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1章
到這一步, 姜遺光還是沒出現。
趙瑛幾次試探討要姜遺光的鏡子,無果。但下墓時限近在眼前——最前方的隊伍已經挖到了一條封閉的通道,不知這條道通往哪處宮殿。
因為大家之前只能隔著土想辦法測算,真正的秦皇陵……誰知道是什么樣呢?
到這一步大家反而不敢往下了, 就等著陛下的指令。畢竟事先想的再好, 到這時也難免不會怯步。
陛下道先祭天地, 再祭秦皇,算出吉時再動土。
大家松了口氣。
時近深冬,驪山上下幾近呵氣成冰, 眾人還在猜測,快過年了,陛下要不要回京?新年大宴也不出面了嗎?豈不是把皇位拱手讓人了?
攝政王和皇太女,真能安安分分?聽說京城那邊遞了折子來,請陛下回去主持新年大宴和祭祀。
趙瑛這時反而能時常見到陛下了, 她心中猜測或許是自己這個餌已經釣上了大魚的緣故。不管怎樣,陛下這時常常召見她,她也就打聽到了折子上的內容。
皇太女和攝政王在折子中極盡謙卑,道他們雖得陛下賞識身居高位, 但絕不敢忘本, 沒有陛下就沒有他們的現在。陛下若不愿意出席新年宴,容易叫小人作怪, 于是請陛下回去云云。
“她們還挺老實……”趙瑛私下嘀咕。
陛下身邊的女官笑道:“還有誠親王坐鎮呢,太女殿下和親王殿下終歸年輕了些,經的事少。”
“說的也是。”趙瑛很快就想通了。
陛下特地挑兩個年輕女孩, 不就是看她們“年輕”嗎?趙瑛也是在陛下開始召見后她才知道, 京城一些重要但不緊急折子都是送到驪山來批的,要緊事都是誠親王處理了, 皇太女和攝政王只能批閱些無關瑣事,請安折子什么的。
也難怪她們不敢僭越……
趙瑛想了半天忽然回過神來,這些和她有什么關系?她又不是要造反。
那邊術士的卜算結果也出來了,道二月二龍抬頭,二月三宜祭祖,自那日起連續祭祀一個月,向秦皇亡靈請罪,求簽,得到首肯后方可打開神道,進入皇陵。
傅伯聽到這個消息后就對趙瑛說:“那位皇帝都死了兩千年了,哪里還有亡魂在?恐怕也只是做個樣子吧。”
趙瑛:“不能夠吧?不是都說秦皇建地宮是為了那什么,不然還有那么多秦俑呢。”
古書也好,驪山司眾也罷,大家都認同秦皇修建如此龐大的皇陵,是為了到地下也延續自己的統治,在死后的世界繼續稱帝。
聽得多了,她自然也這么認為了。
再說那可是第一位一統天下的帝皇,用再怎么神異的想法去猜測也不為過。別的不說,有哪位帝皇能一統六國?能建造出這樣的皇陵?在驪山司這些時日,她了解的越多,越佩服起那位人間帝皇。
而且,挖掘越深,驪山中的奇獸怪誕越多。這幾個月他們可是碰到不少怪事,若非入鏡人夠多,陛下又安排妥當,怕是會折進不少人。這更叫趙瑛相信始皇陵中有著無法解釋的奇觀。
傅伯聽趙瑛說完,一反常態地什么也沒說,神情奇異,似悵然,似諷笑,僅僅一瞬,趙瑛還沒來得及看清,他已搖頭失笑著離開了。
趙瑛望著他背影,皺眉。
因為陛下不回京,而是在驪山過年,整座長安城都沸騰了。即便陛下發話不必前來拜見,在長安城的各路官員,還有本地的有頭有臉的人家依舊削尖了腦袋想鉆個門路。
明眼人都看出放在京城的皇太女和攝政王不過是個幌子,真正的天下之主還是當今陛下。先前陛下也說過不必來拜見,他們只得按捺住。這下馬上就過年了,就算陛下說不必勞民傷財,總也是個由頭。
到時要能在陛下面前露個臉,那可是祖墳冒青煙的大好事!
結果就連趙瑛那兒也收到了禮物,平日常被陛下召見的女官啦將領啦收到的更多,還有些不怕死的找上了近衛,說自己有某某寶貝想獻給陛下云云。
趙瑛問過后就收下了,大家都收,她一個人不收反而叫送禮的幾家不安心。
今年過年就是在驪山了,趕來的人實在多,許多在長安城周邊的商人也趕來了,自發地從城中沿途搭建攤位和鋪子,一直到驪山駐地所在的城郊與山區。商人們還帶來了炭火、糧食、糖、油,和上好的皮子布料。
長安這座古城在失去都城之位后,時隔數百年,再一次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繁華。
相比之下,京城就顯得有些黯淡了。
雖然上面三座大山坐鎮壓著,但陛下不在,眾大臣和一眾宗親都顯得有些沒精打采。不知是不是錯覺,就連街上的商販都變少了,許多老宗親也閉府不出。只有不懂事的孩童還在為過節高興,舉著炮仗線香高興地在人群中跑來跑去。
新年大宴上,凌燭獨坐一張條案喝酒,身邊不斷湊上入鏡人向他敬酒,見他興致不高便識趣退下。
也有人想借機討好他,以為他是被陛下留在京城而不快,勸道,陛下心中定是看重他的,才將他留下。
凌燭哪里是為了這個女皇帝?自從他得知異人的事跡,并投入他的麾下后,朝廷、乃至陛下,在他眼中也不過是螻蟻。
皇權再大,大不過生死。
結果現在異人已經很久沒有讓人傳令來了。
明明事態已經很緊急了,他聽說守陵人后代現世,九鼎已經集齊,所以女帝才會急著去驪山。
現在驪山那邊怎樣了?秦皇陵開了嗎?
他無比焦急,但沒有命令,他不敢隨意離京。
難道他在異人眼中還不配當個棋子嗎?這樣重要的大事,也不讓他過去?總不會讓他在京城待著是有其他打算吧?
若是這樣……凌燭尚能接受,他能等。
但他最受不了的,便是那位異人完全沒把他放心上,“忘了”安排他。
哪怕他很明白,那位異人活了幾百年,世人皆不入他眼,真要面對時依舊無法接受。
京城的新年大宴辦得表面風光,驪山那頭倒是其樂融融。
陛下沒有辦大宴,只辦了小宴,請來驪山司和驅邪司的統領們,還有數位有名的入鏡人。趙瑛和明孤雁也在其中。
——前者算代表入鏡人,后者則是在陛下身后扮成宮女,若不是她下座為趙瑛倒酒時暗示了,她都沒認出來!
雖說是小宴,來客也有百余人,趙瑛下首坐著個不認識的入鏡人。她悄悄問扮成宮女的明孤雁怎么回事,明孤雁行一禮,聲音輕快道:“回稟大人,陛下原本請了傅伯來與大人說說話,傅伯病了才叫換人的。”
傅伯病了?趙瑛下意識便往壞處想,是不是有人害他?還是他被關起來了?
她不留痕跡地往子車鳴那頭瞄一眼,后者正僵笑著應付湊上來敬酒的人們,看不出什么。
明孤雁說罷,恭敬退下往其他座位倒酒。趙瑛有些坐不住,眼見上首陛下已經敬過三杯,她便偷偷溜了出去。
剛喝了兩杯熱酒,出來冷風一吹,趙瑛腦袋清醒過來。
要是皇帝賜宴,一般人別說病了,就算腿斷了讓人抬也要抬到宴上,否則怎么表現自己的忠心?
所以……傅伯這病,要么怕過給別人,要么病的不好看,要么……根本就是個托辭,他自己不想來,才假托自己病了。
仔細回想,一切似乎都有跡可循。比如傅伯雖然見識極廣,卻沒有一點要為朝廷效力的樣子。哪怕對兩千年前那位千古一帝秦始皇他也隱隱有些厭憎,還有點她說不上來的復雜情緒,更不用說如今這位看似不顯的女帝了。
他從未提及,既可以說是為了避諱,又何嘗不是一種輕視呢?
趙瑛覺得事情越來越有趣了。
傅伯會不會也是那位異人的手下?這股連皇帝都瞧不起的勁兒,和凌燭簡直一模一樣。
新年過后,長安城內外,一直到城郊,那股熱鬧勁兒還沒散,風中好像還殘留著線香和炮竹味兒。
驪山駐地也是如此,離卜算出祭祀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大家反而坦然起來,是好是歹,是福是禍,一切都已經由不得他們了。
陛下原先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如今也能安然入眠。退無可退之時,反倒什么都不怕了。
即便她在墓中身死,明孤雁和幾位身手頂尖的近衛也會依照囑托,把他們在墓中的發現帶出去。
如果連他們也無法離開,那就意味著,秦皇陵不是人力能探尋之地。她給驪山司留了密詔。到那時,驪山司剩下的所有人將引燃動土時“順便”埋在驪山群峰腳下的火藥,整片山脈崩塌,落石足夠將打開的通道堵住。
若是他們真能探出山海鏡的奧秘。
那……
——這世間將再無鬼禍!
只要一想到那一天,陛下便忍不住心潮澎湃。要是真能做到,她一人駕崩又如何?到了地底,她也能在父皇面前挺起胸膛了,她沒有辜負父皇和天下萬民的期待!
不能急,一步步來……陛下心想。
時間越近,跳出來的人越多,她需要好好甄別才是。
幾乎是一轉眼,雪已開始融化,祭祀的日子也快到了。
并不復雜,但叫趙瑛吃驚的是,陛下居然叫她來當巫者。
自商周起巫術便興盛成風,后漸漸沒落,到如今已沒幾個人相信所謂巫術。不過他們如今既然是要祭祀這位兩千多年前的皇帝,自然要按秦時風俗來。
于是陛下早早命人打制青銅禮器,備彩衣,赤、青、玄、白、蒼、黃、靛七色皆具;祭物,如鹽、黍、稷、潔土、陶土等;牲畜鳥獸,如烏鴉、青蛙、生魚、豬、牛、羊等;酒水如玄酒、清酒、黃酒等……
又召來附近百姓,鰥者、寡婦、小童、少女、五福老人等……從老到幼,從貴族到奴仆,無一不有。
再設巫者若干,皆由入鏡人和親信擔任。
趙瑛一直不大管事,只是聽說陛下一直忙碌,整個驪山司也忙忙碌碌的。結果沒想到陛下居然想讓她參與祭祀!
她一打聽就驚了,連三趕四地想請辭,但陛下根本不給她反悔的機會,讓人送來厚厚一本冊子,叫她這些天務必記熟,不要在那天出了岔子。
趙瑛沒奈何,不得不硬著頭皮頂上,跟一群人沒日沒夜地練。
等祭祀之日眼看要到了,她才想起來,自己有許多時日沒見到傅伯了。
傅伯那樣眼高于頂的家伙,會跟著參與祭祀嗎?
那一日還是到來了。
趙瑛與其余巫者一道,天不亮時便換上秦時制式的玄衣,長發梳起,換上一模一樣的發亮的銅釵。
雞鳴后,銅鐘敲響,厚重渾然鐘聲蕩開,一輪紅日自山中被紅霞托起,晨風清泠泠吹過廣場上數千人的袍角。
沒有人說話。
鐘聲過后,如金玉相擊的清脆樂音一聲聲傳開,巫者敲镈奏樂,數十歌者齊聲高歌,再前方高臺上,一彎池水環繞,六十六名舞者身著繡有玄鳥隕卵的玄衣于水中起舞。
大巫念誦,其余巫者相繼念誦、行禮,動作,整齊劃一廣袖齊刷刷劃出陣陣風聲。
人群中,趙瑛念著復雜拗口的咒語。在祭祀開始前的種種復雜心緒都消失了,不由自主變得肅穆起來。
和所有人一起,念咒、起舞、祈福。
祈求那位長埋地下的皇帝不要發怒。
祈求上蒼保佑他們此次行動。
祈求一切順利,蒼天憐惜百姓,收回鬼禍。
趙瑛真的懷著敬畏的心態念誦。她曾恨過、怨過,也巴不得自己死了好解脫。可在此時,她無比期望陛下能夠終結這一切。
如果真的可以……
就算是死,也值得!
她無意間瞥到自己身邊的巫者,他們眼里也含著淚光,神情肅穆。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陛下的用意。
借著抬頭動作的一瞬,她看向中心的高臺。
陛下身著玄色龍袍,朗聲念著什么。風聲和鐘镈聲太大,蓋過了她的聲音。
但趙瑛知道,她也在祈求。
她見過陛下的禱詞——通篇都是祈求那位皇帝不要發怒。她并非有意冒犯,她將獻上祭品和誠心。在一切結束后,她一定會將地宮恢復原樣。
如果他真是一位賢德的君王,那就不該阻止她救世。
如果墓中沒有解決之道,那就請降下喻示告知,她會停止。
如果在這一個月內,他都沒有給出停下的喻示。那意味著他同意了她的請求……
這篇禱詞是否真的有用,趙瑛不去想,她只想著快點結束這一切。
整整一個月的祭祀,每隔幾日祭祀的都不一樣,要換上不同色彩的衣服,供桌擺上不同的祭品,祭蒼天,祭后土,祭山神,祭驪山,祭秦皇……
一個月,到了。
趙瑛現在甚至都沒想起來姜遺光,她只知道,終于……終于可以打通地道,進入皇陵了。
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下,領頭工匠和入鏡人們一步步從深坑的階梯上走下去,漸漸步入地心。
趙瑛也在其中。
她自愿要打頭陣,陛下勸過,還是由她去了。此時趙瑛手握山海鏡,另一手提燈,小心地一直往下走。
臺階實在太長了。
即便地面上的坑挖得很大很大,大到坑的范圍足夠站幾百人。順著土坑四壁的臺階往下走到這里,光也照不進來了,風聲和坑頂人的說話聲也都被頭頂的泥土吸走了似的。
后面甚至也聞不到外邊的氣味,只有地底奇異的濕潮泥土芬香。
一路是同樣的臺階實在磨人。走了快有一個時辰,趙瑛忍不住問:“還有多遠?我怎么見不到頭啊?”
往下看,黑乎乎地看不清,抬頭往上看,回頭路同樣看不清,只能看到源源不斷往下走的人影。
來的人很多,起初每個人提一盞燈,后來趙瑛察覺到胸悶,擔憂地下空氣不夠,便叫把燈熄了大半,三個人用一盞足矣。
即便難照清前路,多少能將周邊照得敞亮,這就夠了。
領頭的一個役人說:“快了快了,再有一里約莫就到了。”當時他和手下人負責挖道,這條路上上下下不知走了多少遍,腿都溜細了幾圈。
果然,又走了大概一刻鐘,膝蓋都酸了,總算看到前方臺階前堵住的土墻。
不過大家都只看向地面,躍躍欲試。
只要打通這塊地,就能進入秦皇陵的神道。
而且據役人們探查,這塊地僅有五尺厚。
只要再挖五尺……
想到這一眾人都忍不住激動起來,趙瑛還能穩得住,蹲下去敲了敲地面,果真傳開悶悶的回想。
下面真的有一片很大的空間!
“開始吧,大家小心些,戴上面罩,記得用藥水澆濕面罩再戴,所有人謹記!一旦挖開洞,不許立即湊上去,先等毒氣排空!”驪山司副指揮使嚴肅道。
大家都動起來了,各自掏家伙戴上。誰讓秦皇陵下流著水銀河呢?水銀這東西看得見聞不著,沒有一點氣味,要是一不小心吸進去,人直接就沒了。
一切都準備妥當了,鍬子鏟子齊齊揮舞,腳下泥土一點點變薄,勻到角落的小推車里。
已經能感覺到快挖到底了,一鏟子下去,那塊土地微微抖動。
到這時,指揮使叫大家都上臺階上去,走遠些,只留下一個入鏡人和一個役人就好。
趙瑛自愿留下,不知為什么她就是想親眼看看。
她和役人一起,舉起鏟子重重往下一插!
泥土掉落,露出一塊兩尺有余的坑洞,里面竟透出微微亮光!
“快退!”指揮使喝道!
臺階上的人齊刷刷往上又走幾十步,趙瑛本來也想退,可她實在忍不住,低下頭,往洞里看了一眼。
好像……是一條很長的通道?
通道兩邊居然點著燈!她見到的光亮不是錯覺!!
她沒跑,役人心生僥幸也沒跑,跟著想低頭往下看。
結果沒一會兒他就呼吸急促起來,眼前金光連閃,頭痛欲裂,喉嚨里止不住地涌起作嘔感。他還知道不小心吐在洞里就完了,撇過頭去趴在一邊就哇哇地吐出來,通道內頓時彌漫著一股惡臭。
趙瑛早在他撇過頭時就撲過去了,不管他擺手動作,扯過他直接往外拖,三兩下便把人拎到了臺階上。
這時她感覺自己的手腳也有些無力,腦袋昏昏沉沉地犯惡心。
“果然……有很多很多水銀。”趙瑛咬牙道。水銀無色無味,根本防不住,若非她身為入鏡人,恐怕這會也要落得像役人一樣的下場。
役人已經開始吐血了,沾水的面罩染紅一大塊向外暈,他什么也聽不見,眼睛還睜著,扒開眼皮一看,瞳孔都開始渙散了。
不敢再耽誤,指揮使點了十個人,讓他們輪流抬著趙瑛和役人上去。其余人把木炭和生石灰撒在各處,也跟著退兩里。
趙瑛一開始還想逞強不用,躺在擔架上時人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睡夢中嗓子眼也是痛的,好像一咳嗽就會一層層涌上血來。
坑外扎上不少帳篷,一眾人起初還能四處走,在坑邊等,后面都回帳篷中休息等待了。
過了好幾個時辰,午飯都吃過一輪,下面終于傳來動靜。輪值士兵急匆匆接過底下人肩上擔架送去大夫的帳篷,另有人讓那十人略坐坐,陛下等會兒要召見他們。
陛下草草吃過一頓就在帳篷里等,沒有外人在時,她也不必太掩飾,在帳中走來走去,地毯都踩薄了一層。
此行是否能順利?底下的人還好嗎?為什么這么久還沒有消息?
她實在不愿往最壞的那面去想。
等有人進帳通報,說下面有人回來了,陛下自己都沒察覺松了口氣,讓他們挨個進來回話。
“毒氣?”陛下并不意外,任何一個地方塵封多年,驟打開的那瞬間都不好聞,更何況是一座古墓?
更不用說,傳聞中始皇帝的地宮外還有一圈水銀河呢。
“中毒的人呢?他們如何?”她讓人去問,得到的結果并不好。
役人死了……
主動請纓的趙瑛陷入昏迷,還好她是入鏡人,連藥都不必吃,叫她躺兩天便沒事了。
派傳信犬下去送信后,底下驪山司指揮使傳來回復——他們打算先在底下待兩日。
下來時他們便帶了許多木炭、石灰粉、艾草碎葉,就是為了開墓后能吸走毒氣。他們已經安排好了。
如果兩日后毒氣還沒能驅散,他們就做好標記再上來。
到時,只要在標記處從地面打個洞,一路直通地下毒氣溢出的坑洞,就能把毒氣從直通的通道排出來了。
慢是慢了點,好在穩妥,一切只看兩日后……
翌日,趙瑛醒了過來,她還有些頭痛,但好多了。
剛坐起身,她就看見負責伺候自己的宮女之一已快步離開了帳篷。
不一會兒,宮女帶來陛下的口諭,讓她盡快說說,在孔洞中看見了什么。
第602章
帳篷內, 陛下關切地握著趙瑛的手,引她坐下:“愛卿不必多禮,坐下吧,現在身子可好些了?”
趙瑛受寵若驚道:“多謝陛下關懷, 下官無礙。”
接過茶, 她立刻說起自己所見。
“下官在洞中窺見燭光, 洞下有一條很長的通道,當時太緊急了,沒能看全, 只知道那條長廊兩邊都點著燈,燈火不熄。”趙瑛覷著陛下神色,當即發誓,“下官敢以項上人頭擔保,絕沒有看錯。”
陛下微微吃驚, 又不是那么驚訝:“朕并非疑心你,只是想到一件事。”
“長明燈,看來,秦皇以鮫人油制燈的傳說是真的。”
“陛下, 現在……”趙瑛遲疑, 地底涌出的毒氣怎么看也不是一兩天能消散的。
就連入鏡人都撐不了多久,尋常人哪里能下墓?
女帝卻只讓她不必擔憂。
來的雖匆忙, 可該準備的一樣也沒落下。
尋常祛毒辦法備齊了,不尋常的也備上了。
趙瑛見陛下胸有成竹,也不多問, 總歸她也在隊伍里, 不至于瞞著她。
翌日,坑洞外新搭起好幾個帳篷, 再過幾日,驪山駐地又來了不少人。
備上的祛毒辦法和預想的一樣,用處不大,麻袋成堆裝好的石灰和炭、藥粉運下去吸走毒氣,隔一日再搬上來,再牽羊過去試探,一到洞口羊便倒下。
如此反復再三,不見好轉。
從打開的洞口上方垂直挖一個洞這個法子也被擱置了,耗時耗力不說,光這條通道就用了上千人。而且只挖一條圓筒通道直通地下實在難,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這么做。
新來的一群人有男有女,其中有四五人服飾異于常人,穿著藍青色繡了五彩花紋的衣裳,頭頂、脖子、手腕都戴著亮閃閃的銀飾,銀冠銀項圈銀鐲子什么的,底下墜著銀色小鈴鐺,一走路就叮叮當當響。
他們自稱是湘西人,會一些蠱術。為首那人姓谷,名字不知道,他自己不想起中原名字就讓人叫他谷先生。
趙瑛和他聊天時,發現他居然也認識姜遺光那家伙。
谷先生明明年紀也不小了,放在民間一些人家甚至都能抱孫子了。他看起來卻還像個不諳世事的少年一般,眼里滿是亮晶晶的好奇,說話也有些顛三倒四,對趙瑛說:“姜身上有蠱王,還是我給他幫著拿出來養好。”
“我一直想要蠱王養,這邊毒蟲多,但是那邊不讓上去,是驪山行宮。”谷先生指著遠處青山影子中露出一角的唐代行宮。
跟著他的近衛忙說:“上面沒有毒蟲,都是鬼。”
谷先生哦哦應兩聲,趙瑛好奇地問:“你現在養出了蠱王嗎?”
一提到這件事谷先生就高興起來,連連點頭:“我也有了!好多入鏡人肯給我血,驪山這邊好多好多毒蟲。”
他還說自己的蠱王已經被借出去用了,跟來的這些人都是他去師父的部族找來的族人,他們身上都有很厲害的蠱。至于他師父,趙瑛也聽谷先生說起,那是一位湘西的落花洞女,醒悟過來后不愿嫁給山神,后來自學了巫蠱之術。
然后另一批和他們穿著不一樣的也是養蠱人,只是養蠱方法不太一樣。
有了這批養蠱人,洞內毒氣幾乎迎刃而解,不出一天毒氣便祛除不少。再過兩日,帶了關在籠中的鳥下去,小鳥仍能在籠中歡蹦亂跳。
趙瑛大為震撼,十分不理解就那么幾只小蟲,竟能把蘊積了千年的毒氣給吸光?
再一想,自從有山海鏡后,世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沒見過?這么一想也不意外了。
等她再見到谷先生時,才真正吃了一驚。
谷先生連同他的族人們都已經起不來床了,一個個臉色發青。其他養蠱人也個個萎靡不振,元氣大傷的模樣。
“你這是……你們這是怎么了!”趙瑛不敢置信。
幾天不見,谷先生的發間已遍布刺目的霜白,但他仍然在笑:“因為毒太多了,有點反噬。還好,我們沒有死。要不然我師父在下面也會罵我的。”
他看著趙瑛難過的樣子,驚奇地發笑:“你是不是在為我傷心?你對我真好。”
趙瑛說:“美得你,我出去看看別人。”說著趕緊起身掀開簾子快步走出去。
駐地中,大家還在高興。即便知道養蠱人們身受重傷,但每個人都認為這是值得的,就連他們自己也這么認為。
毒氣消散后,再度派人發掘,將打破的坑洞挖大了幾倍,趙瑛沒有再下去,聽人說現在那道口子已有七尺長四尺寬,足夠他們看清下方地道的模樣。
不過陛下沒有下令,加之不知下方有什么機關暗器,眾人還不曾下去探過,只在挖鑿出的地道內等待。聽上面人都說他們另尋了人來探路,只是人還在路上,要晚些才到。
趙瑛私下問明孤雁,結果她也不清楚。過了兩日,晨光熹微,一條車隊在朝陽下穿過暗林悄悄駛入駐地。
車隊并不稀奇,大軍駐扎在此,吃喝用度都要在當地采買。
稀奇的是,護送這車隊的竟全是近衛與入鏡人。不光如此,馬車一看也是特地制過的,比尋常馬車要大幾倍,能躺十幾人。
他們還拿著陛下的手令,一路暢通無阻穿過大大小小帳篷,最后來到挖開的深坑外。
陛下從帳中走出,車隊為首之人前來對她行禮,陛下并不意外,勉勵幾句,便讓他帶人把車上的東西送下來。
她也沒有讓人回避的意思,于是圍過來的人更多,有好些上去幫忙,也有些猜出內情,避走不看。
簾子掀開,眾人探頭望去。
車上裝載之物叫他們大吃一驚,嘩然聲頓時傳開。
運送的車隊見怪不怪了,熟練地從車上放下一塊結實木板到地面,連接處卡好銅扣以免松動。
木轱轆碾過木板,落在地上。
板車上裝著的……居然是頂著人頭的半人高的花瓶!
細頸圓肚淺口的瓷花瓶,各個花色不一,細看下精美絕倫。但若是再看瓶口頂著的閉目微笑的美人頭,便只覺驚悚可怖。
“這……這些不是花瓶姑娘嗎?”
“莫非陛下要用花瓶姑娘探路?”
“確實是一妙招。”
“什么花瓶姑娘,我怎么沒聽說過?這些玩意兒也太邪門了吧?”有人害怕又不解,自有知曉內情的為他解釋。
板車拉著花瓶姑娘們運到了坑洞中。
趙瑛站在洞口,看著他們把花瓶姑娘送下去,身影漸漸隱沒于黑暗。
最大的帳篷內,皇帝下首坐著數十親信,皆為驪山司與驅邪司高官,還有若干入鏡人。
正中放著兩個嬌艷的花瓶姑娘,閉目微笑,神情奇異,一人一句將地下見到的事物說了出來。
送到地下的花瓶姑娘,瓶底固定在板車上,板車的四個輪做了機關,上面人操縱后,可以慢慢地自動前進。
花瓶姑娘看到了許多事物。
雕著玄鳥圖案的青磚、望不到盡頭的長長走廊、兩壁掛著一樣的長明燈。
據花瓶姑娘說,燈油有股奇異的香氣,非常想喝,但她動不了。
長長的地道似乎沒有盡頭,一直走,一直走,好像是停在原地打轉一樣。
的確在原地打轉!花瓶姑娘走了很久,結果又回到了原處,頭頂挖開的大坑投下火光,還有人探頭看她,納悶她剛才明明往前走的,怎么又從后面出來了。
“并不稀奇,一些迷陣也能做到,這條通道想來也設下了迷陣,還需盡快破解。”陛下親信解釋道。
另一人贊同道:“既有守陵人在,想必不是難事。”
天下花瓶姑娘共感共心,地道中的花瓶姑娘自是聽見了地上人的談話。
地上的人沒說停,她就停不下來,只能被帶在四輪車上繼續走。車轱轆軋軋作響,帳篷內,花瓶姑娘又重復地說起所見所聞。
忽的,花瓶姑娘張開口頓住在當場。
親信忙問:“看見什么了?”
花瓶姑娘臉色煞白,艷紅的口一張一合。
“黑影。”
“奇怪的黑影,閃得很快,像人。”
“她死了。”
另一邊,坑洞外人們拉扯繩索時察覺車上重量有異,急忙收回繩索,低頭看去,卻見板車上空空如也,只剩一灘黑紅色腥臭的血漬,血漬當中黏了幾塊碎瓷片。
花瓶姑娘死了!
眾人急忙將這事報上去。
皇帝一時沒有頭緒,親信們商討一番也沒有結果。
花瓶姑娘實在脆弱,只要打碎了花瓶,她就會像曬在太陽下的冰一樣化成一灘血水。
但花瓶本就不是那么容易能打碎的,花瓶姑娘的血肉骨皮牢牢黏黏地長在瓶壁,若非大力沖擊,絕無碎裂可能。
所以……襲擊花瓶姑娘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最好的法子莫過于讓武功高強之人下去探探,但誰知道殺死花瓶姑娘的究竟是怪物還是鬼呢?前者武功夠高時尚能應付,后者只會白白送命。
此時宮女為難地進來通報,外面有個自稱傅伯的人求見,他聲稱能為陛下分憂。
親信們還不太知道這人,皇帝卻好奇了。
傅伯?
他想做什么?
幕后之人沉不住氣,要現身了嗎?
傅伯進門后竟不行禮,而是直接挑個位子坐下,皇帝止住親信喝問的動作,問起他來意。
傅伯不賣關子,直接問陛下是不是從京城運來了一只鮫人。
眾人皆驚,他們從未聽聞。
皇帝倒很平靜,并不承認,也沒否認。
據她的眼線來報,傅伯這幾日只在帳中吃飯睡覺,沒有出過門。
他是怎么知道的?
傅伯繼續說,襲擊花瓶姑娘的正是鮫人。
第603章
當今登基后, 先帝留下的東西都給她了。
也是在登基后,陛下才得知,先帝竟私下命人飼養鮫人。
鮫人遠不及古書中提及那般美貌妖異,相反, 陛下第一次親見鮫人簡直被嚇了一跳。
池水中的鮫人乍一眼看過去渾身發黑, 長發像水草一樣亂糟糟肆意漂浮, 游動中間或露出猙獰可怖的臉。細看下,尖長漆黑的魚尾上遍布如倒刺般烏黑鱗片,尖刺冰冷堅硬, 閃著寒光。
第一眼看過去,絕想不到這是傳聞中泣淚成珠的鮫人,只以為是什么怪物。
飼養鮫人的仆人告訴陛下,鮫人性情暴戾,難以接近, 且喜食生肉,靠近池水者稍有不慎便會喪命。
這條鮫人已經是先帝挑出最溫順的一條,只要吃飽了便不會主動襲擊人,但那人喂養多年, 也不見鮫人泣珠。
其他兇戾到無可救藥的鮫人都處置了, 先帝試圖制成鮫人油,以仿制秦皇地宮內的長明燈, 但一直沒能煉出。有一只鮫人臨死前落下淚,淚滴入水成珠,無光也自明, 熠熠生輝。
人們將鮫珠帶到這條鮫人附近試探, 發現它也變得狂躁,幾次試圖上岸, 看起來像在尋找鮫珠。后來他們把鮫珠送走,這條鮫人才安分下來。
陛下此行的確帶上了鮫人。
姜遺光曾報過,皇陵之中有大量鮫人油。那意味著當年秦皇曾捉住了不少鮫人,必然取過鮫人淚,興許地宮之中便藏有鮫珠。
既如此,便可以鮫人引路。
陛下不禁想,父皇當時就已經算到了這一步嗎?
她也不管傅伯是怎么知道的,若真是那位異人的手下,那并不稀奇。唯獨襲擊花瓶姑娘者,若真是傅伯所說的鮫人,那便好辦了。
依傅伯所言,花瓶姑娘身上沾染鮫人氣息,使地底鮫人以為遇見同族才會遇襲。
只消將她帶來的鮫人送遠些,再配制上消出氣息的藥水便好。
按照這個法子,再次送下去的花瓶姑娘果然沒有再出事。
傅伯并非平白來提醒,他提出要求,當陛下的軍隊徹底打開秦皇地宮大門時,必須帶他一道進入。
而在此之前,他會用盡一生所學助陛下開道。
陛下同意了他的交易。
她還不能現在就下墓,陵墓中有什么誰都不知道,因而探墓一事被交由她最信重的天衢將軍全權處理。
趙瑛也在隊伍中。
當初姜遺光就帶著那么幾個人也敢闖機關暗道探秦皇陵,她相信自己也可以。更何況,陛下說派大軍,那是真的大軍,先鋒便有五百人,加上入鏡人,近衛、蠱者、醫者、各地能人異士,及驪山司驅邪司眾人,浩浩蕩蕩近千人。
翌日清晨,太陽還沒完全升起,山間的風且透著涼意,軍隊已整裝待發,人人除了身上背著包袱,手中還端著一盞酒杯。
宮女們提著酒壺在其中穿行,壺口為每一只酒杯注入琥珀色酒液,酒香飄散在冷冷的山風里,更覺凜冽。
最前方,陛下親自為天衢將軍倒上美酒。
“此行兇險,不必朕多言。但諸位當明白,吾等此行為何。”
陛下為自己倒一杯酒,敬天地,敬眾人,仰脖飲盡。
“千百年來,妖邪鬼怪侵我國土,從未停息,百姓亦從未得到安息。為爾等親朋好友,父母家人,為天下百姓,為大梁的將來!”年輕女帝將酒杯重重擲地,話音比碎裂聲更清脆。
——“望諸位凱旋!”
天衢將軍是個糙漢子,一雙眼睛在這時也忍不住紅了。他的家人……他的小兒子也死在了惡鬼手中。他手上不知沾過多少人命,但那時,他甚至不敢看那具小小的被擰得扭曲的尸體。
那一刻天昏地暗的感覺,他一輩子都不會忘。
天衢將軍仰頭喝下酒,將酒杯一摔,跪地起誓:“臣遵命!必不負陛下所托!”
眾勇士齊齊飲酒,寒風嗚咽聲中,杯盞齊齊碎裂。
“必不負陛下所托!”
趙瑛站在隊中跟著喊,眼眶竟也微微濕潤了。
她莫名想到一句詞——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
呸呸呸,才不會不復返!
她和大部分入鏡人排在隊伍末尾,踩在整齊腳步聲中走入黑暗。
穿過挖鑿出的長道,一路到盡頭,通過她親手砸開——如今已鑿出七尺寬的洞,沿繩索攀下去。
明明下到更深一層,當下去后眼前反而更加明亮——踩在雕刻玄妙符文的青石板上,兩壁一人高的位置每隔三步鑲嵌伸出半臂長的銅燈,火光搖曳,火的氣味中,還隱隱飄出奇異香氣。
最前方天衢將軍傳下口令,絕不許去碰燈油——他身邊跟著個半百老人,正是傅伯。
陛下交待過,地下一切事務皆由他做主,但若是傅伯有異議,那必須按傅伯說的做。
本來他還想收集一點的,結果傅伯不讓,他只好傳令下去,大家都不準碰。
走在趙瑛前方的有位毒師,其他醫者鉆研醫術只為治病救人,他學著學著卻開始琢磨制毒去了。
他聽到了口令,但他對燈油實在好奇。
傳說中的鮫人油,以火點燃,千年不滅,那股若有若無的香氣在他聞來更是比五石散還抓人心肺的毒。
他終是沒忍住,從包袱里摸出竹管拉長了,故意走慢些落在后面,趁其他人沒注意,伸出竹管在燈盞中浸了浸。
一人察覺不對,回頭一看,正要喝止,卻被眼前一幕驚呆了。
幾乎是瞬間,火光如蛇一般猛地爬過竹管染上他的手,眨眼間,火光爬遍全身!
“我……啊!救我!快救我!”毒師慌了,他自己也能看見澄黃的火光在身上燒。
后面傳來騷動,天衢將軍喝住想回頭的人,叫其他人讓開道,他點了兩個親兵大步走到隊伍末尾。
十來個人本來圍在一圈,中間好像有東西,天衢將軍走近后,他們讓開。
地上躺著一個人。
他全身被火光包裹,可偏偏那火沒有燒掉他身上一丁點衣物,連頭發絲都好好的。但那人卻痛苦得連慘叫的力氣都沒了,面部扭曲,蜷縮著,只能聽見微弱的呼吸。
地面有水,他衣服也是濕的,天衢將軍一看就知道肯定是其他人想潑水救他,結果這古怪鬼火根本澆不滅。
饒是他自認為見過不少奇詭之事,這一幕還是陰邪得讓他骨子里都發涼。
“這是怎么回事?”他問。
最早看到的那人說:“他想取一點燈油,火光順著管子燒在他身上,我來不及攔。”
另一人接話:“山海鏡照過,也沒有用。”
“鏡子里照不出他的樣子,只有一團火。”
這也意味著……在觸碰到火光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天衢將軍看著地上那人。
其余人也看著他,目光悲哀,但他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氣息微弱下去,直到徹底咽氣,臉上顯出死人才有的青灰。
到這時,火光才慢慢消下去。
尸體還是完整的,沒有一點灼燒痕跡,仿佛剛才那團火灼燒的是他的魂魄似的。
火滅了,大家還是不敢碰,一時間誰也沒出聲。天衢將軍也不敢,讓親兵帶只兔子過來,籠門打開,小心地放在尸體旁。
兔子蹦跳出籠子,在尸體上嗅嗅聞聞,不見異樣。
一入鏡人用鏡照過,鏡中什么也沒有,尸體不見了,火光也沒了。
“他被火吞了……”人群中不知哪個突然出聲。
天衢將軍果斷道:“就讓他留在這兒,其余人繼續前進,不得延誤!”
趙瑛看了眼地上的人,跟在隊伍后面也走了。
火光幽幽,看著溫暖明亮,她卻覺得身上發冷。
這條長廊仿佛沒有盡頭,一直走、一直走,眼前都是一樣的道路,一樣的長明燈。約莫走了一個時辰,仍不見底。
最前方負責引路的驪山司眾和守陵人提議先停下,他們推算一番。
于是隊伍從前到后次第停下,大多數人靠在墻上休息,有些奇異手段的則走來走去,看能否找到出路。
趙瑛從隊伍末往前走,到了守陵人身側。
符樾一手拿著羅盤一手拿著地圖比劃,嘴里念著她聽不懂的東西。驪山司的陳姑娘也在,她在墻上不斷摸索,趙瑛左看右看,也不知道墻上有什么好吸引她的東西。
倒是陳姑娘,看她走過來,主動對她說道:“這里是一處困陣。”
趙瑛聽不大明白:“困陣是什么意思?要怎么辦?”
陳姑娘道:“顧名思義,便是將人困在其中。”
“如果我沒猜錯,這最外一層都設下了困陣,就如鬼打墻,讓人無法離開。”
符樾補充一句:“除非找到陣眼。”
趙瑛湊過去在圖紙上看一眼,密密麻麻錯綜復雜的線條,各種奇怪標注,看不懂。
符樾也是守陵人之一,聽說是符家后代,精通奇門八卦一道。
陳姑娘嘆道:“要是姜公子在就好了,他天賦無人能及。”
趙瑛嘟囔:“誰知道他什么時候出來……又不是他不出來其他人就沒用了。”
正說著,符樾那邊已解開一條道。
他卻并不很高興的樣子,站在一盞燈下,眉頭緊鎖:“這后面也許會很危險,而且……我不知道怎么過去。”
天衢將軍問:“這墻后面有新的路?”
符樾點頭:“應該沒錯。但是……后面我不知道有什么,我算出來的……后面會很危險。”
天衢將軍問:“是什么樣的危險?”
是怪物?還是惡靈?亦或是機關?毒氣?
符樾眉頭仍舊緊鎖:“我不能確定。”
其他測算的異士們也算出結果了,都道這堵墻后藏有無法預知的兇險。
說不上來是什么,但貿然過去,必定死傷無數。
天衢拿不定主意,不得不轉看向傅伯。
結果他環視一圈,居然沒看到傅伯在哪里!
天衢將軍冷汗一下就出來了,他沒聲張,先叫士兵們都起來分兩列貼墻站好,再請趙瑛往后看看那后頭傅伯在不在。
傅伯還是不見蹤影。
天衢將軍沒奈何,只得問符樾:“可還有其他道可走?”
符樾猶豫:“在下才疏學淺,算不到別的路。”
將軍一咬牙:“那就這么走,你說怎么開道,我帶人開路!”
第604章
兩壁墻十分厚, 不好用火藥,只能滴上毒/藥腐蝕。據說這種毒藥滴一滴就能馬上把人腦袋大的石頭化成渣子。
藥師滴在這墻上,藥液浸入的那一點就跟火丟進雪里一樣,慢慢向四周擴開融化了。掏開拳頭大的洞, 挖穿后才發現這面墻厚足三尺有余。
藥師沒有聞到怪味, 試探地從洞口往里看去, 墻后應當是一處宮室,內里也點著燈,卻不知怎么看過去只見一片煌煌燈影, 光影交錯朦朧,實在看不清其中事物。
將軍也看了看,道:“雖然看不清,好歹沒有毒氣。”說著不確定問道,“應該沒有?”
他對一位蠱師說:“勞駕, 還得勞煩您去看看。”
那位蠱師不得不上前去,他先低頭閉目喃喃說了什么,伸出手,掌心貼墻。陳姑娘眼尖地發現他貼著臂肉的衣袖微微起伏, 仿佛有東西從他臂上穿行, 手背隆起的蟲狀凸起一路攀爬,從指尖進入墻中。
她暗暗記下。
許多人她都不認識, 這些人的能力也不了解。誰知道其中混進了幾家探子?又有多少試圖渾水摸魚之人?
少頃,蠱師收回手,盯著自己手指尖, 目光奇異。
將軍忙問:“如何?”
蠱師語氣遲疑:“在下……在下也不知該怎么說。”
蠱之一道, 各人各不相同。他養的蠱名為女兒蠱。因為他將女兒夭折后的尸身煉成蟲蠱,蟲壽不長。再舊蟲蠱快死時, 再讓新蟲蠱將其吞噬,這樣一來,他的女兒永遠不會離開。
民間常說小孩的眼睛干凈,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東西。他也一樣,可以通過女兒蠱看到常人眼睛看不到的事物。
墻后房間里的東西,他說不上來是什么。
“像是……許多不動的人影?里面太過模糊,我沒能看清。”蠱師遲疑道。
將軍問陳姑娘:“這間屋里會不會藏著秦俑?”
被一問,陳姑娘也拿不定主意:“古書記載,秦皇隨葬的陶俑數以萬計,遍布皇陵各處,以守衛秦皇魂靈,說不準這里便有幾具。不過,這也只是書上說的,寫書的人未必就見過。”
將軍道:“要只是秦俑,怎么會有危險?”
陳姑娘無奈地攤攤手:“這些事你不該問我,我既沒有山海鏡,也沒有其他神異的本事,只是讀書讀傻了而已。”
將軍來回走兩步,心想,遇到事就停下也不是個辦法,照這么下去,猴年馬月才能找到地宮。再說干什么事沒危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怕這怕那的回家當兔子趴窩里得了。
心一橫,他點了幾個人,命令道:“你們幾個,把墻挖開,挖出能并排走三個人的道。”
說著又叫來兩個入鏡人和幾位天相師,讓他們在旁邊盯著。
陳姑娘心下暗忖,這幾位相師來頭也不小。
相師所修相術大致分三類,上乘者修相天術,可預測天象變化,日升星落風雨雷電,乃至何時何地有地龍翻身、天狗食月都能預測。中乘者修相地術,能觀風水寶地,宅邸墓地朝向吉兇等等。下乘者修相人術,也就是俗稱的相面,最為常見。
來的這幾位,聽說修的都是相地術,還不是沽名釣譽之輩,都是有些真本事在身的。
士兵們得了令,先將毒藥在墻上抹出個一人多高的框,等侵蝕完了,再慢慢沿著框敲下,抵住倒下的墻塊拖到一邊。
墻上顯露出三人多寬的大洞。
有那么一瞬間,陳姑娘仿佛看到無數呼嘯著飛出去的虛影,她眨眨眼睛用力看去,那些虛影又不見了。
從洞口往里看去,是一間相當大且寬敞的宮室,和外面長廊一樣,從頂上到地下,每一面墻都規規整整用青石磚鋪好。
兩邊墻上雕了些花樣,閃著瑩潤的光,可再仔細看去就能看出并不是墻面發光,而是在反照著墻外長明燈照入的燈光而已。
再看宮室正中,一左一右放了兩具巨大的棺材,剛剛一晃眼的金色過去后,棺材也呈現出生出銅銹的厚重青綠色。
“好大的棺材……”陳姑娘輕輕說。
這棺材是真大,單看高度就比她人還要高一半多了,她估算著,天衢將軍站直了也勉強到棺材蓋合縫的位置。
她邊看邊思索,拿出炭筆和隨身冊子飛速記下。
本身宮室已經格外寬敞,他們開的門洞并未挨著里邊的地面,而是懸在一半的高度。洞口上方也沒有打到宮室頂部。這么看來,方才他們行走的長廊,應當是貼著這間宮室的中央位置首尾相連環繞成一個圈。
光沿著長廊走一圈,就要幾個時辰,可想而知,這間宮室有多大。這樣大的一間宮殿,卻只裝了兩具棺材。
讓她不禁想象,這棺材里裝的……會不會是兩個身長九尺的巨人?
一位相師說:“鄙人探查過,除了進這間地宮外,沒有其他路可走。”他站在洞口,指向左下方,“那里有一道暗門,掩在壁畫后。”
他是一眾相師的領頭人,修習相地術已有四十余年,即便在惡鬼橫行最猖狂的時候,他也憑借著自己的一手相地術帶領一家老小安安穩穩度過了難關。
若不是陛下召見,若不是為了天下蒼生,他才不會一大把年紀還冒這個險。
將軍對他很客氣:“大師,你能不能看到里面有什么兇險?比如那兩個大家伙……”他怕驚擾棺材中的東西,不敢直說,只好悄悄一指。
死人“復活”看過不知多少回,秦皇地宮里更是什么怪事都可能發生,誰知道這棺材里有什么東西?會不會活過來?
相師沒有回答,拿起羅盤和一個不知名的奇怪器物,站在門洞邊來回踱步,幾步一回頭。
最后,他搖了搖頭。
“棺中之物,只要不驚擾了它,便不會有事。反倒是……墻上的畫,要當心。”
畫?
他們沒看清墻上有什么畫,因為這門洞開在宮室正中半截位置,既不敢探進頭往上看,對面又被棺材擋著,宮室里并未點著長明燈,所以里面其實是黑的。
像陳姑娘和天衢將軍這樣眼尖的,能看到墻上似乎有什么東西,但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將軍問:“大師,能知道畫上有什么嗎?是不是不靠近就好?”
相師嘆道:“老朽兒才疏學淺,只知有兇險,卻不知有何兇險。”
將軍沒辦法,叫人先帶來一只羊,丟下去試試。
此行除了人以外,各類牲畜也帶上不少,光小羊羔就牽了十來只,除此外還有十幾條獵犬和訓鷹,還有專門用來試毒的小麻雀。
一只羊羔拴上繩慢慢放下去,小羊尚不知發生了什么,嘴被捆住叫不出聲,受驚地在地上亂撞,卻又因為被繩拴住跑不了太遠。
等了一會兒,小羊還是活蹦亂跳,沒有一點異樣。
將軍的面色反而更凝重,羊不會受傷,人可不一定,像這樣看不出一點端倪的機關,更難防備。
就在這時,一個近衛猛然低喝:“小心!有東西過來了!”
他聽見了,在地面飛快爬行的窸窸窣窣聲,鱗片在地上刮過,像風一樣快的腳步。
他是近衛中耳力最好的一批,將軍非常信他,毫不懷疑地問:“有多少?是什么東西?”
“聽不清,大概十來個,十來只。小心戒備,它們來得特別快!”
將軍當機立斷道:“全軍戒備,放下繩橋,讓幾位大師先下去!”
整支隊伍馬上動起來,架好繩橋,一組用來放人,一組用來送物。年輕力壯的不需要這東西,直接跳下便好,入鏡人們也一樣,徑直沖出跳了下去,有些武功高強的更是直接帶著人或大包裹跳下去。
洞口距地面一人多高,陳姑娘沒有這樣的身手,她也不和那些體弱的醫師相師搶這個機會,不知不覺竟然排在了最后。
上千人擠一個三人多寬的門洞,再怎么快也快不到哪里去。短短一盞茶功夫,隊末的人都聽到了那令人心生寒意的爬行聲。
大家更快了,跟下餃子似的撲通撲通往下跳。
眼看要來不及了,落在最后斷后的將軍抓住陳姑娘,縱身一躍。
在跳出去之前的那一瞬間,她回過頭,看到了——
從遠處蜿蜒蛇形來的東西。
一群漆黑的怪物。
將軍帶她跳下去后還心有余悸。他也看到了那些東西,又丑又猙獰,黑乎乎的,長著長尾巴,像人像蛇又像魚。
沖到洞口時,這些東西又不肯下來了,狂躁著,扭曲爬行,亂糟糟頭發下的圓眼珠盯向下方的人,似有畏懼之意。
大家一開始還防范這些東西會不會跳下來,看它們沒動靜,短暫放下心后不免更警惕。
這些怪物不敢下來,只能意味著一件事——
下面有遠比這些怪物更恐怖的事物。
“這些不會就是鮫人吧?”將軍嫌惡道,“它們怎么又躥出來了?走道里那么多鮫人油,奔我們來干什么?”
說著也顧不上頭頂的怪物,轉過身讓手下的小兵們都站好了,帶下來的家伙也收拾好,再叫人清點有沒有遺漏。
命令吩咐下來后,一個有著讓人不舒服的陰柔嗓音傳出來。
“自然是因為,這間密室里有它們想要的東西。”
他的樣貌也格外陰柔,細長眉目間有股令人不舒服的陰濕感,像條陰渠中的蛇。
將軍一見就知道他是誰了。明懸,兩廣人,據說名字取自明鏡高懸之意。他麾下的士兵曾有些以貌取人的,看見他這幅樣子便瞧不起,事后這幾個士兵都拉了好幾天肚子,夜里一直做噩夢。他知道后把人都叫來罵了一通,再帶去給明懸賠罪,當時明懸說話非常不客氣,把幾人都刺了一頓,結果第二天那些士兵就都大好了。
不打不相識,這倒叫天衢將軍覺得明懸是個還不錯的人。
親信阿貍會意地問:“大師,您指的是?”
第605章
明懸連諷帶嘲橫一眼將軍, 先前那位相師連帶著也掃一眼,說:“一般人認不出,倒也不怪。”
親信狠狠皺眉,想叫這死娘娘腔別太過分, 被將軍抬手攔住, 無聲搖頭示意他先不要說話。
明懸也不賣關子, 道:“這棺木看似木制,卻是用石雕成后再刷漆,若在下沒看錯, 這兩具都是玄石,又稱磁石,但卻不是真的石頭,而是礦石。可入藥,可做碑石, 更可制司南指向。這樣大一塊,想必是從磁石礦直接挖出一整塊打造。”
“所以,兩具棺材并非真正棺材,而是在指明方位。”
陳姑娘若有所思:“有道理, 既是秦皇陵, 又怎會放置他人棺木?更不可能將棺材做的這樣大。”
再看遠處那兩具巨棺,她遠遠指道:“司南制成后可指尾南方, 若真是如此,棺材也當如此,頭指北, 尾朝南, 不過這樣的指向……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明懸哼一聲:“你們不是說墻上有壁畫嗎?自己不會去看?”
陳姑娘笑道:“既然大家都是為了天下百姓聽從陛下召令下墓,何必為了一點小事鬧得不愉快?吵起來大家都難看, 明先生,您覺得呢?”
明懸一時啞了聲,不由地看其他人。那些人或是私下正悄悄討論,或是和他眼睛一觸便移開了,他剛要辯駁,陳姑娘已經小心地避開他,往前走去。
將軍也是對他笑了笑后,扭頭就讓人點兵。他帶著五百精兵,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沒空管這些小事。
徒留明懸一人暗生悶氣。
陳姑娘和幾位相師、方士、巫者小心地往兩座棺材中空出的地方走近。從這里還能看到后方墻上的圖案,室內昏暗,他們也不敢點火,全靠剛才鑿出的洞透進光。
將軍點過兵后,留三百人在原地護衛,另外兩百人分兩路,一南一北探查這間墓室,看看有沒有陷阱或者出路之類的。
因為事先提過危險,將軍三令五申,絕不能輕易靠近壁畫,遠遠看一眼記下是什么樣就好。
偌大一間宮室,容進近千人仍綽綽有余。等這些人散開后就更寬敞了。
趙瑛對秦時墓葬風水一類不甚了解,她閑來無事,揣著鏡子跟上陳姑娘那一伙人左看右看。
陳姑娘他們在看棺材上的紋路,各種平滑曲線勾出奇怪的圖案。趙瑛看不懂,感覺好像畫了些鳥獸?看著也像某種奇妙的文字。
她只感覺這兩口巨大棺材中間不好走,光站在中間心口就怦怦跳。大概面對巨大的事物,人就會感覺喘不上氣來吧?她一直提心吊膽害怕棺材里傳來什么奇怪動靜,結果也沒有,一直走到了棺材尾,來到了巨大的墻壁前。
陳姑娘一直仰頭觀察,其他人也是,趙瑛很想問,但又怕打擾他們,便跟著一起看。
墻上似乎雕著一副……宴飲圖?
但是這圖真有些奇怪,正中床上坐著一個人,比較小,如果按棺材方位指向南北來看,這個人應是朝東而坐,像是宴客主人。
周圍圍著……趙瑛數了數,一共十二個人,身形高大,分兩列就坐。
但是為什么要把客人畫得比主人大兩倍有余?而且這些客人的動作一模一樣,都向著中間的人低頭拱手行禮。他們的頭畫的也相當奇怪,不像人形。
具體像什么……趙瑛說不上來,室內昏暗,她實在看不大清楚,只感覺不太像人。
少頃,她聽見一人感嘆:“原來如此……”
陳姑娘轉身,很尊敬地問:“穆娘子,可是發現了什么?”
發出感嘆那人姓穆,也是一名相師,她指著壁畫,又回看向兩口巨棺,說道:“畫中主人,想必是那位秦皇。周圍十二客人,該是十二生肖,或稱十二地支。”
“十二地支?”陳姑娘輕輕說道。
如果真是這樣,似乎能說得通了。
《史記》中便有黃帝“造甲子以命歲”的說法,十二地支通常與時間相提。
雖說十二生肖與時辰正式提出是在漢后,但先秦時已有初步的生肖說法,《詩經》中也有涉及。前不久陳姑娘還搜羅到一批秦簡,上面也提及生肖一論。所以很可能在秦朝便有了十二生肖的說法。
再看中間那人,身量不及四周十二人,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那十二人在對中間人稱臣。中間人雖然筆畫潦草,卻能見其頭戴高冠,象征帝王。
若說生肖、地支代指時間,這副壁畫會不會正是表明了那位帝皇的心愿,想要時間也為自己臣服?
穆娘子對她道:“棺上文字,姑娘看過了嗎?”
陳姑娘搖搖頭,很是惋惜:“太高了,我看不清。”
其他能看清的又讀不懂其中文字。穆娘子倒是懂一些,她說上面的并非篆書,而是春秋時期趙國字。
從其中文字來看,棺中很可能放著兩具鼠獸首人身石塑像。
電光石火間,陳姑娘明白了。
在十二地支圖中,子鼠位于最南,而棺材指示向南方,再看墻上宴飲圖,鼠首人似乎也在最南。
按照這個方位朝北,便是秦皇地宮所在之處!
她把這個推斷和其他人一說,眾人深覺有理,便急忙回去與將軍會合。正在巡查的士兵們見他們似乎發現了什么,兩個百夫長一商量,也跟著趕回去。
“所以,我們現在只要朝著北邊。”將軍指向北,“這邊有出路么?”
幾位相師小心上前,各種探查,都道后面應該有一條路,但其實四面墻后面都有道路,只是被隱藏起來而已。
打開通道的機關在哪,他們也不知道。
將軍心里還是記著一件事,傅伯不知所蹤,在上面的時候那些異士又都說下面有危險。
可他們繞了一圈也不見危險,這反而叫他更警惕。一條潛伏在草叢里的毒蛇遠比顯露出來的猛虎更可怕。
因為一時找不到機關,整間墓室除了兩口棺材就沒東西了,將軍就請一眾能人異士各自查探。
趙瑛四處轉悠,聽到其他人竊竊私語,都在說實在探不出機關暗道。她也不急,摸上腕上串珠后又開始默數。
念著念著,她突然察覺到什么。
沒有任何機關,會不會因為本身就不存在需要人力打開的機關?
生肖……子鼠……
若沒算錯,再過一個時辰,子時就要到了!
她找上陳姑娘說這事,陳姑娘再轉告天衢將軍。將軍聽罷,有些不敢置信:“莫非我們還要在這等一個時辰?”
陳姑娘說:“子時到來,出現的是通道還是其他東西,這我可不能確定。”
將軍聽得心里發毛,又看一眼那兩口棺材。
“這玩意兒真不能碰?說不準里面藏著能出去的機關。”
明懸一直在陳姑娘附近,聽到他二人談話,眼一瞇,似笑非笑地不客氣道:“有些人若是不怕死,當然可以開棺試試。”
將軍搖頭:“在這兇險之地,謹慎為上。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貿然行動。”
他更傾向于子時一到就會有機關開啟,不管怎樣也比困在這兒強,把眾人聚集后,問過一遍,大家同意留下等待。
于是將軍讓士兵們原地休息,取些干糧和水先填填肚子。
初入皇陵的那股興奮勁兒已經過了,長久待在地下聞著濕悶空氣,時刻擔憂可能面臨的危機,這讓大部分精兵都提不起勁兒。
對秦皇陵鉆研多年的一眾驪山司成員仍在不停交談。
民間各能人異士也在討論著,或推測墻后宮室內機關,或猜測長生不老之秘。
趙瑛盤坐在入鏡人中間,豎起耳朵聽那些人說話,默念數數。
一個時辰很快就過去了。
陳姑娘豎起手指,輕輕一“噓”。
墓室內頓時寂靜無聲,只有被帶下來綁住嘴的羊和鳥雀在撲騰。
除此外……漸漸又多了些聲音……
——是從棺材里傳出來的!
窸窣聳動,石塊與金屬摩擦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就好像……棺材里的東西馬上要醒過來一樣!
將軍眼睛都瞪圓了。
該不會里面的東西要出來吧?不是說里面只有石雕像嗎?難不成雕像這玩意兒也會復活?
天殺的,到底還有什么怪事?
聲音越來越響,連棺材蓋都重到要幾十人抬的巨棺嗡嗡輕顫,震得地面也顫動起來。
越到這時候越不能亂,天衢將軍回頭喝令:“誰也不許亂跑,否則!格殺勿論!”
自進墓以來,這位將軍一直以隨和面孔示人,這還是趙瑛第一次直面這位征戰數十年將軍的殺氣。
地面震顫愈烈,到這時候趙瑛反而也不怕了,掌心握鏡,死死地盯住棺材。
棺材蓋緩緩推開。
本就昏暗的墓室更暗幾分,忽的在亮了一瞬后又暗下去。
一群人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視線隨著棺材里出來的那個東西一點點向上移,頭也漸漸上仰,一直升到墓室頂。
是兩個……足有三人高的鼠獸人身像!
應是青銅制成,在開棺起身的剎那,光輝像霞光像月華一般傾瀉出來,可在站起身后,銅綠色陡然遍布金光燦爛的身軀,而后光華黯淡下去,滿是銅銹的尖嘴鼠臉緩緩低下頭,眼珠轉向下方。
即便知道這東西十分危險,趙瑛仍不合時宜地生出心痛感。
何等至寶?就這么毀了?
來不及多想,巨像傾身俯視,緩緩抬手,向地面砸去。
它們的動作僵硬又靈活,關節扭動間,像是兩具被不知名者操縱的巨大人偶。
危急關頭,將軍再不顧其他,當即下令全軍帶上人后撤。輜重可以不管,但帶下來的那群人一個也不能少!
第606章
好在墓室大得很, 兩具巨大石雕砸下,一群人忙往兩邊逃,總算沒有人受傷。但那鼠獸人身石像被操縱著似的,重重砸落在地了, 又嘎吱嘎吱地整個緩緩站起來。
趙瑛聽到了鏈子扯動的聲音。
她沒命地跑, 邊抬頭向上看, 更是嚇了一跳。
石像躺在棺材里還好,站起來真如頂天立地的巨人一般。鼠嘴尖長,圓耳朵下兩只眼不知是用什么做的, 閃著詭異綠光。
趙瑛抬頭的瞬間,感覺自己和那雙眼睛對視上了,腦子里忽然被重錘砸了一下似的懵在原地,呆呆地站著,任頭頂巨大的拳頭落下——
不遠處一個人留意到她, 罵一聲后沖上來撲住趙瑛往旁邊一滾,石掌砸在兩人身側,轟隆巨響叫趙瑛猛地回過神。反應過來發生什么后嚇得冷汗都出來了,連連道謝。
那人是她認識的入鏡人, 姓徒, 單名一個芙。徒芙從云南來,也粗通些巫蠱之術, 這名字聽著容易叫人想岔,她就讓人叫她徒大姐。
徒大姐氣的抬手往她腦袋上一拍,又抓著她趕緊跑, 罵道:“大家都在跑, 你停下發什么愣?活的不耐煩了想送死也給我出去了再說。”
石像又轟隆轟隆起來了,轟隆聲中, 鐵鏈拉扯的聲音更清晰。明眼人都聽出來,肯定是棺材里有機關扯著石像活動,趙瑛也想到這個,但她一想,陳姑娘他們肯定也能知道,石像的眼睛才說不定沒人發現,趕緊扯著嗓子大喊:“不要看石像的眼睛——不要看它的眼睛——”
徒大姐吃了一驚,反應過來后也跟著叫喊起來。可惜震顫和轟鳴聲實在太響了,地面也震顫得厲害。叫喊聲沒能傳出去多遠,反倒又眼睜睜看到幾個因為盯了神像的眼睛而在原地愣住,最后被石像砸中。
血肉模糊的,徒大姐不忍再看,只能和趙瑛一起沒頭沒腦地跑。
找不到機關。
到處都看不到出路,這時地面也砸出幾個深坑。趙瑛看見顛簸中有人不慎掉進去,發出慘叫,叫聲越來越遠,很快就聽不見。不知道那人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趙瑛疑心底下有東西,跌跌撞撞跑過去看,坑洞漆黑不見底,深得讓她心里發毛,又趕緊退開。
混亂中,趙瑛看見右邊的石棺頂上伸出幾條繩橋掛在外面,不少人在往上爬。棺材上邊緣出站著的人還在不斷叫喊揮舞,叫更多人趕快過來。
她頓時來了精神,指著那處對還在找機關的徒大姐大叫:“快,我們去那里!!”
徒大姐中間救下來幾個亂跑的人,聞言大家紛紛跟著往那邊去。徒芙邊跑邊悻悻地說:“這鬼地方可真夠狡猾,誰知道機關居然會在棺材里啊?”
跟著的一人道:“快別說了,趕緊跑吧。”
遠處也有人發現生路找到了,大喜過望,紛紛往這邊聚過來。
陳姑娘在上面看到底下人爭執,趕緊喊:“慢點!!別擠!!上面也有危險!棺材里還沒清理干凈呢!”
將軍也跟著喊,讓他們等一等,不要搶。
將軍帶來的士兵倒還穩得住,聽慣了命令,將軍說什么就是什么,除了剛才不小心被壓死的十來個,剩下幾百人一小半爬上去了,還有一多半留在底下,貼著棺材壁躲藏。
石像機關雖然又大又靈活,但貼著棺材壁的地方卻是打不著的。
倒是那群能人異士,平日就不服管,陛下的命令聽聽倒算了,將軍卻叫不動他們。大多機靈的跟著躲在棺材旁邊不動。剩下要爭著爬上去的也有幾十人,繩梯就放下了四個,這批人為了先上去各顯神通,只有幾十人也顯得亂起來。
趙瑛看著都嫌這幫人眼皮子淺,陳姑娘又不會害他們,爭搶什么?不過她才不會站出來說話。
正有兩個為了搶繩橋要動手的,趙瑛暗暗期待他們掉下來。卻見頭頂飛出一道影子,那人一手抓起先動手的人,另一手橫住他脖子一擰。
“咔嚓。”
清脆的斷裂聲在不斷傳來巨大嘣響的墓室中并不明顯,卻叫還沒上去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那個人像丟一樣垃圾似的把尸體甩下去,平靜道:“陛下有旨,違背軍令者,格殺勿論。”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那些還有點看不起將軍的,都打了個哆嗦——這樣上乘的內功,絕非普通近衛能有的身手。
有這樣的頂尖高手,誰知道陛下還派出了什么人藏在隊伍里?
將軍就跟沒看見這場鬧劇的,向他一招手。那人輕輕一躍就跳回了將軍身邊,隱去了身形。
因為棺材本就巨大無比,一群人站在棺體邊也不擠,只要小心從棺材中間站起來不斷扭身的巨大石像就好。
隊伍不亂了,將軍命人再放下剛才沒來得及放的繩橋,一個接一個往上爬,有些功夫深的,不必繩橋,足尖一點便蹬了上去。
很快,剩余九百來人一個不剩都上來了。因要空出石像旋身的位置,大家三三兩兩擠在一塊。
也不知陛下把什么人派了過來,這樣倒省了些麻煩。趙瑛心想。
她到上面后就趕緊趴下,抱住棺體壁往下看。操縱石像的機關肯定在棺材底下,只是棺材跟石像都黑乎乎的看不清。將軍問過陳姑娘后,點了一枚冷炮仗丟下去。
這種炮仗不會炸傷任何人,捧在手心里點火都行,但能在引火后短暫地發出亮光,很適合探路。
就著一瞬間的光亮,他們都看清了。
石棺前半部分砌了石臺,石臺上陰刻著巨大時晷,指針指向子時。
鼠獸人身的石像則是從后半段伸出,下邊明顯藏著機關,數條從深處延伸的鐵鏈一直連著剛才被推落的棺蓋。
可以想象到,當這座古老的墓室察覺有外人闖入后,到了子時,機關啟動,石像便推開棺蓋坐起身,并瘋狂地攻擊墓室中人。
若是闖入者一直不能解決,石像會將自己和地面一同砸碎。到時,闖入者便會連帶著石棺一同墜入深不見底的深淵。
“真是精妙的算計。”陳姑娘嘆道,“不管闖進十二時辰中任意一間墓室,都會被困在其中,待時機一到,就只有等死的份。”
而誰又會想到,真正的生路其實在棺材里呢?
方才動手那人依著陳姑娘指示,跳下去,踩在時晷上,用力撥動指針,一直把石頭做的指針撥到了和子時相反的位置。
他腳下踩著的時晷驟然裂成兩半打開,若非他武功高強及時折返,恐怕就要掉進去了。
與此同時,石像也停止了行動,停在原地,兩具石像都被砸壞了大半,地面也有大半塌陷了,裂紋延伸開去,石塊抖動,隱隱要往下落。
“快!別耽擱!”陳姑娘叫道,“那里肯定有出路,勞煩再去探探。”
那高手看一眼將軍,將軍也道:“聽陳姑娘的。”
他折返回去,從時晷裂開出往下爬,很快又探出頭比個手勢,表示底下很安全。
陳姑娘欣慰地松口氣,將軍送她過去后,其余人不必說,一個個接著跳下來趕緊從入口下去。
通道像一口長長的井,井壁雕著一道道凸起的橫杠,看上去就是讓人攀爬用的。
到這時,誰也沒法幫誰了,只能自個兒手腳并用扒住邊緣的橫杠,腦袋往下看底下人的頭頂旋兒,一點點往下挪。
就是不知道底下有什么……
趙瑛邊爬邊想:陳姑娘又是怎么發現的?
她還真是聰明,若是再身手好些,成了入鏡人,指不定能比姜遺光那家伙走的還遠呢。
提到姜遺光,她不免想到,這家伙到底在鏡中經歷了什么?現在出來了嗎?不會到他出力的時候人就不見影子了吧?
通道很長很長,越往下爬越陰濕悶熱,趙瑛給悶出了一頭一臉的汗,她想看看還有多遠,但低頭根本看不見光,只能憑感覺往下摸索爬行。
再往下爬了一段,居然還能隱隱聽見外面的流水聲。
這條垂直的通道并不寬敞,有一點聲音都會被回音傳得很遠。自然不止趙瑛一人聽見,但一開口耳朵就被回音震得不舒服,還想討論的幾人只得作罷。
趙瑛越往下爬越納悶,這到底通往什么地方啊?不是說秦皇地宮可能在北邊嗎?怎么要往下走?
莫非陛下派人挖掘的還不夠深嗎?
“諸位,快到底了。還請當心。”趙瑛都快走的不耐煩時,最底下傳來將軍的聲音,
趙瑛頓時來了勁兒,整條隊伍也都有了精神,加快動作。果然沒一會兒,底下飄上不知何處來的涼風,浸得人精神為之一振。之后趙瑛聽見了下面的人落地的聲響。
她動作更快了,約莫半刻鐘后,趙瑛跟在自己下邊的那人后面跳了下去。
陳姑娘幾人商議過后,決定先點燈。
火光幽微,照亮方寸天地。但在一點燈火亮起后,整座宮殿的燈火以他們所在處為起點,向內次第亮起。
趙瑛滿是驚嘆地望著眼前一切,眼睛都直了。
不光是她,那些訓練有素的將士們、還有平日見多識廣的能人異士,對秦始皇陵研究多年的驪山司眾……此時都是一樣震驚得無以復加的神情。
映入眼簾的,是一座比剛才墓室更廣闊的石廳。玉白色臺階,往上了,金光燦爛的青銅戰車、青銅戰馬,色澤艷麗仿若活人的陶俑。一眾陪葬之物排列規整,其數之多,一眼望不到盡頭。
乍一看,仿佛面前真立著一支千年前的軍隊。
但和方才見到的鼠首人身石像一樣……
在光亮起后,只是短短一炷香的功夫,這些器物上的色彩就飛快褪去,變得斑駁、發繡,青銅器物爬滿銅綠,陶俑表面色彩剝落生裂,原本干凈到能照人影的地面也被不知何時遍布塵沙。
只是一轉眼的功夫而已……
眼前一切都變了,像是這些凝固在兩千年前的死物方才忽然短暫地活了過來后,又在他們面前用一瞬間腐朽了兩千年。
陳姑娘捂著心口,不忍再看。
暴殄天物啊!
她甚至連記下的勇氣都沒有,這讓她怎么寫?秦俑和戰車在她面前變得古舊么?
第607章
和剛才那間墓室不同, 這間墓室看上去沒有多么奇異的事物,譬如巨棺、石像和機關等。只有一間散盡光華的石廳,和當中褪去了所有顏色的人俑,灰淡地站在那里, 和地上的影子一比, 分不清哪個是影。
反倒叫眾人覺得, 他們離地宮更近了一步。
不過有一件事叫陳姑娘十分在意。
她向幾個入鏡人問:“方才向下走時,你們是否聽見了其他聲音?”
趙瑛也在被問詢的人之中,她想了下, 還是如實回答:“我剛才爬的時候聽到了水流聲。還以為是聽錯了呢。”
陳姑娘道:“實不相瞞,我也聽見了水流聲。聽上去,像是通道外有一條暗河。”
趙瑛十分好奇:“這有什么不對嗎?”
陳姑娘微微皺眉:“若只是普通墓室,也就罷了。偏偏我曾讀過的所有古籍中都提到,當年動用七十萬民役挖鑿秦始皇陵, 穿三泉,下銅而致槨,一直挖到再也不見地下泉的最深處。”
若書中是真的,怎么會又穿過一層地下水呢?
她看一眼趙瑛, 補充道, “姜公子也向我提過,那一次他進入地宮時, 也見到了地下泉水。但……”
那些泉水完全稱不上泉水,水體漆黑,隱隱含毒, 有鮫人在其中生活, 不知其數。
姜遺光見到的地下水,同他們剛才聽到的會是同一處水源嗎?
不管是不是同一處, 可能都意味著姜遺光進入的地宮在他們如今所在的上方。
姜遺光在那里也發現了不少秘密。莫不是這地宮分了好幾層?
到底是古籍作假?還是聽錯了?
趙瑛雖然也覺得奇怪,不過她想不通就不去想了,不論如何,他們應當都是進去了皇陵。
哪怕按陳姑娘所說,皇陵也同阿房宮一樣分內外二城,他們就算在外城,那不也是進來了嗎?
“古人有云,盡信書,不如無書。”趙瑛說,“更何況除了我們,還有誰能下墓?說那些古籍的著者自己都沒見過吧。”
“說的也是。”陳姑娘略微放下心來,雖心中仍有警惕,但眼前的古物實在太多了!
那些曾經只能在書上讀到的、只能在夢中反復想象的秦俑、戰車、古卷……就這么出現在眼前,叫她怎能不激動?
她的眼睛都發亮了,臉上泛起激動紅暈。
趙瑛提醒她:“陳姑娘,別忘了,我們來這可不是為了研究的。”
陳姑娘連連點頭:“我明白,我都明白……”
她的眼睛還是黏在眼前灰撲撲的秦俑上不下來,亮得厲害。
不光是她,所有驪山司成員都激動的眼睛發亮。要不是還記得使命,恐怕恨不得沖進去把這些東西拖回驪山司。
陳姑娘實在太高興了,加上將軍讓那些相師、術士和巫者們都算過,這間墓室當是安全的,一些驪山司的老人也說這里可能是專門置放隨秦皇陪葬的陶俑,應該沒有多少兇險。
將軍便吩咐讓士兵們就地休整,驪山司人愛研究什么研究什么,其余人則探查一下有沒有出口,以及地宮到底往哪邊走。
陳姑娘就興奮地拉上趙瑛一塊兒轉了。
“你瞧,這尊秦俑,他正彎弓搭箭。和我在書上看到的一樣……襦長至膝,革帶束腰,右衽交領。”陳姑娘指著一個灰撲撲的陶俑興奮道,趙瑛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發現她口中念的和這秦俑穿著居然真的一模一樣。
“剛才我們下來的時候,這些秦俑是有顏色的,我還記得,應該是紅色和褐色。”趙瑛說。
陳姑娘連連點頭:“是,秦時軍服主要以朱紅、棗紅、褐色為主,大多為細麻。”
她往后錯幾步,指著面前比她高半個頭,乍一看很像一群不動活人的陶俑道:“這些全都是武官,武官皆頭戴冠帽,披甲,或身穿甲胄護住胸腹,小腿裹護腿……”
她越說越激動,呼吸更急促,趙瑛從來沒見過她這副樣子,不由得挽住她的手——她還記得陳姑娘身體不算太好,別激動地暈過去了,現在脈搏跳得很快呢。
“我沒事,我沒事……我真的沒事。”陳姑娘舔了舔唇,“我只是太高興了。你明白嗎?”
“我的大半生,都是為了這座陵墓而活。現在……它就在我面前,簡直像一場夢。”
正說著,東邊忽然傳來一聲巨響。
原本還放松的眾人紛紛警覺,將士們齊刷刷站起列陣拿上武器,其余人也馬上聚集在一起,向那個方向看去。
陳姑娘就跟變臉一樣,滿臉喜色轉瞬變成熟悉的冷靜,撥開人群走向將軍:“發生什么事了?”
一位名叫楊升的方士聲音顫抖地指著一個方向,他身后有一堆散落的瓷碎片,剛才那聲巨響多半就是他不慎打碎了什么東西發出來的。
但他根本顧不上自己打碎的東西,只驚恐地指著上面:“那里……我……他剛才走過去,想看看那輛車里面的樣子,結果他就……他就……”
他指著的方向是一座高臺。
這間墓室中有十來座類似高臺,每間高臺上擺著的東西都不一樣,輜車、安車、立車、軺車等等,皆以馬、以牛拉車。
那座高臺上就是一架輜車,不僅大,還帶有帷幕和屏障,既可載物,也可載人,能走長遠路。方才趙瑛就聽陳姑娘說過,輜車多用于戰時物資運輸。
本來輜車前只有兩匹馬形陶俑,身側兩名輜兵,即負責運輸糧草的士兵,一人拉韁繩,一人對后方招呼。
但現在……
輜兵陶俑身側,多了一具陶俑。
怎么看都不太和諧。
那具陶俑同樣一身灰撲撲,凝在原地一動不動,手還維持著要掀開簾子的姿勢。
即便他身上穿的衣物和旁邊兩名輜兵完全不同,其他人一眼看過去也根本不會察覺出問題,只有常年鉆研此道的驪山司眾才能發現不對勁。
將軍當即變了臉色:“他碰到陶俑以后,就變成這樣了?”
楊升:“是,將軍,我親眼所見,絕不會有假!”
那人是驪山司的一員,大名程寧,他倆認識后意外地投緣,便常在一起說話。
當時程寧本來是托他上去看看的,因為他身手好些。奈何他對這架馬車實在不感興趣,里面總不見得坐著個鬼魂吧?所以程寧只好自己爬上去了。
結果……手剛觸碰在以陶土捏成“被風吹起”的簾子上,灰色便從他的指尖迅速攀沿而上。轉眼間的功夫,他也變成了一尊陶俑。
眾人望著高臺上的陶俑,忽然渾身充滿寒意。
只是碰一下就變成了陶俑,他們呢?剛才有幾人也觸碰過……應該沒事吧?
將軍想的更多,猛回過頭,下令所有人集合,士兵列隊,百夫長查人有沒有少。驪山司、方士、驅邪司等一眾人則各種查看。
這陶俑能悄無聲息把人變走,剛才大家都分散開了,誰知道還有沒有其他人也變成俑了?
不到一炷香功夫就查出來了,一共少了十五個人。其中驪山司人少的最多,足足六個。另外士兵少了兩個,驅邪司人三個,其余的都是方士相師等等。
“不能再耽誤了,幾位,你們有沒有發現離開的路?”天衢將軍當機立斷,讓所有人收拾好行李,隨時準備離開。
“有,發現四條。這間墓室竟也稱得上四通八達。”一人說道,“東南西北四面墻后都有神道,也有大門,只是開啟神道大門的辦法尚未發現。”
那些門推不開,附近也不見有機關暗道。
“沒有發現么……”將軍看一眼眾人,沉聲問,“往北走,諸位可有異議?”
無人反對。
但門還沒能打開,就算確定了方向也……
不!等等!
眼前一切叫眾人目瞪口呆。
北面石墻上的門居然自己打開了!
第608章
門當然不會是自己打開的。
從門里出來一個人。此人大家都認識, 正是一開始在隊里,結果莫名其妙消失了的傅伯。
將軍親信目瞪口呆指著他,你你你半天說不出話。其他人也一副見了鬼的樣子,不敢往前走, 可又不敢在這里繼續再待下去。
傅伯站在甬道中, 身后微光逆照在他背后, 將他的影子拉的很長。
他笑呵呵地對眾人說:“你們怎么走得這樣慢?我在這里等了好久。”
天衢將軍狠狠吃驚后,竭力鎮定下來。
他回想起陛下叮囑過的話,再看看身后, 那些燈火中面目模糊的灰撲撲的陶俑,一咬牙,還是下令讓眾人跟上。
只要傅伯還是個活人,他就可以聽從陛下的旨意,先按傅伯說的做。
傅伯在前面引路, 他似乎并不在乎眾人對他的警惕、猜疑、忌憚或是別的什么東西。一路上他甚至很有談興地介紹起這座陵墓。比如這墻上的花紋是什么寓意,那面墻上刻的字又是什么意思。
他甚至知道前方會碰著什么,以及何處有機關,何處有死穴。但大家都在猜測此人行蹤, 到頭來, 竟只有陳姑娘、天衢將軍,還有趙瑛三人, 敢和傅伯搭話。
一連穿過三間同樣擺放著陶俑的墓室,比方才那間大墓室要小些,中間陶俑數目也少些。驪山司眾和驅邪司人卻都失了研究的心思, 沉默地走在隊伍里, 只聽著傅伯介紹。
傅伯說不能動的地方,他們就不動。
走了大概又有一整個白天, 大家都累了,將軍提議停下來休息。傅伯仿佛才發現他們要停下來似的,樂呵呵同意了。
休息的地方在一間只擺放陪葬品的墓室,整座大墓室方方正正的,約莫十丈長寬,沒有兵馬俑,只有幾尊女子模樣的陶俑,梳墮馬髻,垂首提燈,安安靜靜地守在榻邊。
角落里還有幾具腐化到看不出原樣的骨頭。
傅伯嘆道:“這些都是當年陪葬的女子。”
墓室正中,銅匱一個個碼放好,據說這是專門儲物的柜子,里面有暗扣,打不開,沒有人知道里面放了什么稀世珍寶——大家也不敢開,誰知道會不會有詛咒之類的東西?
除此外還有各種木篋、銅奩、陶撲滿。趙瑛聽陳姑娘說撲滿也叫缿,專門用來儲錢。她還挺想看看秦時錢幣長什么樣子,奈何剛才那件事叫她對墓室中所有物件都生出懼意,不敢碰,只好作罷。
傅伯倒是自在,掃掃灰后,獨自坐在一張榻上,望著整間昏暗墓室。
近千個活人在他眼中,或許和陶俑也沒什么區別。
有那么一瞬間,趙瑛甚至覺得他也很像一尊不動的陶俑。
左思右想下,趙瑛鼓起勇氣上前去。傅伯看她過來,笑呵呵招呼她一塊兒坐下,趙瑛硬著頭皮坐在他身邊,還沒想好怎么說,傅伯就問:“小友,你一定是有許多問題想問吧?”
趙瑛沒料到自己一點藏不住,有些尷尬,還是點頭:“是,我……”她看一眼不遠處的人影,有些不想叫她問下去怕出事,有些豎起了耳朵。
“我想知道,您剛才去哪了?您怎么知道這下面的路?”
傅伯捻須一笑:“是了,我怎么知道的?我嫌你們太慢,便先行一步,誰知等待許久還是不來,只好打開門來迎你們了。”
趙瑛氣道:“您又這樣。”
傅伯呵呵笑:“小友,管住你的嘴,管住你的手,有些事不是你該知道的。”
語氣并不嚴厲,趙瑛卻被嚇了一跳,匆匆告別后縮在隊里不敢再問。
陳姑娘和徒芙小聲安慰她,仍叫她手腳冰涼,心跳得厲害。
將軍不好問,看了眼便讓大家快些休息,他自己也躺在地上睡了過去。
徒芙跑去和趙瑛躺在一塊兒,見她還是臉色蒼白,伸手拍拍她。趙瑛擠出一個笑,閉上眼假寐,心里翻江倒海。
她當然不全是因為傅伯那句恐嚇害怕。
她只是……依稀、仿佛間,或許猜出了一個秘密。
趙瑛實在沒心思睡覺,但她心里惦記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不知不覺間真睡了過去,被叫醒后還有些茫然,頭暈又惡心。
在地下待久了,會有種分不清時間流逝的錯覺,說是半晚,也不過守夜的幾個士兵各自數數再輪換罷了,究竟過了多久,誰也說不清,只是感覺該離開了。
傅伯瞧著精神還是很好,但趙瑛再也不敢靠近他。
又穿過幾間墓室,里面或放著青銅禮器、絲絹、金銀珠玉一類陪葬品。期間不少機關都在傅伯的指引下順利通過,甚至沒有傷亡一個人。
這只令眾人更警覺。
原先就沒什么人敢和他說話,趙瑛都被嚇跑以后,就更沒有人搭話了。整整兩天,也許比兩天還要多的路途,愣是跟死了一樣寂靜。
到最后,來到了一條長到幾乎看不到盡頭的甬道。
趙瑛察覺到這條甬道似乎并非平直,而是微微向下傾斜,簡直就像要走進地底最深處似的。
“諸位要當心啊,前面的路,連我也沒法保證諸位的安全。”
甬道盡頭,又是一扇大門。
但這扇門通體漆黑,上面沒有一絲花紋,甚至還有些狹小。和先前所見的任何一扇門都不一樣。
而在見到這扇門后,傅伯便說了那樣一句話。
原本還有點昏昏沉沉的一眾人冷不丁警醒過來。
天衢將軍幾次給趙瑛使眼色,后者都搖搖頭,死活不上前,她害怕自己被看穿。無奈之下,將軍只能自己上去,拱手恭敬道:“傅老先生,敢問……您剛才這句話是什么意思?這門后面是……”
傅伯說:“你們想知道門后面有什么?”
將軍更恭敬地請教。
傅伯說:“這后面是死路。”
將軍臉色不變,仍恭敬行禮:“還請先生解惑。”
得到示意,一眾人齊齊行禮。
傅伯本就不打算瞞著,事實上,他是個相當好說話的人。略略思考后,他便說起了一段連驪山司都沒能查清的往事。
“你們以為,當年秦皇修如此大的陵墓,又命人燒數十萬陶俑陪葬,是為了什么?”傅伯問。
一驪山司人遲疑道:“為了叫那位在地下依舊稱帝?”
傅伯點點頭,又問:“傳說,山海鏡鏡中十八劫,劫數盡頭便是長生。你們下來,也只是為了找到山海鏡奧秘,破解長生之謎。”
“你們以為,這地下珍貴的秘密會是什么?”
一個人下意識就想說是長生,話到嘴邊猛的回過神來。
當年那位秦皇既然已經準備要在地下依舊稱帝了——不管能不能成功,至少他這么做了,豈不是意味著……
——秦皇根本沒有掌握山海鏡的秘密?
那他們下來是為了什么?
傅伯還是那副笑瞇瞇的模樣:“是,也不是。諸位真是幸運,能來到真正的皇陵之中。”
此時他已經來到了大門口,卻不急著開門,像是知道眾人一定會有疑惑而等著為他們解答似的。
一時間反而沒人敢搭話了。
趙瑛想到自己關于傅伯的猜測,既害怕自己貿然說話被他看出,又怕自己什么
也不說反而更叫人懷疑。
半晌,趙瑛小心地問:“您說我們到了真正的皇陵,難不成……還有假的皇陵?”
傅伯:“自然是有的。假的皇陵中沒有長生奧秘,真的皇陵里……”他頓了頓,“興許有吧?”
“假的皇陵,便是上面那一層……”他指了指頭頂,“無數機關暗道,被水銀包圍,擁有無數珍寶陪葬的皇陵。”
“陶土兵馬俑、青銅戰車、青銅鼎……對尋常盜墓者來說,那一層確實是真正的皇陵,而即便只是上面那一層,需要破解的機關也足以讓天下人卻步。”
陳姑娘聽懂了他的意思,不免心生寒意。
驪山司不斷破解九鼎陣法奧秘、不斷解開通往驪山地宮的通道,到最后也不過勉強打開了上層的皇陵入口而已。這還是在姜遺光付出九死一生的代價下開啟的。
如果沒有傅伯,他們會不會永遠也沒法真正到達下一層?
電光石火間,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從巨棺口爬下時聽到的水聲,那是……
“傅先生,莫非我們剛才經過通道時聽見的水聲……是黃泉水?”
史書上只記載,七十萬民工向下挖鑿,一直挖到無法再向下挖掘的地步,再不見地下水。
但她也讀到過另一種說法。
挖鑿到地底深處,先是極熱,再是極寒,最后地底涌出漆黑的泉水,冰冷徹骨,觸之可聞亡魂哀嚎之聲,當時發生了許多怪事。李斯認為挖到了傳說中的黃泉水,是為不吉,稟報皇帝后,便將黃泉水填回,從那以后怪事才慢慢消失了。
當時陳姑娘并不信以為真,只當作野史讀個消遣。可如果這是真的……
真正的皇陵,還在黃泉之下?
傅伯笑面慈和:“不錯,你這女娃娃倒聰明。如今我等已來到黃泉之下的混沌之地,按你們的說法,應當叫亂時之地。”
亂時之地,即時間完全紊亂之地,可能只是走了兩步,就跨出了幾十年。
“當年開鑿地宮,兇險怪事諸多。如今這地底只會有更多,譬如——這扇門后。”
傅伯伸手搭在門上:“莫怪我沒有提醒諸位,只叫入鏡人進來就好。其他人進了,十死無生。”
到這地步,趙瑛反而不怕了。
就算她心中的猜想成真,就算她會死在里面……
“里面是什么?”她問。
“里面?”傅伯自言自語,“我并未親眼見過,只是聽說,里面也許是一棵樹。”
第609章
愿意赴死的人終是少數, 就算入鏡人也不是每個都愿意進去的。將軍并不勉強,問過后就由他們去了。
反倒是陳姑娘執意要去,放眼整個驪山司沒有比她更要緊的人了,偏偏將軍怎么勸她也不聽。
眼看著再堅持下去就該誤事了, 陳姑娘一急, 解下自己一直帶著的冊子交給將軍, 這里不僅有她一路來的見聞,還包括沿途地圖路線、各墓室機關等等。
她一路走一路記,沒有一點落下, 交給將軍后她道:“有了這個,再有你們帶路,其他人想進來也不難了。將軍,還請代我向陛下問安,愿陛下心愿得償。”
說罷她頭也不回地奔向那扇門, 趕在傅伯推開門前奔至趙瑛身側。
“你還真是大膽。”趙瑛頭也沒回,卻在她氣喘吁吁趕過來時拉了她一把,“不后悔么?”
陳姑娘搖搖頭:“在秦皇地宮中死去,死而無憾。”
寥寥幾個入鏡人、相師和死士跟在身后, 對比來時聲勢浩大, 這點人實在顯得不夠看。
但若只看資歷,跟來的入鏡人至少入鏡了十二回以上, 死士們據說也都是數一數二的武功高手。
算來算去,反而只有陳姑娘最是危險。
在或是忐忑、或是緊張地等待中,門開了。
門后并未燃著長明燈, 一片不見五指的漆黑。地下無風, 但在門大開的那瞬間趙瑛嗅到了濕熱的潮氣,里面像有許多水的樣子。
傅伯很是隨意地走了進去。
其余人你看我我看你, 沉默地跟在后面,一同踏進那扇門。
將軍走上前幾步,想看看門里有什么,不料還沒等他上前,門便悄無聲息地關上。
他幾次上前,手搭在門上,最后還是沒有勇氣推開。
親信壯著膽子上前問:“將軍,我們現在……”
天衢將軍來回踱步,終于下定決心。
留下三百人鎮守在門口,不得擅離,其余人隨他回營地。
本以為為著叫人留守隊里又要再鬧一鬧,結果沒有幾人反對,天衢將軍雖不解,更多是慶幸。
點上人后,留下足夠這三百人吃半個月的糧食,帶兵原路返回。
回去的路上沒有傅伯帶路,即便眾人已走過一次,也記下了機關,還是折損了一些人。
等到終于看見外面的太陽光,在地下待久了的一眾人甚至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將軍顧不上其他,摸摸心口那本冊子還在,便趕忙向陛下稟報去了。
“傅伯……果然是他。”陛下長長嘆出一口氣,“除了一個傅伯,隊里不知還有多少人是那位的手筆?只可惜,陳姑娘忠心一片……”
將軍不禁額頭冒出一絲冷汗,告罪后小心地問:“敢問陛下,隊里還有那位派來的細作么?”
“自然有。”陛下漠然道,“這驪山司真正忠心可用之人不過五指之數。恐怕就連朕的朝廷都和篩子一樣了。”
天衢將軍當即跪下地重重叩頭:“末將愿以此微軀為皇上效犬馬之勞,誓死效忠。”
陛下一怔,下去將他扶起:“將軍一片忠心,朕明白。那地下是什么情形,你再與朕說說。”
天衢將軍不敢耽誤,一一道來,陳姑娘給的那本冊子也被他小心奉上。陛下一面翻看一面聽。
“一棵樹——”聽完后,陛下陷入深思。
地下怎么會有一棵樹?而且從將軍的話來看,地下皇陵分兩層,她命人挖鑿得那樣深,也不過到了第一層而已。第二層竟是在更深的黃泉之下。
那豈不是到了幽冥地府一般的地界?那棵樹又會是什么?
地下——
踏進門后,趙瑛真的感覺到了撲面而來的水汽,潮濕陰冷又悶熱的霧氣飄來,叫人很不舒服。
再往前幾步,眼前景象叫她連話都忘了怎么說。
映入眼簾的……確實是一棵樹。
繁茂枝葉層層舒展,不知在地底生長多少年,葉片綠得發黑,層層遮掩勾結。
但這棵樹竟是倒著長的。
近乎要三人合抱的粗壯樹根倒扎在墓室頂,頭一直抬到不能再后仰,才能看見根須處虬結樹枝扎根的地方并非泥土,卻是靜靜流淌的河水。
河水漆黑平靜,不像是水,像一片深不見底的深淵,懸在頭頂,吸食盡所有光亮。
墓室陰暗,難見人影,唯有倒懸古樹的葉片隱約透著虛幻朦朧的白色光芒,卻不覺暖意
底下一群人臉慘白,恰似一張張亮白光的樹葉。
趙瑛怎么也沒想到是這樣的古樹。
倒著、扎根在黃泉水中,她聽見泉水中無數冤魂的哀嚎。
那棵樹仿佛是活物,枝葉輕拂,無風自動,拂出森森然碎響。
她止不住地發抖。
面前沒有惡鬼,亦無任何血腥可怖之景,但她明白,自己已然看到了一生中最可怕的事物。
偏偏挪不開視線,不得不一直望著,像被猛獸盯上的獵物,除了發僵,什么也不會做了。
粗壯的樹干上漸漸凸顯來一張巨大的人臉,閉目微笑,慈和安詳。
臉孔愈發清晰,枝葉有意無意遮在臉的上方,乍一看像是眉毛和頭發。
那張臉趙瑛再熟悉不過,是她日日照鏡時,鏡中浮現的模樣。
是她自己的臉。
眼睛慢慢睜開,黑珠兒逐漸向下轉,看向下方驚恐的趙瑛。
對視上的一瞬間,頭腦里炸開驚雷,無數紛亂記憶涌現,亦有數不清的吼鳴嘶嚎,從地獄中傳來的魔音不斷剜入耳。
趙瑛感覺自己就像個還在不斷注水的封口小瓶,全身又熱又燙得要炸開,唯有一處冰冷徹骨,叫她還能清醒。
她掙扎伸手去摸,用盡全身力氣才將那塊冰涼圓鏡握在手心,這讓她總算好受了些。可她整個人還是暈乎乎的,她……不對,她,他好像變成了一個男人。
男人?
或是男鬼?
幽綠烈火灼燒,同她樣貌九成相似的男形惡鬼和風一樣扭曲,嘶吼,灼燒于靈魂的烈火,永遠不會熄滅。他掙扎著往外爬。
火場不見盡頭,爬出去不知多遠,忽地火光消失,冰雪刺骨,惡鬼被凍在冰雪中,天上墜下巨大冰錐,將他釘碎,冰錐碎裂,冰雪又再次將他凍結。
冰雪過后,又是墮入石圓盤中,巨大石磙碾過。被碾成血沫的那一瞬,他無聲慘叫,馬上又恢復如初,拼命向前逃。可石磙碾動得太快了,他再怎么拼命逃還是慢一步,總會被石磙追上碾碎。
刑罰從未停歇,或是赤身綁在滾燙銅柱上,或是丟入油鍋煎炸,或是掛在空中,被無數利刃來回刺穿……
趙瑛快要瘋了。
傅伯站在樹下,抬頭向上望去。在他眼中,樹干上也漸漸浮現出一張女子臉龐。
和他有九成相似,正在慢慢睜眼。
傅伯并不和她對視,在閉目女像雙眼慢慢睜開時,他已經轉開頭,看向身后,也看到了地上的人。
他有一絲驚訝。
竟有人還活著?
他走上去,躺倒在地的女人面如金紙,汗濕如瀑,瞳孔也渙散了,可她竟然還活著。
其他人早就斷氣了。
樹枝伸下來,溫柔地攬過尸首收回,將他們的尸骨都融在樹干中。
地上只剩下幾面鏡子,和一個仍掙扎在生死邊緣不愿咽氣的女人。
巨樹枝繁葉茂,樹葉閃著朦朧的光。
傅伯嘆道:“施的肥還是不夠……”
他再次打開了那扇門,隨手拾起一面鏡子,扔了出去。
剎那間,近如地獄中涌出的魔音席卷甬道。在甬道中等待的三百人毫無防備地被拖入死域,頃刻間消失殆盡。
枝葉舒展,微光更濃。
趙瑛竟還沒死,她手里握著一面圓鏡,死死不放。她的眼睛漸漸有了神,一直盯著傅伯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傅伯沒有再管她,而是在高臺邊撩袍子坐下,一手輕拍,輕輕哼起一首不知名的歌,等待一個自己想要的結果。
第610章
翌日, 帳篷內。子車鳴坐在女帝下首,低頭不敢直視圣顏,只敢一句句斟酌后再應答。
他是守陵人,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東西, 在下面時, 他擔憂說出來會引起騷亂, 更擔憂自己會被隊中人害死,便誰也沒提。
“那扇門后有非常濃重的死氣,或許真像陳姑娘所說, 我們聽到的水聲是黃泉水,在黃泉之下,便是陰府之地,眾魂歸處。”
“況且,那扇門給小民的感覺十分不祥, 像是封住了什么邪祟之物。”
“至于樹,小民聽父親說過,祖上傳下一個說法——秦始皇命人尋仙山時,在一處亂時之地找到一棵神樹……”
子車鳴講了一個很長的故事。
及秦始皇滅先代典籍, 焚書坑儒, 天下學士逃難解散。世人皆以為秦始皇深厭方士,殊不知那位只是厭惡欺名盜世、濫竽充數之輩。
在咸陽皇宮深處, 藏著一位真正的方士。
她在一統六國前便跟隨這位帝皇了,她曾預言過這位秦王一統六國,也預言過這位秦王稱帝。
秦始皇封禪后, 她替秦始皇算出最適宜的陵宮修建之處, 也就是如今的驪山。在驪山地下深處,藏有亂時之力, 更是黃泉水的流經之處。
但她后來卻冒犯了那位皇帝,因她曾在秦皇面前直言道——大秦必將二世而亡。
這則預言令秦始皇大為惱火,但他并未處死這位方士,而是將她囚于宮中,無法將這則預言傳出去。
之后,秦始皇遍尋方士,尋求破解二世而亡、大秦長存之法,但都一無所獲。他將怒火宣泄在了那批弄虛作假的儒生身上,后又命人去海外尋找一棵樹——應當也是那位方士提到的。
按那位方士的說法,這棵樹生長于陰陽交匯處,時間長河的源頭,與天地同歲。
若將它帶回,種在陵宮中,可借驪山深處亂時之地的力量,使黃泉水連接陰陽二界,將栽種地也變為陰陽交匯處。
屆時,亡魂將有機會在虛妄與真實的交界處復生,擺脫生死定數,得到永存。
不過后面的事子車鳴就不清楚了,他的父親了解到的故事也只到這里。
子車鳴道,既然地宮下真有一棵樹,說不定……當年秦始皇真的找到了呢?
在子車鳴面前,皇帝什么也沒說,送走他后,她才沉沉地嘆口氣。
若這是真的……
她可真是走了一步錯棋!
——她不該派那些無辜的入鏡人下去的。
若真有這樣一棵汲取黃泉水的樹,魂魄本就介于陰陽之間的入鏡人下去,豈不如飛蛾撲火?
還留在底下的入鏡人,包括進入那扇門的人,恐怕都已經死了吧?
地底還有三百人在等待命令,她不能拖太久,因拖太久也是無用——那人已經不愿再等了,她又收到了催促。
三日后,女帝親自到了地下。
她封鎖了消息,不叫京城知道。驪山駐地的人也只以為她又派了第二批人下墓,“陛下”在帳篷里待著呢。
那些術士方士相師怪模怪樣打扮的多了,沒有人留意到,隊伍中有個戴帷帽遮住形貌的人。
一直穿過坑洞底的地道,進入第一間大墓室。陛下才將帷帽摘下。
天衢將軍慚愧道:“陛下,此處兇險,要委屈陛下受苦了。”
其他人才明白陛下竟也和他們一塊兒下來了!人們在短暫的驚詫后馬上紛紛行禮,跪了一地。
陛下先叫眾人平身,再對將軍說:“無妨,此行本就不是為了享受。將軍不必擔憂,朕挺得住。”
沿著原路一路前進,天衢將軍發現,和第一次來時又有不同,墓室中不少東西像是更活躍了。
“該死!這些鬼東西!上次來怎么沒有?”一個入鏡人舉鏡照向昏暗墻面,那里除了他們的影子外,還有許多身著秦朝制式衣裳的彩色鬼影徘徊。
若非身影實在虛幻朦朧,看起來簡直像活人一般。
山海鏡照去也是無用,那些身影四處奔逃,不斷捶打墻面,或是低聲哀泣,雖然可怕,消散后又再次出現,再奔逃、哀泣……雖詭異可怕,但似乎無害。
“這些……莫非是陪葬人的身影?”一位相師低聲道,“過去千百年,為何會被我們看見?”
子車鳴也猜測:“或許正是因為那棵樹,陵中的光陰與六合都在混亂,這才能叫我們看見。”
以前他就有過類似經歷。他的家鄉有一段古城墻,不知是什么時候搭建的。一到雷雨天,墻上就會出現穿著古式鎧甲士兵征戰的影子,有時甚至能聽見戰馬嘶鳴聲,但并不傷害人。
“既然無害,也不必在意,只管往前走。”陛下說道。
眾人領命,繼續前行。
前方情況比想象得要糟。
不論哪一間墓室都能瞥見幽魂在角落飄蕩,長明燈燭火飄飄忽忽,有時壁畫晃動,有時鬼哭陣陣,莫名飄出血雨與冥錢。
更叫人頭疼的是那些鮫人,不知為何留在陵宮內,似是饑餓多時,聞見生人血肉便如狼似虎地涌來。饒是再小心防備,也折損了不少人,直到又闖進新的墓室及時關閉大門才擺脫這群鮫人的追殺。
陛下被保護得很好,沒有受一點傷。但她高興不起來,此時她無比憎恨自己的無力。
貴為天子,無數仆從環擁,能傾舉國之力又如何?
生死面前,依舊無用。
天衢將軍身邊一直有人算時,估摸著到晚上,將軍小心地提醒陛下該休息了。
他怕這位年輕皇帝逞強撐著趕路,斟酌著又加了一句:“明天該進真正的地下宮了,陛下,您看……”
陛下應道:“那便依將軍所言。”
“前面有一間墓室,里面只有陪葬品,大多裝在箱籠中,應當沒有兇險。”探子折返回來稟報道。
于是將軍命眾人收拾妥當,一部分人先加快腳步趕過去搭設帳篷,雖不能直接生火也準備些溫食,一路用小炭爐捂著。剩下的人護送陛下走在后面過去。
即便陛下幾次說過這些小節不必拘泥,但陛下就是陛下,總不能真叫一國之君和他們一塊兒睡地上喝冷水吃干糧吧?
過去以后,偌大墓室中一些陪葬品搬開了,空出大半空地上扎了數個帳篷,分別是供陛下休息、用膳、更衣等等。
說是休息,沒幾個人能睡沉。女帝躺著,靜靜閉上眼睛,可她怎么也睡不著。
閉上眼,夢里就會出現一棵樹,飄落下銀亮的葉子,一片又一片。她和許多人站在樹下,輕飄飄的葉片有如千斤重,壓得她無法喘氣。
她是猛地驚醒的。
外面死寂一片,沒有聲音,刺鼻血腥味滲過帳子飄進鼻間。
她屏住呼吸,摸出藏在枕下的匕首和腰間山海鏡,微微睜開眼縫,假做睡熟了翻個身掃一眼帳篷內。確定帳子里沒人了,她悄悄下床走到帳篷邊,小心地拉開一點簾子縫,一只眼往外看去。
剛拉開,驚呼聲被她死死咽回去。
頭頂帳篷砰一聲響,一人落下,慘白淌著鮮血的臉正從她面前砸在地上,身軀癱軟下去。一條黑影穿過,她嚇得急忙合上簾子,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又拉開一點點往外看。
那張臉她記得,是將軍身邊的家仆,對將軍尤為忠心,今夜將軍本是命他為自己守夜的,如今卻……
她來不及悲傷,已為眼前一幕驚在原地,通體冰涼。
偌大宮室內已空無一人,地面到處流淌著暗紅的血,昏黃燈光下紅得近乎發黑。殘缺的影子飄蕩,她還能聞到被火焚燒的焦肉氣味。
這是……這些又是什么?
人呢?!
全都沒了嗎?
僅剩的理智死死壓制住內心驚懼,她小心地再次向外看去。
真的……沒有一個人了……
天衢將軍、親信阿論、她的仆從們……子車鳴、符樾……還有數不清的跟來的忠心之人,他們都沒了?
她脫力地坐回帳中,用力放緩急促的呼吸,不敢發出一定點聲音。她以為自己會掉眼淚,抬手去擦,手在發抖,冷得厲害。但竟然沒有眼淚,一滴淚也沒掉。
她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拼命回想途中發生的一切。
不會錯!一路來既有人帶路,也是按照陳姑娘標記的路線行進,為什么會發生這種事?是不是來時不慎觸犯了什么禁忌?把封藏的鬼魂放出來了?
不論怎么想,她都想不明白。
呵……是啊,鬼怪這種東西,怎么可能會按人的心愿行進?
是她太自大了,她以為搜集了足夠多的能人異士就能抵抗秦皇陵深處的詭異,以為第一次路途順利第二次也會如此。
是她太自大了!這些人的死,她難辭其咎。
皇帝用力咬咬舌尖,竭力讓自己恢復清明。越是危難關頭,越不能被心緒左右,該思考接下來怎么辦才是。
否則將軍不是白死了么?
她望著帳篷外的方向,好像能透過門簾看到外面飄蕩的黑影。
這些鬼東西!她絕對不會放過!絕不會讓這些人白白犧牲!
該怎么辦?
僅憑她自己恐怕走不到那人面前。折返回地上也難,這些影子不知從何而來,若是它們不愿消散,或者發現了自己,后果難料。
女帝后退兩步,在床邊小心坐下收拾行李,同時不斷往帳簾處看去。
那些影子還沒發現自己,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帳篷的緣故——搭帳篷時隊中方士往篷外貼了數張黃符,據說能保她百邪不侵。
不過……那些方士也不在了,這些符恐怕沒有那么大的能耐,應是有其他原因。
但不論如何,她不能現在出去,先靜觀其變好了。
皇帝將衣服整理好,換上最輕便的一套,又找出些解毒丸、黃符、零碎的暗器等,全都裝在身上。
到這一步,還是沒有影子入帳,皇帝稍稍放下心來,取出陳姑娘留下的那本書細細翻閱一遍。
沒有錯,來時路線沒有走錯,是這座陵墓仿佛活了起來似的變了。
她還發現一件事,第一批人下墓時雖說也見到奇怪影子,但那些影子和如今帳篷外飄蕩的影子完全不一樣。
一路走來遇見的墓中影子大多是完整的,有些甚至能看清影子的樣貌。就好像透過深水窺探千年前的人一樣。
但帳外的影子,大多扭曲殘缺,形容詭異,影子顏色也是極深的漆黑。像是……被火燒過的人形?
她再次回憶一遍,路途中是否觸犯新的禁忌,或放出新的鬼魂,答案都是沒有。
所以這些東西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為什么只有她不受傷?
她可不認為陰間的鬼魂會對人間的帝皇有什么敬畏之心。
就算她曾在各地修建天子廟庇佑百姓,借助的也是百姓對一國之君的念想。這份念就像一面盾,使她可以替黎民百姓擋在前,卻不能讓盾不會受到損害。
她又往外看幾次,影子似乎少了些,興許是漸漸離開了。
不論如何,于她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只要這些影子不去往地上害其他人,便是好事。
她繼續耐心等待,餓了便悄悄吃干糧,渴了就喝水,很小心地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約莫過去三個時辰?還是四個時辰,她等得都困了,幾次試探下視線內皆不見黑影。皇帝試探地小心將簾子稍稍拉大些,向外探出半個頭,上上下下地看,依舊不見。
她終是放下心來,踏出帳篷。
地上一灘灘血漬幾近干涸,踏出帳,空氣中近似烤肉的焦糊氣味更濃。聞著其實很香,但皇帝只要一想到這種烤肉的香氣來自于什么就忍不住泛惡心。
憶起陳姑娘在冊子里寫的內容,她反復斟酌,最后小心地避開地上血漬,往北走去。
按照陳姑娘的記錄,將大門機關解開,她謹慎地輕輕將門推開一點點,從門縫中看去。
長長甬道一眼望不到盡頭,再一看,她便迅速把門關上,心口狂跳不已,身體發寒。
墻邊怎么會有東西?
門后,兩列穿著齊整盔甲貼墻站成兩列背對著。門開剎那,兩隊盔甲緩緩回頭,兜鍪與護頸刮出巨大的酸澀扭擦聲。
而最近的幾個陰兵兜鍪下竟是一片漆黑的空洞,唯有眼睛部位燃著幽熒熒的綠光,好似鬼火。
她靠著冰涼的青銅門,好一會兒才讓心跳緩和下來。
不論在將軍口中還是陳姑娘書中所描寫的這條甬道,兩邊都該沒有異常,只有墻上掛著的長明燈而已。
所以這些盔甲陰兵從哪兒來的?
它們發現自己了嗎?
她貼著門聽了一會兒,外面沒動靜,但她不敢賭,聽了一會兒便離開。
這回她不知該選哪個門,思來想去,決定往南走,一路上小心避開了地上黏膩的暗紅血灘。
南邊的門被她更加小心地推開,她從一丁點門縫中往外看,起初十分昏暗,什么也看不清,她不得不又推開一點……
只一瞬間,便叫她如置冰窟,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馬上把門關上,將機關還原后急忙離開。
這扇門后也有陰兵!更糟糕的是它們并非背對,竟是直直望著她所在的方向!開門那一剎,她和一雙雙幽綠鬼火的眼睛對視在一起!
她知道,它們看到她了!
關門也無用,轟隆隆沉重腳步聲迫近,一連串狂風暴雨般劇烈的砸門聲,連帶著墻壁地面也一塊兒震顫。
下一瞬,不光面前這一扇門,東西南北四扇門齊齊被砸響。墓室地面晃動,頭頂不斷往下落灰。一聲又一聲接連不斷的巨響,每響一聲,都叫她心驚膽顫。
每扇門后都是死路,她已無路可走。
她死死攥住掌心的山海鏡。
她非常清楚,將不屬于自己的山海鏡帶在身邊,輕則發狂,重則變成怪物,更不用說使用不屬于自己的鏡子收鬼。
該怎么做?
一定會有辦法的。
皇帝深深吸口氣,狠狠掐一把自己,努力清醒下來。
實在不行,她便試試成為入鏡人吧,只有這條路可走了。
雖說并非所有人都能成為入鏡人,她也不知自己能否有這個機遇,若是不成,她便會成為一個怪物。但到這關頭,已容不得她有一絲一毫的僥幸。
她一手握鏡,一手指尖抵袖口抽出藏在腕上的刀,以便隨時抽刀放血滴在鏡面。同時沿著四面墻摸索,上下方位皆細細看過,不放過任何一絲破綻。
她多希望自己能像第一次下墓的陳姑娘那樣找到出路,但很遺憾,并沒有。
什么都沒找到……
興許某些地方有線索,但她沒能發現吧?
撞門越來越激烈,青銅門再堅實牢固也抵不住愈加洶涌的態勢。終是在一聲巨響后,大門轟然倒地,陰寒狂風裹挾狂烈尖嘯撲面而來,地上堆著帳篷、行李還有各類箱籠中的陪葬品被風吹得噼里啪啦散了一地。
她看也沒看,冷靜地抽刀劃過指尖。
血即將滴上鏡面一剎,銅鏡不知為何變得滾燙灼手,金光大放,暗幽墓室內刺得她不禁抬手遮住眼。
再看去,金光消散處出現一道瘦高背影,山海鏡已落到他手上。他似是意識到發生了什么,抬起手,掌心圓鏡再度金光大亮。
洶涌呼嘯而來的陰兵大軍以一種滑稽的姿態收進了不過巴掌大的鏡中。轉眼間一切都消失了。
其余三扇門突然安靜下來,好像什么也沒發生過。
她慢慢站起身,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來人。
“姜長恒?”她說不上來自己什么心情,以為會有點兒劫后余生的高興,結果竟是平平淡淡的。
“你出來了?”
那人轉過身,目光帶點兒疏離和打量,仔細地看了眼她,仿佛有些不認識似的,叫她心里打鼓。
好在姜遺光像是想了起來,對她行一禮,眼睛飛快掃一圈,微微皺眉。
“陛下,這里是……驪山地宮?” 姜遺光沒想到在自己入鏡時期,秦皇陵地宮竟然已經打開了。
眼前的女帝不像是假的,四周陪葬品、壁畫、墓室布局,都和他所了解的秦皇陵頗為相似。而能讓一國之君親至之處,也只有此處了。
入皇陵的那些陣法是誰破解的?朝中又有了新的人才,還是因為幕后之人的緣故?
他入鏡的這些時日,鏡外究竟過去了多久?
兩人皆滿腹疑問,見暫時似乎沒有危險,一前一后進帳篷坐下。
陛下先問起姜遺光在鏡中情況。
姜遺光回憶了一下,一時間竟有些不知該從何說起。
四十年實在太久了,久到以他的記憶都快想不起來,那些和他一同入鏡的人們,煤山鎮、阿煤,和鏡中能令時間停滯的山洞。
到最后,他在山洞中以阿煤的存在停留了四十年。阿煤的靈魂籠罩住整座雪山,他用阿煤的眼睛看見了許多以自己之力恐怕永遠也無法了解之事。
他曾猜到阿煤的“死而復生”并非復生,更像是在時間長線中,將那人從即將死去的前一刻,捉過到死去后的時間取而代之。
就像一個人在一條圈子里行走,路中有一塊石頭,當他碰到石頭就將這個人挪到石頭前,讓他以為自己跨過了這塊石頭。但石頭依舊存在,不會消失。
所以,煤山鎮所有鎮民的命運早就已經注定好了。他們一直被困在名為時間的輪回圈里。
后來,整座煤山鎮“死而復生”。呂雪衣也一道復生,彭明志卻沒能活過來。
呂雪衣不明白為何,姜遺光卻清楚。因入鏡人的“復生”并非和煤山鎮鎮民算作一道,而是幾十年后的景嘉玉所為。
她對煤婆婆許下了一個心愿。
彭明志早已被火燒死過一次,正是因為景嘉玉的心愿,煤婆婆將還活著的他從過去帶回。也正因此,他不會有第二次復生的機會。
和彭明志一樣,范辛慈也因景嘉玉的心愿復生。
煤山鎮第一次災難后,他一路從南方回到鎮外住下,一直一直關注著呂雪衣。他活了很久很久,久到歷經下一個四十年。
初入鏡時追殺他們的人正是范辛慈所養刺客。四十多年后,于婉貞和王進失去的孩子也是他帶走的。
那時,范辛慈并不知道,他殺死的那個小女孩其實是王進后來調換的。于婉貞的親生女兒在剛分娩后就被彭明志帶走了。
范辛慈死而復生一次,以為所有人都可以復生,他想阻止一切的發生,便一直養著刺客,想殺死所有的入鏡人——包括他自己。
但最后,他還是沒能等到想要的結果。他在鏡中“壽終正寢”。
其余入鏡人的結果也被他看在眼里。除他以外,無人生還。
他們跳進了煤山鎮輪回的怪圈,便無法逃脫。
姜遺光自己也屬實是僥幸,他猜測煤山鎮的時間可以逆轉甚至能形成輪回后,便明白該怎么做了。
阿煤提到雪山山底正中的山洞,能讓自身時間停滯,那便是他的生路。
“所以……你真的待了四十年?”女帝無比震撼,“你現在還記得清多少事?”
換做是她,莫說四十年前,四年前的經歷也未必能記熟,而且按他所說,四十年來他一直待在山洞中,從未踏出去一步。
姜遺光:“大抵都還記得吧。”雖還有些陌生,但并不妨礙。
不過按照他的計劃,本不該這樣快離鏡才是,似乎有什么影響了鏡中死劫。
陛下想起他在山中等了四十年,雖說不會衰老,不會死亡,可四十年的時間停滯,怎么也會饑餓吧?于是找出些糕點,又親自倒茶遞過去。
姜遺光并不推辭,轉而問起鏡外發生的一切,很快就明白自己入鏡后發生了什么。
守陵人來投,他們似有奇特威能,大多入了驪山司,助驪山司眾破解陣法,幾個月前算出地宮之位,而后選定地點開洞入皇陵。這么一來,確實比走原路進皇陵快些。
那位名叫傅伯的人讓他很在意。
“陛下沒有查出他的身份嗎?”姜遺光問。
女帝嘆息:“朕派人查過,怎么看都沒有問題,現在想想,都是假的。”
若只是偽造身份還好說,她更擔憂的是自己派去查探的人都被收買了。
“朕只是想不明白,以那位的能耐,若真要改朝換代也不是難事,他何必將朕哄下來,又煞費苦心地把朕困在這兒?”
皇帝起初以為那人讓他下墓,是因為在墓中發現了什么秘密,讓她下來做些什么。
結果……只是讓她下來送死么?
她說完自己的經歷,就見姜遺光有些微妙地頓了頓,抬頭看她一眼。
她道:“你若想到了什么,盡管說來,不必擔憂冒犯。”
姜遺光說:“我出去看看。”
女帝隨他一道出了帳篷,看他在墓室里轉悠,時不時蹲下嗅嗅聞聞,又問她出現的影子的情形。
“陛下,事情恐怕不像您想的那樣。”女帝頭一回看到姜遺光這副凝重的神情,“鏡內鏡外,在融合。”
她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此言何意?”
姜遺光接下來說的話,讓她真正感到毛骨悚然。
皇陵地下藏有一處亂時之地,又栽種一棵連通陰陽的古樹。如此一來,歲月與六合混亂,在亂時之地踏出一步,可能就跨越了萬里遠,打個盹,可能就來到幾十年后。亂時之地與陰陽交匯處的力量外溢,竟滲透到了鏡中世界。
她所見到的黑影,竟來自于姜遺光鏡中死劫!他在鏡中碰到的鬼魂,離開山海鏡來到了陽間!
按姜遺光所說,煤山鎮遭劫時,鎮上就遍布著一模一樣的黑影,還有焦糊氣味。
或許正是因著這個緣故,那些影子沒有傷害她。
兩人對視一眼,都意識到了這件事有多么嚴重。
姜遺光更是想到,會不會正是因為陛下帶著他的山海鏡來到此地,才讓他能提早離開?
女帝深深吸口氣,閉目緩緩吐息。
還好,不是幕后之人所為,看來只是意外。
一念過后,又不禁悲涼,為何鬼怪邪祟肆無忌憚,人卻只能茍延殘喘?
她不甘心!
想明白了,她站起身,格外鄭重地對姜遺光拱手鞠禮:“如今那人定下在地宮深處見面,一切該有個了結,還請姜卿助我!”
姜遺光托起她,并不覺得榮幸,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他也該和那人會面才是。
女帝將陳姑娘留下的冊子交給他。冊子上記錄的不光有路線,還有些陳姑娘自己也沒明白的機關、密語、陣法雛形等。姜遺光一翻便懂了。
借著這本冊子,和女帝憶起隊中人引路時的話語,兩人一路向前行。
女帝仿佛能體會到陳姑娘所寫傅伯帶路時順暢無阻的感覺了,對方熟悉的好像回了自己家一樣,一路上不僅沒有機關擋道,沒有惡鬼亡靈作祟,就連出現的鮫人也被他順手解決。
“你怎么會這樣熟悉?”她禁不住問。
這地下墓室所有的路線都參照九鼎陣法所建。姜遺光將九鼎陣圖研究了不知多少遍,自然熟悉。
姜遺光沒有走進放著巨大棺材的房間,而是選了另一間墓室。推開墓室正中擺放的青銅戰車,墻上便顯出一道門,破解機關后,打開門,里邊是間不大的空室。
踏進去,房門合上,頭頂簌簌作響的轱轆摩擦聲,腳下一陣不穩,好像踩在浮空的木板上。而后空室載著兩人晃晃蕩蕩慢慢往下降。
女帝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會用這種方法下降,她都做好爬長井的準備了。
兩人靜靜等待,約莫一刻鐘后,他們都聽見四壁傳來的平靜水聲,一直持續了接近兩刻鐘的時間,水聲終于停止。
“剛才經過的,恐怕正是黃泉水。”女帝嘆道。
剛才她一直悶悶的不舒服,總有種被窺視的驚懼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似是聽到數道低微的嘶吼。
可明明第一批下墓的人都未曾提及此事。
姜遺光道興許是他身上山海鏡的緣故。鬼魂從他所攜鏡中出來,這面鏡會吸引黃泉水中漂泊的鬼魂們。
一直一直往下降了很久,最后終于到底,女帝想往外走卻趔趄一下,就像坐船坐久以后剛踏上岸時那樣飄飄忽忽站不安穩。
姜遺光倒還好,門開后,也是他先走出去,仔細地望向四周。
穿過一間間或廣闊、或狹窄的宮室,最后來到一條更加狹長的走道,一眼望不到盡頭。
“若無意外,那棵樹就在這條道盡頭吧。”姜遺光說,“陛下,將軍令三百人在此留守,那些人恐怕兇多吉少了。”
他指指前方看不到底的黑暗:“我感覺到,前面沒有人。”
女帝并不意外,在這個鬼地方發生什么都不會讓她意外了。
只是可憐了那些將士……
長道幽邃,前方黑暗無光,陰冷又悶濕,總讓女帝生出一種前方蹲了個張開大口擇人而噬的兇獸的錯覺,她好像正在走進一條不歸路似的。
“果然,他們都死了。”走了很長一段路后,姜遺光蹲下,他聞到了血腥味。皇帝適時取出一顆夜明珠,湊近照亮看,前方地面大片暗色的紅,綴著些許不知名的銀亮碎片。但若將夜明珠移走,那些碎片又看不到了。
姜遺光伸手點了點血漬:“已經干透了,這灘血至少在兩天前留下。”
他接過夜明珠照向更遠的前方,那里,深色血漬連成大片,墻上也濺滿暗紅碎塊。
女帝沉默半晌,道:“……果然,都沒了。”
將帥無能,累死三軍。國君無能,便是傾國之災。
“陛下,要停下休息嗎?”姜遺光問。
女帝搖頭:“不,朕不累,繼續走吧。”她不能耽誤。
“還有件事,朕不曾提及,將軍告訴過朕,趙姑娘……也進了這扇門。”
趙瑛和姜遺光的關系有多好,沒有哪個入鏡人會不知道。就算姜遺光一直被傳無心無情,她也不免擔憂。
不料姜遺光依舊平靜,不見一丁點悲痛:“我知道了,多謝陛下告知。”
這樣一來便麻煩了,趙瑛死去,知道傅伯身份的人又少了一個。
皇帝想問他什么,話到嘴邊咽了回去。
當真無心無情……
往好處想,不會輕易為對方所用,但也無法為己所用。
而現在,她實在拿不出多少能打動他的籌碼了。
姜遺光推開面前的漆黑小門。
門后,點點溫柔的銀光好似月華一般灑下,姜遺光走進去,皇帝沒有猶豫地也跟了進去。
一棵倒懸生長的蒼天巨樹映入眼簾,樹冠極大,枝葉茂盛,每一片葉子都閃著微微銀光,極為虛幻朦朧,甚至帶些奇詭的美感。
根須深深扎在黃泉水中。
姜遺光終于看清了黃泉水。
完全的漆黑,像一條流淌中可將一切光亮吸食殆盡的深淵,河水低低哀嚎,哭訴綿綿不絕。
“黃泉水……”皇帝不禁上前一步想看個清楚,剛看一眼便痛苦地彎下腰捂頭,十指用力的繃起青筋。若不是姜遺光立馬替她照過鏡,她恐怕也要命喪當場。
僥幸撿回一條命,女帝不敢再冒險。姜遺光告訴她所見鏡中場景。方才數不清的面目模糊的幽魂撲來,試圖擠進她的頭顱。不過在他用鏡后,這些幽魂就消失了。
“你這么頻繁用鏡,不會出事么?”皇帝有些擔心。
姜遺光:“不會的。”
若沒有猜錯,他現在……
此時,一道聲音很遠又很近地飄到二人耳畔。
“陛下,您來遲了。”
二人當即循聲望去。
樹冠下,陰影中,站著一個人。
姜遺光目力更好些,看見那人身邊還躺著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傅伯?”他向那人走近。
“還是該叫你——”
躺倒在地的人還沒死,在發現終于有人來后,用盡全身力氣喊出聲:“他是徐福!”
姜遺光的話和她重疊在一起:“——徐福?”
趙瑛早已油盡燈枯,倒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氣,目光直勾勾地死死盯著遠處漸近的人影,嘴唇無聲蠕動。
“你出來了?太好了……”
這句話含在嘴里,再也沒機會說出口。
第611章
……徐福?
女帝不可置信望向樹下人。
天下名叫徐福的人很多, 但能叫姜遺光和趙瑛單拎出來的,活了很久很久的、最有名的徐福……還能有哪個?
秦時至今已有兩千多年了,他真是徐福?就這么出現在自己面前了?
他真是……活了兩千多年的人?!
莫名其妙地,她打個抖, 好像做夢, 那么多事, 哪個不像做夢?
偏生姜遺光淡然自若,叫她也不得不按捺下來。
巨樹邪異,她無法靠近, 四處看看后,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垂首坐下,絕不抬頭看那棵樹。
既然傅伯,不,徐福邀她來此, 姜遺光也將她帶來,總不會輕易把她拋在這里不管不問。
樹下之人微微一怔,旋即失笑附掌:“不錯,竟叫你看出來了, 當真聰慧過人。”
這種夸獎令旁觀的女帝感到有些不舒服, 像主人在夸獎自己養的一條狗。
姜遺光倒不在意,朝著傅伯的方向走去, 在他身邊——準確說,在趙瑛身邊半蹲下,伸手探去。
她的眼睛睜得很大, 黑瞳仁渙散, 碰碰額頭,已變得冰涼。姜遺光辨尸多年, 看不出她死因,像被憑空奪走了靈魂,留下一具空的軀殼。
“她死了,是因為這棵樹?”他站起身,仰頭看去。
站的這樣近,他終于看清遠處瞧著十分朦朧的葉片模樣。倒懸生長的巨大古樹,每一片扇子似的葉面亮起鹽粒般的淡淡銀光,其實是人的魂魄,極小的一點偎縮在葉片上,筋肉分明。
一片片重重疊疊,望去不知其數。
“不錯,你可知這是什么樹?”
姜遺光仔細看過,從樹葉形狀看像是銀杏。
銀杏是長壽之木,傳聞中最古老的銀杏甚至可“與歲月同壽”,常有吉祥之意。不過在唐以前還沒有銀杏這個名字,漢時將其稱為平仲。
“是,也不是。”
他抬手摘下一片葉,孤零零的葉片在他掌心散開,化為星星點點的光上浮飄搖,到樹根處黑暗無光恍若深淵的黃泉,融進去,光點便再看不到了。
徐福說:“這是扶桑樹,也叫扶木,你應當聽過。”
他一說,姜遺光和女帝便都想起來,《山海經》記載:“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傳聞扶桑樹是連通神界,人間,冥界三界的大門。
扶桑樹是上古傳說中的神樹,但黃泉都擺在眼前了,出現個扶桑樹似乎也不奇怪。
神界便罷了,若真有神,眼睜睜看著邪祟為禍人間,這樣的神沒有也罷。但對于扶桑樹連通陰陽兩界的說法,女帝和姜遺光還是相信的。
“你在鏡中應察覺到了。”傅伯感嘆,“若非這女娃娃把你的鏡子帶到這兒,借扶木之力,你還不知要多久才能出來。”
姜遺光索性順著他意對皇帝道:“多謝陛下。”
他指向大門:“先前有三百人在門外留守,他們的魂魄也在這棵樹上。”
傅伯慈和點頭:“是極是極,這棵樹上每一片葉都是一條亡魂。”
他的口吻似贊嘆、似懷念。
——黃泉之水無止盡,天下所有魂靈都在其中奔流,扶桑樹便是泉水吸納靈魂的一張口……
扶桑樹,意為兩棵一模一樣的桑樹并根共生。這棵扶桑木也是如此。一陰,一陽,黃泉為界,陽在上,枯木植于清澈地下泉中。陰在下,扎根黃泉。
兩人明白過來,扶桑樹不僅懸倒生長,其生長也與尋常樹木不同,竟是用葉子吸納靈魂,再引入黃泉中。
五行之中水生木,放到這兒卻是木養水,水再生木,水木共生。
皇帝心有戚戚然。
難怪方才她只是瞧了一眼,便有種靈魂都要出竅的痛苦感。而且不知是不是她看花眼,樹干上好像慢慢浮出一張人面?
姜遺光和徐福不提,她也不便問。
姜遺光沒有看見人面,自是不知女帝眼中扶木不同,問起徐福是否在等待什么,徐福卻道,自己在等扶桑花開。
扶木千年只見葉,不見花開。
女帝感覺不妙,忙問:“敢問,扶桑樹開花以后,會發生什么?”
傅伯微微皺眉:“扶桑樹開花啊……”他似是閉目想了下,“我也沒見過,但……扶木花開之日,陰陽交融,虛與實不再有界限。到那時,天下太平,再無苦厄。”
陰陽交融,不再有界限?
那豈不是……
皇帝猛地睜大眼睛。
他瘋了嗎?他自己一個人長生不老,就把全天下人都牽扯進來?
姜遺光倒是一點不見意外:“果真如此,你想要把世間所有人都變成亡魂,陰陽顛倒。”
“不不不,并非陰陽顛倒。陰與陽,本就不該有界限。”
徐福嘆道,“我本以為,你足夠聰慧,沒想到,你卻也是個庸人。”
徐福失了談興,又望一眼樹,目光復雜難言,拂袖離去。
姜遺光一直注視著他,觀察著他臉上因為神情波動出現的細微變化。
他沒有說謊。
這叫他有些想不明白,徐福為什么要這么做?
世人行事,或隨心而為,或為利益所驅。他是隨心,還是從利?
秦始皇派徐福出海尋仙山求長生丹藥一事天下皆知。世人熟知的故事中,徐福出海后再無蹤跡,秦始皇也沒能等到長生之秘。
可如今,秦皇作古,徐福卻得長生,是否他私藏了長生秘法?亦或者他回來后,秦始皇已經故去了?
他倒不覺得徐福如果真找到長生秘方后私藏有什么不對。再如何忠誠,面臨誘惑也有動搖時,世上沒有完全的忠誠。
徐福離開,二人對視一眼,不必他說也跟在身后。
皇帝憂心忡忡,幾次想開口,擔憂會觸怒對方又咽回去。
反倒是走了一段漸漸步入黑暗后,徐福主動開口,直呼姜遺光大名:“姜遺光,你和你的母親長得倒像,也和她差不多聰明。”
姜遺光并不驚訝:“您和家母何時見過?”
“不算太久,我算是看著她長大的。”說起往事,徐福頗為懷念,“她從小就是個伶俐的女娃娃,又聰明,心又狠,比我見過的大多人都要厲害……”
幾十年前,他行至一座小山村,正見兩個拐子抱起不到半人高的女娃娃抱上板車,揮鞭讓騾子趕快跑。
這世上每時每刻都在發生不平事,他并不插手,只遠遠看幾眼。
小女娃被恐嚇幾句后嚇得哭也不敢哭,過了很久,村子愈發遠了,她求饒說肚子疼要解手。兩人怕她弄臟車,遂抱她進林子。徐福坐在樹上,親眼見著女娃突然扯下其中一人褲腰帶,另一手抓起樹杈狠狠劃過另一人眼睛。第一個人提褲子要追,也被她用石頭砸中兩只眼。
兩人倒在地上捂住眼睛慘叫,被她順勢拴住脖子繩結捆在樹干上,樹葉塞滿嘴叫不出聲,再一下下用石頭砸。
那繩子還是兩個拐子用來綁住她手的。只是一轉眼功夫,獵人和獵物就調了個個兒。
果斷,狠辣,心思縝密,最難得她才不過五歲左右,真是個好苗子。
他從樹下跳下,向她走去。
后來,他向那個女娃娃透出了山海鏡的消息。
她果真上心了,自己打聽到了入鏡人的事,又特地救下一個入鏡人,順理成章地搭了上去。之后便是她風生水起、平步青云的半生。
皇帝聽的心驚肉跳。
她從父皇那兒了解過宋玨一事,當時她只感慨天佑大梁,送來如此英才。若是宋玨沒有在小時候遇見入鏡人,恐怕她只會在小村子安心嫁人生子,頂多是個厲害的農婦。
她萬萬沒想到,宋玨竟也和徐福有關。
再一想,宋玨如此,其他入鏡人呢?又有多少是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被安排好的?
他想要陰陽二界融合,想來需要借助山海鏡之力。他會怎么做?皇帝能看出徐福對姜遺光態度不一般,但也只是比其他人好些。
“原來如此,果真和你有關。”算是解了姜遺光心中另一個疑惑。
“想必先帝和家母的計劃也瞞不過你,先帝曾說起我的身世……”
在先帝口中,“宋鈺”和“姜懷堯”本不叫這名字,二人出生入死時,近衛門用他們的樣貌和這兩個名字在柳平城生活。待姜遺光出生后,他的生父生母才真正來到柳平城,替換那兩個近衛。
一重重消息封鎖,先帝想瞞住的正是徐福,但以他的能耐,恐怕沒能瞞多久。
當年收養他的仵作莫名變成怪物,死在他手中,他也因此下獄。而后,他在牢里得到一面山海鏡,成了入鏡人。
了解多了,他自然明白,仵作變成怪物正是因為那面不該出現在他家中的山海鏡。他起初以為是皇家所為,因他所有追查的結果都指向那位九五至尊。
可在親自和先帝談過后,他就斷定,幕后指使另有其人。
“裴遠鴻,我還記得這個人。他自認為忠君,可他所奉命令,未必真來自先帝。”
當他知道山海鏡的規則后,便覺得詫異。既然入鏡人可以用山海鏡捉鬼,為什么裴遠鴻要犧牲自己來保全他?
“若沒有猜錯,他也是受了你的命令,只是他自己以為奉先帝之命罷了。像他那種忠心之人,能得圣上青睞,就是把命搭上也甘愿。”
姜遺光只是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不一般,何以讓他們如此惦記。他的出生,又究竟摻雜了多少計策和陰謀?
徐福很認真地想了想:“你的母親我還記得,你說的什么姓裴的……實在對不住,年紀大了不記事,我忘了。”
女帝差點脫口而出一句“你竟然忘了?”。
話到嘴邊咽回去,但徐福怎么可能看不出來。
徐福嘆笑道,這世上每一天都在發生慘案,讓這些案子中的幾個人和其他人發生關聯,如吃飯喝水一般簡單,哪里還值得費心去記?
活了那么久,要是見過的聽過的樁樁件件都要放在心上,豈不是太累了?
“你們瞞著我那件事,我倒是記得一清二楚,小孩子家家的,還要同我玩這些心眼,哪里瞞的過去?”徐福嘆氣。
世上那么多人,聰明的,蠢笨的,來來去去見得多了,再怎么高明的計謀,也不稀罕了。
“你母親的確聰慧,知道自己過不了十八重,必死無疑,她便想通過生下你來換取我的庇護。”徐福將手攏進袖子,“她想錯了,生死有命,我又不是什么閻羅王,如何保住一個注定該死的人?”
姜遺光:“……是么?果然如此。”
徐福:“倒不必這么喪眉搭眼的,不全是算計。她如果不選擇生下你,還能多活幾年。正是因為她走了這條路才早亡。”
“我后來見過她,起初固然有算計,但你畢竟是從她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她未必沒有真心。”
皇帝有些驚訝,徐福仿佛是在安慰姜遺光?
真是個怪人。
話說回來,姜遺光需要安慰嗎?他真在乎生身母親?
分明無心無情,為何看著又似乎是在意的樣子?
三人忽的沉默下來。
不知各自在想什么,只靜靜往前走,仿佛走的是同一條路。
又踏入間暗室,整齊羅列一排排人高的灰銅像,還要顫動,徐福踏進后俱垂下首扭過頭一動不動。
皇帝見多了怪事都不覺奇怪了,只要自己不出事就好。姜遺光更是目不斜視。
徐福走近銅像群前,吹起銅哨,嗶嗶嗚嗚的刺耳聲,像歌謠,像軍號。兩邊死銅像似摩西分海般自發往兩邊僵直退開,露出中間一條往下地道。
徐福示意姜遺光點起一盞燈,后者照做,卻見兩壁燈火自外向里次第亮起,照亮不知盡頭的深處。
往下走,仿佛是一條坦途。
“前輩,黃泉扶木下,還有更深處么?”姜遺光問,“下邊是什么?”
徐福:“這便走累了?”
姜遺光:“不,我想知道前輩讓我下來是為了什么?”
徐福:“到下面看看,你就知道了。”
他走在前面,另兩人對視一眼,跟著一步步踏下去。
第612章
黃泉之下, 是什么?
道家以為,人死后魂歸九泉,即至地底最深處,黃泉則是九泉之中最上一層泉水, 是普通人死后的歸處。
除卻黃泉, 還有酆泉、衙泉、寒泉、陰泉、幽泉、下泉、苦泉、溟泉。民間還有說法, 九泉又稱九獄,便是將地獄分九重,審判人生前善惡功過, 分往不同泉獄受刑。
當年修建地下宮時,便按九泉劃分九層,一層有丈把深,其中階梯倒不是一路直通往下的,而是呈“之”字形迂回。要走好幾個“之”字, 才能見到下一層大門。一層層往下走,走遍九泉,才到得地底最深處。
每走一步,周遭森冷陰寒愈甚。一片悶沉死寂, 三人的腳步聲都被這片如淵寂默爭相吞沒下去。
長明燈火幽幽不滅, 皇帝卻覺不出絲毫溫暖,凍得渾身發顫, 呵出一口氣都能化成霜似的。
她不禁想,當年秦始皇修建時,那些民工是如何經受住的?他們不害怕嗎?不冷嗎?
她都冷得快僵了。
皇帝低頭看自己手背, 指甲蓋兒紅潤, 手背溫軟,再摸自己身上, 仍能探出暖意,并不像凍僵的樣子。她在帳篷里穿上的衣服不少,姜遺光也脫了件外袍給她,一路走來她身上都冒汗了。
……可她就是覺得冷。
徐福和姜遺光倒什么事也沒有。皇帝心想,恐怕這冷意也是對著人魂魄的,莫非又是傳說中的陰風?不吹人□□,只將人三魂七魄吹得冰寒。就像將軍和她提到過的鮫人油那樣,不燒人肉身一丁點,卻能將魂魄灼燒殆盡。
“……前輩。”她實在要受不了了,牙齒打著顫哆哆嗦嗦發抖,問,“我們……還要,走多久?”起初她還能計數,如今實在太冷,腦子也跟著發僵,記不清了。
走在最前的徐福回頭看她一眼,平平淡淡的,既不像關切,也不像嫌她煩,是一種如淵般的平靜無波:“女娃娃,你要是承受不住,就別跟來了,在上面等著。”
姜遺光也道:“陛下,不必勉強,我同他前去就好。”
皇帝原要凍得受不了了,見狀咬咬牙,對姜遺光說:“勞煩姜卿,把趙姑娘的鏡子給我。”
方才姜遺光把趙瑛的山海鏡收在身邊,他們走后不久,皇帝回頭看,就見扶木伸出長枝將趙瑛尸骨攬入懷中,融為一體。
她猜出了什么。
徐福不懼九泉陰風,自有他的手段。姜遺光也不懼,極可能是因為山海鏡的緣故,成了入鏡人,魂魄便一半在鏡中了。
徐福的本事,她看在眼里,事到如今還有誰能與徐福抗衡?便是把天下入鏡人加在一塊兒也抵不過。她唯有將希望寄托在姜遺光身上。
可偏偏……姜遺光無心無情,無法被任何自己認定以外之事打動。
天下人的性命在他眼里恐怕夠不上一枚足夠份量的籌碼。徐福蠱惑人心的本事她也見過,她擔憂那人三言兩語下把姜遺光也收為己用。
到那時,才是真正無力回天。
姜遺光:“陛下,你真要這么做?”
皇帝執拗道:“是,朕想親眼看看……”她知道自己這個理由,姜遺光和徐福肯定不會信。她更明白這兩個人精肯定看穿她了,但他們不會戳穿的。
徐福很輕地嘆了口氣,皇帝和姜遺光都沒能聽見。
姜遺光并不希望皇帝送死。
她雖年輕,可先帝一定通過某些方法將他所知曉的秘密告訴她了。若陛下沒了,他也少了制衡徐福的手段。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徐福活了千年有余,他不認為自己有什么值得他另眼相看之處。
因而姜遺光猜測,他想要的代價,或許不是自己能輕易付得起的。
姜遺光停下腳步,將山海鏡遞給她。冰涼的圓鏡一入手掌,皇帝便一激靈。那股寒意淡去許多,方才凍得她要僵了,如今回暖幾分,反倒叫她更覺得冷,冷的好像活了過來。
姜遺光停下不走,走在最前的徐福也停下腳步。
本就死寂無聲的地道更靜,隱隱約約能聽見外邊似有泉水流淌聲。留神去聽,卻什么也聽不見。
皇帝敏銳地察覺到兩人還有一場交鋒,垂頭不說話,看山海鏡背面凸起的繁復艷麗花紋。
徐福:“小友可是累著了?”
姜遺光干脆在臺階上坐下:“有些累,底下究竟有什么?非得帶上我一塊兒去?”
他察覺到底下藏著他難以承受的某件事物。即便再想知道徐福所謀為何,也該以自己性命為重。
他可不信徐福安了什么好心。徐福想要陰陽兩界交融,便是要送全天下人去死。他又怎么會對自己有善意?
貿然下去,誰知會不會和那三百人一樣?
徐福:“我已有百來年不曾下來看過,你便是問我,我也記不清了。不過,有一點你大可以放心,你比那些人有用多了,還不到你的時候。”
姜遺光確定他沒有說假話,又從臺階上站起身。
皇帝沒奈何,請求姜遺光略等等,再匆忙劃破手指,哆哆嗦嗦地將血滴上去。
若不能制止徐福,陰陽顛倒,她這天子之位又有何用?
金光亮了一瞬,在亮起的一剎那鏡身發燙。
皇帝已下定了決心,可在亮光過后,她睜開眼……
她竟還在原地?
皇帝呆住了,姜遺光也不解。
按理說,她該消失了才對……
皇帝不可置信地低頭看那面小小圓鏡,鏡中浮現出她的樣貌……還有……身后數不清的模糊飄渺的幽魂。
她心里一突,將鏡籠在袖中不再去看,仰頭看看姜遺光,又環視四周。
“朕……朕怎么……”皇帝徹底糊涂了,若說她沒能成入鏡人,可鏡子已照出了她的臉,方才那一瞬間的發燙不是假的。
可……可現在是怎么回事?
徐福很是惋惜:“你還是使了這招。”
皇帝恭敬請教。
徐福仔細看她一眼,似乎是想要記住似的:“跟上罷,邊走邊說,莫再耽擱了。”
三人繼續前行,這回皇帝不再感到冰寒,方才困擾她的寒意好像轉眼間就消失了。
徐福:“本來,這些事該到下面再和你們說的,現在講一講也無妨。”
他問二人:“你們以為,山海鏡中的死劫地在何處?”
這個問題已經提出了幾百年,至今還沒人能給出個準確的答案。目前被流傳最廣的說法為:山海鏡是連通陰間的大門,死劫開啟后,入鏡人便會投到陰界。但為什么要渡過死劫才能離開,這點叫人想不通。
也有研究心學者,認為所有死劫都是在指人渡心劫,心生鬼蜮,唯有勘破鬼魅,斬斷心劫,才能渡過死劫。但這說法更說不通,大家可是都能看見一個大活人明明白白進了鏡子中,若真是心劫,何以要肉身來渡?
皇帝斟酌著說了幾個答案,她不明白徐福為何這么問,莫非底下事物和山海鏡來源有關?
其實,說到這里她也有疑問。
都說鏡中死劫渡過十八重,便可脫胎換骨,長生不老。這說法到底是怎么流傳出來的?好像沒有人能解答。
徐福聽罷搖頭失笑。
“說起鏡中的世界,得先提一提,你們可曾讀過一本書,名叫……”他想了想,“《皇經極世》?還是《皇極經世》,一個宋代人寫的,那人易學還不錯。”
姜遺光道:“《皇極經世書》,北宋邵雍所作,讀過。”
他在驪山司苦學卜算時讀完此人所著,結合河圖與洛書一起,于解陣一道很是實用。
皇帝也說:“聽聞《皇極經》中有推演宇宙之法,便也跟著讀了些,只是我實在愚鈍,不明安樂先生大智慧……”
邵雍又號安樂先生,《皇極經世》又稱皇極經,書中以河洛、象數之學聞名于世,推演人間天地萬象,編制世界年譜。不過這本書她實在看不明白,且據人說越往后錯漏越多,讀過些便放下了。
徐福悵然道:“他那人有些才識,憑一書可觀宇宙,雖說后邊不大準,他有個說法倒可以聽聽……”
《皇極經世》占測后世之事的辦法和《周易》不同,后者為卜筮,前者是推步,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四分為八,八分為十六……如此又從中細推。以數推理,以“天地之數”推步出“陰陽消長之理”。
將日月星辰對應“元會運世”。一日,在人間為一晝夜。一元等于十二會,等于四千三百二十世,等于十二萬九千六百年。
這十二萬九千六百年便是整片宇宙的一晝夜,一次循環輪回周期。一元后,天地重回混沌,進入下一元中。
皇帝聽得迷迷糊糊,什么幾千幾萬年,那都是什么?姜遺光卻明白過來:“你想說……一切都是注定的?我們的行跡早已被注定好?”
徐福糾正他:“此世的一切早已注定。在十三萬年前的今天,在同樣的地方,你會問我同樣的問題。”
皇帝這下聽明白了。
老實說,對于命中注定這個詞她并不相信,這和山海鏡又有什么關系?但她沒說出口。
姜遺光:“可你方才也說,皇極經推斷后世之事有誤,不可信。而你也并非已經活過一元之人。”
徐福:“我也不想信,可又不得不信。”
“如果一切都是注定的,你注定會得到長生,秦始皇注定早逝嗎?”姜遺光問。
徐福不答,只是含笑。
像歷經諸多苦難的長輩,看未經世事的孩子發出天真胡鬧壯志勃勃的誓言,不忍打破,更不忍欺騙。
“隨我下去吧,下去看看,你就明白了。下面會有你想要的一切答案,和我所做之事的一切緣由。”徐福說,“相信到那時,你不會再阻止我。”
“雖說你反抗不了我,但如果你們都愿意聽話,結局總會更好一些。”
姜遺光:“好。”
皇帝心里一緊,十分害怕姜遺光也被說動,但她沒有辦法,只能跟隨著,一步步往下走。
一路來到最深處,不再有向下的地道,從臺階上踩下去,地面微微發燙,有些呼吸不上來的很輕微的窒息感。
即便眼前寬敞廣闊,仍悶得慌。
皇帝心想,若她沒有成為入鏡人,根本走不到這里。
四壁空蕩破敗,正中一方高臺,臺邊泉水環繞,四方溝渠引入不知名處。雖聞水聲,卻不見水光,唯有撲面而來的水腥味。
皇帝慢慢靠近,小心地瞥一眼,溝渠之中恍若無物。再仔細看一眼,便仿佛看見無盡邪惡與黑暗,嚇得她不敢再冒險退得遠遠的,緩過神了才向高臺望去。
高臺之上,憑空浮立一面一人高的圓鏡。
她在鏡子背面,只能看到鏡背凸起的繁復花紋。
似乎……有些眼熟?
姜遺光也低頭看溝渠,泉水汩汩,閉目聽時和山中溪流也沒什么區別了。但他和皇帝一樣,從泉水中感受到無盡的惡意,仿佛再靠近便會把他拖入水中。
“這是下泉,九泉之中最下一層,也是最接近幽冥之地的泉水。”徐福說,“當初我帶人開鑿此地,挖通九泉可費了一番功夫。”
皇帝驚訝又不那么驚訝,心想,這樣深到地心的墓室,又邪異無比,秦始皇召集的勞役再多,也無法做到。
這絕不是常人能進入的邪異之地。
但秦皇地宮修建完后便徹底封鎖,他又是怎么進去的,還能帶上人又往地下挖掘?
那面鏡子又是什么?為何看著……和山海鏡十分相似?簡直像變大了數倍的山海鏡。
她見姜遺光和徐福都在對面,自己則站在鏡背,心道那兩人都沒事,自己過去照照應該也沒關系。于是繞半圈走過去,也站在姜遺光旁邊。
鏡背的后邊,還是背面。兩面花紋不大一樣,她有些詫異,還以為能看到鏡面的。
“真奇怪,前輩,這是何物?”皇帝問。
徐福說:“你用鏡照照吧。”
皇帝遲疑。
姜遺光背過身取出鏡照向那面大圓鏡。
他從山海鏡中,看到了圓鏡的鏡面。
第613章
皇帝看到姜遺光的鏡子很微弱地亮了一瞬, 快得像錯覺。
“咦……”徐福詫異,“又到你了?”
姜遺光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料想也許是這片地域特殊的緣故。他將鏡子收起,徐福卻笑問他:“你看見了什么?”
姜遺光:“沒什么, 前輩認為我該看見什么?”
徐福嘆息:“不說也罷, 你必然是看見了自己的罪孽。”
他繞著圓鏡走一圈, 緩緩吟道:“魂登孽鏡現原形,減字偷文暗補經。陰律無私實判斷,陽人作惡受嚴刑……孽鏡臺前無好人……”
皇帝聽的心驚肉跳, 知道這便是傳說中的孽鏡臺。
活人死后,靈魂拘往閻羅十殿,第二殿中立著由天地陰陽二氣化生的孽鏡臺。人之一生,罪孽功過終將為孽鏡臺所現,無可狡辯。
她自忖一生問心無愧, 但再深究,終是犯下過殺孽,又有貪、妄、弒親之罪。她不知自己會遭受何種審判。
再有,傳聞孽鏡臺為地府判官所用, 可此世間只聞惡鬼亡靈, 不見判官,誰知那孽鏡臺以何種方式審判功過?
她想悄悄問姜遺光看見了什么, 礙著徐福在場,又不便問。
若按俗世善惡之分,姜遺光自然是惡人, 他照過孽鏡臺后急急將山海鏡收起, 不像無事。可若說他真受到審判,卻也不像。
徐福道:“興許這是孽鏡臺, 又興許不是。我曾照過,見著自己的半身。女娃娃,他不肯說,你也來看看吧。”
“什么是半身?”她問。
徐福:“每一個陽間的人,在陰間都有一個對應的魂,這便是人的半身。”
皇帝聽得恐懼,姜遺光對皇帝微微一點頭,她才敢取出鏡,心道,自己已算入死劫吧?半個魂都在鏡中,只是不知該如何渡過。
再有,這徐福一路走來,雖不將人命放在眼里,卻不曾說假。
她有些好奇自己的“半身”,依言照去,卻見山海鏡中照出孽鏡臺鏡面光滑凈亮,孽鏡臺現出刀鋸地獄模樣,兇鬼猙獰,業火重重。當中正被刀剜鋸割砍的男鬼痛苦抬頭,血泊中扭曲的面孔竟和她有九成相似。
兩面鏡相對,一面照一面,鏡影重重無窮盡。
皇帝吃了一驚,又害怕又著魔地移不開眼。驀地,鏡中人猛抬起頭與她直直對視。
皇帝從未見過如此陰狠、殘忍又惡毒的目光,嚇得手一松,鏡子掉在地,忙蹲下去撿,心還怦怦急跳。
剛才,鏡子里那張臉簡直要沖到她臉上了。
“如何,女娃娃,看見了你的半身嗎?”
皇帝口舌發干,勉力平靜道:“看見了……是個男人,不,男鬼,他仿佛在地獄中受苦……”她有些不知該怎么說,不由自主揪住衣領,心有余悸道,“朕……我……那個人,好像就是我……”
“是你,是你的半身,你靈魂的另一半,按你們的說法,那是你的念。”徐福露出一絲笑,緊接著那抹笑越來越大。
奇怪的是,以往他的笑或虛假或無奈,這次卻滿是悲愴,“你看到了!所有人的命都是注定好了的!那就是你的半身,你注定的命!”
皇帝不明白他在說什么,強忍恐懼起身倉皇跑到姜遺光身側,低聲問他:“姜卿,你也看到了自己的半身嗎?”
姜遺光沒有回答,皇帝自言自語道:“朕看到的是個男人……我想起來了,你的念是……”
她是女子,見到自己的半身是個男人模樣鬼魂。姜遺光的半身該是個女子。她馬上就想到將離,但姜遺光不愿說,她便不提。
姜遺光不知在想什么,問她:“陛下,你剛才從扶桑木上看到了什么?”
皇帝眉頭微蹙:“……朕在扶木樹上看見一張人面。”雖說那場面實在恐怖,但姜遺光向來不會說無用的話,她便忍著從骨子里泛起的悸懼仔細回想,“那張人面似乎也和朕在鏡中看到的相似。”
姜遺光:“扶木連通陰陽,陛下早就在扶木上看到了自己的念,那些人應當正是被自己的念所害。”
孽鏡臺似對鬼物有禁制,半身之魂無法離開。扶木就不一樣了,本就連通陰陽兩界,姜遺光猜測,興許那些人湊近看久便被自己的念吞噬。
徐福回過身:“不止如此,鏡中不止有你們的半身。陛下,你不妨再看看?”
徐福頭一次稱她陛下,皇帝聽了不覺榮幸,反倒寒毛都豎起來了,她也沒辦法,只能再忍著懼意,仔仔細細看一次。
漸漸的……她的臉色變了。
她終于看出了點名堂。
“這是……這是……”
但她寧愿自己這雙眼什么也看不見,也好過眼睜睜看到這一幕慘劇。
她本以為自己下墓后已經見過足夠多怪事,再沒什么能嚇到她,可在看明白眼前場景,想通其中關竅后,她整個人掉入完全的絕望深淵之中。
“你早就知道了……你早就料到了……”哽咽聲音出口,她才發現自己居然哭了,淚珠無聲掉落。
徐福微笑:“這就是命,你,我,乃至天下人都逃不掉的命。”
胡說!
女帝心尖還在發痛,眼前兩人皆平靜到冷漠的樣子,叫她漸漸收了聲,深吸幾口氣將軟弱咽聲吞回去。
眼淚還在眶里打轉,可她已經能平氣說話了,冷聲道:“朕不信,總有其他出路。如果老天注定要亡人種,又何必生出人?何以天地萬物唯有人為靈長?”
“就算近千年來的人都走錯了路,想錯了山海鏡用途又怎樣?如今也沒真到絕境。”
她看向姜遺光:“姜卿……你也看到了吧?”
姜遺光應一聲。
皇帝:“你只差兩次死劫便滿十八重,你……”
姜遺光明白她想說什么,搖搖頭:“放心吧。”看一眼徐福,又對皇帝道,“我心中有數。”
卻原來……方才皇帝在鏡中所見,不僅僅是她的半身。她的念在刀鋸地獄中受折磨,亦在不斷向上爬。
電光石火間,她不知怎么的明悟過來,這么多年,他們對山海鏡的猜測都錯了。
全都錯了!
山海鏡中地獄十八層,死劫十八重,鏡外人每過一重劫,鏡中半身便向上爬一層。
等到十八重過完,會發生什么?
——取而代之。
她只能想到這個詞。
這才是入鏡人追尋了千年的長生不老的真相。
她也終于明白,為什么徐福一直在暗中關注姜遺光,又為什么一定要帶他下墓了。
其余入鏡人凡根未盡,七情六欲總誤事,唯有姜遺光,才可能抵達那十八重地獄的終點,而后……惡念取而代之,打開兩界大門。
她對著徐福道:“即便看見又如何?你要拿他做筏子,來換得陰陽交融?你、憑什么,拿天下人的性命去填你一人的野心?”
徐福只是平靜地注視她,語氣古怪:“你以為,我是為了自己的野心嗎?”
皇帝再不懼他:“你該不會認為天下人都愿意赴死吧?”
徐福靜靜看她,目光慈和悲憫:“人的一世不過是從襁褓到棺材的旅途,世人愚昧,才會恐懼終點。”
他面向孽鏡臺,慢慢走去,來到姜遺光身邊,平靜道:“唯有死亡才是永生,是平等,無苦無厄,永登極樂。”
皇帝辯駁:“人死后即便有鬼魂,也不再有生前思想,沒有七情六欲,自然感受不到苦厄,既無苦厄,又何來極樂?”
徐福只是笑看她:“因為你恐懼死,死亡于你而言是未知,你才會不明白生者的世界是何種模樣,死后的世界又是何種模樣。”
皇帝道:“我的確不明白死后世界,可我見過鬼怪邪祟,若死后有冥界,冥界鬼魂無知無覺,渾渾噩噩,只知破壞屠戮。沒有人會想變成這副模樣。你若真按自己所說,為了天下蒼生,何不睜開眼看看黎民百姓?”
“沒有人愿意送死!你既知世間眾生苦,更該知道不論多么艱難,人總是在努力活下去。你既知蒼生苦楚,卻不是想辦法改善,而是送所有人去死?即便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插手都好,而不是替所有人做決定!”
徐福:“正是因為我看過千百年,我才明白什么才是人最后的歸宿。你對于死亡的想象,恰如螻蟻之于人類,人類之于天地萬獸,因為不懂,便可傲慢地認定為渾噩無知。”
皇帝:“難不成鬼也有……”
徐福:“你不是鬼,又為何斷定鬼沒有神智?”
“再有,你以為我剝奪了人的性命,可你有沒有想過,有哪一個人是自愿來到這世上的?誰問過胎兒是否愿意出生?”
皇帝竟被問住了,張張口,好半晌才道:“……總有人不愿死,雖不知自己為何降生,可活著才有希望,若有活的機會,誰會愿意死?”
徐福:“人又為何會害怕死?”
皇帝答道:“死了便什么都沒有了,塵歸塵土歸土,死后再想做什么也無力回天。”
徐福搖頭:“你只是不明白死后世界,恐懼未知和無能為力,可你且看,人在出生時對世間同樣未知。而令人無能為力的,又何止一個死亡?”
“被諸多苦厄磨礪才會恐懼死亡,他們又將這愚鈍麻木的恐懼傳給下一代。”
“再者,你說沒有人愿意死,可也沒有人想要承受貧賤、病痛、欺壓、天災、戰亂,但天下又有多少人在承受這些?”
皇帝竟啞口無言,無法反駁。
她并非不知民間疾苦之輩,無法昧著良心說百姓們過的很好,可是……可是……
姜遺光沒有說話。
徐福繼續開口,不知是說給誰聽。
“生命降臨之初不過一張白紙,不知生與死為何物,不知自己將要面臨什么,不知自己一生要經歷多少苦難,唯有迷蒙啼哭。只有他們的父母家人在歡笑,在高興,因自己需要子嗣后代,需要衰老時后代供養,因他們也是這么來到世間的,便將此舉冠為賜予生命。”
“而后,人長大,家貧者為一點口糧日夜忙碌,富貴者為傳承富貴殫精竭慮。他們只知要活,卻不知活著為何,只知吃穿住行,到了年紀便再生下一代,周而復始。所有活著的意義皆是人被俗世熏染后自己說與自己聽,可卻不知,生與死,從一開始便不是對立,也沒有任何意義。”
徐福:“人們本也不該懼怕死亡,世間所有人本都該不知死之痛,是人們恐懼未知,害怕別離,才認定死為最苦難之事,又認定奪走他人性命為罪大惡極。”
“人出生時不能選擇家世運道,從出生那刻起就注定會死亡。不出生,便不會死亡。你為何認為父母之于子女是給予生命,卻認定我在剝奪?”
皇帝一時間竟難以辯駁,她只覺得說的不對,可又無法指出哪里不對。
徐福:“你想錯了,你一開始就認定我居心不良,卻不知我也在給予,我送人們提前到終點,給予世間所有人一個公平的死亡,給予塵世一個清靜。”
“宇宙浩瀚、天地廣闊,人世間本就荒謬痛苦。”
“當所有人都變成靈魂,回到最本質的模樣,世間不再有貧富貴賤,不再有疾病衰痛,何嘗不是極樂之境?”
姜遺光:“原來是這樣。”他母親曾留下幾句話給他,最后一句:一切皆虛妄,原來是這個意思。
他母親似乎也被說動了。
皇帝不知其中內情,還以為他被說動,緊張地抓住他:“姜卿,不要信他,他這是詭辯……”
徐福將手籠在袖中:“既是詭辯,你辯過我就是了。”
皇帝張張口,卻不知該說什么。
徐福沒有說假,她無法辯駁,她無法昧著心說百姓生活和樂——不光是鬼怪的原因。即便沒有鬼怪,仍舊會有貧窮、疾病與不公,百姓命如草芥,任何一點風浪都會叫他們倒下。
她立誓成為明君,可即便身為天子也有不得已之事,要叫人人衣食富足,人人安樂,她……做不到。
她第一次在心底對自己發問:既然生來痛苦,生之意義為何?
徐福道:“我活兩千余載,見過帝王不多不少,你倒也擔得起體恤百姓一詞,既然如此,你便不要阻止我。”
皇帝頹然:“我,我……”
可她說不出口,只能眼睜睜看著徐福對姜遺光伸出手,“走吧。”
“你們要去哪?”她心里有不妙預感,伸手試圖攔住。
徐福回頭看她一眼,這一眼竟叫她僵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只能看著徐福把姜遺光推進業鏡臺中。
姜遺光像冰融在水里那樣,融進去不見了。
第614章
眼睜睜看著姜遺光消失在鏡中, 皇帝跌落在地,感覺天都要塌了。
她不敢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樣的慘劇,姜遺光進了孽鏡臺去做什么她不知道,但一定和徐福的謀算有關, 說不定就是要他打開兩界大門。
至于姜遺光的態度, 已經不重要了。他不愿意, 徐福也會想方設法讓他愿意。
到這個地步,該怎么做?
真的……要讓人間變成陰間嗎?
她還能做什么?
見她一臉失魂落魄,徐福倒笑了, 在她身邊坐下:“真有這么害怕死嗎?”
皇帝:“你若不怕,為何自己不去?”
徐福:“我自然不怕,我已求死多年,可偏偏,我死不掉。你不必憂慮, 當一切結束后,也該到我了。”
皇帝:“你……死不了?莫非不是你自己追尋的長生嗎?”
徐福發笑,拍拍自己膝蓋站起身:“長生……哈哈哈哈,世間帝王追尋長生, 臨壽終之人追求長生, 沒有人想過長生的代價。”
“人人都以為長生是賜福,可于我而言, 長生是詛咒,我日日夜夜都在想,為什么要落在我身上, 為什么我還能睜開眼……”
“一人長生, 不如人人長生。”
皇帝心中一窒:“你……”
人人求而不得的長生,他竟不想要?
還有, 這句人人長生……
皇帝一瞬間福靈心至,該不會是將所有人脫去肉身只留魂魄,以此得長存吧?
所以,他才認為自己在賜福眾生,而非剝奪。
是了,正因如此……他才能輕易收攏那么多手下,能輕易策反所有人。誰人不想長生?
因他的信眾太多,搞的皇帝都開始懷疑是否死后真的能保留神智了。
若按他所說,死后褪去凡胎,靈魂不滅,仍有意識,不必再為衣食住行煩憂,沒有病痛。誰還想活著?這和傳聞中的成仙有何區別?
她正思索,徐福卻忽然換了個話題:“你想知道他在做什么嗎?”
皇帝謹慎道:“我只要知道他在你計劃中就好。”
徐福道:“不愿去便罷了,我的人也該到了。”
皇帝詫異,反應過來后馬上仰頭往上看,仿佛能透過層層泥土與磚墻看到地上營地的親信們,她當然什么也看不到,更恨徐福簡簡單單一句話就叫她心神不寧。可她更清楚,徐福不屑拿這種事騙她。
駐地里一定有事發生了!
驪山駐地里正熱鬧,人群來來去去,卻都不是原來駐守的人。
京中攝政王接到線報,疑驪山司眾和三位將軍有不臣之心。京中入鏡人為首大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趕到,除卻三將軍之中天衢將軍帶軍下墓外,余下二位將軍連同隸屬皇帝的官員皆以清君側名義收監,近萬軍隊拆散后一批一批關押起來。
原本要是陛下還在,倒也不會變成這樣,但偏偏……來人搜過營帳后,發現陛下不見了。這些日子里露面的陛下被當眾掀掉人/皮面具。
這下兩位將軍叛變之名再無可抵賴,除非陛下親自出面,不然沒有人能洗清他們的罪名。就算他們沒有叛變,一個看護不周的帽子總是跑不掉。
凌燭在營地中很活躍,不斷打聽姜遺光下落,聽說他還沒從鏡中出來,山海鏡一直被陛下貼身帶著。如今陛下不見蹤影,那姜遺光……
一入鏡人問:“凌兄,四處都找遍了,不見陛下蹤跡,你覺得陛下她會在何處?”
凌燭心下暗笑,自然是跟著天衢下皇陵去了,要是她碰上那位……面上卻嚴肅道:“陛下有難,茲事體大,你該在驅邪司聽令,怎的在我這里打聽說閑話?”
那人嚇走了,凌燭來回踱步,抑制不住地發笑。
那位終于召見他了,他自該盡快追隨而去,親眼見證極樂之境的降臨。
可惜,此次前來的不少人被蒙在鼓里,有些甚至真心以為是來替陛下清君側的,異人之事,不好大張旗鼓宣揚。唯有那位異人事成后,再將真相大白于天下。
一個宮女模樣的人從他面前經過,拋下一句話:“明日巳時,不要耽擱了。”幾步邁入人群,消失不見。
凌燭不知這人是不是明孤雁,他疑心明孤雁對那位不忠,但沒有證據,只得作罷。
翌日巳時,凌燭領著數十入鏡人、近百近衛軍,連同各地來的“同僚”們進入洞穴。異人叫他們下來,早便派了人等候,那人樣貌尋常,不說自己姓甚名誰,只叫大家跟緊,人齊后,便一路往下走。
即便在鏡中見識過無數奇異詭譎之景,秦始皇陵中各式怪誕奇觀仍叫一眾入鏡人大開眼界。不過他們都明白莽撞行事的后果,沒有一人敢輕舉妄動。
一直走到眾人都以為要見底的地步,引路人再度破開機關,露出向下的通道。
“往下走,是扶桑木,兩界之門所在,非入鏡人不得入,其余人在原地待命。”引路人的話多了幾分慎重與森然,“諸位入鏡人,絕對不要直視扶木。”
無人敢犯禁。
當引路人拉開那道門,入鏡人皆低下頭,排成長隊,默默穿過空曠廣闊的廣場,往更深處去。
凌燭走在最前,他也低著頭,無意間瞥見地上有些許痕跡,破碎的衣料和滴濺的血珠等。室中點著燈依舊昏暗,閃閃朦朧的銀亮光芒一照下更模糊不清。若非他目力驚人,還看不到。
他便命人停下,自己細細查探。
有帶血的淺淺腳印、材質貴重的破碎衣料,像是女子所用。他仔細嗅了嗅,聞到一股非常非常淡、幾乎馬上就要散去的香味。此種香料極為珍貴,非皇室不可得。他在宮中也聞過——面圣時,延慶殿內燃著的便是這種香。
不會錯,皇帝一定走到了這里。但扶木之威,常人莫說看,連靠近都難。她又是怎么到樹下的?
莫非她也……
但若她真成入鏡人,總該有人帶她入鏡,或是找一無主之鏡。且若她成入鏡人,自己也該有鏡,初次入鏡,誰會收好她的鏡子?
明孤雁并未隨她下墓,她帶在身邊那些人也就趙瑛夠看,但絕敵不過那位異人。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姜遺光從鏡中出來了吧?
他不敢再耽擱,忙令眾人齊齊行進。穿過扶木所在宮室,往后墓室神道甬道等處機關更兇險。近五十來個入鏡人,走到孽鏡臺處時只剩了一半。
進門前,所有人的山海鏡都亮了亮,有一瞬間的發燙。其中含義不言而喻。
可古怪的是他們竟沒當場入鏡,仍在原地。凌燭猜測這該是亂時之地的緣故,他們其實已經身在死劫中,不過再具體些,他也猜不出了。
無妨,待見到那位異人,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偌大墓室,燭光幽微。孽鏡臺緣兩道身影一站一坐。
“……陛下?”一入鏡人驚異脫口而出。
本來他要上去對異人行禮的,結果一眼見著回頭瞥向他們的女子,不由得又驚又懼。
消失在營地中的皇帝怎么會在地下?她是怎么進來的?
對皇帝毫不敬畏者終究是少數,第一個人出聲后,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雖然遲疑,但也跟著行禮、問安,再看向一旁笑呵呵仿佛不管事的異人,也跟著行禮問安,一個個頗有些摸不著頭腦。
陛下下來做甚?即便身為人間帝皇,也不過一介弱女子,異人要她何用?
異人道:“幾位還是來遲了些。”
皇帝本是站著,聽見動靜知道有人后就撩袍子在孽鏡臺邊坐下,聽到那些人對徐福恭敬問安、誠惶誠恐也毫不在意,仿佛什么也沒聽見似的。
凌燭與幾位為首之人忙請罪。
收到信后他們就急忙趕來了,但一路上妖邪甚多,遠超往日之甚,是以他們無法馬上趕來。
徐福搖搖頭:“也罷,你們的鏡子該都亮過了。這孽鏡臺中便是你們的劫。”
他露出一個仿佛得償所愿的笑。
“姜遺光也在鏡中,這是他最后一次劫,他打開了一扇門,你們也可以進去,也會被當成最后一次劫。”他笑著環視一眾人,“如何?可有勇士愿往?”
皇帝暗忖:姜遺光分明還差兩次,徐福口中怎么成了最后一次?恐怕是算準了姜遺光成事后兩界大門便會被他打開,到時人間只剩陰魂,不論第幾次死劫都沒有區別。
有一事她更不解,雖說她無法反駁徐福,可須知人求生為天性,這些人怎會答應?
她無法理解,便不再探究,其余人還在猶豫。她已站起身踏入孽鏡臺中,她本就離孽鏡臺極近,其他人沒來得及攔住她,她已身形如冰化水般融了進去。
“糟了,她必定是想要從中作梗,破壞您的計劃。”一入鏡人忙對異人道。
異人只是笑而不語,就像活了大半輩子的老者看兩個小兒稚嫩的手段那般覺得幼稚可笑。
凌燭心一橫,追了過去。
他絕不能讓那個女人破壞異人大計!
沖入的剎那腳下一空,身體飛速下墜,周圍什么也看不清,只有耳畔呼嘯的風,凌燭差點以為自己要被摔死,結果剛冒出這個念頭,就像在夢中墜崖時忽然反應過來自己在做夢后猛一蹬腿,清醒了。
姜遺光……還有,女帝,都在他面前。
姜遺光對他點點頭:“惜明兄,好久不見。”
凌燭一肚子話咽在喉中不知怎得就說不出來了。
他本來想著見到姜遺光要說許多,比如異人真實身份他并不知曉,只知道異人活了千余載,但他覺得姜遺光肯定知道。
還有,為什么他從異人那里聽說姜遺光到了最后一場劫?不是才過完第十六回么?最后一場又從何說起?
再有,姜遺光在鏡中經歷了什么?為何看起來讓他完全捉摸不透,仿佛經歷了許多年似的。
既到鏡中,這些都可以先放下。
他環視一圈,目光所及之處霧蒙蒙一片,白霧極為濃厚,五步以外便看不清了。
“這是何處?”他悄聲問。
皇帝沒說話,抓住姜遺光胳膊,她也不明白這是什么地方,因看多了入鏡人卷軸,擔憂霧氣中會藏著什么怪物把自己捉走。
姜遺光道:“這里是徐福的回憶。”
凌燭大駭:“此言何意?”
姜遺光掃他一眼:“異人就是徐福,我們在他回憶中。”
皇帝:“姜卿,為什么你會知道這些?”
姜遺光:“我不能說,這次死劫沒有外來危險。”他再次打量眼前二人,“只要你們不會在漫長時間中迷失,就不會有危險。”
凌燭已經感覺到了不妙。
徐福……還能有哪個?異人活了千余載,他若真是徐福,秦朝至今兩千余年了,豈不是已活了兩千來歲?要是死劫叫他們按著時間來渡過他的記憶,豈不是要有兩千來年?
說話間,又有兩人進來。
帶凌燭他們進來的引路人和守陵人之一,符輪。
姜遺光重復了一遍,符輪吃驚,引路人卻面無表情。
“他早便說過了。”引路人道,“最后一重劫,沒有鬼怪邪祟,只有時間。”
“長生是賜福,亦是詛咒。”他低低道。
第615章
《秦始皇本紀》中記載, “二十八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萬物之紀。……齊人徐韨等上書,言海中有三神山, 名曰蓬萊、方丈、瀛洲, 仙人居之……于是遣徐韨發童男女數千人, 入海求仙人……”
他們四人都在岸口一條大船上,兩側船只數十許,岸上人流如織。因他們所在船只極高大, 自上向下看,岸邊涌動人頭也如蟻群一般,
“我們這是……趕上了徐福出海?”史書中寥寥幾筆,此刻躍然浮現在眼前,令皇帝驚奇之余, 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感。
相距過遠,只能隱約看清最靠近岸邊的應是軍隊,皆著紅褐色衣袍,站得整齊。靠岸出立了綿延幾里長的祭壇, 香煙裊裊, 數十道直沖天去。再往外被官兵攔住散亂成群的就是普通百姓了,對著大船指指點點, 人聲如浪潮。
而且不知周圍人是看不見他們,還是認識他們,沒有人對他們的出現驚訝。初來乍到, 不好開口問, 再有……從隱約聽到周圍人的談話來看,他們說的語言對幾人而言十分陌生。
想來也是, 千年前的語言怎能叫千年后的人聽懂?
這就更不好開口了。
皇帝不知想到什么,心中百感交集。
姜遺光:“我們應當到了徐福第一次出海尋仙山之時。”
皇帝掃視一圈,卻不見徐福,也不見那位帝皇,她還有些想親眼見見呢,不免遺憾。
姜遺光目力更好些,指著岸上將上船的一人:“徐福在那兒。”
那人與岸上送別的將軍再三道別,又有數十身著道袍的童男女奏樂縱歌,以敬神靈。
一直折騰到日上三竿,大船總算放繩,岸邊人避開,船隊漸漸隨浪濤遠去。
徐福正是登上四人所在大船,幾人跟去。他們早便發現其余人看不見摸不著他們,四人對此地人而言就像幾抹幽魂。他們便直截了當地穿過重重人群,跟在徐福身后進了一間房。
徐福和他們后來見著的模樣十分不像,此時看著約莫而立之年,個頭中等,面孔微黑,其貌不揚,但眉目間有種莫名的令人信服的氣度在。他對一個將軍打扮的人說了什么,那將軍還穿著鎧甲,神情有些不以為然,聽他說過話后漸漸變得恭敬,長揖后帶人離開,不一會兒又叫來幾人,一群人又在一塊兒說起來。
“這些像是秦朝方士。”姜遺光說道。
他們說的話四人都聽不懂,連蒙帶猜也猜不出來,即便幾人或多或少學過秦時篆書文字,那也只能認,聽卻是聽不懂的。且經姜遺光辨認,這船上的人來自五湖四海各地都有,說話都帶鄉音,就更難懂了。
船隊走走停停,一路南下,起先還找陸地靠岸,后面漸漸離岸遠了,遠到再也看不到地面在哪。
皇帝從未有過在海上過夜的經歷,不免恐懼,海與天都成了濃墨一般的黑,漆黑浪潮翻涌、一陣又一陣往甲板上沖刷,甲板上的海水就跟著像潮汐一般涌動。每到這時她都不敢出來,總叫她疑心這些船不知什么時候會翻倒在巨浪中。后面漸漸習慣了,甚至能和姜遺光一塊兒在夜里出來找月亮。
只是她武功不濟,仍不敢靠進船緣。過去一個多月了,他們多少能聽懂一些秦人語,卻仍碰不著摸不到那些秦人,只能像鬼魂一樣在船中來去,不必吃喝,不覺困頓,仿佛被禁錮在了時間流淌的夾縫中。這樣的她要是不慎掉入海,船上人可不會救她。
人生地不熟,暫時又沒什么好相爭的——除了凌燭幾次試探弒君,但都被姜遺光和新引路人攔下。他自忖不敵姜遺光,再有,要完成徐福的計劃就得讓姜遺光順利渡過這一劫,若是他與姜遺光兩敗俱傷,反倒不美,于是也偃旗息鼓。
他不鬧事,其他三人更鬧不起來,如今四人整日學習秦語,各自分散打聽消息,再聚在一塊兒說說話——長久在陌生地又無人說話會瘋的,至少對凌燭和皇帝而言是這樣。
在海上航行二月有余,船上人明顯開始焦躁不安,時常有人爭吵,更是出現了疫病之象,食欲不振、發熱、全身出血、牙齒松動等,看起來可憐又怪異。
徐福做法很簡單——占卜、祭祀。
姜遺光學秦語最快,其次便是引路人,他至今未透露姓名,但姜遺光已經猜出他的身份了。皇帝學的稍慢些,日常聊天還好,一到大串大串說話她就有些跟不上。是以姜遺光干脆說給她聽。
眾方士選定良辰吉日,設祭壇,殺牲畜,祭皇天后土,祭四帝八神,直到太陽落下海平線,徐福連同十八方士夜觀星象,最后道這些人三火不旺,沾染海中亡魂才得此疫,只要找到仙山一切問題就能迎刃而解。
如果一直找不到仙山,就只能將這些人投入大海,以平息水神之怒。
又半月,船上仿佛永遠也看不到盡頭的海面盡頭出現島嶼的影子。
并非慢慢浮現,而是忽然出現在眾人眼中,起初海面上空蕩蕩一片,結果不知什么時候,只是眨眼的功夫,前面就出現了龐大的島嶼影子。
“那是東瀛嗎?”皇帝還記得那個被滅了的小國。后世不少人都認為徐福所到島嶼是東瀛島。
姜遺光:“不像是,我當初去東瀛島,用時不過月余。”
傳聞徐福第一次出海,遍尋長生藥而不得。九年后,秦始皇再次命徐福出海求藥,徐福稱海中鮫魚兇猛,難近仙山,秦始皇便命其帶上數百巧匠技師、武士、射手。而這一次,徐福再也沒回來。
有人說他遭遇海難,也有人說他畏懼秦始皇怪罪,登上東瀛島后在當地稱王,不再歸秦。
船上眾人歡呼,不論前方是仙山還是人居處,他們在海上已漂泊太久太久,都快忘記腳平穩踩上地是什么感覺了。
船隊快速向島嶼影子駛去,越來越近,島上云霧繚繞,卻是渾然青黑,不見丁點綠意。
不像想象中的仙山,遠遠看去,一片肅殺陰寒之意。
徐福就讓船隊先等等,別急著過去。
夜里,徐福與眾方士、海中老手再度觀星,桌上攤開一張海圖。眾人皆神色凝重,外面重兵把守,尋常人不可入。
四個入鏡人倒是大搖大擺在他們身邊席地而坐,皇帝側頭看那張海圖,完全看不懂。
符輪看著看著,神情也凝重起來。
“我們前方這座島,還從未被發現過。”他指著海圖上一處空白,“船隊現在就在此處。”
這下皇帝看出問題來了。
他們在的地方沒有島嶼,可周邊陸地都有標識,意味著更遠處早就有人來過,并非無人發掘。
所以這座島為什么沒有被記錄在冊?
皇帝聽懂了,心沉下去。
徐福拿不定主意,讓人先劃小船去看看。結果最前面探路的船折返回來后高興得都快瘋了。
“仙山!前面是仙山啊!”那人語無倫次,激動的話都說不囫圇,還是旁邊人賞他幾腳才喘著氣把話說完了。
原本他還有點怕,島的影子很陰森,看著怪嚇人的。靠近以后,他就聽到了飄渺的樂聲,好像有人在彈琴奏樂,他還聽到了許多鳥叫聲,聽不出是什么鳥,但叫得很好聽。他便放下心來,離那座島越來越近。
穿過一層朦朧的霧后,青黑色的島突然變了,取而代之是潔白的云霧,恍若仙境,遍地是瓊花玉樹和從沒見過的奇異鳥獸,還有陣陣香氣飄來。
這不是仙山是什么!
剛才一定是仙人在考驗他!
他不敢自個兒進去,趕緊折返回來。
他說完整座船上的人都激動起來了,徐福也抑制不住激動,再三卜測,都道前路大吉,便下令船隊往仙山去。
只有五個他們看不見的人高興不起來。
“仙山”上有什么,他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長生不老藥。
可他們無法阻止,也不能阻止。
只能跟著大軍踏上“仙山”。
一切其實發生的很詭異。在四人眼中,這座不大的島嶼陰森死寂,遍布暗黑色崎嶇礁石,進來以后就連天和周邊海水都變得灰暗,不見一個活物,就連水中也死寂沉沉,和仙山扯不上丁點關系。
但眾人都無比興奮,人人都跟真見著仙山一樣高興地沖進島中,在長滿荊棘和亂麻的碎石堆上歡呼,熱淚盈眶。而后又是祭祀,占卜,跪拜。一眾人商討如何見到神仙,如何得到神仙歡心求藥等等。還有人想在漆黑的島中泉水里飲用,被制止了,擔憂神仙會因此發怒。
就算如此,被制止的人也樂呵呵的,找到了仙山,難道還有什么能比這件事更令人愉悅嗎?
他們越是高興,皇帝越是膽寒。
這就是仙山的真面目。
這就是“長生”。
五人跟在人群后,看他們激動地發瘋后漸漸冷靜下來,他們開始繪圖,記錄,再不斷往里摸索,尋找神仙,企盼仙人垂憐。
當然,他們用的法子既簡單又繁瑣,命童男童女著烏衣,戴青冠,行大禮,樂師開道,一路伴著歌舞行進。
皇帝甚至想對他們說,沒用的,快回去吧,但不必姜遺光攔著她就停下了。
沒有用的,這些都是過去發生的事,她阻止不了。
很快,人們在島上發現了一條天路,玉白長階無端從地面長起,兩邊長滿鮮妍瓊花,仰頭看去,一級級攀到云端。
“必是仙人顯圣!”
“仙人愿意見我等了。”
“快快收拾一番,如此蓬頭垢面怎么好見仙人?”
人群騷動起來,開始梳洗打扮,又回船上去再拿供品,方才用去了不少,若是被當做懈怠可就不好。等那些人折返回來,一眾方士挑挑揀揀,唯恐供品不夠新鮮、他們看上去不夠心誠,仙人們不會見他們。
一切都準備好了,將軍因為殺氣過重,被徐福要求留下守船。其余人跟著他拾級而上,漸漸隱沒在云端中。
然而,在五人眼中,他們卻是在向下走。
島中長滿尖刺的礁石早就把他們劃得遍體鱗傷,他們卻沒有察覺。地上不知什么時候張開巨口,極幽深的一口大洞。他們笑著,載歌載舞走下洞中,仿佛踏上天路。
沒有猶豫,姜遺光跟在徐福后面,一道走了下去。
皇帝和另兩人都跟在姜遺光身后向下走。
引路人沒有動身的意思,他道:“我在上面守著,你們放心去吧。”
臺階輕飄飄的,略微黏膩,好像踩在濕漉漉的云上,耳畔清風拂過,令人陶醉。
長階崎嶇陡峭,每往下一級,森冷冰寒更甚,鬼哭陣陣,好像要走進地獄里。
徐福終于感覺到了不對勁。
日光曬在身上,本該暖和的,為何他越走越冷?
白玉一樣的臺階,為何他踩著越來越痛?
周圍瓊花玉樹,為何他鼻間盡是血腥味?
臺階分明向上走,為何他要看前方時,卻向下低頭?
還有……
徐福忽然想起來,身后好像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聲音了。
他回頭看去。
長階冰寒,血跡斑斑。
隨他來的童男童女,大秦最有名的數位方士,他們都不見了。
他站在階梯中,像做夢一般,只是一轉眼,繚繞云霧沾上漆黑,悠揚樂聲亦化為陰陰幽幽尖嘯。原本通向天際的長階盡頭湮沒在深處黑暗中。
只是一轉眼,天堂之境已淪為地獄。
在他面前,一扇漆黑的門半闔,暗不見光的門縫吹出森寒的風。
徐福臉色徹徹底底變了。
他或許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不知道此地是何處,但他明白絕不能進那扇門中。
可他轉身要跑,那扇門不知怎么的又到了他面前,他一頭扎了進去。
在姜遺光四人看來,就是徐福主動推開那扇門,走了進去。
他們急忙跟上去。
誰也沒敢碰那扇門。
半晌,一只蒼白的手輕輕將門推上。
門后更似夢中世界。
幾人踏上一條望不到盡頭的長橋,橋身像是木做的,又像是鐵,暗沉沉泛著流光。上下同一色的漆黑,天是一片黑暗的虛無,橋下是更加深邃無光的黃河水。
唯有極遠處透來淡淡白光,很微弱,正好叫他們能看清虛影卻看不仔細的地步。
姜遺光看清徐福的瞬間就知道他推開那扇門絕非自愿。他臉色很白很白,神情僵硬又恐懼。可以看出他并不想往前走,可兩條腿不聽使喚的仍向前邁步,一步步朝著未知的終點走去。
……
地上,引路人跟上了將軍一行人。
將軍留下幾十人接應,剩下的回船上休整。來到岸邊,就這群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人忽然指著遠方又高興地叫起來。
引路人聽出來,他們見到了鮫人。
一臉陶醉、癡迷地擠在岸邊,向海中望去,此生從未見過這番美景。
“鮫人有絕色之姿,果然是真的……”
“再好看也是畜生,還真看上眼了?”
“聽說鮫人油可以長明不滅,還有鮫珠……”
“將軍,要不要拿一些鮫珠?聽說鮫人哭的時候眼淚會變成珍珠。”
“抓住它們,獻給陛下!”
將軍下決定很快,令弓箭手在遠處就位,他們先不要打擾鮫人,以免它們游走。
為了引誘鮫人過來,他們往水里拋了魚肉和一些果子。
鮫人果然來了。
“放箭!”將軍一抬手,小聲催促。
萬箭齊發。箭雨長了眼睛似的拐了個彎,扎在他們自己身上,也包括那些弓箭手身上。
他們沒察覺痛似的,笑著撲上去,要撈走鮫人漂浮在水上的尸體。
撿著撿著,漸漸沒動靜了。
引路人一直悄悄看著這一切。
引路人根本就沒見到這群人口中的“鮫人”,這些人也并未到海岸邊。
準確來說,他們走到了島上一處血紅色的池水邊后就開始商議如何獵殺鮫人。之后,弓箭手射出箭,所有箭矢無一例外扎在了他們自己身上,引路人甚至都沒看清箭矢飛出去的方向。
但他們好像沒有發現,歡呼著跳下血紅的池子,徒勞捕撈。
池中水愈發鮮紅。
引路人離得遠遠的,點清人,發現他們都死了以后,本不欲再搭理,轉身就要離開。
血紅水池中忽然呼嚕呼嚕泛起水泡,就像有人在水里吐氣。
引路人停下,側頭看去。
水花乍起!
一條人身魚尾,鱗片漆黑的鮫人破水而出,復又落下,糟亂水草般的頭發半遮半掩住那張猙獰可怕的面龐。
它身上還掛著些衣服碎片,布料和方才死去的士兵們穿著的一模一樣。
到這時,引路人明白那些鮫人是怎么來的了。
他真正轉身就走,不再看,回到那個虛幻朦朧的長階口。
地下,姜遺光四人跟著徐福穿過了長橋。
皇帝有點不安,壓低聲問:“這該不會就是奈何橋吧?”
姜遺光只說:“奈何橋也好,黃泉也罷,都是由人先想象出來的。”
皇帝聽懂了。
不是先有“黃泉”“奈何橋”這些實際存在的事物,百姓發現后再給它們命名。
事實上,一開始本沒有這些東西,是先有百姓們想象出了地獄、黃泉、奈何橋,之后它們才應著人的想象誕生。
她心里一團亂,隱約有個猜測。
“那……會是誰造出來的?”她輕輕問,“凡有所想,必現出嗎?”
人們想象出妖鬼邪祟,于是便真有了邪祟。那人們還造出許多神仙,為何不見神靈?
這個問題沒有人能回答。
橋的盡頭,四人又一次見到了扶木。
黃泉水沉在空中,扶木扎根于此,以泉水為界,泉水上是一棵細瘦木苗,不過嬰兒腕粗,光禿禿不見一片葉。
泉水下,小小枯木苗“影子”映在泉水中,細瘦樹根與倒影粗壯結實的根系相連,倒影綠冠如茵,遮天蔽日。
徐福伸出手,拔出那根木苗。
枯苗巨大的倒影不見了,那棵木苗也變成星星點點的光,消散在他手心。
他其實很害怕,每時每刻都想趕快逃走,他想返回船上然后馬上逃回去,不管逃到什么地方都行,他絕不要再來了。
但他的手腳已不再受控,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拔下那根木苗后,腳下陡然一空。
他掉了下去。
但他沒有摔死,他落在了黃泉中,冰涼如軟刀的泉水包裹住他,泉水水位往下降,他就又站在了地上。
四面虛無,不見邊際,眼前一面巨大圓鏡。
這面鏡子幾人十分眼熟。
再次見到,皇帝和凌燭都站在鏡背,竟都不敢上去了。
他們穿過孽鏡臺,到了徐福的記憶中。焉知再穿過一回又會到什么地方?
姜遺光看看他們,最終還是繞到鏡面。
他心里有個猜測……但他誰也沒說。
姜遺光和徐福一起站在孽鏡臺前。
巨大的圓鏡照出兩道人影,徐福早已如驚弓之鳥一般,這會兒發現自己明明是一個人照鏡子,結果居然照出兩個人影……
他簡直要嚇暈過去,但他先前就沒能暈過去,現在也不能。只能眼睜睜看著鏡中兩道模糊得看不清面容的影子。
另一道身影似乎沒有害他的意思。
而他自己的影子……怎么看著像個女子?而且居然……居然自己動了起來!
影子向他伸出手。
鬼使神差的,徐福也伸出手,他的手一直在抖,怕得厲害,但指尖還是慢慢碰到了鏡面,和鏡中人影觸碰到一起。
瞬間金光大亮!刺得眾人趕緊閉上眼。徐福過好半晌才緩過來,不斷眨著眼舒緩刺痛,剛才他闔眼慢了些,刺目金光可能使他眼睛受傷了。
他一邊眨眼流淚一邊小心地再看向鏡子。
模糊的好似蒙上水霧的鏡面消失了,原本光滑的鏡面爬滿紋路,看起來很像鏡背。他壯著膽子繞過去,背面還是鏡背,能照出人影的鏡面不見了。
而他手中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面小小圓鏡,冰冷入骨,鏡背花紋與巨大圓鏡的花紋一模一樣。
目睹一切,皇帝不知該說什么好。
這就是山海鏡的起源么?
求長生,求來了什么?
第一面山海鏡?
她的腦海中忽然回想起徐福似自嘲的悲涼的一句話。
“長生是詛咒,不是賜福。”
長生……
與此同時,地上,引路人發覺腳下石路隱隱顫動,知道下方定是有變故了,急急退至船隊邊,挑了只小點的船躍上去。
船隊上留守幾人不知發生了什么,怎么仙山忽然就動了?
“你們在此等,我帶人下去找……哎?哎??仙山怎么……”百夫長正吩咐手下人,面前仙氣飄飄的仙山就跟被吹散的煙一樣,消失了。
徐福漂在海中,不停掙扎,船上人忙跳下去救,好在海水并不兇猛,但把人撈上來后,他們才發現徐福已經暈過去了。
“其他人呢?怎么不見出來?”
“笨!那些本就是供奉仙人的,怎么會走?”那批童男童女打的就是侍奉仙人的名義,仙人看著喜歡,將他們留下也正常……吧?
又一人不服:“童男童女不見了,將軍和那幫兄弟們怎么也不見了?難不成仙人瞧中了將軍英勇,也要留下他來么?”
“就是,將軍怎么不見了。”
“其他人好像……都不在,莫非徐太師……”
那廂,引路人也把落在水中的三人撈了起來,兩方互相一對,都明白過來所謂山海鏡源頭竟然在這兒。
可真明白以后,皇帝反而更不知道怎么徹底終結鬼禍了。
山海鏡本就是不屬于此世間之物,包括扶木、孽鏡臺……整座島都本不是此世應有之物。
徐福被引誘了。
他打開了那扇門。
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東西,進來了。
船上,徐福醒轉過來,其他人圍過來或關心或擔憂地問,他也不說話,只有兩行淚沿著鬢角流下。
他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
世上除了他以外,沒人知道他所做之事。只有他自己知道,可他無法心安理得地當做什么都沒有發生。
恐怕他這輩子都沒辦法原諒自己了。
留下看船的都不是什么聰明人,徐福只說仙山不是仙山,而是邪祟幻術。將軍連同數百士兵、巧匠還有童男童女全都沒了,只有他一人命大,僥幸逃了出來。
幾人聽得膽寒,忙驅船離去。本以為還有些波折,結果一路順順利利,什么也沒發生。
徐福站在船尾回頭望去,大海茫茫,再不見“仙山”之影。
回想種種,茫然、失措、焦慮、恐慌……種種錯綜復雜心緒交匯,他長長地嘆口氣,心想:此番歸去,該向陛下進諫,再……
——再以死謝罪!
五人都能看出他的決心。
但他們也都明白,事情絕不像他想的那樣簡單。
回去的路要快許多,徐福舍下船隊,只留一艘大船,結果不出半個月就見到了港口。
那他們來時用了好幾個月……
徐福不敢往下想,船上幾人也不敢說話。
一靠近岸,他們就被發現了,數十只小船團團圍上來,船上人逼他們馬上靠岸。
不聽命不行,這些人手里有弓箭,箭矢已經對準了他們。
徐福有些吃驚,因為他認不出這些士兵穿著的軍服。
不像秦兵啊……
那會是從哪來的?
大秦國土上,還有人敢自立擁兵嗎?
這些士兵把他們扣下后押走,船自然歸他們了。一路上徐福越看越心驚。他們回到的確實是原來的岸口,幾個月過去,怎么就大變樣了?一隊隊士兵游弋,地上的土浸到紅得發黑,更遠處,他看見人頭堆成的京觀。
這……到底發生了什么?
跟隨徐福的人們也茫然,徐福悄悄叮囑他們,絕對不要亂說話,不管碰著什么都由他來開口,到時就說他們是他的家奴就好了。
那幾人連連點頭,表示自己肯定不亂說。
結果打聽出的消息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大秦已經……亡了?”徐福不敢置信。
他環顧四周,除了和他一同出海的人以外,其他人都嘲笑地看這群“亂秦余孽”的熱鬧。
“瞧他那副死了爹的樣子……”
“居然還說自己是徐福,咱們大王都殺了多少個徐福了。”
跟隨徐福的幾人都是軍中好手,被捉住后盤問一通,確定不是奸細就被拉去當軍奴了。
徐福看著像個讀書人,當問起他會做什么時,徐福猶豫著答道自己會占卜看相,會醫術。那人眼前一亮,硬要他給自己看相,徐福看過后,那人連聲稱贊,拉著他就往大帳子里跑,把他舉薦給了一位將軍。
到這時徐福才明白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西楚霸王……項羽?
從未聽過的名字,竟也敢稱霸?
徐福冷靜下來后,明白自己也許得了什么機緣,來到了未來。
他的陛下沒能等到長生不老藥,已經去了。
只是不明白,這是多少年后,何以大秦都亡了呢?
他還記得陛下泰山封禪時的模樣,傲睨萬物,何等意氣風發,他曾斷言,大秦可延續千千萬萬代,大秦疆土也將遍布天下。
到底發生了什么?
徐福想要溜走,他以卜術令捉住他的小頭目畏懼他,將他引薦給大王。在前去見大王的路上,他換上衣服逃走了。
一路走一路打聽,途中山匪眾多,又時不時發生戰亂、災禍,百姓活不下去,或人相殘,或典賣家人,或人相食。皇帝看得心中不忍,凌燭更是隱約懂了為什么徐福會有那樣的想法。只可惜,他們什么也做不了,甚至沒有人能看見他們。
徐福風塵仆仆趕回咸陽,偌大都城昔日繁華不再,士兵來來往往,土地焦黑,不知是被燒的還是被血浸的。他混進城后往里走,發現路邊房屋都沒了,再不見百姓蹤跡。
四人跟在徐福身后,看他一點點變得絕望。
徐福在找自己的家人。
他本出身齊地瑯琊郡,得陛下重用后便攜家人到得咸陽。路上經過瑯琊郡時他找過,沒能找著。他便寄希望于咸陽城。就算時隔多年,他們都不在了,總該有子孫后代。
就算打過仗,他們該逃走了罷?總不會待在原地任人宰割。但是他什么都沒找到,按照記憶中的路線往家中趕,除了殘垣斷壁外還是破敗廢墟,沒有一點蹤跡。
他又晝夜兼程趕到阿房宮外。
聽聞項羽那廝燒毀了阿房宮……不該,不該,他若聰明,留下當做自己的宮殿也使得,何必燒毀?
只是,他依舊沒能看見那座天下第一宮。
那片曾經奢華雄偉的宮殿,大秦萬萬人心之所向處。陛下最愛在正殿邀人議事,樂師們會在殿前起舞,他熟識的方士們和那位天下第一相師會擇一處偏殿一同飲酒和歌,聽前面傳來的歌舞聲。到夜間,再一同登上最高處的塔頂觀星。
都沒了……什么都沒了,只有一片漆黑廢墟。
他仿佛還能聞到那股熱燙的焦火味。
星空下,徐福跪倒在地,無聲痛哭。
皇帝悄聲對姜遺光說:“他……也難怪會變成那副模樣。”
一路走來,徐福的人品她看在眼里,平心而論徐福可擔得起一句君子,路遇窮困、病弱、幼童等,他從不欺凌,總是盡量能幫就幫,即便有些并非真正弱者,只是以弱示人好謀奪錢財,他也并不下殺手,脫身后便不再管。
皇帝能感覺到,此刻徐福有些變了,一路波折并未使其蒙塵,可在見到阿房宮慘狀后,這塊美玉終是蒙上淡淡陰翳。乍看不出差別,但若不將陰翳除去而是任由其蒙蔽,誰也不知會變成什么樣子。
徐福垂著頭,淚水砸在地上,濺起一點灰。
“西楚霸王,項羽?……”他輕輕念著這個名字。
一路上,他聽夠了此人事跡。
秦二世元年,隨項梁起兵,后擁立秦懷王之孫,數次大破秦軍,而后進軍關中,將先占據咸陽的劉邦趕走,然后……
殺了秦王子嬰,燒毀阿房宮,屠戮了咸陽城……
——自立西楚霸王。
“大秦本該千秋萬代,一個西楚霸王……呵呵呵呵……”
濃云遮蔽月光,黑暗也不能掩蓋他眼中恨意。
皇帝警覺:“他想做什么?”
凌燭并不似她這般濫好心,雖說百姓慘狀也叫他有些不好受,可把一切都當看戲就無所謂了。
百姓苦,既非他所為,也非他力能及,如此,與他何干?
他笑道:“若有一天,我發現有人毀我宗族,滅我王朝,只為成全自己霸主之名。我也會同那人不死不休。”
站在后世人角度看,秦暴政滅亡當然是咎由自取,可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后,誰還能理智呢?
姜遺光也道:“他要報仇。”
引路人和姜遺光都很少出聲,甚至前者的話比姜遺光還少些,至少皇帝和凌燭發問,姜遺光會回答。引路人卻不搭理他們二人,但若是姜遺光有疑問,他便有問必答。
姜遺光明白其余四人已經有些受不住了。
皇帝、凌燭與符輪開口越來越頻繁,常常聊天,沒有人能看到他們,不必吃喝。他們也無法入睡,就算想要閉上眼睛瞇一會兒,神智還是清醒的,僅僅只是閉上眼發呆而已。要是再不能常常出聲,他們就真的和死了沒區別。
徐福打定主意后趁夜就離開了,北上尋漢王蹤跡。他沒有直愣愣往北走,而是先繞個彎拐道廬江,自稱祖輩師從鬼谷子,被流放嶺南,一路走一路替自己揚名。
其實世道亂時,跳出來的人很多,誰都想在亂世中分一杯羹,自稱孔孟后人的、六國王室后人的,還有說自己是大秦嬴氏后人的,各路英雄人馬層出不窮。徐福打著鬼谷子親傳的名號一開始沒什么人注意,耐不住他一路造勢,不斷替親貴世家卜算,凡所言必為真。后來更是放言道他已預測出天下之主。
有人問,莫不是西楚霸王?
徐福搖頭:非也。
不過一介莽夫,可為將才,卻絕無可能稱帝。逐鹿之時,西楚霸王必敗無疑。
霸王名聲有多大,他這句話傳的就有多遠。有人想殺他,有人想求他,有人要保他。但他總算順利到了漢王地界。結果剛進去他就碰到了熟人。
是隨他下船后被帶走的隨從之一,他還記得這人名叫阿武,當時他只顧自己逃走,救不了那幾人。沒料到他也到了漢王的地界,過得還不錯。
阿武請他過去,說他們大王久仰他大名。徐福一路揚名造勢本就是為了讓自己出現漢王面前,但阿武這么一說,他頓時心生不妙。
皇帝:“這幾人居然還活著。”
凌燭:“依在下薄見,阿武必定向漢王坦白了徐福的身份。”
皇帝:“漢王竟信了。”
凌燭笑道:“若是不信,也不會悄悄請他過來。”真要表現出求賢若渴,不該親自帶禮登門好叫天下人都知道嗎?
見到漢王后,對方一語叫破他身份,引他到塌邊坐下,態度可親,問起“仙山”一事,言行中十分向往。
徐福一怔,旋即看向阿武,猛地明白過來阿武并沒有說出“仙山”真相。
漢王以為他真的找到了仙山。
皇帝:“阿武為什么這么做?就為了讓漢王再出兵找仙山?”
凌燭:“沒有其他理由了。”他神情復雜,忍不住嘲道,“還真是忠心耿耿。”
忠心到眼里只有那位皇帝和將軍。他們就沒想過會有什么后果嗎?
皇帝倒不奇怪:“只要事情沒到最糟糕的地步,人總是會心存僥幸。”這樣的人她見過太多了,徐福和阿武目前只想報仇,尤其是阿武,他沒有直面仙山的恐怖,徐福后來又自個兒跑了,在他看來不管仙山是真是假,至少那個地方不尋常是真的。
凌燭嘲笑道:“說來也是。更何況鬼怪一說自古有之,他們未必會覺得鬼怪是他們引進來的。”
幾人談話無人聽見。
漢王心誠,百般挽留,徐福終是留下,他雖身在漢營,心卻仍是秦人。
“待大王君臨天下那日,一定不要忘了今日承諾。”徐福道。
漢王笑道:“絕不敢忘。”
第616章
徐福追隨漢王數年, 眼見他局勢由弱轉強,眼見他將那位霸王逼得自刎,一點點收復江山,最后登臨九重, 成為天下之主。
漢王于定陶氾水之陽登基, 定國號為漢, 是為漢高帝,定都長安,同年六月, 大赦天下。
眼睜睜看他人稱帝的滋味讓他很不舒服,尤其是……陛下去后不到十年,這天下就換了主人。徐福何嘗不知大秦滅亡與這位漢王脫不了干系,可他無力回天,不論是楚漢亡秦, 還是漢滅楚,都不是他能插手的。
為了自己的陛下,徐福不得不俯首稱臣。
凌燭就像在看一場大戲,以往他再洞察人心, 都不如在一位真潛龍身邊學得多。皇帝也頗有所得, 二人很輕易就看穿了此時徐福的不甘。
“又要出海了。”皇帝嘆氣。
她并不喜歡出海,本就無法和人說話, 在海中更容易生出茫茫天地只留自己一人的空曠顧忌感。可她不能不去。
“陛下,你可以不去。”姜遺光說,“扶桑木和山海鏡都已在徐福手中, 他此行未必有所獲。即便有, 也不過再死一群人。”
換言之,去了也是白跑一趟。
皇帝并不感到慶幸:“姜卿, 那你呢?”
姜遺光:“我跟著他。”
他不能讓徐福控制自己,就必須打敗他。如今的徐福輕易能看穿,兩千年后的徐福卻不是他能撼動的。
皇帝點點頭:“一路保重。”
凌燭說他這回就不去了,符輪也是,想好好休息一會兒。
引路人不作聲,在姜遺光問過后才一點頭。凌燭覺得這人簡直比姜遺光還難說話,這讓他對引路人更感興趣了。
那兩人隨大軍離開后,凌燭對皇帝笑問:“陛下,您可看出來了?”
皇帝默默點頭。
就算她再傻,和引路人朝夕相處這么些日子也該猜出對方身份了。
引路人就是明孤雁。
其實她現在還有些看不透明孤雁。
這世上人有三類,一類忠于自己,一類忠于他人,或家族,或君王,或世間心照不宣約定俗成的規則。還有一類人,他的內心沒有一點束縛,既不愛自己,也不愛世人,不愛家人朋友,像一條在海中漂浮的船,看不到目的地。
姜遺光是最后一類人。明孤雁又是哪一類?
若是前兩種,她現在忠于誰呢?
建國之初,百廢待興,各行各業都亟待生出起色。自然不會有人留意到朝廷船隊中特殊的一支。商船一路南下,各自分散,有幾支隊又悄悄匯合在一起,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此次出海,一無所獲。
漢高帝有些失望,但不氣餒,要是第一次就碰上了他才要奇怪呢。
姜遺光回去后,卻只見皇帝,不見凌燭。
皇帝道:“他有些受不住,回去休息了。”
比勞累更可怕的是什么都不需要做,什么也做不了。凌燭曾自嘲他現在就如一個廢人一般,他試圖轉變心態,告誡自己一切都是值得的,可每次一想到還有兩千年他就忍不住絕望。
這才過去不到十年啊……
凌燭選擇把自己關在漢高帝不用的書房里只管看書——雖說在常人眼中他們算得上無形無質,看不見摸不著,但若是他們凝神聚氣,還是能觸摸到實物。
凌燭覺得先看個幾十本再說,反正他就在皇宮中,真發生什么大事他不會不知道。
符輪看起來還好些,徐福歸來后他就跟在徐福身邊,如饑似渴地學習方術。
“他后悔了。”皇帝道。
姜遺光點點頭:“陛下,你后悔了嗎?”
皇帝苦笑:“我也不知道。但如果再來一次,我……也許還是會進來吧?”
姜遺光:“事情或許有轉機。只要能再找到孽鏡臺,你們或許能回去。”
皇帝先喜后憂:“恐怕要付出不低的代價。”
姜遺光沒說話,皇帝未必不清楚,她只是還沒想好怎么做而已。
皇帝:“既是徐福的記憶,總有些事他忘了,興許不需要那樣久。”她在短暫同行途中就發現徐福忘了不少事,他似乎在有意控制自己不要記住太多。
她漸漸明白那句長生既是賜福,也是詛咒。
姜遺光點點頭:“陛下不要忘了一點,如今我們所見場景已是兩千年前,徐福未必能記得清,不知什么力量將記憶補全了。”
皇帝有點發愁,她想解決鬼禍,就必須攪亂徐福陰謀。但她其實不太明白徐福為何要讓姜遺光進孽鏡臺。
徐福想要姜遺光做什么呢?
她看向姜遺光:“姜卿,你又為何助我?”
姜遺光:“因為我曾答應過一個人,只要并不危害到自身,我會盡力保護陛下。”
原來如此。
他全無所求,皇帝反倒擔憂。聽他這么說,她先是放下心,之后便涌起濃濃的感動,一定是父皇!
可她更驚恐地發現,經過那么多事,又在鏡中渡過近十年,她竟有點想不起來父皇的模樣了!
再繼續下去,她會變成什么樣?到那時,就算她真的能回去……她還記得嗎?恐怕曾經的人和事都會忘的一干二凈。
皇帝:“姜卿,你真的要歷遍他兩千年的記憶嗎?在那之后呢?你要如何做?”
姜遺光:“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但我如果什么也不做,就什么也做不了。”
引路人在不遠處不準痕跡瞥他一眼,收回視線。
姜遺光繼續說:“鏡中也許是徐福的回憶,也許是依照徐福回憶脈絡搭建的過去世界,我進來只是為了看看徐福對鏡中世界的掌控究竟有多少,他的能力又是從什么地方得到的。”
皇帝想了想,也說:“是了,他若是天底下第一個入鏡人,為什么他沒有入鏡過?”
入鏡人渡鏡中劫次數越多,越不像活人。
先前他曾猜測,這是徐福已渡過十八重劫緣故,可真要過了十八層,就會被鏡中自己的半身取而代之。這么一想,又不像是。
所以徐福究竟是從什么地方得到的能力?又為何偏偏是他?
如果當初他沒有出海,世上還會有山海鏡嗎?
徐福也這么想。
他不斷回憶自己出海時有什么異常,那一日又是什么日子,記下后便不斷推算,從出海的第一天,到海上出現怪相、“仙山”出現的方位等等。
漢高祖即位后,自有不少能人異士來投,陰陽五行學說與道家學說再度興起。在漢高祖示意下,徐福常與他們交談,一道計算,可不論怎么算,都只能算出他出海之日為下下大兇之兆,諸事不宜。
可他分明記得……在出海前,他與宮中天下第一方士反復推算,算出吉日后又不斷篩選,才選出最吉之日。
為何到現在卻變成了兇日?
他起了疑心,鬼使神差的,又求教幾位地相師以觀風水,將秦皇陵方位再度測算。
結果令眾人大吃一驚,上好的風水寶地居然也成了兇地。原本三脈龍氣匯聚,緩積地下,天地陰陽交匯融合,尋常百姓承受不起,唯有帝皇葬在此處便如一根可保江山穩固的撐天巨柱。但現在,三條金色龍脈竟變得漆黑,三陰匯聚,連通至陰之地,更有源源不斷烏黑陰氣從地下涌出。
若不制住,只怕大漢江山也穩不了多少年。
符輪聽過后也驚訝了,借助星象推演起來,結果令他滿頭是汗。
“怎么會……”他看天又看地,喃喃自語,突然大叫,“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漢高帝很快來了,屏退左右后細問起事情經過,聽罷神情漸漸變得嚴肅。
在他還是沛縣亭長時,曾斬殺一條巨大白蛇。他很明白,世上有不少人會以為他這是故意編造故事替自己揚名,就像陳涉吳廣的魚腹丹書那般。
可他和那日追隨他的農民都知道,這是真的。
既是如此,少不得要開一回秦皇陵了。而需開皇陵,徐福不可或缺。
徐福只是猶豫了一會兒就答應下來。
雖說開死者墓是大不敬,但……他不能容忍他的陛下死后不得安眠。若有報應,且報應在他一人身上就好。
投奔漢王的人中有個女子,名叫阿洛,取自洛水之意。她私下找上徐福,進門后先拜下,而后起身問他是否還記得三川郡藍氏。
徐福騰地起身,吃驚地盯著她:“你是何人?”
阿洛冷靜道:“三川郡藍氏正是在下師祖。家師去世前留下遺言,交代我一定要來宮中尋找您。”
徐福只覺不可思議。
藍氏,出身三川郡中的一個小漁村,天資過人,自幼便能觀星象、預估吉兇。她小有名氣后便投奔秦王,輔其成為天下之主,一躍成為大秦第一方士,她從不肯透露真名,只讓人稱其姓氏。二人曾一同在宮中共事,有過短暫交情。
大秦亡后,他打聽過些藍氏的消息,聽說藍氏隨陛下殉葬了。他傷感過一陣,不得不勸自己放下,不要多想。
藍氏何時收了徒?他竟不知。
兩人對坐,命侍從上一壺蜜水,阿洛先倒一杯,撒了桂花和花椒的蜜水注入杯中,她將蜜水連同一封信推過去,道:“師父說,您讀過這封信就明白了。”
徐福迫不及待拆開,里面卻不是尋常信件,厚厚幾疊紙,幾張拆開,不是卦象就是風水圖批注。
他看著看著,額頭冒起冷汗,直到看到最后一張,上面寥寥數語令他如墜冰窟,險些失態。
“先生?先生?”
阿洛的話讓他回過神,匆匆把阿洛請走,徐福獨自在房里來回走動,焦躁不安。
姜遺光坐下,跟著翻閱。
“這些卦象是何意,信上又寫了什么?”皇帝問。
姜遺光看完,眉頭微微皺起,像是不知該怎么說,半晌,他才開口。
卻原來,那位藍氏有如此本事并非她天賦過人,或是神智天成。她幼年時曾跌入地縫,地縫下是無盡深淵。在那里,她看見了許多不屬于此世之物。藍氏明白,自己見到了另一個世界投下的影子。
然后,她被那個世界的東西發現了。
那個世界——藍氏稱其為陰界,陰界之物一直想到來,便必須尋找道路。當時一道影子附在了她的眼睛上,使她能夠窺見未來。她使用影子的能力“預言”越多,影子侵占她身軀也越甚。當影子完全占據她的身體,她就成了大門。
她不想預言,但總是不受控制地說出將來之事。她想要改變,可往往事與愿違。
藍氏預見到徐福出海后必然會和她一樣誤入陰界,還會帶出陰界之物。若是大吉,路途怕會更順利。她故意算出極兇之日,再在其余人卦圖上動手腳讓他們的結果和自己一樣。
這樣一來徐福必將死在海上,只要他死了,無人歸來,短時間內陛下便不會再派人出海。
結果徐福出海后,她卻預見到,正是因為她算出的極兇之日,徐福才得以進入陰界。
而徐福……確實算是“死”了。
死了,或活著,無法判定。
陰界正侵入陽界,恰如晝夜交替時的天邊。故而徐福的魂魄和肉身正處在陰陽兩界的夾縫中,他是一扇不老不死的門,除非其中一界被徹底侵蝕殆盡,不再需要這扇門,否則他的生命永遠不會走到盡頭。
皇帝聽完姜遺光轉述,更加膽寒。
“所以他才想要這么做……”他真正想要的,竟是死亡。皇帝既同情,又覺情有可原,可她更不能茍同。
漢高帝欲開皇陵,又不想叫人知道,他便在咸陽城外駐軍,然后慢慢擴大,同時修建皇陵。經受動亂后還敢住在咸陽的人已經很少了,這些年休養生息后多了些,都被遷往他處。一切都完成得不動聲色,世人眼睛都盯著太子、呂家人和各地叛亂中,沒有人留意到驪山的動靜。
陵宮挖掘的不算順暢,始皇帝駕崩時陵墓還未完工,李斯伙同趙高秘不發喪,但藍氏已經預料到了陛下和扶蘇公子的死亡,她以支持胡亥公子為條件,要求參與驪山皇陵修建。
然后,她讓人修建出九鼎之紋以做封印。陣紋不破,則永遠沒有人能打開皇陵。
徐福本以為破解陵墓機關對他來說輕而易舉,結果第一關就犯了難。他推演許久,敗下陣來,報給漢高帝,如果不找齊九鼎,他也無濟于事。
但……九鼎雖曾為秦皇宮中所有,可早就在戰亂中流失了。
漢高帝信他,密令尋找九鼎。
天不遂人愿,漢十二年,高帝討伐英布叛亂時中箭,重傷不治,,定下“白馬之盟”后駕崩。年僅十六歲的太子劉盈即位。
這是徐福第一次親眼見證一位帝王的歿逝。
身為帝王,私德從不是評判的第一位。對高帝,他起先抵觸,后為其折服,若非他先碰見陛下,恐怕也要投效高帝了。
徐福來到驪山一座山尖,眺望長安,最后也僅僅是祭了三杯水酒。
但,惠帝即位后,大權旁落。
呂后信奉黃老之學,無為而治,但手段酷烈世人皆知。她對長生之景雖有憧憬,卻并不相信徐福真能帶來長生。是以在掌權后她就停止了驪山地宮的發掘,并下令捉拿徐福與阿武等亂秦余孽。
徐福帶上阿武匆匆逃走。
他擅醫術,在驪山中曾為不少人看病,有許多窮苦士兵看不起病,他就自掏腰包免去診費,藥材也盡量選便宜的。他自認為對這些人問心無愧,逃走時還擔憂會不會牽連到他們。
他明白大難關頭只能靠自己,因而他不求其他人能做什么,只要不出賣自己就好。
徐福和阿武躲在山洞里,阿武為保護他中了一箭,渾身滾燙地躺在地上呻吟。徐福想救他,卻苦于缺少藥材,心焦難耐,時不時向外張望。
這處山洞十分隱蔽,只有他和極少數人知道,那極少數無一不是重傷之際被他救下性命之人。他已悄悄聯絡其中最信任一人,讓他想辦法送藥來。
結果送藥人沒來,來的是漢軍。
阿武沒能再保護他,他死了。徐福扣押下獄,重刑加身,他要說出秦皇地宮中的秘密最好,說不出也不過多了條亡魂。
五人默默跟在徐福身后,眼看他被投進大牢。
到這時,他的滿身才華、三寸不爛之舌通通都沒有用。
皇帝不忍再看,她很明白,徐福最痛苦的不是受刑,而是他自以為可以交托性命之人,為了一貫賞錢毫不猶豫地背叛了他。
凌燭蹲坐在徐福面前,他受了刑,滿是血污,仰面躺倒在地,念念出聲。沒有獄卒來看,受刑也只是為了折磨他,而不是真想問出什么。
凌燭聽清了他的喃喃自語。
徐福在后悔。
他不該出海,不該鬼迷心竅尋仙山,不該明知危險還繼續前進。
人性本惡,他不該輕信他人,不該改投他人座下。他曾立誓效忠始皇帝一人,違者永世不得超生。現在這樣,就是他的報應。
不止后悔,更有怨恨。
他自問不論對任何人都做到問心無愧,為何會落到如此境地?
天地間能容惡鬼邪祟,卻沒有神佛睜眼看看人間嗎?
他一直堅持恪守本心,不求回報,可他到底換來了什么?
他呢喃著,漸漸睡去。
睡夢中,身上的傷口一道道漸漸復原。
進門來的獄卒驚瞪大眼,渾身寒毛都出來了,死死捂住嘴關上門拼命往外跑。
“妖……妖怪!妖怪!!”
徐福一事很快上報給呂后,呂后終于對他生出興趣,連夜把人調走,反復試驗,發現他身上傷口果真能馬上復原,便審問他是否服用了長生不老藥,不老藥在何處,該如何得到等等。
徐福不認。他不知始皇帝的魂魄是否還在人間,若陛下魂魄還在,聽見后真以為他私吞了長生不老藥,他可怎么說清?
反正他不會死,獄卒放心施為,最后就只差沒有斬首了——他們還是擔心砍頭以后人就真沒了。
有人提議,徐福既然服食長生不老藥,想必藥力已化至全身血肉筋骨,不如將其血肉制成丹丸,即便不能長生,也有強身健體之效。
于是又進行試驗。服食丹藥的死囚要么與常人無異,要么七竅流血當場暴斃。后者被認為“不勝藥力”,便再調整劑量試驗。
凌燭從最初的不忿、厭惡,到后來甚至發笑。
“這就是人……人之生也固小人,學習仁義有何用?利字當頭,公理,正義,美德,都是披在腐骨爛肉上的人皮。”
這樣的人,還活著做什么呢?
皇帝道:“世間也不全是惡人。”
凌燭道:“但人的善心實在太過脆弱,或引誘,或被迫,也有沒來由的自發的惡意。只要沒有足夠約束,人的惡意永遠多過善。陛下您也該聽過,不知事的小孩兒若是放在同一塊肉面前也會爭搶,可見人本性就是貪婪的。”
“人之善,便如黑夜中的星辰,因為星辰顯得明亮耀眼,致使人常常忘了背后是整片黑暗,反而夸耀起星光燦爛。”
皇帝道:“善惡本就由人劃定,卻不該拿去判定什么也不懂的孩童。人初生時未經學習教化,該教他禮義廉恥,讓他明辨是非善惡,而不是因為惡性多便忽略善性,且由此滅絕所有人以根除惡。惡被根除,善也不存在,這何嘗不是一種惡?”
凌燭又道:“陛下您該清楚,要讓天下人都知禮義廉恥是非對錯,絕無可能做到。即便用最高尚的品德去教化一個人,讓他完全遵循禮教長大,那人也必然有惡念。以教化讓世間不再有惡行,難于登天,讓世間不再有作惡之人,眼下卻有個很簡單的辦法。”
他看陛下還要說話,忙道:“若陛下認為杜絕人再行善的可能是一種惡。那便必須承認,短暫的惡能杜絕世間所有惡,也該稱作一種善行。”
皇帝沉默良久,忽的捂住額頭發笑:“真是……我被你們繞進去了。”
“正如你所說,善惡本為一體,沒有善,就沒有惡。沒有惡,也就不存在善。善與惡既是人為繁衍而定,有利于人繁衍生息,譬如謙讓、誠實、公正、和善等,能叫人愿意聚居并安心繁衍的,長遠來看對大多數人更有利之舉便是善。反之即為惡。”
“而你們卻試圖用根除一切、包括根除繁衍本身的辦法來杜絕惡行。”皇帝搖搖頭,“我聽聞有一種人,認為揪住自己的頭發就可以把自己提起,于是他左右手不停輪換去扯自己頭發和衣領,可他嘗試許久都無法將自己舉起,天底下也沒人能做到。”
這回輪到凌燭一怔,旋即道:“即便你能說過我,卻不可能說過他。”
徐福趴臥在地,目光炯炯。
深夜,他不顧兩條胳膊都被捆住,伸出手,掌心忽然多了一面圓鏡。
正是他在孽鏡臺時拿到的圓鏡,它和被自己連根拔起的木苗一樣消失在手中,卻不是真正消失,而是讓外人看不見。他還能感知到那面鏡子就在自己身體內,只要他想,就可以到手。
姜遺光適時走過去。
一個人察覺古怪,提鞭走來:“你在鬧什么?總算肯交代……”
話音未落,監牢內亮起一道光。那獄卒叫都沒能叫一聲就這么消失了。
地上又多了一面鏡。
徐福一時間也沒回過神,直到更多人沖進來,他們忌憚又憤恨地看他,一人脫下外衣丟過去蓋住他臉,另一人效仿脫衣蓋住地上鏡子。
太晚了。
風吹過,陰陰鬼嘯回蕩,整座監牢除徐福外再沒有一個活人。
第617章
獄中慘案傳出, 呂后震怒,下令全國緝拿,如有包庇者,格殺勿論!
徐福再度改換形貌逃進大山中, 決定不到呂后逝世絕不出來。
他有一事不知, 在他逃走后, 牢房方圓五里內的人都遷走了。原因無他,獄中夜夜傳出鬼哭,咆哮怒罵, 戚戚哀嚎。又時常有身殘之軀若無其事在外行走,或少半個腦袋,或缺整個上身,若有人撞破,那人也會變得和殘缺鬼一樣。
因著夜里鬼哭, 大白天的陰沉如水,這里徹底成了妖邪之地。被人們成為“鬼獄”。原先住在附近的百姓都說牢里死了個極兇之人,才會有這樣兇煞的惡鬼。
厭勝之術自古有之,卻大多為傳言, 宮中人從未真正親見過。遭逢此難, 呂后命呂家秘密尋找方士相師,然而直到惠帝駕崩, 呂后再立少帝,獄中問題仍不得解。
姜遺光等五人也陪著徐福在深山中住了十來年。遠離塵世紛擾的日子令徐福臉上笑都多了些。
因徐福體質異于常人,他不必躲避猛獸, 不害怕毒物瘴氣, 不必為兩餐吃食擔憂,即便不慎重傷第二天自己也好了。他想睡便睡, 想吃便吃,不想吃睡就在幽森密林中行走,身上臟污了便到瀑布下脫光了洗個天浴,衣服破舊了就捉些野物去外面集市買成衣。更多時候則是伐木劈條充做木簡,再往上楔字。
既是記錄,也有測算。他害怕自己會被仇恨沖昏頭腦、被安逸生活腐蝕,將身上的重任忘掉,他更害怕自己不老不死的模樣生活下去后,會忘了自己是什么人。
他要一直傳下去,絕不能忘!
長安城,有位名叫阿洛的方士買通內侍,說自己有破解之法,得以覲見呂后。
她一見到呂后便深深拜伏下去,恭敬參拜:“參見太后。”
呂后叫起,阿洛道她接下來的話也許會讓太后不快,所以情愿先跪著,她道:“鬼獄一事起源在徐福,卻并非厭勝之術。他無意間將另一個世界的陰魂引到此世,若不能將陰魂驅逐,界門關閉,則必定后患無窮。”
她將事情原委說清,看呂后還有些不信,更嚴肅道:“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再耽誤下去,陰界的鬼魂邪祟都會穿過徐福打破的洞口降臨,到那時,人間將變地獄,大漢也不復存在!”
說罷,阿洛奉上師祖藍氏遺留之物。
這些都是藍氏留下的預言,譬如某時某地有何種天災、會發生何種大事,某地又出現什么樣的邪祟等等。
呂后派人去查,結果令她不得不信。
次年,呂后改令,道小人誣陷使忠臣蒙冤,如今小人伏誅,忠良歸朝,封青云道人為本朝國師,賜封地,位同大夫,很快傳遍大江南北。
青云道人正是徐福曾為漢高帝所用時隨意起的一個化名,長生之事不可為外人道,呂后自然不會提起徐福的名字。
徐福還在深山中,他算出呂后大壽將至,皇室將亂,只要再等一年,他就可以離開了。
凌燭卻等不得了。
原來跟著徐福在外邊還好些,好歹有活人,來來去去那么多人,就算他無法被人看見,他還有耳朵可以聽,可以想,好似在看眾生百態大戲。
深山老林里有什么?他是能和大蟲說話還是能和樹說話?凌燭從不覺得自己是個聒噪話多的人,可在森林中的這些日子簡直要把他逼瘋了。
他誰也不能說,雖然他知道其他四人都看得出來。
不知哪一天,天亮后,凌燭不見了。
符輪對姜遺光道:“不必擔心,我能算出他在何處。”
姜遺光:“他礙不了事,不必管他。”
符輪覺得他這話有些冷酷,好歹在一起生活了十來年,但他又不打算為凌燭說情便隨他去了。
皇帝坐在溪邊,水里映出她的影子。她自言自語地說話。
“他果然離開了,只剩我們幾個。”
“父皇,宋夫人,你們想過今日嗎?父皇,兒臣,兒臣無能,恐怕也要堅持不下去了……”
“父皇,兒臣以為鬼怪邪祟最為可怕,兒臣從來不知道,時間的詛咒才最是恐怖。兒臣時常想,會不會當初兒臣的堅持是錯的?父皇您……會不會看錯了人,兒臣其實無法擔下大任?”
“……父皇,兒臣……兒臣都要忘了您的樣子了。”
她低下頭,仿佛還有一只溫暖的大手從自己頭頂拂過,可當她抬頭去看,那里已經沒有人了。
姜遺光靠在不遠處,他并不是故意偷聽,光明正大走過來,皇帝看他一眼沒躲開自顧自說下去,他就繼續聽下去。
隔一天,徐福去集市上,他這次買的東西不少,符輪說他算出“仙山”快要出現了,才準備靠自己出海。
因他們所在村子實在太偏遠,加上過去了好一段時間,農人佃戶們對什么人當了大官也就聽聽,誰還能整天掛在嘴邊說,有這功夫不如多去耕兩畝地。
徐福會算卦,卻甚少算自身,是以他并不知道自己被赦罪,仍小心躲藏著。
另外四人無法同人說話,符輪相術尚可,卻不敢算人間帝王與徐福,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徐福備了許多物什,他急需用錢,在山中找到不少珍稀藥物,賣了后把該買的都買齊了,最后回去收拾自己幾年來楔出的木簡,目光留戀,撫摸過一根根生霉的木簡,最后還是挖個坑把木簡都燒了。
呂后病逝,連同她二次立的少帝被殺,白馬之盟破壞,一把龍椅下明槍暗箭爭奪,最后又是一個新的皇帝即位。
這些和徐福沒什么關系,他一路跋涉到海邊,打聽出臨海郡縣里哪戶人家最有錢,哪戶人家里有頑疾病人。等到長安城那邊的消息傳來,他的船都造好,已經到海邊準備下水了。
“文帝……漢文帝……”徐福遙望長安,“且讓我看看,你比之高祖如何?”
如果又是一位明君,他暫時投效也無妨。
徐福帶著兩個簽了死契的仆人上船,還有三個自己雇來的海上好手,往自己算出的方位徐徐行進。
因為這次出海興許能找到“仙山”,皇帝再不愿出海還是不得不跟上。
“陛下,這一次,你要回去嗎?”兩人一起坐在甲板上,姜遺光問道。
皇帝:“我恐怕難再堅持下去,但……我若真能回去,那邊的世界該過去了多少年?”
她隱約記得,自己在地底最深處盡頭的房間里,身邊人都沒了,取而代之是徐福的人。
如果回去后已經過了十多年,回去還有什么意義?
要是只過短短數日,他們還在原地,自己回去,落到徐福手里,可真是孤立無援。
姜遺光:“陛下可以放心,在我沒有得手前,他不會你下手的。”
皇帝并不疑他,但又很擔憂他會不會真按照徐福心意完全放出惡鬼。
因明孤雁和符輪一直在場,姜遺光從未給出過明確答復。
船只飄蕩,天與海忽然都暗下來,好像天晚了變黑似的,海風和浪焦躁起來。
暗沉沉幾欲壓下的烏云中,驀地出現一座島嶼影子。
船上人十分高興,但他們不知這座島底細。雇傭他們的人只說要去族中秘密儲寶的一座島,在海外,設下迷障,常人進不去。
托呂后的福,不少人深信鬼神玄學一道,徐福說法并未惹人懷疑。等到了島上,徐福也驚訝了。
因為……這看上去真就是一座普通小島,礁石、樹木、島中搭建的成片結實石屋,多年無人居住,已有大半破敗了。
皇帝看眾人并不像當初那些人激動的要發瘋的模樣,好奇問道:“他們難道不知自己到了仙山嗎?”
怎么一個兩個高興了會兒就冷靜下來了?
姜遺光走到了徐福身邊,看起來好像在仔細觀察對方神色,同時答道:“這座島會依照人們心中所尋的模樣變幻。”
人們要尋仙山,它就變成仙山的樣子。人們要尋藏寶之島,它就成了普通小島的模樣,房屋也建起來了。
符輪也道:“祖上曾傳下一句話,鬼由心生,按照人的念頭變幻引誘人也是情有可原。”
恰此時,徐福掐一把自己,定定神,面前景象就變回了那副詭異可怕的地獄之島模樣。
徐福還沒有心狠到讓普通人都去送死,他找了個看上去安全些的地方叫幾人扎營,嚴厲叮囑道島上的房子絕不能住,也不準亂跑。島上機關和邪物多,到時傷了性命他一概不管。
他再次來到了當初那口洞穴,向下走、再向下走。
冰冷濕寒陰氣撲面而來,以往令人難受的陰風如今拂在臉上反倒十分舒暢。
一直一直往下走,深到近乎接近地心處,只有他一個人的腳步聲。徐福卻不再害怕,他猜出這座島上有些神異之處,便生出“希望快點到盡頭”的想法。
結果那扇門再次出現在眼前。
他推開門,走進去。
姜遺光、皇帝、引路人與符輪都跟了上去。
扶桑木不再,黃泉水滯澀冷凝,孽鏡臺鏡面封起,正反兩面只剩花紋。
徐福將山海鏡握在手里,五指捏緊又松開。他想照一照,又怕自己貿然行事帶來災禍。
僅害他一人便罷,他早就該以死謝罪,可他仍擔憂天下百姓。若他想錯了,這并不是解決之道,反而會真正打開大門,他該怎么辦?
徐福站在原地靜默良久,最后坐了下來。
他實在拿不定主意,更不忿為什么要讓他一人牽扯到天下蒼生安危?
到最后,他還是什么也沒做,靜坐一個時辰后,他起身離開。
在踏出洞穴前,他聞到了新鮮的血氣。徐福頓時警覺起來,伏在洞口后,小心地探出頭去。
外面沒有人,沒有鬼,只有滿地狼藉,和拖得到處都是的殘肢。
徐福張張口,不知說什么,他慢慢走出來,蹲下去看,又拿出羅盤和草棍算卦。算到最后,他深深吸幾口氣,用盡力氣才站起來,差點沒一頭栽下去。
鮫人。
是鮫人干的。
而這些鮫人是……是曾經和他第一次出海的將士。
第一次,他匆匆逃離,雖在水中見到古怪黑影卻也不敢深究。
“原來你們在這里……”徐福慘笑道,“你們居然,一直在島上。”
他聽藍氏說過鮫人,鮫人分兩類,第一類便是和傳聞中一樣,雪膚花貌,不論雌雄皆蓄長發,有美麗的容貌、鱗片和能蠱惑人心的歌喉。
第二類完全相反,人身魚尾,樣貌卻丑陋猙獰至極。這類鮫人并不屬于陽間。
“不論是哪一類鮫人,都可煉鮫人油,制鮫珠。鮫人油可點燈長明不滅千百載,鮫珠能滋養生魂。只可惜,將鮫人煉油容易,令鮫人落淚珠絕無可能。”
“鮫人能感知附近同伴的氣息,若察覺附近有鮫人油與鮫珠,它們即便踏刀山火海也要趕過去。”
耳畔想起藍氏所言,又憶起藍氏徒孫阿洛曾轉告過他,藍氏曾覓得鮫人,她便是靠鮫人油才完成九鼎陣法的封鎖。
徐福心狂跳起來。
四面八方都出現了鮫人,像饑餓的蛇蜿蜒靠近。十幾年過去,它們的面孔早就變得陌生,可徐福挨個看過去后,一個個名字不知怎么的突然浮現。
徐福引著鮫人離開這片詭譎海域,當籠罩在頭頂的陰云褪去后,他回頭看去,那座小島已經不見了。
他知道自己把不屬于陽間的鮫人帶出來了,但徐福覺得賭一賭也是值得的。畢竟世上已經有邪祟侵入,他帶來鮫人,也是為了更快打開秦皇陵,驅逐龍脈陰氣。
上岸后,他托人轉交不少銀錢給那幾名死者家眷,自己則往南下,而后在長江口坐船準備去往長安城。
歷經戰亂的港口恢復生機,來往客流如織,船行如梭,岸上挑擔的扛大包拉纖的各精壯漢子絡繹不絕,也有小兒蹦跳來去,頗有一番盛世之象。
徐福不由得駐足船頭看去。
他有多久沒見過盛世之景了?好像記憶中一直都是戰亂、苦役和世家欺壓,百姓臉上永遠都是和大地一樣悶沉的苦色。
一到長安他就開始打聽,準備求見文帝,結果……聽到了他早就被赦免封國師的消息。
徐福只是愣了愣,就拋到腦后,即便他早就知道,也絕不可能出來接受這所謂的國師之位。
然后他就被文帝再度封為了國師。
文帝乃高祖第四子,在他之前,朝中大權一直由呂后一手掌控,名為太后,實則女帝,直到呂后病逝,文帝才得以即位。
而且不知呂后是否臨終前有所悔悟,她將阿洛和自己親信留下,把一切真相轉告文帝,叮囑他一定要迎回徐福,否則大漢危矣。
格外信奉鬼神之說的文帝以大禮迎回徐福,不問長生,只問天下長治久安之法。在得知必須打開秦皇陵探查龍脈后,文帝略作考慮,答應下來。
第618章
文帝十一年, 天降異象,南海有高人來朝,自稱姓徐,進獻鮫人, 文帝大喜, 冊封徐姓道人為當朝國師。
國師上任后就前往驪山皇陵了, 呂后掌權后期將周邊都清理個遍,如今這驪山內外都是朝廷的人,鎮守皇陵的將士更是文帝心腹。
徐福破解陣圖不得, 轉而引鮫人入山。
鮫人嗅到鮫人油氣味后發狂,在山中遁入土地如入水中,以徐福意想不到的速度挖鑿出一條地道。
歷經諸多,徐福已不再輕易為小事心生波動,既然地道打通, 后面的事就好辦。
姜遺光、皇帝與引路人跟在徐福身后,踏入地道。
符輪道自己實在不能承受孤獨之苦,繼續下去恐怕會發瘋,于是在上次出海時他就穿過孽鏡臺離開了。
皇帝不知道他要付出什么代價, 她本也想走, 可站在鏡前,她又改主意了, 還是決定留下。
此時大漢國力漸盛,卻漸生鬼魅禍亂之象,各地頻頻有邪祟之事傳出。文帝生性節儉, 不愿勞累百姓, 或苛捐雜稅叫百姓受苦,從即位起便輕徭薄賦、廢除酷刑。
但各地日盛的鬼祟之事讓他明白事態緊迫, 不得不做出取舍。文帝暗中命親信廣集齊各地死囚,押送至驪山充做勞役,又不斷斂財。期間有人上奏,被他壓下去,又是好一番官司要打。
徐福不管文帝怎么做,他要是連這些也解決不了,也不必坐這個皇位了。
地道打通后,連通的卻不是地宮,而是地宮更下一層,更幽深之處。
挖鑿的勞役嚇得跑出來說絕對不干了,他們一直挖到了陰曹地府!一鍬子下去,土里竟涌出鮮血,還跟鏟進人肉里似的發出一聲哀嚎,嚇得他們魂飛魄散。
威逼利誘都沒用,再怎么說不會影響他們,勞役們也死活不肯再往下挖,他們寧愿被砍頭。徐福失了耐心,想到這些本就是死囚,他連同朝廷派來的能人異士,以巫蠱之術將這批人變為活死人。
仍有神智,會說話會走路,但只會聽話,主人說什么便不要命地去做。
數萬死囚,就這么變成了不知疲累的“勞役”。挖掘進度大大提升。
至于這批人之后會變成什么樣,沒有人關心,反正他們本就是死囚,總要死的。
皇帝嘆息:“他變了。”
以往徐福不說憐惜百姓,卻絕不會用這樣陰損的法子。
許多人做惡時不會認為自己在作惡,他們會想法子給自己找理由。徐福現在認為這批人是死囚,可以不計性命,將來就會認為重犯的命不必在乎,再往后,也難怪他會變成那樣,底線總是一步步打破的。
姜遺光破天荒地說了很長一段話:“太平時代尚可,亂世中誰都無法獨善其身,不可能再維持善心。匪徒亂黨不會因為一個人心善放過他,要活下去的人也不會因為一個人善良就不搶走他的口糧。他確實很強,尋常人傷不了他,但他的善心會讓他走上自滅的道路。”
皇帝沒有說話。
他不需要回答,盯著皇帝繼續道:“善良會催生愧疚,愧疚到極點會痛恨自己無力,活的越長,愧疚越深,最后都會變成恨與麻木。你堅持不愿回去,卻又不愿放下,會變成什么樣?”
皇帝放在膝上的手死死握緊,姜遺光的話像一把刀,戳破了她最脆弱之處。
她感到恐懼,不是為姜遺光,而是為自己。因為她真的漸漸麻木了,不管再怎么震撼的事,見得多了自然就不再稀罕。
她甚至有時開始怨恨,為什么人們從不吸取教訓,要一直做蠢事?為什么地主豪紳不榨干百姓最后一滴血不罷休?為什么不愿意享受太平生活?
為什么,人的貪婪永無止境?
她像一座雕像,沉默了很久很久。姜遺光說完后就離開了,過了一陣子,皇帝找到他,神色依舊憔悴,卻再沒有了彷徨。
“姜卿,多謝你點醒我。”她道,“下一次,我會回去。”
一等又是三年。三年間,徐福一直在驪山,文帝十四年,匈奴不再滿足于試探,大舉入侵,闖入蕭關,一度打到長安城外。
恰巧這時活死人們快用完了。徐福此時還是咬死了只用死囚,絕不用普通百姓,即便獲罪官員的家眷也不行。他認為世上罪過有大有小,死囚遲早要死,讓他們戴罪立功也算為天下人做了件好事。不該死之人則絕不能枉送性命。
偏偏文帝廢除不少酷刑死刑,每年死囚犯本就不多,有些偏遠地送過來實在費力,那些地方的官員寧愿把死刑判輕或讓他們在牢中“傷重不治”,也不愿遵從皇命。
正愁缺人手,匈奴就打來了。
因著始皇帝的緣故,徐福對匈奴人深惡痛絕,讓他對匈奴人下手不會有半點心軟。
匈奴大軍“撤退”,深層地宮終于修建完畢。
與此同時,朝中有人向文帝上密折,諫言道須提防國師。他能輕易將生人奪去魂魄,變為只知聽令的活死人,甚至一次能控制近萬人。如此妖法,誰知他將來會不會做什么?
上奏者為鎮守驪山的將軍,明面上軍功歸他,世人皆以為他打退了匈奴大軍,可他親眼目睹一切后即便白得了功勞也高興不起來,他無比恐懼那樣的力量失去控制。
一個能隨時控制上萬人為自己賣命的人,有多可怕?
若他起了反心,大漢危矣!
從惠帝起,各地諸侯就不太平,多年前濟北王和淮南王發動的兩次叛亂他還記在心中,更何況……那位將軍不知國師真實身份,他卻記得,他一直憂慮徐福是否要復辟秦朝。但如今和徐福交惡并不是好時機,面對這樣一個態度不明的強者,他不得不耐心等待。
徐福很快就發現文帝隱隱的防范,曾經的經歷讓他早早就在宮中設下探子,那封奏折的內容一字不落地送到他面前。
他有些惱怒,也有些好笑,徐福不得不安慰自己這是作為一個帝王必要有的疑心,再說他效忠的陛下只有始皇帝一人,其他人與他何干?
再有……他未必沒有復辟大秦的念頭。
他能長生,能得到如此奇物,世間未必沒有死而復生。
如果他的陛下能夠復生,能夠長生。
大秦千千萬萬代……
這個念頭就像鉤子一樣深深扎在心里。
鬼使神差地,他將扶木栽種下。
扶木扎根在漆黑黃泉水里,轉眼間便長大,然后迅速枯萎,變成一棵極不起眼的小樹苗。
森寒陰冷的風從地底無端騰起,冰刀一樣刮在他臉上。
直到這時徐福才猛地驚醒過來,驚懼地盯著眼前枯木苗,往后踉蹌一下,失態地跌坐在地。
他,他剛才做了什么?
那棵木苗極為不祥,他怎么會想著種下去?
他……他……
徐福愣愣地坐著,忽然猛地抬手狠狠抽在自己臉上。
他是心生怨恨,是希望始皇帝死而復生,但他從來沒有過讓天下人都為此付出代價的念頭。
他清晰地意識到,他又一次被迷惑了。那個世界的東西想要過來,而他再次為它們打開了大門。
“孽鏡臺在下面。”姜遺光說。
扶木與孽鏡臺為一體,扶木在何處,孽鏡臺就在何處。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那朕先回去了。姜卿,你……”
“你多保重,還有,徐福的計謀你絕不能參與,你也是天下人之一。”
姜遺光:“我自有分寸。”
皇帝沒辦法,一步三回頭往下走。
姜遺光悄悄跟在后面,確定她真的進入孽鏡臺離開后才放心。
現在,只剩下最后一個人。
姜遺光直接叫出她大名:“明孤雁,你還要繼續跟著我嗎?”
明孤雁:“我……屬下不明白您的意思。”
姜遺光:“他讓你跟著我,就是為了不讓我發現記憶中的秘密。”
明孤雁沉默。
姜遺光:“凌燭已被我困住,其他人回到了皇陵中,你要如何做?”
明孤雁低聲道:“我知道,我看見了。”
那天夜里……
女帝和符輪都習慣性閉上眼睛休息。
姜遺光悄悄綁住了凌燭,讓他發不出一點聲音,然后,他在林中挖下深坑,把捆得嚴嚴實實的凌燭放進去,填上土,上面又移來灌木,保證任誰也找不到凌燭。
進入孽鏡臺后,他們的確不會死,也不會感受到疼痛、饑餓、寒熱。想要觸碰事物或人,必得聚精凝神,這是唯一會讓他們疲累之事。
明孤雁:“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姜遺光:“比你們認為的都要多。反倒是你,你要再一次背叛么?”他語氣并不嘲諷,像是很認真地問她,“一把刀,三次叛主?”
他是從上一任其主手中買下明孤雁的,若明孤雁真的忠心最初的主人,就不會背叛他,不會投靠徐福。
他很了解明孤雁,自然知道說什么才最能刺傷她。對明孤雁而言,死亡與孤寂都奈何不了她,這本就是她的生活。
明孤雁心狠狠刺痛一下:“我沒有背叛您。我只是……我不能說,只有這樣才能讓您活下來。”
姜遺光冷冷道:“你不必說,我早就明白。你認為你沒有背叛,但你怎么能確定你以為的忠心沒有被人利用,反而做下蠢事?”
明孤雁:“您是指……”
姜遺光:“你不必知道,只要離開這里就好,別礙我的事。”
明孤雁:“……我明白了,要把他也帶走嗎?”
這個他當然是指凌燭。
姜遺光道:“不必,你走吧。”
于是明孤雁也穿過鏡離開。
徐福慢慢從臺階上走下來,他神情有些迷茫,仿佛身體里有兩個靈魂在拉扯,爭奪記憶。
“你還……真是,聰明。”他斷斷續續地擠出一句話,那句話的口吻分明就是兩千年后的徐福。
姜遺光明白,孽鏡臺溝通陰陽,兩千年后的徐福短暫地降臨到了兩千年前的記憶中。
他道:“不及你萬分之一。”
徐福笑呵呵,這次說話流暢了些:“你是怎么,發現,的?”
姜遺光:“我不能告訴你。就像你也沒有把全部的目的告訴我一樣。”
徐福的計策算得上很高明,他早就預設了好幾個結果,不管達成哪個,都是他想要的結局。
徐福告訴姜遺光,山海鏡中是另一個世界,也就是黃泉之下的冥界。
入鏡人進入死劫便是進入冥界,而整個冥界便是由人的七情六欲構成,聽上去很虛無縹緲,可那確實是真的。
他以擺脫山海鏡為誘餌,讓姜遺光入鏡,等到三重世界交匯時間再將他的山海鏡放入孽鏡臺,這樣一來,姜遺光在山海鏡中的“半身”就會被視為他的替身,替他“渡過”最后一重劫。
如此,姜遺光不會再受陰界侵擾,他的半身本該將他取代來到陽間,多調換一次后,就會再度回歸冥界。
而徐福也能達到想要的結果,半身交換的那一刻,陰界大門會有短暫的開啟時間,徐福會抓住時機同樣穿過孽鏡臺,成為兩界守門人。
屆時,他才能真正完全打開大門,陽間所有人都會變成鬼魂,享長生之樂。
如果姜遺光不照做,或者再蠢一點,算不出三重世界交匯的準確時間,就只能困在鏡中,即徐福的回憶里。
姜遺光的身軀是一具空殼,沒有七情六欲。他會慢慢承載徐福的所有痛楚,成為徐福的“半身”。只要徐福不主動進入孽鏡臺,姜遺光就不能離開。
到時,鏡外的徐福便能徹底擺脫漫長歲月帶來的苦痛,感情都丟給姜遺光承受,他將變得和姜遺光原來那般無情無欲。
“你既然知道我的半身已毀,我沒有七情六欲,自然該想到我會識破。”姜遺光說。
他從未想過乖乖聽從命令,在見到徐福那一刻起他就想明白許多問題,知道自己從小到大的命運都被兩個人左右,一個是先帝,另一個便是徐福。
就像兩個人操縱同一個木偶,難免磕碰。他遇上的許多矛盾的人與事都是因為兩人理念不和。
如今先帝逝去,當今皇帝在徐福面前沒有一敵之力。他也一樣,暫時聽命,不過因為無法反抗,并非徐福提出的條件。
入鏡后,其余幾人受不了時間的磋磨,性情逐漸古怪,就連最堅定的明孤雁也偶然露出痛苦之色。
他漸漸察覺古怪,為何徐福歷經劫難時,他也生出幽怨、憤懣、驚懼之感?
這些情緒十分陌生,起先很淺淡,他根本沒有發現不對。直到徐福跪在阿房宮殘垣處痛哭,他便開始心酸。
然后,他生出聯想,想到了始皇帝死因,想到李斯與趙高合謀,將運尸體的車掛滿鮑魚,以掩蓋尸臭。
他才忽然反應過來,自己竟也生出悲痛感。
發現這點后,他自然產生懷疑。以往他在死劫中也偶然有過,但……將離已滅,他在徐福記憶中,他怎么會有情緒?
不是鬼怪所為,也絕不可能他突然生出感情,答案不言而喻。
起了疑心后,姜遺光對徐福每一個舉動都產生了懷疑。
凌燭和符輪什么也不知道,也沒懷疑,他們都說是自愿進來的,這份自愿必然也有徐福的推動。
皇帝是被逼入鏡中的,當時氛圍緊迫,讓她感覺如果不拼一拼就會落入徐福手中。
引路人……明孤雁,正因為她最忠誠,忠誠到幾乎沒有自己的主意,便最可能從她身上得到答案。
他決定把幾人挨個試探一遍。
埋葬凌燭那晚,符輪發現了。
他在暗中窺視一切,不敢出聲。即便他沒醒,也能算出發生了什么事。
符輪便馬上離開了。
因為姜遺光已經起了殺心,計劃下一個就輪到他。他不走,一定會落得和凌燭一個下場。
符輪輕易離開,所以重點也不在符輪身上。
符輪離開后,姜遺光察覺自己能感知到的情緒更濃了些。
他推測,徐福記憶中的感情也如實體一般有份量,他們五人各自分擔,慢慢落在每個人身上的便不容易被發現。
要是只有他一個人進來,他馬上生出情感,就會立刻識破。
徐福哈哈笑起來,邊笑邊斷斷續續附掌:“果然聰明,果然聰明……”
笑著笑著,臉上神情又扭曲起來,仿佛其中一縷魂魄正被抽走。之后茫然地趔趄一下站穩了,扶住頭猛地甩了甩,這才回過神,抬眼就看見面前巨大的一面圓鏡。
第619章
鏡中, 徐福不太清楚發生了什么,他好像和一個人說了什么話,又好像沒有,四處看看, 不見一道人影。
是他糊涂, 生出幻覺了吧?
徐福蹣跚來到鏡前。
伸出手, 指尖顫抖著,眼看要觸碰到花紋,跟燙著似的馬上收回。
他居然還在被迷惑!他又想碰這面詭異的鏡子!
徐福用力一耳光打在自己臉上, 轉身飛快離開。
姜遺光跟了上去。
和他所想一樣,皇帝和明孤雁離開后,他能感知到的情緒更深幾分,好像他也有了喜怒哀樂,他就是徐福本人似的。
這也是他留下凌燭的緣故。有凌燭分擔徐福的七情六欲, 不至于讓他一個人承受。
徐福沒再去見文帝,只留下一封書信請將軍轉交,信中他懇請文帝封鎖驪山作為禁地。他將游歷四方,尋找解決之法。
徐福暗忖, 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犯下大錯, 即便文帝不是他的君王,即便對方提防他, 但文帝到底還是信任他居多的。他卻辜負了這份信任,還有什么顏面見文帝?
他不知身后有個孤魂野鬼,一直跟在他身后。
徐福一直在世間游蕩, 靠行醫算卦寫書為生, 但他偏偏也不敢出名。自從將扶木栽下,孽鏡臺放歸黃泉之上后, 他就失去了大部分力量。
他先前還真是可笑,把孽鏡臺的邪祟的力量當成自己的。
失去力量,徐福不得不更加謹慎,絕不叫人注意自己。
他不能固定在一個地方長住,住了頂多五年就必須換地方,走得遠遠的,以免被人發現自己不老不死的異常。有幾次他沒留意,不慎當眾受傷后卻毫發無損,即便當時沒什么人懷疑,他也必須馬上離開。
因為這個緣故,即便他交友廣闊,也不能有任何交心的朋友。他不斷尋找各地能人異士,但大多無功而返,有少數幾個也叫他失望,那些人的能力完全無法抵擋來自陰界的恐怖。
途中徐福不斷找尋各地異象,前去解決。只要碰上病人,他就盡力醫治,碰上窮苦者,他便幫忙。
有人當他是騙子,有人將當地慘事怪在他身上,認定是他引來災禍。他為收伏邪祟需得忍受巨大痛苦,卻甚少得到感恩。
世道漸漸亂起來,漢代江山被奪走,后邊又光復漢室。上面打仗的人越多,下面過的苦的百姓就越多。
徐福越來越忙,也越來越苦。
“這都是我的罪過,我該贖罪……”他又一次被當做災星打出小鎮。
大雨傾盆,徐福沒有傘,也沒有蓑衣斗笠等物,甚至衣服都在剛才的撕打中被扯壞了大半。雨兜頭澆下淋了滿身,也澆得他冷到心底。
一年前,他來到鎮上暫居,一手醫術令百姓十分推崇,又能看相算卦。他憐惜貧苦百姓,不收藥錢,結果第一個不收錢傳出去后,后面的病人即便有錢也不愿交,否則就要鬧,或是自己回家吃壞了再回來誣陷讓他賠錢。
沒關系,都是他的罪過。他要贖罪。徐福心想。
三天前,這座小鎮的鎮民們齊齊跪在他面前求他降服井中惡鬼。因為他會算卦,鎮上有人從他這兒求了張平安符給自己小兒子。后來小兒子遇上水鬼卻毫發無傷,只有平安符碎成灰。
那人宣揚出去,鎮上人就都來了。
他辛辛苦苦將鬼收入鏡,被鎮民當做法寶之功,硬要他交出來。
他就是這面鏡,鏡子就是他,鏡離身他會死的。他怎么交得出?
既不愿交,恩情再大也成仇。
你有這樣的本事,為什么一開始不站出來?
既然有法寶,憑什么藏著掖著?不就是圖錢圖名聲嗎?
為什么你一來鎮上就鬧鬼?只有你能收鬼,誰知道是不是賊喊捉賊?
所以說不定那個惡鬼就和他有關系呢?
他被打了一頓,結果身上傷口飛快治愈,轉眼間就好了,這讓那群人感到忌憚,把他關在柴房。家中身上都搜遍,那些人找不出寶鏡,又害怕他,便將他再次毒打一頓逐出小鎮。
“這是我的報應……是我的報應。百姓……也不過是愚昧而已,這不是他們的錯……”
徐福喃喃自語,再次壓下心底的不甘和怨忿,“對,不是他們的錯……只是,人之常情,這是人之常情……”
姜遺光像影子一樣,踩在他影子里,他胸腔里漫上濃濃的哀傷和委屈。這讓他簡直想落淚。
各地起義頻頻,漢室再撐不下去,接著便是戰亂,都道亂世出英雄,這些英雄劃分江山,漸漸把天下分成三份。
徐福躲藏得更艱難,他不愿投靠任何一方勢力,只能東躲西藏。可即便藏進深山里,住了幾十年后,有一回還是不慎暴露了異樣。
這是他經歷的不知第幾次背叛,每回都是他救下性命的人親自出賣他。
無一例外。
徐福甚至已經習慣了。
恩深難報,報答不了,不就只能成仇嗎?
被捉住時正好三國分裂后的一個新朝代,司馬炎取代曹魏政權稱帝。他曾經聽說新帝登基,想法子遠遠看過一眼司馬炎就跑了,又躲進山里。
這樣的王朝除非子孫后代比老祖宗能干百倍,否則不可能長久。
結果他沒能躲掉,還是被捉住。
出賣他的人……老實說,徐福記不清他叫什么名字了,就記得他得了一種怪病,沒錢治只能等死,他母親背著他找上門請求,他便救了。
這些出賣他的人們很像,永遠都是紅著臉抬不起頭來,滿臉羞愧,一直對他道歉,可一點都不妨礙他們拿賞錢。
一個不會受傷,傷勢能馬上愈合的人,被發現后,會遇到什么?
曾在呂后那兒經歷過的痛苦,他又經歷了一回。不過這回他沒再忍。
既然這個王朝本就不可能長久,連君王都不在意,他又何必守著條條框框?
他放出鬼魂,夜間鬼哭陣陣,他趁亂逃走了。
時下有服五石散風俗,服用后通體發熱,身輕如燕,常有人解發、寬衣、縱情奔跑歡歌,以此為風潮。
徐福去拜訪有名文人,卻發現他們不少都在服食五石散,他再去尋訪相師,結局亦如此。整個王朝從上到下都透著股風雨欲來前最后瘋狂一把的感覺。
他看穿天下將要大亂,說不定這一次要亂很長很長時間。可他沒有辦法。
時隔多年,他再次經過那個小鎮。
鎮上百姓餓死、凍死皆有之,大半做了孤魂野鬼,小半做了流民,攜伴討飯。以前他該同情的,可如今他居然感到痛快。
又痛快又諷刺。
天底下那么多人吃不起飯,穿不起衣。有些人卻能為爭富將幾十里綢緞用做步障,糖水涮鍋,蠟燭為柴。
姜遺光就在徐福身側,看著他眼中浮現復雜神色,最后居然咬咬牙,離開了。
徐福第一次沒有選擇留下,而是轉頭又躲進深山,又開始寫寫算算。
漢時已有工匠造出紙,但對徐福來說,用紙書寫麻煩又不習慣,還不易保存。他更愿意楔在木簡上,他在林中砍了大量木簡用于測算,姜遺光蹲在旁邊看了很久,發現他又在算驪山皇陵之事。
他還沒放棄讓始皇帝復活的希望。
姜遺光一直形影不離地跟著他,把他測算的本事學了大半。這也在兩千年后徐福意料之中,他本就想讓姜遺光學習卜術,好算出三重世界交匯的那一點。
陰界,即孽鏡臺中的世界。
冥界,即山海鏡中以人類喜怒哀樂構筑的世界,
還有陽間,活人所居處。
這三個世界本該完全隔絕,時間流逝的速度也不一樣,偏偏被一棵扶木連通,徐福告訴他,就像三個圓環被定在一個點一同旋轉,有快有慢,但一定會有那么一瞬間,三個圓環會完全重疊。
他要算的就是這一刻。
算不到,他就無法離開。
離開孽鏡臺的代價,就是承受徐福多年下來積累的所有感情。徐福很貼心地讓五人一起分擔。
姜遺光終究棋差一招,為了試探,已經先趕走了三個。
這也在徐福預料之中。
姜遺光察覺到古怪,必然會追查下去。他不把人趕走,就不可能找到真相,一旦真把人送離,他就必須獨自承受離鏡帶來的代價,這絕不是他能承受的。
兩人一塊兒算,終于算出一個結果。
徐福又來了精神,繼續完成大業。
他想得很好,只要等待時間打開大門,召出陛下魂魄,再附于活人身上,便可算復生。先復生陛下,再尋求長生之法。
到這時徐福還抱有幻想,他覺得自己會對長生不老感到痛苦是因為他太過孱弱,以陛下的心性,斷不會如此。
他開始研究起將人與魂魄分離之術,又要魂魄離體,又要保證人活著,還要增強肉身。好在先前他借助孽鏡臺的力量制作出不少活死人,現在失去了那份能力,多少還殘留了些感覺。
姜遺光就看著他一直試驗。
先是手上沾滿鮮血的強盜匪徒,一個地方的人用完了,就去下一個。一片地的匪徒都用完了,便退而求其次盯上當地豪紳。
他做出許多許多怪人,有些泡在藥水里,有些雕進瓷像里,有些縫上牲畜的皮,有些泡在水中披上大魚的鱗……
都沒有結果。
沒有用,那些人都死了。
有許多人以為他鋤強扶弱,自愿追隨,結果都被他嚇跑,留下來的不是心狠手辣之輩就是只知效忠的麻木之人。
徐福不在乎。
只要他的陛下能夠復生,他什么都不在乎。
這樣的試驗持續幾十年,死在他手上的人很多,但他并不愧疚,在戰亂中死去的人更多。
他只殺極惡之人。
發動戰爭的、搶掠錢財的人卻不會看對面是什么人,只要他們起了貪欲,活人就是獵物。
天下亂了一陣,有人重建晉朝,反倒更亂了,南邊稱晉,北邊大大小小十幾個國家。今天這里立一個王,明天那里有個人稱帝,既是帝王,殺人便是正當的。
等到晉朝也徹底粉碎,稱王稱帝的人就更多了,死去的人更是多到數不清。
和他們比起來,徐福自然不認為自己有什么過錯。
他最大的過錯,便是沒能找到讓陛下長生之法。
在漫長到不知多少年后,一個很普通的下午,他讓手下人把用廢的一批人丟了。
手下人男女老少皆有,他專門收服大奸大惡之人,這類人往往錢財最多。為著一口飯吃,追隨者越來越多。
他什么也不管,那些人反倒怕他,自發定下規矩,又慢慢也分出三六九等。
這些徐福都不在乎,他只知道自己的試驗一無所獲。
徐福告誡自己不能煩躁,要有耐心,他推開門準備出去散心,卻見手下一個婦人抱著已經不太像人的一具尸體無聲痛哭。
旁邊人拼命拉開她,婦人仍舊撲過去,眼淚不斷落下,悲痛欲絕。
徐福走近,其余人紛紛退開跪拜,那婦人好半天緩過來,發現自己面前站著的是徐福。
她死死地盯住徐福,泡在淚中的眼珠子亮的驚人,眼中恨意滔天。
“你這個惡鬼……你就是個惡鬼!”
“我死也不會放過你!!死也不會!!”
哭嚎聲凄厲,痛哭過后,婦人一頭撞在地上,咽氣了。
徐福低頭看,那婦人的眼睛還瞪得大大的,一直一直看著他。
“她為什么恨我?”他問。
旁邊人哆哆嗦嗦回答:“這……好像這是她兒子。”
徐福輕輕地啊一聲:“……是這樣么?”
亂世中,兒子,女兒,妻子,父母,都是可以拿來賣的,餓到活不下去也是能拿來吃的。
徐福不解:我讓她活下去,她竟然就為了死去的兒子恨我?
他看向其他人:“你們也恨我?”
那些人馬上跪了一地,磕頭求饒表忠心。
那一瞬間他甚至以為自己也稱帝了。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他突然就感覺到了疲憊。
真的有用嗎?
他做的這一切,真的值得嗎?
徐福無比痛苦又不得不直面一個問題——他的陛下,恐怕……
恐怕,回不來了吧?
那他這么多年又是在干什么?
徐福忽然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最后笑得五臟六腑一起疼,笑得流出眼淚。
那些人不敢做聲,看徐福沒注意就悄悄走了。
徐福一直站到了晚上,白練般的月光灑在地面氣絕的母子二人身上。
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有父母。
他早就忘記父母容貌了。
就連陛下的樣貌,他也忘了。
徐福瘋瘋癲癲地跑走,一直跑,山崖邊也不停,踏出后摔落下去,摔得粉碎,不一會兒他又恢復原樣,又繼續跑,一邊哭一邊笑。
姜遺光跟在他身后。
他算出來,那一刻快要到了,他必須趕到孽鏡臺。
姜遺光竭力凝神聚氣,讓自己可以觸碰到徐福,然后拉住他,往驪山方向走——幸好徐福后來定居的地方就在長安城外不遠,不然他們不知要走到什么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