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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1章

    只一瞬間那只手就縮了回去。

    大門緊閉, 向下看去,幽深漆黑,就好像從來沒有打開過一樣。

    見狀,姜遺光頭也不回地轉身向上猛地游去。一氣穿過走廊盡頭大門一頭扎到甲板側, 找到一間門沒關牢的房間開門進去, 換口氣后就忙著做準備了。

    詭異終于顯露其猙獰一角, 姜遺光反而松了口氣,他終于能確定那半邊走廊的房間有危險,但危險必然伴隨生機, 也不知里面有什么,說不定……就是他們想要找的東西。

    可他也快到極限了。

    現在有換氣的地方不至于淹死,但姜遺光明顯察覺自己手腳都凍得無力,再待下去,且不說能不能找到石像, 就說找到了,至多兩刻鐘他便會被凍死。更何況中途一定有其他危險等著他。

    其他幾人應當也在想辦法下來,只是沒能成功,需想辦法讓他們一齊下來幫忙才是。

    想到這兒, 他動作更快了。

    ……

    河面上的氣氛更加嚴峻。

    姜遺光消失后, 他們依次下水,可不論是誰都無功而返, 有的甚至還受了傷,要么被水下的魚傷著,要么就是差點被亂流卷走好不容易才拉回來。

    這下, 任誰都能看出不對勁了。

    水性差的還好說, 就連水性最好的陳鹿久也沒能找到什么,甚至被暗流中洶涌擊來的碎石群砸傷了肩膀, 現在手用不上勁兒。

    但……他們都活著回來了。

    真就有那么巧?他們的繩子都好好的,只有姜遺光的斷了?他們都回來了,就姜遺光沒回來?

    “咳咳……這樣下去,不行。”溫若虛咳嗽著喃喃道,“我覺得……很可能是幕后的那個東西,不讓我們找到姜兄弟。”

    一向沉默安靜的陳鹿久臉色也如這陰天一般陰沉,毫不在意地露出肩頭和手臂,任裘月痕給她包扎傷處。

    她聲音微微嘶啞地說:“我在,底下時察覺到了,明明還能再往下潛,可這時卻從底下沖起一股浪。我躲閃不及被沖上好一段,這才受了傷。”她若提前知道,也能避開,可那股激流來得太急太快,

    “真的?你剛才怎么不說?”裘月痕有些著急。

    陳鹿久搖搖頭,又不說話了。她剛才還不確定,等其他人都上來后才敢肯定。

    甄明薛猜測:“莫非只能一個人下去?多了不行?”

    這……也不是沒可能啊。當初不也是只有老孫頭的阿公一個人看到了沉船嗎?

    何郁也猜測道,當初老孫頭的阿公是一群人中最想找到沉船的一個。或許姜遺光也是一樣?只有將死之人的執念才能引得他們找到?

    “我們執念還不夠深嗎?”甄明薛一揚眉毛,“還能有比我們還想找到沉船的?”

    蘇芩努努嘴:“這不是在水底下了?”

    甄明薛噴笑,笑完之后狠道:“越這樣我們越得下去。”不讓他們下去,反而更證明姜遺光在底下還活著,并且他一定發現了什么。

    話音未落,一陣陰寒的風就吹得他打了個抖。幾人猛地彈起來四處觀望,可四周依舊被薄霧籠罩,什么也沒有。

    “天要變了……”陳鹿久突然道。

    其他人跟著抬頭看去,天空陰沉如初,好像和他們剛來時沒有太大區別。

    剛冒出這個念頭,天上的烏云就肉眼可見地向下壓低,云不斷壓低低,天越來越黑,吹來的風逐漸狂烈濕潤,船下江水也漸漸不太平起來,四面八方卷著小浪花,但他們都能看出來小小波浪下藏著多么可怕的洪流。

    而本就變得渾黃的河水更是黃得厚重,重重白霧籠罩,又有不知何處飄來的細細人聲。

    乍看之下……倒不像是黃河。

    倒像是……黃泉!

    事到如今,甄明薛反而笑了起來:“真是,一點活路也不給啊。”

    他身體還算好,很快就緩了過來,沒跟那幾個似的受傷的受傷凍壞的凍壞,活動筋骨后,就卸下了船上帶的幾塊石頭。

    這是他們在岸邊就揀好的石頭,十幾斤重,用斧頭削砍成兩頭寬中間窄好綁在身上的樣子。

    他們一直預備著這一刻。

    當無法進入河底時,便將自己當成“死人”,綁上石頭浸入河底。

    只是這樣一來……即便數到了時間也不能把他拉上來了。因為不清楚他是找到了沉船往下潛,還是淹死在了河里。

    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想這么干。

    甄明薛在其他幾人擔憂的注視下一攤手,笑道:“現在還有別的辦法嗎?我以為大伙兒都有覺悟了。”

    溫若虛拍拍他的肩,沒說什么,幫著把石頭綁在他后腰。他們向村民們買的繩子,沒有近衛們給的結實,到時候只要用刀一劃就能劃斷,興許有一線生機。

    就在甄明薛即將入水的那刻,被陳鹿久一把拉住:“等等,河里有東西!”

    她的眼睛厲害得很,幾人都很信她,聞言停下動作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過了好一會兒,幾人才看清從渾黃河水里慢慢往上飄的那個東西。

    看不太清是什么,紅色,飄飄搖搖,慢慢向上,乍看還以為是個黃河中的紅衣水鬼,一眼望過去,叫人為之膽寒。

    可再細看就不太對了,這是水鬼?這、這未免也太小了點?只有不到常人一半大,莫非是個死去的紅衣孩童化成的?

    不論是什么都叫他們心底打顫,負責撐船的何郁想搖船趕快離開,飛快道:“我們快走吧,我以前聽說過一樣習俗,據說住在黃河邊的人家要是有小孩子夭折了,就要給他穿上紅衣,綁上石頭沉進河底,黃河大王疼愛小孩子,遇到乖巧靈秀的小孩兒就會多照顧一二。這樣他們就好去投胎了。”

    “說不定這水下的東西就是……”

    陳鹿久搖頭:“不是,我覺得它……沒有危險。”

    何郁將信將疑,剛才看到那抹紅色的一瞬間她寒毛都起來了。可陳鹿久這雙眼睛也不是假的,思來想去間,陳鹿久已經坐在岸邊,叫甄明薛拉住自己,她自個兒則伸出手去夠那紅色的怪東西了。

    黃河水已經變得和泥漿沒什么兩樣了,褐黃浪花翻涌下,何郁也看清了些。

    那好像……是一塊布?

    陳鹿久伸出手也夠不著,何郁把船槳遞過去,總算把那塊布給撈了上來。

    幾人圍過來,頭對頭一起看。

    那是一塊展開后約莫五尺長寬的紅紗,看著像放了很久了,紗布稀了,顏色也褪了不少,但和河水一比還是鮮亮的。紅紗下扎緊了幾個被紗布緊裹住的小瓷瓶,小心地解開紗布后,露出巴掌大,圓肚細頸,磨損得厲害,并不很光滑,看著也是和那塊紅紗一樣放久了。

    瓶口緊緊堵住。還有幾根細繩拴住的紗布并沒有瓶子的形狀,一摸是幾塊碎瓷片,一看就是在河水中被流石砸壞了。

    甄明薛接過來挨個掂量,里面有輕微的晃動聲。

    “沒進水,有人往里藏了東西,估計是字條什么的。”這擺明了就是想讓人找到,才用顯眼的紅布,還整上好幾個小瓶子裝著,生怕別人找不到。

    甄明薛問陳鹿久,“要不要打開看看?”

    陳鹿久陷入沉思。

    她的眼睛再厲害,也不能隔著瓶子看到里面有什么。要是這是惡鬼的陷阱怎么辦?

    她以前可不是沒經歷過這種事。

    陳鹿久永遠忘不掉那次慘痛的教訓。

    一年前,某次死劫中,她和同伴歷經千辛萬苦總算找到帶有詛咒的畫卷,接下來只要把畫卷燒了,一切就結束了。

    同伴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掏出了火折子。

    可就在他拔開火折子蓋兒的瞬間,兇猛火光自火折子中沖天而起,眨眼間,烈火將他吞噬進去。

    她根本來不及救他!當時她幾乎嚇傻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掙扎、慘叫,即便到這個地步他也害怕會連累她,于是拼死跑出幾步,想遠離她,不讓她也被火燒著。

    只是……沒幾步他就倒了下去,在她面前活生生燒成了一堆漆黑的骨頭。

    火馬上熄滅了,好像從來沒有燒著過。除了他以外,地上鋪著的毯子、四周墻壁一點痕跡也沒有。

    她就像做夢一樣,蹲下去,撫摸那堆焦骨。冰涼的,不帶一絲大火余溫。

    直到現在,陳鹿久一閉上眼,眼前還能浮現出那人在自己面前不自在臉紅的模樣,和……和他跌跌撞撞逃離自己的慘狀。她永遠也忘不掉!!

    “先等等,萬一……”陳鹿久的聲音很輕,輕到正好被溫若虛的聲音蓋過去。“紗布上刻了字。”

    其他人都在看小瓷瓶,溫若虛卻覺得那條紗布有問題,展平后對著晦暗日光細細看,終于叫他發現了端倪。

    紗布上,刀劃開的痕跡被沙礫刮過的碎痕蓋過,細看下,隱約看出“下,沉船”三個字。

    還有個看起來好像一團碎的落款,展平后,赫然是一個“姜”字。

    “是姜兄?他在下面??”甄明薛不可思議,“ 他居然真的還活著,還找到了沉船。”

    第542章

    知道這些東西很可能來自水中姜遺光后, 幾人不免松了口氣,但很快又提起心。

    天色變得陰暗潮濕,陰涼腥濕的水汽被逐漸兇猛的浪濤一下下拍打上來,好幾次浪花都險些要灌進船里。他們不得不把幾條船首尾再綁緊些。

    “……黃河發怒了。”何郁仰起頭, 望著一重重卷上的烏云, 秀眉輕蹙, “風暴要來了。”

    “我們全都躲不掉……”她聲音輕得消散在風里。

    甄明薛還在往身上綁繩子和石頭,溫若虛在給他幫忙。蘇芩捂著受傷的眼睛摸索幾個小瓶子,裘月痕蹲下去跟著把瓶子塞打開, 倒出里面姜遺光留下的小小信物。大多是從水底不知什么東西上削下的木塊,刻上零散幾個字,都透露出他在底下還活著的訊息。

    看得出來,姜兄很擔心他的訊息無法傳遞給他們,所以做足了準備。

    每個人都在忙碌, 唯有陳鹿久留意到了何郁的異常。

    她悄悄走過去,站在對方身后,冷不丁問:“你說什么?”

    何郁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冷不丁被嚇一跳, 連連擺手:“沒什么, 我只是自言自語罷了。”

    陳鹿久好像沒聽見她解釋一般,自顧自道:“我聽見了。”

    “我不光眼睛好使, 這雙耳朵……”她偏過頭,指指自己的耳朵,向來冷淡的面上唇角微微翹起, “也是一等一的。”

    “你方才說, 我們都躲不掉?”

    何郁淡淡道:“我只是一時有感而發,沒別的意思。”

    陳鹿久:“哦?有感而發, 為何有感?莫非你覺得我們很可能碰上一些致命的東西?”

    何郁也不是嚇大的,嘆口氣說:“我不過心中擔憂,隨口胡說幾句,罷了,何必揪著不放?”

    陳鹿久卻道:“我在北方長大,雖常跟著家人東奔西跑,學了看風水的本事,對黃河卻了解不多,不遠及住在黃河附近百姓。”

    “沒記錯的話,何姑娘就住在海邊?聽你先前談吐,隨口就道出黃河之水從海中來,我覺得你很了解呢。”

    何郁心里一緊,詫異她竟私下打聽過自己,面上還是不動聲色:“陳姑娘說笑了。”

    她的確在海邊長大。

    腥咸的海風、能把人腳底刮破的沙灘、來去漁船,和有關大海的傳說與歌謠。這些都是她孩童時代的回憶。

    而在她的家鄉有這么一個說法——當風暴來臨時,要分清,是風在發怒,還是大海在發怒。

    如果是風的怒火,那還有生機。要是大海發怒,海上的人絕沒有一絲活路。

    至于怎么區分,她也不清楚。長大些后她就隨著家人搬離了家鄉,再也沒有回去過。

    因為,大海發怒了。

    她的家鄉徹底消失在了海底。

    她的家人和同鄉人沒有去別的地方,而是順著水往西邊走。不論搬到多遠的地方,他們始終沒有離開過大海。后來她才知道,他們沿著河道搬家的那條河也屬于黃河。

    何郁時常想,大海的血流進土地,像樹扎根在地底后蔓延開的分支,一條最大的分支就成了黃河。

    大海會發怒,黃河也會。

    現在,她能感覺到,黃河發怒了。

    他們真的能回去嗎?

    裘月痕招呼她們:“你倆說什么呢?”

    陳鹿久回頭:“沒什么,何姑娘有些擔憂,我寬慰她幾句罷了。”

    裘月痕不大相信,但也不想探究,道:“準備著吧,風暴快來了。”

    風和云都壓得更低,船只晃晃蕩蕩,好像隨時會被吹翻過去。

    甄明薛,陳鹿久,溫若虛,何郁四人決定下水。

    裘月痕因為水性實在不好,只能留在船上接應。蘇芩則是因為眼睛被劃傷了,否則她也該下去。

    船上的危險不比水下好多少,端看水上的風暴就知道了。不論天還是水,都好像在暗中蓄力馬上要沸騰似的。

    等幾人冒著必死決心下水后,船上就只剩下兩個人,寂靜得可怕。

    霧更濃,天茫茫天地間,只有幾條小船在黃泉之上飄蕩。這叫裘月痕忍不住想到傳說中在地府黃泉中撐船的擺渡人,送亡魂入黃泉。

    蘇芩眼睛被一層紗包住,只能憑耳朵、憑風中的氣味感覺到暴風雨將至。聽到四聲入水動靜后,她不確定地問:“他們都下去了嗎?”

    裘月痕忙著收拾,答道:“都下去了。”

    蘇芩嘆氣:“天災……也不知會有什么天災……”莫非又是黃河泛濫發洪水嗎?

    就算是鏡子里,都是假的,她也不忍心看見老百姓因為洪水流離失所。

    要是下水的幾個人能找到石像就好了。

    兩人安靜下來,間或閑聊兩句。她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船上等他們回來。

    說話間,蘇芩突然察覺到輕微的“咚”的一聲,裘月痕語氣變得不太對勁。她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呼吸一緊,話音戛然而止。之后蘇芩就聽到裘月痕匆忙解繩子的動靜——擔心船被吹翻,他們在船身兩側都綁了石頭,這樣不容易被吹跑,但壞處就是要乘船離開時會麻煩許多。

    “出什么事了?”蘇芩看不太清楚也急忙蹲下去摸索著幫忙解繩索,裘月痕頭皮發麻道:“水里有行尸,快走!!”

    剛才說話時,漿黃的河水里飄飄乎乎透著個紅色影子,她還以為又是姜遺光傳了消息上來,便伸出船槳去撈。

    結果……結果……船槳碰到了一個冰冷冷堅硬的東西!

    那一瞬間裘月痕驚得渾身寒毛都炸起來,船槳直接一扔不要了,轉身就趕緊解開船身綁著的石頭和繩子想趕快離開——幾條船首尾相連綁在一起了,她正巧在尾巴的一條船上,蘇芩卻在另一條船。

    “快過來!!它追過來了!!”裘月痕恐懼地叫起來。

    那個東西……它穿著一身紅衣,黑黑的長頭發就漂在水面上。

    即便河水這樣黃,也能看出來它的臉很白很白,它像在地上行走的人一樣,順著河水飄飄裊裊向她們“走”來。

    情急之下蘇芩顧不上太多,扯下用來包眼睛的紗布,眼睛流著血也睜開強行視物,跳到裘月痕身邊后,兩人抓著船槳沒命地往前劃。

    前后左右都是白茫茫大霧,兩人一氣兒劃了不知多久,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手臂酸痛得不得了,手掌心也很快磨出血泡,可再回頭看。那東西隔了三丈遠,仍舊不緊不慢地跟在船后。

    “現在怎么辦?再這樣下去,它遲早會追上來的。”

    蘇芩也沒有辦法:“張白翁不是說過嗎?遇到這種只能躲,躲得越遠越好。”

    撈尸人四大忌諱,其中最忌諱便是碰上在水中直立行走的尸體。行尸為煞,被它纏上,九死無生。

    可這卻讓她們給遇見了。只能沒命地劃船,回頭看一眼都忍不住心底打顫。

    裘月痕眼淚都要掉下來了,一是怕,二是累,“只希望他們在底下能找著石像吧。”

    “這要逃到什么時候啊……”

    水下幾人的處境更糟。

    原先他們就定好了,抱著石頭跳下去,不必掙扎,只需順著石頭的重量往下沉,一直沉到底就行。

    可說得好好的,真做起來卻不是那么一回事。

    進水后才發現石頭遠遠不敵洪流之力,盡管的確在往下沉,可甄明薛更覺得自己邊向下沉一邊被水流沖著走,他不得不費力閉著眼睛向下劃,總算沒被沖走。

    但他聽到了何郁的尖叫。

    按理說在水下不可能發出聲音,可他就是聽到了何郁的慘叫。

    不遠處,溫若虛也聽見了,他以手捂眼睜開一條縫,模糊地看見……何郁被沖走的身影。

    她運氣非常不好,下水后直接卷入一條暗流,毫無反抗之力地被水流卷走,生死不知。

    溫若虛暗道糟糕,可他自身難保,做不了什么,只得再閉上眼,順著石頭下墜的重量不斷向下猛游。可他只游了一會兒就游不動了,渾身凍冷似冰,僵硬得厲害。

    他上一回就被凍病了,現在強行下水更是冷得厲害,牙關一個勁兒打顫,喉嚨發癢,跟吞了一把羽毛似的。溫若虛強壓著咳嗽的沖動,軟皮管里只有一口氣,要是真咳嗽出來他就完了。

    憋氣憋久了,腦子昏昏沉沉,胸口跟要炸開似的。

    這讓他……想起了曾經的一次死劫經歷。

    陰暗古宅,院中一口古舊棺材,上扎喜慶紅綢,滿地碎紅花與白紙錢。不知是婚禮還是喪儀。

    心驚膽戰熬過白日,夜里,棺材蓋大開,里面竟是空的。之后便是同伴們不斷死去。

    每具尸體死相都十分凄慘,蒼白、詭異,渾身血被吸干,只剩一層枯松的皮包住凌厲骨頭。

    后來他們才得知,這座古宅其實是古墓。古墓選址古怪,使墓中人千年不腐,一次雷雨后更是尸變,化為僵尸。雖其目不能視耳不能聽,關節僵硬,只能蹦跳前行,但能循著活人氣味找尋獵物,且力大無窮,刀槍不入。

    他和僅剩的幾個同伴往身上涂抹奇怪味道的藥草泥土,可也只是減緩了被找到的時間。被咬死的同伴也尸變成了僵尸,僵尸越來越多,而他們不拿到鑰匙,就無法逃離古宅。

    最后他終于找到關竅:僵尸尋人,不只靠氣味,還依靠人的呼吸。

    尸變者,雖聽不見尋常動靜,可活人一呼一吸呼出的熱氣,于僵尸而言不亞于驚雷在耳邊作響。

    知道這個秘密后,他就死死憋住氣,一點氣不敢往外泄,憋住氣,找到了鑰匙,再飛快趕往大門。

    期間他有幾個同伴實在沒忍住,偷偷放松了一會兒,本以為不會被發現,可他們很快就被撕成了碎片。

    現在的情形和那時何其相似?

    不論如何,一定要忍住……

    至此退無可退之境,反而叫他爆發出無限潛能。即便昏昏沉沉了,也死死屏住了呼吸。

    不知下沉了多久,幾乎凍僵的身子陡然更冷,原本粗糙的打在身上的沙石突然不見了,緊閉的眼皮感覺到外面透出的光來。

    他睜開眼,眼前跟做夢似的。

    水不混濁了,暗流消失了。

    能把人吞噬的寂靜又喧鬧的黑暗,突然亮起了光。

    陳鹿久、甄明薛在他不遠處,一臉震驚地望著亮著燈的沉船。

    溫若虛終于放心地嗅一口軟皮管內的空氣,手腳劃開,鉆進沉船甲板上方一間打開窗戶的房間里。

    另兩人如夢初醒般跟著紛紛鉆進沉船中,各自尋一間房破窗進去,不一會兒他們就聽到了彼此的聲音。

    “溫兄,陳妹子,你們怎樣?”

    陳鹿久聲音嘶啞道:“我還好。”其實并不好,四面八方的水擠壓著,她感覺自己要被擠爆了。

    溫若虛張張口,嗓子啞得說不出話!來,只好咳嗽兩聲,叫他們知道自己沒事。

    房間里只有斜上方一小塊角落空著沒被水浸沒,能供呼吸的氣不多,溫若虛緩過來后不再浪費,又一頭扎進水里,就著燈光打量房間,還游下去翻找一番,結果自是什么也沒發現。

    要說水下點燈,自然是古怪的,可大概腦子給凍僵了吧,

    不過……他們都下來了。

    姜遺光呢?他怎么沒動靜?

    又找了幾個房間,溫若虛只覺得自己快凍僵了,可什么也沒找著。這時,他聽見上邊傳來陳鹿久的叫聲:“你們快來看看!”

    溫若虛聽了馬上循著聲音往外游去,繞著船找了半天,還是陳鹿久從窗戶里出來,接他進去。

    他卻沒看見甄明薛。

    好不容易找到能呼吸的氣穴,溫若虛問了這事,可陳鹿久也納悶呢,他們三人一塊兒進來的,結果一轉眼甄明薛就沒聲兒了。

    “姜兄……我們不也,沒看見嗎?”陳鹿久打著抖說,說完就趕緊憋住氣,溫若虛只得道:“我們……先找吧,你剛才,找到什么?”

    陳鹿久指了指頭頂房里唯一空出的角落,那里有一塊被油紙包住的東西,掂了掂,像是個扁扁的木匣。溫若虛游過去鉆到水面上,憋足氣,就著昏暗的燈光和空隙一角拆開剛被拆封又包回去的油紙包,外面的銅扣壞了,打開木匣,里面赫然是一封奏折。

    時經多年,菱形花格封面早就褪色了,只能看出隱約的藍底色。里面的紙張脆了,字跡卻清晰。

    溫若虛匆匆掃一眼,就被上面的內容震驚了。

    奏折上寫的很簡單,大意是,巡撫在修堤時,發現一人身魚尾之物,貌美,性情溫順,疑是海中鮫人順河道游入黃河。鮫人乃吉兆,特命人捕捉進獻給陛下。

    這下……許多疑問都能解開了。

    為什么還沒修完河道,巡撫就匆匆離開。因為有遠比修黃河河道更重要的事!

    這么一來,沉船的原因也變得撲朔迷離了。

    究竟是因為古墓中的石像?還是因為被巡撫捉住帶上船的鮫人?或是二者皆有之?

    他震驚他的,不忘換陳鹿久上去換氣。陳鹿久浮上來,趁機飛快說:“我拿到時……已拆封過,是姜公子。”

    也因為窗戶上系了一大塊不知道從哪里拆下來的顯眼的布,她才馬上就找到了這個房間。

    “他在哪兒?”溫若虛上去換口氣,忙問。

    陳鹿久在水下搖搖頭,指指窗戶,示意出去換個地方再說。

    兩人都凍得不行,換氣時也不斷劃動手腳好叫自己暖和些,即便這點暖意無異于杯水車薪,但至少能叫他們能感覺自己還活著,沒有被凍死。

    二人一前一后從窗戶游出去,換了個屋子換氣。

    “姜兄,在哪兒?”

    “甲板下吧?”

    “運回鮫人,一定……會在庫房里。”

    “可能修了……一個,池子……否則運不走……”

    “往下看看?”

    打定了主意,兩人也不敢分散太遠,甄明薛就是不知怎么不見的,他們可不敢重蹈覆轍,干脆把先前綁石頭解下來的繩子系在兩人手腕上,再游了出去。

    剛要游到窗戶,他們忽然聽見了甄明薛的聲音。

    甄明薛:“我在船艙,你們在哪兒?”

    他跑到船艙去了?

    溫若虛跟陳鹿久在水中,對視一眼,后者游到傾斜房間空的一角回道:“我在……上面的……房間。”

    細碎聲音順著水波漾開去,傳入了底下人的耳中。

    甄明薛聽上去也不太好,咳個不停:“我……咳咳,我和姜兄……在一塊兒,你們……下來吧。”

    陳鹿久凍得腦子都要僵了,下意識看向溫若虛。后者也詢問地望過來。

    水波晃蕩,模糊了二人視線。水里發不出聲音,不知誰先點了點頭。

    在水下的感覺非常不好受,盡管四處亮著燈,可這比黑洞洞一片更叫他們害怕。

    黃河底那么深,那么寬闊,茫茫無垠,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滋味太可怕了。就算是在陰曹地府,滿當當的地府也比空蕩蕩的好。

    還是得找到甄明薛才行。

    自房中一出來,陡然遼闊無垠,和船一比,他們和一條魚沒什么區別,都小得毫不起眼。

    水和寒冷無孔不入,恍惚間,他們覺得自己好像也變成了一條冰冷的魚,在水里僵硬游走,尋找另一條魚。

    甄明薛……在哪兒?

    從一個房間換了另一個房間,甄明薛的聲音始終忽遠忽近。他們就順著聲音一直向下、向下……

    直到溫若虛被一只手猛地一拽,他差點叫出聲又憋住了,回頭一看,才發現抓住他的竟是姜遺光。

    姜遺光整張臉只剩黑白兩色,凍得白到發青的臉,漆黑的頭發散逸開,眼珠子比烏發還要漆黑,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乍看之下簡直不像活人,像傳說中的海妖。

    那只抓住他的手比河水更冷。

    溫若虛應該害怕的,可他什么都想不起來了。他僵硬地扭過頭,看到姜遺光另一只手抓住陳鹿久。

    姜遺光搖搖頭,示意兩人跟自己過來。

    他們腦子都是木的,姜遺光見他們不動,干脆抓住他們系手腕的繩子兩人一塊拖上去。

    又鉆進一間房,這間房要亮很多,點著幾十根蠟燭。小小的屋內亮堂堂一片,外面雖是能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暗,可在這時,燭火也讓他們感受到了心安,就像在海上漂泊的人終于看到港口的一點燈火一樣。

    大約是點了許多蠟燭的緣故,兩人都慢慢感受到一絲暖意,泡皺了皮的手腳麻癢起來,發僵發木的頭腦意識漸漸回籠,這時溫若虛才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將軟皮管里的氣吸干了,他一直憋氣到現在,肺腑疼得厲害,忙游上房間空出的一角深吸口氣,再換陳鹿久上去。

    姜遺光看他們都緩過來了,指指窗外。

    溫若虛疑惑地過去,眼睛陡然睜大,本就冰冷的身體更是如掉入冰窟一般。

    窗外……

    數十人直立于水中,衣著整齊,順著水流輕輕環著大船向前“走”。

    甄明薛也在里面……

    第543章

    溫若虛發僵的腦子給眼前一幕嚇得一激靈。陳鹿久也嚇得往后一退, 滿目不可思議。

    她慢慢才回過神……

    甄明薛早就已經死了。

    那……他們剛才聽到的聲音是誰的?

    后知后覺害怕起來,要是剛才他們跟著出去,姜遺光沒拉住他們……他們現在,會不會也和甄明薛一樣, 成為這冰冷河底下的一具行尸?

    想想就叫他們心底發寒。

    姜遺光一直在旁邊, 靜靜地看著他們。等這兩人倒回來, 看樣子緩過神了。他浮上去,臉從傾斜房間頂端的一角露出口鼻,言簡意賅道:“倉庫在下面, 鎖住,我打不開。一起去。”

    他已經凍得都快失去知覺了。

    其實他本來也想上去,按照他的計劃,憋足一口氣并帶上幾個在其他房間里找到的空瓶子,完全足夠他浮上水面。

    可等他出去后就發現自己失策了。

    沉船外, 環著一圈水中行走的行尸。

    神態安詳,閉目,面帶淺淺微笑。一切和生前沒什么兩樣,甚至這些死人的臉色比自己這個活人還要好些。

    但姜遺光不敢試探, 自己要是出去了, 這些看上去安詳的行尸又會發生什么樣的變化。而且他察覺到這些行尸有股奇特的誘惑力,越靠近, 心中雜念越少,近乎心無旁騖了,只想加入它們的隊伍中。

    姜遺光懷疑, 這船中有某種能迷惑人心的事物, 但他還沒搞清楚是什么。

    是水流?燈光?藏在船中的石像?還是沉船本身?亦或者是他不曾察覺到蹤跡的某種危險?

    礙于在水下不便說話,這種事他就沒告訴他們了。反正他們經歷過剛才的事也該察覺到, 要是這都沒發現,那他才該懷疑為什么這兩人能活到現在。

    溫若虛與陳鹿久皆浮上房間一角,換口氣憋足了,重新浸入水中,他們都沒說話,只比了個手勢,表示他們明白。

    姜遺光再次找到機會說話。

    “石像可能……在底下……我們,只有一次機會。”

    溫若虛和陳鹿久都凝重地點點頭,陳鹿久更是狠狠掐自己一把,不讓自己被冰冷麻痹。

    兩人學著姜遺光,將找到的瓷瓶在空隙出塞上蓋子,隨手撕下布料做包裹裝好背在后腰。

    肺里攢一口氣,口里憋一口氣,軟皮管里蓄積一口氣,這幾個小瓷瓶又是一口氣。現在,端看他們能不能憑借短暫的水下時間找到石像了。

    以姜遺光為首,三人依次從窗口游出。

    方才姜遺光算是冒死試探了一回,發現拿走蠟燭也不會有太大影響后,才把許多房間的蠟燭都放在一間屋里。

    他現在還不明白水下為什么能點著蠟燭,但能用來取暖,姜遺光也顧不了太多。

    從這間房一離開,更加冰冷的寒意柔和冷冽地裹纏上來,看過明亮的燈火后再看其他地方,就像從陽光底下瞬間到了晚上。

    陳鹿久看不太清楚,只能順著姜遺光拉自己手腕上繩子的力道不斷向下游……

    向下……

    再往下……

    鉆入甲板上打開的一扇門,向下看,底下是深不見底黑洞洞的狹窄井。

    溫若虛差點以為這船中還鑿了井?反應過來才知道這是倒豎的封住的走廊。

    再細看,能發現側邊看起來是井壁的墻其實是從上到下分布的一排房間。因為船只豎起,一排房間也變成了一列。有不少門都打開了。

    陳鹿久遲疑著,不知要不要進去。

    她從這里感覺到了危險。

    水下的世界遠比她想象的危險得多。她以為自己能忍住,以為她在世上已經沒有多少害怕的東西。

    可她錯了。

    水底的黑暗,能把一切光和聲音都吞噬進去。她下來的時間其實沒有很久,可她已經快要崩潰了,要不是遇到了這艘亮著燈的沉船,她可能真的會瘋掉。

    所以現在她對進去這條走廊十分抵觸。

    說是走廊,可越往下越黑。誰知道走廊盡頭有什么?

    她……她不想再面對一次把整個人完全包裹進去的黑暗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那讓她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她就好像死了一樣,亡魂無知無覺地漂浮游蕩。

    她猶豫著,姜遺光和溫若虛已經進去了。

    陳鹿久望望頭頂幾尺見方的光亮,又看看底下如淵黑暗,一咬牙,跟了上去。

    水深處繼續往下潛其實對人傷害很大,他們早就下潛得難受了,不光是憋住氣,還有來自水的擠壓。就算入鏡人身體異于常人也有些受不了。

    溫若虛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堅持下來的。

    三人在一片漆黑中,來到了一扇更加黑暗的大門前。

    大門本該分隔開走廊左右,如今卻變成上半下半切分的類似地窖大門。

    那扇門打開了一條縫,好像在邀請他們進去。

    就著上方泄下的微弱的光,陳鹿久敏銳地察覺到姜遺光眼神有些不對。她沒有放在心上,而是分出更多心神關注門后。

    門縫后的黑暗讓她十分不安。

    那里會有什么?

    姜遺光說石像在庫房里,這下面就是庫房吧?

    陳鹿久仿佛看到了四十多年前的情形。

    巡撫捕到一只鮫人,擁有驚人的雌雄莫辨的美貌,從上身辨不出男女,下身則是布滿美麗的鱗片的魚尾,能說人言。巡撫以為奇貨可居,將其精心關在船艙下的庫房中,準備進獻給陛下。

    鮫人日日哭泣,無人同情。

    只有一位劉先生日日來看它,同它說話,給它帶吃食。鮫人不吃人的飯菜,他便捉來活魚供其服食。

    不知從哪天起,它不再哭泣,雖常常開口,卻不聞其聲,神情陶醉懷念。

    劉先生說,它這是在唱歌。

    鮫人唱歌是不會被人聽見的,只有亡魂和同族才能聽見鮫人的歌聲。

    劉先生還說……

    他還說……

    不對……等等!她怎么會知道這些?

    陳鹿久猛抬起頭!

    她發現自己不知什么時候漂浮在了一間籠子前,往四周望去,是一間很大的房間,亮著光,也不知光從什么地方來的,卻叫她看清了房間里的情形。

    船只顛倒后,墻壁和地板調了個個兒。本是嵌在地板上的籠子變成鑲在“墻”上。籠子底還用磚石修了一圈三尺多高的水池,現在這圈水池壁也變成連接籠子底和“墻壁”。

    籠子門倒是打開著,里面沒有人,乍一看空蕩蕩的。

    也是,就算這是關著鮫人的地方,鮫人也早就趁當初天災逃走了吧?天災說不定就是鮫人的報復。

    姜遺光和溫若虛就在她身邊。

    他們愣愣的,沒有動靜,似乎思緒已經飄遠了,可能和她剛才的狀態一樣,都陷入了某種玄妙不可言的境界。

    但剛才那種狀態陳鹿久卻不想再來一遍了,就跟傻了一樣,什么都反應不過來。

    她急地游過去一拉姜遺光,他還是沒有表情。再扯一扯溫若虛,他倒是回神了,就跟做噩夢的時候猛地醒來一樣一蹬腿,慌得四處察看,憋在軟管里的一口氣差點就吸了進去。

    他很快就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跟著一起扯動姜遺光。

    姜遺光還是沒有反應。

    兩人都急了。

    陳鹿久扯扯溫若虛,一指籠子。溫若虛順著指尖看過去,瞪大了眼睛。

    籠子里……

    一尊臂長的石像靜靜躺在籠子底,和石磚砌成的水池底幾乎融為一色。若非陳鹿久目力出眾,恐怕一時也找不到在何處。

    此時陳鹿久的肩頭滲出血跡,傷口只是簡單包扎過,如今又崩開了。陳鹿久強壓著,還是露出痛苦的神情。

    情況緊急,溫若虛顧不得多想,雙臂一展游過去,鉆進籠子里,一回身,拿到了石像。

    他來不及看清石像的樣子,扭過頭就想叫陳鹿久知道。

    孰料,不遠處的陳鹿久卻露出驚恐的神色。

    她不斷比劃,向他伸出手,示意他把石像丟出來——

    他從來沒看見冷靜的陳鹿久露出如此恐懼神情,下意識就將石像扔了出來。

    一只更加蒼白的手,在陳鹿久之前握住了石像。

    是姜遺光。

    他不知什么時候清醒了過來,冷靜地看著陳鹿久的謀劃。也可能他從一開始就沒有陷入過幻覺。

    與此同時,鐵籠欄門狠狠地關上!

    力道之大,周身水漪一圈圈散開,鐵門敲擊尖酸的聲音通過流水傳入三人耳中。

    溫若虛人都傻了,拼命晃動籠門也無濟于事,他又求救地向兩人,水下不能說話,只能不斷以眼神示意,以手勢請求二人。

    姜遺光拿著石像,陳鹿久不敢和他搶,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試著打開籠子,用力拽了幾下沒拽開。

    他搖搖頭,向上浮去。

    陳鹿久攤手,露出愛莫能助之色,同樣跟著向上浮去。

    溫若虛神情一點點變得絕望。

    水池壁底,一只手抓住了他。

    在消失前,籠中人的眼神一點點由驚恐變得怨毒。

    臉貼住籠子欄桿,兩只眼睛向上翻,死死地盯著往上游走的兩人。

    即便他們消失在黑暗中,那雙眼睛也沒有合上。

    ……死不瞑目地望著他們。

    第544章

    從石像到手后, 姜遺光就多了種種隱約的玄妙的感覺。

    他分不清這種感覺到底是什么,是他在水下太久凍出的幻覺么?可他就是隱約覺得,水流變得洶涌起來。

    會不會是因為自己拿走了石像帶來的變化?

    他回頭看一眼陳鹿久,后者掩飾不住臉上的驚慌。她也在拼命向上游, 見自己回頭還有些吃驚, 歪歪頭, 指指自己的嘴,又一指腦袋,詢問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姜遺光搖搖頭, 仰頭望向近在咫尺的走廊盡頭打開的大門,猛然向上一躍,沖出那扇門。

    如果猜測沒錯,他必須趕快離開,浮到岸上。

    穿過門, 像是忽然從黑夜來到白天。

    如果一直停在光亮處,習慣之后也不會覺得有多么亮。可要是從暗處再出來,再微弱的光都能刺得眼睛發酸。

    錯后半步跟在姜遺光身后出來的陳鹿久便是如此想。眼睛一酸,連眨好幾下才看清四周, 看起來好像沒什么變化?就趕忙最后吸一口氣, 再憋住不斷往甲板上層房間游去。

    她憋的胸膛都快爆開了,耳朵進了水也隱隱作痛, 再不喘兩口氣她真怕自己即便不淹死也會被水擠死。

    恍恍惚惚中,陳鹿久腦子里飄過一個畫面——水凝露成一只手,捏住她, 而她毫無反抗之力, 只能任由那只手越捏越緊。最后……“啪”一下爆開成一團血花。

    水下又冰冷又黑暗,鮫人是怎么在水下生活的?這些魚怎么就能這么自在地來去?

    魚能在水中自如游走, 卻不能上岸。人在岸上生活,卻不能在水下活長久。結合二者長處的鮫人呢?豈不是水下陸上都能行動自如?

    陳鹿久沒發現她的不對勁,她現在應該想著怎么逃出去才是,卻不合時宜地一邊擺動手腳,一邊無法控制地冒出奇怪念頭。

    如果她意識還清醒,就會發現姜遺光也和她一樣浮在了附近。

    兩人漂浮在沉船的甲板邊緣,漸漸激蕩的水流沖刷過他們的頭發與衣袖。

    越來越密集的魚群從四周游來,若有人從上方看,會發現魚群形成了一個巨大無比的漩渦,將沉船裹于漩渦中,如夜間星辰匯聚成的漩渦。

    兩個小小的人在廣袤的黃河底,在龐大的魚群和沉船前更加渺小,微小如塵。

    河面之上,還在奮力劃船的兩人又急又累,急得都快哭了。身后的行尸仍舊緊追不舍。回頭時雖然看不清行尸的樣貌,可那身紅衣服,叫她們看著就心頭發緊。

    蘇芩眼里的血在眼角結了痂,不再流了。她也顧不上疼痛,不斷張揚四周,試圖能找到一條生路。

    但叫她失望的是,這片白霧看不到一點生機。

    ……水上的波浪,好像更劇烈了?

    起碼她能明顯察覺到身下小船起伏更激烈,時不時一個浪打過來,叫她們差點連人帶船翻過去。

    “……變天了。”裘月痕心急如焚,低罵一句,“這狗屁天災不會在這時來了吧?他們到底在底下干什么?”

    蘇芩也急得嘴里硬生生長了個泡:“誰知道呢,實在不行,我們……我們也得下去一趟。”

    下去的那幾人,說難聽點,誰知道他們是不是還活著?要是耽誤了時間怎么辦?再過兩個時辰就到日落了,都不用想天黑后會有多少危險,只要想到夜里她們還在洶涌黃河江面劃船,這件事就足夠叫人膽戰心驚。

    裘月痕沒料到她會說出這句話:“我們?可是……”

    蘇芩厲聲打斷:“沒有可是!你沒有發現嗎?我們一直在這里打轉。”

    她們的船一直在一個圈子里轉,怎么也出不去這片迷霧。看來,死劫幕后的怨念不可能放她們離開了。

    與其讓這具行尸把她們拖下去,不如她們自己下去,說不得還能和這具行尸搏一搏,爭取一線生機。

    裘月痕拗不過她,心里暗暗叫苦。

    她不敢下水。

    其實,她小時候并不怕水。相反,她從小水性不俗。

    她外祖家就住在一條江邊,母親常帶她去外祖家去避暑。還不到男女大防年紀時,裘月痕就常和幾位堂兄弟姐妹偷偷去玩。怕長輩責備不敢去大江邊,就去小些的支流,下水游泳,捉魚摸蝦子。她還記得,那時候自己膽大,抓了只巴掌大渾身鼓囊囊腫著泡的蟾蜍偷偷塞進荷包里,她的幾位姐妹以為她捉了什么好東西,偷偷打開看結果嚇了一大跳,惡心得好幾天胃口不開。

    至于她為什么會怕水……

    還要說到長大后,她約莫十四歲那年,她隨回京述職的父親乘船過江北上的事兒。

    她早已經習慣了坐船,白日望著廣闊江面只覺心情舒暢,日落前船只自會靠港上岸休息。所以長這么大,她從沒親眼見過江海深處的黑夜。

    這一次,她的父親急著回京,所以他們的船不再在岸上過夜,而是冒險夜間行船。

    裘月痕第一次見識到,什么是真正的黑暗。

    天地黑暗,她點著燈,走在搖晃的甲板上,想出來看看星星。在她想象中,夜游行船觀星是一件美事,可剛走出房間,她就被嚇壞了。

    天和水都是完全黑的,遠處白天看上去天和河水分明的界限在夜里只變成一片漆黑。那是完完全全的黑暗,手里提著的燈照不亮一丁點,只能看到有個發著光的燈籠,僅此而已。

    她沒想過白天看上去那么美麗壯闊的河水,到了夜里就像一只巨大的猛獸把她吞進了嘴里。光亮和說話聲都沒有了,只有黑暗和無盡的浪濤聲,連她自己都好像不存在了。

    她僅僅走了幾步,就嚇得提緊燈籠沖回房間,燈火徹夜未熄,一晚沒有睡著。

    從那以后,她再不敢下水。

    一看見寬闊些的河,她就會想起那天晚上可怕的江水,無邊無際的黑暗。有時甚至會嚇得癱軟在地。

    她母親說過,這是心病。

    直到她成了入鏡人,見多了可怕的人和鬼,這心病才好了些,可也沒根治。到現在她還是不敢下水,總覺得……一下去就會被水給吞掉。

    可是……可是現在……

    裘月痕劃著船,手都在抖。

    她知道這是心病,她的害怕其實很沒有道理。

    只是水而已。

    可她就是害怕……

    蘇芩模糊的視線不時掃她幾眼,知她害怕,也沒有強求。

    “再這么下去我們遲早會被追上,我寧愿下去看看,到底是什么讓它一直追著我們。”

    裘月痕吃了一驚:“你……可是你眼睛還沒好。”

    蘇芩用那雙結著血痂、看上去好像流了血淚的眼睛一瞪她:“我不下去,難道靠你嗎?”

    裘月痕無言以對。

    說著蘇芩開始往身上捆繩子,一頭扎在自己腰上,一頭系在船尾,用力拉拉試了試,確定不會掉后,叮囑道:“我下去后,你照樣劃船,別耽誤。要是我出了事,你就割斷這根繩。”

    蘇芩打的算盤就是自己下去后盡量發現跟著的紅衣行尸的秘密,只要能叫它不再跟上來,或者爭取一點時間讓裘月痕在船上發現迷霧中的生機,她們二人就有辦法得救。

    她自己下水也是無奈之舉。裘月痕不會水,下來也是無用。更何況,自己眼睛還傷了,沒法辨別方位,剛才劃船也靠對方探路,稍微遠一些的地方就看不清。

    裘月痕對天發誓她一定照做,蘇芩一刻也不耽誤地跳下去,勇敢地游向了一直跟在船后的紅衣行尸。

    怪哉……

    她主動靠近,這紅衣身影反而遠了。看著近在咫尺,可怎么都夠不著,

    伸手一撈,紅衣行尸竟如霧水般消失了。

    蘇芩心里打鼓,卻不敢后退,鼓足勇氣一個猛子扎進水里,捂住眼睛從黃河水中睜開條縫。

    她懷疑是不是有什么東西連接著行尸和船,或者行尸躲到了別的地方,就等她們自以為安全之后再突然冒出來,這種事可不少見。

    船上的裘月痕還在猛劃,左右船槳沒有片刻停歇。蘇芩身上綁著的繩子不算太長,她游得也不快,很快就變成被繩子拖著往前,差點嗆幾口水,不得不趕緊浮上去。

    可能裘月痕太害怕了吧?船槳劃水格外迅猛,她被繩子帶得東倒西歪,上面不斷拍水的船槳又叫她不敢冒頭,生怕被正好砸著腦袋。

    掙扎半天,也只是抓緊機會浮上來換一口氣,她眼睛都睜不開就急忙大喊:“慢……停下……”

    船只不僅沒有停下,反而越來越快。

    蘇芩也是一時著急才出了這么個餿主意,她早就急得失了分寸,如今被船槳打了好幾下,更加惱怒。

    莫非,她想叫我送死才不讓我上去?我擔憂她不會水性才主動下來,在水下拼死拼活,她竟想叫我送死?

    想到這兒就叫蘇芩氣不打一處來。一個不慎,被狠狠砸了幾下腦袋,熱流從額頭流下,暈開在水中。

    裘、月、痕!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蘇芩怒極,掙扎著游遠,卻又被飛速往前的沉船大力一拽,差點磕上去。她飛快摸到身上的繩索,兩寸長的軟刀割開,這把軟刀還是以前一位故去的入鏡人送她的,戴在手腕上當個鐲子,必要時扣開機關,圓形鐲子瞬間變直并彈出刀刃,鋒銳無匹。

    跌跌撞撞中,蘇芩割開繩子,猛地向后游,她想回去找到被她們遺下的船。

    裘月痕還不打算放過她,竟還劃著船追來。蘇芩聽見船只靠近的聲音,又氣又急忙向前游,并回過頭破口大罵:“我哪里對不住你,你要……”

    船只已來到她身后。

    這樣近的距離,叫她終于看清了船上的情形,那句痛罵急促堵在了喉嚨里,繼而變成驚恐的喘息。

    船上的裘月痕……不知什么時候,穿上了一身紅衣。

    頭發披散下,漆黑長發下的臉變得很白很白,從血紅袖子里伸出的手也無比慘白。

    蘇芩恍然大悟。

    原來……剛才自己沒有找到紅衣行尸,是因為它已經上船了啊……

    她……不,是它。

    它舉起船槳,對準蘇芩露在水上的頭顱重重砸下——

    蘇芩最后聽到一聲骨頭碎裂的聲音,便永遠失去了意識。

    ……

    渾黃似黃泉的江水之上,白霧茫茫,一條小舟破霧而來。

    擺渡人一身紅衣,長發垂下,看不清臉,只有露在衣服外慘白潰爛的皮膚昭示其身份。

    它已然不是活人了。

    小船后,鐵鉤勾著兩具死不瞑目的女尸。

    據說……黃河中常有一種在水中立起行走的尸體,稱為行尸,撈尸人認為它是一種煞,遇上會立刻躲得遠遠的。

    要是撈尸人沒能避開,被這種煞拉入水底,做了替死鬼,撈尸人也會成為這種煞。

    它們的執念久久不散,即便死后十年、百年,依舊飄蕩在黃河中,做著行船撈尸的老本行。

    第545章

    沉船外的景象變了。

    陳鹿久感到奇怪。

    上一瞬他們還在水下, 忍受著江水擠壓與呼吸不過來的痛苦。結果現在她眼睛被光刺得睜不開,瞇著眼睛用力睜開還往下流淚,捂住眼睛一看,陰森陳舊沉船不見了, 她出現在浮于江水面的大船上。

    明亮天光, 四周熱鬧人群, 岸邊的人們歡呼著,還有歌舞助興。

    她久違且難得地深深呼吸一口氣,還沒反應過來, 剛想看看姜遺光在哪兒,還沒站起來,腳下直接踩空。

    就像做噩夢的時候一腳踩空掉下去一樣,陳鹿久猛地一激靈,陡然間發現自己還在水底。

    剛才那是……幻覺?

    可她真的感覺到了陽光。

    應該不只是幻覺, 是某種契機讓她感受到了這條船的過去吧?

    就像她先前無緣無故就感知到四十多年前鮫人的故事一樣。

    姜遺光呢?他知道嗎?他在哪兒?現在該怎么辦?

    一切發生得很快很快,沒等她想明白,刺眼的光又來了。

    她趁機深吸口氣,少頃, 腳下踩空、手無力控制漂浮的感覺重新回歸。什么大船、江岸、人群……通通變了, 眼前又是黑暗冰冷的沉船。

    過了一瞬間,黑暗再度變得大亮, 不斷咕嚕作響水泡聲被歡呼取代,她又一次出現在明亮水面的船只上。

    接下來就沒完了,就跟走馬燈一樣, 四十年前船只沉沒前, 和四十年后深水底沉船的情形飛快輪回變換。

    陳鹿久起先還想的很好,很快就嘗到了痛苦。

    她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黑暗與明亮不斷交替,她連眼睛都睜不開,一睜眼就流淚,只能緊閉著。不光是光暗飛快交替帶來的不適,還有擠壓與松弛的交替,寒冷與溫暖,上一瞬還踩在甲板上,馬上又跌落水中,又再度出現在太陽下,反反復復。

    陳鹿久只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要受不了了,一下被狠狠捏緊,一下又全然放松,這還不如叫她一直在水下一直緊繃著,起碼不會難受到這個地步。

    就像一根繩子似的,一直拉緊著還不容易斷,一會兒扯得緊繃到極點一會兒放松,這不是斷得更快?

    陳鹿久忍了又忍,因為她發現交替的時間好像在慢慢變長,只要堅持一段時間,很可能她就能在四十年前的幻境中多待一會兒。

    可十幾次當下與過去交替后,她終于忍受不住癱倒在地,死死捂住眼睛,七竅都流出腥甜的血來。

    再這樣下去……她會死的……

    意識漸漸遠離。她仍能感覺到冷與熱,光與暗,還在反復變換。

    她的身體也在一次次反復經歷水下可怕的擠壓……放松……再擠壓……

    好消息是……

    兩邊停留的時間都變長了。

    再忍忍……

    陳鹿久咬牙忍耐,死死咬著牙不叫出來。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有人在推自己,黑暗中傳來朦朦朧朧的呼聲。

    “醒醒,你再不醒,我只能獨自行動了。”

    聲音……好熟悉。

    ——是姜遺光!

    幾乎剛想到的同時她就馬上彈地坐起來了,正對上姜遺光蒼白的臉,平靜地注視著自己。

    從對方漆黑的瞳仁中,她看到自己的臉色也好不到哪兒去,白得像鬼一樣。

    老實說她都懷疑自己真成了水鬼,可捏捏自己,痛的,天上太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叫濕透的她打了個寒顫。

    環顧四周,她驚地撐著地爬起來。

    “這……這里是……”

    周圍一切都跟做夢一樣,巨大寬闊的船,甲板上就夠熱鬧的,全是人,來來去去的人大多都穿著粗布短窄衣,看服色不是伺候的下人就是干苦力的勞役。遠些的有穿著干凈體面的小廝、丫鬟等。小廝、丫鬟環繞著幾個背對著他們衣著華貴的人。

    而在更遠處,江水面上浮幾朵白云,水波漾漾,亮著金色碎芒。

    大船實在很大,在水下他們就知道了,如今船尚未沉沒,從另一邊看岸上,這種感覺就更明顯了。他們從甲板上看岸邊的人,就好像站在高塔上看塔底的人,人看著自己腳下的螞蟻一樣。

    更奇怪的是……

    那些“人”,似乎都沒發現他們。從他們身邊經過的十幾個船夫看都不看他們一眼。

    想想也正常,她和姜遺光都是四十年后的人,自然不會被四十年前的人看見。

    那群人還在歡笑,岸邊歌舞聲起,笙簫琴樂絲絲縷縷傳到船上,于是岸上和船上的人們都笑得更開心了。

    只匆匆一眼,陳鹿久飛快收回視線,她腦子還有點暈,跟要炸開一樣想吐,身上痛得厲害。

    姜遺光看起來也受了不輕的傷,臉上卻沒帶出什么,只是快速又低聲地說:“石像不見了。”

    陳鹿久馬上回神:“不見了?怎么回事?是剛才你沒抓住弄丟了嗎?”

    姜遺光攤開手給她看,意思很明顯:“我方才一直拿著,當我們出現在水上,它便會消失。”

    陳鹿久靈光一現:“莫非是因為……”

    話音未落,她再次腳下一個踩空。

    她又回到了水底……

    陳鹿久差點嗆一口水,還好忍住了,她懊惱剛才不僅沒有憋住多少氣,還一句話說了一半。

    這下可好,依照推測,過去與當下交替的時間在變長。她可怎么挺過去?

    陳鹿久只能強忍著。

    好在姜遺光就在她附近,他從下方游上來。陳鹿久聽見動靜,向下看去,姜遺光游到她面前,對她揚揚手里的東西。

    是那尊消失的石像!

    方才消失不見的石像,又出現在他手里!

    就跟無數個點連成線,陳鹿久頓時明白過來。

    “過去”與“現在”交替。“現在”的他們不會被“過去”的人看見。

    而“過去”已經有一尊石像了,姜遺光手里的石像自然也帶不過去。

    也就是說……

    他們不僅要拿到“現在”的石像,還要在“過去”也拿到石像。這樣才算真正得到了石像。

    見陳鹿久仿佛明白過來,姜遺光默默將石像抓得更緊。

    他早就發現了,次次輪回交替中,只要出現在大船上,他手里就是空的。回到水底,石像就回到了手中。

    他比較想知道,是什么讓他和陳鹿久不斷在四十年中來回穿梭?

    是石像?是鮫人?又或是這條船本身?

    等下一次回到船上,他們該趁這個機會做什么?應該先去找到石像吧?

    四十年后,石像在籠中。

    四十年前,石像在哪兒?是否也在籠中?

    盧三兒說他母親將石像交給李書生,托他送給巡撫。他看上去不像說謊。

    所以,四十年前的今天,石像是在巡撫房里,還是……因為各種原因落到了鮫人手中?

    想到山中的鮫人墓,再想到被關在籠子里的鮫人。姜遺光隱約覺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絕不能讓鮫人得到那個石像……

    陳鹿久在快被淹死前總算回到了甲板上,她什么都來不及想,癱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忍受著驟然離開水下的強烈不適,眼前金星直冒,緩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姜遺光說了什么。

    石像很可能通過那姓李的書生到了鮫人手里?

    是了,不然為什么最后石像出現在關住鮫人的籠子里?石像又沒長腳。

    也不對,這石像詭異得緊,說不定還真能自己長腳跑到籠子里。

    不過她對姜遺光的說法抱有懷疑。

    “按你說,若是那石像真有用,必然對鮫人很重要,它逃走的時候為什么不帶上?”

    如果一切真是如此,石像能引發天災,那石像的力量正來源于鮫人。鮫人本身豈不更有古怪?何必借助石像之力?

    可能鮫人孱弱,才會被巡撫捉住,借助石像之力引發天災。那既然是這樣,它就更不該丟下石像才對。

    莫非……為了引發天災,那鮫人也遇到了不測?

    這點姜遺光也沒想明白。

    他不比陳鹿久好到哪里去,同樣頭疼欲裂,四肢百骸都跟被碾過似的,只是沒表露出來,不代表他感受不到痛苦。長久呼吸不暢,叫他也很難像平常一樣思考。

    所以他盡力留下陳鹿久,想聽聽她有什么意見。

    “不論如何,先去找找試試。”陳鹿久也拿不定主意,干脆和姜遺光約好兵分兩路,一人去找巡撫的房間,一人去甲板下關著鮫人的籠子。

    剛說完,兩人估摸著時間要到了,立馬深吸口氣做好準備。果然,他們再次出現在水底。

    在他們附近,是越來越密集的魚群。魚群內,一圈行尸緩緩“行走”,向二人靠近。

    那些行尸的衣著打扮……和他們在船上看到的人們一模一樣!

    兩人對視一眼,小心地共同向甲板上房間游去,他們必須堅持到下一輪的輪回開始,并在那時盡快找到石像。

    第546章

    大約是反復輪換的緣故, 這回在水下的時間其實沒有自己初下水時那么長,陳鹿久卻覺得更加難忍,在即將堅持不住過去前,總算等來了轉機。

    姜遺光比陳鹿久早清醒過來, 用力推她幾下, 陳鹿久也咬牙緩過來了, 一發現自己落地在甲板上就狠狠甩了自己兩耳光,用力搖頭讓自己清醒點,拔腿就跑。

    按照和姜遺光商量好的, 他們兵分兩路。她去找巡撫的房間,姜遺光則去甲板下。

    每一輪變換水上和水下的時間都差不多。剛才在水下時陳鹿久只覺得無比漫長,恨不得快些過去。現在就恨時間太短了,她跑得也太慢了。這船這么大,等她跑到二樓恐怕時間早就過了!

    她再著急也沒辦法, 一氣兒穿過人群沖上二樓,船上熱鬧勁兒和她擦肩而過,她根本沒空去聽那些人在說什么。樓梯窄小,幾個婢女說笑著向下走, 她像穿過一陣風似的從那幾人身上穿了過去。

    她心里還在嘀咕, 船上一應事物皆可觸碰,唯有這些“人”有形無質, 觸碰不到。這究竟怎么回事?

    于她而言,船上人是鬼。會不會她對于船上的這些人來說也是“鬼”一樣的存在?看不見摸不著什么的。

    如果自己在這些“人”面前摔個杯子開個門,會不會也被當成鬧鬼?

    不對……她怎么又在胡思亂想?

    陳鹿久敲敲自己腦袋, 發現自己居然站在門口發呆,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回事,來不及想急忙推門就要進去——他們在水下就已經把大部分房間都搜過一遍, 挑出幾間很可能是巡撫臥房的,只等她來排查。

    一推門陳鹿久就暗道糟糕,剛才她一直分出心神數著數,現在時間快到了,忙平復呼吸,再深吸口氣狠狠憋住。

    果然……

    轉瞬間,她又沉入了深不見光的水底。痛苦的窒息和擠壓感卷土重來,悶得差點擠吐血。

    姜遺光浮在她身側,臉色發白,她向下一瞄,他手里還拿著石像。

    游魚、沉船、咕嚕嚕接連不斷的氣泡,圍著沉船安詳微笑行走的尸體。

    他們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搖搖頭。

    一無所獲。

    下一輪時間只會更長,水下更難熬。但同樣的,水上他們的時間會更多。

    陳鹿久抱著這個信念苦苦咬牙堅持。

    她好不容易走到這里,怎么可以就這么放棄?

    苦熬到近乎暈厥,好不容易再次出現在甲板上后,她跳起來就反手狠狠打自己一耳光,用力掐了掐人中和虎口,頭也不回地拼命向樓上跑去。

    每一次變化,他們都會被送到最初出現地方。這給他們添了不少麻煩。要是他們的位置不會變,先前到哪兒,變化后還出現在哪兒就好了。

    陳鹿久不禁憧憬起來……

    當她清醒后發現自己就站在巡撫房間門外,她就可以直接推開門,進去搜搜有沒有石像。

    如果巡撫房里沒有,她也可以馬上出來對姜遺光大喊傳消息。這時對方肯定早就查完船艙里的庫房了。兩個地方總有一個藏著石像,要是還沒有,就可以聽一下那些人的談話,說不定能得到什么消息。

    等他們拿到石像,就可以離開了。到時,她也是度過了第十重死劫的入鏡人。姜遺光已經十五次了吧?他都可以,自己未必不行。

    如果她過了十重……

    不對!

    都什么時候了還在想這個?

    陳鹿久猛地回神,不知怎么回事,她越來越容易出神了,定是船上有什么東西影響了她。

    這個念頭轉瞬即逝,她匆匆跑在二樓走廊上,瞥見了姜遺光跳入進船艙門的背影。

    這回走廊上幾個婢女微微亂了起來,捂著嘴議論什么,神情驚恐,眼睛不住四處打轉。

    陳鹿久沒來得及聽,直接沖進了上一次推開但沒來得及搜查的房門,轉了一圈,沒看見,這間屋子有人住過的痕跡,瞧著也是個男人,但不確定是不是巡撫。她翻動沒幾下,時間又要到了。

    沒奈何,陳鹿久只能再屏住呼吸,靜靜等待下一次到來。

    忍一忍……再忍一忍……

    只要再等到下一次,時間再長一點,就可以了……

    下一次,船上更亂了。

    那些人驚慌地來來去去,在甲板上說話的人都來到了二樓,滿臉戒備。

    被發現了?

    也是,她把房間翻亂了,這些人恐怕以為遭賊了吧?或者以為見鬼了?

    又一次沖進房間。

    房里還有人,她沒在意,當著這人的面東翻西找,桌椅翻飛,床帳抽屜通通掀開。那婢女尖叫著跑出去,沒多久,一群人恐慌地來到門前,心驚膽顫地往里看。

    陳鹿久渾不在意,滿心滿眼都是石像。可這個房間翻遍了還是沒找到。

    石像……石像在哪里?!

    石像到底在哪兒?!

    “石像在哪里?!”

    無人聽見混在人群驚叫中崩潰絕望的嘶吼。就連發出叫喊的本人也很清楚,她不會被“人”聽見的。

    也許在石像找到前,她就會被淹死,或者在水下水上的一次次更換中肺腑破碎死去。

    她甚至沒有留意到另一個同伴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自己身邊。

    ……

    “……石像……在哪里?”陳鹿久臉色慘白軟倒在地,兩眼無神,嘶啞地喃喃低語。

    這是……第幾次了?

    水下、水上、又水下、又是水上……

    周而復始感受著被水擠壓、窒息的痛苦,馬上又被拋到水上,卻不是休息,而是更痛苦的折磨。她感覺自己像在被五馬分尸,但卻不是一下就失去知覺,而是那五匹馬拖行一陣后馬上調頭,等她回神后再分頭拉扯,一次又一次……還不如給個痛快的!

    恍然間,她感覺到有人在推自己。

    好像……是姜遺光在說什么話?

    她用力睜大眼睛想聽清楚,可她眼前金光直冒,眩暈一片,根本看不清那張臉。耳畔不斷響起巨大的轟鳴,已經……什么也聽不清了。

    “你要說……什么?……你……你找到了吧?”陳鹿久死死抓著姜遺光的手,口齒不清地用力叫道,她以為自己用盡了全力喊出來,可那聲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姜遺光拉下她的手,反扣在對方耳朵上,捂住耳朵后才湊到她耳邊平靜道:“不必再找了,只有一個石像。那些東西都是假的。”

    陳鹿久卻只是直愣愣又執拗地看著他,反復念叨一個詞:“石像……石像……”

    她瞳仁漸漸渙散,呆滯混濁,后者拉下她的手,陳鹿久反應過來拼命掙扎,手腳亂揮,小船被帶得一晃一晃險些要翻過去。姜遺光隨手把她的手撥到船邊,她就猛地抓住船緣,像抓著救命稻草一樣不肯再放。

    姜遺光不再管她,搖著船槳飛快向岸邊劃去。

    不一會兒,陳鹿久好像聽到了什么,猛然深吸一口氣,屏足呼吸。緊接著,她臉色從本就蒼白發青變得更鐵青,表情痛苦,就像又陷入了窒息和黑暗潮水的擠壓中。

    二人周圍,黃河浩蕩,江水混濁翻涌不休。水中依稀可見數道上下飄搖的行走身影,長發在頭頂漂成一團。

    更遠處,影影綽綽一道身影,看不清是人還是魚。

    兩人并非在水底沉船、或是四十年前的大船之中……

    兩人仍坐在早先開來的小船上,從未離開過!

    身后遠去的其他幾條船上躺著兩個人,正是死在水下的溫若虛與何郁。他們早已氣絕身亡。

    裘月痕和蘇芩不在其中,姜遺光也不知她們去了什么地方。小船少了一條,他猜測這兩人可能乘船去了別的地方,但不知是否遭遇不測。

    就算這兩人回來,他也不敢確定是不是原來的人了。

    甄明薛也不在。

    圍小船一周的行尸中,有一個從服色上看很眼熟,正像他的身形。

    “是幻覺。我們沒有再潛入水,一切都是幻覺。”姜遺光邊劃船邊說,“你若意識不到這點,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陳鹿久聽不見。

    她耳朵邊只有到水底連串的咕嚕嚕水泡聲,以及自己身體里如河水一樣流淌的血液的聲音,震耳欲聾。

    姜遺光靜靜地注視她,并掐指算著下一次“真假變化”時間的到來。

    按照幻覺中的規律,“當下”和“四十年前”交替的時間只會越來越長。再下一次,那幾乎是人的極限了。

    若陳鹿久還不能清醒,只會慢慢“溺死”于江底。

    幻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是他們劃船到河中心的時候?還是更早一些?

    潛入水底是假的,水底的窒息、黑暗、水下看到的大船也是假的。從始至終,他們都在這條船上,沒有下去過。

    他起初也把幻覺當真了,中途他意識到了自己不太對,總是莫名地冒出一些奇怪雜念,那時他就留了個心眼,覺得可能有什么影響了自己的神智。但很快這個念頭也被涌出的雜念淹沒。

    當他反應過來后,更提起心,腦海里什么也不想,只堅定地想著這艘船的古怪。

    抱著這個念頭,他漸漸發現了端倪。

    從最開始,他明明也抱著疑慮,水下尋石像,和大海撈針無異。幕后執念卻擺明了就要他們動手,可他們沒有幾人專門學過潛水,如何潛得進這河水中?又怎么能在渾濁河水中里找到石像?

    死劫不會讓人去做做不到的事,可他那時為什么鐵了心覺得這件事只是比較難,未必做不到?一到水上后,他就非常堅定地認為,只要找到了沉船,就能找到石像。

    現在想來,也是不知什么東西一直在影響自己吧?此行同伴皆非等閑之輩,居然也沒有一個提出異議的。

    等他反應過來,想到“水底有東西影響自己神智后”,他終于察覺了不對勁。

    水下和水上如天壤之別,進水底就跟活埋一樣。他很了解活埋,即便土只埋到胸口,口鼻都露在外面,被埋的人也會喘不上氣慢慢死去,所以經常下水的采珠女從來活不長。更不用說這么深的水底,少說有五丈了吧?他們到底是怎么潛下來的?

    還有,尋常采珠女都是從水底被人拉上去,從深水拉上到淺水,再拽到岸上,有個慢慢適應的過程,即便如此,也有采珠女承受不住,上岸即死。他和陳鹿久卻是驟然從深水中丟到岸上,他們居然沒受重傷?

    盡管不斷的變化讓他又難受又痛苦,可傷勢確實不算重。

    姜遺光更加認定有鬼——如果自己真的突然從深水里出來,受傷只會遠比這重數倍。從水下帶出來的擰緊的瓷瓶都因為承受不住直接爆成了碎片,為什么他和陳鹿久沒受重傷,還能活動?

    懷疑心起,姜遺光就沒再下船艙,而是留在甲板上,混進那群以為鬧鬼而恐慌的人群中。

    他聽到了“劉書生”說話。

    劉書生正說起鮫人,他讓其他人不要慌,因為鮫人歌聲無音,卻能撥人心弦。這些混亂很可能就是鮫人讓他們看到的,實際上什么也沒發生。

    但沒什么人聽他的,大家都怕得厲害,嚷嚷著叫管家快去請來巡撫老爺做主。

    陳鹿久“誤打誤撞”下,反而提醒了姜遺光。

    鮫人!

    是了,一直以來貫穿整件事始末,卻始終沒有被他們放在首位的鮫人。他們為什么一直忽略了鮫人的作用?

    再聯想到自己莫名其妙的雜念,姜遺光心下猜測,他們恐怕正是被某些東西影響了,才會不斷忽視鮫人。

    鮫人歌會讓人產生幻覺,但人耳又聽不到。

    無法忽視的雜念、不斷被忽視的鮫人,加上不該如此輕的傷勢……姜遺光終于明悟。

    沉船反復交替的景象恐怕是假的吧?

    鮫人的歌聲,讓他們以為自己看到了沉船和過去的大船。否則水上水下的來回輪換,他們早就死好幾次了,還能一直堅持到現在?入鏡人只是比普通人身體好些,不代表真能無堅不摧。

    幻境尚未破滅,應有疑團未解。姜遺光不得不在下一次重新找上劉書生,當著他面將石像砸在他頭上。后者嚇了一跳,摸到頭上的血不敢置信聞了又聞,確定真的是血,自己真受傷后,不敢相信地匆匆下去找到關著鮫人的房間。

    偏偏在這時新一次輪換到來,他再次出現在水下。熬到下一次,他追上去還是沒見到鮫人,房門外倒下數個奴仆,進門后一看,劉書生也鮮血淋漓倒在地上。

    籠子是空的,鎖掉在地上。

    劉書生手邊還散著一把三寸長銅制大鑰匙,姜遺光拿起試了試,正是用來打開籠門的。

    他終于明白了。

    他將石像丟回籠中,重新鎖上。

    ……

    姜遺光徹底醒悟后,發現自己出現在下水前的小船上,周圍是其他人的尸體。陳鹿久滿面青白屏住呼吸倒在他身邊,手腳一晃一晃,好像在水中浮動。

    原來纏繞著的窒息和擠壓感消散得無影無蹤,衣服和頭發都是干的,隨身帶著的繩子也好好的沒斷過。

    他根本就沒下過水,一切都是幻覺。卻不知那唱歌的鮫人在何處。

    向四周望去,黑天,白霧,黃河水。水下隱約漂起幾團烏黑的頭發,烏發下是慘白晃眼的人臉。

    他抄起船槳就向岸邊劃去。

    陳鹿久,只看她能不能想起。她如果清醒了也是個助力,如果清醒不過來……

    ——那些行尸一直追著船,可能是想要個替死鬼。

    破開白霧,姜遺光見到了隱約一條長長的河岸。

    ……

    出乎意料的。

    在船只即將靠岸前,陳鹿久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喘氣,眼睛還有點迷茫,盯著姜遺光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反應過來,指著他結結巴巴:“你……你,我……”轉頭看四周,“他們呢?都沒了?”

    姜遺光:“是,你總算清醒了,不然只剩我一個。”

    陳鹿久心有余悸:“我們這回算是出來了?”

    姜遺光:“是真是假,上岸才知道。”

    陳鹿久有許多想說的,一時間卻不知道說什么,她身上完全暢快了,但那股被浸在水里的壓迫感仍縈繞在心頭,跟有癮似的,搞的她都不敢放開了呼吸。

    還是姜遺光問她一句,她才驚醒過來,接過另一邊船槳沒命地劃,嘴上開始說起自己的經歷。

    她在“水下”真的快要淹死了,驟然被拋到甲板上后,其實她已經心灰意冷了。

    船上當時很亂,她聽不清也看不清,但她能聽到許多人從自己身邊跑過,雜亂的腳步聲和呼喊。她知道自己引起了騷亂,那時本來絕望的她突然不甘心了,不論如何,她也要搏一搏,就努力坐了起來。

    然后她發現姜遺光不見了。

    起初她以為姜遺光又進船艙了,可她馬上反應過來,船艙里也就那間庫房關著鮫人。姜遺光用得著一次又一次往那里跑嗎?就算他沒來得及拿出石像,這么來回幾次,他怎么著也能看到有沒有石像了吧?

    只要他進了那間庫房,他總會來找自己的。要是石像在籠子里,他就會拉著自己一塊兒下去,石像不在,他也該和自己一起去客房搜。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不見身影。

    難道……他出事了?

    想到這兒,陳鹿久的絕望又添了幾分,踉踉蹌蹌站起來,此時卻終于聽到甲板上匆忙地跑來跑去的人在議論什么。

    他們好像在說……鮫人,跑了?

    鮫人好像還殺了人。

    他們以為船上那些動靜都是鮫人搞出來的,所以十分恐慌,想趕緊下船上岸。

    陳鹿久一直混沌的腦子突然就警醒過來,騰的跳起來往船艙下跑,直接沖到庫房外,就著上面照下來的昏暗的光飛快掃了一眼,地上尸體中沒有姜遺光的。

    籠子里有一尊石像。

    她福至心靈一般感應到了什么。

    姜遺光不是死了。

    他只是離開了!

    他離開了!!

    再看那尊石像,她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鑰匙就擺在地上她也沒撿,而是后退兩步,頭也不回地往外跑。

    ……

    “所以,鮫人其實一直都在。它就是那個……”陳鹿久牙齒都在打顫,鼓足勇氣說下去,“它就是那個石像。”

    鮫人一直看著他們。

    它在唱歌。

    只是他們聽不到罷了。

    越接近河中心,便越靠近沉船,被歌聲影響就越嚴重。直到溫若虛把石像從籠子里拿出來,那時才算徹底爆發。

    于是他們就見到了更加真實的幻覺。

    “不對,既然一切都是假的,為什么又能把石像取出來?”陳鹿久迷惑了。

    下水后的事都只是他們的想象,那石像呢?死在籠子里的溫若虛呢?

    姜遺光想了下,和她解釋:“你當做是一場夢,死在夢里的人現實中也會死去。”

    就如莊周夢蝶,誰也說不清哪邊是真,哪邊是夢。死劫中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事太多了。

    不過夢是假的,可他們在夢里的遭遇和選擇是真的。

    溫若虛選擇了進籠子取出石像,他們選擇丟下溫若虛離開。那溫若虛在幻覺中死去就會變成真實。

    這么說陳鹿久就明白了,她擔憂道:“那我們現在該怎么做?現在會不會也是幻覺?”

    姜遺光:“你沒有發現嗎?”

    陳鹿久納悶:“發現什么?”

    姜遺光:“從我們進來以后,遇到的所有人,打聽到的任何一個消息,都是在引我們下水,每一條消息都告訴我們,只有進入水里,拿走石像,并把石像埋在壩下才能解決天災。”

    “不能拿走嗎?”陳鹿久當初沒動石像是不敢拿,“不對,就是……不該拿?”

    等等!

    不對啊。

    他們一直以來都是受到鮫人的誘導認為鎮壓石像才能化解天災,才想拿走石像。

    鮫人想干什么?

    姜遺光:“你還記得我們看過的地圖嗎?”

    陳鹿久點點頭,開始回憶從盧三兒那里見到的地圖。

    此地屬黃河支流,過了大壩后就連著主干,主干一路向東通往大海。

    甭管鮫人是想進主干還是大海還是想動搖大壩……

    他們真按照要求做了,恐怕才是滅頂之災吧?

    再仔細一琢磨,陳鹿久驚得寒毛都炸起來了。從這一刻起,她才真真正正地感覺到這個死劫的恐怖之處。

    當他們察覺到黃河的異樣,開始調查的那一刻,他們就掉入了陷阱中。

    他們打聽到的每一個消息,走的每一步,每一個推論,都是被算計好的,他們自以為得到的結論,其實不過是死劫想讓他們得知的答案,甚至連入鏡人的心理都算計了進去。不論他們怎么查,結果都會告訴他們——進入水底,找到石像,制止天災。

    以往經驗都告訴他們,逃避不能破局,唯有不懼生死,才有一線生機。

    故而遇到真正出路反而是離得遠遠的死劫,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

    他們根本就沒往這個地方想!!

    就像一只鳥要過河,當然是飛過去,它怎么可能想要像魚一樣游過去呢?

    姜遺光淡淡道:“自古以來,人力從不可違抗天災,偏偏自我們進入以后,所有消息都在暗示我們,天災是被鮫人引起的,可以被制止。”

    而且這些消息不是直接送到他們面前的,是他們花費大力氣求來的。他們自然更深信不疑。

    第547章

    最熱的時節已經過去, 好像只是下了一場秋雨,天就馬上冷了下來。

    幾人坐在涼亭中。趙瑛面前擺著十幾盤點心和果子,暖爐上煨著翻沸的茶湯,炭里埋了栗子, 鐵架子上還烤著幾個橘子, 風一吹, 院子里全是橘子和栗子的甜香。

    “所以,你們沒有解決天災,只是去避難了。”趙瑛吃吃喝喝得正歡, 就跟聽說書似的,聽得起勁了,還順手從爐子上拎起茶壺倒杯茶,推到姜遺光手邊,笑問, “你們逃了多久?”

    姜遺光說話時,陳鹿久一直在旁邊安靜聽著,這時方才開口:“半年有余。”

    鏡中半年,鏡外不過三天。

    這六個月里, 他們一直在逃難, 也僅僅只是逃難而已。和任何一個普通的難民沒什么兩樣,混在人群中, 逃避著隨時可能到來的災難。

    和他們一起逃難的人大多都死了,不是餓死就是病死。他們兩個起先盡力挽救,后面死的人太多太多, 還有些人看他們長久不進食也不死不病, 認為他們偷藏了食物,糾集所有覬覦的人一起暗中偷襲。

    他們殺了那些人, 放逐了一批人。還有的人想跟著他們走,他們并不阻攔,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樣盡量挽救——原先他們猜測自己面對災難得做些什么,所以肯救人,殺了批災民后也不見有什么懲罰,才都明白過來,便再也不當好人,只顧著自己活下去。

    沒有人能阻止這場天災。他們不能,鮫人不能,鏡中的“朝廷”也不能。

    他們不是救世者,不是圣人,他們只是同樣遭受水災之害的災民,僅此而已。

    災民們只能不斷逃,逃得越遠越好。

    一直逃到冬日來臨,大雪紛飛之時。那些好不容易從疫病和饑荒中活下來的人不得不凍死在大雪中。同樣的,大雪也讓這場洪水終于不再泛濫,不論是哪里的水都結成了冰,將災難中死去的人都埋在了大雪中,洪災終于徹底終結。

    他們也總算離開了鏡中。

    “的確是一次針對你們的攻心呢。”趙瑛拍拍手上的糕點碎屑,道,“叫你們覺得時間緊急,必須阻止天災,不阻止就一定會死,再讓你們都認為必須下水……”這一下水,就死傷大半,更讓他們堅定了水下有終結天災的秘密。

    可事實上呢?

    那些人說見了大船一定會死,讓入鏡人們以為不阻止天災必然死去。可過往死去的那些人不都是因為天災嗎?天災死人再正常不過。至于那個見到沉船而死去的撈尸人,下水那么深,水中冰冷,肺腑承受不住,又沒有藥,不就病死了?只是這么多死去的事例添到一起,誤導了入鏡人們罷了。

    災難當頭,他們只需逃難。能從洪水、饑荒、疫病、雪災……中活下去,怎么不算渡過了一次死劫呢?

    趙瑛說得歡快,姜遺光沒說話,陳鹿久也默不作聲,半晌,自失地一笑。

    她有種被人當頭敲了一棒的感覺。

    死劫固然攻心,可若心堅不可摧,或越挫越勇,攻心之劫便如鐵器打磨一般叫人愈發堅定。

    一直以來的死劫都是讓入鏡人扮演“拯救”“破局”一類的重要角色,仿佛只要他們想,他們就能扭轉一切。此次死劫卻狠狠地把她一直以來隱約的自大心理給敲碎了。

    她只是個普通人,僅此而已。

    ……

    夜深了,眾人散去,姜遺光仍無睡意。

    他房間桌上放著一本書,書里夾了一張白紙。

    那張紙是凌燭留的。

    姜遺光回來以后還沒有見過明孤雁。明孤雁向來深入簡出,不用自己本來面目與其他人打交道,近衛也管不了她,所以她即便消失幾天也沒人在意。

    但他心里很清楚,明孤雁出事了。

    入鏡前,他因懷疑凌燭幕后有人指使,讓明孤雁私下探查。明孤雁發現凌燭屋中有一密室,想辦法弄來鑰匙,不過還沒等她查到屋里有什么,自己就入鏡了。

    以他對明孤雁的了解,她絕不會等到自己出來后再行動。而她如果探查到什么,也必然會在自己離開后馬上找到自己,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不見蹤影,生死不知。

    而后,凌燭說他那邊事忙不能過來,派人送上禮物。

    禮物很簡單,幾本書,幾樣茶葉,還有些外傷藥。茶是上好的茶,一兩茶葉半兩金,藥也是不外傳的密藥,這些都不算什么。唯獨那幾本古籍……

    書封頁翻開,就看見紙了。

    紙張和書頁差不多大,精致光滑的一張白紙夾在微微泛黃的古籍中,上面什么也沒寫,空白一片,只在角落畫了一只雁,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凌燭閑來無事自制的一張書簽。

    他燒了那張紙,就當書里什么都沒有。

    凌燭必然知道了自己派明孤雁刺探一事。他送過書來,也必然篤定自己會看到這張紙。

    明孤雁在他手中。這就是他要說的。

    姜遺光很清楚,自己在見到這張紙后,就中了凌燭的套。

    凌燭不必主動找自己,而是等著自己上門。如此一來,被迫提前上賭桌,可現在他手中卻沒有能夠談判的籌碼。

    自己若想要回明孤雁,則代表明孤雁一事和他有關。更意味著他對凌燭及幕后之人起了疑心,若要對質,則很可能提前叫破。

    而在凌燭心中,以自己的謹慎,在對幕后之人身份用意都一無所知的前提下,提前撕破臉是他不愿意見到的,要不然也不會叫明孤雁悄悄前往了。

    凌燭想試探自己,是會為了明孤雁提前接盅?還是為了維持當前局面裝不知道,拋棄對方?

    畢竟對方只是送了一本書,書里不慎夾了張白紙,上面可什么也沒寫,只看他選擇哪一頭。

    姜遺光明白,一直以來他在別人眼中都是獨來獨往的孤僻形象,他也樂得讓其他人這么以為,即便他和趙瑛、凌燭等人結交也沒有扭轉。

    但如果他真的要獨來獨往到底,就不會接受明孤雁的投誠,不會和死劫中認識的人還保持聯系,更不會在驪山司擔職。

    從驪山回來后,他的想法就悄悄轉變了,如今表面和以前一樣行事就是不想叫人起疑。

    ……凌燭顯然是起了疑心。

    這次按下去,焉知他下次會不會用同樣的方法解決自己其他助力?

    次日,他讓人送了些回禮,不同的是,回禮中什么也沒有。

    那廂,凌燭收到姜遺光回禮,忙讓其他人下去,自己單獨打開,結果什么也沒發現。

    反應過來后,凌燭撐著額頭,獨自在靜室中低低笑出聲。

    真是……太心急了啊……

    不過他也很好奇,姜遺光是從什么時候發現的?他自認為掩飾得還不錯。是趙瑛那邊出了問題?還是自己不慎說漏嘴了?

    算來算去,也只可能是姜遺光去驪山的那時候,他傳信太勤了。

    不過……他真舍得放棄明孤雁?這么一枚好用的棋子,他不會是在詐自己吧?

    兩人像是比誰更耐得住性子似的,時不時讓人送些禮物,吃的喝的用的,看上去好像關系還不錯,是以沒人發現他們在暗中較勁。

    不過沒幾天,趙瑛就悄悄問他是不是和凌燭鬧矛盾了。

    “是不是上次的事被他知道了?”趙瑛納悶,她也沒透給凌燭啊,她覺得自己在凌燭面前沒露餡。

    肯定不是她的問題,對!

    姜遺光搖頭:“你別管,這不是你能插手的。”

    趙瑛不太高興,可姜遺光又很嚴肅地叮囑她:“不論是誰問,你只當作不知道,就當我瞞著你,什么也沒對你說過。”

    趙瑛睨他,哼一聲:“你本來也什么都沒說,我能說什么?”

    不過再對凌燭時,她心還是偏向了另一邊,真當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對凌燭態度一如既往,還對他興沖沖地說最近京中有家新開的糕點鋪子味道不錯,她買了不少,要不要帶些回去嘗嘗。

    這讓凌燭也有點拿不準主意了。

    趙瑛究竟知不知情呢?

    姜遺光是裝傻?還是暗藏心思?總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吧?他從驪山司那里知道了什么?了解多少?

    這些都是他拿不準的。

    更麻煩的是,姜遺光背靠驪山司,驪山司背后的是當今天子。

    先帝城府深不可測,當今雖手段還稚嫩,可假以時日未必不如先帝。如果這時就暴露……

    就在凌燭沉不住氣時,姜遺光那邊終于先退了一步,差人送來份帖子,問他何時有空。

    凌燭回了以后,就靜待對方上門。

    兩人碰面后和往常一樣,只敘敘舊,什么也沒說。從鏡中遭遇一直說到今年天氣不尋常,誰都沒主動開口,就連主動找上門的姜遺光也閉口不提。

    送別前,凌燭隨口談及他家中有一遠親不日就要成親,需要一對大雁,只可惜天冷下來后大雁難尋,只找到一只。孤雁寓意不好,如果還是找不到另一只,就只能把捉住的那只也殺了。

    姜遺光好像沒什么反應地走了,但凌燭相信他還會再來的。

    他現在不提,是還在找能談判的籌碼。

    等天更冷的時候他果然又來了。

    凌燭已經看過他這回的卷宗,對姜遺光鏡中遭遇有些感觸。

    “今年冬天會很難熬。”他說。

    去年就落了大雪,京中險些爆發雪災,要不是三公主——當今天子處置及時,恐怕就要流民擁城了。

    姜遺光:“又是雪災?”

    凌燭:“欽天監是這么算的,我也不知。”去年就說百年不遇的大雪,今年仍這么說,搞的凌燭都懷疑這百年不遇到底是從什么時候算的,怎么個個都說百年不遇?

    說完凌燭又嘆氣,“近些年的天災越來越多,不是吉兆啊……”

    姜遺光:“不是吉兆?何意?”

    凌燭一哂,攤手:“我只是猜測罷了,真說起來,天災自古以來就不缺,能有一兩年太平都是頂了不得的,要不然老百姓一直求風調雨順做什么呢?不過先帝在位那會兒太平無事罷了。”

    姜遺光:“當今登基后天災頻發,真和鬼怪無關么?”

    凌燭:“我也不知有沒有關系。但能降下天災的鬼……那還能叫鬼么?跟神仙也差不多了。”

    本以為只是閑話,不料姜遺光話鋒一轉:“你對過往之事了解不少。”

    凌燭本就聰慧,平日行事有些不同尋常也是有的,但凌燭可能自己都沒察覺到——他談論今時之事,總以古事來論。

    一兩次還好,能說都是從古籍中找到的。

    次數多了呢?

    凌燭可不是書呆子,書上寫什么就信什么。

    許多舊事,不像是從書中看來的,更像是有人告訴他的,且凌燭對此深信不疑。

    凌燭這幾日總和他說話,姜遺光一直不提,他就一直提著心,但他警惕的地方在于明孤雁乃至驪山司,一旦姜遺光問到他就能迅速應對。

    可他沒想到姜遺光突然揭破了這一點。

    背上驚出一身冷汗的同時,凌燭望向對方冷靜無波的雙眼,生出久違的棋逢對手的緊張與興奮。

    你終于出招了——

    凌燭笑道:“不過是看書看多了而已。”

    “是嗎?看來是我讀得少了。哪些書里有記載古時天象的?凌兄能否薦幾本看看?”

    凌燭擺擺手:“可別為難我了,書看得太雜,都要忘……”剩下半句話還沒出口,被一閃而逝的刀光咽進腹中。

    久經生死的經歷讓他在那一瞬間猛地閃開,可那刀光似乎已經預判了他的閃躲,完全看不清怎么動的,橫在了他的脖子前。

    看起來就像是他自己往刀口上撞一樣。

    就算他馬上收住力道也晚了,喉嚨一涼,有什么熱熱的東西噴灑出去。

    凌燭瞪大了眼,幾乎不敢相信——

    那一瞬間他好像什么都沒想,又好像想了很多很多。一切都在他眼中被放得很慢,他看到姜遺光收回刀,還要再刺下時,一個人影出現在面前擋住。

    他倒在地上,鮮血和熱氣從脖子上的斷口涌出,眼前慢慢黑下去。

    “你也要攔著我?”屋內,姜遺光對來人說道。

    明孤雁擋在凌燭身前,軟劍交叉橫絞住姜遺光手里的短刃。

    “抱歉,你現在不能殺他,他……”她想說什么,但似乎有顧忌不能說,只是偏頭看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凌燭。

    凌燭只剩一口氣了,就算他是入鏡人,再不治也會死的。

    姜遺光冰冷道:“我知道他有大用,但他對我最大的作用就是死。”

    他這幾日不斷給凌燭暗示,讓凌燭以為自己會和他坐下對局,再直接掀了賭桌。否則,以凌燭的警惕心,自己即便武力更勝一籌,但只要讓對方有一點察覺,他就很難成功。

    可他為什么要和凌燭談?

    就像凌燭暗示的那樣,時間緊迫。但正因為時間緊迫,他才不想把時間浪費在你來我往的人情賬上。

    凌燭知道的再多,也不如他幕后之人知道的多。

    失去凌燭這枚棋子,幕后之人會做什么?就算那人不現身,也該再派出一個新的棋子。到時他就能看出身邊那些人究竟是什么面孔了。

    兩人僵持不下,眼看凌燭馬上就要咽氣,明孤雁干脆背過身,以刺客極為避諱的全然沒有防備的姿態背對姜遺光,蹲下去替凌燭上藥。

    這樣,姜遺光要么殺了她再殺死凌燭,要么……

    明孤雁動作很快,一包金創粉撒上去,后者昏迷中也抖了抖,血很快止住,她包好傷處后,往地上灑些藥,再拿布一擦,濺出的血跡就消失得干干凈凈。

    一切打理好了,她扛起凌燭,轉頭對姜遺光輕輕一頷首,離開了。

    從頭到尾,姜遺光只是默不作聲地看著,沒有阻攔。

    等他們走了,姜遺光打開房里衣柜,隨便找一身把沾血的外裳換下,同樣跟沒事人一樣離開了。

    第548章

    “聽說凌惜明受傷了, 傷的還不輕。”趙瑛審視地盯著姜遺光,“和你有關系吧?”

    姜遺光不說話,她就自顧自推斷下去。

    “上次在驪山我就納悶了,你說凌公子對你的打聽別有用心, 還不讓我說出去。起初我以為多心了, 現在看來, 你沒有騙我。”

    “這就奇怪了,為什么他要盯著你?總不可能是他見不得你好吧?”

    入鏡人中,不乏性格大變性情扭曲之輩, 或好虐殺,或疑神疑鬼,或眼里容不得別人比他強。凌燭怎么看也不像這類啊……

    就連趙瑛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性子變了許多,她以前并不是這樣的。

    現在她可知道在別人眼里脾氣有多古怪刁鉆, 也就在熟悉的幾個人面前自在點。

    想到這里,她突然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叫趙瑛整個人都發冷了一瞬。

    這么一想……她真的沒有見到過凌燭失態的樣子!

    姜遺光不說,他就是個怪胎。但是除了姜遺光, 其他入鏡人哪有這么“正常”?就連心性堅定如九公子也有因死劫瘋狂之時。

    凌燭呢?他是怎么做到的?真就是他心智堅韌不為任何事所動?她怎么那么不信呢?

    不是私人恩怨……凌燭一直盯著姜遺光的目的就很可疑了, 善多肯定也是發現了什么才要動手。

    趙瑛此時還不知道姜遺光本要下死手,卻被明孤雁救下了凌燭。只以為他二人起爭執才使后者受傷, 還納悶姜遺光居然留手了,她還以為姜遺光要么不動手,下手必然置人于死地來著。

    不過她更好奇凌燭干嘛監視姜遺光呢?是受了誰的指使嗎?

    “如今你也算是當今陛下面前的大紅人, 他也沒必要和你過不去呀。莫非是……那位?”趙瑛小心地抱拳對上虛空一禮, 以指代當今天子。

    難不成陛下總算發現家伙不好控制,想叫凌燭監視了?

    她盯著姜遺光, 他好像也在想什么,終于肯開尊口,還是只有幾個字:“不是陛下。”

    “那……”

    趙瑛真覺得有點恐怖了。

    姜遺光明擺著屬于天子“死忠”,不管他心里怎么想,起碼在外人眼里是這樣的。

    既不是陛下所為,是否意味著……存在一個可能和陛下做對的勢力?

    她望著姜遺光,后者輕輕點頭。

    “沒記錯的話,很久以前你們就認識,那個時候他就盯上你了?……”一時間想到了什么,趙瑛倒吸一口涼氣。

    怪不得不告訴她,是怕她顯露出什么來吧?凌燭作為親近之人也能隱瞞那么久,其他人呢?她身邊的人呢?誰知道那些人背后是不是被誰操縱著?

    一時間,好像記憶里所有人面目都籠上了一層面目可憎的可疑的迷霧,讓人不舒服。

    等姜遺光離開后,趙瑛還是覺得不太舒服,有點疑神疑鬼。她總是想,姜遺光在很久之前就被盯上,那自己呢?

    畢竟……不論是誰都知道他們關系很好。

    她身邊的人,會不會也是盯著她才和她打好關系的?那些盯著她的近衛,有多少真正是陛下的人?又有多少別有用心?凌燭私窺姜遺光的那些時日,又分出了多少心神來觀察自己?

    她回去的路上碰到了另一個入鏡人,她身邊跟著個近衛,兩人看上去關系不錯,說說笑笑迎面走來,同她打聲招呼后走遠。

    趙瑛卻想到了自己。

    她后面才知道,近衛對入鏡人其實并不太苛責,至少不會像當初對待她的那些人一樣,那么……叫人惡心。

    近衛也是人,受了命令看著他們,只能想法子勸著、哄著、打個棒子給個甜棗地讓入鏡人聽話不鬧事,忠于朝廷,忠于圣上。

    但總的來說,他們不敢、也不會對入鏡人太折辱,威逼利誘,大多是利誘而非威逼。入鏡人又不是什么軟柿子,一兩次還好,等入鏡多了性情變了,惹急了吃掛落的還是他們。

    那么……

    當初她遇到的那些算什么?

    長久折磨,羞辱,甚至用深宮里調教宮女的手段磋磨她的那些手段,還說只是為了讓她磨磨性子,叫她現在想起來都又惡心又恨。

    這也使她很長一段時間對朝廷和陛下心生厭惡,以為入鏡人都要經歷這些,還暗暗想過那些入鏡人怎么都這么逆來順受?他們就不覺得惡心嗎?

    如果……如果不是這樣呢?

    如果那些人不是是受上面的命令呢?如果……在很早以前就有人盯上了她呢?

    等她后來入鏡次數多了,地位水漲船高,想找那些人算賬。可那些折磨她的人都不見了,問起來只說調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她隱約記得其中幾人還和姜遺光有些淵源,托他去找,他也沒找到。

    幕后指使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

    姜遺光回去后什么也沒做,只等著。

    他不確定那人會怎么做,可能那人會冷著他,也可能會狠狠報復他。通過幾次暗中交手,他也勾勒出幾分對那人的印象。

    那人相當謹慎、冷靜,同時無比高傲,不將任何人命放在心上,所有人在他眼里都不是能和他平起平坐說話的人。

    姜遺光很明白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和世間大多數人不同,他沒有感情才會覺得所有人都一樣,誰也不輕幾分,誰也不重幾分。

    但姜遺光并不覺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世間之人又多么如螻蟻。

    真要論起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包括他自己在內,放在鬼怪面前都是螻蟻,沒有任何區別。他不在乎別人的命,是因為他也不在乎自己的命。

    姜遺光明白,自己能殺別人,別人也能殺他,世間紛爭如獸群,他捕獵別人,也是別人的獵物。

    在他手上沾染第一條人命時,他就做好了送命的覺悟。

    但那個人和他應當不一樣。

    面對自己的“反抗”,他是會覺得有意思,愿意多些耐心周旋?

    還是會勃然大怒,覺得失了面子?

    亦或者,像發現有只蟲蟻爬上桌后隨手澆熱水濺死的人一樣毫不在意?

    這些姜遺光統統不確定,他揣度自己算是個稀罕物件,那人應該不會直接殺了他。所以他這么想辦法試探那人的態度,順便再找出自己身邊是否還有可疑之人。

    他將這事透給趙瑛,也是存了試探的心思。

    要么趙瑛也是。如果她不是,她一定會想辦法做點什么,到時就能看清楚路該怎么走。

    京城居北,以往十月就該下雪了,今年卻反常。天確實冷得很快,街上人一天穿的比一天厚實,好不容易有兩日天氣回溫,日頭正盛,大家伙把箱籠被褥等拿出來曬曬,結果轉天馬上又變冷了,風一吹就能把濕衣裳凍成冰。

    這么一來二去的,還不如干脆下雪痛痛快快冷一場呢。

    一直這么冷著冷著,冷到快過年,第一場雪才在眾人翹首以盼中溫柔地落下,直接將整個京城都埋在了雪里,皎白一片。

    姜遺光也終于迎來了他一直等待的結果。

    趙瑛似乎不太一樣了。

    在過年前,她還嚷嚷著今年大家都平平安安活下來了,要做局叫大家伙聚聚,凌燭也在其列,好像她完全不知道姜遺光和凌燭暗中的那場爭斗似的。

    當然,凌燭自己對外什么也沒說。他和姜遺光默契地維持著和以往一樣的

    結果就在兩人面對面坐在暖閣里寫帖子時,趙瑛入了鏡。

    她的山海鏡理所當然地放在了姜遺光手里,近衛們查出了應當和她一同入鏡的人。

    等了小半個月也沒見出來,可當那些人終于陸續離開山海鏡時,姜遺光正好有事進宮,和幾個負責驪山的官打交道,在宮里忙了好幾天,回去后才聽說趙瑛出來了。

    他覺得趙瑛不太對。

    不是說人換了,人還是原來那個人,照常和他說話,插科打諢,但他就是有種直覺,趙瑛變了很多。

    “你遇到了什么?”他干脆問。

    趙瑛:“什么遇到了什么?怎么了?”

    姜遺光:“你沒有什么事瞞著我?”

    趙瑛一個大大的白眼翻過去:“你以為我是你啊,心眼多得跟蜂窩似的,又悶葫蘆一樣什么都不說。”

    姜遺光還是又問了一次:“你真的沒有遇上什么嗎?”

    這下趙瑛連話都懶得說了,敷衍擺手,示意他閑著沒事就趕緊滾蛋。

    姜遺光離開了,心里還想著。

    他不清楚趙瑛是因為死劫的緣故,還是又碰到了什么。

    如果是后者……趙瑛會懷疑他嗎?他確實抱著讓趙瑛去探路的心。

    先前趙瑛悄悄同他說過,如今近衛中估計有不少是那位的人,她私下求見過陛下,請求好好查查近衛,肅清幕后之人眼線。

    他不清楚陛下會做出怎樣的選擇,但陛下不可能讓這件事被太多人知道,就算她相信了,要整肅近衛軍,也會找個不惹人懷疑的理由。所以從陛下那里是什么也問不出來的。

    姜遺光回去后翻出了此次的卷宗。

    這次死劫,乍一看是個很簡單的,甚至放在有些人眼中十分感人的故事,能寫成話本的那種。

    當地一年輕書生,與妻子恩愛有加,如膠似漆,結果新婚妻子沒多久就病逝了。書生痛不欲生,最后竟書也不讀了功名也不考了,父母家人統統丟在一邊,剃發出家。

    因為他太癡念妻子,寺廟不愿收,他就自己買了間大宅子改成寺廟,自個兒在家剃度,供著的九十九座佛像全都是他親手雕的,全都刻著妻子的容貌。

    幾人進廟的時候,被幾十張一模一樣的女相佛身嚇了一跳,差點要逃走。等聽說了背后故事,也并不感動,只覺得詭異得緊。

    大概是入鏡人身份特殊讓他信任?或是憋久了想找人傾訴?男子沒幾天就自豪地對他們說出秘密——他的誠意感動了上天。

    原來,妻子死后,他日夜思念,每日以血抄經。某一日,他終于在夢里聽到了妻子的聲音,妻子告訴他,只要他刻完第九十九座佛像,再以誠心供奉,終有一日,她便可歸來。

    書生照做了。

    不知過了多少天,他才雕完九十九座佛像。又過了不知多少天,他……終于看見……

    妻子坐在蓮花座上,對他溫柔地深情微笑。

    從那以后,他就每天都能看見妻子,家中每一座佛像都曾宿過妻子的亡魂。他的妻子一直在家中,從未離開。

    書生對妻子愈發迷戀,他堅信自己感動上天后,更加虔誠地祭拜,每日除了懷念妻子,什么事也不做。

    他還在自得,幾人卻聽得頭皮發麻,恨不得馬上逃出去,偏偏礙著死劫的規矩不能逃,得繼續追查真相。

    趙瑛評價道,這是個可怕的男人。

    她能看出來,這個男人已經完全活在了自己的想象里。他并不是真的多么愛妻子,只是感動且陶醉于他自己的深情中。他相信自己真的是個如此癡情的男子,為了讓自己更加深情,他什么都能做出來。

    就算告訴他把自己的心剜出來可以讓妻子復活,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動手,然后在臨死前感動于自己的情深似海。

    不過這男人是真愛還是假愛都和趙瑛沒關系,她只想保住自己的命。幾個入鏡人也一樣,發現了不對勁,但誰也沒說,住進寺廟后就偷偷想辦法找出死劫關竅。

    變故來的很快。

    一日后,書生收到一封信,潔白信封飄著淡淡香氣,書生一拿到手就紅了眼眶:“這是吾妻生前最愛的香粉,一定是她!”

    他迫不及待拆開,灑了香粉的白紙上只寫了幾句話,卻叫書生臉色大變。

    “佛像非妾,夢中相會之魂亦是。郎君速走。”

    落款正是書生為新婚妻子起的小字,字跡也和妻子一模一樣。

    這……哪個是真的?

    書生不知所措,他們反應過來,想逃卻晚了。

    廟里的佛像似乎活了過來,不論他們走到哪兒,都能看見女相佛身普度眾生的面容,面帶慈悲微笑。

    入鏡人一個接一個死去,書生驚慌失措,不知哪個妻子是真的。趙瑛顧不上那么多,帶著活下來的人一起把佛像的容貌毀去——

    趙瑛認為,這些佛像不是他的亡妻,而是書生自己的執念。因為書生無比渴求妻子死而復生,這強烈的執念借助佛像“活”了過來。

    若把佛像容貌毀去,至少書生不要再把佛像當做妻子,執念或許能瓦解一二。

    至于寫信的那個,誰又知道是什么鬼東西。

    當然,他們沒得手。

    盡管書生又怕又慌,卻不讓他們動手。誰敢動佛像一下,他立刻爆起傷人。最后他們壓根不是躲避鬼怪,而是在躲書生的追殺。

    越往后怪事更多。逃出寺廟后,小鎮道路變得奇怪,四處是陰暗可怖的鬼打墻。鎮上所有人都被卷入了這場災難,他們還不知自己本就是山海鏡幻化的人形,就跟鏡外遇到詭異的活人一樣驚恐奔逃。

    追逃途中,他們不斷收到奇怪的書信。那些信突然出現在書生手里,只有書生能拆開,教他們如何逃離。

    按照信上指引,他們竟真的慢慢走出去了。趙瑛原本想打暈書生再毀了神像,見此,她懷疑,難道給書生寫信的真是他的亡妻?

    畢竟是鏡子里嘛,鬼怪還保留神智好像也不奇怪?

    趙瑛不得不向書生低頭,發誓不再毀壞神像,書生這才放過他們,一群人根據信件指引逃跑。

    但……趙瑛在途中無意間碰到了以前在書生家伺候的一位老仆,從老仆嘴里,她得知了一個足以把之前推測全部推翻的令人震驚的消息。

    書生原有婚約,是父母定下的。可他一直認定先立業再成家,所以沒急著成親。他一直考,一直落榜,連個秀才都沒考上,所以一直沒能娶妻。

    等他再落榜,連未婚妻家里都看不上他了,直接上門取消了婚約。

    之后父母相繼離世,他更娶不上媳婦,書也沒法讀。

    ——所以,書生從沒娶過妻!

    那這所謂的新婚妻子……是個什么東西?

    趙瑛在卷宗里坦誠道,那時她和剩下幾個人幾乎嚇懵了,反應過來后,她也不知道在書生面前怎么偽裝下去的。但她知道,毀掉佛像已經沒有用了。

    執念不在于妻子,而在于書生自己。

    人常常會幻想出一個無所不能的自己,越是落魄,越是想象。就像書生,他幻想著自己情深似海,幻想他付出一切的妻子。他已經活成了執念本身。

    毀掉佛像,就是打碎他的脊梁骨。他積累數十年的不甘和執念會盡數變成憤怒,淹沒掉所有膽敢毀壞他美夢的敵人。

    不能毀,只能成全。

    于是,趙瑛鋌而走險,讓另一人幫自己易容成他妻子模樣,穿上宅子里翻出的嫁衣,模仿著那些佛像的微笑,就這么出現在書生面前。

    書生驚呆了。

    不斷靠近的佛像停滯了。

    其他人見有用,忙吹捧道書生誠意感動上天,她才能死而復生。幾人巧舌如簧,讓書生真的信了,不敢相信地擁住她。

    趙瑛端著微笑,仿了個十成十。其他人又似模似樣地說亡妻復活是天大的喜事,不如辦桌宴席,請父老鄉親們見證。

    書生執念不光是亡妻,恐怕還有一些對屢試不第的怨念吧?

    他不敢面對父母離世,也不敢承認自己無才的真相,只能借著亡妻的名義,把自己的一切不幸都歸結于他因為亡妻而傷心。他這么大張旗鼓,就是想做給所有人看,他不是考不上,而是因為妻子去世傷了心,不愿意考。

    書生呆愣愣地點了頭。

    于是僅剩的幾個入鏡人和老仆哄著鄉親迅速辦了一次宴席。席上什么都沒有,大伙兒坐在陰森森野地里光禿禿桌椅上,外面還吹著陰風。但憑著他們的三寸不爛之舌,還有活生生出現的穿著嫁衣的“亡妻”,不少人都信了,書生這么多年耗費心血在亡妻身上,終于,誠心感動了上天!

    何等癡情?何等可敬?此等癡情男兒,世間少有!

    越來越多人臉上露出欽佩之色。

    陰風漸漸消散。

    其實趙瑛覺得,那些鄉親們會信這套鬼話還是因為書生自己的執念,他希望鄉親們這么認為,他們才能這么順利就說動了所有人。

    陰云徹底散去,陽光溫柔地照下來。

    書生得償所愿,眾目睽睽下,褪去血肉,變成了一堆枯骨。

    趙瑛甩掉抓住自己的白骨指,向下看去。高臺下,那些鄉親們也都變成了一縷青煙。

    不過趙瑛差點就回不來了,她本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可沒想到嫁衣里突然伸出一雙手,要不是她脫的及時,其他人迅速把嫁衣燒成灰,恐怕她就要被那雙手抓住。

    姜遺光詳細地從頭看到尾,但他依舊沒有找到可能影響趙瑛心境的地方。

    不是因為鏡中死劫,那就是在鏡外?

    閉目思索,他想到了什么。

    趙瑛的鏡子在他手里,那幾日因為要進宮,他想著園子里四處守著人,如果有人做手腳也能找出來是誰,就把鏡子留在了房間里。

    宮中事忙,驪山近日變故頗多,不論是變化日趨詭異的天氣,還是因為死傷而不斷調動的人員,這些都需要他過目。

    所以他是在趙瑛離鏡第二天才碰面的。

    一天的時間,有心人想要做什么,完全夠了。

    從成為入鏡人起,趙瑛就一直站在他這邊。盡管她經常對自己很不客氣,但她從不做對自己不利的事。

    而他也很自然地將許多事托付給了對方。

    如果只是普通小手段,趙瑛不會順從的。她也不會瞞著自己。

    現在呢?

    趙瑛是否已經被他控制了?他們私下談了什么?

    只看明孤雁,他就不敢小瞧那個人。或許……只要他想,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能被他策反。

    那個人沒有殺趙瑛,反而對她不知做了什么,可能是威逼,可能是利誘。姜遺光不確定趙瑛有沒有被他真正控制住,但這至少意味著,自己在他眼中還有些用。

    第549章

    “又要變天了啊……”沈長白望月興嘆。

    欽天監早就暗示過, 今年冬天會不太好過。沈長白自己也略懂天象,他當然知道發現最近這天兒越來越反常了。

    “和鬼怪有關吧?”他問,以前可沒這么反常過。

    姜遺光搖搖頭:“并非如此。”

    “我調閱過不少卷宗,先帝在位時確實風調雨順, 安逸太平, 但在先帝繼位前, 天災從來不少。”

    說著他示意沈長白看另一張長桌上擺著的幾沓書,那些都是他連夜整理出來的,地方志和往年圣旨什么的記載太繁瑣, 他便全部簡化了寫,只記錄結果。

    從今年倒推往上數,某地某年某某災,死了多少多少人,一列這么下來, 水災蝗災洪澇干旱疫病等等。

    沈長白起先看得心驚肉跳,短短一行字就是成千上萬的人命,他不敢想這背后是多少戶人家。到后面翻多了,每頁輕飄飄的紙上都是幾萬個人, 看的都麻木了, 好像這些都只是記下的數字。那些人,他沒見過, 不知道名字,不知道叫什么,他們就像地里的野草, 冬天自然就被風收割了, 只是一串數,沒有真切的感覺。

    不過……這么看, 真的很明顯。

    往上數三十幾年,以此為起始,再往前幾百乃至幾千年來,天災就如繁衍生息的人類,從未斷絕。倒不如說,天災才是常態。

    只有先帝在時,災禍明顯減少,因天災而死的人也少很多。

    像以往一年大概全國內報上來的大大小小的天災有上千起,山火什么都不算在內了,大災就賑災,小災時免了當地賦稅就行,或者當做不知道,畢竟都是洪水,發大水和普通的漲潮淹死幾十個人那也是不一樣的嘛。

    除此外,官員謊報并不少見。

    有些是無災報有,小災報大,這樣可以要來賑災的銀子,可以免賦稅,小災報大災,治好了就是功績。

    有的則是把真災禍摁下去,以免被上面怪罪教化不利祭祀不夠等等。

    至于賦稅,自然也靠當地老百姓。遇到天災種不了地交不起稅怎么辦?那就要人去服役,把人一綁,不愁一家老小不變賣家產來救。朝廷好不容易放在小地主農民手里的土地馬上又被世家們收走了。如此一來,越是天災,越能賺大錢。

    而根據先帝在任時的記載,一年不過幾十次災,也就幾次洪災和山崩厲害點,聽說還牽扯上一些官司,后面幾乎都是太太平平的。

    他們可不覺得官員有膽子瞞報,先帝手腕他們都清楚,就算瞞報也不可能瞞這樣多。那就是災禍真的變少了。

    “了不得,先帝到底怎么做到的?”沈長白嘖嘖稱奇。

    姜遺光:“或許和什么人做了交易。”

    “交易?”沈長白不信,“什么樣的交易能影響天象?”

    姜遺光輕呵:“誰知道呢?”

    了解的越多,越覺自己無知與無力。

    他這邊剛起個念頭,那邊馬上就能做出對策,說他身邊沒有安排人,他是不信的。

    是以他現在看沈長白都在心里帶了幾分審視,沈長白知情嗎?他看起來什么都不知道,會不會也是被不知情地操縱著、無知無覺地與自己接近?

    再往上推,鄔大人她不知情嗎?閆大娘呢?那些人對自己的態度明顯很特別,他們何必無緣無故對自己那么好?

    姜遺光很清楚,刨去這張繼承了母親的容貌,他身上沒有任何討喜的東西,性情冷硬,對人也從不付出真誠。

    即便他無情,可他明白,人與人之間的相處,要么以情相交,要么利益驅使,有所圖謀。世間沒有誰理所應當為另一個人付出的道理。

    可他不需要情。

    利益可相酬,人情卻要靠相處,要維護,人情賬難還。維護一段利益遠比維護一段感情要簡單許多。他不愛任何人,不對任何人用真心,所以他能坦然接受沒有任何人愛他的事實。

    大多數人都畏懼、遠離他。這正是他想要并選擇的——近生怨,遠則念,不必要的感情會讓人生出期待,若做不到期待,情就會變成怨。只會給自己帶來麻煩。不如利益相交,一切算的清楚。

    但……若是為了利益,當初的他有什么利益值得鄔大人折節下交?就憑他那點特殊身世?入鏡人中特殊的不在少數。先帝把他父母的真實身份藏得很好,鄔大人不該知道。

    那就是因為感情?因為鄔大人欣賞他?或是因為鄔大人心軟,對人仁善?

    這更可笑了。

    到了現在,當初一直圍在他身邊的人都遠離了,了無音訊。

    有些可能死了,有些可能不知被調去了什么地方。到現在,他也沒法了解到那些人其中有誰別有居心,又從自己身上得到了多少消息。

    沈長白知道姜遺光能這么上心肯定有什么大事,問不出來也不氣餒,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著閑話,等到天黑他就告辭了。

    天黑后,趙瑛反而上門來,見到正在收拾的幾乎埋在書卷堆里的姜遺光,噴笑著問:“你這是干什么呢?”

    拿起一卷翻翻,她奇怪道:“你怎么研究起天象來了?這么多,哪兒搬來的?”

    卷宗都是從陛下那兒調來的,不然他們很難調閱到歷年欽天監記載。當今陛下也懷疑先帝當初是不是做了什么,才能換來幾十年風調雨順。

    她想查清楚,就派姜遺光暗中調查,至于還有沒有派其他人,這就不得而知。

    當今能用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太少。當年朝陽公主與太子爭鋒,陛下又強勢,朝中一大半都是天子黨,不敢站隊。

    剩下的,不是追隨太子就是追隨朝陽公主。后來朝陽公主登基,骨頭硬不肯低頭的先被她砍了,太子一系被流放處死的也不少。幾番折騰下來,朝中官員折損了不少。

    而那些活下來的,馬上就對朝陽俯首低頭的,她又看不上,認為這些人“不堪大用”,只能暫時填個位置。

    明年科舉恐怕會大辦。

    ……

    整個冬天,姜遺光都在園子里和陣圖死磕。

    前些日子,有外國使臣向陛下進貢。那人來自南方的一個小國,和大梁隔著半片海,據說很久以前就是中原王朝的屬國,中原王朝換了一代又一代,這小國的王權也不斷更迭,但一直都過得好好的。

    兩國說遠不遠,說近不近,隔著一片海,想過去也麻煩。又聽說那個地方地產貧瘠,百姓愚昧難以教化。朝廷從不把這塊彈丸之地放在眼里,每次這群人來納貢不過多賞賜些東西也就罷了。

    這回這個國家的人來進貢,本以為他們又跟以往一樣拿著破爛當寶貝,還準備賞賜下去就算完,結果他們居然送上來了這么多年回禮也不足以抵消的寶貝。

    ——半尊青銅鼎。

    據使臣說,因為最近他們國內氣象異常,風暴無情,吹壞了他們王都里的神廟,修神廟時地面塌了下去,才發現底下有一座古墓。

    神廟是祖上一直流傳下來的,有一千多年了。這么多年不論王朝怎么更迭,小國的百姓都信奉這個神,沒有哪一個王敢動搖這個神廟的地位,登基后也必然去神廟參拜。

    所以這座古墓一定比神廟還要古老。

    勞工們本來不敢進去,但是要修神廟的時候發現木頭不夠了,那種很珍貴的、只敢用在神廟一角的木頭,在古墓里卻到處都是。王下令后,就派人進去搜古墓,結果古墓里的棺材是空的,上面的文字他們都看不懂,墓里很多東西也壞了,但看起來不像他們這里的,倒像是中原來的人。

    他們猜測可能是中原王朝以前某個貴族,就想著看能不能借此到大梁打探一下。

    至于鼎只有半尊,是因為神廟塌陷的時候,磚石掉下來砸壞了一小半,那一半砸得粉碎,修也修不好,就想著送到大梁來。

    一開始朝中大臣都看不上這些東西,禮部官員更是草草將東西入庫后準備收拾收拾把那看起來像破爛的給扔了。誰知使臣在上朝時直說送來了一樣至寶,以項上人頭發誓定有大用。

    陛下看他堅決,就讓人抬上來,結果是一半被砸壞的鼎。陛下一笑,正欲隨手打發,卻被一旁近衛提醒那鼎可能不一般。

    陛下態度馬上變了。

    使臣見狀立刻指天發誓地篤定道,原本古墓露出的瞬間,燦爛輝煌香氣飄飄,金光亮起一大片,里面的東西都跟新的一樣。結果可能是見了光?還是別的什么緣故?總之那么一瞬間后,整個古墓就完全灰暗了,里面的東西大都變成了灰,香氣也變成了沉蓄積水多年的陰濕腐臭味道。

    這些都是近衛們告訴給姜遺光的消息。陛下已經派人送那使臣回國了,順便看看那座古墓里還有什么值得研究的。

    姜遺光現如今就住在宮里,和一批修復古物的老工匠一起忙活。

    按理說修復一個古鼎,就算是千年前的,對這些老手藝人來說也不難。可這鼎上的花紋他們就沒辦法了,只能先空著,然后由姜遺光和幾個略通陣法的人不斷推算,再畫出來。

    進度很慢,其一,陣法一道本就極難,能入門者少之又少。其二,推算出的陣法必須能經得起后續推演。

    陣法一道,難就難在牽一發而動全身,只看表面的圖是沒有用的。陣法以陣點為核心,就像人的骨架一樣,沒有骨架就撐不起一身皮肉。不同的是,陣法如果確定了陣點,那么,所有的線都可以根據規律改動,并且改動后也能經得起推演,能夠運轉。

    這還只是圖紙,如果將陣法實地搭建成功,那它就相當于“活”了起來。即便背下了圖紙的人走在其中,也不知道下一條路往哪里走,接下來前面的路又有沒有陷阱。

    一張完整的陣圖也不能保證進入陣法的人可以解開,因為陣法最難之處在于不可測。姜遺光以往干的活就是根據陣圖推演,地宮之下可能有哪些路,這些路上可能通往何處,有哪些陷阱等等,然后根據推算的路線推測出地宮情形。

    鼎有九尊,意味著陣法也有至少九處,有些還可能是兩個或多個陣法拆分再合并,如此一來變化無窮盡。這件事就占據了他大部分時間,幾乎望不到盡頭。

    以前能拿到的完整的陣圖尚且如此,更不用說不完整的了。

    這些天跟著姜遺光一起干活的人都快被逼瘋了,有些是朝廷本身養著的,有些是不知哪里找來的民間高手,還有從驪山調來的。一群人反復推算,試驗……錯誤,再推算,再試驗。

    一直到過完年,整個冬天過去,陣圖也只推算出一大半。

    姜遺光決定將這些都帶到驪山去,那里關于地宮的古籍多,或許有新的進展。他向新帝請示過,新帝答應了他的請求,只是擔憂冬日落雪堵在路上,便說到來開春再走。

    但奇怪的是,欽天監明明算過,今年會下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可整個冬日都不太冷,落了幾場小雪,當他們以為雪要變大時,太陽又出來了。

    就這么到了三月,再過些時日都要春闈了,忽然一夜北風襲,第二天,厚實的雪將整個京城都塑成了白色的世界。

    一夜間,春日倒退回寒冬。雪積得極厚,一晚過去有不少人都推不開門,還有些房子不牢靠,直接被雪壓塌了。除此外,富人家中也的老人都有凍病的凍死的,窮人家大多穿不起棉和皮子用不起炭,慘事更多。辦喪的都不敢哭,眼淚一會兒就結在臉上了。

    賑災之事和姜遺光無關,他只擔心一點——大雪封路,他無法去驪山了,只能等雪化了再說。

    因為天兒太冷,陛下也不是不懂變通之人,上朝由三天一朝會變為七天一次,每一次,陛下的臉色都比原來更難看。

    近乎無窮無盡的大雪,要把一切都淹沒在死寂中。

    第550章

    二月初的雪, 到了三月初還在下,沒有一刻停止。

    太陽出來了,陽光照下也是陰冷的暖意,雪極冷, 冷與暖交替, 雪凝成冰、融成水, 水再凝冰……京城的地面再也沒有干過。無論何時何地,推開門窗,都能看見細碎潔白的雪溫柔地從天空落下, 仿佛永無止境。高高低低房屋都覆著刺眼的白。

    愿意出門的人越來越少,即便三月三上巳節,也不見有人踏青。

    即便能從京外調糧食、炭、衣物,即便在朝廷竭力維持下,很少有人凍死、餓死, 可漸漸的,這座城市仍舊寂靜下去。

    人們像被這片白色汲走了生氣,難見歡顏。

    大雪覆蓋了整個京城,往北的省城自不必說, 再有附近的山東、天津等地都沒能逃過。但好在春天已經到來, 南邊的城市絲毫沒有受到雪災影響,各類物資在軍隊護送下源源不斷流入京城。否則這宮里恐怕都該餓死人了。

    “……雪惡靈, 究竟要留到什么時候?”

    屋檐下,趙瑛伸出手,一朵雪輕盈地融化在她掌心。這個一直歡快的少女臉上也帶了揮之不去的輕愁, 她和京中其他人一樣, 變得內斂、沉悶、沉默寡言。

    入鏡人比普通百姓好些,不懼寒暑, 武藝高強。但即便如此也沒能逃過雪的詛咒。

    是的,絕大多數入鏡人都認為他們的異樣來自于詭異。

    這段時間,一個雪惡靈的故事傳遍了京城。據說極北之地,冬日常年積雪不化,中原王朝與他國的交界處便在茫茫白雪中。由于那地方苦寒,朝廷時常派軍輪換駐扎,還要叫人時常巡視,以免鄰國劫匪入境。

    但派去回來的人通常都會性情大變,就和此時京城中的人們一樣,變得沉默、孤僻,提不起勁,有些甚至會在歸來后自盡。

    漸漸的,就有一個傳說從北方流傳到了各地。

    雪是至凈之水,能吸食人的精魄,死去的人多了,怨念叢生,匯聚在一起,便形成了一個雪地惡靈。

    惡靈能幻化成各種形態,有時是個白發女子,有時為年輕少年郎,有時是鶴發雞皮的老嫗老翁,有時又變成玉雪可愛的孩子。人們認為它能變成什么樣,它就能變成什么樣。

    雪中惡靈生成后,只要有雪在,便永遠不會消亡。它會繼續吸食人的精氣神,讓所有在雪中的人慢慢走向絕路。

    不過凌燭卻不這么認為。

    他道,起初京中人的變化應該和鬼怪無關,只是因為一直關在家中,得了心病罷了。

    人生在世不光只有衣食住行,不是跟圈里的豬羊一樣只顧著吃喝就夠了。人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便有心病。一時心情郁郁無妨,可時間長了呢?恐怕再也高興不起來了。

    凌燭說這話時,同樣皺著眉,滿臉郁色,他想笑一笑,扯著掛了千斤重的嘴角,半天也沒笑出來。

    姜遺光為他倒一杯熱茶,做出洗耳恭聽的姿態。凌燭才慢慢開口。

    其實雪惡靈的初始并非惡靈,人乃萬物之靈,本就需要日照,人有眼耳口鼻,自然需要觀異色、聽美音、要聞各種氣味,要與他人說話。若是做不到,一個人就會得心病,慢慢失去精神“死去”。

    就像從古流傳至今的一個嚴苛刑罰,不用動刀,不需要任何刑具,只要把一個人關進黑暗的靜室中,不能見光,沒有任何聲音,就算有吃有喝,再意志堅定的待久了也會崩潰。

    那些人自盡其實都是因為這個緣故——長久困在寂靜封閉之處,曬不到光,看到了除了雪還是雪,又少與他人交流,這叫他們得了難醫的心病。

    心病同其他病一樣,本該慢慢調理。可那些官員剛回來就要忙著寫折子、四處走動打點,就像一個人受傷后沒有包扎就到處活動一樣,傷口怎么能好?他們的病就越來越重,到最后自然只有死路一條。

    京城的人們起初心情寂郁也是如此。

    但糟糕的是,原本不該有所謂的雪惡靈。惡鬼、惡靈都是由執念而成。人們認為是雪中惡靈害死人,并真地恐懼起雪中惡靈,那……雪中惡靈便真的誕生了。

    人們認定雪中惡靈會帶來無法消散的大雪,認定它會讓人郁郁而終。越是想象越是恐懼,因恐懼執念而生的雪惡靈就真的擁有了這樣的能力。

    沈長白沈默半晌,問:“……凌兄從何處聽來的?”

    凌燭輕輕嘆氣,一旁的明孤雁將頭低得更低,凌燭沉寂許久,還是努力開口:“從古籍上看來,我覺得很有道理。”

    凌燭知道自己也被影響了,可他也沒有解決的辦法。

    他看著姜遺光……

    姜遺光回以注視。

    古籍……他自然知道凌燭說的古籍是什么,凌燭不惜暴露也要當眾點明,就是想讓其他人都意識到,他是整場雪災中受影響最輕的一人。

    他不怕冷,不容易餓,本就少言寡語,沒有七情六欲,窗外是鮮花還是白雪于他而言沒有任何區別。

    凌燭眼里帶了別的意味,像是無聲地詢問——

    如今只有你不受影響,只有你能真正救人。

    你會這么做嗎?

    ……

    很快姜遺光就被接進宮。

    他們的談話都到了陛下耳中,陛下不能不做出反應。

    “這是幕后之人借凌公子說出的真相吧。”陛下輕嘆。

    過了個年,陛下反而瘦了許多,她臉上看不出郁色,只有冷靜。但在姜遺光面前,還是微微泄露出一絲焦急。

    大雪多日,死傷無數,她無法給出交代,但這場雪必須有個了結才行。

    凌燭暗示得很明白了,京中大雪一開始沒什么,只是天象異常而已,到了春天就該好了。可這時有人將雪惡靈一事傳播開。

    一傳十,十傳百,越是相信,雪惡靈就越是真地存在。

    當大多數人都相信雪惡靈的存在時……它就真的留在了京城。

    “據軍隊來報,寒潮正向南方蔓延。”新帝深深地嘆氣,“若不除去雪惡靈,這場大雪永遠不會停止,甚至會波及整個大梁。”

    姜遺光適時露出吃驚之色。

    皇帝知道他不是真的吃驚,沒在意,只是一抬手,杜嘗無聲無息地端著托盤出來。

    她拿起托盤上的卷軸,打開,竟是一封空白圣旨。

    首尾格式,玉璽印、御筆題字、禮部幾位大人的落款等都在上面,而且上面的題字還不只是當今陛下的,居然還有先帝的。可以說只要姜遺光往上面寫下自己想要做的事,這份圣旨馬上就能生效,即便想要當今陛下退位另擇新帝,后者也不能阻止。

    她將圣旨放在姜遺光面前,攤開。

    這位年輕的、滿目憂心忡忡的女帝懇切道:“姜卿,如今國難當頭,唯有你可解京城之困。”

    登上這個位置后,她就徹底洞悉了詭異背后的真相。但她不能說……

    她只是靜靜地將圣旨往前推了推,目光復雜地看著面前這個和自己一樣被命運擺布的人。

    為了大梁……

    杜嘗像個影子一樣沉默地站在角落。這位歷經兩朝的大太監年紀已經很大了,頭發花白,放在民間足夠做祖父的年紀,眼睛卻沒花也沒混濁,銳利得很。但這會兒杜嘗一晃神,就想起了當年。

    當年……先帝也這么將圣旨與滿腹期待交托出去,明麗女子接過圣旨拜下:“臣女定不負陛下所托!”

    姜遺光沉默一會兒,不知想到什么,同樣行禮后答應下來,接過圣旨道:“定不負陛下所托。”

    ……

    姜遺光第二天就離開了京城,這件事只有少數幾人知道,凌燭也是其中之一。

    因為他也跟著去了,隨行的還有明孤雁,不過帶的人不多,就幾個武功不錯的近衛,沒有伺候的人。

    他們此行要收走“雪惡靈”,帶的人越多越麻煩。

    叫他想不明白的是,聽說他們的隨行還是應姜遺光所求帶上的。他倒不至于認為姜遺光會犯傻再殺他第二次,要不也不會帶上明孤雁了。但這就更讓他不解了。

    為什么?

    好奇念頭不過一轉而逝,很快又變得憂愁。凌燭想將心里的愁緒壓下去,想問問姜遺光,話到嘴邊,也變成了混雜著期待、憂愁和惆悵的嘆息。

    雪太大了,一路走去,如果不是武功在身根本扛不住。及至城外,卻能見到在官道上忙碌掃雪的勞役們和兩排身著重甲的將士,一眼望不到頭。

    這么長的路,每天都要掃,扛著麻袋裝的粗鹽撒,一刻不掃這路就凍上了。他們可指著這條路運糧食運炭呢。

    一路出城,這些人沒走官道,先找個空曠地方坐下休息。凌燭終于能開口問:“雪惡靈在何處?”

    姜遺光:“不知道,只說在京城以東以北,該我們自己找。”

    凌燭眉帶優色:“萬一雪惡靈就在京中呢?”

    姜遺光:“雪惡靈的傳說從北地傳來,我想去發源處找找。”

    “你覺得呢?凌公子,你讀的古籍中,有沒有提到過雪惡靈?”

    第551章

    突然發問叫凌燭措手不及, 他知道姜遺光問的不是古籍,而是幕后之人。

    他沒有回答。

    那個人……他也不知是誰,他從沒見過,只是按照上面傳下的吩咐行事。

    姜遺光也沒有一定要他回答, 一行人人休息后就繼續往北走。

    官道往南的路還有專人維護著, 畢竟要從南邊運東西來。往北的路就大多疏忽了, 走了不過兩日,官路已完全被雪蓋住。天上地下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前后。

    直到第三天, 他們才找到了一個村落。

    村子看上去并不富裕,稀稀落落的房屋,進去后沒有一點聲音。他們就知道這個村里的人恐怕都沒了。

    在幾間屋子里轉了轉,果然,每家每戶的人都死了, 不知是餓的還是凍的,尸體被一層冰覆蓋著,沒有腐爛,卻也能看出死去了很久。

    經過一戶人家時, 他們還發現了一個奇怪的女人, 面對墻角蜷縮著,把風都擋在外面, 像在護著什么。扒開后才發現,她懷里抱著個同樣已經冷硬了的稚兒。

    這一幕讓幾人都不太好受,可他們也沒有任何辦法, 就算想把這位母親埋葬, 也做不到,到處都是雪。到最后他們也只能把這對母子放在炕上, 離開了。

    這只是個開始之后陸續經過的十幾個村落,人幾乎都死絕了,僅剩的活人也在等死,凍得神志不清,什么也問不出來。

    在干糧和酒快吃完前,總算到了一座大些的城市。城門大開著,不像其他城市一樣,有守衛看護著。那些守衛都在城樓門上躲風。這么大冷天,還有誰會來?

    一個滿臉棕斑的年輕士兵搓著手,艷羨地看著不遠處圍坐在火堆旁的幾個老兵。他也想過去烤火,可是柴火都是有數的,他們定了烤火的時間,自己現在只能站在窗戶邊看下頭有沒有人來——京城那邊每旬都要送物資來,這種時候就要他們趕緊出去迎接。

    可這還不到一旬呢。年輕士兵掰著手指頭算也還要七八天,他邊守著窗戶邊在心里暗罵:“這他娘的鬼天氣,誰會來啊?”

    但真得有人來了。

    白茫茫雪地上,不知什么時候出現一行人,為首幾個穿著青色紫色紅色的斗篷,別提多顯眼了。后面跟著七八個裹得嚴嚴實實的人。

    看著不像山匪,也不像窮苦人家。

    年輕士兵一個激靈就跳起來:“頭兒!有人來了有人來了!”

    領頭的正在打盹,聽到猛地跳起來奔到窗戶邊往下一看,回頭就給了年輕士兵一腦袋:“叫叫叫,叫魂呢你,又不是京城送糧的你喊個屁!”

    年輕士兵被踹下去讓他盤問這幾個人來歷,有沒有路引等等。要是什么匪徒那可不能叫他們進來。

    結果這小皮臉下去沒多久又急哄哄跑上來:“他們是京城來的!好像是什么大官!說要找縣令!”

    領頭的又是一巴掌:“他們說大官就是大官?我還說老子就是縣令呢,去!把人看起來!你個豬腦子!”

    ……半日后,領頭守城將軍畢恭畢敬地把人送到縣令家。早就讓人去通報了,縣令得知消息后就在家里設小宴等待。

    說是接風洗塵的宴席,并不奢華。大雪一下就是幾個月,縣令家中也沒有多少存糧和炭火了,所以只是擺了兩桌,又開窯上了珍藏老酒,叫他們暖暖身子。

    最要緊的是,這縣令也是位入鏡人。

    當今陛下還是公主時就上折子提過,想叫入鏡人下地方當官。他就是其中之一。

    同為入鏡人,他自然聽過姜遺光和凌燭兩位大名,正因為他知道這兩人在入鏡人中有多么重要,才更加慎重——有什么事,是值得讓他們倆一同聯手的?甚至大雪天還要離京?

    姜遺光說了雪惡靈一事,他才恍然大悟。

    “雪惡靈……我在此地倒沒有聽過。我聽得最多的都是老天爺發怒了,還有些……”他把那些難聽話咽了回去。

    有些人覺得這么大雪是因為老天爺在難過先帝走了,這還好。還有人就說什么新帝不慈,這是天譴。當然,敢說這種沒腦子的話的,全都被他抓了下獄。

    “是否還有其他關于雪的傳說?只要和雪有關就行。”

    凌燭愈發沉悶,明孤雁也是不愛說話的性子,是以開口提問的人反而成了姜遺光。

    姜遺光回想起自己曾在去驪山途中聽到過雪娃子的傳說,也曾“直面”過雪娃子。現在想來,這是否也是構成雪惡靈的一部分?

    雪惡靈存在于人們口中,活人害怕它,生出恐懼之念。雪惡靈便真的誕生了。

    他懷疑雪娃子也是一樣。那個傳說中的孩子死去以后,有人為他寫了一個故事,認為他變成了雪娃子。于是,那個孩子在人們口口相傳中就真的變成了雪娃子。

    鬼禍正由此生。

    只要有人相信,并真切感覺到恐懼,恐懼的執念就可能會幻化成真實存在的鬼。

    縣令沉吟半晌,猶豫道:“這樣說起來,這種傳聞挺多的吧,我也不確定算不算?都是小道消息。”

    姜遺光請他道來,那縣令就叫來了府上一位清客,讓他來說。

    那清客年紀大了,卻有幾項拿手的好本事。一是喝酒如喝水,怎么都不會醉,縣令常帶他出去吃席替自己擋酒。二是這清客巧舌如簧,又常常在市井走動,對一些民間傳說、風俗極為了解。

    縣令口中的傳聞大多都是從他嘴里聽來的。

    清客姓李,頭發微白,眼角眉頭都留下了蒼老的紋路,可這絲毫無損他的風采,光是從門口走入,就給人一種沉穩、可信,好像家中長輩的親切感,讓人不知不覺就想親近些。

    不過她一進來幾人就都看破了,這位清客是個女子,女扮男裝而已。

    縣令知道瞞不過他們,哈哈大笑,道他不是故意隱瞞清客身份。

    這清客原本是南方一位大戶人家小姐,卻不愛紅妝愛武裝,自幼習武。嫁人之后過了一段琴瑟和鳴的日子,結果幾年后發現丈夫不忠,妄圖與情人謀奪家產。她的孩子和父母又相繼去世了,她就是在那段時間迅速蒼老下去。

    李氏葬了父母和孩子后,拿刀沖進丈夫和情人私會的私宅,把兩人都砍了,然后去官府自首。

    妻殺夫,本該判斬首示眾。但是當時的判官對這女子有些憐憫,加上那會兒朝陽公主威名赫赫,誰都拿不準下一任皇帝會不會也是女子,于是做主把斬首改成流放。

    這就給流放到北方來了。

    李氏在流放路上吃盡了苦頭,碰到他后,恰逢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就成了他府上清客。女扮男裝也是為了說出去好聽。要不然他一直帶著個女人在身邊,就算兩人真的沒什么,也免不了有人說閑話。

    她不愿意提起自己姓名,外人問起只說自己姓李,現在大家都知道她的女子身份了,她便說稱呼她為李氏即可。

    李氏坐下后,說起了當地幾個和雪有關的傳說。

    其一,雪婆婆。

    她在四處行走時,聽過一些村子里的人講起過雪婆婆的傳說,不過那是恐嚇小孩子的。什么你再不睡覺,就會有雪婆婆把你裝進簍筐里帶走,被帶走的小孩兒會變成雪花從天上落下來。

    據說,雪婆婆裹著青色的頭巾,背上背著籮筐,拄著拐杖,看起來和普通老婆婆沒有區別。但她籮筐里背的不是貨物,而是雪。遇到不聽話的小孩,雪婆婆就會抓起一把雪撒過去,這樣小孩就會塞進她的籮筐里,而地上的小孩則會變成一堆雪。

    這個故事也不知是從哪個地方流傳出來的,她也想不起來了。

    其二,為雪女。

    雪女一說似乎從東邊來,具體已不可考,有人說是從東瀛那邊來的說法,不過東瀛已經滅國了,她也沒法再查。

    傳聞下著大雪的山林中,如果有人能找到滿是紅樹葉、沒有被雪覆蓋的樹,就有可能在樹下看到雪女。

    雪女冰肌玉骨,有傾城之貌,長發如雪一樣白,身著白衣——也有說穿著紅衣的,藏匿于山中。見過雪女的人都會魂不守舍,回到家后不出三天必死無疑。

    不過還有一種說法,雪女心地善良,不會殺人,還會將山林中迷路的人送回家。但見過雪女的人絕對不能和其他人說起,否則他會馬上變成一塊冰,融化而死。

    李氏說起時,還帶著笑,搖頭嘆道她當時對雪女一說非常感興趣,四處詢問,有幾個人信誓旦旦說他見過雪女,有人說是紅衣服,有人說是白衣裳,但都是留著一頭白色長發。

    后來她還要去問,當初堅定自己看到雪女的人中,七個有六個都死了。剩下一個成了瘋子,只會癡呆傻笑。

    所以她也不知道誰說的是真的。

    可能都是真的?也可能都是幻覺?李氏以為如果真有所謂雪女,又不愿暴露自己,她既然能讓人癡傻,也一定能做到不現身而引人離開山林吧?為什么在人前現身,又要求保密呢?

    不過她只是普通人,怎么可能揣測出雪女的想法?

    李氏自失地笑笑,喝杯熱茶,繼續說起來。

    雪女與雪婆婆算是流傳的比較廣的了,除此外,北邊人大多數還是信奉保家仙,五大仙的傳說姜遺光等人也聽過,因而略略提幾句后不再談起。

    “說起來,還有一件事……”李氏拿不準這算不算,試探地開口,見他們默許地點頭,才繼續講起。

    這個傳聞她就不太清楚了,她只知道北邊傳來一種說法,那里有人信奉著和雪有關的神仙。

    她講得有點模糊,因為她也不清楚那是個什么神仙還是個什么佛,到底有什么威能也不清楚。信這個的大多都死了,可死的人越多,反而越多信眾。

    “這是什么說法?”縣令不解。

    李氏道:“屬下也不清楚,只是模糊聽說過,幾位大人要是想查,可否帶上屬下一道去?”

    姜遺光:“這么冷的天,你不怕送命么?”

    李氏搖頭:“縣令老爺是入鏡人,想必幾位也是。幾位大人打聽雪惡靈一事必是為了解決雪禍,既是為蒼生,但死無悔。”

    第552章

    因急著辦事, 幾人沒留太久,第二日便出發了。臨走前用黃金向縣令買下不少好酒。

    酒也是糧食釀的,在寒冷的時候,這可比干糧管用多了。

    姜遺光甚少飲酒, 不過現在不是挑剔的時候。入鏡人再怎么不懼饑寒又不是真就能不吃不喝了, 還是會餓死凍死的。

    行幾里路, 喝幾口酒又趕緊塞回去,免得酒被凍住了,加上常年在外行走的李氏引路, 沒有李氏的時候,他們大多是挑一個方向一直筆直前行,到了夜里再看天象。現在李氏在,一路行程快了不少。

    遇到還有活人的城鎮就停下補給,遇到沒人的村子鄉寨也停下, 記下此處地名叫什么,受災情況如何,然后馬不停蹄趕往下個地方。能留下空屋子的地方還好,有些小點的村落、或是處在低洼地帶的, 直接埋在了大雪里。

    暴雪從未停歇, 厚厚積雪將所有的路都蓋住,一眼望過去, 天上地下都是白茫茫一大片,什么也看不清,除了白就沒有第二種顏色, 要是來陣風把雪卷起來就更看不清了。也不知李氏是怎么做到的, 在嚴寒大雪中竟能辨清方位。不過一介弱女子,居然也能撐住苦寒跟著趕路。

    這叫原本隱隱有些看輕她的幾個近衛都忍不住心生敬意。

    李氏知道他們態度轉變, 并不在意。再怎么苦寒,也比不過她家破人亡的那些時日,現在累些苦些,可她心里是高興的。

    “到了……前面……鎮子,就是煤婆鎮。”裹得厚厚的李氏透過黑紗四處望望,指著某個方向道。

    大多數人一聽這名兒還以為是媒婆,覺著這鎮上是不是有許多拉纖保媒的媒人。其實并非如此,煤婆鎮之煤婆,并非媒婆——因為此地有一塊煤礦,家家戶戶靠煤礦營生,他們相信煤礦有靈,名為煤婆婆,下礦前都要拜煤婆婆保佑煤礦,故得此名。

    煤婆鎮的煤礦產量多,這周邊城鎮冬日取暖,除了各家燒炭屯柴外,就靠著煤婆鎮的煤了。但今年大雪封路,本就地處偏僻的煤婆鎮更是被雪隔絕,許多日沒有送出煤。他們這次去也是托縣令請求去看看煤婆鎮情況如何,可還能供應煤。

    李氏走在最前頭帶路,其他人跟著走。結果前邊李氏沒走兩步居然一腳踏空滑了下去。其他人沒拉住,眼睜睜看著她往下滾,被一棵松樹攔住后陷了下去。

    樹下的雪極深極軟,跟掉進陷阱里似的,上面的雪吃這一撞,簌簌落落大片往下掉,直接把整個人給埋了。

    其他人連忙奔過去把她刨出來,好在雪下松軟,喘氣不成問題,人看起來沒大事,就是用來蒙眼睛的黑紗不見了。

    暈頭轉向的李氏被幾人扶起來,耳邊一片嗡嗡響,她還沒發現自己黑紗丟了,活動一下發僵的身體,腳上一陣遲鈍的刺痛。

    她下意識低頭睜眼就想看看,頓時一片刺目的白跟刀子一樣扎進眼球里。

    李氏猛地“啊”驚叫起來,捂住眼睛,可也晚了,她眼里一片酸澀,不由自主流下淚來。

    在北方長大的人都知道,不能長時間直視雪,也不能突然從昏暗處轉向雪景,否則眼睛會被刺傷,嚴重些的可能直接就成了瞎子。這些天他們不光臉蒙住不叫風吹,眼上也都蒙著黑紗,就是怕傷了眼。

    一人扒過她的臉轉過來,見李氏雙目死死緊閉,眼角流淚,另一人忙拿出手帕給她擦干凈,再敷上厚厚幾層黑紗。這種天氣眼淚流出來馬上就會沿著臉一路凍到眼眶里,冰塊更傷眼。

    “你怎么樣?”一人問她。

    李氏眼角不斷滲出淚來,被黑紗吸去,她忍痛道:“我恐怕看不見了。”她不敢碰眼睛,只能手掌虛扣住,眼眶里一陣陣虛無的刺痛,一睜眼就酸得很。

    眼睛和腿酸痛得厲害,心里空落落得比身上更難受。她不知道這種情況下,這幾人會不會把自己丟下。

    恐怕……會的吧?

    可她一時間居然說不出乞憐之詞,只是茫然又冷靜地抬起頭,和其他人一起“看”向姜遺光。

    姜遺光看一眼凌燭就對李氏道:“你的腿受傷了。”

    李氏臉色更灰敗,低下頭。

    但下一刻她就震驚地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

    身體一輕。

    她竟被這個年輕人背了起來。

    姜遺光道:“你還能指路嗎?”

    李氏吃驚不已,不解之余篤定地點頭:“能!”

    其他人想說什么吞了回去,默默跟著走。

    離開這塊松軟雪地后,找出背風的山洞給李氏包扎好,一行人輪流背著李氏繼續上路。一人口述所遇之景,李氏聽后指點方位,竟也在夜間到了煤婆鎮。

    天上星星點點,地上有雪的映襯,并不昏暗,只覺蕭索。

    一群人爬上一處小山坡向下望,煤婆鎮大半房屋都埋進了雪里。隱約可見幾塊黑點,那些是還沒被完全埋沒或堅持著沒倒塌的屋頂。

    他們沒停留,從山坡上下來再往里走,外邊住著的都是窮苦人家,不可能有活人。里面稍稍富足些的大戶才是他們要找的對象。

    可奇怪的是,隨著幾人深入小鎮,房子漸漸密集了,屋子也高大整齊起來,仍舊不見人氣。

    當然這大晚上的,又下大雪,不可能有人在外邊活動,但他們就是感覺得出來,這鎮上恐怕沒幾個活人了。

    整座煤婆鎮仿佛都已經死去了。

    煤婆鎮不是有一座煤礦嗎?怎么會落到這個地步?

    姜遺光問李氏:“沒有走錯?”

    李氏眼睛略好了些,不敢頻繁睜開,只能偶爾透過黑紗看幾眼。她飛快環視一圈,篤定道:“就是這兒。”

    凌燭抖著呵出一口冷氣:“先找地方避避雪吧?”

    明孤雁領著幾人扒掉了一間房門外堆積的雪,門匾上的字都被雪糊得看不清了,推門進去,穿院進屋,屋里面也冷的像冰一樣,沒有一丁點人氣。

    二進的院子搜過一遍,廚房灶臺早就涼透了,屋里的火炕茶爐等通通沒有柴火,更別提什么煤了,連煤渣都不剩下。屋里的床簾床單罩子大多都給扒個干凈,不少該有桌椅和門板的地方也都不見了,想來是被扯去生火取暖了吧。

    只是這也沒能保住這家人的性命。一家六口連同七個下人,全都凍成了面目模糊的冰雕。

    奇怪的是,這些人穿的很少,不怕冷么?

    糧食倒還剩下不少,也凍得硬硬的。他們將棉被里的棉花掏出一點引火,床板劈開當柴,生火做飯。當融融火光在堂屋亮起,幾人都幸福地嘆了口氣。

    這些天他們一直趕路,喝冷酒吹冷風,都快以為自己也是個冰人了。

    幾個茶爐上煨著熱茶熱酒和熱湯,房里暖烘烘的,暖得他們積蓄多日的疲憊潮水一樣連同骨子里的麻癢涌上四肢百骸,叫他們一坐下就懶洋洋地不想動彈了。

    姜遺光卻喝了兩口溫酒就轉身進屋。

    剛才匆匆一眼,他覺得那些尸體不太對。

    少頃,他從屋里出來,聲音不大,屋里的人們卻立刻警醒過來,紛紛坐起身看他。

    “如何?”凌燭問。那些尸體面部都被冰覆住,他們沒細看。

    姜遺光:“死因不奇怪,但他們臉上都帶著笑。”就好像……他們不是即將被凍死,而是在做什么很快樂、很幸福的事似的。

    怕這些人不理解,他還模仿著尸體的表情,露出一模一樣的極其幸福滿足的笑。

    幾人抖了抖,凌燭更是不合時宜地想……李氏看不見也挺好的。

    李氏不知道那群人想什么,聽過描述,提到她曾在縣令面前說過的,從更北邊傳來的那個什么教。

    她真的不清楚那是個什么教,信什么神仙,只是隱約聽過一耳朵。按理說扯到一起好像有點牽強,可她就是覺得這二者之間興許有什么關聯。

    姜遺光沉吟片刻:“這件事我記下了,明日在鎮中找找,大家今晚先歇歇吧。”

    ……

    宮中。

    皇上輕嘆:“也不知他們此行到了何處。”

    其他人都被叫下去了,只有老太監杜嘗在身邊,他奉上茶,勸道:“姜先生吉人自有天相,陛下不必多慮。”

    皇上搖搖頭:“若只他一人,朕還不擔心。”

    杜嘗歷經三朝,有什么不明白的?

    凌燭不可信,明孤雁早被策反。跟去的近衛雖是她精挑細選過的,可誰知道里面有幾個真的忠于她這個新帝?

    更何況……

    “他想把我們困在京城。”

    她當然不會只把希望放在姜遺光身上,姜遺光離京前她就派出許多人出京,為了不暴露,那些人都混在從南方運糧運炭的隊伍里,等出京了再趁機繞路前往北邊。

    但,運糧運炭的車隊毫發無損。她派出去的那些人卻大多都沒能回來,少數回來的幾個也完全不可信了。

    想到這兒就讓她心里生出濃濃的忌憚。

    他到底是誰?

    他為什么會知道這么多?怎么會有這么大的本事?

    宮里還有誰是他的眼線?她身邊的人又有哪些還能相信?

    事到如今,她連跟自己從小到大一起長大的侍女和奶娘都不敢信了。就算她們以前忠心耿耿,可以后呢?明孤雁和趙瑛的例子就擺在眼前,她怎么敢信?

    以前明孤雁對萬金堂何其忠心?她本就是萬金堂自幼精心培養的棋子,姜遺光也是用盡計策才收服她,可轉眼間她就叛變了。

    趙瑛也是,她原來對姜遺光多么上心啊,甚至皇上懷疑就算姜遺光叫她去送死,趙瑛可能也會照做。即便如此,被擄走不過短短幾個時辰,趙瑛也變了心。

    皇上簡直懷疑那人會蠱惑人心的術法了。

    那個人在警告她,只要他想,他什么都能做到,即便策反她親信也易如反掌。

    但……這恰恰說明他就在京城以北!他根本就不想掩飾!

    到此,皇上甚至不禁懷疑起自己讓姜遺光出去到底是對是錯。

    她為了解決京中雪災,讓人往北查探,但其他人都被圍殺或被收入對方麾下,才想著叫姜遺光去。

    其他人被策反,她并不奇怪,人心皆有弱點,即便一心為她效忠的人,也可能會因為忠心“為了她好”而被蒙騙。姜遺光并不真正忠于她,她反而更放心。

    現在這么看,怎么好像正好合了對方的算計?那個人會不會就是為了讓姜遺光主動去找他?

    至于為什么他自己不進京,或者不直接讓人叫姜遺光過去?……這點皇帝心中猜測不少,但都不能確定。

    夜色深深,她望著窗外一片晦暗的白深深嘆氣。

    現在……她知道那個人有多么可怕了。

    就算她貴為天子,掌一國之力,可她仍舊生出無法與那人抗衡的無力感。

    父皇……如果是父皇……他會怎么做?

    父皇,你是怎么做的呢?

    第二天起來,雪更大,推開門都費勁。

    一行人艱難地從暖和的屋子里出來,渾身裹得跟熊一樣厚實。李氏的眼睛過了一晚敷了藥好多了,只是還不敢像之前那樣用眼,只能時不時睜眼看一看,再馬上閉緊。

    煤婆鎮挺大的,要是叫他們就自己走估計走兩天也走不完。李氏就帶他們往煤礦那邊走,邊走邊挑看起來有人打理的房屋敲門,沒人應就直接闖進去。總算遇到了幾個活人,大多是正值青壯的男子,不過他們都快不行了,只剩最后一口氣,裹著厚厚的衣服神志不清地等死。

    甚至……有一個就在他們面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他不知看到了什么,眼睛亮得驚人,臉上浮現出全然喜悅幸福的笑:“……來接我了。”

    他這么說著,倒在空蕩冰冷的火爐旁,綴了冰霜的眼睫毛慢慢合上。

    “你說什么?你別死!說清楚!!你說的是誰?”李氏急死了,拼命搖他,那人還是慢慢軟倒下去。

    這么冷的天,不用半個時辰就會變僵。

    見李氏望過來,姜遺光搖搖頭:“我沒聽清。”那人凍得嘴巴幾乎沒動,看不清口型。

    明孤雁猜測:“會不會是他的家人?”

    姜遺光否定道:“不,他口吻虔誠,不像是對家人的。”

    凌燭:“或許……就是李氏說的那位?”

    這誰也說不準。

    姜遺光當機立斷:“分散,找鎮上其他活口!兩刻鐘后在此地匯合。”煤婆鎮不知發生了什么,鎮上的煤都不見了,大戶人家竟也能被凍死,誰知道那些人還能活多久?

    眾人四散開,雖是分散幾人也不敢單獨行動,多是兩兩結伴。李氏看著沖她招手的凌燭猶豫一下,還是跟上了姜遺光。

    一路走一路找,尋到寥寥幾個活人都在他們面前咽氣了,臨死前臉上都揚起別無二致的幸福微笑,呢喃著什么,好像他們不是將被凍死,而是將登入仙境。

    李氏看得頭皮發麻,她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么,但那種詭異的氣氛催促她腳步越來越快,緊緊跟在姜遺光身后。

    在快走出煤婆時,他們終于在一間莊嚴大屋里找到一個活著的小女孩。

    她的家人們都死了,她也快死了。小小的身子裹著厚厚的皮裘,手里捧著半溫的湯婆子,坐在涼透了的茶爐邊。這么冷的天,她居然還在脫衣服,皮裘往下脫了一半,剩下一半估計手上實在沒力氣脫不動了。

    看見闖進來的兩人,女孩不僅不害怕,凍得青紫的臉上還揚起笑。不過叫李氏看來,那小女孩就只是睜著眼睛呆呆地看前方,恐怕根本沒看清他們兩個。

    那……她笑又是為什么?看見什么了?

    李氏幫她把衣服穿好,手里呵氣幫她搓臉。姜遺光從院里其他地方搜尋著能點火的東西,在房間里點著順便燒了熱水給她喝,又擦手擦臉,那女孩才慢慢回過神來,眼珠開始轉了。

    她其實也快死了,李氏和姜遺光做的這些不過叫她回光返照清醒些。

    “你們是誰?”她好奇地問。

    姜遺光一改往日冷酷之色,拿熱毛巾給她捂手,和善道:“我們是從京城來的,你呢?你叫什么名兒?你家就在煤婆鎮,怎么還會凍著?”

    女孩很失望:“你們不是煤婆婆的人?……她不來接我么?”

    李氏敏銳地察覺出異樣:“煤婆婆?”這煤婆鎮上的人都靠煤礦吃飯,煤婆婆就是保佑煤礦的神仙,但怎么會扯到什么接不接她上去?

    女孩:“煤婆婆生氣了……不來接我了……”

    茶爐上一壺水燒得沸騰,姜遺光倒了一碗,摻些糖進去,端著甜香熱燙的一碗糖水哄她:“你做錯什么了?煤婆婆怎么會生你的氣呢?”

    女孩搖頭:“是你們!你們打斷了。本來煤婆婆要來接我,你們進來了,她就不來了。”說著,她不高興地瞪一眼兩人,很有骨氣地不去接那碗糖水,還要把衣服脫了,“我好熱,不要穿,穿了煤婆婆就不來了。”

    不過沒多久她就敗下陣來,裹著厚衣服烤火邊喝水,頭一點一點地犯困。

    李氏可不敢真叫她這么睡過去,又是哄又是騙,總算把事情問了個大概。

    煤婆婆不僅只保佑煤礦,還庇護著煤婆鎮所有人。今年大雪災時,起初沒人當回事,這冬天哪年不下雪?春日倒春寒下幾場大雪也是有的。

    后面就不對勁了,雪越來越大,開始凍死人了。

    煤婆鎮上的百姓就開始組織人手去挖煤,家家多屯一些,再弄一些去賣。這女孩家也是當地的大戶,家里人多,煤礦也有那么一點兒份額。結果挖了沒多久,雪更大了,煤礦也塌了,當時進山的人全死了,一個都沒能出來。

    去了好幾次都這樣,進一次礦就塌一次,沒人進礦的時候,這礦山就好好的。

    于是大家都說這是因為人們貪得無厭,煤婆婆發怒了。

    大家就不敢去挖煤,只能用以往屯下的煤湊合用著。本來這樣也行,大家省一省熬到夏天就行了,但雪還是在下,沒有停過。

    于是又有人說,煤婆婆其實沒有生氣,只是在警示大家,讓大家把煤還回煤礦。因為煤礦塌了死了的那些人都是被煤婆婆帶走享福了。

    一開始沒人信,把煤送回去那他們不得凍死啊?再說煤礦動不動塌方,萬一給砸死了呢?

    后面雪依舊沒停,傳得多了,有人就信了,真拉著車把家里藏的煤送回煤礦。回家后那人就凍死了,被發現時死狀很奇怪,他把衣服都脫了,就好像很熱似的,臉上還笑的十分開心。

    這下信的人越來越多,大家陸陸續續把家里的煤送回煤礦,這些人沒多久就被死了。當然,在女孩嘴里,他們都是被煤婆婆帶走的。

    聽女孩說,被煤婆婆帶走的人,會依次見到一生最快活的事,最想見的人,和天宮的美景。在見過這三種景象后,他們的魂魄就會被煤婆婆帶走,只留下軀殼。

    女孩的家里人都被煤婆婆接走了,他們都很開心。所以女孩并不難過,只是有點想念家人。

    “你剛才也見到了?”李氏問她。

    女孩已經很困了,烤著火,渾身熱騰騰地發癢,她笑著說:“我當然……也看見了……”

    她看見她的爹娘來接她了。

    他們都坐在暖和明亮的大屋子里,桌上有熱騰騰的飯菜和她最愛的甜湯。桌下,阿福搖著尾巴汪汪叫著撲過來,親昵地輕咬她的褲腿。

    她還看到了……

    “好多好多花兒……好暖和,好熱啊……”

    女孩脫下外衣,慢慢睡了過去,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團,還是溫熱的,額頭都熱得冒汗了。

    李氏只覺得心都要碎了,含著淚起身,才想起來她現在眼睛沒好全不能哭。剛轉頭看向姜遺光,后者臉上哄孩子的笑早就收了,考慮著什么。

    “去煤礦看看吧。”姜遺光道,“不知道謠言是誰傳出來的。”

    李氏一怔:“謠言?”就算煤婆婆的故事可能是有心人編的,那些人帶著微笑死去怎么說?

    姜遺光解釋起來:“我以前幫家中祖父做事,祖父在衙中當仵作……”

    他年紀輕輕時就見識過不少尸體,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

    以前也有大冬天喝了酒結果凍死在街上的,抬回去時反而脫光了衣服,他家里人以為有人打劫把他衣服脫了才害的他凍死,祖父雖然當面沒直說,回來后卻告訴他,那人是自己把衣服脫了的。

    一個快死的人,如果不是速死,總會有點幻覺的。比如有人遇見生命危險,腦子里會把自己這一生都飛快回憶一遍。有些人就會滿腦子都想著不相干亂七八糟的事。而像快被凍死的人,他們反而會非常興奮、渾身發熱、兩頰生紅——當然,這是他們幻想的,他們會以為自己遇到了好事,以為自己熱得受不了才主動把衣服脫了。

    李氏恍然大悟之余更覺不可思議。

    “那……那這煤婆鎮的人……豈不都是被蒙騙至死的?”

    姜遺光:“是啊。”不知是什么人,竟對人心了解如此透徹。

    一個被隔絕的、信奉煤婆婆小鎮,天生異象,本就惹得人心惶惶。

    只需要在煤礦制造些事故,再放出一點點謠言,就能讓困于鎮中的百姓如無頭蒼蠅找到方向一樣拼命往里鉆。

    只要有一個人信了,剩下的人就不是問題。

    一個人不好騙,一群人反而是最好騙的。

    聽了姜遺光的解釋,李氏抖了抖,只覺遍體生寒。

    她不明白,編造這么個流言有什么意思?就是為了害人?不過世上專干損人不利己的事的人還少嗎?

    “就……就是為了害死鎮上的人?”這么多人命啊!

    姜遺光:“誰知道呢?”若真如他猜測那樣,煤婆鎮的百姓對那人來說,和螻蟻無異,他又怎么會在意一群螻蟻的想法呢?

    第553章

    “你覺得, 那個人可能就在煤礦?”凌燭不解。

    匯合后,姜遺光沒瞞著,把自己查到的都說了。凌燭那邊查的結果和他們差不多,兩方人都覺得煤礦里恐怕有問題。

    不過凌燭不認為他猜測的那個人就在煤礦里。

    這些天他們一直盡力回避這個問題, 姜遺光很清楚, 跟著他來的這些人, 不管是凌燭還是明孤雁,或是近衛們,他們都不是陛下的人了。

    凌燭也明白姜遺光心里門兒清, 叫他不解的是,姜遺光都知道他們這些人……那什么了,他每天還能這么安心地跟他們待在一起?就不擔心他們把他的消息透出去?不擔心他們趁機把他殺了?

    思來想去,倒叫他有些敬佩姜遺光的膽色。

    不是什么人都能明知身邊人不懷好意還坦然處之的。

    姜遺光瞄一眼李氏,也不避著她, 直截了當道:“你對他了解多少?為什么會這么想?”

    場面一時極靜。

    其他人圍了上來,悄悄覷凌燭眼色,拿不準要把他怎么辦。

    凌燭沉默半晌,搖搖頭, 那些人就跟沒事一樣退下了, 他說:“……我其實……從未見過,也不知他是誰。”

    姜遺光:“為什么?”為什么你會愿意聽從他?

    凌燭嘆氣:“長恒, 這你就別問了,我有自己的原因,請恕我難以告知。”

    姜遺光:“我不問?是你們引我來此, 現在你卻告訴我, 他不在此處?”

    略一閉目,他猛地想到了什么。

    “我明白了, 不是沖我來的。”

    那人把他調走,不是為了他。

    是為了……

    他看向南方,仿佛隔著千山萬水看見了正在宮中的年輕皇帝。

    凌燭還沒搞懂,李氏更是稀里糊涂的,她隱約察覺到自己似乎卷進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中,趕緊打消心思,當自己今天什么也沒聽見。

    一行人沉默著趕到了煤礦所在的礦山。

    李氏以前來過煤婆鎮,也進過礦,她還和礦工一起干過活兒呢,說起來頭頭是道。這礦山從東邊看像個“從”字形,兩個人字中間進去就能進礦山中,往里走打了井,下井后就能從礦洞里挖出煤了。

    不過現在進礦的路早就塌了,從山上滾下來的石頭把路堵得嚴嚴實實,再被雪一遮。烏黢黢的山體整個兒被潔白大雪蓋住,瞧著和其他山沒什么兩樣。

    李氏看了半天,總算找了另一條上山的路。

    離礦洞越來越近,他們都能聞到從里邊飄來的煤塊燃燒的熾烈氣味,還有隱約的說話聲。

    “頭兒,你說這煤婆鎮的人都死了,上邊不會有人來查吧?”

    “怕它個甚,等雪一化咱們就撤,憑他有通天的本事還能知道是誰干的不成?”

    “就是,頭兒英明。那些個蠢蛋哈哈哈哈……”

    領頭的哈哈大笑,拍著大腿哼起小曲兒,“樂逍遙——”

    一旁睡著的小兒子揉眼睛爬起身,伸出手就要湯喝。剛才拍馬屁的一人忙殷勤地舀出一碗湯端過去,領頭的正要叫他出去巡一巡呢,見狀踹上另一人屁股:“去,到外邊看看有沒有人來。”

    那人捂著被踢的地方不敢抱怨,賠笑道:“是是是,小的這就去,這就去。”

    他剛起身往外走,很輕微的“噗”一聲,他仰面倒了下去,脖子上一個血洞。

    一屋子人全都跳了起來。領頭的刷地抽出腰間雪亮一把大刀,死死瞪著門口:“誰?給爺爺我滾出來!”

    一堆人突然出現在門口,像一陣風一樣沖了進來。為首那人他甚至沒看清臉,身邊的人就跟秋天割下的麥子一樣全都倒了下去。

    一個不起眼的女人站在場中央,手腕一抖,刀尖一串血珠滾落下來。

    “你……”他瞠目結舌地指著那個女人,又看著其他人,舌頭好像打了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甚至感覺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姜遺光提著那個小孩抖了抖,很平靜地對呆住的男人說:“我有話問你。”

    男人這發現自己的兒子沒死,腿一軟,跌倒在地。

    那個提著他兒子的年輕男人看向他,他嚇得渾身哆嗦起來,全身癱軟,趴在地上拼命求饒:“英雄!好漢……您問您問,我……小的什么都說,小的一定說……”

    姜遺光卻示意凌燭和明孤雁來問。

    兩人沒辦法,只好提著人去一邊審訊。

    那個小孩也快嚇傻了,嚇得發抖,低著頭不敢暴露怒色,以前只有他爹和叔叔們欺負別人的份,什么時候輪到別人威脅他們?

    其他人去各處翻找,姜遺光就拎著小孩坐在一邊聽。男人答得稍微慢一點,眼珠子多轉那么一兩圈,馬上就能聽到背后他兒子凄慘叫喊,頓時嚇得什么心思都不敢有了。

    明孤雁出身萬金堂,見過的挨過的酷刑多的跟吃飯喝水一樣平常。這么會兒功夫都快把男人祖宗十八代都給問出來了,姜遺光很快明白了事情原委。

    和他想的一樣,這個人什么都不知道。

    他小時就住在煤婆鎮下方的一個小村子里,后面這小村子被山匪洗劫,他家里人男的都被山匪殺了,女的被搶上山,他就也當了山匪。

    比起其他滿腦子只會打打殺殺山匪,他要聰明很多,從小就愛琢磨,反而得了當時老大的賞識,加上他努力討好,在山寨里地位越來越高,等老寨主死了以后他就成了新寨主。

    這次,他的目標就是這座煤礦。大雪天,一座煤礦放在這兒,那就是一座金山!

    直接挖礦行不通,恐怕煤婆鎮的百姓會沖出來和他們償命,所以他先在煤婆鎮放出謠言,又讓手下瞅準了,專門挑那些人挖煤的時候搞破壞,硝石加煤再點火,能把大半個山洞都炸塌。只要幾次,那些人就乖乖地把煤和食物都送了上來。

    至于那些人會不會凍死餓死……跟他有什么關系?誰叫那些人蠢的要死,隨隨便便就信了他的騙局。不過男人還交待,要是這招行不通,他們就會直接在煤婆鎮井里投毒,只要毒死幾個人,其他人自然會上當。

    至于為什么想出這么個法子……

    男人告饒說這辦法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以前老寨主就是這么干的,瞅準了想要搶的村子,派人去作亂,然后捏造神神鬼鬼的流言,這種辦法幾乎無往而不勝。

    也是因為老寨主就曾經把人凍死在雪地里,他才知道,人在快凍死的時候反而會很熱似的脫光衣服,有時還會帶笑,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足夠他達成自己目的了。

    “不是天災,不是鬼禍……而是人為。”李氏冷冷地看著男人,目光中的狠意幾乎要將他刺死。

    這樣的人……心腸比野獸還歹毒!他絲毫沒有改過之意,甚至根本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只是因為怕死才承認而已。

    想到那個臨死前還堅信煤婆婆的小女孩兒,李氏對他更厭惡。

    姜遺光沒說話,在確定什么也問不出來后,丟給李氏一把刀,由她做主。就見她把父子兩個都殺了,一刀封喉,干凈利落。

    不待其他人問,李氏恨恨道:“小兔崽子長大了也不是好東西,留他作甚?”

    無人在意,連收尸都懶得,只是拖出去到最近的山崖丟下去便算了。

    礦洞四周有不少還算完好的板車,還有數百袋裝得鼓囊囊的煤袋子。一行人拖著幾百斤煤塊回到了煤婆鎮。

    然后姜遺光就說他要回京城,把凌燭嚇了一跳。

    “怎么突然想到回京城?”他勸道,“陛下本就請你收走雪惡靈,我們好不容易來到這里,還沒見到雪惡靈蹤跡,怎么能輕易回去?”

    可姜遺光像吃了秤砣鐵了心:“你們要回要留自便,我明日就動身回京。”說著對還要勸他的凌燭道,“他既然特地把我調走,想來暫時不愿意見到我,我當然不能如他愿。”

    凌燭就沒話說了。

    天黑后,姜遺光獨自進屋,吹熄蠟燭假裝睡下,實則和衣躺在床上等待,靜靜望著從窗紗透入的半室月光。

    他擺明了要回京,凌燭會怎么做?要勸說的話,白天他就該勸夠了。想要制止他,只有今晚才有機會。

    凌燭知道他身上有一條蠱王,所以不會選擇下藥。

    通過自己對那人的推測,那人近乎可以操縱鬼怪,雖說不是真的操縱,但也相當于憑借人類血肉之軀掌控鬼怪。

    凌燭恐怕也會選擇這樣一條路。

    姜遺光很清楚,自己在以身涉險,稍有不慎,可能就會送命。他更清楚那人如果想要自己的命,易如反掌。

    但他別無選擇。

    他愿意成為新帝的一把刀,一枚棋子,是因為這樣他能活下去。可他總覺得,如果自己真的順從那人,反而會走上絕路。

    只看今晚了。

    冬日里什么樣的惡鬼最不稀奇?

    自然是他們本就要尋找的雪惡靈。

    所聞與雪有關的鬼怪傳說、碰見的怪事等都能被歸類為雪惡靈。雪惡靈無處不在,反而更不好找源頭,難以說清哪里才是源頭。

    姜遺光意識到這一點后就明白過來,他短時間內不可能找到雪惡靈。

    他們只是想用這個借口拖住自己不讓他回京而已。

    時間一點點過去,姜遺光仍未睡著,從窗紗透進的月光仍停留在原地,絲毫未變……

    不對!

    姜遺光猛地彈起來,抄起鏡子就對準了地面那一片白亮的光。鏡子一照過去,那片月光猶如丟進一塊石頭的水面,一圈圈泛起漣漪。

    與此同時,一陣迅猛的風直接從地底猛地噴涌而出,寒意帶著冰霜充斥了整間屋子。

    他聽見了無聲的嘶鳴。

    有什么東西在掙扎,山海鏡照去,鏡身一熱,很快沒了動靜,屋里也頓時暗下去。

    姜遺光想起一個傳說。

    據說,下大雪的夜晚,如果月色不錯,便會有人們肉眼看不見的老鼠順著光鉆進屋子里。它們不偷吃米糧,專門吃人的精氣神和屋里的光。被這種老鼠盯上,即便再亮堂的房間都會變得陰森黑暗,住在里面的人也會漸漸沒精神,最后慢慢死去。

    姜遺光拉開門,走了出去。

    月光如洗,院內不知誰堆了一具小小的雪人。圓滾滾半人高的身子,圓滾滾腦袋,兩顆眼珠子黑黢黢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下面還劃開一道很簡單的笑咧開的嘴。

    煤婆鎮的人都死絕了,他們這一群人中,誰會有這樣的閑心?

    刀光一閃而逝。

    雪人的腦袋滾落在地,雪白的水從斷口處噴濺,像極了被斬首之人。再用鏡一照,雪人融化成一灘黑水。

    滿地的雪都活了起來,一個個小雪團亂滾。腳下積雪更加柔軟冰冷,鞋底踩出噼啪水聲。

    他低頭看去,越來越多黑水瘋狂從地底涌起,漆黑冰冷的,很快漫過腳面,更詭異的是,只在這間院子里有,院子外一切如常。

    他想叫人也無法,可張開口怎么都喊不出來。被黑水觸碰的雙腿像陷進了沼澤地無法動彈。

    鏡子照過去,黑水如雪消融,一旦移開又瘋狂上涌。鏡子就這么點大,顧此失彼下,水面很快沒過膝蓋。

    第554章

    事到如今, 姜遺光反而安靜下來,就這么站在原地。任由黑水如同一層厚重的冰往上覆蓋,所經之處無一不冰凍僵化,動彈不得, 姜遺光甚至感覺自己成了一座冰人。

    黑水沒過脖子、下巴……再沒過口鼻, 再往上到眼睛……:

    姜遺光沒有閉上眼, 而是眼睜睜看著漆黑冰冷的黑水沒過頭頂。

    他想起李氏說過的一個故事。

    李氏曾去過不少北地罕有人至處,有些地方還留存著一些古老的族群。其中就有不少鮮為人知傳說,比如——五色水。

    相傳女媧以五色石補天, 所以天本為五色,只是人眼只能看見藍色,便以為天就是藍的。地中之水也是如此,人們只能看見無色的水,便以為水一直就是是無色無味的。

    殊不知, 世間除了無色的水之外,還有生來異色的五色水。

    五色水一說自古有之,漢代讖緯之書《河圖括地象圖》中便有記載,“地祗之位, 起形高大者有昆侖山……出五色云氣、五色流水……”

    但據李氏說, 這些部落傳說中的五色水和漢人認為的五色水不同,并非真指源頭不同的五色水, 只是一個統稱。

    這些古老部落的人們堅信,未被后天染上污濁的天生異色的水擁有神奇的功效。

    不過李氏覺得這只是他們給異象安的名頭。什么掉進去就會骨頭都不剩的赤紅色火水,那不就是火山么?此地比較少見罷了。

    長白山底就有火焰山, 她聽說在很久以前, 長白山底地動山搖,大地裂開縫隙, 赤紅火漿從其中噴涌而出,真如地獄火海之景。

    有些還有跡可循,有些就純屬胡編了。比如什么生死人肉白骨的碧青之水啦,金色的流金之水,往里面放進任何東西都會變成金子等等。總之天底下能變成水的、變不成水的,在他們嘴里都可能是五色水。

    族群中一個智者還提起過,地下的各種礦脈也可能生成五色水,比如煤礦長年埋于地底,日久天長就會生出煤水,能將活人變成煤,同理,鐵礦會生出鐵水,銅礦能生出銅水……

    她和那個智者聊天時,無意間提起過中原的傳說黃泉,也被那個智者如獲至寶地當成了五色水,直呼要將這種喝了以后忘卻塵世記憶的水記在族群的圣書上。

    姜遺光倒想看看這是不是所謂的“五色水”。

    黑水沒過他整個人,再沒過小院。水雖黑,但卻不似墨一般濃,他好似被澆筑在地面動彈不得,透過黑水,能看到院外一切如常,靜靜地飄著雪花。

    黑色水中飄浮著許多人形的幾近透明的幽白影子,無聲無息環繞著,飄飄搖搖向他撲來,離得越來越近。

    近到他能看清那些影子臉上安詳的微笑。

    但舉在身前的山海鏡沒有任何動靜。

    這不是鬼魂,也不是鬼制造的幻象。

    ——是夢!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周身環繞的黑水登時如碎冰破裂,在落下的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仍站在月光下,小院寂靜,好像沒有任何異常。

    一照鏡子,山海鏡卻照不出他的臉。姜遺光就知道自己還在夢里。

    霎時間,白雪和月光飛快變黑,就像煤塊一樣大塊大塊地堆積在地面上。明亮的雪夜頓時晦暗無光,陰森可怖,竊竊之語自四面八方襲來,似有無數雙眼暗中窺視。

    立于小院正中的人卻毫不畏懼。

    能窺視內心想法的鬼怪并不少見,他只想知道這和凌燭他們有關系嗎?他們是怎么做到的?他該如何脫身?

    院內,凌燭和明孤雁都沒有睡著,其他十數人也毫無睡意。

    凌燭呵出一口白氣,緊接著他就盯著白氣出了神。

    明孤雁問道:“你真能困住他?”

    凌燭:“我只怕將他困得太久,到時夢境愈深,該出不來了。”

    明孤雁:“萬一他……”

    凌燭聽懂了她的擔憂:“不會的,他沒那么容易死。”

    明孤雁一哂:“出不來,和死了有什么區別?”

    凌燭一攤手:“他也沒那么無用吧。”

    明孤雁:“人力再如何,也敵不過鬼魂。你明知藏夢雪女不會那么仁慈。”

    在北地關于雪惡靈的傳說中,還有一種會在雪夜里讓人陷入夢境的藏夢雪女。

    和其他流傳的吞食夢境的鬼怪不同,藏夢雪女名為藏夢,卻不是把夢藏起,而是將人藏在夢中。一層又一層的夢就跟一層層包被一樣,解開一層還有一層,誰也分不清到底有多少層。

    藏夢雪女只在雪夜出現,誰也沒有見過其真容。究其源頭,最早可以追溯到幾百年前。據說本地一個老太太夜里起夜,迷迷糊糊看見一個全身雪白,頭發也全白的影子從房間門口走進來,撲進床帳里就消失了。她以為自己看錯了,沒在意,尿壺塞回角落后繼續睡下,第二天早上起來就發現睡在帳子里的小孫女再也叫不醒了。

    這家人將小女兒看得如珠似寶,急得不行,冒著大雪把鎮上大夫拉來,大夫怎么看都說沒問題,只是睡著了,只好又去求神婆。

    當地有個極為靈驗的神婆,姓名不詳,會看相算命驅鬼請神,法術高超,看過后道她確實是睡著了,魂迷失在了夢里。如果她的魂不能從夢里出來,她就會一直睡著,再也醒不過來。

    家人大慟,可也沒有辦法,女孩睡了五日,牙關咬得死緊,無法吃喝,神色時而驚恐、時而愉悅,不知做了什么夢。

    女孩一直沒醒,不吃不喝,最后終是渴死了。

    從她開始,鎮上“病”的人越來越多,許多人都死在了夢里,藏夢雪女的故事就這么流傳開來。

    據說被藏夢雪女盯上的人看上去沒什么特別,好像就是睡著了。可這個被睡著的人再也沒法叫醒,醒不來就不能吃不能喝,到最后餓死渴死,死前最后一刻都在做夢。

    藏夢雪女之說流傳之時,人人自危,生怕自己睡著睡著就被拉進了夢里。后來怪病慢慢消失,這個說法漸漸被人淡忘。李氏一時也沒想起來。

    不過在凌燭看來,這又是個和“雪惡靈”一樣被以訛傳訛造出的惡鬼。可能一開始這就是什么怪病吧,結果人們自己捏造出了個雪女出來,人傳人,人嚇人,就真的出現了藏夢雪女。

    但不管怎樣,這么個惡鬼總是真實存在的。

    既存在,自是可以被利用。

    姜遺光這不就陷入了夢中嗎?

    ……

    京城。

    一旬一次的早朝忽然提前。御前太監昨日挨個快馬上門傳諭旨,第二天還活著的大臣們紛紛趕來上朝,站在大堂上還有些忐忑,不知道最近又發生了什么大事。

    卻見多日愁眉不展的皇上一臉喜色,不待人上折子,就直接宣布雪惡靈已被她派去的入鏡人收服,大雪不日就會停止。

    “諸位愛卿,雪惡靈——消失了!京城有救了!”

    消息跟長了腿一樣迅速傳遍京城,一時間,滿城歡慶!沉寂多時的死城終是有了活氣兒,街頭巷尾破天荒掛起了紅,添了幾分過年才有的熱鬧勁兒。

    “他真做到了啊……”趙瑛還有點不敢相信。什么雪惡靈,天知道藏在什么地方?姜遺光這就給收服了?

    大家都高興得很,一開始也有人不信,不過所有人都這么說,京城大門那邊也有人見到源源不斷的馬車從官道進來,后面拖著的板車上堆滿了鼓鼓囊囊的糧袋。

    聽說上面還有圣旨,大雪停了以后再開恩科。之后,更是親去城郊設祭壇拜謝天地,感謝蒼天收回雪惡靈。

    祭壇可不是隨便開的,尤其天子親自祭祀,歷朝歷代還沒聽說過哪個皇帝敢用祭祀騙人的。

    糧食和祭典不是假的,既然上面都這么干了,那……雪真的要停了?

    一傳十十傳百,不相信的人們也信了,長久壓抑后的喜悅便似油澆火堆,大雨泄洪一樣傾噴出來了!

    即便雪還在下,可大家心中都有了盼頭,這點火苗一樣的盼頭越燒越烈。天上還在下雪,在他們眼里瞧著,這雪也越來越小了。

    一直到了可以避暑的四月底。

    某日,一人要出門掃雪,推門時還以為又要費勁先開個門縫再把外邊堵著的雪捅出一道口,誰知他剛一用力,兩扇門很輕易地彈了開來。

    一夜過去,門前竟沒有積雪?

    那人愣愣地抬頭,還有些不敢相信。

    天色陰沉,跟浸透了臟水一樣,還刮冷風,但確實沒有雪花落下。他伸出手,只撲到了空落落的風。

    “雪停了?”那人不敢相信,在院子里疾走轉了一圈,伸手去接,手心里還是沒有雪片子。

    “雪停了——”

    “雪停了!雪停了!!”

    年輕漢子奔走相告,家家戶戶打開門打開窗,能起身出來的都出來了,呆呆仰頭看天,見真的沒有雪,先不可置信,而后便是欣喜若狂,笑聲從街頭蔓延到巷尾。:

    笑著笑著,有人嚎啕大哭起來,狠狠抓起一把雪丟出去。

    “雪停了——雪惡靈沒了——”

    宮中。

    直到現在,皇上才真真正正松了一口氣。

    她根本沒有收到姜遺光的消息,對方很可能被困在某地,但她怎么能說出口?

    沒有人知道她這次冒了多大風險。

    她遍閱古籍,一遍遍推演,計算。

    雪惡靈因人惡念而生,當人們相信有雪惡靈時,雪惡靈就會真正存在。

    故而她反其道行之。

    以圣旨口諭宣告雪惡靈消失,之后更是動作不斷,用天子身份讓人們打心眼里相信雪惡靈消失。只有這些樣,雪惡靈才可能被削弱,甚至消失。

    她不清楚姜遺光那邊發生了什么,她覺得對方應該不會輕易遭遇不測。但她知道不能把全部希望都放在姜遺光身上。

    天色放晴,她面上端著喜悅、和煦的笑,心里卻沉甸甸地墜了一塊大石頭,焦躁不安。

    他到底怎樣了?

    第555章

    “再這樣下去, 他必死無疑。”明孤雁看著躺在床上的姜遺光,如是道。

    已經五天了,姜遺光還是沒醒,長久不吃不喝臉上肉都消了一圈。可事到如今, 他們也沒有辦法。

    藏夢雪女把他藏在夢里, 它又何嘗不是躲在了姜遺光的夢里?她即便用山海鏡, 也不能捉住它了。

    她看不出凌燭在想什么,瞧著有些后悔?又隱隱帶著快意。

    李氏不知發生了什么,這個命運多桀的女人察覺到了不對勁, 先是最好說話的姜公子忽然好幾天都沒見人影。另外兩位主事的凌公子和不知名姓的小姐之間又有了齟齬似的。他們不再趕路,也不再去找線索,而是在煤婆鎮住了下來。

    宅子里氛圍一日比一日古怪。

    李氏知道,一定有怪事發生了。

    凌公子不會說,另一位也不會透露, 其他人……恐怕他們什么也不知道。其中關竅很可能出在消失的姜公子身上。

    她這兩天不敢說話,就翻來覆去地想姜公子下落。

    五天前開始,就沒有再見到他。姜公子不至于亂跑,也沒聽說他出門了, 要是他白天出去, 自己不可能不知道。

    那就很可能是夜里出事的!

    應該沒有死,要是他死了, 這些人不會還這么冷靜,肯定要返程的。

    莫非……他們在等著什么?

    煤婆鎮沒什么人,十室九空, 他們就住在鎮中最好的一套院落里。房子大, 空曠得很,想住哪間都隨意。

    李氏借口要散散心, 裹得厚厚的在宅子里繞圈,總算發現了一間屋子不對勁。

    她知道有人盯著自己,從京城來的那些武功高手要瞞過別人很簡單,但瞞不過她。她從那間屋子前走過時,敏銳地發現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警戒了許多,她還聽到了手握上刀把輕輕抽刀擦動的聲音。

    只要一有不對,這些人就能將她就地格殺!

    里面有什么?這些人何以防備至此?

    李氏沒有輕舉妄動,看一眼屋子就走了。

    第二天她再去,那屋子外卻沒了守著的人,再轉兩圈后試探著要進去,也沒有人攔她。

    里面的東西挪走了?

    李氏踏進房門,穿過外間走到里,還是沒人攔她,好像前幾日都是她的錯覺。

    屋里空蕩蕩什么也沒有,桌椅板凳擦得干凈,火炕上被褥搬走了,蹲下去一摸,炕里冰冷,不像被燒過的樣子。

    她心跳卻猛地提到嗓子眼。

    不會錯,這間屋子先前住了人,此人極有可能就是姜公子。他不懼寒暑,自然也不需要燒炕生爐子。

    他既然在,為什么不出現?那些人為什么不讓他出面?

    只有一種可能,他被困住了。

    自己還有點用,只要她安分守己,那些人不會輕易殺了她。

    但……

    望著窗外飄落雪花,李氏想起一路走來所見因為大雪家破人亡的百姓們……李氏下了決心。

    ……

    “你找我?”明孤雁奇異地看著眼前弱不禁風的女子,“你有什么資格和我談條件?”

    明孤雁從沒把李氏當成阻礙,縱使她才華和眼界遠超常人,她也承認,李氏放在任何環境下都能活的很好,讓別人殺不了她。但她實在太弱了,一根手指頭就能碾死。

    李氏咳了兩聲,面上泛起病態的紅,強忍喉間癢意道:“小的也不想礙了大人的眼,但大人還記得,您幾位來這兒是做什么的嗎?”

    明孤雁不答。李氏自顧自說下去:“小的愚鈍,對幾位大人之間齟齬看不懂,但小的能看出來,大人您不希望姜大人出事。”

    “你到底想說什么?”

    “姜公子在何處?如何救他。”

    不等明孤雁拒絕,李氏搶先道:“小的不清楚幾位大人背后的是誰,但大人不妨想想,那人心中更屬意哪位?是姜大人還是凌大人?他們兩人的性命孰輕孰重?”

    李氏沒有拿百姓勸她,對方是個視人命如草芥的主,和她談這個沒用。

    她更不確定,自己會不會觸怒對方。

    一時間場面極靜。

    李氏被對方殺氣逼得額頭漸漸滲出冷汗,心高高提起,不受控制地回想自己剛才的一言一行,明明暗中排演好幾遍,現在回想卻好像哪一句都不對。

    良久,明孤雁才冷冷道:“……你倒是聰明。”

    李氏低頭:“不敢當。”

    明孤雁:“隨我來吧。”

    一見到躺在床上的姜遺光,李氏就什么都明白了,沒忍住脫口而出:“藏夢雪女?你們……你們居然用這個困住他?”

    明孤雁:“你費盡心思要見他,如今見到了,你有什么辦法?”

    李氏:“山海鏡沒用么?”

    明孤雁:“他和藏夢雪女都在夢中,用不了。”

    李氏:“這么說,只能靠他自己了?”

    明孤雁輕呵一聲:“除非你能進他夢里把他救出來。”

    明孤雁離開了,還把藏在暗處的人都叫走。李氏焦急萬分地留在房里守著床上沉睡的人,手里拿著一面鏡子——那是明孤雁留下的,她把姜遺光的山海鏡留下了。

    “凌先生那邊我只能替你拖延一天,一天內,你做不到,就乖乖回去。”

    李氏想,明小姐還是不想要姜大人的命的,她可能只是想留住他?或者給他找點麻煩?凌大人那邊就不好說了。

    驅除雪惡靈是圣上旨意,這二人不是一路人,卻齊齊抗旨,只能說……他們背后有另一個有悖于朝廷的勢力操縱著。

    會是誰?

    就算是反賊,也不會是尋常反賊,反賊也是人,在極寒的北地首先要考慮怎么活下去,就算要殺朝廷的人,也會等他收服雪惡靈了再說。

    “他們到底要做什么呢?”李氏輕輕嘆息。

    床上躺著的年輕男人微微皺眉,好像聽到了這句話似的。李氏一怔,輕手輕腳到門邊窗邊探頭看,發現確實沒人后,連忙湊到姜遺光耳邊壓低聲音叫他。

    “姜大人?您能聽見嗎?姜大人?”

    叫喊幾次都不應,李氏舉著鏡子對準臉照也沒反應,索性坐在床邊講起了和煤婆鎮有關的故事,山海鏡時不時照照人臉又趕緊挪開——明大人交代過,要是山海鏡一直照著主人的臉,而主人又閉著眼睛的話,封在鏡中的鬼魂就會被放出。

    李氏心想,要是他在夢里能聽見幾句,說不定就能幫上他的忙呢?

    “煤婆鎮很久以前,還有個奇怪的傳說……”

    每一寸歷經百千年的土地上都藏著故事,一粒粒積攢成厚重冰凍的土壤,供冬日里人們閑暇時議論。她被流放至此地時,也曾在煤婆鎮挖過煤礦,后來離開了。她在縣官家里說的故事不過冰山一角,待故地重游,許多本以為遺忘的記憶漸漸復蘇。

    “煤婆鎮的煤礦有靈,也有不少邪祟之說……”

    “煤礦在山上,山石表面被挖開以后,會露出黑色的石頭,這些還不是煤,只是被煤沾了色的石頭,再往下挖,開出一條豎直的井,再從井低直直挖一條通向山地的道……道路盡頭,再開出一條礦脈……”

    “開礦脈前,要先祭天,供奉四路大神五大仙,最后祭拜煤婆姥姥,煤婆姥姥會指定良辰吉日和能出煤的礦脈,要是不按煤婆姥姥的指示做,輕則挖不出煤血本無歸,重則家破人亡。”

    “以前就聽說有個大戶人家,不遵照規矩辦事,給煤婆姥姥祭祀時用了不新鮮的米肉,煤婆姥姥大怒,當時祭壇上的香全部熄滅,攔腰折斷。”

    “結果這人不愿反省,反而自己找高人算了所謂吉時就破土動工了。小工們勸他,當地老人也來勸他,他都不聽。結果役人一鏟子下去鏟斷一小塊石頭,那人也跟著慘叫一聲,倒地流血不止,其他人圍上去看,發現他脖子上很深一刀口子,就像用鏟子鏟出來似的,還沒來得及扛回家就很快死了……”

    “后來,大家都說這是因為煤山的煤塊有靈,每塊煤上都居住著靈,人們祭拜媒婆姥姥時,她就會把那條路上礦脈的靈叫走,變成死石。那個人不肯祭拜,鏟子直接鏟在還住著石靈的礦上,自然會引起反噬……”

    講到這兒,昏睡的姜遺光忽然手臂重重一抖,整個人都好像要彈起來,李氏嚇一大跳,剛要扶住他,他卻又恢復了平靜,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似的。

    夢中,姜遺光已經走了很遠的路。

    眨眼間功夫,面前小院突然就塌了,廢棄的磚石就在他面前被呼嘯而來的大雪直接淹沒,變成滿地雪白。

    風夾雜著大雪呼嘯而過,卻愈發顯得死寂。

    鋪天蓋地刺目的白扎在眼睛里,幾乎馬上就流下淚。黑紗不見了,姜遺光只能撕下身上一塊布料蒙在眼前。

    他無法認清這是什么地方,四周除了雪還是雪。試著說話,可嘴巴怎么也張不開,只能不由自主地邁開步子往前走。

    不多時,熟悉的煤山映入眼簾。

    此時,他聽到模模糊糊的人聲,好像在叫他,那聲音似乎來自九重天外,凝神去聽時便消散了。

    他還在往前走。

    姜遺光發現自己慢慢能活動了,也能嘗試回頭走兩步,不過不能回去太遠。等他又走了一段路后,他明白了。

    不是他的手腳不受控制,而是他自己,他心底深處仿佛感應著山中之物召喚,讓他如此迫不及待地向山中走去。

    幾如鬼迷心竅,難以自持。

    姜遺光不知道煤山里有什么,但他感覺到了危險。

    那里……決不能進去。

    他站在山腳下,死死抵抗著踏入沖動。

    夢中沒有白天黑夜,天上的云也和眼前雪山一般亙古不變。只有當他往前走,風才會繼續吹,時間才會繼續流淌。

    偏偏他不去,死死僵持著。

    不知過了幾日,他又聽到了模糊的聲音,像在叫他。

    起初以為是錯覺,但那聲音持久不斷,后面不再叫他,而是說起了什么事,朦朧模糊,難以聽清。

    第556章

    盡管明孤雁說只給一日時間, 但到了第二日也沒來趕她出去。

    她在屋內聽著外面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交鋒,不免心驚膽顫。但好在明大人不知說了什么,把他勸了出去。后面就沒有人來打擾了。

    “姜大人,您在夢中能聽見么?”

    “說起來……這兩天雪似乎小了些?也不知是不是我感覺錯了……哎?姜、姜大人, 您醒了?”

    “別那么大聲。”姜遺光撐著坐起身, 胳膊一歪差點倒下去。

    他很少有這么虛弱的時候, 全身沒有一點力氣,李氏趕緊扶起他,他道, “勞駕,幫我倒杯水。”

    “好,好!”李氏又驚又喜,急匆匆起身把擱在墻角的茶爐挪了過來,茶爐上燒著熱水, 壺口一傾就是一注熱騰騰白汽澆入杯中,邊倒邊問,“大人您昏睡八天了,怎么樣?可還好?”

    房里還有些干糧, 但都凍得硬硬的, 她干脆全裝進托盤里放茶爐上烤,不一會兒烤面的噴香味就飄滿了整間屋子。

    “八天么?比我預估的久一些。我還好。”姜遺光一手端著杯子一手拿干糧, 邊吃邊道,“他們兩人想必鬧翻了?否則也不會叫你一個人在這里。”

    李氏剛要問他怎么知道,轉念一想就明白了, 趁消息還沒傳出去, 那兩人還沒來,忙道:“大人, 您碰見的應是藏夢雪女,傳說中遇見的沒有一個能醒過來。我還以為……大人您是怎么出來的?”

    姜遺光三兩下將干糧吃了大半,總算覺得活了過來。長久不進食,導致現在即便吃夠了胃里也仿佛空空的。他掂量著吃差不多了就把手里東西放下,披衣站起身:“還要多謝你,我在夢里聽到了些聲音。后面,我能察覺到雪忽然小了,看來我昏睡時外面發生了一些事。可能是他們,也可能是別人。”

    他打開一條門縫向外看,門外無人,更遠處隱隱傳來人聲。他本想看看雪是否真的變小了,但……

    ——雪停了?

    李氏跟著點頭:“確實,這幾日雪小了些。”說著她看姜遺光臉色不對,跟著到門邊,“怎么了?莫非又下大雪……不?等等?這,這——”

    窗外仿佛能下一輩子的大雪居然停了!

    “雪……雪停了?!”李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可置信地抬頭看看天,又看姜遺光。

    姜遺光也有些意外:“藏夢雪女的確被我收走,但雪惡靈不只它一個。”若不是夢里大雪突然轉弱,他現在還無法脫離夢境呢,更不要說其他雪惡靈了。

    是誰做的?

    凌燭二人絕無可能,莫非……陛下派了其他人?又或者,陛下和那人達成了協議,那人妥協后不再阻撓了?

    李氏不知姜遺光心中澎湃,幾乎喜極而泣,兩手合十念道:“真是老天保佑,雪停了就好,雪停了就好……也多虧姜大人您收走藏夢雪女,還有一路上的辛苦操勞,要不然,現在這雪也停不下來。”說著說著,忍不住抬手擦了擦眼角,梗著嗓子強按下哭腔,道:“我都不敢想,要是雪一直不停,大家該怎么辦啊……”

    “我該感謝你才是。”姜遺光道。

    他聽到了李氏的聲音。

    若非李氏一直說著煤婆鎮的故事,讓他得以保持清醒,并趁機找到弱點。他恐怕還要再困一段時間,甚至……很可能醒不過來。

    李氏又想哭又想笑,現在說什么都顯得輕飄飄的,想了半天,小心地問:“如今雪停了,幾位大人該回京了嗎?”

    姜遺光搖搖頭:“且問問他們吧。我收走了藏夢雪女,很可能走不了了。”

    “啊?”

    還沒等她說什么,外面嘈雜聲音漸漸大起來。姜遺光說:“他們來了。”說著取出山海鏡塞進李氏懷里,“勞煩你守著,若到了不得不交出去的地步——交給凌燭。”

    李氏什么也沒問,捧著冰冷的山海鏡干脆道:“是!”

    門被打開,凌燭快步走入,一見到姜遺光就欣喜地雙手合十:“長恒,太好了,老天保佑你總算醒了,這幾日我們一直很擔心你。”

    明孤雁跟在他身后進來,沒說話,只是飛快地掃他一眼。

    姜遺光笑笑,對他們二人點點頭:“我預感自己快入鏡了,到時還要麻煩你們帶我回京。”

    “這么快?”凌燭訝然,關切道,“此行危險,你可要多保重,你我相識多年,要是你也出事,我不知有多難過。”

    姜遺光:“你只管放心,我不會有事。”

    等他們走了,李氏才說:“大人,我不明白,為什么您讓我把鏡子給凌大人。”

    凌燭一口一個關心,可他那股惡意都要溢出來了。明孤雁面上不說話,可怎么也比凌燭好吧?

    這些時日她也看出來了,只要自己不礙著姜大人的事,不成為他的敵人,呆在他身邊反而是最安全的。反觀姓凌的那位,嘴上說的好聽,平日待人也溫和客氣,但要真把他當靠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姜遺光搖搖頭:“你只管按我說的做就是。”

    李氏滿心不解,卻也知道其中有什么自己不了解的內情,只得應下:“我明白了。”

    次日,一行人返程。途中姜遺光突然消失。

    幾人皆知他去了何處,除了李氏暗暗擔憂外,其余人并不擔心,只想著如何盡快回到京城。

    卻說這場雪,化得太快,反而又帶來一場災難。

    雪停之時已是五月底,近六月的天。平常六月那大太陽都掛得老高能熱死人了,今年因為反常才下雪。結果雪一停,大太陽馬上就出來了。

    昨天還是嚴冬,今天就馬上到了酷暑,一冷一熱,不少人都受不住直接病了。更不用說成堆的雪融化后,有些地方鬧起了水災。

    更糟糕的是……

    那些原被凍在雪里的尸體,冰一化后馬上開始腐爛。一路走來都能聞到隱約的臭味。一直到京郊,這股隱約的臭氣仍難散去,隨著被化成水的雪一樣滲進人每個毛孔里,跟著熱風刮遍京城。

    “大災過后,必有大瘟。古書誠不欺我。”凌燭搖著扇子道。

    特地來接姜遺光結果沒看到人的趙瑛:“古書?什么古書?你怎么又神神叨叨的,善多呢?”

    凌燭笑著摸出一面鏡子:“他在路上著了雪惡靈的道,陷入夢中,萬幸的是他收服雪惡靈醒了。前些日子就入了鏡,現在還沒出來呢。”

    趙瑛又高興又擔憂:“也不知道雪惡靈是個什么樣子,他這都第十六回了吧?不知有多危險呢。”

    凌燭只是笑:“吉人自有天象,他又不是小孩子了,你又何必總是像個老媽子一樣替他操心?”

    趙瑛回道:“我愿意替他操心,總好過有些人,機關算盡,收買人心,最終還是無人搭理。”

    眼看就要吵起來,跟著回來的李氏心驚膽戰的,結果凌燭完全沒有被激怒的樣子,反而笑著走了。

    搞的李氏十分莫名,完全弄不清這幾個人在賣什么關子。

    一直到深夜,趙瑛也沒睡著,腦海里不斷盤算著,手上下意識撥動著轉珠。

    她最近多了個轉珠子的愛好,從其他入鏡人手里買來一串色澤大小均勻的木珠,平日就靠這個練數數計時。數習慣以后,不論何時何地,哪怕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只要有這串珠子,她就能數清到底過去了多久。

    數著珠子,她慢慢理清這些天發生的事,然后感覺怎么算都不太對。

    李氏說善多在一個月前就陷入夢境,一個月前……被困住八天……剛收走藏夢雪女,雪就停了,好像沒什么問題?可在雪停之前的一段時間,大雪明顯在變小,這也是姜遺光干的?

    按李氏說,要不是大雪忽然變弱,他差點就出不來了。可上面那邊還有民間現在流傳的說法,都是入鏡人收走了雪惡靈,才讓大雪消失。

    怎么現在……兩邊說辭不一樣?

    趙瑛想到了什么,黑暗中猛地睜開了眼睛。

    難道說,陛下她……

    凌府夜內,凌燭也沒睡。到他這個地步已經很少會生出困意了。久違的興奮更是讓他今晚難以入眠。

    趙瑛開始懷疑了吧?

    他故意放李氏和趙瑛接觸,趙瑛必定會追問姜遺光下落,而李氏也一定不會瞞著。

    她肯定在想雪漸漸消失的這個問題。

    暴雪到來和那位有關,若并非姜遺光的功勞,那暴雪的消失該和誰有關呢?

    她一定也會以為是那位改變心意了,才肯放京城一馬吧?

    那位怎么會改變心意?當然是陛下做了什么。

    他早看出趙瑛仍對那位有不臣之心,還妄想著靠皇帝翻身。但如此一來,她還敢把皇帝當做依靠嗎?

    皇帝……呵呵……

    皇帝又如何?

    古往今來有多少皇帝?那些權勢滔天的皇帝如今在什么地方?能有多少人記得他們的名字?

    全都變成了無名的黃土。

    世上總有比權勢更動人心的東西。和長生相比,皇位又算得上什么?

    第557章

    又是一年了。

    一般到了冬天, 煤山鎮的人是不進山的,山有山靈,礦有礦靈。煤山鎮的人們相信煤礦也和山林里的獵物一樣需要一整個寒冬來休息,來年才能開出更多的煤。

    靠山吃山, 靠水吃水, 煤山鎮幾乎所有人家都靠著這座巨大的煤山吃飯。家里男孩長到大一點就要跟著鄉親們進山挖礦, 挖了煤拉出去賣,按出力分錢,女娃娃就負責做飯洗衣, 隔幾日送進山里給家人們吃用。這么多年大家都是這么過來的,日子倒也安穩。

    按理來說,這么座煤山,寸土寸金,少不了有人覬覦。不過這煤山鎮可能真有些玄乎, 誰買誰死,哪個人敢強占了不叫其他人進山,那個人不出十天半個月必定死于非命。

    朝廷那頭也不管,朝廷自有供應的煤礦。煤山鎮的煤也只夠一些零頭而已, 更談不上需要朝廷派兵守著。所以就這么著到了現在。

    家家戶戶心里也都有個數, 煤山鎮的煤,是老天爺分給大家一塊兒用的, 哪個都搶不走。在煤山鎮的人都知道這兩條忌諱,毫不質疑地遵守著。

    他們堅定地相信,自己能夠靠著煤山吃一輩子的安穩飯。

    但在今年冬日到來前, 一個消息打破了煤山鎮的平靜。

    從南方來的一個大人物, 據說是個什么世家的,姓于, 背后站著朝廷高官,總之十分有權有勢,還沒來就買了煤山鎮好幾戶房子,拆了擴建成新的大屋,等他們一家子都搬過來以后,更是硬生生要走了煤山一半的地兒。

    這個大人物估摸著事先打聽過,把煤山鎮領頭幾家有名望的人都請過去了,說是請喝茶,嘴上說的好聽,結果非逼著他們讓出了煤山整個東邊的地兒。上午請人去喝茶,下午山頭的木樁子就立起來了,直接劃開東西兩邊,東邊不許再讓人進出,否則就是偷煤賊,要抓起來打的。

    “這還什么大戶人家?我呸!這些人都是躺在金銀堆上睡覺,吃香的喝辣的,還要和我們搶煤用?”一人氣憤道。

    他爹也被請去了,當時由不得他爹松口,一排手持木棍的家丁盯著呢,那些棍子都有碗口粗,契書前面擺著銀子,后面放著棍子,他們怎么敢不同意?

    另一人勸道:“唉,咱們能咋整?就等著吧,以前敢占煤山的人什么下場?”

    那人一想也是,嘿嘿笑了起來。

    結果沒幾天,他們又被叫了去。當地的老縣令不知怎么被調走了,換來個細皮嫩肉的年輕人。明眼人都看出來,這年輕縣令和于家肯定是一伙兒的,要不他怎么對于家一句重話都不說?一開始于家人要買房子別人不肯賣的時候,也是縣令向那幾戶人家施壓,逼著他們搬走了。其他人還勸呢,說反正是賣給縣令老爺了,給的錢也多,不虧。

    所以這回鎮上幾個有頭臉的老人再次被縣令叫去時,心里都十分忐忑。他們不知道這一回于家人又要提出什么不合理的要求。

    果然,這回于家人居然想著,煤山買都買了,冬天放著不是浪費嗎?非要冬日,趕著大雪天的時候組織人手進山采礦。

    于家老太爺點著煙槍,瞇著眼睛笑:“你們說說,你們這有什么好鬧的,又不是不給你們錢。再說了,這誰大冬天的不需要煤啊?就是趁著冬天,這煤才能賣個好價。”

    一老人氣得騰地站起來拍桌:“你們封了半邊煤山,我們也就忍了,這冬日不進山是我們祖上傳下來的規矩,幾百年都沒有人背祖,辦不到!想都不要想!”

    “放肆!你怎么和我爹說話的?”坐在于老太爺右下的中年人指著他鼻子罵起來,邊說著老太爺邊捂著心口往后栽,其他人紛紛上前,拍背順氣倒水,一連聲安慰。結果老太爺還是暈了過去。

    這下大家都走不了了,于家報了案,說把這些人請來家中做客,誰知道他們冒犯老太爺,把老太爺氣出病來。還拿著大夫給開出的方子要他們賠,上面全是一兩藥一兩金的名貴藥材。

    要是賠不出來,這些人就在牢里關著吧。

    馬上就要下雪了,這種天氣在牢里呆著,不是要他們的命嗎?

    誰來求情都沒有用,一些人把家中積蓄都掏空了,捧著禮物上門也不管用,于家人就只有一個條件,要么冬天進山挖礦賠錢,要么賠半條命。

    “真的不是我們不答應,是這山不能隨便進啊!冬日挖山,山靈會生氣的!”最初被關進去的老人的兒子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請求于家人高抬貴手,還是被趕了出去,門口也不讓跪,只好沿著圍墻找到另一個小門跪著。他什么也不懂,看見有個門,以為這里總會有人進出,到時候求求情,大不了自己賠一條命,這些人總會肯的。

    他繞了一天,沒有人來。但卻被于家的一小孫女看見了。

    這小孫女在高處賞景,一眼發現其身影。看他繞來繞去,起初以為是賊人,結果看他又是抹淚又是雙手合十祈求,還時不時對著墻磕頭,起了好奇心,悄悄下去,隔著墻假裝自己是侍女,問他怎么回事。

    那人不知道她是誰,抓著個人就把事情來龍去脈說了,請她去求情,隔著墻丟進一個灰撲撲的大銀元寶,這是他們大半家當了,丟完后就跪在門后磕頭請求。

    小孫女心軟了,可她幫不上忙,家里的男人們不會聽她的。她只好假裝答應,回去后包了不少寶貝打成小包裹,再隔著墻扔回去。那人不敢走,還在門邊,就聽到里面的人說:“這件事……我幫不上忙,實在不好意思,這些錢你拿去看能不能把你家里人贖出來吧。”

    那人才知道,和自己說話的肯定不是什么丫鬟,估計是哪個大小姐,他反而來了希望:“好姑娘,好大姐,你就不能和家里人說說嗎?冬天真的不能進去,要是進去了,會……會有很可怕的事!”

    “哦?”小孫女好奇,“會怎么樣?你們以前進去過嗎?”

    那人一怔:“沒有,但是我們都是這么說的,以前有人冬天進山挖煤,結果在洞里聽到了哭聲,還有黑影子,后面就再也沒回來,大家都說他們被礦洞吸走了。”

    小孫女聽的又害怕又好奇:“既然那些人沒有出來,你們又是怎么知道他們看見了黑影,聽見了哭聲?”

    那人說不上來了,但他還是咬死,絕不能在雪天進山。

    小孫女回去后,把這件事告訴了自己的哥哥。

    她是女孩子,說不上話。她哥哥則是這一輩最受寵愛的男孩。哥哥聽她說了以后反而來了興趣,說什么也要跟著進山看看。

    他以前就是這么個性子,想要的一定要到手,得不到就要鬧,又愛些新奇刺激的玩意兒,甚么個賭骰子去花樓都吸引不了他了,就愛和人賭馬鉆洞,聽說什么地方危險就帶人往什么地方鉆。

    家里人也習慣了,拗不過他,只能隨他去。因此這一批進山的一百多號人中,一半是不得不進山挖礦的,另一半都是伺候這位小少爺的下人。

    雪靜靜下。

    潔白巍峨的高山立于風雪,一行人慢慢走進山中。

    ……

    姜遺光睜開眼睛。

    和他預想地差不多,收走藏夢雪女后,他所入的死劫果然與大雪有關,入目就是一片白。綿軟潔白的雪在陽光下更加扎眼,就像一片白花花的軟刀子,多看兩眼眼睛就刺得厲害。

    姜遺光感到了寒冷,他看自己身上,穿的和入鏡前一樣,都是一件薄斗篷加夾襖。入鏡前還好,但現在他卻感覺到了一陣陣僵刺的冷意從四肢百骸傳來,伸出手指頭也不自覺地發顫。

    看來,在鏡中,他連不懼寒暑的能力都消失了,變得跟普通人一樣了。

    姜遺光抽出手帕裹在臉上,以免臉凍僵,整張臉都裹了進去。他環顧四周,發現不遠處一棵樹下雪堆里有什么東西在動。

    他慢慢走過去,扭斷一根樹枝戳了戳,感覺里面是個人,先將周圍的雪扒開大半才敢靠近。李氏和他說過,大雪時一定要避開樹走,樹下的雪看著淺,實則又深又軟,一不留神就會像掉進水坑一樣陷進去,沒有別人幫忙很難爬出來。

    等他扒開雪將那人拖出來后,那個人幾乎凍得不會說話了,整張臉都是青白的,嘴唇裂開口子,滲出一點血馬上就凝住了,只要鼻子里呼出的一點白氣證明他還活著。

    是個年輕女子。

    姜遺光替她把了一下脈。

    她也是入鏡人嗎?他有點無法確定,因為她的脈象也虛浮無力,不像有武功的樣子。

    他身上帶了藥酒,貼身放靠身上體溫暖住才沒凍結,喂了一小口后,女子慢慢回過神來。

    “這……這是哪兒啊?”女子哆嗦著,“雪不是停了嗎?怎么又下起來了?”

    姜遺光:“這是鏡中,什么都可能發生。”

    女子猛地發現自己說錯了話,還好還好,這人也是入鏡人,那就不算什么了。她搓著手道:“只有我們倆嗎?看看其他人在不在?”

    姜遺光:“嗯,走吧。”

    兩人邊走邊說話。

    姜遺光了解到女子姓薛,暴雪之時她并不在京城,而是在南邊當官,還負責運輸物資入京。聽說京城雪停了,她就想回京看看,結果在驛站夜里睡著就入了鏡。

    按她所說,這次入鏡毫無征兆,她根本沒反應過來人就被埋在雪里了,后面可能是凍暈過去,才什么都不記得了。

    “對了,兄臺你怎么稱呼?多虧你救我一命,不然我就要凍死在雪里了。”薛錦感嘆道,“我好不容易活到現在,被凍死可真是太冤了。”

    姜遺光:“我姓姜,你叫我長恒就好。”

    薛錦連連點頭:“好好好,長恒兄,等等,姜……姜長恒?你就是姜長恒?!”她不敢相信地驚叫起來。

    姜遺光:“是我。”

    薛錦一臉驚恐。

    姜長恒……姜遺光,他在入鏡人中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他這都是第幾重了?十五?十六?自己怎么會和他在一起?這也太高看她了吧?

    第558章

    寒風呼嘯, 薛錦打了個哆嗦,仿佛又回到了京城陷入永無止境的冬日的時候,渾身又冷又麻。

    她自己都很驚訝她居然沒有凍死,不知道靠著什么, 意志?還是不甘?她居然還能繼續往下走。

    在她身后, 幾個幾乎同樣變成冰塊的人慢吞吞跟著。

    一開始姜遺光說看看雪地里還會不會埋著其他人, 薛錦就跟著一起找了,真叫他們挖出來幾個人,挖出來的那些人也沒什么思緒, 就一直跟在他們身后。

    他們也分不清東西南北了,不知道前面是誰,要去哪兒,只是用力地抬起腿,邁開步子往前走。

    不走, 就會被困在這兒,永遠出不去。

    薛錦茫然地抬起頭,呵出一口白氣,她幾乎以為自己還在鏡外, 雪惡靈重返京城了。

    可那時她還不至于這么難熬。

    入鏡人不懼寒暑, 是以他們在冬日就算不像其他人一樣裹得厚實也不冷。京城大雪之時,對入鏡人并無太大影響。

    但……

    鏡外早就暖和起來了, 所以他們都換上了薄衫。誰知道進來以后他們都變成普通人了呢?誰知道進來后里面居然是寒冬呢?

    從雪里找到的幾個人中,還有一個在發現時就已經凍死了,余者雖還活著, 也已元氣大傷。

    更糟糕的是……他們不知該去往何處。

    到處都是雪, 到處都是絕境。遠處白色的山,更遠處是白色的天和云, 近了也只有一大片白,除了白色什么也沒有。

    除了冷,什么都感覺不到。

    薛錦覺得自己就是一張被浸透的紙,叫風刮得冰透徹骨,東支西歪,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被撕成碎片。

    漸漸的,凍僵麻木的身體居然沁出暖意。

    好……好熱啊?

    不是很冷嗎?怎么會這么熱?

    薛錦蹲下去掏一把雪,她居然感覺這把雪都是暖的,放在手心里要燙得燒起來。

    她忍不住解開衣領扇風,尤嫌不夠。那種熱從骨頭里往外溢,簡直像往一個壺里倒熱水,越倒越多,最后終于溢出,滴在底下燒紅的炭上,滋滋作響。

    她要被燒著了。

    “好熱……”

    薛錦喃喃著,忍不住扯開斗篷。

    怎么會這么熱?

    身后一人眼疾手快撿走裹在身上。

    薛錦毫不在意,她像喝多了燒酒,渾身發燙,臉色燒紅,輕飄飄踩在云端,不知不覺間,身上衣服脫下大半,飄飄忽忽地躺在路邊。

    其他人哪里會提醒,跟在身后就分完了,嫌她脫得慢還上手扒。搶完后任由她倒下,不一會兒就被雪埋住了大半。

    姜遺光聽到動靜停下身,走過去蹲下查看,發現她已沒救了。遂不再理會,繼續向前走。

    他并非不冷,他也感覺自己快要凍死了。

    在沒有盡頭的雪原中,他無法得知要走到什么時候,亦難確定自己的猜測是否屬實。

    他依據李氏說的那些故事找到破綻離開夢境,鏡中應當也與李氏說的故事有關。但李氏所說有關雪惡靈的傳說有許多種。他對自己收走的藏夢雪女都不算了解,更不用說遠在京城的陛下做了什么,京城大雪和哪種雪惡靈有關,他更是一無所知。

    被“消滅”的雪惡靈會有什么怨氣?亦或者,這場死劫源自鏡外的煤婆鎮?眼前場景實在眼熟,不正是去煤婆鎮的路上嗎?

    李氏告訴過他,煤婆鎮原本不叫煤婆鎮,很久以前的人們給它起了不少名字,不過只要提起那座擁有煤礦的鎮子,大家就知道是哪兒了。

    后面出了一樁邪事,在那件事中,煤婆婆顯靈,庇護百姓,這個名字才流傳開。

    他又抬頭望了眼似近實遠的山。

    這座山和鏡外煤婆鎮的礦山極其相似,興許就是同一座,也有可能是陷阱。畢竟在鏡外的夢中時,那座山就在召喚著他。

    但既是在鏡中,逃避無用,冰天雪地亦無路可退,總要去看看。

    此事不能告訴任何人。這些入鏡人都信不過,死劫中的任何人和鬼,包括自己的眼睛,都不可信。

    若非絕大多數入鏡人都見過他的畫像,瞞不過去,他連姓名都不打算說。無他,這是他的第十六次劫,自是無比艱難,誰知那些人會不會遷怒之下做些什么?他們之中又有幾個是“那位”的人?

    “你到底要去哪兒?”跟在后面的一個名叫呂雪衣的人跟了一路終于忍不住了,伸手拽住不放。

    姜遺光扯開他,繼續向前走:“前面那座山。”

    呂雪衣納悶,按捺住脾氣:“去那里……作什么?”

    姜遺光:“不知道,試試。”

    呂雪衣蓄積許久的怒火再按捺不住,哆哆嗦嗦罵道:“不知道?不知道你還……還帶我們,走那么遠?”

    姜遺光:“我沒有要你們跟著。”

    呂雪衣頓時氣得想和他動手,剛舉起拳頭,對方卻跟后腦長了眼睛一樣猛地回過頭,一團雪直接將他砸倒在地,回過神來,脖子上多了一只冰涼的手。

    “再有下次,我會先殺了你。”其實在沒分清這些“人”是不是真的入鏡人之前,他不能殺人。

    姜遺光的聲音比雪還冷,一下就叫呂雪衣清醒了,反應過來后驚出一身冷汗。

    他剛才居然鬼使神差地就要動手了?

    姜遺光冷冷地盯他一眼,確定他不敢繼續,才又向山上走去。

    徒留呂雪衣心頭起火。

    對,一開始姜遺光確實沒讓他們跟著,是他醒來后看見姜遺光走,他就跟著走了。但入鏡人哪個不是人精?姜遺光這話把自己推的一干二凈,他要是不擺出一副自己知道很多的樣子,不顯出一副領頭的樣兒,他也未必會跟著!

    雖說……

    呂雪衣回頭,眼睛前面蒙了布條擋著,還是會被白雪刺得無法直視。

    四下看去,白茫茫一片。

    雖說,叫他自己走他根本不知道該去哪兒。

    想到這兒,呂雪衣跟上去幾步道:“對不住,是我鬼迷心竅,我……我沒有這個意思……對了,一定是這地方有鬼怪作祟!亂人心智,這不是我本意!”

    姜遺光搖搖頭:“沒有鬼怪,是你自己心志不堅。”

    這樣的事他見過太多。人在走投無路瀕臨絕境時,便是心防攻破之際,惡念叢生,為鬼為蜮。但這些人是不愿承認的,事后只會找借口說自己鬼迷心竅。

    殊不知,在為惡一技上,鬼不如人。

    呂雪衣扯出個僵硬的笑,不再爭辯,慢慢落后幾步。

    另一人悄悄把他拉到一邊,兩人漸漸走到隊伍后,那人低語道:“你又何必招惹他?”

    呂雪衣恨道:“他鐵定知道消息,就是不說。”

    那人道:“此話怎講?”

    呂雪衣呵著手:“上面不是說,派人去解決了雪惡靈嗎?你想想,雪惡靈是一般人對付得了的嗎……那么多入鏡人去都沒回來,陛下還能派誰去?”

    那人嘶一聲,頓時什么都明白了。

    “難怪他什么都不說。他怕我們害他。”

    入鏡人中有一項秘而不宣的規則,即,殺死或折磨收鬼入鏡之人,能消解些惡鬼怨念。運氣好時,甚至可以借此離開。

    不過一般情況下入鏡人不敢起這心思——能收鬼的入鏡人鐵定知道的比其他人多,手段也要厲害幾倍,和他們打好關系還差不多。除非實在逼到了絕境,有些人才會用這辦法求一條生路。

    “他怕我們知道,才想把我等耗死在此地,他好自己離開!”

    風把兩人的低語吹到很遠,走在前面的姜遺光沒有聽見。因他身上亦涌起熱意,他心知自己撐不了太長時間。

    礦洞還在遠處,看著不遠,卻好像怎么也走不過去。

    他仰頭看了一會兒,默默估測距離,重新看向前方時,身后忽地疾風呼嘯而來,姜遺光猛地閃身躲開,呂雪衣手持短刀不依不饒地扎了過來,另一人也閃身來到他身側撞向他。

    姜遺光硬生生扛下這一撞,揪著他頭發和肩膀扳過肩砸過去擋刀。力道之大,呂雪衣凍僵的手握不住刀,反被砸在雪地。下一瞬,他的臉就被按在了雪地里,兩只手拼命撲騰掙扎。

    好幾人紛紛撲過來,皆各藏心思,幫姜遺光的也有,幫呂雪衣的也有,還有幾個躲到一邊不敢管。

    呂雪衣頭埋在雪里拼命掙扎,胡亂撲騰中,手上打到硬硬的一片東西,姜遺光聽到了聲音,用力把人掀到一邊,在那個位置多摸索兩下,硬硬的,把雪扒開,真叫他發現一塊不知埋了多少年的木板。

    這下其他人都停了下來,呂雪衣也停了,喘著氣警惕地盯著姜遺光,看他慢慢把木板挖出來。

    厚實是真厚實,約四尺長,兩尺寬,足有三寸厚,立著放能有半個人高。木板背面釘了栓,下面連著小半截粗木樁。

    普通人家可不會花這么多木頭打個木牌子。

    “這……我剛剛碰到的,我們都有份,你不能私藏!”

    姜遺光邊拍掉板子上的雪邊說:“我當著你們的面拿出來,就沒有想過私藏。”

    木板不知在雪下埋了多久,去掉最上層的雪粒子,表面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隱約能看到底下刻著幾排模糊不清的字。另一人帶了錐子,見狀趕緊遞上來。

    所有人都消停了,維持在不遠不近的距離探頭看姜遺光慢慢把冰鑿開。方才護著姜遺光的幾人更是警惕地圍成一圈。

    冰塊敲開,露出底下陰刻兩排模糊的大字。

    “……煤山重地,未得……準許,不得入內,違者天打雷劈。”姜遺光一字字念出來。

    “煤山”和“準許”兩個詞前都有一個詞,但這個詞像是被刀刻意刮了許多道,根本看不清。

    “難不成這是座煤山?”一人看看木牌,又扭頭看看身后的大山,問姜遺光,“你是不是知道這座山里有東西?”

    姜遺光冷笑:“我知道?你們覺得我能知道什么?你們懷疑了一路,怎么不懷疑我救你們也是別有用心?”

    呂雪衣道:“難道你不是嗎?”

    姜遺光說道:“若我真的知道內幕,我為什么要把你們救出來?就是為了讓你們像現在這樣,什么忙都幫不上還懷疑我?”

    呂雪衣一噎,不甘地嘟囔:“難不成你還是因為好心?”

    姜遺光在雪地里摸索,看有沒有其他能用的東西一邊說:“我只想弄清進來了多少人,有哪些能派上用場。誰知道救出的全是一群無用且添亂的家伙。”

    呂雪衣聽了也跟沒聽見一樣,正想說些話辯解,就見姜遺光側耳,仿佛聽到了什么,忽地抱著木板側身一躍,頭也不回往前跑了。

    這是干什……等等!

    破空聲自上空逼近,呂雪衣在聽到聲音前身體比耳朵反應更快地閃到一旁。

    轟——

    一聲炸響。

    呂雪衣回頭,驚出一身冷汗。

    他們頭頂處是個延展開像屋檐的長長山坡,坡頂掉下個大雪塊,正好砸在他才站過的地方,被踩過的厚實雪地竟硬生生砸出個大坑。

    那明顯不是單純的雪塊,里面肯定包了石頭或者木頭什么的。

    呂雪衣心有余悸,要是他沒走開,現在被砸個洞的就是他了!

    山坡頂探出個人頭往下一看,見沒能得逞馬上縮回去。下一瞬,越來越多雪塊從頭頂的山坡砸落下來。

    “快走!”呂雪衣眼尖地發現那人,忙喝道。

    不必說大家也紛紛跟著姜遺光腳步逃走了。還沒跑多遠,遠處轟隆聲越傳越近,雪地隱隱顫動,幾人好不容易跳到高處看去,這條道盡頭,數十個越來越大的雪球滾滾而來,再后面,是更加洶涌的如大浪一般的雪潮。

    誰在背后暗算他們?

    所有入鏡人心里都浮現出這個念頭。

    難不成還有別的入鏡人藏在暗處?

    姜遺光知情嗎?會不會就是他指使的?他想要干什么?

    姜遺光同樣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但他知道這群人肯定起了疑心。

    他也疑心是這群人當中有人搗鬼,防備之下跑得更快,不但要遠離眾人,還要閃躲從高處洶涌落下的雪塊,不斷向高處奔去。

    姜遺光記得再往北不遠處有個礦洞,若鏡內外的礦山一樣,礦洞里會有一些煤和食物,他們可以停下休息。而且那條礦洞通向煤礦深處,到時就算有人作亂,礦洞中也可逼他們現身,

    眼看就快到了,偏在此時,去往礦洞必經之路上突地從雪里跳出十來個蒙面持刀之人。為首之人凌空躍起,手中短刀直襲面門!

    危急之際,反而是身旁一入鏡人用力推了他一把,姜遺光借力旋身,背在背上的木板撞將過去,刺客被撞開,刀尖險之又險地從他喉嚨上方擦過,他順勢扯下那人蒙面面罩。

    面罩下是一張陌生又蒼白的臉,看著很年輕,不過二十出頭,眼神卻如行將就木的老人一樣麻木平靜。

    “為什么殺我?”姜遺光看出此人沒有易容,他并不認識這個人。

    那人不答,表情變都沒變,閃身跳到一旁隨手又扯下一塊布遮住臉,手腕一抖,重新和另一個刺客包抄上來。

    更奇怪的是,這些刺客的武功路數竟叫姜遺光生出種熟悉感。

    “你們到底是誰?”

    這群刺客不知在雪地里藏了多久,卻沒有一個人發現。縱然有入鏡人們又凍又累的緣故,可刺客們的隱匿身法也不容小覷。如此訓練有素又武藝高強的一批刺客,絕不是普通人能養出的。

    鬼怪嗎?可若是鬼怪要殺他們,又怎么會派出和“活人”沒什么區別的刺客?

    究竟是誰?他要做什么?他們什么都沒來得及做,為什么會招來刺殺?就因為進入了這座山?那塊牌子看起來至少有幾十年了,如果真是因為不許人進山,怎么會不多設些路障?

    刺客們不光針對姜遺光一個,跟在他身后的所有人都遭到了截殺。

    姜遺光自己尚且應付勉強,身后連趕路都艱難的其余人更是無力應對。到這地步誰還顧得上內訌,全都聚在一起勉力招架。

    “你們到底是誰?誰派你們來的?”

    “是不是弄錯了?我們初來乍到誰也不認識,你們肯定認錯了!”

    一人想起了什么,叫道:“是不是因為我們進了禁區?我們退出去就是了。”

    沒有人回答,刺客們就跟沒聽見一樣,不論入鏡人們如何試探、叫罵,下狠手,叫也不叫,活像一具不怕傷痛的木偶,只會麻木地對他們下殺手。幾個來回后,入鏡人們也都安靜下不說話,專心對付他們。

    冰雪寒風呼嘯中,只余刀劍相擊的接連脆響,和偶爾幾聲受傷后的痛呼。

    姜遺光察覺到什么,抓住機會,再度挑飛一人的面罩。

    同樣是不認識的臉,同樣麻木冷漠的神情。趁那刺客要退的關頭姜遺光一把捉住他臂膀扭過背后,另一只手伸前掐住對方下巴,掰過后用力在兩腮一掐,逼迫他張開嘴。

    “果然……”姜遺光的猜想應驗了。

    刺客的舌頭少了半截。

    “他們全都被剜了舌頭,說不了話。”姜遺光的聲音傳到其余入鏡人耳中。

    而這似乎激怒了刺客們,或者是提醒了他們?秘密暴露后,刺客們攻勢更加兇猛,終是抵擋不住,一個個接連重傷倒地。

    呂雪衣也受了傷,再逃不走,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的刀刃逼得越來越近——

    沒有活路了嗎?

    呂雪衣完全沒想過自己居然會以這樣憋屈的方式死去。他從前想過自己的死,以為會壯烈些,或凄慘些。他覺得自己死前會想很多,可眼睜睜看著那把刀迫近時,他反而一片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但他沒有死。

    另一把軟劍平平切入刀尖和面門之間縫隙,輕輕一彈后旋起,對方刀尖便被軟劍絞住,再難前進一分。待軟劍一抖,繃直了,長刀竟直接飛了出去。

    好劍!

    沒想到在鏡中也能遇上此等神兵利器。

    是誰?

    呂雪衣看去,也是個蒙面人,頭臉裹得嚴嚴實實,軟劍在他胸口輕輕一彈,他就被大力震飛出去。

    倒不疼,那人只是把他丟一邊不要妨礙而已。呂雪衣匆匆道謝后趕緊悄摸跑了,連躺在地上看起來沒氣兒的同伴們都顧不上了,不過他們也陸續被后面趕來的蒙面人丟了出來,以免誤傷。

    姜遺光也走了。跟著他的和跟著姜遺光的兩撥人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正好跑了一東一西兩個方向。正中那群人還在廝殺,很難穿過這幫人再匯合,想過去問問都不行,只得耐下心等著。

    要他命的人固然不能信,但他也不會認為救他們的就是什么好人了。

    姜遺光盯著那群人,若有所思。

    兩撥人的身法都有些熟悉……

    莫非鏡中人的武功也能和鏡外人的一樣嗎?他們到底卷進了什么事中?為什么有人殺他們,有人又要救他們?

    姜遺光發現,刺殺他們的人比來救他們的人多了近一倍,武功卻不相上下,后者已在打斗中損失近半,撐不了多久。

    如果救他們的人真心想把他們救出來,人是不是少了些?總該透露身份才是……

    他們會不會也是一伙的,做戲給他們看?但這又是為什么?不論如何,不能多待。

    “快走。”他對一直跟著自己的幾人說道。

    剛才把姜遺光撞開的人名叫范辛慈,和其他懷疑的人不一樣,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對姜遺光有種近乎信徒一般狂烈的崇拜。之前呂雪衣幾次起沖突,也是他沖出來幫他說話。姜遺光只要多看他一眼,他就跟抽了逍遙散一樣激動地渾身顫抖眼睛發亮。

    姜遺光一說話,也是他搶著道:“好,好,我們往哪邊去?”

    姜遺光知道渡劫多的入鏡人都會有追隨者,像凌燭,還有以前的九公子都有不少人死心塌地跟隨。不過其中也有十分瘋狂之人,把他一言一行都奉為圭臬,即便對方從不把他們當回事也不在乎。

    姬鉞私下對他說過,像這樣的人早已經失了主心骨,看起來對你予取予求百依百順,很好利用的樣子,可真指著他們做成什么是不可能的。

    一個連自我都失去了,主動把另一個人當做神明敬奉的人,很可能會因為自以為是的忠心作出些蠢事,反害己身。

    凌燭也是,雖偶爾使喚他們,卻瞧不上這些人。

    換句話說,他們會主動收買人心,讓人聽服自己。但這種他還什么都沒做,光憑一個身份就恨不得把命獻出去的人,其實已經瘋了。

    就跟寺廟里道觀里瘋狂求神拜佛的人一樣,普通小老百姓上上香,祈求神佛保佑,還算正常。那種傾家蕩產自己命都顧不上也要拜佛求神的人,不是瘋子是什么?只是那些人把他們當成了神佛而已。

    姜遺光只是沒想到,他居然也有,還在這里碰上了。

    他沒理范辛慈,對旁邊的人說:“上面有個礦洞。”

    不必他說,其他人紛紛支著疲憊身軀向上逃。

    第559章

    眼看著救他們的人都快被殺干凈了, 姜遺光他們也跑了。呂雪衣沒法,只能沖另一個方向逃,邊逃邊祈禱等會兒那批人去追姜遺光那頭。

    等他們都跑沒影了,第一批刺殺眾人的刺客已將對手殺了干凈, 他們自己也死傷不少。

    受傷較重的留在原地收拾尸體。輕些的自己默默包扎好, 垂首等在領頭之人身后。

    “要追嗎?”一人上前打手勢比劃問。

    領頭之人——也就是最先被姜遺光扯下面罩的那人往兩個方向都看了看, 指指其中一個方向,重重揮下!

    余者會意,紛紛朝那個方向奔去。

    ……

    雪山一側, 一行人浩浩蕩蕩上了山,為首年輕人披著大紅斗篷,眉眼間自帶一股風流恣意。天寒地凍,其他人穿得不夠,在寒風中凍得不行, 他卻樂在其中,還有心情吟一首詠雪詩。

    于家長房的三少爺不知吃錯什么藥,非要上煤山看看礦洞,于家人沒辦法, 只能叫人跟著, 再雇了不少當地百姓領路。

    帶的人手多,衣服糧食藥物還有炭火都不缺, 這一路上的風雪倒也不那么艱難了,不過折損了幾個人而已。他們的尸首都好好在路上安置了,到時帶會去交由家人安葬。

    除了這些讓人不快的事, 其他都很順利, 尤其是這冰雪雕砌的山中雪景,更是叫于家少爺贊道, 即便那礦洞里沒甚寶藏,憑這百年難得一見的雪景,他這一趟就不算白來。

    不過說起來……

    “你們說的礦洞呢?怎么還沒到?”

    “少爺,前邊就是了。”

    于少爺——于修瑾笑道:“我倒要看看你們說的煤礦雪怪在哪兒,有沒有那么玄乎。”

    說著,他不顧人群中幾人欲言又止,抬步向上走,于家家丁見幾個刁民還想阻攔,頓時露出兇煞之色,幾個要說話的頓時也嚇住不敢再說了,不得不跟上去,只敢在心里祈禱今天老天保佑,煤婆婆保佑。

    雪地難行,就算前面有人開路,于修瑾走到一半也累了,忍不住回頭看看后面其他人抬的轎子,一直跟著他的書童連忙道:“少爺,您靴子都濕了,要是得了風寒夫人該心疼了,不如上轎歇歇?”

    于修瑾正色:“不過幾步路能有什么要緊,你真是越來越啰嗦了。”

    書童阿桂哭喪著臉:“好主子,這是出門前夫人囑托的,要是夫人知道了,回去鐵定要責罰小的沒照顧好少爺。”

    其他人也跟著勸,搬出老爺夫人的名頭,于少爺拗不過他們,只好叫人把轎子抬上來。

    于少爺嘆道:“你們這群人,真是把小爺我想的太嬌氣了。”說著掀開簾子就要坐進去,他臉上還帶著無奈的笑,掀開簾子,轉頭的剎那卻看到了……

    “啊啊啊啊啊啊——”

    于修瑾完全沒想到轎子里居然有這種東西,嚇得慘叫一聲轉頭就跑,兩條腿都嚇軟了,邁出步去就直接跌倒在地,還要拼命往后爬,“轎子里……那個……有……”

    他驚恐地指著轎子,嚇得話都說不囫圇了。

    一群人全都被嚇了一大跳,書童阿桂早就撲過去接住于少爺,急切地問:“少爺不要慌,怎么了?”說著瞪幾個轎夫,“是不是你們往轎子里放了什么東西?驚嚇到了少爺?”

    幾個轎夫連連賭咒發誓自己絕對沒有,要不是這冰天雪地的,他們都要跪下了。

    阿桂半信半疑,陰狠道:“要讓我發現你們做了什么手腳,你們就等著瞧!”

    說罷,他小心走向轎子。

    于少爺心有余悸,他心口還在怦怦跳,完全沒辦法剛才看到的那個東西……

    他看到阿桂馬上就要掀開簾子了。

    不可以……不要……

    那個東西……

    可是于修瑾發現自己居然說不出話,動也動不了,手都伸不出去,只能眼睜睜看著阿桂一步步走近轎子。

    阿桂憑借滿腔忠心上前,手停在轎簾上時,卻不敢動了。

    他從來沒見少爺這么怕過。

    阿桂跟著少爺也有十幾年了,一直對于家,對于少爺忠心耿耿,少爺不方便做的,他做,少爺要挨的罵,他來挨。當年要不是他家少爺把他買下,他全家早就餓死了。

    少爺就是他的天,他這條命為少爺舍去也是值得的。

    阿桂不斷在心里默念這句話,以往他都是靠這句話壯膽子,現在卻不知怎么的,越念越怕,好像自己揭開以后,簾子后面的東西真的會要他的命一樣。

    應該……不會吧?這大庭廣眾的。

    阿桂鼓足勇氣把手放在簾子上,猶豫了很久。

    隊伍里的人都沒說話,害怕,恐懼,猜測?也許都有,他們想知道少爺害怕什么,又擔心轎子里是真的有不該多出的東西。

    大冷天的,阿桂背上漸漸冒出汗,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少爺。

    少爺被人扶著,站在后面看著他,好像要說什么,但沒說話。

    他應該也是在等他掀簾子看看吧?

    阿桂心一橫,閉著眼睛,咬咬牙一口氣把簾子掀了起來——

    什么也沒有。

    轎子里只有該有的東西,不該有的一樣也沒有。

    一群人高高提起的心跟被扎破放了氣一樣泄下去,于少爺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簾子掀起的一瞬間,他也閉上了眼睛,但是他沒有聽到動靜便又睜開了,不敢相信地盯著空空如也的轎子。

    里面真的什么都沒有。

    不對,剛才看到的那個東西……是什么來著?難不成真是自己看錯了?

    于修瑾突然發現,自己剛才幾乎要把自己嚇趴的恐懼忽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就連他自己回想一下都覺得莫名,明明什么都沒有,可能就是看錯了,他怎么會那么害怕?他什么時候這么膽小了?

    阿桂心里嘀咕,只是礙著少爺面子不敢說出來。其他下人們還有被雇來的人都不敢說什么,一時間他們竟都安靜下來,盯著于少爺看,等他發令。

    于修瑾壓下心里那股沒來由的驚慌,叫阿桂再仔細查過轎子里,就連轎中木柜上的小抽屜都沒放過,確定沒有一點問題夠,他才坐進轎子,一行人繼續向煤山礦洞行進。

    ……

    “他們追來了。”姜遺光側耳聽了聽,對其他人道。

    姜遺光故意兵分兩路,結果還是追兵朝他們這邊追來,是因為他?還是因為他們去的礦洞方向?究竟是誰派來的?

    范辛慈忙說:“我們現在怎么辦?”

    姜遺光沒有理他,只是加快了步子:“我會去礦洞看看,你們自便。”

    范辛慈對其他人道:“你們要是懷疑,大可不必跟來,以免到時懷疑這懷疑那,把別人好心當驢肝肺。”說完急匆匆追了上去。

    跟隨者中有一女子姓盧,單名湘,為人機敏,方才幾次沖突她都不聲不響,卻在暗中偏幫姜遺光幾次。盧湘心知姜遺光肯定有自己盤算,她摸不透,但他肯定能知道更多,想也不想跟了上去。

    已經能聽到追兵的聲音了……

    剩下幾個,一大半都追了上去。剩下幾個其中一人名褚梨,也算經驗豐富,當機立斷決定從另一個方向逃走。礦洞里估計真的有東西,但那些刺客看樣子是沖姜遺光去的,姜遺光此人無情無義,即便借生死關頭和他攀關系也沒用,倒不如避一避,活下來后說不定能發現什么。

    礦洞在朝北的道,褚梨怕被發現,帶著兩個人走像蜘蛛一樣橫著從另一頭悄悄溜走了,最后一人不忘把踩出的腳印掃上痕跡,等下風一吹就看不出來了。

    那廂,姜遺光也終于來到了礦洞前。

    礦洞形似普通山洞,卻非天然,而是人為挖鑿而出,一人多高,三尺寬,狹窄而逼仄,要是胖些恐怕都擠不進去,站在洞口往里看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里面吹拂而來的帶著塵封許久奇怪氣味的風。

    從洞口往里一走進去就感覺不一樣了,寒風被隔絕,身體陡然一暖,再仔細感受,四周空氣暖融融的。

    因為太黑,從外面看不到里面,幾人都摘了眼罩。走進去后發現里面跟開了間小屋似的,還算寬敞,能容下十來個人活動的樣子。

    四壁黑漆漆的,不過就著外面透進的光就能看清了,地上到處堆著麻袋、破木板、麻繩等等,還有幾個倒了的油燈,看起來好像有人在這里休息過。

    再往里,這間“房”盡頭,也有個小門一樣開出的門洞,黑乎乎的門洞跟四周融為一體,才叫他們一時沒發現。

    趁幾人在摸黑搜刮山洞,元霈柳小心地靠在山洞口,貼著山壁往外探頭,因為害怕被那群人發現,剛探出一點就馬上往回縮。

    里邊是純粹的黑,外邊是刺眼的白,摘了眼罩往外看反而什么也看不到了,白雪刺得他眼睛流淚,就像太陽大的時候仰頭直視日光一樣。元霈柳又不敢出去打探,只好縮回來。

    他發現一個奇怪之處。

    進來以后,外面的追殺聲反而聽不到了,好像人都消失了似的。

    察覺古怪,元霈柳提起了心。

    他不確定那幫人是不是在外面埋伏著等他們出來,也可能他們還在搜尋,只是怕打草驚蛇?

    不管怎樣,總不可能就這么回去了吧?剛才不還要置他們于死地嗎?

    他后退兩步回過頭,被刺的發疼的眼睛適應了好一會兒才習慣洞里黑暗,卻發現人少了兩個,看起來都往后面的洞口走了,還有兩個人守在洞口往里探頭。

    可能……從這個洞一直往里走,就會通往煤礦中心?

    元霈柳急忙過去,以氣音問:“那邊是什么?”

    隊伍最后一人名叫景嘉玉,她正專心往里看呢,耳邊突然一聲,驚得她差點跳起來。好在入鏡人大多練就了一身即便嚇一跳也絕不開口不動的本事,要不然她就叫出聲了。

    景嘉玉回頭瞪一眼,低聲道:“不知道,我正準備過去呢。”

    只要里面沒有危險,就能進去看看。

    不過里面實在太黑了,他們又怕照明后引來刺客,所以景嘉玉什么也沒看見。

    那頭沒有太大動靜,反倒是幾人走動的窸窸窣窣聲傳來,還有低聲說話的氣音。這里太靜太狹小,一點動靜都很明顯,就是聽不清那邊在說什么。

    景嘉玉邁過門,狹窄的過道也就兩三步,穿過以后,又覺寬闊。里面應當又是一間屋子,太黑了,實在看不清多大,這里會有什么?

    景嘉玉聽到了近處的窸窸窣窣聲,她能感覺到自己前方有一個人,靠近了小聲問:“你們發現什么了?”

    那人語氣里帶了些驚恐,急促地低聲道:“噓,別說話。”

    景嘉玉頓時繃緊心弦,多次死劫經驗告訴她這時候最好別問為什么,照做就是。

    她悄悄挪進去,揪緊了對方衣角,手上還能感覺到對方的溫熱,應當是活人。那人拿她沒辦法,又不能開口趕,只好就這么等著。

    景嘉玉聽出自己牽住的那人應該就是盧湘姑娘,她不知為什么緊張地一動不動。

    可其他人還在走來走去,悄悄說話,盡管聲音壓得很低,在小山洞中也十分明顯。

    景嘉玉正納悶,窸窣聲更響,更近了兩步。元霈柳的聲音響起:“景姑娘?”

    盧湘抓住景嘉玉的手用力一掐,后者會意馬上低語:“閉嘴!”

    元霈柳追著景嘉玉過去,結果一進去什么也看不見,他既不敢亂走,也不敢點火照明,只悄悄問了一聲,結果對方卻馬上叫他閉嘴。

    元霈柳知道肯定有事發生了。

    他循著聲音悄悄摸過去,大氣不敢喘,感覺不遠處有個活人,便悄悄靠過去。那人沒趕他,只是渾身緊繃,好像……在等什么似的。

    第560章

    于家一行人終于到了礦洞附近。

    煤山鎮的人依靠煤生活, 對這座煤礦山他們比誰都上心。全鎮一齊出錢出力挖了九個礦洞口,共連接三條礦道,這三條礦道最后會在山中地底下交匯成,那里挖了一個最大的礦洞, 需要挖煤時, 就從最中間的礦洞向下挖。

    每個礦洞外還掏平壓了一小塊地, 像個曬谷的廣場,可以用來裝貨。以往各家都是在那兒把挖出的煤分揀裝在獨輪車上,再一起運下山。現在這方平臺上還有幾架輪子破了的獨輪車, 還有幾麻袋沒來得及運下去的煤塊。

    地面雖說修平了,大雪一落足能沒膝,談不上平整不平整了。這樣的路怎么能叫少爺下來走?前面開路的人用力把雪鏟開,堆在一起推下山,總算清出條能走人的道了。

    幾個抬轎的漢子找放下轎子, 阿桂輕叩幾下窗子:“少爺,到了到了。”

    于修瑾揉著惺忪睡眼掀開簾子,阿桂趕緊拿紗布給他遮上眼睛。于少爺卻一刻也坐不住,不用阿桂扶就從轎子里跑了出來。

    入目就是高高的雪山, 一望無際雪白的云海與白霧, 寬大的足能讓五個人并排通過的山洞——這是為了方便底下人把煤送出來。從洞口往里看,漆黑崎嶇巖壁一路通向最黑暗之處, 盡頭仿佛能將人吞噬進去。天然奇景與人力開鑿的礦洞在此時構成一處絕妙布景。

    “不錯不錯,如此貧瘠之地竟有此奇景。”于修瑾都看呆了,圍著洞口不斷看, 又伸手從巖壁上沾了沾, 指尖果然抹上一層漆黑的煤灰。

    “少爺擦擦手吧,可臟呢。”阿桂遞了帕子去。

    于修瑾接過手帕往里走, 阿桂急忙上前錯后半步緊跟著。于修瑾道:“得了,阿桂你就別跟著我了,叫他們把東西都搬進來,這里好好收拾下,你盯著,我四處轉轉。”

    于少爺已經不把先前的事兒掛心上了,阿桂卻總還記著,聞言不放心道:“帶的東西不多,這幾日要委屈少爺了,這會子少爺可千萬別走遠,小的叫他們手腳麻利點,到時少爺……”

    洞里氣味不太好聞,于少爺拿手帕捂著鼻子到處轉悠,不耐煩叫他退下,阿桂有再多話想說也只能吞回去,跑到外面叫大家進來,再趕快把這里收拾一下。

    很快地上就鋪好了毯子,阿桂怕硌著還在毯子下又加了兩張厚草席。燈也點起來了爐子也點著了,幾個小爐子都放在洞口,煮茶溫酒,熱鍋燉菜,不一會兒香氣就飄滿了整個山洞,幾乎是在聞到這個味兒的同時一群人就餓了,可少爺沒發話,他們不敢吃。

    說起來少爺也不算多么刁難人,他喜歡打賞,吃過飯后也都會把飯菜勻給他們。幾天下來這些人都習慣了等少爺吃完再分飯菜,不然他們連口熱的都吃不上。

    這山洞挺大,把車轎都放進來還有余,于修瑾原本順著點起的火光往里走,看到盡頭又開了個洞,一人高,幾尺寬,也就夠一個人過的。

    從洞口往里看,黑乎乎什么都看不清,陰冷的風從里面飄來,還有些不太好聞的氣味。

    于修瑾沒法形容那種味道。

    剛進礦洞,里面就有冰雪的冷冷的氣味,還有煤礦山石的年久滄桑的塵土味兒,以及可能是在此處做工遺留下的汗味兒,揉雜在一起并不好聞。于修瑾雖然在家嬌生慣養,但在外跑過的地方多,該忍時也不是不能忍。

    他本來想進去看看,可在邁出去的時候卻不知怎么地停下了腳步。

    他感覺到了恐懼。

    那一步遲遲邁不出去,好像有個聲音在提醒他,要是他進去了,就再也別想出來。

    這讓他想起路上自己遇到的那件事。當時他不知道怎么了,居然會害怕到失態成那個樣子。可他再怎么回想也想不起來自己在轎子里看到了什么,事后,那些恐懼就跟太陽下的雪一樣消散了。

    可現在,它們又回來了。

    于修瑾額頭開始滲出冷汗,無可回避的恐懼、驚慌爬滿全身,他甚至感覺有東西就在面前的黑暗中,注視著自己。

    “……少爺?”阿桂看少爺呆站著不動,其他人都餓極了,不得不來請少爺吃飯,誰知少爺跟沒聽見似的。

    “少爺?少爺?該吃飯了,湯燉好了。”燉湯的水是從外面取了干凈的雪煮開的,羊肉是自家帶的,冰天雪地凍硬了也不怕壞,就是煮熟麻煩了些。拿最鋒利的刀先把凍硬的肉跟砍石頭一樣切成片再下水煮,加一點香料就夠叫其他人饞得口水不停往下咽。

    少爺以前最愛喝羊肉湯,每次燉了好湯,不必說他就主動來了,怎么這回不靈了?

    “少爺?”他輕輕拍拍少爺肩膀。

    少爺卻驚恐地跳起來,嚇了一大跳,這次他沒有叫,只是眼神無比恐懼,臉色蒼白,這種天氣,阿桂居然就著光亮看到少爺額頭汗涔涔一片。

    “少爺你怎么了?少爺?”阿桂也嚇了一跳,連忙把少爺拉過來坐著上下看,摸額頭掐虎口,本來還要叫隨行的大夫瞅瞅,于少爺卻緩過神來,搖搖頭:“沒事了。”

    阿桂不放心:“少爺,還是叫大夫看看吧?”

    于修瑾突然暴怒,狠狠一耳光打在阿桂臉上,死死掐住阿桂脖子。

    “我說過沒事了!給我滾!”

    于修瑾臉孔扭曲,惡狠狠地瞪著阿桂。

    就好像……在看著的不是一起長大的仆人,而是和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樣。

    ……

    “你擦擦吧,這一下打得可不輕。”大夫將一盒傷藥塞給阿桂,不由得嘆氣,悄悄往里探頭看坐在毯子上的于少爺,“少爺今天不知道怎么了,發這么大火。”

    剛才要不是他們都攔著,可能少爺真會把阿桂給掐死。后面少爺也不說話,就坐在那兒,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一個地方。大家都害怕,就算洞里暖和也避出來了,在外面點個火堆,三三兩兩坐一起取暖。

    阿桂傷了嗓子說不了話,點頭道謝,同樣擔憂地往里看。

    其他人都以為少爺沖他撒氣,阿桂現在沒法解釋,他心里卻在往那個方向猜測——

    恐怕少爺是……中邪了吧?

    他伺候少爺十幾年,比誰都清楚,少爺只是表面上看著脾氣大,其實性子很好,他從來不拿別人撒氣,沒動過他一根手指頭,偶爾沖他發火罵兩句,之后還會拐著彎兒給他補償,帶他出去吃酒,賞點金豆子都是有的。

    是什么時候中邪的?他該怎么辦?

    少爺……

    ……

    礦洞外,雪地中,褚梨全身藏在雪里,大氣也不敢喘地透過樹杈縫看外面。

    那群刺客越來越近了……

    他們站在了礦洞前面,不知道在比劃什么,褚梨看不懂手勢,只能瞇著眼睛仔細記下。就當她以為那群人會進去搜的時候,他們居然轉身走了?

    褚梨不敢相信,和她一起跑的姚飛白也不敢相信。直到那群人真的走遠,身影都消失了,他們多停了一刻鐘,才面面相覷著從雪里爬出來。

    齊瑞明和他們一起躲在雪地里,和其他人不一樣,他天生就不太怕冷,姚飛白跟褚梨凍得瑟瑟發抖,他還能撐得住,只是不能透露。要是知道他不怕凍,這些人鐵定會搶走他的衣服。

    所以這會兒他跟兩人一樣,縮手跺腳,打著都聽兩人說話。姚飛白對褚梨道:“你,進不進去看看?”

    褚梨搖搖頭:“我暫時不進了。”

    她呵出一口白氣:“我們初來乍到,什么都不知道。這群人他們肯定知道這山洞里有古怪,才不進去。”

    就跟打獵的時候一樣,一群狼追著你跑,跑著跑著沖進個地方,結果那群狼突然調頭就跑,那肯定是前面有更可怕的東西。

    褚梨自認為比不過其他人,她就不湊這個熱鬧了。盧湘姑娘也在里面,有一回死劫就是她和盧湘一起過的,兩人有些交情,反正里面要是有什么,她到時候再從進去的那批人嘴里打探好了,再不然盧湘也能告訴些消息。

    齊瑞明想的和褚梨一樣,見她不進去,他也不去。

    姚飛白不勉強,他快被凍死了,就算是為了驅寒他也要進去看看。和兩人道別后,他摸出匕首,小心翼翼地踏入山洞。

    山洞漆黑一片,姚飛白摘下眼罩努力適應總算能看清些,不知怎么這里邊沒人了。

    姚飛白倒沒往不好的地方想,他猜測這里有別的道,那群人估計往里走了,他仔細磨損,發現地上有廢棄了不知多久的油燈,油用光了,芯子還在,只是也已凍硬了。姚飛白身上帶了油,捂熱些倒點兒進去,從衣服上扯下一點布,搓成細條浸在里面點著了。

    微光瞬間填滿整個山洞。

    姚飛白找了一圈,發現地上東西都有被翻揀過的痕跡,先前人應該找過了。他看到這小山洞后面還有一道門,門后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聽起來好像有人在走,還有人說話。

    他思索再三,覺得如果真有鬼就算自己不點燈鬼也能看見自己,不如他自個兒照明看看。

    這么想著,他拿起油燈,走了進去。

    踢踢踏踏走路聲越來越近,低低切切小聲交談,就是聽不清在說什么。

    通道很短,他很快就走入了下一個山洞。

    洞里,所有人都在,在看到光亮的那一刻同時齊齊看了過來,竟叫姚飛白嚇得一哆嗦。

    他這時才發現不對勁。

    這些人都沒說話,也站在原地沒動。

    那……

    那腳步聲,還有說話聲,是從哪里傳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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