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好單純的人啊 我有對象了
趁著田寧激情澎湃, 葉菁菁趕緊拉她去試播。
她倆也不聊別的,單聊怎么學習數理化。
聊著聊著,田寧突然間冒出句:“其實我覺得, 想學好的關鍵就是相信自己能學好。我上學時,數理化成績很差的。”
葉菁菁來了精神, 興奮道:“我跟大家一樣都很好奇, 你是怎么一下子開竅的。”
“因為你呀。”田寧認真道,“你說我長了個數學腦袋, 學數學太靈光了。以前從來沒人跟我說過這話。”
“不可能吧。”葉菁菁本能地反駁,“你反應特別快, 一點就透。我記得你半個月就學完了相當于一整個學期的數學課。”
田寧點頭加強語氣:“是真的。我小學三年級,數學學應用題沒考好。那時候大人說,女孩子就是數學學不好。我一直記得這個話。后來上中學, 學不好我也覺得理所當然。”
葉菁菁難以置信:“那你當時同學里, 就沒有女生數學好嗎?”
“有,但大家好像都看不見一樣。你知道你去年九月份帶我們上課, 你說我長著數學腦袋,我才相信我能學好數學。”
田寧強調道,“如果說開竅,就是那個時候。我突然間意識到,我可以學好數學的,沒什么不行的。”
葉菁菁趁機上雞湯:“所以說,相信自己是第一步。不要給自己設定框框架架,覺得這個不行, 那個也不行。不努力嘗試過了,你永遠不知道自己的上限在哪里。”
其實葉菁菁想像寫作文一樣舉例子,說著名科學家錢偉長先生當年考清華的時候, 數理化總分只有25分,也沒有影響他后來師從馮·卡門,成長為一代力學大師。
只不過現在錢偉長還右著,不太適合作為正面人物出現。
所以葉菁菁只能就事說事:“數理化不分男女,知識的大門向所有人敞開。還有就是——”
她笑道,“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當你真的發現對方確實做得好的時候,多夸夸多肯定,發出你真誠的贊美。不要去輕易的否定一個人,每個人都有無限的可能。”
既然是聊天,田寧也問葉菁菁:“我發現你看書特別快,直接翻翻你就看完了。那能記得住嗎?”
葉菁菁解釋道:“我是為了看懂它,不是背書。比如說數學書,我看它要解決什么問題,然后看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書用了什么工具、概念。接下來就是一個自己思考的過程。要怎么展開,要用什么定理,思考完了再跟書里對照。”
“不是單純地看,是要想?”
“對,參與進去,主動學習。不能當旁觀者,一味被動接受。不然你好像一時間看完這本書了,回頭就忘得一干二凈。我認為這個辦法適用于所有學習。”
葉菁菁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多聰明。
但凡誰,家族里博士一堆,從小上的是重點學校,周圍全是聰明人,也不會覺得自己腦袋瓜子有多厲害。
只她幸運的地方在于,她學習環境好,從小就培養出了良好的學習習慣。
所以她才看似學什么都快,記什么都牢。
田寧興致盎然:“你要說數理化這樣學,我理解。但是文科,恐怕不行吧。”
“一樣的。”葉菁菁說得開心,隨口點人,“王鳳珍,你進來啊,咱們就說歷史。”
可憐的王鳳珍,原本正津津有味地看熱鬧呢,一下子被cue到,躲都躲不開——
恨啊!薛琴這個喪盡天良的,仗著自己壓根沒參加高考,肆無忌憚,直接把她給推進去了!
葉菁菁一把抓住她,不放人出去,開始跟人叨叨學歷史。
“我是理科生,我看歷史事件,方法跟小說一樣,看要素。主要人物、人物之間的關系圖,還有就是主要事件。”
……
里面的女孩們聊得熱鬧,外頭臺長一個勁兒點頭:“這個好,就這樣搞。”
薛琴跟著支棱起來,興奮地大包大攬:“您放心,我一定給您把考上大學的人都找過來。”
嘿嘿嘿嘿,聽的人越多,他們的《我是怎么考上大學的》就賣得越好啊。
那是錢的事兒嗎?那可是他們工人夜校的教學樓,和印刷廠的廠房。
哦,對了,好像葉菁菁之前還說要辦一個服裝廠,好安置更多的回城知青。
后來她沒再提起這茬,估計是忙忘了。
嗯嗯嗯,自己也堅決不提。
王鳳珍如坐針氈,好不容易才被放出來。
她瞪著薛琴,一個勁兒地殺雞抹脖子。
薛琴嘿嘿干笑,眼睛死活不接她憤怒的視線,左騰右挪的,誒,叫她看到了導播拿進來了一沓子信。
臺長也瞧見了,挺高興的:“又有聽眾寫信來啦?拿進去,讓他們現場解答。”
然后臺長太低估現在的聽眾,那都是臥龍鳳雛啊。
葉菁菁撕開信封口,拿出信一展開,匆匆掃了一眼,就直接大無語了。
田寧正伸長脖子,一邊看一邊念呢,念著念著就捂住嘴巴,驚呼出聲:“他想跟你搞對象?”
媽呀!這是播音事故了吧。
臺長在外面臉色都變了。
倘若換個時候,他也會跟著歡快吃瓜,畢竟這寫信的小伙子條件不錯,身高一米七八,還是個軍官呢。
但是現在,這是做廣播節目啊。
葉菁菁不假思索:“嗯,謝謝這位同志的厚愛,不過我已經有對象了。祝你前程似錦,工作順利,家庭幸福,很快就能找到人生的另一半。”
“關掉關掉。”臺長在外面殺雞抹脖子的,讓關掉錄音機。
謝天謝地,得虧是錄播。要是直播的話,都不知道該怎么收場了。
“放的時候,這一段不要播,剪掉。”
薛琴已經迫不及待地跑進去,拿起隨信寄過來的照片,開始八卦:“哎,這小伙子長得怪精神的誒。”
聽聽,這一開口,就知道是工會出來的。
葉菁菁呵呵:“你看上了?介紹給你,好不?”
這時代家里姐妹去相看對象,自己沒看上,但姐妹看上了,然后成了的,不稀奇。
在確定關系之前,資源都是可以共享的。
誰也不會覺得,她沒看上我看上了,我在她面前就低了一等。
薛琴搖頭,哼哼唧唧:“人家喜歡的,可是學習好的。我這樣的,人家看不上。”
她本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開始四下推銷:“哎,田寧,你要不要看看?”
田寧腦袋搖成了撥浪鼓:“我開過年就去廈門上大學了,隔著老遠呢。”
找對象,肯定要考慮現實問題。
方萍見薛琴目光轉向自己,也連連擺手:“我也不要。我要好好學習。找對象,起碼得大學畢業以后。”
導播在旁邊聽著,笑得不行:“國家要搞計劃生育。我看啊,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女同志全送去上大學,就不會急著結婚了。”
葉菁菁哈哈大學:“教育,是最好的計劃生育手段。”
她看謝廣白還盯著那張照片瞧,隨口調侃了句:“沒你長得帥。”
謝廣白愣住了:“帥?”
葉菁菁反應過來,估計現在人形容長相,還不用帥這個詞。
“就是漂亮,你比他漂亮。”
在場的人都笑了起來。
倒不是笑葉菁菁用漂亮,來形容謝廣白一個男人。
現在漂亮是男女通用的,長得好的都叫漂亮。
就是吧,葉菁菁一個大姑娘,對個大小伙子說這話,怪那個啥啥啥的。
反正大家都是哈哈哈。
謝廣白的臉都紅了。
時候不早了,小伙伴們趁著外面還熱鬧,趕緊道別離開。
葉菁菁送他們出門。
臨走時,謝廣白悄悄跟她說:“你也漂亮,最漂亮。”
葉菁菁樂死了:“你說話可真漂亮。”
謝廣白臉都紅了:“我明天帶火鍋過來。”
葉菁菁哈哈笑:“好啊,那我等著。”
錄好的節目還是按時播放了。
聲波傳入千家萬戶,一座發射塔一臺收音機,就能聯系你我他。
和省廣播電臺隔了大半座城的醫院里,單人病房中,兩位小戰士正認真地聽著收音機。
“歡迎大家寫信跟我們交流學習上的事兒。”
旁邊多了一個聲音,帶著笑意:“其他的一些想法,就不用寫信過來了。我們葉同志已經有對象了。”
收音機前,兩位小戰士不約而同地,發出了長長地嘆氣聲:“唉——曹連長的信白寫了。”
這時代非常流行寫信求愛。
比如說某位英雄人物上了報紙上了新聞,很快他就會收到來自全國各地的信件,里面夾了照片的,那都是求交往,想搞對象的。
可惜的是落花有情流水無意呀,人家已經名花有主了。
左邊的小戰士好奇地問同伴:“哎,你說這個葉老師到底長啥樣啊?”
“這哪知道啊,我又沒見過。”右邊的小戰士猜測,“我覺得她長得像柯湘(注:電影《杜鵑山》的女主角),你聽她聲音多像啊。”
“砰”的一聲,病房門被猛地推開了。
一位剪著短發,身穿墨綠色軍大衣的中年婦女,怒氣沖沖地走進來,狠狠一拍床頭柜:“誰讓你們聽廣播的?”
兩位年輕的警衛員都嚇了一跳。
如果對方不是首長夫人的話,他們說不定會翻白眼。
發什么神經?
但是首長夫人在發怒啊,他們只能戰戰兢兢。
“報……報告梅同志,首長讓我們平時多學習文化知識,不當沒腦袋的兵。”
說著,警衛員伸手指著收音機強調,“我們不是在玩,我們是在學習。”
他們真沒偷懶,他們被安排過來照應首長公子竇東陽,可從來沒跑出去過。
只是竇東陽昏迷著,他倆總不好待在病房里大眼瞪小眼吧。
時間多寶貴呀,肯定要用來學習呀。
廣播里,正傳出甜美明亮的女聲:“有人認為,化學是理科中的文科,只要背下來就行。但實際學習中,我個人認為這么做是行不通的。……”
誰知道,竇將軍的夫人聽到廣播里的聲音,更是火冒三丈:“葉菁菁,一天就不是什么好東西,葉子成了精!”
病房門響了,眼角皺紋深深的護士長,親自過來給竇東陽測量體溫。
她聽到了竇夫人的貶斥,不由得在心里搖頭。
有杕之杜,其葉菁菁。出自《詩經》,說的是人家杜梨樹,葉子長得多茂盛。
還葉子成了精呢,都哪跟哪兒啊。
這領導夫人,從來第一天開始,就沒消停過。
真是煩死人了!
第142章 天底下第一單純的小孩 真被抓了……
竇夫人還在發火, 跟著她進來的省公安局副局長夫人,也就是于少華他媽,趕緊安撫竇夫人:“哎呀, 我的梅大姐。咱們這樣家庭出生的孩子,多單純啊, 碰上那種妖嬈的跟女特務似的女的, 免不了要上當的。”
護士長聽的都想翻白眼。
呵呵,單純的干部子弟?
確實夠單純的。
一個個住著高干樓, 放著進口大彩電,看著內部電影, 吃著高檔巧克力。
確實單純啊,全國老百姓都羨慕死的單純。
護士長手上動作不停,好像在另一個世界里忙碌。
反正這些領導夫人也沒當他們是人, 起碼不是平等的人。
否則領導夫人們怎么能夠肆無忌憚地說這些話呢?好像他們這些人不配長耳朵一樣。
按道理來說, 測體溫這種事,隨便一個小護士過來, 給病人把體溫表擱在腋下,過幾分鐘過來收就行。
但領導夫人要求高啊。
只要不是經驗豐富的老護士過來給她兒子測體溫,就都是他們醫務工作者工作不負責任的表現。
護士長沒辦法,只能自己上。
而且放好體溫計之后,她還不能走,得在這里干站的等著,一直到體溫測完,知道結果, 親口向領導夫人匯報,獲得批準之后,她才好離開。
于是護士長就被迫站著, 聽領導夫人悲從中來:“我可憐的兒啊!”
旋即她又咬牙切齒,“不行!我兒吃這么大的苦,那個妖精還成沒事人了?”
不等護士長在心里頭翻白眼。
病房門又被推開了,這回進來的男人兩鬢花白,一雙眼睛跟鷹隼似的:“你要干什么?”
他目光一掃過來,見多識廣的護士長都感覺自己的脖子像是被人捏住了,嚇得她趕緊往外撤。
“一會兒我們就過來拿體溫計。”
病房門合上了,護士長才聽到里面傳來的竇將軍的怒斥:“你想干什么?東陽這樣子,完全是他咎由自取!”
護士長暗自松口氣。
好歹一家子還有個講道理的人。
可不是嘛,你開車撞人沒撞成,把自己給撞飛了,反倒成人家的錯,怪人家不老老實實站在原地,乖乖給你撞嗎?
這是謀殺!
現世報!
小護士偷偷吐了下舌頭,跟著護士長回了護士站,才敢小聲議論:“竇將軍好兇好嚴啊。”
護士長意味深長道:“他不兇不嚴,倒霉的就是我們。而且他還不夠兇不夠嚴。”
要真夠兇真夠嚴的話,他老婆兒子也不敢這么囂張。
護士長是真不想再進那間病房。
但是時間到了,她不得不硬著頭皮去敲。
結果剛敲了一下,里面就傳出女子不甘的哭喊:“難道我們的兒子就白白受罪嗎?”
緊接著是男人的低聲呵斥:“梅林,我警告你,這件事到此為止。你不許再給我搞出事情來。”
護士長真恨不得自己耳朵聾了,趕緊要腳底抹油。
可惜里面的人耳朵很尖,竇將軍已經發令:“進來!”
倒霉的護士長,只好戰戰兢兢地進了病房,直奔主題:“該取溫度計了。”
她拿出溫度計看了看,當場說明:“體溫是正常的。”
竇將軍跟她道了聲謝,又看了眼妻子:“記住我的話,這件事到此為止。”
他妻子想反駁,什么叫做跟人家女同志沒關系?
如果不是她勾著東陽,東陽能費盡心思,把她一個紡織廠女工弄到大學里頭去上班?
那個妖精不過是個臨時工而已。
只是當著丈夫的面,竇夫人不敢提。因為丈夫一直不許家里的小孩打著他的旗號,在外面找人辦事。
要是他知道了東陽走后門,肯定會更生氣。
竇夫人猶豫的時候,竇將軍已經抬腳大步走出病房。
護士長可不想留下來承受池魚之殃,趕緊跟著出了病房。
果不其然,門一合上,里面就傳出竇夫人的哭腔:“好狠的心啊,我可憐的兒。”
小護士才十八九歲,跟在自己上司身后,忍不住感嘆一句:“果然是當媽的心要比當爹的軟。”
護士長一本本的查看病歷簽字,聞聲不以為意:“當老子的又不是靠兒子來維持身份地位的。當媽的呢,兒子可以為她穩定家庭地位,當然不一樣了。”
她寫完一本病歷又換另一本,“不然你看看武則天,看她是不是也跟其他皇帝一樣,對兒子心夠狠?”
小護士好歹也是上完了高中,又接受了紅工醫培訓的人,不至于連武則天是誰都不知道。
她一想,確實有道理呀。欸,這些高干家庭,一個個都麻煩得很。
護士長趁機教育水靈靈的小護士:“可不是嘛,這種家庭一般人進去,都得要脫層皮。人家眼睛長在頭頂上呢,不到他們的級別,他們的眼睛是看不到的。”
婦科大夫過來拿病歷,準備給病人會診,聽了這話,隨口搭上:“能進去再受磋磨的,已經算好的了。更慘的是,被折磨了還進不去。”
護士長把她要的病歷遞給她,接話道:“又有什么新鮮事兒?”
“新鮮個什么呀,破事!”
婦科大夫一邊翻看病歷,一邊壓低聲音道,“這些衙內,大的小的,沒幾個好的。打著跟人談對象的名義,禍害人家小姑娘。完了拍拍屁股走人,回頭倒霉的還是小姑娘。”
護士長跟著義憤填膺:“我看啊,這些人才是最應該被革命掉。”
她話音剛落,單人病房的門開了。
兩位領導夫人一前一后走出來,還在討伐那個什么葉菁菁。
護士長看她倆走遠,才輕輕地嗤了一聲:“估計也就在她們心里頭,她們兒子才是天底下第一單純的小孩。”
天知道禍害過多少小姑娘了。
葉菁菁還不知道,隔著大半座城的軍區醫院里,有人在蛐蛐她。
這會兒,她正忙著跟小伙伴蛐蛐別人呢。
薛琴領人過來錄節目,順帶著捎來了個驚天大八卦。
“盧少婷她爸爸,就是那個盧正民,上次咱們在機械廠見到的,叫公安給抓了。”
葉菁菁:呃,姑娘,他好歹是我前姑父,你大可不必如此介紹。
不過這不是,重點是——
“他怎么會被抓?難不成真是特務了?”
薛琴也是剛吃上瓜就迫不及待過來分享了,具體咋回事,她不清楚。
“應該不是間諜。”薛琴分析道,“要間諜,那起碼他兒子也要抓吧。我聽說是只抓了他一個人。”
導播過來拿稿子,聞聲隨口接話:“他是投機倒把。”
“投機倒把?”葉菁菁聽得滿頭霧水,“他怎么投機倒把呀?”
投機倒把,那都是做買賣的。
盧正民是機械廠正兒八經的正式工,根本用不著做小買賣貼補生活。
結果導播也是吃瓜吃半截的主兒,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一堆人大眼瞪小眼,個個抓耳撓腮。
嘖,這瓜吃的,不上不下的,真叫人心癢癢。
導播扛不住,特地打電話去公安局打聽。
結果公安局下面設的派出所多了去,人家公安局也忙得很,壓根沒空關心一樁投機倒把案。
一聽是省廣播電臺打過來的,接電話的公安直接硬邦邦回了三個字:“不知道。”
得,顯然早前的“高考試卷盜竊案”,兩邊已經把關系搞僵了。
大家沒轍,只能強壓下蠢蠢欲動的心,老實干活。
趁著中途休息時,薛琴發散思維,猜測:“是不是為了搞錢啊?他兒子的未婚妻不是吹了嘛,他搞錢好給他再找個老婆。”
周圍編輯跟導播聽了直點頭:“估計是的。當爹媽的,不都是為了兒女嘛。”
薛琴正得意呢,瞧見葉菁菁表情微妙,不由得奇怪:“你啥意思啊?這個表情。”
葉菁菁呵呵,吃了顆炒南瓜子。
這也是城郊農民拖到城里賣的,不要票,薛琴路上看到了,趕緊包圓準備帶回家去孝敬她爺爺奶奶。
現在她抓一把出來,給大家嗒嗒嘴。
葉菁菁吃完南瓜子仁,嗯,香,然后才開口:“以我對盧正民的了解,他應該沒這么重的兒女心。”
編輯下意識地替同胞辯白:“那可未必,男人不會把這種話掛在嘴上講,都是直接做事。”
“就是從他做的事上看啊。他是機械廠的正式工,他兒子到現在還在街道工廠當臨時工。之前因為這事兒,他兒子找對象就已經非常難了。”
導播聽到這兒,奇怪道:“那他為什么不讓他兒子接班呢?他也快退休了吧。他兒子接了班,當正式工了,對象肯定會更好找啊。”
這么多吧,正式工和臨時工之間,在眼下基本分屬于兩個階層。
任何不想階層陷落的人,都不會向下兼容。
葉菁菁攤手:“這誰知道呢?反正我從來沒聽說過他有讓兒子接班的心思。”
其實她大概能猜出來盧正民的心思。
他若是提前退休,把正式工的崗位給了盧根寶。
那以后他們老盧家,肯定就是盧根寶做主。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葉菁菁又補充了句:“就是現在,盧根寶未婚妻吹了,想再找一個。盧正民讓他接了班,他當正式工了,找對象也輕松得很。”
眾人紛紛點頭。
找對象是件極為實際的事,毫不夸張地講,在這階層幾乎停止流動的時代,哪怕正式工能找到的對象的下限,也是臨時工的頂配。
盧正民到現在都不愿意讓兒子接班,可見他的確不會為了兒子的終身大事,就鋌而走險。
“那他為啥要投機倒把呢?”薛琴百思不得其解,“他干啥了,這么缺錢?”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曉得他哦。
好好的日子不過,非得作死。
第143章 一而再再而三 以為是你家的一畝三分地……
這個問題, 直到傍晚謝廣白過來,才有答案。
別誤會,不是謝廣白江湖包打聽, 而是純粹湊巧。
他們樓下普外科有位護士家就住在機械廠家屬區。
她下午過來接小夜班時,分享了一手八卦。
機械廠的老職工盧正民被公安抓了, 理由是偷盜工廠物資, 倒買倒賣,投機倒把。
薛琴眼珠子都要瞪出眼眶了, 脫口而出:“他為什么要偷盜工廠物資啊?”
那都是廠里的小混混才干的事兒。
盧正民一把年紀,工資又不低, 想不開自毀長城哦。
他也不差錢的。
謝廣白表情微妙:“他是在廠里用鐵皮做了熱水瓶外殼和煤油爐子。”
啊?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嗎?
眾有周知,計劃經濟時代,工人是以廠為家的。
這個以廠為家, 是正兒八經字面意義上的家。
就是說, 拿廠里的東西回自己家用,不稀奇。
用廠里的材料, 做個熱水瓶外殼,弄個煤油爐,屬于基操范疇。
甚至老職工給新入職的年輕人這么做,還可以當成是組織溫暖關懷的典范。
真的,工人堅信自己是工廠的主人。那主人在自家拿點東西又怎么了?
連領導對這種事都是默許的態度。
唯一的要求是,你不能拿出去賣。自己用跟賣,性質不一樣。
盧正民就是在這事上栽了跟頭。
他做了煤油爐,拎回大雜院, 賣給鄰居了。
大家伙兒聽到這里,薛琴又忍不住:“他鄰居舉報他了?”
哎,有點, 嗯,好難講。
你買的時候,又不是不曉得煤油爐是怎么來的。
現在舉報,感覺有點怪不得勁兒的。
“不是鄰居舉報的。”謝廣白點燃了銅火鍋里的木炭,也覺得一言難盡,“是盧少婷舉報的。”
哇!
圍著火鍋的眾人都驚呆了。
編輯更是喊出聲:“她瘋了?她還嫌折騰得不夠啊?”
上一次舉報,盧少婷把她舅舅、她媽跟她自己都送進了公安局。
這一回,她又想干什么?
導播也跟著咋舌:“這哪里是養了個女兒,是養了個仇人吧。這姑娘到底想什么啊?她把她爸爸送去蹲牢房,對她有什么好處啊?”
葉菁菁也目瞪口呆。
主要是盧少婷以前走的都是欺軟怕硬路線,她爹媽再重男輕女,她也連屁都不敢放一個,只會逮著原主一家吸血。
主打一個弱者揮刀向更弱者。
現在,鈕鈷祿氏了?嘖,那可真是狗咬狗,好熱鬧哦。
火鍋開始往外冒白煙了。
魚頭火鍋不方便操作,謝廣白帶來的是熬好的棒骨雞湯底。他招呼大家:“別看著了,都動手吃吧。”
大家伙兒立刻嘻嘻哈哈,端搪瓷缸子的端搪瓷缸,拿筷子的拿筷子。
哎喲,跟棒子骨一塊兒熬的雞湯果然鮮美,凍豆腐吸滿了湯汁,放進嘴里都跟吃肉一樣。
導播一邊開動,一邊感嘆:“哎,她也真能下得了手啊!她爹媽都進公安局了,以后坐牢,她自己說出去也不好聽啊。”
葉菁菁夾了塊雞肉,正吹氣,聞聲隨口道:“不好聽總比沒地方住強吧。就她家那樣,盧正民肯定要趕盧少婷出去。既然她都安生不了了,她還管那么多干嘛?”
薛琴隨口接話:“那她不還有個弟弟嗎?盧根寶能讓她住下去?”
話說出口,兩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這事還沒完!”
哎喲喂!今年過年是真有熱鬧看了。
大家伙兒歡歡快快地吃著火鍋。
真別說,寒冬臘月就該吃火鍋,熱騰騰的真舒服。
葉菁菁積極推銷:“關鍵是方便啊,一鍋煮開了,什么都能燙,不用一道道的炒菜,還不怕菜冷了。”
食堂大師傅給他們拌了個涼拌蘿卜皮,端上桌的時候,笑了句:“你就是懶吧。”
葉菁菁大方點頭承認:“對呀。”
大家都笑得不行。
薛琴還趁機對謝廣白提要求:“那你以后可得勤快點。”
導播在旁邊笑的,話都要快說不出來了:“我看小謝大夫已經夠勤快的了。”
薛琴以大姨子自居,挑剔的很:“還有進步的空間。”
謝廣白一邊笑一邊點頭:“那好,我多加油。”
他用公筷給葉菁菁夾了一筷子燙熟的嫩菜心。
他不盯著的話,估計她又不吃蔬菜了。
葉菁菁立刻垮下臉,一口一口吃完了嫩菜心。
嗯,看在火鍋的份上,她先干為敬。
圍著火鍋的人,笑得更厲害了。
一片歡聲笑語中,保衛處的同志也覺得自己十分不合時宜。
但是人家公安找上門了,他總不好把人拒之門外。
于是他只能硬著頭皮,把公安領到食堂里,然后在旁邊裝啞巴。
在場的人看到公安,臉上的笑容凝固住了。
年紀最大的編輯皺眉毛:“又怎么了?”
“還是特務嫌疑的事。”過來的公安又是一張生面孔,一板一眼的,眼睛落在葉菁菁和謝廣白身上,“麻煩你倆跟我回去一趟,配合調查。”
葉菁菁的臉瞬間拉下來了。
有完沒完?!
泥人還有三分土性子呢,兔子急了都會咬人。
薛琴脫口而出:“你們到底要查到什么時候?”
謝廣白同樣皺眉毛:“你們還沒有調查清楚嗎?”
“案情出現了新變化。”公安話里有話地看著他,“你也要配合調查。”
葉菁菁放下手里的筷子,沉著臉:“臺長呢?臺長同意我走我再走。”
臺長當然不同意,他也來食堂吃飯,還沒進門,聞到火鍋的香味就開口調侃:“哎呦,我們這個日子現在是越來越好過了啊。”
等看到公安,他臉拉得有葉菁菁兩倍長。
“你們這是沒完沒了了啊。好好好,我倒是要問問看,到底誰要抓人。”
臺長當然不能讓葉菁菁就這么被帶走了。
這是在當面打他臉。
上一次他們省臺已經夠被動的了,節目都停了好長時間,搞得他們狼狽不堪。
現在又帶葉菁菁走的話,他們找誰去頂這個班?
雖然高考分數高的人不少,但是每一門都精通的六邊形戰士不多啊。
況且你自己會,和你能開口教會別人,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越是成績好,領悟力強的人,教別人越痛苦。他們很難理解后者為啥這么簡單的問題都不會。
葉菁菁是難得的自己成績好,能教會別人,而且還能在錄音室里,跟人侃侃而談,什么話題都能接上,任何時候都不會冷場的全才。
這樣的葉菁菁,臺長能讓公安以個莫須有的理由,把人帶走才怪。
他怒氣沖沖地去打電話了,打的是省革委會主任的專線。
他只問一句話,葉菁菁到底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非得盯著人家一個小姑娘沒完沒了?
革委會主任也是一臉懵逼呀。
釋放葉菁菁,是他給的指示。
只要不是天塌了,誰吃飽撐的沒事干,故意打他的臉?
這才過了幾天,又去抓人?
他轉頭把秘書喊過來,一肚子的火:“到底怎么回事兒?”
秘書同樣糊涂的很,被領導問到臉上,趕緊去一個個電話查明事情。
等到他再去匯報工作的時候,滿臉一言難盡。
他解釋了車禍始末,然后點名梅林。
“是竇將軍的老婆梅林同志,氣不過。說葉菁菁出身有問題,跟謝廣白都不是什么根正苗紅的。這一回車禍,就是他們搞特務破壞,故意陷害革命將領的子女,也就是他那個兒子竇東陽。”
革委會主任聽到這兒,都不曉得該怎么評價了。
他忍不住冷笑:“還挺會給自己臉上貼金的呀。他也配!”
什么玩意兒!一個上不了臺面的衙內。
說句不好聽的,要真是特務的話,遇上這種人也得好好留著,千萬保護好了。
因為關鍵時候,這種內部的廢物,是殺傷力最強的存在。
一個窩里橫,堪比外面的千軍萬馬。
革委會主任嫌棄死了:“這種餿主意居然也能想的出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秘書趕緊解釋:“這是梅林同志自己搞的,竇將軍不知道。”
“夫妻一體,他不知道就是他的責任。”革委會主任一點都不客氣,“出事想置身事外,誰信啊?”
他又想起來,“他們發蠢是他們的事情,公安局到底怎么回事?告訴公安局,能干就干,不能干就給老子滾。沖鋒陷陣拼死拼活的一線公安不好找,坐在辦公室里喝茶的公安局長,多的是人想干。”
秘書不得不替公安局長抱屈:“他是真不知道,也沒經過他的手。是梅林同志找到一個之前的軍管干部,后來他就留在公安局了。”
哪知道革委會主任聽了這話,更是火冒三丈:“還以為是軍管的時候?當成他們家的一畝三分地了?”
他站起身,怒氣沖沖地發指示,“以后誰再分不清楚自己是在哪個鍋里吃飯的,滾!有多遠給我滾多遠。”
秘書被吼的,腿都抖了一下,趕緊領命下去辦事了。
出辦公室門的時候,他也在心里搖頭。
有些人啊,仗著別人的勢,就以為自己真的厲害了。
殊不知做出來的事,簡直蠢的叫人沒眼睛看。
得,現在好了吧。
等到一巴掌打到臉上,就知道丟臉丟到家了。
第144章 反擊 別以為你有什么了不起
有了省革委會主任的支持, 臺長態度十分強硬,堅決不許公安帶人走。
想帶走也行,去省革委會找主任批條子。
不然, 來個公安,就能隨隨便便帶人走。
他們省廣播電臺, 直接關門大吉好了。
葉菁菁和謝廣白逃過一劫, 卻不能高枕無憂。
開什么玩笑啊,動不動就有公安上門帶你走, 好人都要被嚇出毛病來了。
一個特務嫌疑,到底要折騰到猴年馬月?
謝廣白立刻找人打聽去了。
可惜等到結果返回, 他感覺自己三關都炸裂了。
合著搞了半天,那輛車上地位最高的,居然是司機。
這個司機倒勉強算是熟人, 之前在工人出版社, 他莫名其妙發神經,差點沒撞到菁菁。
后來他們追到機械廠去, 這人也是陰陽怪氣,還一個勁兒想叫菁菁和薛琴去他家吃飯看彩電。
當然,最后被拒絕了。
謝廣白只驚奇,這人的報復心居然這么強。
這事都過去一個月了,他竟然還能開車撞自己。
等等,謝廣白當初不是托醫院的朋友,幫忙留心車上的三個人的嗎?
為什么這么長時間,他都沒搞清楚人家的大佬是哪位?
哎, 這事說起來就有點陰差陽錯。
當初公安把車禍受傷者送到醫院,走的是就近原則。后來于少華也一直在那家醫院治療。
包括謝廣白在內的所有人,都認為省公安局副局長的公子, 已經是三個人中最大的衙內了。
所以,謝廣白的朋友盯也是盯著于少華。
但是竇東陽家,后來很快就把他轉去軍區醫院了。
反正這邊謝廣白的朋友,還以為他是傷勢過重,家里放棄了,直接拖回去等死了,沒再多關心。
這樣的烏龍就導致了,一直到謝廣白再去詳細打聽,才知道自己真正得罪的究竟是誰。
葉菁菁則是恍然大悟:“難怪竇東陽口氣這么大呢,在我面前大包大攬,說能把我弄進大學。”
她跟謝廣白對視一眼,頓時后背發毛。
那種被當成獵物盯上的感覺,讓她渾身難受。
謝廣白安撫地拍了拍她的后背,默默思考這件事情該如何處理。
葉菁菁猛地站起來。
不行!她不能吃這個啞巴虧。
將軍之子又怎么了?誰還不是一條命。
憑什么她的命就比他賤?
她的人生原則是,你做初一就別怪我做十五。
葉菁菁眼睛珠子一轉,立刻有了主意。
她招來謝廣白,跟人咬耳朵一說,后者立刻豎起大拇指夸她:“還是你厲害。”
這招真是,絕了。
出主意的是葉菁菁,動手操作的必須得是他。
否則葉菁菁人在廣播電臺,一舉一動,實在太扎眼了。
僅僅隔了一天功夫,省廣播電臺播出了一份讀者來信。
沒錯,這個欄目就叫《讀者來信》。
它最早隸屬于廣播臺的工人夜校廣播錄音課。
當初,紡織三廠工人夜校想要大規模地印刷講義,不是沒紙嗎。
他們在廣播臺播節目的時候,就提了一嘴,求購計劃外的紙張。
結果后來錢光明幫忙牽線,找了公社造紙廠給他們供應蘆葦紙。
但那件事情之后,給了好多聽眾啟發。
不少單位或者個人想要求購原材料,或者某種二手商品(二手的不要票),都寫信到廣播臺來,尋求電波的幫助。
這樣的讀者來信越來越多,廣播臺索性開辟了一檔節目,專門挑出信件讀出來,廣而告之,好讓買家和賣家都皆大歡喜。
今天這一封讀者來信有點特別,是西津機械廠的職工寫的。
這位熱愛工廠的工人十分苦惱,因為他們廠出了一件大事。
廠里的汽車被撞壞了,已經完全不能用。
但是罪魁禍首去跟沒事人一樣,完全不管不問。
他在信里大倒苦水,這個罪魁禍首,也就是汽車駕駛員,是一位高干子弟。
自打到機械廠上班之后,他就三天兩頭遲到早退,從來沒有好好工作過。
廠里安排他當駕駛員之后,他更是把車子當成他自己家里的,動不動就開車出去兜風玩耍,完全無視廠里的生產任務。
這一次,車子被撞壞了,也是他開著車子出去玩導致的。
但他居然不管不顧,就任由車子被毀掉了。
寫信的工人十分苦惱,認為這件事情太過分了。這可是一輛汽車。罪魁禍首起碼應該站出來承擔責任。
不能因為他是高干子弟,所以就能肆無忌憚。
這封讀者來信播出去之后,立刻引起了輿論了騷動。
任何時候,干部子弟享受特權,都是老百姓深惡痛絕的。
第二天,《西津日報》就發出評論文章,大力鞭笞這種不正之風。
領導干部和領導干部的家人,搞特權,謀私利,生活特殊化,嚴重傷害了廣大人民群眾的感情。
文章回憶了文·革中后期愈演愈烈的走后門現象,提到了主席的再三指示,然后說到機械廠汽車損毀事件。
評論文章作者的筆調相當辛辣,甚至帶了點嘲諷的意味:希望有關部門能夠嚴格調查,盡快解決問題。而不是去調查那封信究竟是誰寫的,然后解決掉提出問題的人。
緊接著,當天晚上,《讀者來信》欄目的主播,信誓旦旦地保證:“這封信我們廣播臺不會交給任何人去核對筆跡。事實上,它是仿宋字寫的,也看不出筆跡來。”
現在已經過了小年,馬上就要大年三十了。
哪怕是生產任務最重的工廠,眼下大家也放松下來,一邊忙忙碌碌準備年貨,一邊等著過年。
人一閑下來,報紙廣播里頭的各種新聞,可不就成了大家議論的對象。
所以忙得夠嗆的竇將軍不曾留意的時候,他們一家已經成了全省老百姓議論的焦點。
當然,普通老百姓根本不知道這個高干子弟,究竟是誰家的公子。
可警衛員知道呀。
哪怕首長夫人動不動就發飆,也阻攔不了年輕的警衛員,一顆蓬勃的向上心。
他們聽到廣播感覺不妙,趕緊向上匯報。
等傳到竇將軍耳朵里的時候,他簡直要暈了。
他立刻將妻子叫到面前,狠狠地斥罵了一頓:“讓你不要折騰,你都背著我干了些什么?”
竇夫人簡直快嚇死了,卻死鴨子嘴硬,堅決不承認:“我什么都沒干啊。”
沒干成的事情,當然不算干過。
竇將軍重重地一拍報紙:“還沒干什么?你想上天嗎?”
竇夫人直到此時此刻,才發現她的寶貝兒子成了眾人挖苦的對象。
她發出一聲尖叫:“東陽到現在還躺在醫院,沒醒過來呢!找東陽賠車子?誰來賠東陽?”
“你閉嘴!”竇將軍怒火中燒,“慈母多敗兒!他現在這樣子,是自找的,也是你慣出來的!”
竇夫人嚇得不敢再吱聲。
警衛員已經在外面等了半天了,看首長發完火,趕緊趁機進去匯報工作:“汽車隊有一輛車要更換下來,可以調換給機械廠。”
“多少錢?”
警衛員知道首長的習慣,不敢觸霉頭,老實匯報:“按照他們核算的,是8000塊錢。”
竇將軍不假思索:“你看看我有多少錢,拿8000塊錢給部隊,把車子給機械廠開過去。”
竇夫人又發出一聲尖叫:“8000塊錢!哪有那么多錢?你每個月都要給戰友寄錢。我們家哪有那么多錢?”
竇將軍解下了手表,想了想,又把派克牌金筆拿出來,吩咐警衛員:“不夠的話,把這些都給換成錢。”
賣家具是不可能的。
因為不管分給他的哪一處住所,都是公家的,里面配備的家具,也是公家的固定資產。
竇夫人徹底瘋了:“你要干什么?不過了嗎?”
“你干了些什么?”竇將軍用力拍著報紙,“鬧成這樣,你還想怎么樣?”
竇夫人神經質地盯著報紙:“誰?信是誰寫的?他想干什么?”
“你是生怕自己滿頭辮子沒人抓嗎?”竇將軍眼睛跟噴火一樣,“我說了,你不許再瞎折騰。否則,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沒人給你擦屁股!”
廣播電臺這么大喇喇地把信讀出來,而不是給自己提個醒。
那就是省革委會在隔空打臉,不滿梅林把手伸到公安局去。
如果她還不收手,人家下一巴掌,就要直接打在他臉上了。
沒有任何人會相信,妻兒的行為,對外不代表他。
他還要把現成的把柄,送到別人手上嗎?
這也是葉菁菁耍的小滑頭。
她一個小老百姓,不可能指揮的動省革委會替她做事。
但她心知肚明,權力在任何時候都充滿誘惑力,這時代軍方和地方政府關系微妙。
省革委會愿意保下她,就意味著她炮制出來的這份讀者來信,對了省革委會的胃口。
只要確定這一點,那么信究竟是誰寫的,就根本不重要了。
倘若竇家人還想再折騰,那便是在跟省革委會對上。
她不知道那位素未謀面的竇將軍,究竟是什么人品。
她也不可能寄希望于對方人品高尚上。
她從來不相信,位高權重者的道德水平,要比普通人高。
但她相信,任何一位成熟的政治人都會看大局,而不是在細枝末節上糾纏不清。
本來就是板上釘釘的事,何必再雞蛋里挑骨頭,非要折騰?
所以說,位高權重又怎么樣?
任何在高位上的人,都不可能沒有對手。
哪怕他們的對手同樣高高在上,是小老百姓難以企及的對象。
那也不妨礙小人物借勢啊。
輿論的壓力,人民的呼聲,永遠都是小人物的秘密武器。
第145章 我要感謝兇手高抬貴手嗎 日語班招生了
隔了一天, 葉菁菁確定機械廠又多了一輛二手汽車之后,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
謝廣白也肯定道:“他家是借此表態,這事兒翻篇了。”
兩人都輕松不少。
沒有誰喜歡跟大人物對上的, 因為他們只有自己,而大人物身后代表的是一個集團。
這事兒了了, 他們也好安安靜靜地過年。
不過臘月二十八, 也就是1978年除夕的前一天,順利考上西津大學的雷成松過來錄節目的時候, 葉菁菁還是跟局外人一樣,假裝啥都不知道的, 好奇地八卦了一句:“哎,你們廠的車賠回來了嗎?到底怎么回事啊?”
雷成松表情古怪到近乎于扭曲。
他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忍住, 脫口而出:“你跟竇東陽到底有沒有關系?”
葉菁菁這回是真的滿頭霧水:“什么什么關系呀?”
“就是那個。”雷成松好容易才憋出一句話來, “你們到底有沒有談朋友啊?”
葉菁菁感覺自己跟被雷劈的一樣,整個人都斯巴達了:“大白天的, 你說什么鬼話呢?”
雷成松都不知道該怎么描述了。
直覺告訴他,葉菁菁跟竇東陽應該沒啥關系。
可是他去醫院看竇東陽的時候,梅阿姨又信誓旦旦,說葉菁菁就是個狐貍精。
她腳踏兩只船,一邊誘騙竇東陽給她找關系,進了西津大學工作;一邊又跟別的男人拉拉扯扯。
雷成松支支吾吾,好不容易才把這些話說出來。
結果險些沒當場氣死葉菁菁。
她當場“呸”了出來:“他給我找關系進的大學上班?我需要嗎?我高考英語正卷和筆試都是滿分!”
她簡直氣成河豚了,“我跟他沒有任何關系!完全不熟!現在他站我面前, 我都未必能認出他的臉。”
雷成松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下去:“他到現在還昏迷不醒呢。”
“是我造成的嗎?”葉菁菁毫不客氣,“他撞人沒撞成,把自己給撞進醫院了, 怪誰?”
雷成松啞口無言。
葉菁菁氣得直轉悠,老實不客氣地問:“他們家誰說了算?”
“家里的事都是梅阿姨管。”雷成松想了想,還是補充了一句,“但真正能做主的應該是竇叔叔。”
葉菁菁毫不猶豫:“既然你們熟,錄完節目你帶我過去。這件事情,無論如何都不能往我身上潑臟水。我還腳踏兩只船?我都忙得恨不得自己是八腳章魚了。”
薛琴負責帶人過來的,聽了這謠言也氣不打一處來:“我跟你一塊兒去,我替你作證!”
這個竇東陽多大的臉哦,將軍之子又怎樣?還不照樣是一事無成的廢物!
說句不好聽的,以葉菁菁的條件,攀高枝也不會攀這種廢物。
雷成松是個老好人,下意識地想攔住她們,因為他覺得這樣會讓竇將軍難堪。
葉菁菁奇了怪了:“那我被污蔑被詆毀,我名聲敗壞,被人指指點點,我就不難堪嗎?還是說我的難堪就該忍著?”
雷成松被逼的沒辦法,只能求饒:“我去解釋,我一定跟竇叔叔解釋清楚。”
葉菁菁狐疑地看著他:“你?”
雷成松賭咒發誓:“我拿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發誓,總行了吧。我下了節目就立刻去說。”
薛琴絲毫不掩飾不屑:“你說的清楚嗎?”
“哎,我怎么就說不清楚了?”雷成松拍著胸口保證,“我相信你,我也一定會讓竇叔叔相信你的。”
葉菁菁上下打量著看他,看著他渾身不自在以后,才勉為其難地點頭:“那行,我就信你一回。你可別跟上次一樣,騙人。”
雷成松訕笑:“誤會誤會,上回那完全是誤會。”
他這人雖然算不得人品高尚,但答應別人的事,他還是會去做的。
于是錄完節目,他立刻騎著自行車去高干樓,登門拜訪了。
今天梅阿姨還在醫院陪著竇東陽,家里只有竇叔叔在。
其實如果不是今年竇東陽出事兒,哪怕過年,竇叔叔都不會回家,梅阿姨陪著他住在部隊里。
而過年,他向來都是深入連隊,和戰士一塊兒包餃子吃餃子的。
也得虧雷成松路上沒耽誤,但凡他遲個10分鐘,竇將軍就要坐專車去部隊了。
現在看到故交之子,也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的雷成松登門,他就放下軍大衣,在家里招待孩子。
雷成松的心里頭咚咚打鼓,硬著頭皮開了口:“竇叔叔,我這趟過來打擾您,是想替一個人澄清。”
他說了葉菁菁的情況,認真地解釋:“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兒產生的誤會,但她的朋友跟同事都能證明,她跟東陽只見過兩回,周圍都是一堆人,一點也不熟。”
沒辦法,如果不是當初自己要跟葉菁菁在出版社比數學,說不定東陽也不會莫名其妙地發瘋。
事情搞成現在這樣,容易內耗,慣常當老好人的雷成松自認為也有責任。
所以他必須得替葉菁菁澄清。
“她高考考了378分,數理化都是滿分,附加題也是滿分。”
雷成松強調,“高考試卷是交換批的,外地老師不想我們這邊出一個雙滿分。他們研究了很長時間,我始終沒有找到她卷子里的扣分點。她非常聰明,是個極為驕傲的姑娘。”
他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我認為她有驕傲的資本。”
他拿出自己的挎包,從里面翻出筆記本,攤開來給竇將軍看,“這兩道題都非常難,這是美國數學月報上的。外國數學家給出的解法在這邊,好長好復雜的。她的解法在這邊,簡潔又輕盈。”
雷成松說著說著,忍不住沮喪起來。
他到今天還單身,一直想找一位志同道合的女朋友。
而葉菁菁,正好符合他對女朋友都想象。
只可惜現在中間隔了一個竇東陽,哪怕后面葉菁菁和謝廣白分手了,自己跟葉菁菁也不合適了。
否則的話,自家和竇家會尷尬。
一想到這一點,他的心情當真好不起來。
他按下心中的嘆息,認真地跟竇將軍強調:“叔叔,我想說的是,一位優秀而驕傲的女同志,從來不屑于通過婚姻來提高地位。以她的能力,明年考上大學輕而易舉。今年只是因為外交學院對政審要求特別嚴。”
他又想起來一點,急急忙忙道,“還有她去大學當翻譯這件事,完全是她自己英語特別好,而且她也感興趣。紡織廠已經給她轉正了。她放棄一個正式工的名額去大學上班,根本談不上占便宜。”
竇將軍看他說得口干舌燥,點點頭,示意他喝茶。
雷成松哪有心思喝茶呀,他現在忐忑不安,就等著最后結果呢。
竇將軍示意警衛員,拿來一本嶄新的筆記本,然后掏出鋼筆,在扉頁上寫下一句話:祝葉菁菁同志工作順利學習進步。
他簽完自己的名字,把筆記本和鋼筆都遞給了雷成松:“你幫我轉交給葉同志,替我向她道歉。”
雷成松這才松下口氣,立刻痛快點頭答應:“我馬上就拿去廣播電臺給她。”
竇將軍都愣了一下:“她還沒回家準備過年嗎?”
雷成松笑了起來,語帶自己都沒注意到的驕傲:“她住在廣播臺,除了準備教案和錄節目之外,其他的時間用來翻譯外國教材。等開過年來開學了,化學系的學生等著用呢。”
忙成這樣的葉菁菁,還腳踏兩只船呢。就像她說的那樣,八腳章魚都不夠用。
他拿起竇將軍的禮物,高高興興地出門準備回去。
竇將軍要上車的時候,突然間問了一句:“成松,你老實告訴我,竇東陽在機械廠到底有沒有上班?”
雷成松無比為難,只能支支吾吾:“他是駕駛員,經常在外面跑。”
他能說什么呢。
他已經算實誠的了。
位高權重者,能夠聽到的,從來都不是單純的真話,也不是單純的假話。
而是別人揣度著的,認為他愿意聽到的話。
雷成松重重地嘆了口氣,趕緊騎著車子跑去省廣播電臺。
他興沖沖地說了事情經過,然后把竇將軍贈送的筆記本和鋼筆,轉交給她。
他滔滔不絕說了半天,突然間發現,好像成了他的獨角戲。
興奮的只有他,葉菁菁反應好平淡。
雷成松小心翼翼道:“你不高興嗎?”
葉菁菁奇怪:“我為什么要高興?”
雷成松生怕她不相信已經沒事了,又強調了一遍:“現在雨過天晴了啊,沒事了真的沒事了。”
葉菁菁反問:“我本來應該有事嗎?誰給我找的事兒?”
這這這,雷成松啞口無言了。
哪怕他跟竇東陽從小一塊長大,哪怕他們兩家是世交,哪怕他小時候沒少吃梅阿姨做的好吃的。
他也不得不承認,沒有竇家人,人家姑娘也不會遭遇這些折騰。
他們打了她一巴掌,她要感謝他們沒有繼續打下去嗎?
“雨過天晴?呵!”葉菁菁意味不明地撇了下嘴巴,“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嗎?”
雷成松都傻眼了,完全不知道這話應該怎么接下去。
她臉色鐵青:“我平生最恨的就是自證清白。想定我的罪,拿出證據來。而不是隨意往我頭上扣一個罪名,讓我想方設法去證明自己的清白。呸!”
雷成松都感覺那一口唾沫是啐在自己臉上的。
好在葉菁菁沒有繼續當著他的面討伐,而是朝他深深鞠了一躬:“謝謝你。”
嚇得雷成松腳底下都冒火星了,再也站不住,趕緊告辭。
他人都走出廣播電臺了,騎上自行車才想起來懊悔。
他都沒跟人家姑娘說一聲新年快樂,提前給人拜個早年。
可惜即便他悔得腸子都青了,他也不好現在返回頭。
那未免也太奇怪了些。
雷成松就這么惆悵地騎著自行車,走了。
薛琴一直在廣播電臺陪著葉菁菁呢。
本來她以為這是個喜事兒,但葉菁菁一說,也確實沒啥好高興的。
她絞盡腦汁想了半天,終于想到一件可以拿出來說的高興事兒了。
“哎,我們的日語班已經開始上課了。”
葉菁菁的眼睛果然亮了,興奮地追問:“招了多少學員啊?”
“五十三人。”
“這么多?”葉菁菁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雖然眾所周知,80年代是中日關系蜜月期。這個階段,日語非常吃香。
但現在是1978年啊,一般人誰能預知未來。
眼下日本人在老百姓眼中,還是鬼子呢。
連方萍這個已經被大學錄取的人,因為自己后面要學日語,簡直連大學都不想上了。
薛琴猛地一拍巴掌:“就是因為方萍啊,她考上外語學院了。”
其實方萍的高考總分不咋樣,比王鳳珍還少一分呢。
但因為她考了外語,所以被外語學院錄取了,順利上了大學。
這給了紡織廠職工們什么啟示?那就是外語是一架通天梯啊,學外語可以多一條上大學的門路。
而且方萍明明考的是英語,結果卻被調去學日語,說明什么?說明日語招的人多,考的人少。
他們現在提前學日語的話,高考加試一門日語,肯定能考上外語學院。
葉菁菁聽得目瞪口呆。
果然是高考指揮棒的魔力呀。
她捏捏鼻子,連連點頭:“行吧行吧,讓他們好好學吧。”
哪怕后面他們考不上外語學院,會一門日語,以后也能派上用場。
第146章 除夕夜(捉蟲) 一年結束了
1978年沒有大年三十, 臘月二十九就是除夕夜。
當天上午錄完音,從臺長到導播,每個見到葉菁菁的人都要關心一句:“怎么還沒走啊?快點快點, 趕緊回家過年去。”
其實如果讓葉菁菁自己選擇,她寧可待在廣播臺。
她穿越這么長時間, 卻沒有跟任何人培養出親情來。
只是過年你不回家, 所有人都會覺得你非常奇怪,都要關心一句。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社交麻煩, 葉菁菁還在笑著應和,收拾東西準備回去。
嚯!她的家當可不少。
紡織廠發的國光蘋果, 已經被她吃完了,但是西津大學又發了呀。
謝廣白給她送翻譯好的資料去學校時,捎回來的, 還有一大盒果脯, 以及瓜子花生。
嗯,都是她的零嘴。
過年餐桌上的, 一樣也沒有。
好在紡織廠臘月二十八當天又發了肉和帶魚。
王鳳珍她奶奶直接給葉菁菁收拾成扣肉,還油煎了帶魚,炒了一碗肉絲。
這樣葉菁菁回家想吃了,隨便熱熱,或者放梅干菜燴一燴,加個胡蘿卜炒菜,都行。
除此之外,廣播電臺也給葉菁菁發了年貨。
別誤會, 她不是廣播臺的人,臺里的采購計劃里是沒有她的。
但幾乎每家單位采購年貨的時候,都會放寬一些指標, 以備不時之需。
葉菁菁在廣播臺住了這么長時間,臺里也覺得大過年的,讓人兩手空空的走,不太合適。
于是臺長做主,給她分了香菇、木耳、海蜇皮,外加一袋棗子和一袋核桃。
東西多,她一個人不好拿。
謝廣白過來幫她往家里運,中途碰上有人在街上賣荸薺,兩人沒能扛住誘惑,又歡快地包圓了人家的荸薺。
這是育秧田里長出來的。
夏天秧苗移植到大田以后,因為育秧田過于肥沃,并不適合種水稻,否則禾苗長得太旺,容易倒伏。
加上育秧田靠村莊近,長莊稼容易被社員家里頭養的雞鴨糟蹋。
故而這些育秧田普遍用來種植荸薺、芋頭、蓮藕之類的,今年冬天收獲了,剛好拖到城里賣。
賣荸薺的農民,用干荷葉包了荸薺遞過來,笑呵呵地跟他們說吉祥話:“給您二位拜個早年。”
謝廣白立刻朝他點頭微笑:“也給您拜個早年,祝您闔家歡樂,一年更比一年好。”
周圍等著賣完最后一茬菜的農民,都樂得笑哈哈。
自行車已經壓得沉沉的,謝廣白還是不滿意:“少了只雞,還有紅燒魚。”
其實照他想,他更愿意直接帶葉菁菁回家過年,這樣方便又熱鬧。
只是過年是大事,他跟葉菁菁只是談對象,又沒有結婚。
葉菁菁現在去他家過年,會被人看輕的。
所以,她還得回家過年。
一想到她家那情況,謝廣白都替她犯愁。
葉菁菁卻跟個沒事人一樣,特別淡定。
怕什么呀,年夜飯想吃什么,直接去飯店端好了。
反正現在除夕夜,各家單位也不放假。
然而她想的挺美,按規定飯店也的確不放假呀,可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誰家除夕夜不準備年夜飯?誰又會大過年的還上飯店吃飯?
反正現在沒這規矩。
現在的規矩是,街上還熱鬧著呢,最后一波城賣菜的農民都沒走呢,飯店已經不對外營業了。
謝廣白安慰她:“沒事兒,過會兒我回去給你從家里端過來。”
葉菁菁狐疑:“你爺爺還是隱藏的烹飪大師?”
平常謝奶奶可是直接吃飯店的,沒做飯的習慣。
謝廣白哈哈笑:“我爺爺用爐子只會熬藥。”
反正他們祖孫三個誰不擅長烹飪,誰也不嫌棄誰。
他們也沒任何人考慮過學燒飯。
干嘛非要學呢?上班的吃單位食堂,不上班的吃飯店好了。
至于年夜飯。
“我姑姑我爸媽還有我大伯家都回來了,有人燒飯。”
葉菁菁樂死了:“那你們就吃現成飯吧。”
兩人快到筒子樓的時候,在路邊看到一輛拖拉機。
這不稀奇,進城賣菜的農民多了,有的公社或者大隊就直接開拖拉機帶人過來。
稀奇都是他們賣的菜,是水芹菜啊!而且是這么多水芹菜。
顧名思義,水芹菜要長在水田里,誰家的自留地是水田啊。
葉菁菁又忍不住,她要買水芹菜炒肉絲。
這時代的蔬菜種類和供應都極為有限。
穿越以來,她還沒吃過水芹菜呢。
大冬天的,水靈靈的一把,瞧著好誘人。
她抓了一把水芹菜讓人給她稱重。
賣菜的農婦看了一眼:“一把就是一斤,我們稱好了出來的。”
葉菁菁一邊掏錢一邊問:“你們家有這么多自留地呀?種這么多水芹菜?”
“是我們生產隊種的,隊里組織出來賣菜。”
哎呀,這下圍著買菜的市民都好奇起來:“你們生產隊種的菜,不應該給蔬菜公司收嗎?”
生產隊用大田種菜,也屬于計劃經濟的一部分。供應給誰,是有嚴格規定的。
“我們生產隊又不負責種菜。”農民強調道,“我們隊里是用冬閑田種的菜。”
按道理來說,本地一年兩種,不存在冬閑田一說。
但本地也有地方種植雙季稻,一年說收兩季稻子。
11月份,稻田豐收之后,田里種植紫云英之類的綠肥,春天壓綠肥肥田,再移植秧苗。
大家一聽冬閑田,又開始替社員操心:“你們冬天不種綠肥,明年開過春,地不肥,稻子怎么能長得好?”
農民不以為意:“有化肥吶,我們公司就有化肥廠。”
哦!大家這才放下心來。
1978年,誰也不會認為地里用化肥不好。
相反的,用化肥種出來的東西,因為長得好,還會被視為高檔的象征,特別受歡迎。
謝廣白好奇了一句:“你們今天第一次來賣啊?我之前在路上都沒看到過水芹菜。”
農民哈哈笑:“長芹菜要時間啊,我們昨天夜里才第一次起芹菜呢。”
眾人驚呼:“今兒除夕咯,你們現在才賣,不過年嗎?”
“沒事沒事,下午我們就回家吃年夜飯。”
立刻有人著急起來:“那你們就賣一天啊?”
“不會不會。”農民笑呵呵的,“明天下午我們還過來。”
買菜的人們這才放下心來。
他們還準備通知親友過來買點水芹菜呢。
蔬菜站里,冬天賣的菜永遠都是那幾樣,絕對不會有如此水靈靈脆生生的水芹菜。
葉菁菁拎著芹菜準備走,人群里傳來王奶奶的聲音:“哎呀,菁菁你回來了?”
葉菁菁看到人就笑:“王奶奶,你也過來買水芹菜呀?”
“是啊,難得有水芹菜賣。”她靠近葉菁菁,壓低聲音道,“我看他們生產隊,就是故意壓到過年才開始賣菜。”
之前城里這么多農民過來賣菜,家家戶戶都是競爭對手。
可是現在不一樣啊,過年了,從十一月份賣到二月份的農民,都回家歇著了。
他們生產隊現在過來,獨此一家,別無分店,還愁菜賣不出好價錢嗎?
這又不是其他的貴物,就是一把水芹菜而已。誰看了不想買兩把,給家里加道菜呀。
王奶奶人老成精,已經在心里打了一回算盤:“我估計呀,就過這么一個年,他們生產隊能掙上萬塊。”
葉菁菁目瞪口呆:“這么多呀?”
“水芹菜可打秤了,一畝收下來,有好幾千斤重呢。”
王奶奶掰著手指頭算,“一斤水芹菜三分錢,一畝下來起碼兩百塊。一百畝地,那就是兩萬塊錢哦。”
葉菁菁撓頭:“我記得水芹菜好像是割了一茬又一茬是吧?”
王奶奶點頭:“那是,它就比韭菜長的慢點而已。”
然后兩人異口同聲:“那種芹菜可比種稻子劃算多了哦。”
話音落下,王奶奶又搖頭:“那不行,他們是有糧食上交任務的。我估計過完年,他們再割一茬,就得栽秧了。”
葉菁菁篤定:“他們以后肯定會想辦法接著種菜的。”
因為他們掙到錢了呀,沒有人不喜歡錢。
而農民來錢的門路,向來都特別少。
能抓到一個,他們都不會愿意放棄的。
說話的功夫,三人已經走到筒子樓下。
遠遠的,家家戶戶的飯菜香味就飄蕩而來。
是這個年代難得的油香肉香,濃郁的,簡直讓人昏昏然。
葉菁菁深深地吸了一口,猛然間意識到,這就是新年啊。
她穿越過來,即將在七十年代度過的第一個新年。
筒子樓沒有廚房,所有的住戶都在樓道間忙著準備年夜飯。
煙熏火燎間,他們抬起頭的時候,看見葉菁菁,都是先瞪大眼睛,然后露出暖融融的笑:“菁菁回來啦!來來來,拿個碗過來,你盛一碗回去吃。”
葉菁菁趕緊謝絕人家的好意。
但在家庭煮婦和煮夫們眼中,她這樣的就是小孩。
小孩的拒絕不叫拒絕。
家伙們很快就喊來自家小孩:“去,端到你菁菁姐家去。”
小家伙們還算有良心,記得他們每天聽收音機,是菁菁姐姐的。
他們歡快地應下,端著碗就往葉菁菁家跑。
葉菁菁倒像是成了客人,拎著包裹跟在后面。
一直到家門口,黨愛芳在爐子前抬起頭,朝她露出局促的笑:“菁菁,你回來啦!”
舊歷年的最后一天,過了正午,太陽也迫不及待地朝家的方向跑。
下午的陽光透過筒子樓狹窄的走廊,斑駁地照在黨愛芳的臉上,半明半滅,光和影在她的臉上搖搖晃晃,跟她勉強擠出的笑一樣,好像風一吹,就能跌落,粉碎一地。
得,葉菁菁這會兒才反應過來。
她名義上還有個媽呢。
今年過年,她得跟黨愛芳一起過。
第147章 上門磕頭認罪(捉蟲) 免費的樂子……
葉菁菁將所有的年貨都放在……
嗐, 沒地方放。
她這個家跟個雪洞似的,里頭總共就一張飯桌,現在已經放滿了碗碟, 根本空不下來。
她沒辦法,干脆把床上的被褥給掀了, 然后將年貨一一放上去, 給端著碗來她家送吃的的小孩兒們,一個個分回禮。
一人一個紅彤彤的國光蘋果, 然后左邊兜里一把糖,右邊兜里一把花生。
蜜餞她是不會給的, 她要自己吃。
小孩子們歡呼著跑走了。
謝廣白看這母女倆之間氣氛尷尬,不得不開口低聲叮囑葉菁菁:“你今天可千萬別跟你媽吵架。”
按照老傳統,過年是不興吵架的, 不然來年會一直不停地跟人吵架。
葉菁菁催促他:“行啦行啦, 你趕緊回去吧,我有數。”
她跟黨愛芳有啥好吵的。
無話可說的人, 根本吵不起來。
不就是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頓飯嗎,多大點事。
謝廣白憂心忡忡,恨不能自己留下來吃年夜飯。
可惜這是不可能的,他只能走的時候還一步三回頭。
葉菁菁都煩死了,推他出去:“好了好了,我不吵,你趕緊回家吧。”
謝廣白試圖當和事佬:“我覺得你媽比以前還是進步了。”
葉菁菁點頭:“我知道啊,起碼她這回還曉得留一半的橘子和芝麻糕。”
70年代的副食品店, 是公認的福利好,年貨自然也發的足足的。
黨愛芳拎回家的,有一大兜橘子, 還有臘肉、火腿和各色糕點。
如果按照她以前的習慣,她看到客人登門,絕對會大包小裹全讓人帶走。
仿佛她自己沒長嘴巴,她女兒身體器官也缺了腸胃一樣。
謝廣白都想撓頭了,只能輕聲安慰葉菁菁:“慢慢來吧。”
王奶奶正在過道里,揮舞著鍋鏟,見狀笑呵呵,調侃年輕人:“行啦!明天就能見到了。”
按照規矩,談對象的時候,男方要給女方送年禮的。
謝廣白臉微紅,小聲對葉菁菁道:“我明天早點過來。”
結果葉菁菁立刻警覺:“不許太早,我要睡覺。”
大過年的,如果還不讓人睡個懶覺的話,這日子也沒奔頭了。
謝廣白笑得眼睛都彎了,再三保證:“好好好,我一定不打擾你睡覺。”
他走了,知道黨愛芳和葉菁菁回來的鄰居們也登門了。
不為什么,就是打聲招呼,順帶著給母女倆端一碗吃的。
有嬢嬢嬸嬸們還安慰黨愛芳:“離婚就離婚嘛,你看看你們家菁菁多能干,給你把工作都要回來了。以后你一輩子都不用愁咯。”
旁邊人附和:“就是。菁菁一個人,比人家三個小孩都能干。我們家國強,要不是跟著菁菁上的課學習,哪里能考上大學哦。”
她說這話本意是好的,可惜黨愛芳一聽,差點沒當場哭出來。
她女兒考的那么高的分數,卻沒能上大學的事兒,已經成了她的一塊心病。
其他人反應過來,全沖說話的人殺雞抹脖子,然后你一言我一語地安慰:“哎呀,你怕什么。菁菁學問那么好,明年一定能考大學。現在好多學校都不講究這個啦。我表嫂家還是地主呢,她侄子今年就考上大學了。”
王奶奶過來張羅:“好啦好啦,都趕緊準備回家吃飯吧。”
眾人趁機告別,臨走時還招呼:“來家里玩啊。”
人一散盡,屋子就冷清清的,好在桌上的菜還冒著熱氣,不然就跟冰窖似的。
黨愛芳鼓足勇氣,招呼葉菁菁:“吃飯吧,飯好了。”
葉菁菁看了眼飯桌:“我要吃肉絲炒水芹菜。”
黨愛芳下意識地想阻攔,年夜飯都已經有這么多菜了。
又是扣肉,又是紅燒魚,又是板栗燒雞(王奶奶端來的),又是火腿燉雞湯,又是大白菜燒蛋餃,又是蒸臘肉。
六道硬菜,還不夠她吃嗎?
可話到嘴邊,黨愛芳又硬生生地咽回去了,生硬地轉成了:“年夜飯要雙數,再加個菜就單數了。”
條件允許的情況下,葉菁菁從來不肯委屈自己。
她想吃的東西,現在就要,絕對不會等第二天。
“那就再切個皮蛋唄,湊成八道菜。”
黨愛芳沒辦法,只能又去炒水芹菜。
好在這個季節,爐子是不會熄,把上面的水壺拿下,讓火燒得更旺點,就可以炒菜了。
待到水芹菜炒肉絲和涼拌皮蛋上桌,葉菁菁才心滿意足的拿起筷子。
她先喝一碗火腿雞湯暖暖胃。
等到味蕾打開了,身體也暖和了,開動!
水芹菜果然嫩,這個季節吃,好清爽。
板栗燒雞的栗子軟綿綿的,好好吃。
葉菁菁吃魚肉的時候,突然間感覺好像有點過于安靜。
雖然老話都說,食不言寢不語。
但母女二人坐在同一張桌子上,悶頭吃飯,一言不發。
怎么都感覺別扭。
葉菁菁想了想,還是打破沉默,關心了一句:“中午飯店的客飯,味道怎么樣?”
黨愛芳在副食品店上,店里沒食堂,這時代也沒個微波爐之類的。店員都是中午騎車回自己家吃飯。
副食品店距離徐主席家遠,中午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黨愛芳往返根本來不及。
葉菁菁便做主,在旁邊的飯店給她包了飯,一頓兩毛錢,可以保證她起碼能吃個小葷。
黨愛芳低著頭,小聲道:“挺好的。”
其實倘若按照她內心真實的想法,這兩毛錢她根本就不會花。
直接從家里帶飯好了。
至于飯冷了沒地方熱的問題,用開水泡一泡就是咯。
副食品店旁邊就有老虎灶,打開水很方便。
葉菁菁看她目光躲躲閃閃,覺得眼睛都疼。
“你有話就說!”
真是的,大過年的,一桌子美味佳肴,她愣是有辦法讓自己胃口好不了。
黨愛芳到底在徐主席身邊生活了好幾個月,總算鼓起勇氣,支支吾吾說了自己的想法。
葉菁菁沒把她當媽看,所以翻白眼翻的毫無心理負擔。
“開水泡飯?你覺得你身體很好,隨便糟蹋都無所謂嗎?你非要把自己的胃吃壞嗎?還是你覺得你現在享受公費醫療了,生病住院吃藥都無所謂?
“有,有保溫飯盒。”黨愛芳急忙強調,“放一天都不會冷的。用這個裝湯給徐主席喝,早上煮的,下午都是熱的。”
葉菁菁當真頭大如斗:“那我問你,徐主席從家里帶飯吃嗎?不帶吧,她都是吃單位食堂。”
哪個想深入群眾或者想做出和群眾打成一片姿態的領導,會從家里帶飯吃?
哪怕他(她)帶的就是家常便飯,甚至更簡素,那也影響不好。
你從家里帶飯吃,釋放的潛臺詞就是你不滿食堂,否則你為什么不吃食堂?
黨愛芳張張嘴巴:“她,她在單位吃。”
“那不就結了嘛。”葉菁菁真覺得自己被迫提前當媽了,感覺非常不爽,“徐主席不帶飯,你要帶飯,那就意味著,她家的阿姨得一大早專門再為你做午飯。”
葉菁菁又想翻白眼了。
你哪位呀!
你平白無故增加了你同事的工作負擔,人家不煩死你才怪。
黨愛芳囁嚅嘴唇,半天才憋出一句:“我就是想省點錢,將來你結婚,72條腿沒有,起碼也要36條腿吧。”
所謂的腿,在這個時代都是指家具。
72條腿,用現在的順口溜來說,就是:雙人床、大衣柜、茶幾、沙發要匹配;五斗櫥、寫字臺華貴又氣派;高低柜、床頭柜家具越多越富貴。
簡陋的36條腿,指的是一張方桌配四把椅子,一張雙人床一張再來一個大衣柜,寫字臺一張外加飯櫥一個。
黨愛芳憂愁的很:“小謝家家庭條件不錯,你要是嫁妝少,進門就得矮一頭。”
她絮絮叨叨,“三轉一響要有,家具也要有。”
每算一樣,她都能愁的睡不著覺。要錢哦,要好多好多錢。
她哪里還能再花錢?
葉菁菁握著筷子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遲來的母愛,就像秋天的扇子,她真用不著。
她也不是原主,她從來都不期待。
作為穿越者,她總不可能因為黨愛芳想要展現母愛,就要配合對方,來一出感天動地母女情吧?
謝謝,真不必。
大家還是保持相敬如賓的距離比較好。
她從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去揣度人性。
她高度懷疑,一旦她配合扮演好女兒的角色,后面黨愛芳就會覺得能做她的主,對她的生活和工作指手畫腳。
所以,葉菁菁毫不猶豫地打斷了黨愛芳傾瀉的母愛:“這不用你操心,我對你的唯一期待就是,照顧好你自己就行。”
“啊!”黨愛芳急了,“哪里能這樣?你結婚這么大的事……”
樓梯間響起了咚咚咚的急促腳步聲,葉菁菁還沒來得及判斷來人是往哪家去呢,她家房門就“砰砰砰”的要被人拍散了。
“黨愛芳,你個臭破鞋,你給老娘出來!你敢搶老娘的工作!”
1978年,有電視機的人家極少,起碼筒子樓里一臺電視機都沒有。
自然也就沒人家一邊吃年夜飯,一邊看電視了。
故而哪怕外面有人放鞭炮,也不影響葉家門前一聲吼,全筒子樓的男女老少都端起飯碗,第一時間沖到現場看熱鬧。
葉菁菁聽外面腳步聲漸濃,大家七嘴八舌的說話聲也多了,才從里面開了門。
她還得在這里睡幾晚呢,門被拍散了,大過年的,她上哪兒找人修門去?
呵!吵了她半天,罵了半天——
葉菁菁有仇不過夜,猛地拉開門板。
果不其然,沖在前面死命拍門的葉秀芬,因為慣性,一下子沒穩住,直接往前一傾,“咚”的一聲跪下,結結實實給葉菁菁磕了個頭。
葉菁菁身體一轉,避開,露出后面的黨愛芳,嘴巴還不饒人:“喲,你們也曉得對不起我媽,大過年的,上門磕頭認罪啊!”
第148章 該滾的人是你 呵!晦氣
葉秀芬已經氣瘋了。
她跟葉友德是今天快吃中午飯的時候, 才被公安放出來的。
結果一出來,就被一個接一個的大雷劈得頭暈眼花。
先是她曉得了盧正民被抓了,氣得她一口血差點沒吐出來。
她不是心疼盧正民, 那個老狗,張嘴就跟她離婚, 死了才好呢。
但根寶還沒結婚啊!
本來對象就難找了, 盧正民再因為投機倒把坐了牢,壞了老盧家的名聲不說, 還要少一個掙錢的人。
那可是每個月近百的進賬!
葉秀芬拿起燒煤爐的火鉗就抽盧少婷,她弟弟葉友德還攔著。
然后姐弟倆得知了更要命的事, 那就是葉秀芬被副食品店開除了,黨愛芳去上班了。
這下子,鬧得雞飛狗跳的姐弟二人, 瞬間找到了共同的敵人, 立刻殺來找黨愛芳算賬了。
葉秀芬這一摔不輕,跪在地上怎么都爬不起來。
黨愛芳慌了。
解放前, 她的身份,只有給人磕頭的份。
解放后,講人人平等了,更不會有誰向她磕頭。
她下意識地想躲,甚至還想趕緊把葉秀芬給扶起來。
“媽,你別動!”葉菁菁攔著她,“她磕死了都都抵不了他們對咱們母女的罪!”
葉友德一直急著想要把他姐葉秀芬給扶起來。
但筒子樓的房門都狹窄,葉秀芬也不是瘦雞崽兒的小體格, 她一跪,直接把門給堵死了。
而且她還是手撐地的姿態。
所以葉友德除非從后面穿過葉秀芬的腋下把人抱起來,否則就只能指望門里面的前妻和女兒搭把手。
可偏偏葉友德是受過老式教育的, 男女七歲不同席,對自己的親姐姐,也沒辦法伸這個手。
他只能怒吼:“這是你姑姑,你要你姑姑給你磕頭,你倒反天罡!”
葉菁菁毫不客氣:“我媽一輩子被你們禍害的還不夠啊?啊!你個拆白黨,你個不要臉的騙子!”
這時代的“黑·五類”天然低人一等,葉友德一時間叫女兒拿話堵住了,找不到舌頭回,只能氣急敗壞地怒吼:“我好歹是你老子!”
“是啊,我倒了八輩子血霉,攤上你這樣的!”
葉菁菁吼回頭,“我為什么上不了大學?誰害得我上不了大學?”
她這質問一發出來,原本心軟看不下覺得鬧得太難看,想開口打圓場的鄰居們,一個個嘴巴都閉成蚌殼了。
哎哎哎,是的哦,上大學,魚躍龍門的好事,就這么砸了啊。
雖然今年是頭回恢復高考,但筒子樓住的基本上郵局職工,消息靈通的很呢。
今年招的大學生,都是寶貝金疙瘩,不像以前的工農兵大學生,理論上還要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實際上有很多直接被政府機關招走了)。
這回是光明正大的,各家好單位都伸長脖子等這批大學生畢業呢。
比如他們樓里唯一考上的浩浩,他上的政學院,將來畢業了,統統進省革委會工作呢。
葉菁菁吼出聲:“我本來要被外交學院錄取的,我將來要當外交官的!”
鄰居們聽了這話,愈發替葉菁菁惋惜。
外交官啊,那將來可是要去外國的。
別看現在官方宣傳口徑是統一的國內形勢一片大好,國外人民水深火熱,但六十年代有逃蘇,七十年代有逃港——
所謂人會用腳板心選擇,反正你要讓筒子樓的居民相信國外慘不忍睹,起碼沒幾個大人會相信。
再說外交官多氣派啊,講出去就是高大上的存在。
哎,可惜了。
本來他們筒子樓還能出一個外交官呢。
王奶奶狠狠地瞪了眼葉友德,怒斥道:“你可真是坑了菁菁一輩子!”
旁邊人附和:“人家是分數不夠考不上,家里還在想辦法。你好咯,從來不管菁菁,完了還要拖后腿。天底下哪個老子娘不是為了小孩啊?”
葉友德臉漲成了豬肝色,被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的確不是位合格的父親,也不是合格的丈夫。
但他同樣歡迎女兒考上大學,哪怕只是為了他面子上好看。
故而這事他心底是虛著的,叫人拿話堵住了,也沒臉繼續鬧騰。
葉秀芬一見弟弟這慫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男人離了被抓了無所謂,她的工作不能丟,這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弟弟靠不住,葉秀芬這位前任大姑姐只能硬著頭皮自己上。
她跪著爬不起來,索性也不起來了,而是直接朝黨愛芳磕起頭來:“愛芳啊,你就行行好,可憐可憐我吧。我男人關進去了,我兒子還沒結婚,還有兩個小的,我總不能看著他們餓死吧。沒有這份工作,你要我怎么活啊?”
大過年的,她聲淚俱下,搞得看熱鬧的人都不得勁。
黨愛芳人還沒反應過來,葉秀芬就直接磕得額頭上一片青紫。
前者哪見過這架勢,嚇得臉都白了,手也不曉得該往哪里擺。
葉菁菁一聲冷笑,搞道德綁架是吧?
行!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葉秀芬:“合著在你眼中,就你們家配吃飯,我跟我媽就該活活餓死啊!”
葉秀芬急了:“怎么會餓死呢?你爸爸上班,怎樣都能養活你們。”
葉菁菁嗤之以鼻:“我爸媽已經離婚了。沒離的時候,都不見他拿錢回家,離了他倒是要養前妻了?真稀奇呢。”
“你別瞎講,不養你們,你怎么活到這么大的。”葉秀芬焦急地喊弟弟,“友德,你講話啊,你怎么會不養她們。”
葉友德現在對著黨愛芳只有恨,讓他丟了大臉的恨。
可他從小被姐姐指派慣了,現在只能捏著鼻子應下:“當然,我肯定養啊。”
葉菁菁直接笑出聲:“拆白黨撒謊真是屁股都不挪一下。你會養我們母女?那我問你,你的年貨呢?不要告訴我,你也被運輸公司開除了,沒有年貨。”
在場的鄰居人群里發出了嗡嗡聲。
這時代,體制內就像一架設定好流程的機器。
只要沒從單位名冊上除名,那么該發的福利以及工資,一分都不會少。
葉友德是正兒八經的老駕駛員,經驗豐富,腦袋里裝著地圖,而且非常擅長修車。
這樣的技術人才,運輸公司也不會輕易開除他。畢竟現在開除正式工,同樣挺麻煩的。
既然他還是運輸公司的駕駛員,那他的年貨呢?
“不會是還在單位沒拿吧。”葉菁菁露出嘲諷的笑,“要不要我們去你單位問問看?”
周圍人看熱鬧不嫌事大,紛紛架秧子:“對對對,趕緊問問你們運輸公司,不像話,大過年的,過完年還拿什么年貨啊?”
葉菁菁趁機蓋棺定論:“我長這么大,沒吃過一口我爸拿回來的年貨,我媽也一樣。連年貨都見不到,我們母女指望他養,我們腦殼被門板夾了嗎?”
鄰居們議論紛紛,上了年紀的人指責葉友德:“友德,你這就不對了,你家又不是沒人。”
離不離婚的,其實好多老輩人并不在意。浪子回頭,金不換嘛。
但到現在,葉友德連年貨都不往家里拿,當老婆女兒不存在,實在是過了。
搞得他們想說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都沒辦法說出口。
大家伙兒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葉友德的不是。
葉秀芬磕得頭都發暈了,脫口而出:“菁菁你都這么大了,你不能養你媽啊?”
葉菁菁直接反彈:“對啊,你三個兒女呢,個個年紀都不小了,難不成手腳全斷了,還要啃老?三個人養不活你一個老娘?”
“啊!”葉秀芬著急反駁,“我還有兩個外孫要養啊。”
葉菁菁嗤笑:“喲,你家招贅了?外孫跟你姓還是你女婿死了?又或者你們家的傳統就是當爹的不養兒女,替外人養小孩?”
眾人爆發出一陣哄笑。
葉秀芬氣得面皮發紫,直接耍起無賴:“不行,我沒把工作讓給你,這是我的工作!我不同意就不算數。”
大冷的天,葉菁菁還沒吃飽肚子呢,已經十分不耐煩:“別扯沒用的!你是被副食品店開除的,我媽是被副食品店招工的,根本不存在什么轉讓工作。要你同意干嘛?單位開除你還要經過你的同意哦?你咋想的這么美呢?”
其實,嚴格按照規章制度來說,副食品店不可能直接招黨愛芳。
因為這年頭用工也是有計劃的,就跟公務員一樣,你要招人,得往上面報計劃,獲得批準之后,才能招工。
副食品店沒權力直接要人。
但黨愛芳的情況特殊嘛,又有婦聯徐主席替她做介紹人,這事兒就這么成了。
葉菁菁直接揮手:“走走走,趕緊走,大過年的,別給人找不痛快。”
葉秀芬今兒是豁出去下跪磕頭的。
她什么時候在黨愛芳面前這樣低聲下氣過?
結果她都把面皮丟在地上任人踩了,竟然還拿不回自己的工作。
她惱羞成怒下,脫口而出:“要滾你也是你們滾,這是我弟弟的家!”
她掙扎著要爬起來,嘴里喊著,“滾!馬上滾!”
搞不死這對老破鞋小破鞋,她也要惡心死她們!
這寒冬臘月,除夕夜,她倒是要看看她們能到哪兒去。
凍死她們在街上最好。
葉秀芬伸手推人:“滾啊!趕緊滾!”
旁邊鄰居看不下去:“哎哎哎,干什么你,這是人家的家。”
“這是我們家友德的家!”葉秀芬惡狠狠地推黨愛芳,“都離婚了,還賴在男人家不肯走,果然是不要臉的娼·婦!”
葉菁菁手一拉,黨愛芳猛地往邊上一步,葉秀芬重心不穩,又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疼得她哎喲喲直叫喚。
這回葉友德都顧不上男女大防了,著急地伸手攙姐姐起身。
他自認為已經夠忍辱負重,結果老婆女兒還沒完沒了。
他怒吼出聲:“滾!都給老子滾出去!這是老子的家!”
不給她們點顏色看看,她們就不曉得老實!
周圍鄰居都大驚失色,王奶奶怒罵道:“你發什么瘋,犯什么渾啊?菁菁是你女兒!以后你老了,哪個給你養老送終啊?”
“我敢指望她?”葉友德眼睛充血,“她巴不得我這個老子死呢!”
葉菁菁心道,你還真有自知之明,難得!
可你別光嘴上說說,趕緊去死啊!
她冷著一張臉,伸出手來:“那你先還錢,你欠我媽的兩萬四千塊,先還回來。”
葉秀芬莫名其妙:“什么兩萬四千塊?友德,你什么時候欠她錢了,她哪兒來的錢?”
“你欠的,你弟弟要替你還啊。”葉菁菁伸手劃一個圈,示意周圍鄰居,“這么多人都看著呢,你別想賴賬!”
鄰居們這才反應過來,對對對,是有這么回事兒,去年中秋節的事情了。
哎,當時他們還覺得葉菁菁這姑娘脾氣太壞,對親老子太不客氣了。
現在看來,不愧是親父女。只有當女兒的才曉得,自己的爹究竟有多狠的心。
除夕夜啊,大過年啊,只因為大姑姐胡攪蠻纏,葉友德就能把老婆女兒趕出門。
可憐黨愛芳辛辛苦苦伺候他們家24年啊。
他真是一點人心都沒有。
第149章 看誰滾出去 釜底抽薪
有人替黨愛芳母女二人心寒開口催促:“對啊, 趕緊把錢還了,兩萬四千塊,一分都不能少。”
葉秀芬還滿頭霧水:“什么兩萬四千塊。”
等聽清楚了事情經過后, 她立刻尖叫:“那是我上的班,憑什么給你錢啊?”
葉菁菁才不理她呢, 只盯著葉友德:“怎么?你還想賴賬。要不我們去運輸公司好好理論理論?”
現在葉友德有心病, 一下子從紅五類變成了黑·五類,又知道了自己姐姐被開除的事, 他特別害怕自己也會被運輸公司掃地出門。
駕駛員的工作多好啊,而且聽說今年還要漲工資。
他已經有十幾年沒漲過工資了, 現在好不容易更上一層樓,打死他都不能失去這份工作。
他當然不愿意去單位掰扯。
他只能梗著脖子強調:“工作都已經還給你了,你還想怎樣?”
他說話的對象是黨愛芳, 但包括他在內的人也沒指望黨愛芳能有什么反應。
回話的人依然是葉菁菁:“奇了怪了, 什么叫工作還給我媽了?我媽可不是頂班,她葉秀芬是被開除的!再說了, 現在你們家吸不了血了,以前欠的債就一筆勾銷啦?天底下也沒這個道理。”
她手又往前伸了伸,“還錢!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兩萬四千塊拿過來。”
周圍的鄰居們跟著催促:“就是啊,趕緊把錢拿出來吧。”
去年中秋節的時候,葉菁菁提兩萬四千塊,大家都覺得是天方夜譚。
這得是多大的干部, 家里才能有這么多錢!
但現在不一樣了,大家知道葉家姐弟是資本家的狗崽子啦。
有能耐跑到國外去的資本家,那家底該多厚啊。
他們家磚頭縫里掃一掃, 得出的金銀都夠他們這些小老百姓,加在一起過一輩子了。
兩萬四千塊,對大資本家來說算什么呀,說不定人家二十四萬都能拿出來呢。
葉友德被擠兌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他向來不是什么有擔當的人,又要面子,眼下的情形他完全不知道該怎么應對,下意識地拔腿就跑。
葉秀芬哎哎叫著,趕緊跟上,嘴巴還要強調:“什么欠錢啊,我們堅決不會認的。”
大家伙兒都聽不下去,立刻懟回頭:“有欠條,他簽字畫押的,我們這么多人做的見證,你說不讓就不認啊?”
看不起誰呢!
葉家姐弟落荒而逃。
看熱鬧的鄰居們也三三兩兩離開,走的時候,大家都安慰哭喪著臉的黨愛芳:“好啦好啦,趕緊繼續吃年夜飯吧。”
有人附和著叫出聲:“哎呦哎呦,飯菜都冷了。”
王奶奶還張羅著:“來我家盛碗熱湯吧,好歹暖和點兒。”
“不用了,謝謝王奶奶。”葉菁菁微笑,“我媽燉了雞湯呢。”
王奶奶趁機說黨愛芳:“掛著臉干什么?有菁菁在,你還有什么好怕的?好了,吃飯吧,今天過年呢,笑一笑。”
黨愛芳勉強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小心翼翼地招呼葉菁菁:“吃飯吧。”
大冬天的,又沒個暖氣,桌上的肉菜都已經結出白花花的板油了。
好在保溫甕里的米飯,和飯上蒸的香腸還是熱的。
葉菁菁直接切了香腸,現場炮制香腸拌飯,給自己和黨愛芳都盛了一碗。
“吃,趕緊吃。”
黨愛芳想說這不合規矩,加了個香腸,桌上菜又成了單數了。
但葉菁菁埋頭吃飯,壓根沒有搭理她的意思。
吃完飯,她又來了一碗雞湯,感覺舒坦多了。
她放下筷子,問黨愛芳:“吃完沒有?”
“吃,吃完了。”黨愛芳扒完最后一口飯,趕緊強調,“你,你忙你的事吧。我來收拾。”
葉菁菁做了個手勢:“先別管這個,走,跟我出去一趟。”
黨愛芳滿頭霧水:“你要去哪里呀,今兒是除夕,要拜年也得等明天。”
“去運輸公司。”
黨愛芳更奇怪了:“去運輸公司干什么啊?”
“給你討公道去。”葉菁菁警告她,“你不許拖后腿,否則你以后所有的事情我都不會管。”
這會兒了天色已經暗了,街上路燈亮了起來。
葉菁菁不知道今晚公交車會不會提前停運,索性騎了自行車,帶著黨愛芳往運輸公司去。
除夕夜可真熱鬧啊。
一路騎著,葉菁菁感覺自己耳朵邊上的鞭炮聲就沒斷過,吃完了年夜飯,跑出來玩耍的小孩,幾乎人人手上的都拿著爆竹。
遠遠的,百貨商場燈火輝煌,顯然是到現在還沒關門打烊。
這不稀奇,因為從文·革開始,國家就強調過革命化的春節。
理論角度上來講,今年的春節也沒有任何假期。
百貨商場就應該上班。
只是按照以前的慣例,這種上班也是值班制度。
畢竟雖然現在不強調過春節,但千百年過年的老規矩,家家戶戶還是想坐在一起吃頓團圓飯的。
今天瞧著不一樣哦,遠遠的就能聽到商場人聲鼎沸,可見里頭是真熱鬧。
倘若不是有正經事,葉菁菁真想好好逛逛商場,看里頭有沒有什么好東西。
她遺憾地嘆了口氣,用力往前蹬車。
好在運輸公司距離筒子樓不算遠,她很快就停下了自行車。
葉菁菁嘴上說是去運輸公司,但實際上,她真正到了地方是運輸公司的家屬區。
運輸公司效益好,家屬區還建了活動室內。
平常里頭裝的是乒乓球臺,方便職工和家屬,哪怕下雨天,也能在屋子里頭運動。
但今晚,所有的乒乓球臺上都坐了人,周圍也放滿了板凳,擠擠挨挨的全是人。
活動室的正前方,擺著一臺黑白電視機,正在播放春節文藝晚會。
葉菁菁十分懷疑,這么小的電視機,最多21寸吧,又是黑白的,足有上百號人,大家能看清楚嗎?
然而,活動室里的觀眾們,誰都沒覺得這電視沒辦法看下去,個個伸長脖子,豎起耳朵,聚精會神地看電視機里的相聲表演。
也不怪他們要求低。
眼下全國只有一百萬臺電視機,除了大單位和少數干部家庭之外,真普通老百姓們都不曉得電視機究竟是啥模樣。
要不是他們運輸公司條件好,今晚大家也看不上北京臺的春節文藝晚會。
活動室里頭靜悄悄,只有電視機發出的聲音,和觀眾們不時發出的歡笑。
葉菁菁也同樣不敢吱聲,只悄咪咪地在旁邊等待。
一直到相聲表演完了,電視機上出現歌舞演出,活動室內的氣氛才松泛下來。
不是現在的觀眾不喜歡看歌舞表演,而是這么小的黑白電視機,再精彩的歌舞也展示不出來。
大家伙兒正好趁這時間,該上廁所的上廁所,該去喝水的回家喝口水。
葉菁菁醞釀好情緒了,直接奔到運輸公司總經理面前:“領導,你要給我跟我媽做主啊。”
總經理還在回味剛才看的相聲呢,聞聲嚇了一跳,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他甚至沒認出葉菁菁和黨愛芳的臉。
好在財務處長和工會主席都在,她倆對葉菁菁的印象特別深刻,立刻接過了話茬:“呀,怎么了?菁菁,這大過年的。”
葉菁菁眼淚珠子在眼眶里打轉,下一秒鐘就能落下來:“今天大過年的,我爸趕我跟我媽出來,說是他的房子,不許我們住。他跟我媽離婚了,他也跟我斷絕父女關系了。”
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控訴,“他早干什么去了?他要早點肯跟我媽離婚,跟我斷絕關系,我還至于上不了大學嗎?”
原本微微蹙額,不樂意大過年的還要管別人的家務事的總經理,一下子神色不自然起來。
他現在認出人來了,也自然就想起來了,去年秋天,這丫頭是鬧到他們運輸公司來的,堅持要求跟葉友德斷絕父女關系。
當時是因為他們這些領導都覺得,家務事,鬧到這地步不至于。斷絕父女關系,多難看啊。再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怎么好動不動就說離婚的事呢。
結果后來上面來人調查葉友德的情況,說到了葉菁菁跟父親關系很差,一度鬧得要斷絕父女關系時,調查的人就嘆氣:“你們干嘛要攔著呢。要是當時就斷絕關系了,她政審也沒問題了呀。”
就因為父親這么個污點,葉菁菁失去上外交學院,成為外交官的機會。
她傷心她難過,運輸公司的領導們同樣后悔得腸子都青了呀。
去年下半年最重要的政治任務就是高考。
葉菁菁雖然是在紡織廠報名參加高考的,但她是運輸公司職工子弟。
她考上名牌大學,同樣是運輸公司重視高考的表現,屬于他們的工作業績。
不說被上面表揚吧,單是拿出去吹牛,在極度講究集體榮譽的七十年代,所有運輸公司人都跟著臉上有光。
往事不可追,現在說這些,都是馬后炮。
葉菁菁提起來,就是想讓運輸公司領導們愧疚。
要不是你們當初非得強行大團圓,我也不會被你們坑得這么慘。
我已經倒霉成這樣了,你們難道不管嗎?
果不其然,總經理立刻表明了態度:“這個老葉,是越來越不像話了。你放心,你跟你媽回去住。我看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不讓你們回家睡覺。”
葉菁菁卻發起狠來:“我不要,我跟我媽都不要!既然他不讓我們住,那么請公司把房子收回去,他一個單身,憑什么享受單獨一間房啊。”
七十年代,建材極為緊缺,各家單位想給職工蓋房子改善居住條件,有心都無力。
所以一般的單身職工,只能住集體宿舍。
葉菁菁強調:“就讓他去住集體宿舍。他好金貴哦,他憑什么不能住?”
總經理趕緊喊停:“哎呀,小葉,你不能這樣想。要這樣的話,你跟你媽住哪里呢?”
“管不了那么多了。”葉菁菁抽抽噎噎,“反正請你們趕緊把房子收回去,不然我爸就要盧少婷母子搬進來了。”
總經理不以為然:“哎呦,你想多了。你爸現在肯定恨盧少婷還來不及呢。”
不僅他恨,他們整個運輸公司都恨。
平白無故出這么一件事,大家集體灰頭土臉的,講起來都要咬牙切齒的。
葉友德現在放出來,不打死盧少婷都是好的。
還給她找房子住呢。
葉菁菁冷笑:“那你可想差了,領導。我爸領了年貨,第一件事情就是送到盧少婷手里。又迫不及待地趕我跟我媽走,就是為了給盧少婷騰地方。”
她可沒覺得自己是在造謠。
以葉友德的尿性,只要有機會,他肯定會把盧少婷安排進筒子樓住下來。
不然繼續放她在大雜院里,她跟盧根寶干架,肯定要吃虧的。
總經理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脫口而出:“他瘋了嗎?嫌自己死的不夠快啊?”
盧少婷這種毒蛇白眼狼,葉友德吃了這么大的虧還不受教訓?
葉菁菁沒好氣道:“那可是他的寶貝外甥女兒,他怎么可能舍得。”
人事科長和工會主席都是女同志,對于長輩的偏心感觸最深。
“糊涂人多了去。有的人就是這樣子,被坑死了,回頭還是老樣子。”
總經理立刻皺眉毛,斬釘截鐵道:“不行,絕對不行。”
放任盧少婷在筒子樓住下去的話,就是再埋定時炸·彈。
天曉得這個神經病,以后還會做出什么二百五的惡毒事。
筒子樓的屋子,可是他們運輸公司問郵局借的房。
別到時候搞得兩家單位都成生死仇敵了。
第150章 房子當然歸我 我可不敢信我媽
對運輸公司來說, 最簡單的解決方案就是把分給葉友德的房子收回頭。
換成別的職工,公司肯定不敢這么做,因為職工是公司的主人, 他們是真的有底氣跟公司拼命的。
但對方是葉友德,公司可不怵。
隱瞞自己的黑·五類家庭出身, 就是他的原罪。
現在公司怎樣懲罰他, 他都不敢鬧騰的。
只運輸公司的領導也不是冷心冷肺的人,相反的, 他還是非常關心職工家屬生活情況的。
公司收回了分給葉友德的房子,他還能住集體宿舍。
可剩下黨愛芳和葉菁菁母女怎么辦?讓她們流落街頭嗎?
開玩笑!社會主義新中國, 哪能干這種事情。
公司領導一說他們的顧慮,葉菁菁就斬釘截鐵:“我住單位宿舍,至于我媽——”
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他們家太欺負人了。要不是他們當初騙了我媽, 副食品店肯定會給我媽分房子的。”
她抽抽噎噎,“就算副食品店的房子不夠, 他們也肯定會跟運輸公司一樣,借房子給我媽住的。”
工會主席聽到這兒,心念一動,脫口而出:“干脆把房子轉給黨愛芳同志吧。”
說白了,筒子樓的房也不是運輸公司的,而是他們問郵局借的。不管是產權還是使用權,都不屬于運輸公司。
在再轉一道手,對運輸公司來說, 沒有實質上的損失。
相反的,他們公司還可以借此事安撫黨愛芳和葉菁菁母女二人。
總經理聽了也怦然心動。
一來,他的確同情黨愛芳母女的遭遇。老老實實的人, 憑什么要遭受這么多厄運呢?
二來,他也看好葉菁菁的發展前景。這么聰明,成績這么好的姑娘,即便一時遭了難,將來有機會,她肯定還能翻盤。
三來,他也是在為葉友德的將來考慮。他再看不上這個糊涂蛋,也不可能撒手不管。因為葉友德是正式工,以后有任何問題,單位都得管。
總經理拍板道:“行,我們去跟郵局還有副食品店說,直接把房子分給黨愛芳同志。”
被點到名字的黨愛芳傻眼了,她完全不明白,運輸公司的房子怎么能直接分到她頭上。
葉菁菁趕緊道謝:“謝謝領導,我們就知道,組織一定會給我們母女做主的。”
事實上,人那么多,組織哪有精力一個個的做主啊。
換一個對象,領導可未必肯費這個心。
但葉菁菁本來就打著這個主意。領導要是想不起來關心,她一定會想辦法讓他們想起來。
總經理笑了笑,和顏悅色道:“那現在消氣了吧?消氣了,就好好回去過日子。葉友德確實糊涂,組織上一定會好好跟他談話,好好教育他的。”
他朝工會主席使了個眼色,后者立刻熱情地挽住了黨愛芳的胳膊:“哎喲,不早了,我送你們回去吧。”
黨愛芳慌里慌張地謝絕:“不了不了,我們騎車過來的。”
“沒事沒事。”工會主席笑道,“自行車放車上好了。到我們運輸公司來了,還讓你們大冷天騎自行車回去呀。”
于是黨愛芳稀里糊涂地上了吉普車,然后稀里糊涂地看了一堆年貨。
乖乖,好多東西,又是水果又是臘魚臘肉,還有黃花菜和木耳這樣的干貨,外加好幾盒糕點。
工會主席笑容滿面:“葉友德混賬,就是我們組織的一點心意。大過年的,怎么都得熱熱鬧鬧,吃頓好的。”
黨愛芳慌里慌張,本能地要拒絕。
工會主席卻摁住她,轉頭看葉菁菁,輕輕嘆了口氣:“菁菁啊,阿姨跟你說個掏心窩子的話,咱們凡事要往好里想,往開里看。”
葉菁菁心道,戲肉來了。
她隨著腦袋,一聲不吭。
果不其然,伴隨著汽車輕微的顛簸,工會主席啟動了語重心長模式。
“我曉得你恨葉友德隱瞞家庭出身的事。我們都恨,我們都理解。但是,你換個角度想,他隱瞞了,對你來說,也不是完全沒好處啊。”
她做了一個手勢,“你聽我說完,這話入了你的耳朵就算爛掉了。以后再提,我也絕對不承認我講過。”
葉菁菁在心中扶額,默默地無聲評價四個字:故弄玄虛。
但好處她已經得了,現在是她該配合的時候,所以她啥也沒說,主打一個默默傾聽。
“你爸偽裝紅五類出身,確實很不好。但你想想看,如果早些年他就明確了是黑·五類,69年城市居民到農村安家落戶的運動時,你們家肯定是下放戶啊!”
所謂的下放戶跟下放知青一樣,都是城鎮居民去農村。
后者是打包,除了極少數的干部子女,通過當兵逃過下鄉外,其余人到年紀了(普遍是年滿十六周歲),都得去。是城市緩解就業壓力,轉移閑置勞動力的一種方式。
前者則是跟階級斗爭緊密聯系在一起的,絕大部分下放戶,都是在清理階級隊伍中被清理的人員家庭。
且前者的生活狀況普遍比后者更慘。
沒什么特殊原因,下放知青畢竟是青壯年,從事農業生產即便比不上當地土生土長的農民,好歹有一把力氣在,而且還能獲得城市家庭的補貼。
下放戶,那是拖家帶口,攜老扶幼,家庭壯勞力還得養老養小,負擔相當重,也沒任何人會補貼他們。
所以,下放戶的生活水平,普遍低于農村當地社員。
“別的不說,1969年,你才多大?你中學要是在偏遠的農村地方讀,且不說當地有沒有高中,就算有,那是什么水平?你搞工人夜校的,你推廣廣播教學,你肯定是心里有數的。”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們都曉得你聰明好學,可學習也是要講條件的。農村小孩都不聰明不好學嗎?可你看今年的高考,他們能考出來的有多少?”
“再說了,下放的農村是真的苦啊。你在城里,好歹還能高中畢業當個臨時工。高考復習,廠里也支持。你換成農村,哪有那么好的事啊。”
“下放戶成分不好,要受歧視。那些年鬧得那么厲害,你跟你媽肯定是要吃虧的。”
工會主席摸了摸葉菁菁的腦袋,苦口婆心道:“菁菁,阿姨想跟你講,人要往前看,碰上事兒多找好的地方。人生在世,總會有坎坷有不如意。可你多看好的,那坎坷就是小水溝,跳過去就行。”
她拍拍葉菁菁的肩膀,鼓勵道,“阿姨相信你是個勇敢的孩子。這點小困難,打不倒你的。將來啊,你肯定會越過越好。等你大了,走上去了,再回頭看這些,都不是個事兒。”
筒子樓距離運輸公司的確近,哪怕司機開得再慢,這會兒也到筒子樓下了。
工會主席幫忙拎年貨下車,又親自拎上樓。
周圍鄰居看見了,都過來打招呼,順帶告狀:“你們運輸公司真要好好管管葉友德,他實在是不像話。”
工會主席代表單位表態:“管,肯定管,我們領導發話了,這回一定好好給他個教訓。”
王奶奶握著黨愛芳的手,如釋重負:“這下你放心唻?組織會給你做主的。”
實在太晚了,工會主席還要趕回去看春節文藝晚會,只跟母女倆又說了幾句話就走了。
葉菁菁也不留人,唯獨關心一件事:“那明天就把房子的事兒給辦了?”
工會主席也怕夜長夢多。
他們是吃定葉友德不敢鬧騰,可葉友德那個姐姐已經被副食品店開除了,外甥女兒又是個神經病。
所謂光腳不怕穿鞋的,她們要鬧騰起來,也夠運輸公司喝一壺。
正好趁著過年,把這事兒悄咪咪給辦了,也算塵埃落定。
于是大年初一一大早,謝廣白拎著禮物登門,只喝了一杯紅棗茶,就跟著葉菁菁去奔波了。
他們先去運輸公司和工會主席以及后勤主任匯合,然后去郵局還房子。
大過年的,有人上門還債,感天動地的大好事啊。
郵局肯定歡迎。
等等,現在各家單位用房都緊張到爆炸。
你把房子還給郵局,后面還怎么拿出來啊?
嗐,這個問題就涉及到單位之間的微妙關系了。
郵局肯借房給運輸公司,當然不是學習雷鋒好榜樣,大發慈悲,佛光普照,而是雙方本來就有往來。
比如說郵局的車子,是運輸公司淘汰下來的。
這種淘汰的二手車,跟房子一樣,在七十年代都是絕對的俏貨。
人家運輸公司為什么淘汰給你用,而不是其他單位?
當然是因為關系好,大家有來有往唄。
這么說吧,打郵局把筒子樓的那間房借給運輸公司開始,郵局就沒指望把房子給收回來。
反正肉爛在鍋里,都是國家的。
現在運輸公司又沒問他們再多借房,只是讓他們配合跑一趟副食品店,郵局為什么要鬧情緒呢?
相反的,郵局非常歡迎。
葉友德和他那個外甥女兒的事情,早在郵局鬧得沸沸揚揚了。
郵局職工沒有不討厭葉友德這個惡鄰的。
可郵局也不好直接趕人走,這么做是在得罪運輸公司。
現在運輸公司自己發話要換住戶,郵局高興還來不及呢。
況且新住戶在副食品店上班,這又是個有油水,能拿到計劃外指標的好單位。
郵局樂得再多一份香火情。
至于副食品店,他們啥事不用干,平白為職工解決了住房問題,他們會反對,才腦殼有坑呢。
于是在三家單位的鼎力支持下,僅僅半個上午的時間,只有葉友德被創的世界便圓滿達成了。
葉菁菁再三再四地跟副食品店以及郵局的領導道謝,跟著運輸公司工會主席回筒子樓時,郵局后勤的人已經過來給她家換新鎖了。
省得到時候葉友德不要臉,再過來硬蹭。
大年初一家家戶戶都忙得夠嗆,葉菁菁也不好意思硬留人家,趕緊拿了紅彤彤的福橘強行給他們帶走,以表示謝意。
待到把客人們送上車,車子開遠了,黨愛芳拿著兩把鑰匙,還盯著汽車尾氣發呆。
她也不知道咋回事,這房子就成了副食品店分給她的了。
葉菁菁直接從她手上拿過兩把鑰匙,自己留一把,另一把給王奶奶。
她丟下一句:“你要回來住,就找王奶奶開門。”
對著王奶奶,葉菁菁又是另一番說辭:“奶奶,麻煩你幫忙保管鑰匙。以后沒什么特殊情況,我媽還在徐主席家住。”
王奶奶奇怪:“人家條件再好那也是人家,住自己家多自在呀。副食品店也不遠來著,她不會騎車,上下班坐公交車也行啊。”
“哪是這個呀。”葉菁菁露出苦笑,“我媽這人耳根子軟,沒主見,腦子也不清爽。人家對她哭兩句求兩句,她立刻分不清東南西北。到時候房子再被騙走了,那要怎么辦?”
王奶奶還真不敢替黨愛芳打包票。
在她眼里,黨愛芳比糊涂蛋好不到哪兒去。她人生遭遇的不幸,起碼有一半是她自己的個性造成的。
王奶奶相信,黨愛芳真能做出掉過頭就能把葉友德和盧少婷再放進門的事。
這就是個沒主心骨的糊涂蛋,得始終有能鎮住她的人看著。
可想想她這一生,確實也挺可憐的。
從小沒個長輩正經教導,可不就稀里糊涂的?
“行吧。”王奶奶收下鑰匙,“你有空就回來,家里一直沒人也不好。”
葉菁菁露出笑:“好,周末我們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