紙一樣。”
她不提木頭造紙,是因為現在山林全歸國有,嚴格按照規定執行的話,你上山撿柴都不行。對,包括掉地上的枯樹枝。
如果當地沒有蘆葦呢?
“竹子竹子,竹子也可以造紙。”葉菁菁提醒她。
“好!”薛琴一拍巴掌,“就這么來。”
她風風火火地走了,徹底忘了自己沒通過預考的傷心事。
看,人還是得有自己的事業吧。
有事業的人,哪怕學業不理想,也傷心不了多長時間。
忙起來,誰還顧得上悲傷啊。
葉菁菁招呼工人們:“走吧走吧,趕緊吃飯,吃過飯趕緊上課。現在留給我們的時間,可不多了。一個個的,都給我皮緊起來。”
真是的,她表弟要是高考前敢這樣的話,肯定會被她揍死的。
原本看熱鬧的人,呼呼啦啦地全跟著跑了。
老祖宗說的沒錯,一寸光陰一寸金,現在真是寸金難買寸光陰呢。
第86章 填高考志愿 求一個指導
葉菁菁一頭扎在圖書館, 除了一日三餐外加上廁所以外,人都不出門。
但是,跟著預考成績一塊兒擺在大家面前的, 是高考報名。
沒錯,到這個環節了, 才算是正兒八經的高考。
其實這也沒什么, 但問題在于,高考報名的時候, 你得填報高考志愿啊。
稀奇吧,這時代的高考就是這樣, 你還沒有看到卷子,也不知道自己能考幾分,就得先把自己的前途給選好了。
實話實說, 這對考生來講, 相當不友好。
因為大家根本找不到參考物。
高考已經中斷11年了,重新恢復高考, 試卷會考什么內容,難度系數是多少,全都沒辦法判斷。
1965年以前的高考試卷,以及各大高校的招生情況,壓根無法為現在提供參考。
你要說:“你學得好不好,大概是個什么程度,你心里沒數嗎?”
那還真是沒數。
1977年,老百姓們被戶籍束縛在戶籍所在地, 大家的生活空間,異常狹窄。
就好像湖南衛視曾經播放的一檔火爆一時的電視節目——《變形計》里的偏遠地區農村。
在村里被夸獎非常聰明,成績一直都是第一名的小孩, 到了大城市的學校,瞬間就是墊底的存在。
高考是舉國大事,即便今年是各省市自主命題,那考生起碼也得跟本省數十萬的考生競爭,而不是只跟身旁那幾百號人,分個高下啊。
在這種時代大背景下,考生要如何判斷自己究竟是什么段位的?
除了絕對的天才之外,絕大部分人,真的是全靠運氣。
不過葉菁菁抱怨歸抱怨,也明白時代有時代的局限性。
能夠推倒推薦上大學,恢復高考,讓大家有機會公平競爭,已經很不容易了。
只是——
拿到高考報名參考資料,她也滿頭霧水呀。
高考恢復四十多年,高校風云可謂是變幻莫測。
今天我跟你合并了,明天咱倆就被別人給吞了。
而且這些專業吧,有的已經被淘汰掉不開了,葉菁菁也搞不懂是干嘛的。
但夜校的學員都盲目信任她,覺得她無所不能,什么都懂,全跑過來問她,應該報什么專業了。
救命啊,她又不是張雪峰。
人家大神,給人報高考志愿,是收費的呀。
她可承擔不起這么重的責任,萬一她給人推薦了,結果沒考上。
或者人家本來可以考更好的學校的,因為聽了她的推薦,結果造成了一生的遺憾。
她可承受不起這種生命之重。
“都先緩緩。”葉菁菁直接站起身,“我們找人了解清楚情況,再填寫志愿。”
薛琴好奇地問她:“咱們找誰去問啊,問這些學校嗎?”
那肯定不行。
這么多學校,問到猴年馬月啊。
別說上面也沒留人家的聯系電話了,就算留了,這年頭你打長途電話,那真是要了老命。
線路非常少,打半天都打不通。通了以后信號也不好,打長途電話那就是聯系基本靠吼,聽著比吵架還激烈。
葉菁菁搖頭:“問省招生辦啊,這事兒歸他們管。”
這年頭的行政機關,雖然掛著為人民服務的招牌,但服務型政府的意識,基本等同于沒有。
在葉菁菁看來,招生辦就應該主動想辦法,向廣大考生解釋,如何報考高考志愿。
而不是簡單公布一下,哪些院校專業在本省有招生計劃,就了事了。
葉菁菁和薛琴親自跑了一趟省招生辦。
其實如果可以的話,她也不想花幾個小時的功夫,現在復習可緊張了。
只是除了她以外,其他人根本說不清楚高考填報志愿需要注意哪些事項,又具體需要招生辦提供哪些信息。
包括“文·革”前分配來紡織廠的大學生,同樣也搞不清楚如今的形式。據他們自己說,當年報考的時候,也是稀里糊涂的。
沒轍,這事兒只能她自己上。
但她跟薛琴跑到省招生辦,沒能找到領導,只有一位干事出來接待他們。
倒不是招生辦的領導不屑于見小兵,而是1977年的省招生辦,簡陋得令人發指。
連正副主任在內,整個招生辦只有五個人。
主任去開會了,副主任帶隊去出高考試卷了。
至于領導們具體人在哪兒?招生辦干事的警惕性非常強:“你們打聽這個干什么?高考是國家機密,不要想歪門邪道。”
葉菁菁對于這位愣頭青干事,一整個大無語:“我又不想打聽試卷,我就是想請招生辦出面,給我們好好解釋一下,在我們省招生的各個學校的大概情況,這樣我們好填報志愿。”
干事臉上寫滿了莫名其妙:“給你們的資料不是已經寫得清清楚楚的嘛,你想報哪個學校,你直接報就是了。”
葉菁菁懷疑他沒聽到重點:“我們不知道這些學校到底是什么情況啊,那要怎么報呢?”
“你知道學校的名字就行了呀。”干事懷疑她有點傻,“不會寫字,你照抄。”
葉菁菁感覺自己跟對方有溝通障礙。
“好,我這么跟你說吧。考生報考學校,就好比男女雙方找對象。我自己什么情況我很清楚,我也得知道男方是個什么狀況,那我才能決定跟不跟他相看相處啊。”
干事不過二十歲出頭,一聽女同志談這個話題,臉騰地一下紅了,簡直氣急敗壞:“你這個女同志,怎么能這么講話?”
葉菁菁好想翻白眼,在心里吐槽。
這不是因為你理解能力有問題嘛,姐怕打別的比方,你聽不懂!
“你也別計較了,你就說,是不是這個道理。比如我,家庭背景是城市貧民,現在在廠里當臨時工。男方如果是大干部家庭,家里一站出去都是當官的,那我肯定想都不要想,人家肯定看不上我。”
招生辦的干事在心里頭腹誹,就你個女同志這么厲害,誰家找你都得掂量掂量。
葉菁菁催促他道:“高考填志愿也是一樣啊,雙方都差不多的情況,成功的概率是最高的。高配低就都不現實。”
干事有心反駁,就覺得沒必要就著這個問題扯下去,只能沒好氣道:“你們到底想問什么?”
“學校在什么地方,招的專業學的是什么內容,更傾向于什么樣的學生。比如說對學生的某些能力,有什么要求不。”
然而干事聽懂了她的意思,卻還是搖頭:“這我們也不知道。我實話告訴你,我們招生辦領導整天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我的兩位同事還在外面跑著干活,協調工作。我們只負責傳達上面的意思,你想知道的東西,我們上哪給你提供去?”
葉菁菁急了:“你們總不至于不知道學校的具體情況呀。”
“就是不知道,我們這個招生辦10月15號才成立。全省這么多地方,又是預考又是統考,我們一分鐘都沒歇過。我們哪來的時間去給你了解這些?”
得,葉菁菁都不好意思罵人家尸位素餐了。
誰讓1977年,就這么個條件呢。
也許“文·革”之前還有些資料,可“文·革”期間被燒毀的資料實在太多了,大學又搬來搬去的,說不清楚的事情實在太多。
兩人鎩羽而歸。
薛琴突然間冒了句:“你別貶低自己,我就覺得你很好。憑你自己的能耐,你嫁到干部家庭里頭去,照樣能過得好。”
她的小姐妹多半都是干部子弟,娘家條件好,自己立不起來的,也不是沒有。
這樣的人嫁到婆家,最多當個吉祥物,作為紐帶存在。
可娘家失勢,她的日子立刻就不好過。
反倒那些個人能力強的,對于婆家來說也是助力,當真能夠任爾風吹浪打,我自巋然不動。
葉菁菁過耳不過心:“我就是打個比方。走走走,咱們趕緊去找趙老師。”
負責溝通招生學校和考生之間關系的招生辦,指望不上。
那就只能學校自己發力了。
同行最了解同行。
這個點兒算上午,估計趙老師人還在西津大學。
她倆剛到大學門口,碰巧遇見了老唐。
“哎,你倆有啥事兒?”老唐開玩笑道,“我們學校沒權力直接招人的,等看你們高考分數。對了,你們可別忘了報我們學校志愿。”
葉菁菁趕緊停下自行車:“正好,我們就是為高考志愿的事情來的。”
她說了目前的困境。
老唐咋舌:“那是應該搞搞清楚。”
他們工農兵大學生屬于包辦婚姻,他根本就沒選過學校,是學校直接選了他。
但這事兒,他幫不上忙,他了解學校只有西津大學,其他學校尤其是西津以外,乃至省外的學校,他基本兩眼一抹黑。
“的確應該找趙老師,各個學校的情況,只有這些老教授最了解。”
可趙老師不愿意接這個活。
他給工人夜校的學生講講物理,還無所謂。
數理化嘛,純理工科的東西,被人抓小辮子的機會少。
其實葉菁菁給學生補語文,在他看來,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沒瞧見人家上海人民出版社,說要給考生再版復習資料,也不敢碰其他科目,只出《數理化自學叢書》,什么語文政治地理歷史提都不提。
搞得好像高考只考數理化一樣。
趙老師佩服年輕人的銳氣,但他自己沒這個膽量。
他這一生,吃的虧實在太多了。
明明是因為他成績好,國家送他去蘇聯留學。結果中蘇關系一惡化,他就成了靶子,莫名其妙的罪人。
現在他的境遇好不容易好一點了,他可不敢冒這個險。
給考生們介紹大學,說起來好像非常簡單。
但只要是從你嘴巴里頭出來的話,那肯定帶有個人感情色彩。
哪怕你認為自己已經非常客觀,可如果聽到的學校覺得不舒服,那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個蘇修特務,你在攻擊我國的社會主義大學,你居心叵測。
只是這些話,打死趙老師,他也不敢拿到明面上說。
否則又是他的一樁罪過。你是在怨懟誰呀?你這么說是想攻擊什么政策?
所以趙老師非常謹慎地表示:“我中途十幾年干的也不是大學的工作。各個學校具體什么情況,我不是很清楚。到時候給大家講的不對,這不是耽誤大家嗎?”
葉菁菁和薛琴都是門外漢,哪里曉得人家大學老師復雜的心思。
她倆只追問:“那誰了解這些呢?”
“問校方吧。”趙老師一推三二五,“校辦應該最了解這些。”
他借口急著要去工人夜校給大家上課,打了聲招呼,就匆匆走了。
葉菁菁和薛琴無處得知人家復雜的心思,只能點頭應下,由老唐充當中間人,把他們引到校辦去。
可校辦忙得要死,干活的恨不得一個人當成三個來用。
校辦主任好不容易抽出空來,勉為其難見了眼“工人代表”,聽說她們的請求之后,毫不猶豫地手一揮:“這個事情我們干不了,這個應該是省招生辦的工作,我們不能越俎代庖。”
薛琴脫口而出:“那我們是不是應該找省招生辦喊你們出面?”
校辦主任露出了微妙的笑:“招生辦不是我們的上級單位。”
說白了,就是招生辦,也沒辦法指揮他們干活。
“同志,我們事情實在多。二月底,學生就入學了。我們的教室和宿舍都需要修繕,學生的教學和生活都要安排。事有輕重緩急,不好意思,我要先走一步了。”
葉菁菁趕緊跳出來,伸手攔住校辦主任:“就是因為事有輕重緩急,所以你們現在點立刻做最重要的事——給考生介紹高校。”
看校辦主任皺眉毛,她又立馬強調,“這個重要不僅僅是對考生來講,更是對你們來說。眼下,對西津大學,是頂頂重要的。它直接決定了,西津大學今后幾十年的發展。”
校辦主任像是在聽天方夜譚。
這小工人代表可真夠能吹的。
大學兩個字,究竟意味著什么,估計她都搞不清楚。
居然也敢吹什么大學今后幾十年的發展。
第87章 去廣播臺打廣告 踢皮球
薛琴也驚呆了, 感覺自己的搭檔似乎吹了個大的。
這這這,好像要收不了場啊。
葉菁菁卻胸有成竹:“大學說白了,也就是學校。一個學校要怎么才能發展好, 一個看硬件設施,教室、教學設備是不是齊全。一個看師資力量, 有沒有厲害的老師, 直接關系了學校的發展。但是——”
她用轉折句式提醒辦公室里的人注意,“這二者加在一起, 都沒有最后一點重要。”
薛琴不由得豎起耳朵,追問道:“最后一點是什么樣。”
大學不就是因為有學校有老師, 所以才稱為大學嗎。
還有什么比這兩點更重要的?
“生源。”葉菁菁盯著校辦主任,“為什么大學要冒著風險提出重新恢復高考制度?因為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學生的底子太薄, 領悟能力太差, 再厲害的教授也拿他們沒辦法。”
校辦主任沒反駁。
因為這是明擺著的事啊。
大學如果對工農兵學員滿意的話,就沒有高考的事兒了。
葉菁菁深吸一口氣:“所以對學校來說, 填報志愿才是最關鍵的時期。好的生源是非常稀缺的,學校要想發展好,就必須得去爭搶生源。”
在她當年參加高考那會兒,高校搶生源可以搶到斯文掃地,完全沒有任何體面可言。
結果1977年好了,所有的高校都跟國營商店一樣,穩坐釣魚臺,完全沒有爭取乙方的意思。
但是人家商店, 不管顧客是哪位,都得掏錢掏票,對商店本身來說, 顧客是誰,根本無所謂。
高校能這樣嗎?伯樂和千里馬,都得尋找對方。
“我們省是教育大省,不然也不會高考前還要來一次預考刷人。從理論角度上來講,我們省的高校是絕對不愁生源的。”
“但問題在于,生源也有100分和90分的區別。100分的生源,他們的高考第一選擇是誰?十之八九十清華北大,然后是上海的大學。西津大學要擺在哪兒?”
“可如果咱們學校去宣傳了自己,讓考生知道,西津大學同樣歷史悠久,擁有眾多優秀教師和非常頂尖的科目。那100分考生一聽,覺得西津大學也不錯,綜合考慮一下,就選擇西津大學了。”
“真的,正因為您一直待在大學里,所以事實上你也存在信息壁壘。您潛意識里或許會覺得,考生應該知道各個大學是怎么回事。”
“可是事實上,大家不知道。中華大地物華天寶,很多天才都生活在偏僻的地方。對他們來說,大學就是兩個字而已。什么大學對他們來講,都是一回事。哪所學校先給他們灌輸了概念,他們就會選擇哪所學校。”
校辦主任終于有所松動,卻還是有所保留:“即便我們想給大家介紹,現在也沒辦法呀。”
他伸手一直自己桌上厚厚的文件,“你看我們現在有這么多事情要做,沒有精力也沒有人力派人各個地方宣講。”
他又敲了敲手上的文件,“做成資料,發給大家的話,時間上也肯定來不及了。”
葉菁菁笑了:“這個不用您擔心,您只要直接去說,就能傳進千家萬戶。”
電光火石間,薛琴福至心靈,立刻接過話茬:“對對對,可以去廣播臺說。我們工人夜校就是在廣播臺,播放教學錄音帶的。”
只是這一回,給全省考生介紹招生大學,那必須得是省廣播電臺,不然輻射范圍不夠。
葉菁菁又趁機強調,這一出對西津大學來說是多么的意義深遠。
“咱們省廣播電臺一播放,隔壁省也能聽到。到時候他們的頂尖考生心動了,也會報考西津大學的。”
校辦主任卻嘆了口氣,難以掩飾惋惜:“隔壁省的志愿早報完了,人家12月10號就考試了。”
現在想想,確實有點虧呀。
葉菁菁從善如流:“沒關系,今年不行還有明年。再說了,后面還有考研呢。”
校辦主任終于點頭應下:“那我這邊馬上安排老師,什么時候去省廣播電臺匯合?”
葉菁菁和薛琴都是后背冒冷汗了,如果說西津市廣播臺那還好說,省廣播臺,他們沒打過招呼呀。
但是她們好不容易才說服了西津大學,她們可不想再起波瀾。
“廣播臺那邊我們還得再聯系一下。之前,人家也不知道你們什么時候能過去呀。”
兩人出了行政樓,葉菁菁騎上自行車,帶著薛琴就一路狂飆。
目標——省廣播電臺。
路上,薛琴還在叨叨:“就應該讓西津大學自己去聯系,要不是咱們提醒他們,他們都招不到好學生。”
“不會的。”葉菁菁眼睛看著前方,用力蹬自行車,“其實全國的情況都差不多,這一次高考,成績最好的肯定是老三屆。人家在文·革前,就完成了完整的高中教育。”
“不會吧。”薛琴下意識地反駁,“他們都畢業十幾年了,早忘光了。”
葉菁菁不假思索:“真學得好的,學得扎實的,很快就能回憶起來。”
好吧,作為學渣,薛琴默默地消化了來自學霸的重擊,直接跳入下一個話題:“那老三屆就一定會報考西津大學嗎?”
“老三屆年齡不小啦,基本都快三十了。他們當中大部分人都已經成家立業。考大學,他們也得考慮自己的小家庭。外地的學校,不是他們的首選,他們會優先考慮本地學校的。”
薛琴瞪大了眼睛:“那你不是忽悠了西津大學嗎。”
葉菁菁堅決不承認:“本省高校又不止西津大學一家,這可是給他們獨占鰲頭的好機會。”
現在市區還沒有擴張,省廣播電臺距離西津大學也不算多遠,騎車半小時就能到。
葉菁菁停下車,都來不及等氣喘勻了,就要往里頭去。
然而,1977年的廣播電臺,地位超然,外面還有持槍士兵站崗執勤。
哪怕她們手里拿著介紹信——為了進省招生辦大門而準備的,人家門衛也不肯放他們進去。
理由是,你們沒跟人約好,沒人到門口來領你們,你們就不能進廣播電臺的大門。
倆姑娘都快急死了。
可無論他們強調自己的事情有多么重要,關系著全省數十萬考生的命運。
門衛也始終堅持原則,不為所動。
后來也是她倆運氣好,剛好碰上市廣播電臺的侯編輯來省臺辦事。
聽說了她們的訴求,侯編輯忍不住嘆氣:“你倆可真是當代張思德,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了。”
如果是單純為了他們工人夜校的學員,她倆完全可以把大學教師請到紡織三廠去,給工人們說說就行。
可人家的心胸就是這么的寬廣,非得把全省的考生都給帶上。
再想想他們之前,找市臺播放教學錄音,也是為了讓全市考生都能跟著學習。
這種大愛無疆的胸懷,不就是共產主義精神最好的體現嗎。
老編輯點點頭,主動應下:“走,我帶你們進去吧。”
有她做背書,又給門衛遞了煙。
門衛終于肯松口,只讓他們做了登記,就放人進去了。
侯編輯又主動當中間人,給她倆引薦了省臺的負責領導。
省臺領導對她們的提議非常感興趣,也認可這件事情意義重大。
但是——
要命的但是來了,這件事必須要有個牽頭方,但這個牽頭人,省廣播電臺自認為擔不起。
他們只能提供平臺。
葉菁菁已經被磨得沒脾氣:“那誰來牽這個頭呢?”
省臺領導跟旁邊的人討論了兩句,才給出答案:“省招生辦,這個事情應該是省招生辦牽頭來做。”
葉菁菁也不跟人糾結了,直截了當:“有沒有省招生辦的電話?”
廣播電臺還真沒有,兩邊沒搭上過關系,但電臺還算夠意思,他們打到了省革委會,愣是是從革委會手上拿到了招生辦的電話。
這一次打過去,接電話的是招生辦的那位干事。
他倒是沒有態度不好,卻死咬一個原則:招生辦也是聽領導指示干活的,上面沒說要搞什么招生介紹會,那招生辦就不能出這個頭。
葉菁菁終于火了,隔著電話線看不到人臉,她的脾氣就壓不住了。
“您覺得您說的話合適嗎?你們就是這樣為人民服務的?招生介紹,本來就是你們招生辦應該干的活。”
“您說你們人少,忙不過來。好,我們理解,我們去找人,我們把臺子給搭起來了。只想請你們說一聲,可以,這個事兒能辦,你們給我們開個介紹信,都不行嗎?”
招生辦的干事也頭大如斗。
說白了機關辦事人員,今天上面交代了下來的工作還忙不完呢,誰愿意給自己多事呢?
在他看來,這兩個紡織廠女工就是沒事找事。
“你們既然已經找好了大學教授,那直接給你們廠里的考生做招生指導不就行了嗎?為什么非得上省廣播電臺呢?”
招生辦干事忍了又忍,才沒脫口而出一句話:兩個女同志,就這么愛出風頭嗎?
葉菁菁不假思索:“其他考生怎么辦?其他考生就不是我們省的考試嗎?就不歸你們招生辦管嗎?”
干事被堵得難受,脫口而出:“今年的高招工作推進非常急,我們能做到今天這樣子就已經很不錯了。高考又不是只考一年,今天來不及的,明年再做就是了。”
他這話不說還好,一說葉菁菁就成了被點燃的火·藥桶,一股說不出的悲憤直沖她腦門。
她不管不顧,徹底發作了。
第88章 別光打廣告啊 要你們指導填志愿的
“對, 你們可以一年年的招生搞下去。可是考生呢?留給考生的時間能有幾年?他們被耽誤的十一年,又該怎么算?”
“他們做錯了什么?他們一直響應國家號召,學工學農學軍, 備戰備荒。整整十一年的時間,他們沒有一張安靜的書桌。”
“對, 現在大家都一樣, 包括在學校里的學生,文化知識也學得馬虎, 大家好像是在同一個起跑線上。”
“可是他們已經工作了,接下來的時間, 他們也不可能向學生一樣,脫產學習。利用業余時間和全心全意投入學習,效果能一樣嗎?”
“留給耽誤了11年的青年的時間, 只有這短短的幾年時光。等到三四年以后, 新一批完整地接受了高中教育的高中生畢業參加高考,他們怎么跟這些正兒八經的高中生競爭?”
“等到他們落榜了, 是不是又可以說全是他們自己的責任?國家給他們參加高考的機會,是他們沒把握住。那全都怪他們自己嗎?”
“對,你們是可以不管招生介紹,讓大家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去。但是,如果真這樣的話,誰會占據天然的優勢?是我們是我們這些大城市的考生,家里有學校關系,家里有人當干部的考生。”
“我們能夠接觸到大學, 我們可以通過各種各樣的渠道獲得各種信息,我們填報志愿的時候,起碼能夠知道我們填的是什么意思。”
“但這公平嗎?對那些農村考生, 對那些下鄉知青,對那些偏遠地區的考生,公平嗎?是他們不思進取不愿意知道嗎?是他們沒有渠道知道這些。”
“所以我們在學習上輸給他們也不怕,因為我們可以利用信息壟斷的天然優勢,輕松地通過報考學校來打敗他們。”
“我們在獲得最終勝利之后,還可以肆無忌憚地去嘲笑他們:看是你們自己沒眼光,不爭氣,所有的后果都是你們自己選的。你們上不了大學,全是你們自己的責任!”
“但真是這樣嗎?打著公平的幌子,行不公之事,就是在作惡。這是不僅僅是在欺負那些弱勢考生,更是有違反高考選拔國家人才的基本原則。”
“通過信息壟斷的手段,把最優秀的學生屏蔽在大學門外,就是在犯罪,對國家對人民犯罪!那高考的意義還存在嗎?不過是換個手段,來保護既得利益者的利益!”
房間外頭,省革委會領導一直側著頭,靠近窗戶細聽。
他的秘書后背冷汗都要下來了。
莽!
年輕同志就是莽,怎么什么話都敢說。
但這個小葉同志跟秘書女兒的年紀差不多大,作為一位父親,他不由得伸出了類似于舐犢之情的關切。
于是秘書舌頭打了個卷兒,替葉菁菁說了句話:“這個小葉同志性子有點急,估計也是給工友上課給急的,人還是好的。”
領導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你怎么曉得是上課急的?”
秘書露出苦笑:“領導啊,你們家小孩聽話,你是不知道我們的苦。我給我小兒子輔導作業,我都氣得到處找皮帶,想抽死他。”
旁邊圍著的人,趕緊附和:“是啊是啊,上班都沒有教他們學習累。”
他們跟葉菁菁無怨無愁,雖然覺得這女工好像有點多管閑事,又有些想當然。
但年輕人不就這樣嘛,滿腔熱血,相信社會是公平的,愿意為了這份公平而奮斗。
就像那些五六十年代就主動下鄉,主動支邊的年輕人一樣。不管他們年紀大了會不會后悔,起碼當時他們的心是真誠的,他們真誠地希望奉獻自己的青春,建設好祖國的邊疆。
這種真誠最難得。
哪怕他們已經混成老油條了,也愿意保護這樣的真誠。
好幾個人幫著說話:“工人夜校是真的好心,不藏私。不像有的地方啊,藏著掖著,得到點什么好的,都生怕被人家看到一樣。”
附和的聲音大了。
革委會的領導點點頭:“既然大學也愿意幫這個忙,那就安排一下這個招生介紹會吧。這也不怪招生辦,他們事情確實多。馬上就要高考了,卷子還在出呢,千頭萬緒,一時顧不上也正常。”
他擺了擺手,“行了,也別讓他們為難了。這個事情我們革委會定了,趕緊讓人家大學老師過來,安排給大家講講高考志愿要怎么填。”
他背著手,往外走的時候,突然間想起來,又補充了一句,“趕緊通知各個公社,組織知青還有那些今年考試的學生,一起聽聽,別糊里糊涂的,不曉得該怎么弄。”
秘書趕緊答應:“好的,領導,我馬上去安排。”
省廣播電臺的領導也反應過來:“我們現在就對接大學的老師。”
“錄下來,多放幾次,讓他們好好聽聽。”
葉菁菁吼完了招生辦的干事就后悔了。
不是因為對方不該挨吼。
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
你是招生辦的干事,對著群眾,你代表的就是招生辦。
你不能說跟你沒關系這種話,因為這就是你們招生辦的責任。
她后悔的地方,是在于知道吼了沒用,白浪費口水了。
她還得想辦法去找領導,找大領導。
葉菁菁一把抓住薛琴,撞了南墻也不回頭:“我們去找革委會吧,招生辦不管,我看革委會領導還是很重視高考的。”
結果她倆還沒辦公室的門,省臺的同志先進來了。
“行啦!別跑了,剛才省革委會的領導都聽到了。領導親自指示的,趕緊準備一下,今天就把這個招生介紹會給上了。”
葉菁菁呆愣當場。
薛琴則是恨不得時光能倒流,好捂住自己搭檔的嘴巴。
要命哦!
她回過頭,悲痛地看著自己搭檔,心如刀割:“菁菁,要不你還是報考外地的大學吧。”
這是妥妥的得罪了領導啊。
葉菁菁白了她一眼:“我走了,你一個人扛的住夜校嗎?”
她辛辛苦苦努力了好幾個月的人脈關系網,全在西津市。
讓她拋下,從頭再來,她可舍不得。
工人夜校和印刷廠,在她看來,大有可為呢。
況且她走去哪兒啊?
報考清華北大?倒不是她怕自己考不上,她現在的實力絕對能考上。但她還是高攀不起呀。
清華的口號是為祖國健康地工作五十年,他們會組織學生長跑的。而北大呢?北大在清華面前從來都不甘示弱,他們的學生同樣要長跑。
但葉菁菁最恨體育項目就是長跑,她就是不喜歡跑步。你讓她練個八段錦之類的她能接受,你叫她長跑她就是煩。
再說北京是國家的政治中心,政治空氣相對于南方要緊張很多。明年就改革開放了,葉菁菁更喜歡南方的輕松氛圍。
那她為什么不去上海呢?那得怪上海的自來水呀。
這時代上海的自來水味道是很不咋樣的,有股怪怪的化學藥水味,估計跟取水源有關系。
她穿越前的導師就是在復旦讀的大學,喝了一年上海的自來水,就查出結石了。所以他后來考研死都要離開上海。
葉菁菁不打算拿自己的身體健康開玩笑,她也不想喝化學藥水。她這人是吃不了苦的。
所以綜合考慮之下,留在西津唄。
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待著多舒服呀。
薛琴當然舍不得她,于是就坡下驢,給她出主意:“那我們以后小心點吧。”
慫就慫,總比領導記恨好。
廣播電臺這邊安排好了,當然得馬上通知大學。
結果人到齊了之后,廣播室差點塞不下了。
浩浩蕩蕩,不僅是西津大學,西津工學院和師范學院也派人來了。
至于后兩者為什么會露臉?西津大學表示,絕對不是我多的這個嘴。
是省廣播電臺通知的。
人家是秉著為考生服務的原則,覺得多來幾所大學,可以把招生院校介紹得更加清楚。
于是葉菁菁過去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三足鼎立的架勢,差點叫她連落腳的地方都找不著。
你問她,為什么非得過來湊這個熱鬧?
還不是因為術業有專攻嗎。
別看大學教授們了解大學,可要問他們,高考生最想知道什么,他們還真是說不清楚。
葉菁菁責任就是在這里控場。
她太了解這些大學教授了,一個個說high了,那就等著他們滿嘴跑火車吧,根本說不到重點上去。
可就是這么多人,也不還不算完。
那邊西津大學和西津工學院的教授你一言我一語,介紹幾所理工科院校的時候,廣播省里頭又悄咪咪地進了一個人。
謝廣白剛出手術室呢,身上還帶著那種消毒水的味道,就匆匆趕過來了。
他的任務,是給考生們介紹醫科院校,包括本省的衛校。
這會兒的環境也不方便閑聊,他只跟葉菁菁點了點頭,然后就安靜如雞地待著。
那頭理工科的院校終于說的差不多了,師范學院的教授忍不住,趕緊上前:“我知道,現在好像有個說法,叫做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但是,同志們啊,同學們啊。文科同樣也很重要的。它不重要的話,國家會安排文科招生嗎?國家同樣需要文科人才。”
“有的學生,他(她)擅長文科,就因為出現的錯誤的認知,非要學理科。這樣的學生,哪怕因為綜合分數夠,勉強考上的理工科專業。他(她)進去了以后,也是在對自己對別人不負責。”
“一方面吧,因為他(她)占了這個招生名額,導致其他更合適的考生進不來了。另一方面吧,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他(她)這個腦袋瓜子,在理工科方面就是有欠缺。上大學以后,老師上課聽不懂,他(她)痛苦,大家也替他(她)著急。”
“這種雙方都煎熬的悲劇,本來是可以避免的。我們上大學考專業,要選擇國家需要的。所有這些招生的專業,都是國家需要的。”
“在這個大前提下,我們就要選擇自己更擅長的專業。這樣我們才能最大限度地發揮自己的才能,學到更多的知識,將來畢業了,更好地為國家建設做貢獻。”
他這么積極。
旁邊外語學院的教授,也趕緊跳出來,強調外語人才對現在的國家來說,是多么的重要。
歡迎廣大在外語學習方面有所長的考生,積極報考外語專業。
外語學院的教授想不著急多難啊。
因為之前文化的革命的影響,現在各個省市,他知道的,報考外語專業的考生都很少。
而且現在的情況是,外語是作為附加科目出現的。
考生不報外語專業的話,就不用參加外語考試。
校方也沒辦法通過高考成績,來判斷他們的外語水平。
這就導致了后面即便調劑報考其他專業的學生過來,很有可能會出現拉郎配的悲劇。
想要避免招不到足夠學生的悲慘命運,就得積極鼓勵大家主動報考外語專業。
他真不是故意坑考生們。
直覺告訴他,今后的日子,外語大有可作為,外語人才會非常吃香。
一圈的教授說完了,終于輪到謝廣白。
他也沒多說其他的事,只強調醫學院校的課程非常緊張,想學醫的人,要做好思想準備,要鍛煉好身體。
另外還有一點,暈血的人上不了手術臺,別到時候學了幾年的時間,還是沒辦法當醫生。
大概各個專業是學什么的,更側重于哪方面的知識需求,介紹完了。
葉菁菁趕緊把握全場節奏:“那幾個志愿我們應該怎么填?”
這回是西津大學的教授,主動回答的:“給你幾個志愿你就把它全填上,不要任性。覺得我就是認準了某個學校,其他學校我都不考慮。”
“這個想法是要不得的,非常自私。參加高考,是為了接受國家挑選。包括備注里頭是中專,也應該填。不要總是想,我要上大學,我不能上中專,這個想法是非常危險的。所以……”
等他叨叨叨叨地說完,葉菁菁又不得不提醒考生:“我們省的學校確實多也確實好,但是,祖國大好河山,其他省市也有很多好學校。大家要把視野放寬闊一點,不能光盯著眼前的一畝三分地,可以多出去走走看看。”
麻蛋,你們這幫家伙,光想著自己找好生源,就不管考生死活了。
本省教育是出了名的內卷,總共加在一起就那么多學校,省內考生全盯著省內院校看,那真是卷到哭。
同樣的分數,報考外面的好大學,不香嗎?
唉,真累啊!
青銅難帶,王者也難帶。
第89章 農民的狡猾 都在努力生活
一場招生介紹會, 從下午三點鐘開始,持續到五點多鐘還沒結束。
謝廣白今天晚上還要上班,介紹完醫科院校的情況之后, 沒再多待。
他打了聲招呼,提前走了。
臨走時, 他特地又到葉菁菁旁邊, 從包里摸了幾顆糖出來,塞給她, 低聲道:“先墊墊。”
看這架勢,還不知道要持續到什么時候呢。
葉菁菁點點頭, 沒跟他客氣。
說實在的,她已經餓了。但人家老教授還一個個忙著激情開麥,她這個發起人是無論如何, 都不能中途開溜的。
那怎么辦?只能扛著嘞。
她分了一顆糖給薛琴, 兩人趕緊補充糖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們的舉動,提醒了廣播電臺的人。
到了快七點鐘的時候, 終于有人送吃的到播音室了。
大概是為了方便,送的也不是正經飯菜,而是饅頭和茶葉蛋。
但大家伙兒都餓得前胸貼后背,眼前發黑,哪里還顧得上挑剔,一個比一個吃的香,還拿人家的米湯當水喝。
吃的這么狼狽,也不耽誤教授們的發揮, 進展到后半程,高校的競爭基因終于覺醒了,大家都拼命地夸自家學校好, 自家學校妙,自家學校呱呱叫。
葉菁菁聽的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她趕緊又把話題往回拽,直接開問:“那么龐教授,如果我是您的晚輩,我的學習情況是這個樣子的……我的預考分數是語文……數學……xx題做出來了,xx題沒做出來。我這人的性格是……那么,您會如何建議我填報高考志愿?”
被問上門的西津大學的教授,只能撓撓頭,開始給建議了:“如果你是我的小孩,如果啊,這個情況,我的建議是……不過我要說清楚,萬一這個志愿報考失敗了,我自己家的小孩,什么結果我都能承受得住。希望各位考生如果參考這個建議的話,也要承受住。”
葉菁菁又一個接一個地發問,拿自己身邊的夜校學員的情況來舉例,一口氣說了十幾種不同的狀況,要求教授們幫忙填報志愿。
到后面,別說教授們都被折磨得筋疲力盡了。
連廣播電臺的人也跟著吃不消。
1977年,廣播臺沒有通宵節目,這都要10點鐘了,再不結束的話,大家都扛不住。
葉菁菁這才意猶未盡地閉上嘴巴,做了總結發言:“因為這一次高考,時間非常緊張。所以我們這個招生介紹會,也舉辦得非常倉促。不足之處,還請廣大聽眾多多諒解。”
她又再三再四地感謝,“這一次介紹會,是在省革委會領導的親自關懷下,舉辦的,獲得了西津大學、西津工學院和西津師范學院,以及我們省廣播電臺的大力支持。”
她站起身來,“在此,請允許我代表廣大考生,感謝國家感謝政府感謝各界,感謝各位老師,對我們考生的關心和愛護。”
老教授們都困得要打哈欠了。
聞聲,他們趕緊擺擺手:“沒事沒事,你們好好學習好好考試就行。祝大家一切順利,都有一個光明的前程。”
招生介紹會結束了,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臨走前,龐教授帶頭,掏了□□票出來,要給廣播電臺的人。
這也是現在的規矩,居民口糧定量有標準,誰家都沒余糧,上哪都得自帶糧票。
廣播電臺領導卻連連擺手:“不要不要,這次招生介紹會,省里頭非常重視,糧票是革委會特批的,糧食局給補的。”
眾人都肅然起敬。
不要小看□□票,這能年頭能夠特批糧票,就代表今天的介紹會,規格非常高。
可見領導極為重視這件事。
葉菁菁總算松了口氣。
看來雖然她話非常不好聽,但領導大人有大量,并沒有跟她一般見識。
教授們各自走人,葉菁菁和薛琴,也騎著自行車往紡織三廠趕。
冬天的風可真冷啊,但這也攔不住薛琴忍不住吐露心聲:“其實我覺得吧,憑手上老繭推薦上大學,也沒有什么不對。”
她急急地補充強調,“我是這么想的呀,白卷英雄他講的也有道理。因為他下鄉忙于生產,又是種地又是挖水渠,根本沒有閑下來的時間。”
“但是那些假下鄉的知青,就可以窩在家里,甚至找人幫忙補課,然后1973年的高考來了,他們考出了好成績,堂而皇之地上大學。”
“可是對那些老老實實下鄉,踏踏實實搞生產的同志來說,公平嗎?他們的老繭就是他們的成績啊。你今天講的那個信息差,就讓我想起了這件事。”
葉菁菁放慢了速度:“哎,我停車了。”
薛琴嚇了一跳:“怎么啦?”
“你看前面。”
昏黃的路燈下,出了一道剪影,好像是個女同志,旁邊擺的是什么?籮筐?
葉菁菁推著自行車往前走,突然間冒了一句:“推薦上大學,走后門的概率更高。”
薛琴臉紅了,心虛得要命。因為如果還能像去年一樣推薦上大學的話,那以他們家的情況,肯定是她去上這個大學。
她趕緊轉移話題:“這么晚了,她在路上干嘛?”
1977年,可沒有夜市,只有被打擊投機倒把的黑市。
而且人家也不會光明正大的,在大街上交易。
葉菁菁和薛琴推著自行車過去,那個裹著頭巾蹲在地上的農婦,趕緊抬起頭,沖她倆討好地笑:“同志,要買菜嗎?自家地里種的,今天剛起的,新鮮著呢。”
薛琴不由得奇怪:“你怎么到這個點兒還沒回去?現在都十點鐘了。”
那農婦滿面風霜,愁眉苦臉的:“我來的晚啊。我先是挑著擔子去縣城,可去縣城的人多。他們講市里頭也能賣,我又不認得路,方向錯了,走過來天都要黑了。”
耽誤到這個點兒,菜還怎么能賣得掉?
除了一些白天沒來得及買菜的城里人,買了她的菜回家燒晚飯外,剩下的大頭,到現在也沒人買。
也是她運氣不好,現在天冷,晚上大家也不愿意出來。
倘若換成天暖和的時候,說不定早就賣光了。
葉菁菁跟薛琴對了個眼神,開口詢問:“那你今天晚上準備住哪里?”
農婦愁眉苦臉的:“我就找個地方避避風吧。”
薛琴都聽不下去了:“你開什么玩笑啊,這種天氣你敢在外面過夜,明天你就是賣火柴的小女孩。”
啊?
農婦茫然地看著她:“我賣的是芥菜,不是火柴呀。”
葉菁菁噗嗤笑出聲,招呼她:“走吧走吧,我們給你找個地方將就一晚上。”
然而農婦不肯:“我的菜還沒賣掉呢。”
“這個點兒,沒人買你的菜了。不行的話,明天一早再賣。別挑擔子了,我用車子給你推吧。”
好在距離紡織三廠也不遠了,不然光靠她們的腿走路,也挺要命的。
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返回食堂的時候,食堂已經忙完了中班的加餐,但并沒有關門。
因為12點鐘接夜班,在此之前還有人會過來吃夜宵。凌晨三點鐘,又有一頓夜班的加餐。
不過此時此刻,食堂還是挺安靜的。
大師傅坐在桌子旁邊抽煙,看到葉菁菁跟薛琴,領著位農婦進來,不由得樂了:“喲,這大晚上的,你們還帶人過來買書呀。”
“不是。”
薛琴解釋了一下事情始末。
大師傅看了籮筐里頭的芥菜,點點頭道:“食堂收了。”
芥菜的刺激性強,剛好給上夜班的人加餐,也給大家醒醒神。
這時代也不講究蔬菜農藥超標之類的,因為農藥和化肥都是金貴物,只有生產隊才能從公社拿到少量的。
農民家的自留地上種的菜,想打農藥,你也得先有農藥可以用。
農婦沒想到還有這種好事,立刻歡天喜地的感謝。
薛琴還安慰她:“你別著急,現在這兒將就一晚上。明天你走的時候,我們在把書賣給你。”
農婦茫然:“書,啥書啊,我不買書啊。”
薛琴以為她沒聽懂,又補充說明道:“就是高考復習講義,你進城賣菜,不就是為了買講義嗎?”
農婦連連擺手:“不不不,我是想賣兩個錢,后面過年,能買兩塊布,給娃娃做新衣服。”
得,誤會了,自作多情。
大師傅在旁邊笑得直拍大腿,眼淚都快笑出來了。
好在葉菁菁跟薛琴心理素質都挺強大的,迅速轉入下一個話題:“那我們給你找個鋪蓋吧。”
葉菁菁拉著薛琴到邊上去的時候,后者還是滿臉一言難盡。
“她居然不是拿買講義的!哈,她是真的會鉆革委會的空子呀。”
何止呀,今天兩個姑娘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農民有農民的生存智慧。
外面的街上越來越熱鬧。
進城的農民們,除了賣菜、賣雞鴨鵝、賣雞蛋這些吃的之外,已經有人把自家釀的山芋酒和織的土布,以及曬的醬,一并拿到城里來賣。
更有狡猾的社隊企業,趁這個機會,把自己工廠生產的產品,單純農產品一并運到了西津市的街頭。
在高考指揮棒的魔力下,居然也沒有紅袖章沖過來抓這些破壞經濟秩序的家伙。
當然更大的可能性是,現在西津學習氛圍濃郁,尤其是高中生,一個個都被拘留在教室里頭好好學習。
他們自然也沒空,繼續戴著紅袖章去當志愿者,抓投機倒把分子了。
這些,葉菁菁和夜校學員們,只能趁著吃飯的時候,聽其他人聊兩句。
現在,大家已經填完高考志愿,當然得披星出戴月歸。要是不聽廣播的話,當真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了。
如此,時間一路飛走,大雪時節當天,突然間有人喊了一聲:“下雪了。”
大家扭頭一看,才瞧見,外面紛紛揚揚的,真的下起了大雪。
1977年,西津的第一場雪,終于來了。
大家跑到窗戶邊上,朝外面張望。
突然間,王鳳珍指著外面,哈哈笑:“看,他像不像頭發眉毛都白了?”
大家跟著嘻嘻哈哈,真是難得的輕松一刻。
方萍“咦”了一聲:“好像是錢光明啊,下雪天,他來干嘛?”
如果是送紙的話,應該直接送去印刷廠啊。
總不會是給他們是送柿餅來的吧?
那他們實在太不好意思了。
然而,錢光明找到到圖書館的時候,卻是滿臉焦灼。
他一看見葉菁菁,便脫口而出:“葉同志,我想請你幫忙想想辦法。我想看看我妹妹的試卷,她的成績不對。”
在場的人都驚呆了。
成績不對,什么意思?
預考分數被改了嗎?
第90章 真有人舞弊啊 膽兒真肥
改了!
錢光明非常肯定:“我們家小花的成績肯定被改了。”
他為什么敢這么肯定呢?
因為小花數學成績很好, 這是大家公認的事。
有工人忍不住反駁:“那不一定,上了考場一緊張,大腦一片空白, 什么都想不起來也不稀奇。”
其他人紛紛點頭。
考試這種事情,不僅考學習能力, 更考心理素質。
還有人委婉地提醒錢光明:“是不是你妹妹沒考好, 害怕你跟你奶奶責罵她,所以說她成績被人改了?”
這也有可能哦。小孩子都要面子的。
“不是的。”錢光明急了, “監考的就是我們公社中學的何老師。雖然他不怎么過來上課,但人家是正規的師范大學數學系畢業的高材生。他非常肯定, 我妹妹考得很好,所有的題目都做出來了。”
“考完以后,他們學校對試卷的時候, 老師也說了這事兒, 在黑板上直接寫了我妹妹的解法。結果成績出來,她數學只有43分, 這怎么可能呢?”
啊?
那到底是咋回事兒。
老師不至于吃飽了撐的沒事干,故意戲弄學生吧。
薛琴過來給大家送油印的試卷,聽了一耳朵,不以為意:“我也沒通過呀,我都沒想去查試卷。”
結果錢光明看了她一眼,看得她直跳腳:“什么意思啊你,說我成績本來就不好嗎?”
錢光明沒吭聲,但也沒否認。
薛琴氣得七竅生煙:“這次高考非常公平公正, 如果能改成績的話,我為什么不把我的分數給改高了呢。我們一家都是干部。”
話糙理不糙。
原本還有些懷疑的工人們,紛紛點頭。
沒錯。
薛琴的爺爺奶奶都是老革命, 父母也是解放前就干革命的,可以說,西津市方方面面,沒有他們家不能找到人說上話的。
這樣的薛琴,都捏著鼻子接受了預考被刷的事實。
你們家一個農村小丫頭,非得跳出來質疑,是不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呀。
錢光明臉漲得通紅,原本嘴巴挺能講的一個人,這會兒只強調一句:“我妹妹本來考得就很好。”
葉菁菁趕緊當和事佬:“別吵別吵。你想查試卷是吧,我們來想想辦法。”
她瞧見薛琴翻了個大白眼,趕緊把人拉到邊上去,小聲解釋:“他們家的條件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他妹妹預考都沒過的話,按照那姑娘的脾氣,十之八九明年高考也不會參加。從今天開始,她就會下地干活去掙工分。”
薛琴冒了一句:“都下雪了,這種天氣下地能干嘛呀。”
“挑圩埂。大家為什么拼命都想進城?還不是因為鄉下苦嘛。”
薛琴只能皺皺眉毛,犯難道:“他們縣自己閱卷,自己定下通過預考名額的名單啊。”
雖然大家經常把區縣擺在一級看,但實際上,縣的自主權,遠遠勝過于區。
葉菁菁推推她的胳膊:“你想想辦法嘛,人家也沒什么過分的要求,就是想看一下試卷而已。本來就應該給看的。有什么不能見人的呢?”
薛琴頭疼:“我是怕丟不起這個人。”
如果是她自己家里人能夠直接決定的事也就算了,可她得回家,找她家大人托關系呀。
“你就當可憐可憐她吧。農村小姑娘想往上走,很難的。”
“好吧好吧。”薛琴勉為其難地應下,又忍不住嘀咕,“這下子,朱向東要笑死我了。”
“他敢!”葉菁菁不假思索,力挺姐妹,“他要敢笑,我們一人一團雪砸死他。”
薛琴傲嬌地一抬下巴:“那還差不多。”
葉菁菁卻突然間想起來:“上次朱向東一口咬定預考有人改成績,不會說的就是這事兒吧。”
所謂,貓有貓道鼠有鼠路。
朱向東在紡織廠被邊緣化,但他社會關系網挺復雜的,想打聽消息找他的話,他總有辦法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兒。
“先問問他吧。”
薛琴老大不樂意:“他知道什么呀,他就是瞎吹,嘴上能跑馬。”
可是,已經有正義感爆棚好奇心旺盛的青工,迫不及待地跑去找朱向東了。
可憐的朱向東剛下夜班,在床上翻了半天燒餅才睡著。
結果他夢都沒來得及做,就連覺都睡不成了。
他被工友們強行綁架到圖書館的時候,那臉陰沉的,下雪的天都比不上他。
葉菁菁當機立斷:“今天請你吃甲菜。”
朱向東這才白眼上翻,沒好氣地應了一句:“到底要問什么呀?還非得讓我跑一趟。”
其實去找他的工友完全可以轉述的。
可工友又不傻,都涉及到高考舞弊了,那肯定是大事兒啊。
三兩句話怎么可能講得清楚。
不如干脆把人叫過來,葉老師想問啥,直接當著人面問就好。
“我問你,上次你說有人預考改分數,是真的還是你開玩笑的。”
“廢話!”朱向東沒睡好,心情極度暴躁,說話一點都不客氣,“我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干,拿這種事情開玩笑嗎?”
葉菁菁追問:“那你說的改分數的,到底是哪些地方呢?有沒有高容縣?”
朱向東終于看到了錢光明,露出了憐憫的神色:“你們高容縣啊,呵,你應該問上榜的有幾個人沒改成績。”
眾人吃了一驚,有這么夸張!難道大家都走了后門?
薛琴忍不住撇嘴:“你危言聳聽吧。”
朱向東似笑非笑:“像你們家這么高風亮節的干部可不多見啊,竟然真不打招呼。”
在薛琴發火之前,他又趕緊換了目標:“你看看人家高容縣,縣城里哪個干部家的小孩,沒能通過預考?難道是干部家的小孩都特別聰明,窮人家的小孩生下來就他媽的是弱智嗎?”
薛琴氣得臉通紅:“你罵誰呢?”
“我罵那些吃著民脂民膏,還要斷窮人家小孩前程的烏龜王八蛋!”
葉菁菁下意識地問:“你有證據嗎?”
朱向東立刻做了個拒絕的手勢:“在其位謀其政,我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重。別到時候又變成我,是那四個人的余孽,故意在攻擊高考制度。”
薛琴忍不住嘲諷:“你是拿不出證據來吧。不然為什么要害怕?你以前不是無所畏懼嗎。”
“年輕的時候,誰不以為世界是公平的?”朱向東露出了嘲諷的笑,“我這叫吃一塹長一智,撒泡尿看過自己長什么樣了。”
薛琴面紅耳赤:“你流氓!”
朱向東卻扭頭,沖葉菁菁“嗬”了一聲:“這事兒不是什么秘密,你們找高容縣城里的干部打聽打聽,這是公開的事兒。”
薛琴還要跟他吵,葉菁菁攔住她:“行了行了,他下夜班。”
朱向東卻火上澆油,嘲諷薛琴:“怎么,我們薛大書記,準備去匡扶正義?”
薛琴熱血上頭:“怎么了?這是在破壞高考,難道還能縱容他們嗎?”
她家底氣這么足,她同樣得老老實實高考。
別說她從來沒想過找人改成績了,她要真有這個狗膽,她爺爺奶奶也會直接打斷她的腿。
“走!”薛琴招呼錢光明,“這事兒必須得有個交代,不行就告到中央去。”
她雄赳赳氣昂昂地領著人走了。
圖書館里卻徹底炸開了鍋。
真有人明目張膽地改分數呀?那還要高考這個遮羞布干嘛,直接跟以前一樣推薦上大學,干部子弟專用好了。
葉菁菁甩了甩手里的教鞭,招呼大家:“好了好了,把卷子發了,馬上測試。”
看大家還是靜不下來,她又強調道,“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起碼咱們西津市區的預考是沒問題的。越是小地方,越是容易出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咱們大家伙兒都知足吧。”
眾人的議論聲這才小下去。
沒錯。
這一次預考,他們廠干部子弟沒上的人實在太多了。
小薛書記同樣被刷下去了,哭成那樣也認了,可見還是生活在大城市好,公平的機會都比別人多。
葉菁菁拿飯票給朱向東。
她說話算話,答應請朱向東吃甲菜,就絕對不可能是乙菜。
只是——
她十分頭大:“你就不能稍微軟和一點嗎?薛琴也沒得罪你。她已經夠郁悶的了,你干嘛見她一回都要刺她兩句?”
這都是什么破毛病啊。
哪天他要是被人套麻袋,胖揍一頓,簡直太正常不過了。
薛琴這些天是過得真不容易。
每天都有通過預考的廣播學員寫信到工人夜校,感謝夜校提供的講義和課堂,幫助他們獲得了高考資格。
這些信,有的來自本地,有的來自周邊地區。
但不管寫信人是誰,薛琴看一次都要心塞一回。
可就這樣,她也忍著難受,認認真真地寫回信。
她是真不容易。
結果朱向東一點羞愧的意思都沒有,反而理直氣壯:“我不刺她的話,她會這么積極地出頭嗎?”
他當造反的頭子的時候,跟這種干部子弟打交道的次數可太多了。
指望他們做事,千萬不要太指望他們的良心。
而是要抓住他們好面子的特性,把人拱起來,事情就成功了一大半了。
葉菁菁翻了個小白眼:“你別多此一舉了,她有她的做事原則。這事兒,她本來就不會置身事外。”
朱向東沒生氣,反而笑著點點頭:“也是。她家這種條件都沒改成績,那些爛魚爛蝦比她還囂張,她能忍,才怪!”
得。
葉菁菁扶額。
反正是不能指望他好好說話了。
就是不知道,高容縣的高考舞弊案,到底什么時候能有個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