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1章
等了兩個時辰, 還不見王進回來,彭明志當機立斷起身離開。
不管是王進改主意了,還是被盯上了,對他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托這場災難的福, 即便是白日, 敢在外面晃蕩的人也少, 不少房屋的主人約莫死絕了,空蕩破敗。他也不在乎晦氣不晦氣,挑個離得不遠又隱蔽的空屋子住了進去。
王進就是太老實了, 不敢占死了人的房子。他可不管那么多,搜出余糧舒舒服服吃了頓好的,身上沾滿死人血的衣服換下,在炕上好好躺著睡一覺。大冬天的,也叫他整個人都暖和得仿佛活了過來。
不出他所料, 第一天還沒事,第二天就有人在他停留的破房子里翻找。彭明志早就仔細地清理了一遍,那些人什么也沒找著,氣憤又失望地走了。
彭明志心道, 王進未必靠得住, 于家……應該也不太好了。于家人平日張揚跋扈,大斂民財, 平日里還沒有人敢惹他。在這等亂世時,性命都要保不住了,他們還能落得什么好?
不過嘛,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要不就找他們試試?于家人千里迢迢從南方過來,肯定知道點什么。
與此同時, 王進在家中慌地走來走去。
于婉貞坐在他面前,神色倒淡然,唯有在摸著略有些起伏的肚子時,眉間染上一抹愁色。
這個孩子……長得太快了。
她嫁給王進滿打滿才一個月,肚子已經有三個月左右大小,好在王進信她,不然她也不知該怎么解釋。
她不敢去想自己懷的是個什么東西,不管怎么樣,等生下來再說吧——如果她能活到那一天。
一直到天快擦黑,窗戶終于被敲響,按著約定的輕重規律聲。于婉貞眼睛一亮:“快,我堂弟來了。”
王進趕緊出去把人迎進來。于婉貞的堂弟領了個年輕男人進門,他進屋坐下后就說:“我去找了,那地方沒人,他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你留下了信物嗎?”于婉貞問。
堂弟搖頭:“沒有,他說會有人發現,就沒留東西。”
這個“他”指的就是堂弟帶進來的年輕男人了,他蒙著臉低著頭,一言不發。于婉貞也不覺得奇怪,她知道這人是個啞巴。
于家幕后指使之人養了不少啞仆,身手不凡,要不是有他們暗地里守著,根本應付不了源源不絕上門“打秋風”的鎮民。
“那我們只能等了。”于婉貞嘆氣。
不知是不是懷了身子的緣故,她總是燥得很,什么事都恨不得馬上能看到結果,這都不像她了。
天黑了,在外面不安全,王進去收拾屋子叫堂弟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堂弟跟那個不會說話的年輕人就趕緊回去了,他們還要把消息送到于家。
彭明志不清楚于家態度如何,他先在鎮上到處找空屋住下,再慢慢查鎮上發生了什么。在他的謹慎下,不僅沒有得病,也沒有被黑影捉走,就這么東摸西藏的混了大半個月,親眼看著這座原本熱鬧繁華的小鎮慢慢死去。
直到現在他才確定,王進沒有告發他,他跟于小姐感情也很好,這叫他終于能在王進面前出現。
王進自己嚇了一大跳,倒是于婉貞還算鎮定,搬來凳子請他坐下,問他來意。
彭明志道自己來意很簡單,他想了解于家人的秘密,比如為什么非要來煤山鎮,又和那個有許多啞仆的幕后之人是什么關系。
彭明志心道:指點于家人的那位肯定就是入鏡人之一,那時候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但不好說,才轉托給于家。
他必須查清楚!
彭明志也想過要不要重新回山上,跟著其他人一起進礦洞。可一來,山腳下有人看守,不叫人上山,二來他總有種自己離真相只有一步之遙的感覺,于是幾次試圖上山又折返。
他可以用煤婆婆寫下的那本日志作為交換。
于婉貞動心了,但具體事宜她也不知道多少,于家背后確實有人指點,可她從未見過。這些天她不斷回娘家問,幾位長輩都不肯說。
如果能用煤婆婆的秘密作為交換,想必家人應該肯了。
約定好后,彭明志放心地回去。誰成想,第二天,在空屋里睡覺的他沒有等來于家人,反而等來爆炸聲中的一把大火。
彭明志完全沒料到,于家人居然想燒死自己!
不對……好像不是于家人……好像是……
火光熊熊,墻、窗、房梁嗶嗶剝剝裂開往下掉碎片,濃煙熏得他睜不開眼睛。幸好他習慣在床邊放一盆水,隨手扯下布浸透了遮在臉上,手腳也裹上布,他跌跌撞撞往門口跑,用力要推開。
門熱得能把人燙熟,他用力撞了幾下也不開,知道是有人把門從外面堵上了。他還聽到外面人囂張的笑,隱約夾雜著王進的聲音,透過大火扭曲地傳進耳朵里。
彭明志陰冷地向外看了一眼,仿佛目光能透過燃著火光的墻看到外面大笑的幾人。
如果他能活著出去……
這些人,不管是鏡子里的人,還是鏡子里的鬼,他都要這些人不得好死!
距火光約莫丈來遠處,小耗子等人笑呵呵地看大火。
煤山鎮最不缺的就是煤,有的煤耐燒但一開始不起火,有的煤一點就著,但一燒就燒光了。把煤塊磨了粉混合,趁夜撒一圈,淋上一點點油加上柴,用炸礦時的火藥點著,能叫整間屋子迅速燒起來,人也被炸暈,想跑都來不及。
王進跪在小耗子等人面前,對這群如今已認不得面目的昔日兄弟磕頭,每磕一下,都啞著嗓子求一聲。
“求求你們了,把她還給我……”
“求求你們了,我已經帶你們找到了人,把她還給我……”
小耗子不屑地恨恨道:“就為了一個娘們,你給我們跪下?”
王進:“她有我的孩子,求你們了,放了她吧,她什么壞事都沒做,她已經嫁給我了,你們要報復于家人,和她沒有一點關系。”
“求你們……放了他……”
……
到最后,王進都不知道怎么回去的,一進家門就暈了過去。劫后余生的于婉貞還沒來得及找他尋求安慰,就見踏進家門的丈夫一個趔趄倒了下去。
于婉貞心疼極了,想把他扶起來,可她一介弱女子,又挺著肚子,扶也扶不動,費了半天勁總算把人拖上床。
摸著他青腫一片都要磕爛了的額頭,于婉貞無聲地哭了。
都怪她……
都是她不好……
她不想等著下次堂弟過來再傳話,想著自己小心些應該也不會碰上黑影,就自己出門了。結果在于家大門口不遠處,一群人把她綁走,用她威脅丈夫,逼他們說出井中逃走之人的去處。
于婉貞還想瞞騙,那群人卻說他們求了烏女,烏女下井看過,彭明志根本不在井下!他們不再聽她說話了。
于婉貞只能眼睜睜看著丈夫向他們賠罪,不得已出賣了那人。那群人押著她丈夫走了,另幾個人則是鎖著她回家,直到一刻鐘前,才有人回來叫幾個看著她的人回去。
她聞到了王進身上飄出來的帶火的氣味,還有他頭發衣領間沾染的灰燼,猜出了什么。
那群人,把彭公子燒死了吧?
彭公子身上的日志,恐怕也保不住了。
……
王進模模糊糊睜開眼,他感覺自己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好好地躺在被窩里,砸吧一下嘴,還有一股藥味。再扭過頭,媳婦正趴在桌上,聽到動靜欣喜地抬起頭看過來。
“怎……咳咳,怎么不去床上睡?”王進嗓子啞得厲害,于婉貞倒了一杯水,卻不親自遞給他,只是放在床邊端來的凳子上叫他自己拿。
“我給你涂了活血的藥,這藥孕婦沾不得,你躺著吧。”
王進一聽就坐起來要把床讓給她,兩人推辭來推辭去,最后以王進在房間另一頭打地鋪告終。
兩人什么也沒說,好像什么都沒發生。
半夜,王進還是睡不著。
他知道婉貞肯定也沒睡。
他盯著漆黑房頂,悄悄說話。
“我知道你肯定怨我了,我不該帶他們去。但我只想保住你。”
“他們押著我,我沒辦法去你娘家找人。”
“他們放了火,還用了火藥,我……我也不知道他還能不能活下來,就算還能活,肯定也怨上我們了。”
半晌,于婉貞問:“我沒有怪你,你是為了我,我明白。”她翻個身,問,“后來呢?”
王進:“后來,黑影又出現了,他們跑了,我也跑了。再后來,火終于滅了,我進去看,里面有許多碎的……”王進含糊了一下,沒說出來,“我也不知道里面的是不是他。”
于婉貞了然。
她本以為自己會憤怒,或是生氣?難過?可都不是,躺在床上,她忽然感覺無比疲憊。
“相公。”她忽然開口,“我們都不管了吧,什么都別管了,安安心心過我們的小日子。”
對,什么都別管了。
什么雪山、什么煤礦,礦山上的詛咒,什么從冰里出來的人,和他們有什么關系?
她其實什么都做不到,越要幫忙,越是添亂。
如果最初一開始,她就不和哥哥提雪山的傳說,哥哥就不會上山,也不會有那么多事。
“一切都是因為我……”
王進誤會了,忙道:“你不要胡思亂想,我是為了你才供出那個人,這些都是我干的,要是那個人還活著要報復,他沖我來。”
于婉貞只是疲憊地笑了下,接著就睡了過去。
……
雪山腳下,爬行著一個渾身焦黑幾乎看不清樣貌的人。若是不注意,甚至會以為這是個被火燒過的焦尸。
彭明志被掉下的房梁壓斷了腿,走不了路,只能靠兩只手爬。好在他還記得路,而現在守在山腳下的人也沒了。
他沿著山路一路爬,餓了渴了,就挖一團雪吃,不知過了多久,終是來到雪山的礦洞口附近。
眼前是叫他近乎絕望的一幕。
山洞口守著三個人,披了斗篷低著頭看不清模樣,像在雪地里無聲低頭哀悼的影子。
彭明志一眼認出,這些就是當初追殺他們的人。
心涼了半截,他伏在雪地里一動不敢動,不斷祈禱自己不會被發現。
漸漸的,他發現這三個人好像在等著什么。
想來也是,上一次見到這群刺客時他們少說有十幾個人,這會兒門口才三個,肯定是有人進山洞去了。
這群人不會也想進礦洞吧?他們進去干什么?要去四十年前還是四十年后?
也不對……
如果是要去往別的時間,何必在洞口守著?
莫非……在等里面的人出來?
彭明志有了個可怕的猜想,這群刺客不會是從別的時間來的吧?
他也顧不上查證了,也不想進山洞了,趁著那三個人沒發現他,在雪里一點點往后挪,確定不會被發現后,拼命向山下滾。
到底是誰養的刺客?是姜遺光?還是呂雪衣?或是聞人敏?
彭明志爬出去很遠才停下,驚怒之下,臥在冰雪中卻不覺得冷,唯有怒火滔天。
他想,他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了。
第582章
所有入鏡人都想過他們在鏡中待的時間不會短, 但他們都沒想到,會有這么久。且不知是幸運還是巧合,沒有人為惡鬼所殺。
目前只有范辛慈死了,還是呂雪衣殺的他。姜遺光聽說于家慘案的兇手抓住了, 那人夜里往井中拋尸, 被一起夜的年輕婦人看到, 一大早就趕去報官,最后那犯人在破廟里被當場逮住。
他不知是哪個活了下來,悄悄潛進牢里看過一回便懂了。呂雪衣見他來了, 不顧兩人前嫌哀求姜遺光救自己出去。
沒有了入鏡人的特殊體質,他的腿又斷了,沒有傷藥也沒有好好處理,想從牢里出去簡直難于登天。現在他能求的只有姜遺光了!
要是姜遺光不肯,他豈不是真要被拉去砍頭?想到這就叫呂雪衣不寒而栗, 對天賭咒發誓自己一定不會再針對他,他是真心的!
但姜遺光根本就不想答應他!
他根本沒有救他的意思!他就是來看他笑話的!
呂雪衣氣得幾欲發狂,撲到木欄前拼命伸手想拽住人,可姜遺光幾個閃身就消失了。
“你給我回來!回來——”他近乎絕望地嘶吼著。
獄卒聽到動靜趕過來, 發現這犯人居然想跑, 隔了欄桿拽過脖子上鐵鏈就往下摔。
“你還挺能耐的,腿斷了還敢折騰?”
“告訴你, 你小子得罪的可是于家,害死于家那么多人,你以為他們能放過你?”
于家剩下的人對呂雪衣恨之入骨, 買通獄卒, 一定要讓他每時每刻在牢里都不好過。
因著于家出的這份大價錢,呂雪衣所在牢房專門安排了六個人, 日夜輪換看著他,這幾天吃的苦頭比呂雪衣以往的死劫加在一起還多。若非如此,呂雪衣也不會拉下臉來求姜遺光。
獄卒們獰笑著走近,打開牢門,痛苦慘叫聲不知第幾次響了起來。
姜遺光到底還是去了于家一趟。
這次死劫叫他很被動,做或者不做似乎都不對,令他難以推算結果。思來想去,他還是去于家走了一趟。
他也終于確定了,自己就是那位“高人”。
于家的詛咒起源于煤山鎮,也只能在煤山鎮終結。
因為于修謹在山上失蹤,于家派人上雪山,觸怒煤婆婆,惹來詛咒。這份詛咒極有可能根植于血脈之中,即便穿越時間與地域也無法磨滅。
姜遺光猜測,只要得了詛咒的于家人和整個煤山鎮一起消失,也許詛咒就不會外傳了。但偏偏那位失蹤的于少爺莫名地回了幾十年前,又重新找到于家,成了于家的祖輩之一。
于修謹留下的血脈,自然也繼承了那份詛咒。這才是于家多年來不斷有人失蹤的緣故。
姜遺光在于家上下問過一圈,終于推測出詛咒為何物。
其一為病,多年來,不斷有于家人生怪病,皮膚生出古怪的如煤炭一般黑的瘡口,像是被火燒焦。得病之人通常活不過三天。
其二為黑影。只要身上還流著帶了詛咒的血,他們遲早會看見另一個時間的“人”,即黑影,那些失蹤者,很可能是被黑影帶走,像黃參一樣,成為不知卷入到何處的碎尸塊。
姜遺光思來想去,一時間竟不知如何破局。
若是他不叫于家人去雪山,于修謹固然不會消失,于家人也不會出現詛咒。可到那時候出入鏡被埋在山中的他們該怎么辦?沒有于家,冬日不會有人上山,礦工們不會進入山底,他們會一直凍在冰里。
要是一直凍在冰里,他就無法來到四十年前,也無法給于家人指路。
怎么看,都像是在推著他們不斷按照既定的命運往前走。
姜遺光不得不照做,他把許多事都略過了,只告訴于家現任族長,多年前他們族中歸來的那人身負詛咒,那個人的血親后代一個都逃不掉。如果他們還留在這里,詛咒說不定會蔓延開。
說起來……當初逃回來的于修謹那時實在命大,活得好好的,還在家中安排下娶妻生子,當時他有一位正妻,三個妾室,四個女人一共給他生了八個兒子兩個女兒。這些年下來,子生孫,孫生子,刨去失蹤的病死的早夭的,這位祖爺爺留下的子嗣已成了于氏宗族中相當有勢力的一支。
當今族長倒不是這一支的,他也出自本家而非分家,對祖爺爺那一支沒什么惡感。
但恩人說的話也不能不聽……
按恩人所說,想要保全整個于家,就必須和那一支族人徹底斷絕。
他們……死絕了,于家其他人才能活下來。
祠堂里,數十尺大的巨幅先祖畫像垂掛于堂前,幾雙眼睛仿佛都在看著他。
族長跪在祠堂里,痛苦問道:“于家列祖列宗,小輩不孝。如今這個場面,小輩該實在拿不定主意了……”
這件事族長瞞得死死的,沒有叫任何人知道。好在那位恩人說過話后就走了,沒有透露給其他于家人知曉,否則才安定下來的家里又要生出亂子。
日子一天天過去,那位恩人又來了幾次,他也不催,而是借于家之力收養些孤兒,不拘男女年紀,只要不是太蠢笨、手腳還完好的就都要了。
更叫族長想不通的是,恩人之后教起了那些孤兒武功,但他并不把人帶走,都放在于家自己的莊子上。他說這些人都是用來保護于家的,因為——于家的仇人快來了。
族長死活都想不出自己還能有什么仇人,殺害家中十幾口人的兇犯早已付伏誅,在獄卒“關照”下活不過一個月。他問起來恩人也不肯說,他只好不斷收養孤兒,放在莊子上,給他們吃穿,教他們忠心,將來必須要給于家和恩人擋災。
直到差不多兩個月過去,族長才明白為什么。
關在牢里的犯人,跑了。
聽說兇犯還有同伙,很早就把他劫走了。于家人安排的獄卒全都被那同伙殺了,官府怕消息傳出去引得人心惶惶,就壓下去了沒說,安排了另一個死囚犯劃花臉,裝成他的樣子,估計要問斬時也把這人推出來斬首就結束了。
要不是族長想起來叫人去看一眼,恐怕等到行刑那天他都不會覺得不對勁。
他想再求恩人去抓住兇犯,可這時恩人也不來了。他似乎被什么事纏住了,于家人膽戰心驚等了又一個多月,除了迎來兩波刺殺,被臨時養的孤兒們擋了回去外,恩人,還有那位兇犯,都沒有出現過。
……春天到了。
化了大半的雪山比積雪時難走,山上山下盡是汩汩流水。煤山鎮的百姓們通常也不會在這種時候上山,他們會選擇再等一陣子,等雪都曬化了,樹上長出綠葉子,這時進山,才不會出事。
但此時的煤山上,卻一前一后行走著兩個人。
姜遺光走在最前面,呂雪衣腿腳不好,攆不上他,只能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冰雪刺得他本就沒長好的腿一陣陣鉆心的疼。
他不敢喊,雪還沒完全化去,大聲叫喊恐怕山頂落雪又落下將他們埋住。呂雪衣只能固執地跟在姜遺光身后,他猜出對方要干什么了。
“你想要回到我們剛入鏡的時候吧?”呂雪衣恨恨道,“你在于家安排好了,讓人四十年后提前到雪山攔住那時候的我們。”
“哈……想得可真美。于家人不死,一切根本不可能恢復原樣。”呂雪衣在心里補上另一句話——入鏡人不死,也不可能改變。
他做了和姜遺光一樣的事。
只要提前養好一批人,讓他們不論如何在四十年后攔住自己就好了。
其他人……
沒有留下的必要。
姜遺光不管他,他心里很清楚,沒有人幫忙,呂雪衣不可能從牢里逃出來,也不可能準確地在煤山鎮外堵住他,但他不知這人會是誰,又為什么要幫他。
他難道看不出來呂雪衣想要殺了所有入鏡人嗎?
回到煤山鎮時,姜遺光略略打聽了一下盧湘的消息,她在鎮中小有名氣,是從外地來投奔親戚的孤身女子,她找的兩個親戚,一個姓于,一個姓姜。
奇怪的是,當姜遺光找上門后,那對老夫妻說盧湘已經失蹤好幾天了,他們也在找。但觀其面色,夫妻倆并不如姜遺光所打聽那般對盧湘上心,他們好像只是在擔憂一個尋常認識的人,而并非自己認下的干女兒。
是因為收養了一個女嬰的緣故嗎?所以對才認下不久的干女兒也不在乎了。還有,盧湘去了哪里也是一個謎,她是自己主動離開的?還是被人帶走了?她還活著嗎?
抱著懷疑,姜遺光一路走到了礦洞口。
跟冬日那種肅殺冰冷不同,初春之際,處處草綠頂著雪白,天也晴朗,風還是冷的,陽光卻已暖和起來了,連冒出無數怪事的礦洞口都顯得不那么古怪起來。
一整個冬日沒有進人,蓄積的寒氣被暖意一沖,反而混成一種更怪異的陰嗖嗖的臭氣撲面而來。
沒有察覺出危險,姜遺光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
又是漫長的在黑暗中前行,約莫因為不在冬日的緣故,黑影與怪聲都不見蹤跡。
但……
他們走到了礦洞盡頭。
盡頭處……沒有通往山中的地道。
“怎么可能?怎么會……山洞呢?!”
呂雪衣失態地奔過去,不敢置信使勁捶墻,可不管他怎么敲,都只能聽到巖壁發出的實心的悶響。
沒有路了……
沒有路了?!
呂雪衣完全不能接受這個結果,想起自己入鏡以來的艱辛,在獄中遭受的種種:“山洞去哪了?是不是你故意帶我走岔路?”
他卻見姜遺光微微低頭,似是在思索,不得不放軟了口氣:“你……你到底在想什么?”
姜遺光看他一眼,沒有隱瞞,多一個人便多條思路,呂雪衣先前所想有些可取之處。他道:“這里不叫人冬日進山。或許是因為,到了冬日,這里就會打開能去往其他時間的通路。”
來自另一個時間的倒影也只在冬日出現。雖尚不知緣由,這兩點卻能得到驗證。
呂雪衣變了臉色:“難不成……我們還要在這里等到下一個冬天?”
姜遺光:“看起來,只能如此。”
第583章
自從那一天, 于婉貞向王進說過那番話后,兩人真的什么也不管了,只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
王進雖然家貧,但他勤奮踏實, 家里內外的活都搶著干。在他心里, 婉貞還是那個嬌貴的大戶人家的小娘子, 他能娶到她已是三生修來的福氣,怎么能讓這么白凈的手沾上一丁點灰?
他全心愛慕著自己的妻子,而他的妻子也對自己丈夫無比忠誠。不知為何, 外界災禍與異變并不波及到他倆,就連當初上門找麻煩的那幾人家里都出事了,他們也沒碰上黑影。王進思來想去,只能認為是自己的母親身為烏女,在烏坊給自己祈福了。
可當他難得地去探望母親時, 才發現她也早就死了。
王進對生母感情不深,可到底是他母親,生他養他。王進很是痛哭了一場,兩人將他母親好好安葬在烏坊附近。到這時, 于婉貞的肚子已經很大很大了。
“還不到三個月……怎么看起來就像快生了?”于婉貞捧著自己肚子, 滿臉驚恐。她不知道自己肚子里的是什么東西,難道普通孩子會長得這么快嗎?
可是……當想到要把這個孩子打掉的時候, 她心里又一陣鈍鈍的痛。
是……是她的孩子……
王進也一樣,說難聽點整個鎮子都沒多少人了,他和婉貞還能活多久?把這個孩子打掉了, 還能活到有下一個孩子的時候嗎?
再說……如果這孩子真的有什么特別之處, 說不定他在這鬼地方能更安全點。
王進心里更是有個猜測,興許, 就是婉貞肚子里這個有些奇異的孩子保住了父母呢?要不然他們怎么到現在都沒出事?
懷著種種復雜心思,兩人還是沒有將孩子墮了。在冬天即將過去,雪還不見化開跡象的一天。
于婉貞生了。
鎮上沒有穩婆,連許多老婦人都沒了,王進不得已只能求了于家人。于家有個仆婦,從前伺候于婉貞的,從南方跟著過來,她自己也有個小女兒,聽說這事后便自告奮勇來了。
在仆婦幫助下,于婉貞痛了大半天,夕陽即將落山時,生下一個女兒。
女嬰發出第一聲啼哭時,紫紅色夕陽正落下山,拉開夜幕。
于婉貞聽到嬰兒啼哭的瞬間,心神一松,昏了過去。
王進抱著身上還沾滿血的小崽子,都不知道該怎么抱這個軟軟的小東西了。仆婦讓他裹被就裹被子,讓倒水就倒水。屋子太小,他在里面待著仆婦不好干活,仆婦便叫他在里面給小姐擦洗,她抱著孩子去另一個屋擦洗。
王進哪有不肯的,喜滋滋端盆水掀了被子就要給妻子擦身,卻聽外面突然乒鈴乓啷一陣響,緊接著仆婦大叫聲:“你是誰?啊!!!來人啊!搶孩子——”一聲悶響,尖叫戛然而止。
王進猛地沖出去,廚房門還在晃,里面一片狼藉,仆婦趴倒在地上,后腦汩汩流血,旁邊倒著他上山用的鎬子。
孩子……不見了……
王進哆哆嗦嗦走到仆婦身邊,把她翻過來。這個女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滿臉驚恐,嘴巴還張著,好像有話沒說完。
他伸手去摸,發現她已經沒氣了。
王進張張嘴,什么也說不出來,他甚至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
有人搶走了他的孩子?
他看向門外,霞光下,雪地里的腳印一直延伸出去。
那是人的腳印。
他拿起鎬子,轉身回房間給于婉貞很快擦了擦身就換床被子蓋上,而后提著鎬子出了家門。
沿著腳印一直走,走了不知多遠,星星升得老高,而他在星光下,終于看到了人影。
那個人抱著個孩子,正在找什么。
他像個幽靈一樣無聲無息地走到那人附近,藏在一棵樹后,等那人轉過來時,提起鎬子對準他的頭砸了下去。
那人背對著他倒下去,身子壓住懷中孩子,小孩頓時哭起來。
王進毫不愧疚,蹲下去翻過那個人,從他懷里抱出了孩子。
他愣住了。
一直渾渾噩噩的他好像被風突然吹醒了似的,王進打了個激靈,抱住孩子的雙手不由自主顫抖起來。
這不是他的孩子……
這個孩子看著有一歲了,扎了兩個小辮,因為突然被摔了一下,哭得格外凄慘。
他認得這個孩子,也認得地上的男人。
這是那個仆婦的丈夫,他抱著孩子,恐怕是來找她的。
他……他做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
王進一把丟了女童,捂住頭像個瘋子一樣大叫起來,又用腦袋狠狠撞地,很快就砸得滿臉是血,他卻不覺得頭童,心里痛得更厲害。
女兒丟了,婉貞問起來,該怎么辦?她還是想要這個孩子的……
被丟下的女童哭得更厲害了,小身子一抽一抽的,小小的臉哭得很是狼狽。王進盯著她,一個念頭忽地跳出來,他匍匐著爬過去抱過女童,胡亂安慰她。
“不怕,不哭了……爹在……爹爹在這……”
他說著,彎下腰拉過倒地男人一條腿,慢慢將他拉到路邊,扔在一棵樹下,又回去撿起鎬子,轉回身砸幾下樹干。
樹上的雪嘩啦一下掉下來,一直蓋住了男人的臉。
王進左右看看沒人,抱著孩子往回去。女童趴在王進肩頭,吸著手指向后看。樹林里站著一個男人,渾身籠在頭蓬,他懷里也抱著一個嬰兒。
那個男人揭開斗篷,露出一張被燒過焦得不成樣子的臉,對女童露出了一個笑,無聲地說了兩個字。
——“報應。”
……
天亮了。
于婉貞終于醒了過來。
她身上還一陣陣地疼,睜開眼,丈夫就樂呵呵端來一碗湯,給她吹氣叫她慢慢喝。
于婉貞感覺自己餓得能吃下整口鍋了,可孩子更要緊,她開心道:“相公,先不忙著我,咱們的孩子呢?快帶來,我聽福嬸說了,是個女兒。”
她看了好幾眼王進,總覺得相公今天有點……怪怪的?說不上來哪里奇怪。
莫非……
于婉貞心里沒來由涌上一股委屈,眼睛一眨,眼淚就掉下來了:“相公,你是不是嫌棄我生的是女兒?”
王進忙道不是,他好像在苦惱什么事不能直說,于婉貞再三催促下,他才搓著手,不知所措道:“那個……你也知道,咱們孩子懷著的時候就長得快。現在生下來了也有點……”
于婉貞心里生出不妙的預感,沒等她問,王進從一邊很早就打好的悠車里抱出一個孩子。
只是……這孩子怎么看都不像剛出生一天的,怎么看像是有十來個月了?又黑又瘦,頭發黃黃的,可連牙都長出來好幾顆了。
“這……”于婉貞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她遲疑地看看相公,又看看孩子,都不敢伸手去抱她。
王進嘆口氣,抱著孩子在床邊坐下:“沒事,不管怎樣都是我們的孩子。”說這話叫他有點心驚肉跳,可他還要跟個沒事人一樣安慰婉貞。
于婉貞還是不敢信,問:“福嬸呢?”
王進臉色一僵:“孩子生出來以后,她接過去看,然后就說要回去了。正好福伯過來接她回去。”
于婉貞只以為福嬸也接受不了這個孩子,不免有些難過:“她好歹來幫了忙,相公,你到時候可得請她來吃滿月……”瞅一眼看著都快一歲了的女嬰,她改口,“到時請她來吃周歲酒。”
王進連連點頭:“好,好,都依你。福嬸的確辛苦了。”
于婉貞心道,孩子既然生下來了,不論如何都是自己女兒。
但她再怎么說服自己,打心底對孩子還是親不起來。王進倒是忙前忙后又伺候她又照顧孩子,叫她十分愧疚,也不得不做出好母親的樣子對待女童。
結果沒多久她就聽到相公帶來的噩耗。
福嬸一家人也死了。
沒見著尸體,估摸著是被黑影帶走了。
于婉貞大哭一場,王進抱著她也跟著落淚。一人哭福嬸,另一人不知為何落淚,兩人相擁而泣。
女嬰坐在床上,無憂無慮地拍著手掌,咯咯直笑。
……
彭明志每隔幾天,都要來礦洞外看看。
洞外一直守著人,像是防著其他人闖入。不過彭明志很有耐心,他們再怎么能守,也不會守上幾個月。只要等到這群人離開,他就能進洞了。
等他回到過去,對造成他如今局面的所有人,他都不會放過!
這一日,他又來了。
冬天快過去了,吹在身上的風已不像往日那般冰寒,但走在山上,雪和風就還是冷的。
彭明志一瘸一拐地再次來到礦洞口,他一直等待的一幕終于出現了——礦洞口守著的人終于不見了!
而他也在幾天前,抱走了王進的女兒。
憑什么他要忍受這一切?憑什么出賣他的王進還能妻女雙全美美地過好日子?
彭明志知道那對夫妻身上有些奇異之處,這孩子殺了也不行,怕有鬼報復,扔了又怕他們莫名其妙重新找到。
所以……不如跟著他一起回四十年前吧。
相隔幾十年,他就不信王進還能找過去!
穿行在長長的礦洞中,彭明志越想越高興,一路上對著嬰兒念念叨叨,想到什么說什么。
“你們這輩子都別想見到。”
“什么雪山,什么詛咒,黑影。都是他們活該。這個鎮子的人就該全部死了。”
“我的那些好同伴也該死,哈哈哈哈——見死不救的,還有仗著比我厲害就欺負我的……”
小嬰兒睜著眼睛看他。
明亮無邪的雙眼很是純凈,即便在黑黢黢的礦洞里,那雙眼睛也照得彭明志忽然有一瞬間心虛起來。
臉上身上又開始疼,他的腿沒好全,還天天在雪里行走,刺痛得很。
他忽然又嫉妒起這個女孩來。
她看著居然還是個美人坯子,眼睛大,下巴尖,長得白白嫩嫩的。
“這么個鬼地方,你居然手腳還挺健全?”他拎起來左看右看,“你這小東西,命挺大。”他都沒怎么喂東西給她,只是自己吃飯時隨便給兩勺湯,尋常嬰兒鐵定活不了,她卻沒事。
女嬰啊啊笑起來。
彭明志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穿過長長的礦洞,按照記憶里的路線,踏上回到四十年前的那條路,走了很久很久。他想把孩子直接扔在過道里,雖然她很小,抱久了也是會累的,但想歸想,他就是做不到。
一直到走出了山洞,他又想著要是直接扔在路上,恐怕會凍死。
剛冒出這個念頭他就黑了臉,一個孩子是死是活和他有什么關系?她爹還欠自己半條命呢。
遠處傳來腳步聲。
彭明志沒有管來人是誰,下定決心后就把人扔在路邊,隨即在女嬰啼哭聲中,頭也不回地走了。
要是來人把她撿走,那算她命大。
要是來的人不想要她,這可怪不到他頭上。
第584章
“你真的沒有見到盧湘姑娘嗎?”姜遺光對呂雪衣問道。
一整個冬日都過去了, 他們還是沒有見到盧湘的影子。他二人常常上山,又在鎮上尋找,可誰也沒見過她。
那對老夫妻后面也真急了。因為盧湘以前就喜歡亂跑,說是找親人, 又對礦山感興趣, 三五天不見人也是有的。結果沒想到她會消失這么久。
她該不會……
想到這就叫老兩口心酸不已, 這么好的一個孩子,千里迢迢來尋親。這會兒她的親人也找來了,她卻不見了。
姜遺光逗著躺在悠車里的女嬰, 安慰兩人:“兩位老人家別難過,說不定于姑娘去其他地方了,她那么聰明,不會出事的。”
呂雪衣也假意一邊逗孩子一邊跟兩人說話,暗地里兩人把女嬰仔細檢查了個遍。
這個孩子長得很快, 按兩人說法,他們撿到孩子的時候,看著才剛出生沒幾天。結果一天天長得可快了,現在不過兩個多月, 就長得有半歲娃娃那么大。
女嬰臉頰什么也沒有, 白白凈凈的,完全不存在傳聞中說的黑斑。
不過老夫妻倆因為這個孩子是從煤山中撿回來的, 還是給她取了個小名,叫阿煤。
姜遺光很確定,這就是煤婆婆。
只是……為什么她會出現在樹林里?看上去好像是被人丟棄的。
這段時間他們在鎮上到處找, 不光是為了找盧湘的下落, 也是為了打聽近日有哪些人家生了孩子。查出來有八戶,再細查時, 那些人家的孩子去向總是明了的。
說夭折了的,去埋的地方看了看,的確有尸骸在。養大的也好好養著了,他們所猜測的生了多個孩子便把女嬰給扔了的情況更是不存在。況且鎮上的新生兒們大多又黃又瘦,那女嬰卻長得白嫩精致,并不像尋常家庭能生出的樣子。
只有一點。
——女嬰足生六趾。
煤婆婆的傳說里,似乎沒有提到這點。不過女子雙足為私密之處,無人知曉也正常。
會不會因為這個原因,她的家人將她拋棄了?可她的家人又在什么地方?
煤婆婆,一切根源會從她而起嗎?
該殺,還是留?
姜遺光的手搭在女嬰細嫩的脖子上,她還在笑,黑又亮的眼睛笑著倒映出他的影子。
在那一瞬間,姜遺光居然感覺自己心軟了,他生出一種這個孩子十分可憐可愛,應當好好護著的感覺。
他猛然回神,抽開手。
方才那一瞬間,這個女孩影響了他的心緒。
她果然不一般。
呂雪衣還是看他不順眼,關鍵時候倒不會掉鏈子。他走過來小聲問:“怎么了?”
姜遺光以氣聲將剛才的事告訴他。這叫呂雪衣看女嬰的眼神瞬間變得警惕,他也坐下來,默念幾句,眼里漸漸染上殺意,手慢慢搭在女嬰脖子上……
然后……他也猛地松開手。
不會錯的,搭上去的時候,他心頭愧疚地揪著疼,好像自己做了什么罪大惡極的事一般。
離開那對老夫妻家中后,呂雪衣迫不及待道:“她一定是煤婆婆,必須趁她沒長大解決了她!”他已經下定了決心,要是姜遺光還磨磨唧唧的,他就自己把人解決了。
他可不管什么輪回什么因果,他現在活的好好的,為什么要管入鏡時的自己?
姜遺光:“且慢。有一點不太對。”
呂雪衣不明白:“什么不對?”
姜遺光:“她生來會控制人心,但我們聽到的故事里,整個鎮子上的人們十分討厭她,這其中或許有隱情。”
就如他自己,成為入鏡人之前也是在諸多不詳名頭后,才惹來幾乎所有柳平城中人的仇視。煤婆婆又是為什么?
呂雪衣也愣住了,仔細想想……好像確實是這樣。
她如果能讓人不忍下手,為什么不能讓其他人不厭惡她?難不成她就好這口?就喜歡其他人討厭她?
而且……就算她臉上有黑斑,按常理來說,有一些人欺負她,嫌她丑,絕不可能整個鎮子的人都看不起她。
就跟那對老夫妻倆一樣,鎮上還是有善良的人的,除了善人和一部分性情頑劣者外,絕大多數人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又怎么會整個鎮子的人都瞧不起一個小女孩?
這對夫妻倆看著身子骨還算硬朗,可到底年紀大了,瞧著頂了天能再活十幾年。可在后世關于煤婆婆的記載中,這對養父母是同煤婆婆的養子養女一塊兒在災難中去世的。算算年紀,他們真能活這么久嗎?
諸多疑點一一列出,呂雪衣也有自己的推測。
“你說,煤婆婆身上會不會也涉及時間混亂一事?你看,按時間來算,四十年后我們聽到的她的事跡,那時候她已經死去很久了。”
“所以,她到底活了多久?”
扣除去世的那幾年,權當她活了三十多歲,這個年紀,怎么也不至于稱為婆婆。
呂雪衣越想眼睛越亮:“我明白了……你是說,她是被人從礦洞里帶出來的。因為她太小了,她才剛出生,所以她經過礦洞的時候……”呂雪衣斟酌了一下用詞,“她吸收了里面的一點力量?或者她自己受了影響,這讓她長得特別快。”
兩個月就長到半歲大小,再過幾個月呢?豈不是直接能開口說話了?
姜遺光說:“后世記載未必事事為真,你如今清楚,煤婆婆擁有紊亂時間和迷惑人心的能力,興許她篡改了許多事。”
這讓他聯想到了鏡外之事。
他的母親宋玨也一樣,都不必迷惑人心之力,只要將記載改去,再口口相傳,人們的記憶也會自然被改去,他們會相信自己所聽到的,而不是自己親眼見過的。
鏡中和鏡外,似乎越來越沒什么區別了。
呂雪衣沉默良久,最后說:“你記不記得,記載里說煤婆婆在災難中救了很多人,才叫鎮上的人這么懷念她。”
“這場災難會是什么?她是怎么救的?”
姜遺光:“不知道。”
呂雪衣:“姓姜的,我不得不說,你有時想得很長遠。如果我們現在殺了她,那場災難也許會停止,也許不會停止,會如期到來。到那時,鎮上一定會比原來死的人更多。”真到那時候,他們入鏡了,豈不是見不到鎮上的人了?
姜遺光眉頭一動,呂雪衣這番話讓他想到了一件尚未驗證的事。
鎮上人非常確定,觸犯煤婆婆會有災難。
那么……讓煤婆婆救下無數人的這場災難,會不會正是煤婆婆本身帶來的?他們問過老夫妻倆,這鎮子以前可沒聽說過有什么特別大的災禍。
呂雪衣倒吸一口涼氣。
姜遺光的推測雖瘋狂,卻極有可能是真的。
“所以,她才是一切源頭?那要不要……”
姜遺光:“你如果有這個能耐,我也不攔你。”
他可不確定,自己再做出“冒犯”煤婆婆的舉動,會發生什么。
呂雪衣不免泄氣:“難不成就只能眼睜睜看著?”
想到之后還有什么災難,呂雪衣問他:“依你所說,冬日才能開啟通道,我明年冬日一定要回去的。你要留在這里等嗎?”
姜遺光:“這事之后再說,我現在還拿不定主意。”
盧湘的去向讓他很在意。
煤山鎮以西的森林,林中座隱蔽的小木屋。林中有許多這樣的小屋,是人們建了用來供巡林人歇腳用的。不過一般也用不上,冬日大家都在家休息,春天到來后就都爭著上山了,沒有人會來林子里。
屋中,盧湘被縛在地,滿身臟污,長發亂糟糟披地,目光穿過小窗絕望地望著那一塊森冷綠意。
救救我啊……
誰來救我……
她聽到熟悉的腳步聲,輕輕的,踩在厚濕的葉子上,一點點近了。
她嚇得拼命往柜子后縮,可屋子就這么點大,她再怎么躲也不可能把自己藏到還沒她一半高的木柜里,只能絕望地看著那道身影推開門,慢慢走到她面前。
來人蹲下去,以刀鞘戲謔地拍拍她臉:“怎么?你以為會有人來救你?”
“你是誰?你到底想要什么?”盧湘想不通是誰會綁她,入鏡人里她也沒和誰有仇。
來人全身都裹在斗篷里,臉、手都被繃帶包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嘴和兩只眼睛。聲音嘶啞難聽,像嗓子被火燎過一遍,盧湘無法分辨,只能從他隱約露出的肌膚上可怖的疤痕中推斷出,這人應該被火燒過。
“不管怎樣……如果我曾得罪了你,我向你賠罪。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我在外藏了一筆銀子,我身手也尚可,你想要對付誰,我都能幫你。”
那人無動于衷地盯著她,露在外的嘴無聲咧開笑。這讓盧湘根本說不下去,不管她干什么,這人都只是嘲笑地看她,像在看幼稚的把戲。
他大概三五天來一次,心情好時只給她幾鞭子,心情不好,下手就會重很多。
到底是誰?不是為了殺她,只是為了困住她?是怕她耽誤什么事嗎?
第585章
等到鎮上的雪徹底化開后, 阿煤已經長到了約莫兩歲的模樣。
可掰著指頭算年紀,她不過才三個月而已,已經能跑能跳會說話了,小臉蛋仍舊白凈, 不見黑斑, 簡直要讓呂雪衣以為他們在烏坊里見到的都是假的。
應該有其他契機吧?是什么讓她臉上長出黑斑了?
黑斑這個標志也讓他非常在意, 煤山有古怪,煤婆婆也有,描述中煤婆婆臉上的斑漆黑成片, 就像炭一樣黑。她臉上的黑斑會不會就是煤山中古怪力量的化身?譬如藏著山中的惡靈什么的。
姜遺光也覺得有這可能。煤婆婆身上的怪事太多了,她就像……
——就像這座煤山的化身一般。
盧湘失蹤后夫妻倆把小女兒看得更嚴,起初還能叫姜遺光他們抱抱孩子,到后來連看都只能隔著窗看幾眼。他們變得心神不寧,仿佛有人在暗中盯著他們似的。
呂雪衣還想說這對夫妻倆要么是疑心病重, 要么是阿煤惹來的古怪。姜遺光卻道:“不會有錯,確實有人不斷監視著他們。”
那個人每次都避開他們去探視的時間,藏得非常隱蔽。可即便姜遺光失去了入鏡人的特殊體質,對他人目光也依舊敏感, 有幾次, 他差點就能對上那人的目光了,只慢了一步, 轉過頭的瞬間又叫他逃了。
呂雪衣沒感覺到,不過這種事上他決定信一回對方。
“你說,會是誰?”他一個個數過去, “聞人姑娘去往四十年后, 以我對剩下幾人的了解,不管是元公子還是景姑娘都會跟著她一道走, 那位彭公子就是個悶葫蘆,自己沒主意,他也該跟上去才是。”
入鏡人一個個數過來,都不大可能。總不會是范辛慈又活了吧?哈哈哈,他要真活過來能按兵不動嗎?肯定會像個瘋狗一樣找他報仇。
怎么都想不明白,呂雪衣皺眉苦苦思索,問:“你說,會不會是去了四十年后的那些人后面又想辦法回來了?”
反正山洞就擺在那里,只要想,他們完全可以在查清一切后趕在同個冬天再回來嘛。要這么看,他們知道了什么才一直盯著煤婆婆一家?又為什么不和他們碰面呢?
莫非在他們看到的未來中,自己和姜遺光很礙事?
因為都想把那人揪出來,兩人定下計策,趁夜在那人幾處常待的地方布上陷阱。而后,呂雪衣和姜遺光假做不和再次爆發爭吵,分道揚鑣。
姜遺光打暈夫妻兩人,抱走已有他膝蓋高的阿煤,回到住處。他的住處極偏,還是剛回煤山鎮后請了人搭建的木屋,一般不會有人往他這邊過。
呂雪衣潛進去和他爭奪阿煤,招招狠辣,他想要殺死阿煤,姜遺光卻要保阿煤,一手護著一手對打,他有些不好招架。爭奪中,昏迷的阿煤被丟在床上。
兩人互相爭斗,呂雪衣被慢慢帶離屋中,撕扯到院里。最后還是姜遺光略勝一籌,呂雪衣被他砸昏過去。
姜遺光看四下無人,回去見阿煤也沒醒,怕她亂走,將她捆好放在柜中,自己則拖著呂雪衣和一柄鍬子往森林深處走去。
姜遺光找了個土地松軟的地方就開始挖坑,他有些心神不寧,挖一會兒便四處張望一會兒。因著他身上受了不少傷,衣服被浸出數道紅漬,動作越來越慢,到最后更是直接把鍬子扔到一邊,拖了人過來,試試高度差不多了,便將人丟進去,淺淺埋了一層土又蓋上樹葉堆,遠處看不出來就行了。
姜遺光拍掉身上的泥土,帶上鍬子離開。
此時,金烏西垂,暮色籠罩下,山中近乎是瞬間就暗了下來。
姜遺光飛快往回趕,他擔心阿煤被搶走。此時一道身影卻向著和他相反的方向,步入深深密林中,慢慢來到了呂雪衣被埋葬之處。
夜色中,他發出烏鴉一樣嘶啞難聽的笑,笑夠了,他低頭嘲諷:“你也有今天……”
眼前被樹葉覆蓋住的土堆輕微松動,他還聽到了呼救和呻吟!
呂雪衣居然沒死?
姜遺光失手了?還是……
不對!有詐!!
在他察覺出不妙的瞬間,面前土坑里暴雨般驟然射出數十發細短箭矢,他沒來得及躲,十來根箭矢狠狠扎在他身上,一根甚至扎進鎖骨上方,差點就要穿進喉嚨里。
與此同時從天而降一張網,將他罩入其中。網以粗繩編織,網結處纏了小刀,細碎鋒利刀刃頓時把他斗篷劃成數塊破布。
姜遺光從一棵樹上跳下,閃身來到那人面前,舉起鍬子砸下。
“好了吧?快把我弄出來。”呂雪衣叫喚道,他腿還被壓著呢,腿沒瘸的時候還行,現在腿上的傷讓他連蓋在上面的薄土都無法承受了。
姜遺光依言把他挖出來,呂雪衣冷笑著向被砸昏那人走過去,小心地掀開網子——那些刀片上可都抹了藥,防的就是獵物如果逃走,沒跑多遠也會暈過去。
“總算逮著了,不知道是哪個,偷偷摸摸的……”一邊說著,他一邊掀開幾乎成了碎布料的斗篷,斗篷下包裹了一層厚厚紗布,他不得不耐心地把紗布扯開……
呂雪衣傻眼了。
露在外的肌膚坑洼不平,沒有一處完好地兒,不是焦黑便是新長出的粉嫩肌膚,千溝萬壑密布在一塊兒,眼睛嘴巴耳朵頭發都燒沒了,整顆腦袋看著就像一顆割開三條縫的坑坑洼洼的肉球,實令人作嘔。
“這……你能認出來是誰嗎?”呂雪衣萬萬沒想到,對方居然是這個模樣。
先前為了把這人引出來,他們可是演了好一出大戲。姜遺光懷疑盧湘的失蹤、阿煤的出現都和這個神秘人有關,他道既然這個神秘人放過了阿煤,這么多天監視也沒有下手,應當不會想要再殺她。
要么,他僅僅為了監視,要么,他在保護阿煤。
所以姜遺光故意打傷呂雪衣,讓那人知道,呂雪衣一心要殺了阿煤。
他把阿煤和呂雪衣分開,那人只有兩個選擇。
其一,回去把阿煤抱走,其二,過來徹底鏟除沒有死透的呂雪衣。
除非那人什么都不做,否則姜遺光總能把他留下,藏著阿煤的整間屋子里都有機關。
可現在……
就算逮住了他也認不出來啊!
姜遺光一見也愣了一下,他有些認不出,不得不伸出手,在那張臉上仔細摸索。
一個人的皮相會變,骨相卻不會。
“是彭明志。”他道。
呂雪衣不明白:“他??”
他對彭明志還真沒什么印象,這人不愛說話,有什么事都躲在別人身后,既不主動害人也不主動幫人,是個再老實不過的入鏡人了。
他怎么會變成這樣?還有,他知道了什么?誰叫他這么做的?
呂雪衣百思不得其解,姜遺光也想不透。
一切只能等他醒過來再做決定。
兩人扛著呂雪衣回到小屋,推開房門,遍地狼藉——
除了方才打斗破壞的東西外,還有其他機關被破壞的痕跡!
姜遺光猛然察覺到不對,過去推開柜門一看,里面空空如也。
本該藏在柜中的阿煤……不見了。
呂雪衣急了,不敢置信撲上來里里外外摸索,床下、梁上、到處都找了,就是不見小女孩的蹤影。
“該不會有人把她劫走了吧?”呂雪衣氣急敗壞,“你不是說你把她打暈了么?”
姜遺光仔細聞著空氣中的味道,并不管他,這也是他設下的一關,他在阿煤身上抹了許多有特殊氣味的粉末,這氣味雨淋不化風吹不散,只要有人帶走阿煤,他在附近就能聞到這種氣味。
他循著味一直出了門。呂雪衣想去追他,又怕彭明志醒來,只好在原地等。
姜遺光一直走,卻發現這條路竟是通往那對老夫妻家中的。
莫非……她自己醒來之后,又自己一個人破解機關,離開房屋,找到了回去的路?
姜遺光到了夫妻倆家門口后就停下了。他確定氣味只到了這間屋子,阿煤沒有去其他地方。
窗戶推開一點點,他聽到了一家三口的聲音。老婦人說該吹燈睡覺了,阿煤鬧著撒嬌著不依,她想再玩會兒。
縫隙里,兩人目光對上。
姜遺光清清楚楚地見到,燈光下,女孩右邊臉頰生出一顆顯眼黑痣。
阿煤在老婦人身上活蟲似的扭來扭去鬧著不依,她的眼睛還是對著窗戶縫,和窗外那人對視,她笑得很開心,臉上一點小小黑痣分外顯眼。
回去后,彭明志還沒醒。呂雪衣把他綁得嚴嚴實實,保準這人醒來就算有三頭六臂都跑不掉。
聽了姜遺光轉述,他驚呆了:“不對啊?……發生什么了?你不是只把她關柜子了嗎?”
姜遺光搖搖頭:“她趁我們不在的時候,自己離開了,沒有外人脅迫跡象。”
“那你知道黑痣是怎么回事嗎?”
姜遺光心里有猜測,不過在未證實前不好說出來誤導對方。他想聽聽呂雪衣是怎么想的。
呂雪衣的推測和他差不多。
莫名長出的黑痣,將來可能會慢慢擴散成黑斑,他猜測應該是類似于惡念、或是殺意一類的東西。
因為……先前在和姜遺光搶奪的過程中,他并非完全做戲,他是真真切切地起了殺心。他很清楚,姜遺光也感受到了他的殺意。
若真是這樣,按照這條線索推下去,煤山鎮中的煤會不會也是類似邪念一類的事物?煤婆婆臉上黑斑愈大,象征山中惡念愈深。也可反過來推測,因為煤婆婆感受到了越來越深的惡意,才讓整座煤山的惡念都被她牽引呢?
第586章
彭明志醒后一開始還不認賬, 后面在兩人輪番逼供下,實在瞞不下去了才終于承認身份。
彭明志道,確實是他把孩子抱來的,阿煤其實是于婉貞的女兒, 這個孩子從還在娘胎的時候就十分詭異。
他抱來的原因也很簡單, 他要報復于婉貞, 叫他們一家分離,他還想看著煤婆婆的誕生和最后整個鎮子被煤婆婆毀掉的過程。至于這次死劫能不能活下去,他已經不在乎了。
就算活著出去, 又怎樣呢?還不是要擔驚受怕過日子?還不是要惶惶不安地等著頭上懸的劍不知什么時候掉下來?
彭明志才過幾次,就已對將來絕望了。
他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因為目睹爹娘被惡鬼所害,一時沖動下去領了山海鏡,踏上這條不歸路。如果沒有成為入鏡人, 他現在還能在老家安心成為一個教書先生,或者和爹娘一樣被鬼怪所殺,死也只痛一刻,不必長久煎熬。
“我的目的?我就是這個目的……你以為, 所有人都跟你一樣天資聰穎?以為所有人都有你那樣的好運, 馬上就能脫離苦海?”那張扭曲可怖的臉不知是哭還是笑,他恨所有人, 也恨姜遺光。
只有他……憑什么只有他快解脫了?
他可不想管什么大局,什么所有入鏡人的未來。他都快活不下去了,還管得著別人?
姜遺光并未對他用什么酷刑, 他跟呂雪衣一人唱/紅臉一人唱白臉, 兩人都輪著逼他只會讓彭明志更不愿配合。
他早便察覺出對方恨意,入鏡人中恨他的多, 恨意中不乏嫉妒,可這些嫉妒只是針對著名為“姜遺光”的度過了十五回死劫的人。虛浮的嫉恨,在真正見面后一點關心,就能讓這份恨潰不成軍。
人心叵測多變,可當真看明白以后,收攏這些不堅定的人實在簡單。
姜遺光用和以往一樣平靜冰冷的口吻說道:“不論你信不信,這次死劫我們總是有希望出去的,你也許能幫上我。”
“你能幫我,我就能幫你。若能活著離開,何必跟自己的命賭氣?”
姜遺光隨身帶著的傷藥到現在也不曾遺失,取出一部分給彭明志上藥,藥粉撒在新鮮傷口上,酥麻疼痛無比難忍,一如那天火舌舔在皮膚上。彭明志又是疼,又忍不住留戀疼痛中治愈的感覺。
對方口氣很冷,可莫名地叫他感覺自己被關心了。
他一時間竟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姜遺光放他自己在房里休息,出去后對呂雪衣道:“他還有很多事沒交代。還有,盧湘姑娘應當還活著。”
彭明志剛才說是他綁走了盧湘,還殺了她。姜遺光聽出他在說謊,問他是如何把人綁走,用什么東西殺了她時,前面還算真,后面一聽就知道他在說謊了。
“盧湘姑娘的確被他綁走,他自述自己把她拖到森林,掐死對方,然后隨便丟下了。”
“那對夫妻說盧湘常常進森林,如果真是殺死后拋尸,他身體不好,走不了太遠,就近挖坑的話,腐尸氣味大,你我常沿著路去找,不可能聞不到。”
最有可能的一點便是他的確綁了盧湘,也的確是在森林中,但是他把人藏起來了。一個活人可比一個死人好挪地方。
呂雪衣聽罷,呵呵一笑:“他為什么一定要綁走盧湘?”
“那自然是他停在后世時,知道了從前事。”可是盧湘能干出什么影響幾十年后的大事嗎?她被夫妻倆收養認作干女兒,莫非她也促成了阿煤向煤婆婆的轉變?
彭明志不是想毀掉鎮子嗎?這種情況下為什么還要把盧湘藏起來?
呂雪衣想了會就不管了,軟弱之人總是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的,不如好好琢磨怎么從彭明志嘴里套出更多東西。
當時他們都猜測煤山鎮后來肯定有災難,鎮上人們要么全部覆滅,要么損失慘重,而活下來的人一定會將災難怪到入鏡人頭上,所以他們才急著離開,他們可不想試試自己面對災難能不能活。
現在看來,彭明志留下后成了出氣筒。但他知道的不少,比如——他非常篤定煤山鎮的災難就是煤婆婆帶來的。
這和幾人在烏坊中看到的截然不同。
“聽你這么一說,確實不對勁,就算他留下來了,遭受折磨。他從哪里得到的消息?”呂雪衣猛地站起來,在院子里走來走去。
姜遺光:“鎮上百姓仇視他,且他們信奉煤婆婆,不會說這樣的話。于姑娘嫁給王進,可見于家敗落,若于家興盛,怎么也不會答應這門親事。”
所以也不太可能是從于家那里得來的。
可看起來又不像有人操控的樣子。
姜遺光道:“不能殺他,留他一命。”
面對警告呂雪衣呵一聲冷笑:“我并非喪心病狂之人。”
第二日姜遺光再次去探望阿煤,阿煤臉上的痣略略擴大了些,有嬰兒指甲蓋那么大。那對夫妻倆對孩子臉上突然多出的痣有點驚訝,但并不在意。他們只安慰阿煤說這是美人痣,長大了一定是個美人。
老婦人抱著阿煤給她說煤礦里的故事,煤山中有靈,他們整個鎮子都是靠著煤礦的恩惠才能活下來。所以他們給她起這個名字,她還有個姐姐,只是前些日子不見了。
阿煤已經長到了老婦人大腿高,能流利說話了,先前只是笑瞇瞇地聽,直到聽到“姐姐”一詞,她才說:“我知道,也是你們養的孩子。”
“她在一個木屋子里,快餓死了。”
姜遺光一頓,蹲下和她對視,溫和地問:“阿煤,告訴我,那個木屋在什么方向?”
女童想了想,伸手指向一個方向,在東南方。
姜遺光對她笑了笑,起身就要告辭,這時老人進屋來,他剛才在屋外捆草鞋,聽到了阿煤的話,他只當是阿煤年紀小胡說的,之前阿煤就這么說過,他們帶人去找,并特地借了領居家的狗,結果什么也沒找著,沒想到這人還真信了。老婦人嘆著氣說:“小孩子不懂事,說著玩呢。你有這份心是好的,可這林子里不安全,還是別去了吧。”
姜遺光仍舊堅定地告別了。
離開后回去找到呂雪衣,兩人商議后,仍是叫姜遺光留下,呂雪衣去西北方看看。
姜遺光不相信阿煤會說實話,但他更明白,最好的說謊便是一句真一句假,在小木屋里興許是真,方位卻肯定是假的。
呂雪衣在林中一路走,期間遇上些來林子里打柴的,問清附近木屋的方位后,一個個找了過去。
某座木屋中,靠墻躺著一個渾身臟亂的女人。
盧湘已經記不清自己多久沒吃東西沒喝水了。
那個怪人用來綁她的繩子不知是用什么做的,掙不斷,解不開,繩子綁著,她再怎么用力也夠不到門。她還試過把椅子踢出去震開門,可木門在外邊鎖上了,根本踢不開。
她幾乎要絕望了。
那個怪人莫名其妙把她綁過來,不是為了直接殺她,而是要餓死她嗎?
真是難看的死法……
盧湘不甘心,她再次使出渾身力氣去磨那根繩。先前她也這么做,可那人回來以后總會給她又加一圈繩。但是……她感覺那個怪人已經很久沒回來了,應該是出了什么事耽誤了吧?
她必須趁這個機會逃走。
要是他又回來,她就跑不掉了。
盧湘將手腕上系上的繩結放在柜子邊角處,再次磨起來。
她又冷又餓,手腳都麻木了,全然沒發現自己磨著的不光是繩結,還有自己腕上的皮膚。
一點點,不斷磨損,血浸透繩索向下流涌,涌濕地面。
眼前一陣陣發黑,什么都看不清了。她只感覺自己摸到了一片濕潤的東西。
是水……
她顧不上姿勢別扭,努力扭過腰扳過頭,伸長舌頭去舔。
舌頭觸碰到了水。
有點黏,有點腥,令人惡心的味道。但在這一刻卻比任何瓊汁玉液都要美味。
她用力吸吮,可水很快就沒了。她不得不繼續磨繩子,發現只要繼續磨著,水就會越來越多。
她甚至沒留意繩索已經不知不覺間磨斷了。
捧著斷了一半手腕,饑渴地飲下噴涌而出的水。
呂雪衣一路找,沿途木屋極少,倒也省事。
找著找著,他聞到風中吹來淡淡血腥味,還有陣陣惡臭。
呂雪衣立馬警覺抽出刀,豎著耳朵聽,但并沒有聽見野獸的動靜。血腥味似乎從前面的一間木屋里傳來。
他慢慢走過去,推開門。
臭氣與血腥味撲面而來,他后退兩步扇扇鼻子,等味道散去些才探頭往里看。
小屋昏暗狹窄,地上趴伏著一個女人,一動不動,身下涌出血,浸濕了散亂板結的長發。
“盧湘?”他看不到這女人的正臉,只覺身形熟悉。
地上血跡未干,向外緩緩流動,淌遍小屋地面。呂雪衣踩著血慢慢走近,蹲下去,小心地把她翻過來。
這張臉……的確是盧湘。
半邊臉沾血,捏開下巴,血從口中流出。再往下看,兩只手腕斷了一半,斷口森白的骨血紅的肉分明又模糊,腕上有被縛的痕跡,身上散開幾截繩索。
他伸手探探鼻息,又不敢相信地摸摸頸脈,發現她已經死了。
皮膚尚有余溫,不久前還活著。
呂雪衣不甘地上下查探,發現她并非為外人所害,而是……餓死的?
柜角處沾了血和碎肉,繩索磨斷處格外粗糙,有磨斷的痕跡。
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來晚了一步!要是他再早一點……
呂雪衣氣得恨恨捶地,不甘心,又沒辦法,人已經死了,還能活過來不成?
最后看了眼尸體,估量著他現在這副身子骨怎么也不可能把人扛回去,不得不放棄往外走。
老夫妻倆家中,阿煤賴在養母懷里撒嬌,外面天黑下來,她忽然抬起頭,笑盈盈地說:“娘,姐姐死了。”
養母一驚:“你說什么?”
阿煤小臉皺起來,聲音又嫩又軟,卻聽得養母心驚肉跳:“姐姐在小木屋里餓死了,她喝自己手上的血,血流太多,就死啦。”
養母像看怪物一樣驚疑不定地看她,女童將軟軟的小身子依偎在養母身上,嬉笑問:“娘,你想不想姐姐活過來?”
老婦人不知說什么好,她搞不懂女兒是在說笑,還是認真的,再想起這個女兒跟其他小孩相比長得實在快得不正常,額頭漸漸滲出冷汗來。
“娘?你怎么不說話?”女童眼睛黑又亮地注視她,“你想不想姐姐活過來?”
老婦人一顫,哆哆嗦嗦道:“不……不要,不要了,不要不要……”
“娘不喜歡姐姐?”
“不是。娘……娘是覺得……”老婦人張口結舌,什么也說不上來。
女童嘻嘻笑:“可是,娘,我喜歡姐姐。我把姐姐送回來。”
她一頭扎在養母懷里,抬起頭甜甜地笑:“她很快就會回來了!”
那廂,呂雪衣垂頭喪氣回到住處。
“盧湘姑娘死了。”他沒好氣地瞪著彭明志說,“她是被餓死的。”
他們捉住彭明志的時間可不算太久,盧湘總不至于三天就餓死。想想就知道肯定是這廝在被捉之前就好幾天沒給她送吃的。
彭明志也跟死了一樣一動不動,呂雪衣氣的踢他一腳,他才懶懶地挪一挪,無動于衷。
“你為什么要困住她?”姜遺光問,“她妨礙你了么?”
彭明志不說話。
他不知道姜遺光有多精明,不管說什么他都可能猜出來點東西,索性一句話也不說。
“你總是想活下去的。”姜遺光說,“否則你不必綁走盧湘。”
真想讓事態按他說的那樣走,他何必生出變數?盧湘還沒那個能耐阻止煤婆婆,四十年后他們也沒聽說過煤婆婆身邊有類似盧湘的人。
那便只有兩種可能,要么盧湘是順應、促成煤婆婆一事之人。
其二……他從某些渠道得知了關于盧湘的一些記載,才想綁走盧湘,試圖改變事態。
第587章
翌日, 姜遺光再次來到那夫妻二人家中。
他本是要帶來盧湘的死訊,再叫他們請人收殮,借機看看阿煤的反應。
但……
簾子掀開。
熟悉的人影出現,那張臉面上在笑, 眼睛卻慌得四處飄, 直到見到姜遺光的那一刻才有了主心骨, 快步迎上去,眼里滿是驚惶。
“你們來了?”她往姜遺光身后看,發現沒有其他人, 一臉強笑地把人迎進去,低聲道,“其他人沒出事吧?”
姜遺光搖搖頭。
他又見到了阿煤,臉上的痣更大了些。
笑盈盈地,從屋里奔出來, 她長得不大,走路還有些跌跌撞撞,一把撲住盧湘大腿,后者不得不僵硬地把她抱起來, 滿臉堆笑:“你不進屋里嗎?出來做什么?風大呢。”
阿煤說:“我把姐姐帶回來, 姐姐不高興?”
盧湘:“沒有沒有……”
她既慶幸又恐懼,她知道自己本該死了, 可是……可是不知道怎么又活了過來。當時她躺在木屋里,眼睜睜看著自己斷開的手腕自己接了回去,血肉蠕動, 傷口愈合。
她第一反應不是高興, 而是恐懼。
死不知為何,生不明其由。性命捏在不知名之人手中, 叫她無比恐懼,倉皇逃回養母家中,卻發現阿煤也在。
她長大了,笑著抱住她,對她說:“我把你救回來了,你開心嗎?”
盧湘僵著臉:“開心……我,我很開心……”
阿煤身上很溫暖,春日夜晚也暖和起來了。她卻像抱著冰塊一樣禁不住發抖。一直熬到第二天,她想去找姜遺光,聽老婦人說有兩個人年輕人來找她,她一聽就知道是誰,結果一大早的反而是姜遺光先來了。
姜遺光看向盧湘手腕,據呂雪衣說她手腕橫著斷了一半,血流如注,可現在她的手腕看不見一點傷,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姜遺光確定她是真的死而復生,并非亡魂或其他惡靈顯形后便不再關注。他向兩位老人請求帶阿煤出去走走,兩人答應了,盧湘便與姜遺光一道,牽著阿煤往外走。
初時人不多,總有異樣眼神投來,卻不是對兩位外來者,而是那個古怪的小女孩。
幾個月的功夫,就長到三歲大小,會走路會說話了。那對老夫妻心善,還沒人上門說什么,私下都覺得這女娃娃詭異,無人接近。
姜遺光低聲問:“是你救回了你的姐姐嗎?”他發現這個孩子意外的坦誠,只要小心不去觸碰她逆鱗,說不定能有收獲。
阿煤:“是。”
姜遺光:“她已經死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阿煤想了一下:“我想她活過來,她就活過來啦。”
“如果鎮上其他人也死了,你會讓他們活過來嗎?”
說這話時,正巧有個婦人抱著孩子在家門口曬太陽,沒聽全,只聽到幾個死字,忙沖阿煤呸呸兩口抱著孩子轉身進屋,門也摔上了,落下兩個字:“瘟神!”
阿煤看看那扇門,又看看姜遺光,搖搖頭,又點點頭:“雖然他們罵我,但是我還是會的。”
在后世記載,煤婆婆救下小鎮大半百姓。
姜遺光:“如果有人正常的病死,或是老死,你也要讓他們活過來嗎?”
阿煤:“對呀,我要他們活著。”
盧湘忍不住插了一句:“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不該插手的。”
阿煤:“人之常情?”她歪著頭,“我不懂,我就想要他們活著。”
盧湘收到姜遺光暗示,問:“你需要他們活著?為什么?”
“因為有煤山鎮的人,才有煤礦。沒有人,就沒有煤,不行。”
盧湘:“有人才有煤礦?這是什么意思?”她完全糊涂了。
阿煤:“哎呀,就是,就是人和煤。”
他們走的大路上有獨輪車碾過的車轱轆印,旁邊掉下煤渣子。阿煤走過去,腳一點點踢著煤渣子玩。
“這些就是人。”
盧湘心驚肉跳,暗暗琢磨這句話,姜遺光冷不丁問:“那你呢?你如果死了,也能活過來嗎?”
阿煤很認真地去想,可她太小了,說話也含含混混的:“我不會死的,我會活過來。”
姜遺光蹲下去和她一起玩,用和她一樣的口吻說:“你到底是誰呀?”
阿煤:“我就是阿煤呀。”
人漸漸多起來,來往行人都避著他們走,或是低聲咒罵,叫他們帶著這個瘟神走遠點。姜遺光想,這和他曾經在柳平城時的待遇非常相似。
阿煤并不在意,即便有個孩子撿起石頭砸中了她的背,她也沒有生氣,沒有哭。
“我的背好痛。”她說。
姜遺光:“你會怪他嗎?”
小男孩在遠處對她掀眼皮子:“略略略,丑八怪,喪門神。”
阿煤:“不會的,我不會怪他們的。”
小男孩繼續做鬼臉,一邊往后退,他沒有發現自己身后便是斜坡。斜坡上停著一架裝滿煤礦的兩輪車,兩個車輪底下放了磚頭以免滑走。
他不小心撞上去,痛的叫一聲,沒注意一個輪子下的磚頭被撞得松動。
“都是你!丑八怪,你害我撞到了!”
男孩痛得又哭又叫,那個女孩旁邊還有兩個人在,他不敢去打人,踢一腳車輪發泄。
固定車輪的磚頭踢開了。
兩輪礦車晃了晃,打著旋兒一轉,百來斤的煤礦石連帶那輛礦車盡數傾倒,男孩根本沒反應過來,整個人都被壓在下面。
盧湘驚得松開阿煤的手,后退兩步,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一切,轉頭質問:“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做的?”
阿煤搖頭,指著礦車方向:“不是我,是煤。”
漆黑的眼睛,看著一切。
人群早就圍上去了,有人去叫男孩家里人,不一會兒那男孩的爺爺奶奶爹娘姑舅就全來了,眾人合力把煤塊挪開,抬起礦車,底下的男孩腦袋早已被砸得不成樣子,都扁了。
男孩他娘只看一眼就兩眼一翻厥了過去。他家人抱著尸體哭得呼天喊地,死活不肯起來。
阿煤向那處走過去,她個子小,很容易就擠到最前面,蹲下來盯著砸爛的腦袋看。
“他死了。”她說。
男孩父親正難過,見到這瘟神一臉看熱鬧氣不打一處來,抬手就趕:“滾滾滾,要不是你,我兒子也不會出事!”
阿煤被他推在地上,她不生氣,站起來問:“你要不要他活?”
男人道:“滾你個畜生,這是我兒子,你說我想不想他活?你再來礙事,我把你也砸死!”
阿煤不說話,只是低著頭看地上的血,還有男孩軟軟垂下的手臂。
盧湘和姜遺光一路說著借過借過,也穿過人群進來了。
眾人悲痛的目光,漸漸變得不可思議。
像施了法術一般,地上碎裂細骨皮肉自動向尸骸飛去,壓碎的頭顱傷口蠕動著飛速修復,血液逆流回傷口,轉瞬復原如初……
熱鬧人群漸漸安靜下來,靜得可怕。
一雙雙眼睛盯著仿佛睡著了的男孩,畏懼、不解、惶恐……因為太過不可思議,反而不知該說什么,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個死人在自己面前復生。
僅過片刻,男孩已和剛才沒什么兩樣。
本該是神跡,卻沒有一個人慶幸,就連他爹也怔怔地看著男孩,張張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男孩坐了起來,就像活人一樣揉揉眼睛,左右看看,分外不解:“爹?”
“怎么這么多人,干什么呢?”
他發現了人群中的阿煤,伸手推她:“掃把星,我想起來了,我被車砸了,都怪……”不等他說完,他爹一耳摑子打下,重重喝道:“閉嘴!她……她……”
男人嘴唇哆嗦兩下,想說什么又不敢,最后還是沒能說出來,竟是撥開人群沖了出去。
男孩被打懵了,捂臉問其他人:“三叔,我爹咋了?”
那人撇開眼去,看看地上還在笑的女童,看看他,也咽口唾沫跑了。
“三嬸?姨姨?”他問另外幾人。
被點到的人哆嗦幾下,也跟著轉身跑了。男孩不解地望向眾人,無人敢對上他的目光,那些人一個個忙不迭做鳥獸散往家跑,頃刻間只剩下三人,和一個躺在地上昏過去的男孩娘親。
“怎么回事啊?見了鬼一樣。”男孩摸不著頭腦,也不管地上躺著的娘,問沒有走的兩個人,“喂,他們干什么這樣?”
盧湘恐懼阿煤,但對這小孩也并無好感,她盡量克制住要跑的沖動,把阿煤拉起來,對男孩說:“你自己忘了?你已經死了,是……是阿煤把你救活了。”
男孩眼睛都瞪圓了,剛要叫罵,忽然想起來了什么,臉一白,呼吸漸漸急促,瞪著阿煤伸手哆哆嗦嗦指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之后更是大哭著連滾帶爬跑了。
姜遺光掃一眼還昏倒在地的女人,對盧湘道:“走吧。”
他心里已經有猜測了。
將阿煤送回老夫妻倆家中,不顧那對老人充滿恐懼和期盼的眼神,盧湘堅決地甩開兩人選擇跟姜遺光離開。
等四人終于聚在一起,盧湘跟呂雪衣各自嚇了一大跳。
盧湘得知那個怪人居然是彭明志!不由暗罵,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真是活該,要不是顧念著他可能還有用,她都恨不得上去給他幾刀了。
瞪去幾眼,他居然一點歉意都沒有,這讓她更氣了。
四人圍桌坐下,姜遺光說了一遍今天發生的事。
呂雪衣若有所思:“她能叫人死而復生,會不會……那什么災難中她就是這樣救人的?”要不然她一個弱女子,怎么救人?
姜遺光:“我倒覺得,不像簡單的復生,更像是將那人的時間逆轉了。”
第588章
時間逆轉。
這四個字像一柄重錘敲在幾人心頭。
盧湘張張口, 忽然說不出話來。
所以,她不是被阿煤救好的,只是阿煤把她的時間逆流了,把過去的還沒死的她換了過來?
“可是這樣的話, 我還記得我快死的時候。”盧湘不解。
姜遺光:“我不過猜測而已。”
呂雪衣思索道:“有可能是把你過去的身體帶回來, 你的魂魄還是現在的。”反正他是不相信阿煤能夠復活死人, 姜遺光的說法還可信些。
彭明志一直沒說話,直到聽說盧湘死過一次被阿煤救活,才呵呵笑起來。
阿煤……煤婆婆?
哈哈哈哈——她會救人?
如果不是拿到那本日志, 他也該以為阿煤是什么大善人了。
見這幾人還在琢磨,他心中油然生出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傲然之感,帽檐垂下遮住被燒的千溝萬壑的臉,和唇角的嘲意。
夜深了,再怎么迷惑還是得休息, 為著防備顧不上男女之別,幾人靠在一起臥下。月光照進來,困意如云翻涌,盧湘不知不覺間就睡著了。
她被姜遺光輕輕拍醒, 長年警惕叫她沒有喊出來。姜遺光在她手心寫字, 示意讓她去套彭明志的話。
對比他強的人,彭明志會小心翼翼不露一絲漏洞。盧湘不一樣, 她差點死在彭明志手下,彭明志顯然很輕視她。
讓她去,興許會有新的發現。
盧湘依言轉個身, 發現彭明志并不在床上。
他出去了, 但沒有逃走,只是坐在屋檐下望著月亮發呆。
直到現在, 他的皮膚被觸碰時仍有被灼燒的痛感,焦熱的疼痛讓他常常無法入睡。他誰也沒說,也不打算逃跑。逃有什么用?一樣會被找到。
更何況,逃了他們幾個人,他就能不死了嗎?
聽見動靜,他回頭看去,隱藏在兜帽下兇狠的眼神叫來人嚇得一縮,慌忙就想回去,被他起身一把扯住。
“你跑什么?”他笑呵呵低聲問,“怕我殺你?”
盧湘色厲內荏道:“你不敢,他們在里面。”
“你算什么?一個無用的女人。”彭明志喜歡這種將他人的命捏在自己手里的感覺,“你信不信,就算我把你弄死,他們一句話都不會說。”
盧湘還在嘴硬:“你?你以為你算什么。你只敢對我下手,自己都不想活了,對他們還能有什么用?你就是個廢物!留在四十年后居然能被人害,還被人燒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呃啊……”
這話徹底激怒了彭明志,不待對方說完已伸手掐住她脖子,掐得她幾乎以為自己真要死了。
快救我……她努力歪頭向室內,祈禱有人出來救她。
喘不上氣,腦袋嗡嗡作響,她聽到彭明志怨恨地說了句什么,緊接著就失去了意識。
院內,姜遺光擋在盧湘面前,一根繩交錯,抵住了正陷入瘋狂的男人。
“盧湘姑娘說的不錯,相較起來,還是你比較沒用。”呂雪衣也從屋里出來了,打個哈欠,眼神如看著一件廢棄之物,“你只會添亂,還自以為知道什么秘密,無非是多了解一些煤婆婆。可那又如何?我們還能在這里待很久,你所了解的我們都會查出來。”
脖頸間繩索勒得越來越緊,痛苦窒息感如海水淹沒整個人,他在掙扎,兜帽掉落,那張如蠟被融化的臉暴露在月光中,一道道肉紋扭曲斑駁。
姜遺光:“我本看你可憐,要放你一馬,沒想到你不光無用,還要害我們。”
他輕聲道:“我已經提醒過你,不要擋我的路。”
呂雪衣幫腔:“何必同他廢話那么多,我早就說這人養不熟該殺了,你偏不肯。今晚要不是我們聽到動靜,盧湘姑娘可就沒了。”
盧湘適時“醒”過來,捂著喉嚨喜滋滋叫好:“對!掐死他!他這人根本不會聽你們的!”
“嗬嗬……嗬……”
彭明志用力拽著繩子,可繩子越勒越緊,他摸出來了,這是自己綁住盧湘的繩子。他張大了嘴想說話……他想罵幾句,還想求饒……
可是他說不出來了。
眼前兩人嘲諷的模樣漸漸模糊,他想過去撕爛那兩張臉,伸出手,卻連自己的手也看不見。
不知過了多久,脖間繩索終于松開。他癱軟在地大口大口喘氣,從喉嚨到胸口火辣辣地疼,腦袋里一陣陣發暈,一點報復的心思都沒了。他聽到姜遺光問:“你在后世看到了煤婆婆留下來的東西,對嗎?你發現災難其實是煤婆婆帶來的,我說的不錯吧?”
從見到彭明志第一眼起他就開始留意對方了。
提到煤婆婆時,他臉上似有似無的嘲諷,那種感覺就像他比其他人更了解煤婆婆似的。
若煤婆婆真救下煤山鎮人,他深恨煤山鎮百姓,不可能會是這種反應。且在四十年后人人都稱頌煤婆婆,他去哪里得來的消息?
只能是煤婆婆自己留下了什么東西,被他發現了。
提及四十年后,他對鎮上居民了解一無所知,還停留在幾人第二次入山時的印象,只有在提到王進和于婉貞時才有反應。
姜遺光斷定他被火燒的時間一定離入山時間不遠,很可能是剛從山里出來他就被捉住了,后面讓他找到機會逃了出來。被捉住興許就跟王進有關。
他能活下來,并不是鎮上百姓仁慈,第一種可能人們以為他死了,叫他假死脫身,但要瞞過鎮上人也難。第二種便是他被火燒過后,被關在某處自生自滅。
不管哪一種,都不應該接觸到煤婆婆留下的東西才是。鎮上各處也不見有煤婆婆遺留之物。
除非……他被關在了烏坊。
烏坊中只有一個地方能藏人,便是那口令入鏡人們都察覺恐懼的井。
井被長年封鎖,聽不見水聲,有可能是一座枯井。若說井下藏了什么,不是沒有可能。
在見到阿煤后,姜遺光便推測井下可能是煤婆婆的埋骨之地,或是魂魄藏身處。她有些迷惑人心的能力,死后更甚。所以那些烏女才會失魂了一般潛心照顧烏坊,連家人也不顧。
彭明志用了很久才回過神來,迷迷糊糊間,他聽到姜遺光一直在說話。
說話聲漸漸清晰,彭明志眼睛一點點瞪大。
他自己都沒想到……他有這么多破綻。他還以為自己藏得很好。
“你什么都知道,為什么還要留我?”彭明志捂住嗓子,絕望又不可置信。
那種命不由己的感覺又來了……
姜遺光說:“因為,我在給你選擇。”
“告訴我,你查到了什么,我會盡量護著你。或者……大家一起死,但你一定見不到我們的死期,你自認為的報復有什么用?”
“就像你從四十年后逃到這里,你恨的那些人有許多還沒出生吧?你要報復?可你見不到了。”
姜遺光最后說了一句話。
“更何況,我不會死。”
這話有些意味深長,只是呂雪衣跟盧湘都沒察覺出來,還以為他在激對方。
彭明志眼色幾番變化。
說實話,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想死又不甘心,想活又沒辦法。恨不知該恨誰,要放下也沒那么簡單。
聽天由命吧……他想,走到哪兒算哪,反正活著跟死了也沒什么區別。
“我在那口井里……找到了一樣東西……”
聽彭明志說完,最激動的反而是盧湘:“怎么可能!她……她要是天生性惡,她為什么要救人?”她實在怕極了阿煤,若非一直告訴自己阿煤不會主動害人,她根本不敢靠近這個詭異的女孩。
彭明志嗤笑一聲:“把你救活就算好人了?怕我們對付她以后你就死了?”
“不……我只是覺得不像。”盧湘強撐著說,“一定是發生了什么,才叫她變得這樣。”
呂雪衣也說:“我也覺得不像,她似乎只是享受著把人救活的樂趣。”一路上不少人對她態度惡劣,她毫不在意。那個男孩對她丟石子她也不在乎。
并非心胸寬廣,而更像是……像是人俯視著一群螻蟻反抗,阿煤當然不會在意。
第589章
時光流逝, 轉眼便是秋天。
四人在鎮中度過了大半年。盧湘不便與三個大男人同住,回到阿煤家中,也是為了看著阿煤。
出乎意料的,阿煤對她毫無排斥, 對鎮上其他人亦如此。只要有人死去, 又有人想要那死者復生, 她便會將那人帶回來。
不論鎮上居民如何忌憚她,是把她當做神女還是妖怪,她總是笑臉相迎, 不求回報,即便被打罵也不在意。
凡有所求,必應允。她無法拒絕任何人。而在短短的大半年里,她也已經長成了一個十三四歲少女。豆蔻年華,偏生整張臉都叫黑斑遮住了, 一路往脖頸下蔓延。
因此即便她救活了許多人的性命,也沒有人善待她。誰叫她長得丑又怪異,還好脾氣呢?不管別人對她做什么,她都不會生氣。
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想要她救活的。
有一戶人家, 家中十分貧窮, 老祖母生了病,癱在床上, 當兒子的總不能不管,就靠著藥店施舍的一些別人不要的藥渣子撿回來煮開給她喝。全家人都苦,她自己也不想活了, 拖了一年多, 她終于去了。結果在要拉去埋的時候小孫女哭著說舍不得,阿煤經過, 竟又將草席里裹著的人復生了。
病卻沒治好,跟生前一樣病殃殃的,站也站不起來。
那戶人家又氣又怕,兒子更是跪在地上求母親別再拖累家里。老人自個兒也又怕又愧疚,當時就一頭磕在墻上,再次咽氣了。
結果阿煤又把人救了回來。
男人忍無可忍,沖上老夫妻倆家中堵門叫罵,讓他們看好阿煤。要不是有盧湘攔著,那男人不知道要砸壞多少東西。
諸如此類事例還有許多,譬如丈夫偷偷殺了妻子扔進豬圈對外說她跑了,還在懷念呢,妻子就活生生地從豬圈里走了出來同他大打出手。
譬如有人家中實在窮,便把老父背到郊外蓋了一半的老人屋里,一天一碗飯,換得墻壘一排磚,磚頭砌到頂,便放老人自生自滅,過了一月再來收尸。誰承想一個月后破開墻,里面是餓得燒心的老人,已經餓死過,卻又活過來,還不得不繼續忍受饑餓的滋味。
盧湘起先還勸一勸,阿煤長大以后,她也不再勸了。
沒有用的,她阻止不了,不論那些人哀求或是怒罵,阿煤都不會停止。
“活木經火燒成炭,死木埋地底長成煤。”阿煤似乎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阻止自己,“他們是煤,他們死了,煤就不好用了。”
盧湘問:“既然鎮上的人也是煤,活著跟死了,不是一樣嗎?”
阿煤搖頭:“不一樣。”
到底怎么不一樣,她卻沒明說。
事后幾人討論,呂雪衣猜測,她要的不是活人,而是活人的怨念。
就像她說的,同樣是木頭,活的木頭和死的木頭可不一樣。可能在她眼中,人不論死活都會變成煤礦的一部分,但她只需要活的那一部分。
什么是只有人活著才有的東西?
答案呼之欲出。
彭明志說:“誰說只有人活著才有怨念?死后怨念不見得會消散。”
他還記得那本日志里的一段話,原封不動地復述出來:“煤,是地之精華,埋在地下的人死后會變成煤,而死去的人的怨念并不會消散,只會跟著在地底成型,也會和主人一起變成黑色的煤塊。”
姜遺光:“又是你在井底發現的?”
彭明志點點頭。
已經深秋了,天冷得厲害,再過一陣子就該落雪。呂雪衣在準備進山,他想著一個人獨行總是不放心,想邀一人同去,結果誰都不打算回去。
彭明志直說四十年后的煤山鎮是一片煉獄,就算那些鎮民活下來,也會把他們當做眼中釘,要除掉他們。
姜遺光則是想留下來看看接下來會有什么樣的天災,阿煤又是怎樣救人的。
盧湘搖擺不定,不過姜遺光不肯去,她也不是很想走。誰知道在雪山會發生什么?退一萬步,就算雪山中沒出事,他們回到了四十年后,還能做什么?
回去后,家中一片狼藉。
盧湘一問,得知今天又有人來鬧事了。有家人養了四個兒子都娶不上老婆,他們便商量著買了個女人,四兄弟一起娶。結果這女人不愿意,回門以后找著機會向娘家哭訴,女人的父親聽后大怒,認為女子的行為傷風敗俗,敗壞他的名聲。女子走投無路下跳水自盡了。
女子母親在河邊哭,四個丈夫也哭,阿煤經過聽見哭聲,把人救活了。
那女子不會水,河中水勢洶涌,沒人敢救,女子在水中活過來,漂在水面,驚恐之下又掙扎著沉下去。阿煤再次將人救活。
如是再三,岸上眾人皆掩面不忍看,那女子的母親更是跪下哭求讓阿煤給她一個好死,不要再折磨她了。
但四兄弟不肯,他們的錢不能打水漂。于是阿煤一次又一次地將溺死的女子復生,直到四兄弟劃船來,把女子撈上岸。
一頓折騰后,女子瘋傻了。
四兄弟想退親,把禮錢要回來。他們娶老婆是為了傳宗接代,回到家后灶上有口熱乎的,一個傻子怎么行?女子父母也不樂意退錢,好好的人給折磨瘋了。
于是就鬧上門來了。
夫妻倆家中都要搬空了——上門的四兄弟把鍋碗瓢盆、衣服帳子什么的全都搬走了,兩個老人哪里爭得過?阿煤不攔著,鄰居家也害怕阿煤關上門假裝沒聽見。
盧湘聽到老兩口哭訴,簡直要被阿煤給氣死,顧不上害怕,沖進房間氣勢洶洶質問阿煤:“生死各有命,你摻和別人的事做什么?你這么有能耐,就不敢阻止他們來家里搗亂?”
不光門板被幾人拆下來帶走,床板和椅子都沒了,可以說整個房子就剩個空屋子,明天的飯都不知道從哪里來。阿煤坐在地上,回頭看她,不解又高興:“他們求我,他們想要人活過來。為什么不行?”
“你簡直無可救藥……”盧湘盯著她,一陣無力,或許是因為和阿煤生活了那么久,她已經把她當做人看了,又或許她舍不下老倆口,此時她覺得自己真像是個面對妹妹犯錯的姐姐,又氣又怒,偏偏無可奈何。
盯了她半晌,盧湘出了房間。
阿煤看姐姐沒什么要說的了,躺在地上,兩手交疊在胸口,閉上眼睛睡覺。她睡著時,漆黑的頭發和滿臉的黑斑融為一體,根本分不清臉在哪里。
老倆口對這個小女兒徹底失望。
丈夫咬牙道:“我們當初就不該抱她回來,她就是個禍害!”
老婦人更是濁淚滿腮,坐在空蕩蕩的地上哀泣,她攢了大半輩子的錢都沒了,她該怎么過?
還好……還好她有另一個干女兒,這個干女兒能干,可是再怎么能干也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如果……如果一開始沒有抱回來……
如果她不在就好了……
這個念頭冒出來,老婦人驚懼之下,更多是心動。
鎮上許多人都想要阿煤的命,只是以前他們拼死攔著而已。
如果阿煤死了……
這時大女兒出來了,替她披上衣裳。老婦人心怦怦跳,她想,這件事得瞞著她,大女兒也不喜歡阿煤,但總是護著她的。
一夜過去,第二天一早老倆口忍著饑餓假裝出去遛彎,實則去別人家中借錢。
一開始大家都不肯借,直到他們說是為了給阿煤買毒藥,那些人紛紛掏錢,一群人去藥店買了好幾兩砒霜用來毒耗子。
整包砒霜跟白面和在一起,揉面、剁餡、摻料,上屜。鍋中開水煮沸,蒸籠打開,熱騰騰香噴噴的四個大肉包子裝進小盒,交給他們提回了家。
阿煤沒有一點懷疑,在兩人顫抖的注視下,一個接一個吃了,一點不剩。
不過半個時辰,她就倒了下去,唇邊涌出白沫。
等盧湘聽到消息趕回去,阿煤已經沒氣了。
“她死了?”姜遺光不相信,可不管他怎么試探,阿煤的確死了,呼吸與心跳停止,身體一點點涼下去。
幾人對視一眼。
這……在四十年后,他們可從來沒聽說過啊。
他們很清楚,這件事自己不能插手,只能靜觀其變。
會不會就是因為這件事,阿煤才性情大變,從毫無保留的予取予求,變成了彭明志提到的日志中的樣子?
許多人都來了,空房子再空也裝不下那么多人,一多半都在屋外打轉,屋里都是些不請自來的看風水辦白事的鎮上的人,花圈紙包紙錢元寶都備好了,成摞的黃符貼在裹緊的草席上,上頭雞血符文密密麻麻,見者無一不心驚肉跳。
棺材沒人肯出,好歹也是木頭呢。草席倒是能多給幾張,一張又一張裹上去,不大的少女也裹得跟男子似的。
幾個青壯男子,與阿煤自認為有仇的,拉了板車拖了她走。一大群人熱熱鬧鬧拉著尸體往鎮中去。
風水先生算過,那里有一口早就干涸的井,正好可以用來鎮壓妖孽,讓她死后不敢造孽。
四個入鏡人誰也沒說話,悄悄隱在人群中看這一場鬧劇。
來的人里多半是被阿煤“幫”過的。
雖說有不少人不需要救活,可想活命的才是大多數。家人被救活后,大多數人懼怕之余也是欣喜若狂,有給她送吃喝塞錢的,還有把她供起來的。
盧湘就看到一個曾經抱著溺水死去的小兒子哭著給阿煤下跪的男人揣著手笑,和其他人說:“死了就太平了,要不是她,我家兒子還不一定會出事呢。”
她心道,這些東西披了人皮,卻和惡鬼無異,再一想,這些人不就是惡鬼嗎?
可她就是覺得心里憋屈得厲害。
等幾位風水先生都做過法事,倉促布置的祭壇收好,人們總是看夠了熱鬧,趁天黑前各自歸家。
盧湘魂不守舍地往回走。
她絕不相信煤婆婆就這樣死了,但她更恐懼于另一件事。
——回來的煤婆婆,會是什么東西?
想到這就叫她不寒而栗。
第二天,阿煤沒有回來。
第三天,也沒有。
頭七那日,眾人戰戰兢兢輪守夜,頭七回魂夜過后,阿煤還是沒有出現。
她仿佛真的已經死了。
第590章
出這事后, 盧湘不愿再在鎮上久留,決心跟呂雪衣一道走。
等第一場雪落下,他們便出發了。此時煤山未完全被雪覆蓋,山尖一點點, 好似老人白發。
鎮上沒人攔, 未曾聽說冬日不能上山的忌諱。唯有年老的兩位養父母不舍地拉著手追問, 憂心她不再回來。
他們只有這一個女兒了。
盧湘起先真心憂慮這對夫婦,在阿煤事過后卻只覺心寒,不顧兩人淚眼, 掙脫走了。
不知第幾次進山,兩人依舊不敢小覷。初冬山中不曾落雪,仍覺冷意如刀。
到得礦洞內,進山洞,古怪黑影如鬼似魅, 又聽得古怪囈語,好在二人并非第一次見,在猜出黑影其實是過去人的倒影后便不怕了,只小心不要叫它們碰著自己就好。
一路來到礦洞盡頭……
當熟悉的空曠雪洞再次出現, 呂雪衣悄悄松口氣。
還好, 只要在冬日,這條隱秘的通道就會打開。
二人小心地走下去。
煤山鎮中, 姜遺光再次到井邊查看。
他不相信阿煤會就這樣死去,每天都要來看看。鎮上人也一樣,他們害怕阿煤死而復生來復仇, 因而每天十二個時辰都要派人守在井口附近。
不知是由誰提議的, 興許是風水先生提到的吧。鎮上將阿煤復活的幾個不愿再活下去的人充做祭品,辦了許多場祭祀用于平息阿煤的怒氣。
之后, 又準備修墻。
以這口井為中心,每隔幾尺修兩道半圓的彎墻,好似兩個合在一起的碗,只留下兩道門用做進出口。每一層圍墻的門并不相對。照風水先生的說法,這是為了不讓阿煤的魂魄從井里逃走。
鬼魂不會繞彎,即便她從井中出來,也會在一層又一層的圍墻中迷失。
“烏坊……”彭明志隱在姜遺光身后不遠,諷笑聲嘶啞難聽,“烏坊是建來供奉煤婆婆的,哈哈哈哈哈哈……果然,一切都是假的。”
若非親眼所見,他怎么能相信?他們也像在井中的人一樣,面對一重又一重虛妄的圍墻。每當他們以為自己發現了真相,接下來又會被狠狠推翻。
姜遺光并不意外,他有預感,呂雪衣和盧湘二人的行動也不會順利。
他對彭明志說了自己的計劃。
深夜時,他想下井一趟。
彭明志用看瘋子的眼神看他,就算鎮上的人不抓住他們,井下還有個生死不知的阿煤呢,他就這么確定自己不會死?
姜遺光:“我不會那么容易死的。”他心中諸多猜測,還需離開鏡子后得到證實,他又說了一遍,“在……到來前,我不會死。”
“你說什么?”那聲呢喃太輕了,彭明志沒有聽清。
姜遺光:“沒什么,今晚還需要你幫忙引走這些人。”
鎮上人認識姜遺光,認識呂雪衣,但沒有人見過彭明志,他一直藏在小屋里,或是像個影子一樣偷偷跟在兩人身后,用斗篷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當然,也有因為他現在容貌太嚇人的緣故。
他瞬間就明白姜遺光想做什么了,不就是讓他裝鬼把人嚇跑嗎?
說起來……彭明志心道,他居然沒從姜遺光身上看到一點對自己容貌的反感,盧湘且不提,呂雪衣同他沒什么恩怨,平常也不想看他臉,他知道自己的模樣是有多惡心的。
姜遺光卻沒反應。
恐怕在他眼里,天仙和惡鬼都沒區別吧?
“你就不怕我故意使壞?”他試探地問。
姜遺光:“你可以試試。”
彭明志還真不敢,只能不甘不愿地答應下來。
夜深了,守在井邊的幾個人圍著篝火喝酒,不自禁瞇起眼,有一搭沒一搭說話打哈欠。
其實一連這么多天都沒出事,他們都覺得應該不會有什么意外了,但是真要走吧……又不敢,萬一呢?萬一阿煤的鬼魂真的跑出來了怎么辦?
一人喝多了酒反而犯困,肚子里滿漲漲晃得厲害,和另外三個人說了后就到一邊樹下,解開褲腰帶正要往下脫,忽然覺得不對勁。
他好像在被誰盯著……
他左右看看,沒動靜,那口井封得好好的,但那道目光越來越兇惡,叫他根本無法忽視。
頭上垂下來的樹葉老是擋眼睛,他心里發毛,強撐出怒氣幾次撥開,繼續小解,水聲過后,抖了抖就要轉身回去。
轉過身,他反而看不清了。
有一片黑黑的東西擋在了眼前,他伸手扒開,卻發現……那居然是一大把頭發!
他嚇得叫都叫不出來了,眼睜睜看著頭發從樹枝上慢慢往下墜,月光淺淡,風吹開樹葉,照出一張無比恐怖的好像被燒化的臉。
那張臉死死地瞪著他……
他嚇得傻在原地,連叫都叫不出來了,腿軟得像面條一樣,好不容易邁開一步,居然直接倒了下去。
他終于回過神,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把手當腿用拼命往前爬:“有鬼……有鬼啊!!”
趁著幾個人都走開了,姜遺光悄悄來到井邊飛快解開鐵鏈上的鎖,打開井上石封丟到一邊,再丟下一塊石頭聽音。
為了不讓后來人再次封住,他特地用鎖鏈把蓋綁在樹上,堵死了鎖眼兒。
趁這時間井口可以透透風,散去瘴氣,人死后若放在長久封閉處,也會滋生毒氣。
等了一會兒,井口飄出來的氣味不那么難聞了。姜遺光從隨身包裹里取出一盞磷粉制的燈,熒熒綠光閃爍,遠遠看就像鬼火,嚇跑了好不容易回來看井口的人。
姜遺光綁好繩子,跳了下去。
呼嘯風聲炸響,他估摸自己該落地了,用力在石壁踢幾下借力落在地面。
準確來說,落在幾具已經腐爛的尸體上面。
跟彭明志所描述的井下有片空地不同,井下狹小陰濕,無比濃烈的尸臭與水腥味撲面而來。他還聽見數不清的鼠蟻窸窣作響,即便有幾只鼠被他踩死,其他老鼠也沒有停下啃嚙的動作。
姜遺光蹲下去,一手提燈,一手細細翻找。他還要留意上方傳來的聲音。
如果有要封閉井口的動靜,他必須馬上上去。
這些死去的人有老有少,都已經爛得不成樣子了。彭明志說過,那時他也在井下看到了一些白骨。當時他還以為是鎮上人悄悄處決的一些人,現在想來,很可能就是給阿煤的祭品。
他終于找到了阿煤。
黑暗中,皮膚被黑斑覆蓋住的阿煤更不起眼,簡直和黑暗融為一體。
姜遺光慢慢走過去。
她身上的尸臭味不重,也沒有老鼠啃咬痕跡,那些蟲蟻似乎都避開了她。
“阿煤?”他將手搭在了少女的額頭。
少女以一種扭曲的姿勢躺在地面——因為在她死后,有些對她有怨的人沒有停手,加上從高處墜下,阿煤身上許多骨頭都碎了。
阿煤沒有動靜。
他在她身上翻找一番,沒有找到任何東西,所謂日志更是不見影子。
阿煤如果不會復生,那這本日志是什么時候寫的?
真的會是阿煤自己寫的嗎?
他剛要收回手,卻發現自己的手沾在阿煤額頭無法收回。明明沒有沾手的東西,也沒有人抓住他手不放,可他就是無法收回了!
一瞬間,無數畫面如翻騰潮水傾瀉入腦海。
不變不移山脈,人一代代流轉,花開花落,他們在山中歷經生老病死。死去的人們埋入地下,他看見黑色絲線從骸骨延伸出,絲絲縷縷流向山間,浸在地下,凝為實形。
人們在挖礦……揮鎬聲叮叮當當連成片,蓋過了礦中的黑影的慘叫。不過即便沒有聲音,人們也聽不到,看不到他們,仍舊奮力挖著它們的血肉。
還有很多很多……
無形的巨大沖擊逼得他后退兩步,手順勢松了開來。
和他賭的一樣,他沒有死。
但……腦海里憑空多出的記憶實在太多了,腦袋漲得一陣陣發疼。
頭頂傳來聲音,雜亂腳步聲越來越近,聽人數不少。姜遺光知道,自己必須離開了。
人群氣勢洶洶,卻來得十分慢,誰也不愿做出頭鳥,正給了姜遺光逃離的時間,他只管收好繩索就好。
離開后他找到了彭明志,后者卻不見喜色,眼里滿是驚惶。
“你怎么了?”
他也遇到怪事了?姜遺光心想。
彭明志臉上虬結古怪的抖動,看起來格外猙獰。這個看一眼就讓人害怕的男人卻在恐懼:“你……你老實告訴我,你沒有叫別人來吧?”
姜遺光:“沒有。”他反應過來,“你看到了?”
彭明志心有余悸地點頭。
他按約定扮鬼嚇人,本來說的好好的,他這邊把人嚇走,姜遺光就下井去。
結果他還沒動,就聽見守井人叫喊起來,幾個守井的全都跑了,可能是去外面喊人過來。
他正納悶,就見那些人身后緊緊跟隨的黑影。
姿態扭曲,似人非人,自他跟前迅捷爬過,仿若捕獵的蜘蛛。
只是一個擦身,就叫他到現在心還在怦怦跳,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這么害怕,又不是沒見過鬼?
但那種恐懼怎么也無法消除。
他不想叫自己太丟人,強撐著沒說,問姜遺光在井下看到了什么。
姜遺光扶著額頭,唇色泛著不正常的蒼白,好半天才說:“我明天再告訴你。”
他在井下看到的東西太多了,一股腦塞進來,到現在還沒看完呢。
第591章
夜深了, 姜遺光仍無法睡著。
不屬于他的記憶仍似浪潮般翻涌不息,一重又一重席卷而來。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記憶正像大海中的一艘小船,隨時有傾覆的危險。
姜遺光不得不一遍遍默念著自己的名字,努力回憶自己的過往。如果不這樣做, 他恐怕會永遠忘記自己是誰。
……
“喂!你醒醒!姜公子?姜公子?”
“他好像中邪了……你們做什么去了?他怎么會變成這樣?”
“你這是什么語氣?我會害他?還是你覺得我能暗算到他?”
姜遺光聽見了兩人的聲音。
他猜測過煤山那頭不會順利, 只是自己不便去驗證。
其他幾個入鏡人似乎都忽略了一件事——如果真能隨心所欲在時間中穿梭, 當初王進把他們從山中帶出來,為什么沒有把他們帶到另一個時間?
他可不認為這是王進按同一條山路進出的緣故。
他猜測這條通道開啟也需要某些條件,譬如——必須在特定的時間進入最下層雪洞。
但如果盧湘和呂雪衣真的成功了, 對他來說也是件好事。
只是現在他也無法回應這兩人了。
他還有心思去想為什么沒有聽見盧湘的聲音,但不論如何也睜不開眼睛,渾身全部氣力都在對抗頭腦中那股龐大的記憶。
他終于明白阿煤那句話的真正含義了。
他也終于明白阿煤是什么東西了。
有求必應——人們想要家人復生,阿煤便毫不吝惜地將人從過去帶回來。他想知道阿煤的來歷,阿煤便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他。
絲毫不在意他是否能承受這片山脈數百年來的記憶。
兩人還在說話, 姜遺光已經快要什么都感知不到了,只能漸漸聽著聲音淡下……遠去。
“你們不是進雪山嗎?呵呵呵……現在怎么?無功而返?”
呂雪衣臉色陰沉下來:“難怪他不愿去,原來他早就猜到了。”
他們見到了熟悉的雪洞。在那里停留了片刻便離開了。因他們擔憂頭頂會如初次進山時那般墜下冰雪,將他們凍在里面。
萬幸之至, 他們的擔憂并未成真, 初冬時雪不算大。
只是……兩人從礦洞中出來時,四周景象沒有太大變化, 進礦洞前綁在樹枝上用做標記的布條還在原地,濕透了,被風吹得微微起伏。
但怎么看, 都不像過了幾十年的樣子。
難道……他們沒有到達四十年后?
盧湘還是不想回鎮上, 她還記得彭明志說過,四十年后的煤山鎮是什么樣子。
她決定自己再進山洞看看。
于是她要走了大部分剩余干糧和水重返山洞, 呂雪衣則自己下了山來。
再怎么不愿相信,山下景象和路過的人還是叫他不得不相信,他們的計劃失敗了。
沮喪過后便是恐慌,難道他們回不去了?
總不會……要他們一輩子待在這個鬼地方吧?
頂著風雪趕回來,路上有人和他打招呼:“小兄弟去做什么了?這大冬天的,都一個多月不見了。”
“一個多月?”呂雪衣一愣,他和盧湘有去那么久嗎?
“是啊。”那人以為他在山里待得都忘記時間了,爽朗地笑著說:“你朋友出了點事,你趕緊回去看看吧。”
呂雪衣心頭一顫,趕忙問出了什么事,那人卻說他也不清楚,就說他朋友好像病倒在家,有好幾天都沒露面了。還是盧湘姑娘的養父母奇怪他沒來探望,過去看過后才發現他病倒,現在每天都冒著風雪過去照顧。
現在他回來了,其他人也就可以放心了。
他匆匆趕過去,姜遺光果然躺在床上,臉像死了一樣慘白。
他好聲好氣把外人送走,彭明志從隱蔽處拐出來,目光奇異:“你居然沒走?”轉念一想,幸災樂禍,“哦——失敗了吧?”
往他身后看,不見人影,兩條細縫眼笑彎了:“那個女人出事了?我還以為她能活久點呢。”
呂雪衣沒理他,坐在床邊,見姜遺光呼吸平穩,像是睡著,脈搏與心跳都不見異常,遂掰開眼皮看看。
眼皮下一片純黑,不見半點白。
呂雪衣嚇得馬上收手,心有余悸。
在那瞬間……他仿佛看到了死亡。
……
“他去了井下?”呂雪衣不敢相信,可彭明志好像也沒理由騙他,“他在井下看到了什么?”
彭明志一臉諷笑攤手:“他可什么都沒告訴我。”
呂雪衣:“不用你在這里挑撥。”彭明志這話不就是想說姜遺光藏私嗎?
彭明志哈哈一笑:“也對,你本來就想要他死。你該高興才是。”
呂雪衣:“他也不該這時候死,對我們沒有好處。”
不過……看起來彭明志確實不知道姜遺光在井下看見了什么。
他也下過井,在四十年后被鎮民們丟下去,在井下看到了煤婆婆的棺材,和若干白骨。但他沒有出事。
姜遺光呢?
莫非是阿煤的鬼魂還在井中?害了他?
鬼怪殺人向來干脆利落,留姜遺光一命,是還有什么作用么?
“若真如此,她一定會出來的……”呂雪衣深深意識到,既定之事難更改。阿煤還沒有在災難中救整個鎮子的人,將來必定有一個契機叫她重現人間。
這一天到來的很快,不等太久,僅在呂雪衣下山后三天而已。
和昏迷時一樣的突兀,姜遺光又突兀醒來,雙目漆黑,不見一絲眼白。
嵌在那張雪一樣慘白的面上,比鬼更像鬼。
二人聽得動靜從門口走入,只看一眼就嚇得要跑。姜遺光并不追,在思考著什么。
阿煤沒有殺他。
在觸碰的那一瞬間,不知是什么緣故,那一刻他成了阿煤,看到了阿煤和煤山鎮的一切。
山中鳥獸蟲魚、花草樹木,有生便有滅,死后積攢尸骨埋與山間,陰氣沉沉墜墜,漸成礦脈。再后來,遷來人這一支生靈。
人與鳥獸最不同之處,即人有七情六欲。情愈重,死后陰氣愈沉,人住十年,礦脈積累比往日百年還要厚。
難怪阿煤說人便是煤礦,煤礦也是人。她說的不錯,過往死去的所有人,尸骨與魂魄都在礦脈中。
鎮上人興高采烈將鐵鍬鎬子鏟下,礦石飛濺,亡魂哀哀嘶叫,人們置若罔聞,只為自己今年的嚼口拼命肯干。
到了冬日,煤塊載著破碎的靈魂投入火中,化成灰,才算完。烤火的人們只覺溫暖,不知自己已被煤中怨靈纏上。
被纏上后的人們也決計想不到,自己死后同樣要經歷這一遭。直到人全消亡,不會再有人,輪回才得停止。
便該有新的輪回,新的開始。
不知從什么時間、什么地方,阿煤出現了。她是許多碎裂靈魂揉捏在一塊的魂魄,她不想要人的怨念連同靈魂被火化為虛無。
那樣,她也會死去。
她總是“善良”的,以世人的善惡標準衡量,世間不會有比她更善良的人。
因為他不想死,所以他沒有死。
但對于他想要離開這個愿望,阿煤似乎不能理解,她以為姜遺光想要離開,是想要好好死去,魂魄不必歸山。
她不想答應,因為鎮上所有人都是她的一份子。但她不能拒絕,她是善良的,不該拒絕任何一個人。
姜遺光同樣不能對她吐露出鏡子的秘密,才將錯就錯認了。
記憶的交錯是巧合,姜遺光心想,阿煤并不想殺他,她不想要任何一個人死,但她的記憶太過龐大,如一片海沖進一口井中。
他苦苦堅持許久,才沒有被如此龐大的記憶洪流沖擊成一個傻子。
很好,他想,他還是堅持下來了。
得到阿煤的記憶,許多事他都明白了,還是值得的。
眼前幻影交錯,他的房中也有煤,正燃著紅光,白色的灰飄飄悠悠,載著一聲常人聽不到的尖叫飄遠了。
災難,來了。
第592章
災難如約而至, 降臨在深冬的煤山鎮上。
起先只是變厚的雪堆,每日早上起來,門都要比昨天更難推開。漫天雪花沒有倦意,同凄緊北風一道從早落到晚, 降下死人似的白。
之后便是黑影。
白森森街道上、田地里, 都有黑影游蕩, 有時一個,有時一群,也有半個的, 渾渾噩噩,扭曲了,像迷茫的影子仿徨覓主。
冬日不便出門,大家都安心臥在家中,炭火不息, 炕下灶中都暖融融燒著炭,窗戶打開一點不叫中了炭毒,便是自在的冬日了。
偶然見到窗外黑影,漫天大雪中也瞧不清, 只以為有那過的艱難的冬天還要出來拾炭火, 嘆一聲真是可憐。
等到影子慢慢飄近,甚至飄進了家門, 這時再要喊已來不及,只能眼睜睜看著黑影靠近了,貼上來。片刻后, 這屋里便一個活人也不剩下。
到這時還是無人知曉, 誰叫大家都默認了,冬日就該在家吃喝養膘呢, 住在同一個巷子里還能互相串串門,男人喝酒談大事,女人做衣打掃。哪個會去管幾里外有幾戶人家空了?
黑影到底還是迫近了,從鎮子外圍一點點往里,終是在一天叫個男人看見,一開始還以為自家婆娘和一個人拉拉扯扯,勃然大怒,奔過去,結果還沒到近前兩個人都不見了。男子左右看,都找不到有能藏人的地方。
更古怪的是,地上只能看到一個人的腳印。
他發毛了,挨家挨戶問,發現好多人家門敲了都不開,他闖進去幾家,就見屋里什么都不缺,人卻不見了。有幾個前兩天還和他家婆娘一起說話呢。
這個男人嚷了起來,許多還活著的人也自發去親戚、鄰居家看看,
“總算發現了。”
呂雪衣和彭明志一直悄悄觀察著鎮上百姓。這一次,他們誰也沒有選擇插手,兩人只靜靜等待著事發。
至于姜遺光?
他那天起就沒有出現過。
他們不知道他后來到底怎么了。
應該……總不會死了吧?
哈哈哈哈——擔心他不如操心自己呢。
站在山坡上,彭明志居高臨下地冷笑看著慌亂奔走的百姓,諷笑:“這么多天了才發現,真是蠢的可笑。”
“應該不會全滅吧。”呂雪衣不像他那么幸災樂禍,也沒那么好心,“王進和于婉貞這兩人既然能在四十年后把人生下來,總會有其他人活下來的。”
就是不知道……阿煤要怎么救下他們。
一等就是半個月。
阿煤居然……真的沒醒。
黑影無處不在,可能藏在陰影里,雪花里,或是隨意一個拐角處。因此鎮上居民數量銳減,十戶僅余一,到最后居然只剩下不到一百人了。
那對老夫婦也沒了,呂雪衣親眼看著他們主動碰上影子,沒等反應過來就消失了。
可能因為那影子太像盧湘了吧,他們還以為盧湘回來了,沒想到因此丟了性命。
失去家人朋友的鎮上百姓越來越多,他們終是想起了什么,有人認為是害死阿煤后她的報復,也有人認為如果阿煤還活著,她能叫那些人都活過來,那便是神仙,不是妖祟。
他們想要開井看看。
鎮上曾經在封井時做法事的人都沒了,活下來的人什么也不懂,只好用最簡單的法子,三步一跪五步一叩,一直從最外層的圍墻跪到最里圈,重重磕頭后,由幾個力大的年輕人把井蓋打開。
呂雪衣和彭明志就躲在暗中看。
井中飄出一股腐臭怪味。
還是那幾個年輕人,放下幾根繩下井底,腰上腿上都捆好,拎起燈,上面的人一個接一個往下放。
結果他們都慘白著臉上來了。
底下……根本就沒有阿煤的尸體。
這季節冷得很,人死了一時半會也不會爛太快。就算尸身腐壞了,衣服還是能認出來的。
可阿煤不在里面!
他們找遍了也沒有看到!
一人愁道:“該不會……她已經出來了……”
另一人喝道:“怎么會,這些日子井蓋不是封得好好的?”
還有個人發著抖,眼淚都快掉出來了:“你們忘了?前陣子這里不是還鬧鬼過?”
“大青說,那時候他在林子里守夜,結果摸到了一把頭發……”
眾人更惶恐,不斷跪地磕頭,拼命賠罪,向井中倒入用于祭祀的雞鴨。
不知誰念了一句:“要是阿煤活過來就好了……”
“她如果還活著……”
圍墻外,一圈圈黑影迫近,一圈圈往里飄。
第一個人看見,驚叫出聲。出口擠滿了黑影,重重疊疊,還在往里擠。滿院人嚇得哭叫亂轉,可此時逃也無用,人雖少,可都聚在圍墻中也顯得擁擠。
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人又少了一多半。
一人再也忍不住,崩潰大哭跪在井邊:“求求你了!!阿煤!你救救我們!我們……我……我再也不會說你了,求你救我……”
第一個人跪下了。
其余的人走投無路,哪還能有什么法子?紛紛跟著跪下。
奇跡并未出現。
黑影憧憧,將僅剩的人們全都包裹進去,不一會兒便沒了聲息。
此時此刻,整座煤山鎮,除了三個入鏡人外,再沒有一個活人!
呂雪衣還有點不敢相信:“她真沒出現啊?她……就這么死了?”
彭明志也不敢相信,阿煤如果就這么死了,他們幾十年后初入鏡時看到的鎮子算什么?阿煤身上的奇詭之處又作何解釋?
到了這一步,兩人反而不知該做什么。
回山洞?
山洞底無法任由心意穿梭時間。
在鎮上?
鎮上已經沒有人了,他們這些天就藏在暗處,對鎮上每戶人家都認了個臉熟,千真萬確沒有剩下的活口了。
“你說……會不會跟他有關?”彭明志有點疑神疑鬼,姜遺光不是變得好像阿煤附身一樣嗎?會不會就是因為他,阿煤才沒有救下鎮子?
“他?”呂雪衣就沒往他身上想。人再厲害,也不可能動搖鬼的念頭。
再說,就算姜遺光能做到,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他不是一直鼓吹著不能打破循環嗎?
鎮中,一條廢棄小巷,姜遺光靠在殘破的墻壁上,滿臉痛苦,在拼命地扼制著什么。
“不該過去……”他說,“既然你想救所有人,你沒了,對他們才是解脫,不是嗎?”
第593章
起初, 二人還覺得自己能置身事外。即便黑影吞噬了整個小鎮的人,可他們還在,不是嗎?
只要小心點,不碰上黑影不就行了?
但鎮中的黑影實在太多了, 稍不留神一拐角就容易撞上一個, 他們不得不往樹林中躲避。
期間, 二人幾度上山,都無奈地發現山下雪洞不能讓他們再去往另一個時間。
“莫非真的只能走一次?”呂雪衣喃喃。
他們第一次在冰中被封住,是被王進等人帶走的。現在看來……會不會是王進他們在不知不覺中穿過了時間的屏障, 把他們帶去了四十年前?
相反他們以為的第二次穿梭時間,才是真正的第一次。
“啊——如果真是這樣,你說,聞人姑娘他們怎么樣了?”彭明志笑出了聲,“他們在距離我們現在八十年后呢, 你還給他們留下話,他們回不來了吧?”
就算調查清楚了又怎樣?聞人敏……她一開始就走了一條錯路。
哈哈哈哈哈——當時她還不準自己跟著,防來防去,把自己防住了吧?
呂雪衣沒好氣瞪他一眼, 不知道為什么他對所有人都陰陽怪氣的, 他繼續說:“他們困住了,我們不也困住了?”
八十年后, 煤山鎮。
確如彭明志猜測的那樣,聞人敏被困住了。
儲梨見到她很是高興,眾人一塊商討, 推測出煤婆婆覆滅煤山鎮的真相。
而后, 眾人幾次進山,可冬天過去以后, 礦洞便無法到達山中央的雪洞,盡頭被封閉住。
聞人敏推測要冬天才行,便硬是等到了冬天,再次上山,這回他們如愿到達了山底的雪洞,幾人再從礦洞中走出。
可他們并未和想象地那般來到四十年前。
相反,沒有任何變化,僅僅過了十幾天而已。
聞人敏完全不敢相信,又幾次試著進山再離開,可不論她怎么努力,都無法到達另一個時間。
他們被永遠地留在了其他同伴的八十年后。
沒有煤婆婆,沒有詛咒,鎮上也沒有幾個人。
儲梨和聞人敏幾人都要瘋了。
聞人敏想過離開小鎮,冰雪消融后,她嘗試著離開,發現真能走出去。景嘉玉追上了她。
煤山鎮以外的人們,和鏡外看起來差不多。
她走了很遠很遠,走了很長時間,后來景嘉玉都不愿意和她一起了,后者還是想回煤山鎮看看。聞人敏選擇繼續走,一路向南,一直到了春暖花開處。
沒有鬼怪,沒有什么山海鏡,沒有皇帝,沒有十二衛。所到之處,人們衣食飽暖,自在富足。
除卻紀年和一些政事打聽不出來,她幾乎要以為這就是鏡外的現實世界了。
聞人敏不禁想到入鏡人中流傳了很久的一個猜測——
鏡中之所以會出現和鏡外一樣的事物,可能不止是因為鏡子能讀取人心。
還有一種可能,鏡子吞噬了其他世界。佛家有云,三千世界,焉知鏡中世界會不會就是其中一個呢?
她站在街上,周圍是川流不息的人群,那些人看起來無比鮮活。她幾乎都要恍惚了。
如果是這樣……
如果真是這樣……
她做的一切又算什么?
……
景嘉玉回煤山鎮后,只找到了元霈柳。
儲梨和齊瑞明還是不甘心,上山去了。
兩人住了下來,一直到煤山鎮最后一個人消失。
其實在第二年的冬天鎮上就出現了黑影,奇怪的影子從山上飄下來,在鎮上游蕩。但這時其他人已經離開了,他們想找人商量都不行。
鎮上一些老人看見黑影也想起來一些往事,幾十年,前鎮上也出現過黑影。
那是整個小鎮的災難,黑影帶走了許多人,到最后僥幸活下來的人也大多離開了鎮子,這才讓煤山鎮如此荒涼。
當時是怎么解決的來著?他們也不知道,反正影子慢慢地就消退了。
而在更久以前,接近一百年前的災難中,出現了一位煤婆婆,她救下鎮上所有的人,后來煤婆婆去世,以后的災難就沒有人能再救人了。
煤婆婆……
景嘉玉來到鎮上荒廢的烏坊中間,見到那口井。
“煤婆婆,若你在天有靈,請救救我……”
她想到了其他人。
如果那些人死了,她自認為僅憑自己一人絕無可能離開。
“我也好,其他人也好。姜遺光、呂雪衣、聞人敏……”她將那些人的名字都念了個遍,“你不是能救人嗎?救救我和他們。”
祈禱聲如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應。
到最后,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黑影逼近了——
她閉上了眼睛……
森林里,呂雪衣二人最后還是沒能離開。
越來越多的黑影數不盡般從山中出現,密密麻麻,像雪一樣覆蓋住了所有能看見的地方。
“沒想到會又死一次,還是和你死在一起……”到了這個地步,彭明志倒坦然了。
呂雪衣不明白:“什么叫又死一次,你之前……”
彭明志笑容扭曲,指指自己:“不然你覺得我身上的傷怎么來的?我靠命大活下來的嗎?”
他已經被燒死了。
不知為什么,活了過來。
朦朧間,他好像看到了自己一團焦黑辨不出樣子的尸體,還在被火燒出滋滋的油響。
然后,他醒了過來。可他即便醒了也逃不出去,四處跑,火勢太大,他什么也看不清,又一次被燒到昏迷。可他不知為什么,再一次醒了,睜開了眼睛。
每一次蘇醒都是一次新的烈火灼身,之后就是死亡。一直到火光徹底熄滅,他不知第幾次醒了過來,這才活了下來。
“莫非是煤婆婆?”呂雪衣不敢相信。煤婆婆不是要有人想著死者復生才能把人救活嗎?是誰許下的愿望呢?總不會是彭明志自己?
黑影飄了進來。
呂雪衣不斷躲閃,往外跑去,拉開門的剎那心就涼了半截。
門外,只有一片漆黑。
那是數不盡的黑影交織成的巨大黑幕,沒有一個地方不被黑影占據著。
而屋內,彭明志已經消失了。
幾支殘缺扭曲的黑影穿過了他的身體,呂雪衣最后只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吸力,緊接著便失去了意識。
山下,唯一沒有被黑影吞噬的人還靠在墻角。
阿煤近乎有一半附在了姜遺光身上,她很小心地不弄死他,但她的記憶和力量都不是姜遺光能夠承受的。
“怨念變多了。”阿煤欣喜,怨念增多,意味著礦脈會更豐富。
姜遺光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想要增加煤礦的產量?”
話音剛落,他便搜尋到了相應的記憶。
很久以前,這座礦山快要被挖空。當地人靠山吃飯,一直在求神拜佛,希望這座礦山能夠恢復生機,最好能擁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煤礦。
現在看來,他們的心愿成真了。
煤山鎮的煤可不就是取之不盡?百姓的魂與肉都會變成煤,供人燃燒,化成煙后回歸礦山。
按理說該是自給自足的,可煤山鎮的煤礦多,便要往外售。供給不足了,便要想辦法滿足。畢竟阿煤就像這座予取予求的煤山一樣,從來不會拒絕他們的愿望。
人死前生出怨念,增加煤山的礦量。死后阿煤再將他們從過去帶回來,叫他們復蘇。如此一來,人們的心愿都得到了滿足。
這一切……居然都是因為煤山鎮百姓愿望。
姜遺光對阿煤說:“那你死后怎么辦?你也會死的。”
阿煤沒有回答,她覺得自己應該不會死。
姜遺光:“很多人其實不愿意復生,他們帶著復生的記憶只會恐懼。你為什么不去掉他們這部分記憶呢?”
“還有……我其實是從四十年后來的。你知道嗎?四十年后,你已死去,煤山鎮也沒了,沒有人救他們了。”
說話間,黑影一個接一個消失。姜遺光慢慢起身,他簡直要站不起來,但他還在努力和阿煤說話。
“我明白我為什么能從四十年后回來了。是因為你。”姜遺光說,“因為鎮上死去的人,你想要救活他們,但是不能死而復生,所以你把過去的他們帶到了將來。我和其他人就是借著這股力量才能來到這里。”
阿煤不知道。
姜遺光:“你可以帶著我去四十年后看看,我沒有騙你,那時候的人們因為沒有你,他們全都沒了,沒有人救他們。”
阿煤同意了。
她和姜遺光一起來到了雪洞中。
當時,幾個入鏡人就是在這里被從天而降的雪覆蓋住。直到于家派人進山搜尋,將他們挖出來。
阿煤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告訴姜遺光,自己沒有辦法帶他去四十年后,因她還要復活鎮上百姓。
但是,她可以讓姜遺光不死。
雪洞中的時間是靜止的,人可以在里面待上十年、百年,不會衰老和死亡。
“不會被你變成煤嗎?”
阿煤說不會,她不會干涉這里。
姜遺光思索片刻,答應下來。
次日,鎮中,整個小鎮陡然間活了過來。
鎮上百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又見到了活過來的家人。走出門,左鄰右舍皆一臉激動又不可置信的樣子。
“我們不是差點……怎么又活了?”
“你家二妞呢?她也在嗎?”
“她在她在,她去找朋友玩了。”
“你們說,會不會是阿煤?我們求了她那么久,井底下也沒找到她……”
“是阿煤吧?除了她還能有誰?”
眾人說著,不知哪個提議:“要不,去井邊看看?”
“是,是該去看看。”
鎮上各處的人都從家中出來了,匯集到街上,往井邊走。
呂雪衣混在人群中,跟著人流向井所在處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活了過來,真是因為阿煤?
他活了,彭明志呢?姜遺光呢?他們兩個怎么還不見蹤影?
當能見到那一圈圈圍墻時,他退在墻外并不進去。他可不想試試靠死而復生得來的第二條命能堅持多久。
等了一會兒,呂雪衣聽見里面傳來的動靜。先是爭執誰開井蓋,誰下井等等,之后總算有人下井了。
他們在井下看見了一具白骨,那具白骨非常干凈,一點皮肉也不存在。
很可能就是阿煤。
這群人商討來商討去,最后決定由各家湊點錢給阿煤的養父母,給阿煤做個棺材,挑個風水寶地葬了。
誰知阿煤的尸骨居然搬不走。下井的人把白骨背在背上往上爬,一開始還好,結果一到井口就往下掉,如是再三,再傻的人也看出來了。
于是人們又商量著,可能是阿煤不愿意離開,就干脆做好棺材后送下去,不再折騰她。
第594章
阿煤當然不會出現。
因為她在將鎮上百姓“復生”后, 便和姜遺光一起停留在了雪洞里。
如果四十年后真的像姜遺光說的那樣,也有災難發生,她可以出去救下他們。
姜遺光更是猜測,若自己也被阿煤“救活”, 死而復生, 那他的身體和魂魄都會被打上這座煤山的印記。
他就再也出不去了。
不如在山洞中等待。四十年后, 阿煤再一次救下煤山鎮所有人,她的力量徹底用盡。
到那時,一切就結束了。
鎮上人一連多日招魂, 無果,不得不按原定計劃打了一口小棺材,讓人送下井,把井底打掃得干干凈凈,再在井中搭一間小屋子, 將阿煤的尸骨放在里面。
阿煤的養父母似乎還不能接受這種事。
他們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從林子里抱回來的女孩會有這樣的神通。如果她這么厲害,那……那當初他們毒死她,她是不是也知道了?
她不恨嗎?她不怨自己嗎?要是她記恨了怎么辦?
夫妻倆成日惶恐不安, 不斷互相安慰, 一定不會的,阿煤那么善良, 她都愿意把整個鎮子的人救活,她一定不會計較的。以前有人專門編排她,她不也沒生氣嗎?
“老頭子……要是, 要是那些影子就是她叫來的呢?”老婦人越想越覺得真, “以前從來沒聽過有什么黑影子。”
“噓!”老頭急的指頭放在嘴上用力噓她,不讓她說下去。
大家誰心里不清楚啊?以前從來沒聽過的東西, 今年忽然就出現了,要說跟阿煤沒有關系,他把這兩只眼珠子都給摳出來。
但這樣一來阿煤就更加不能得罪了,誰知道哪一天她會不會又招來黑影下山呢?
鎮上其他人也是這么想的。
阿煤從不害人,不妨礙他們都覺得她是個災星,會給鎮上帶來災禍。
然而,當阿煤真的能輕易顛覆整個小鎮人的性命時,他們反而不敢得罪了。
井底下一切都安排好了,鎮上幾個有頭有臉的人家又聚在一起想了個主意。
阿煤被那對夫妻倆領養,她總會有點感情吧?
叫他們給阿煤贖罪不就好了?
“贖罪?”老婦人不明白什么意思,不安地搓著手,一雙混濁的眼睛左右看,她擔心這幫人會像對待阿煤一樣,把她給……
“簡單嘛,阿煤以前不是常做善事?她肯定心地很好,就是在鬧脾氣。你用她的名頭也做好事,一直做一直做,說不定她就消氣了呢?”
“是啊,要你做善事,給阿煤行善積德,這還不好?”
“我們都想好了,這些也不能不叫阿煤看到,我們會找人畫下來的,就貼到井外邊的墻里。你只管做好事就好。”
老婦人聽得心驚膽戰,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又說不上來。倒是她家老頭還有些見識,就和那些人爭論,怎么個才算做好事,他們家沒錢,兩個人年紀也大了,什么都做不來。
而且,冒用阿煤的名頭,萬一她不高興了怎么辦?
“哎呀,哪有那么多事呢?不就今天串這家明天串那家,你想幫什么就幫什么嘛”
“不想用阿煤的名頭,那你以后就叫煤婆婆好了嘛。喏,你是煤公公,你是煤婆婆。”說話那人不給他們再反悔的機會,鼓掌噓聲叫一群人都聽見,“好了好了,煤婆婆來了。煤婆婆以后做點什么,大家都要記下,給她畫上去。”
兩個老人站在人堆前,下面的人歡呼雀躍,一雙雙眼睛看過來,看的他們手足無措,老臉漲得通紅。
緊接著有人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大紅花給兩人帶上,再在煤婆婆臉上涂了點黑黢黢的炭灰,然后敲鑼打鼓地出去游街,說阿煤回來了,阿煤復生在養母身上,要回來幫鎮上百姓了。
煤公公倒沒有,可能因為阿煤是女的,他們覺得有煤婆婆一個就行了。
呂雪衣一直藏在暗處,像看戲一樣看完了這一切。
他覺得實在荒謬可笑,但偏偏笑不出來。
他們所有人都想錯了,以為阿煤一定是煤婆婆。一些關于煤婆婆年齡的疑問,也被阿煤有異于常人的生長打消了。
原來,這才是煤婆婆的真面目。
愚昧,無知,殘忍,偽善……
這些人還有必要活著嗎?
四十年后的災難?他們就該全死了才是。
將阿煤生下來的于婉貞和王進反而不是要緊人,呂雪衣猜測,就算沒有他們兩人,阿煤也會托生到其他人肚子里。只要鎮上的百姓還在,煤婆婆就一定會出現。
又捱過了一次冬季,到了春天。呂雪衣悄悄離開小鎮,一路南下。這一次,他偽裝成姜遺光的模樣,戴上灰色斗篷,仿著他的氣勢在全府吹燈前落在于家院里。
馬上就有人請他進去了。
于家人怎么也沒想到,那位消失了近兩年的恩公又回來了。莫非……于家又有劫難?
呂雪衣知道姜遺光托于家養了一批人,他也知道,姜遺光因為擔憂打破輪回一事,所以盡量叫事情按照他們所知的推動。
他也覺得應該如此。
于家人不是心善嗎?可他們對待煤山鎮的人何必心善?
他們就該讓煤山鎮的那群刁民吃吃苦頭,何必改呢?
呂雪衣如是吩咐下去,于家人再怎么不解、迷惑,可這位恩公曾經所說的都成了真,他們還救了于家上下一命。
若不按他說的做,于家可能真的不保……
他們不得不應下來。
呂雪衣又提出要留在于家,一直訓練那批刺客。將來有大用,于家人哪里敢不聽,吩咐下去準備好一座莊子,第二天恩人就能住進去了。
呂雪衣已經做好了要在這個世界待上數十年的準備。
但他并不害怕。
他看過姜遺光的供述,他曾誤入“桃花源”,在其中住了三年,人也長大了些,結果出來以后他的身形又變了回去。
就算在鏡中變老了又如何?離開死劫以后,他就能恢復原樣了。
他只要記得一件事,自己要離開,這就夠了。算起來,他還能安穩多活幾十年呢,有多少入鏡人活不長的?他這是賺了。
一和于家人交待完,呂雪衣當即離開。他自知身手不敵姜遺光,不得不取巧,少在于家人面前出現,以免叫他們發現不對。
在莊子上住下時也小心謹慎,斗篷下蒙住臉,平日以寬袍大袖擋住手,絕不用真面目示人——他不知道姜遺光有沒有對于家人展示過自己的樣貌。
應該是沒有的,但他不能賭。
于家眾人更是犯嘀咕。
就沒聽過這么奇怪的要求。幾十年后,族中一支需要背井離鄉去往北邊,在一個名叫煤山鎮的小鎮子里住下,還一定要他們狠狠懲治當地人,搶占礦山魚肉鄉里,最好是叫當地人想到他們就害怕。
這……這實在是……有悖圣人言啊!
讀著圣賢書長大的于家人都有些接受不了。
第595章
“煤婆婆來啦!煤婆婆出來啦——”
小孩笑聲尖細, 歡蹦亂叫紛紛從街角跑出,一邊跑一邊扭頭催。后頭跟出個快要走不動的老婆婆,穿著彩衣,臉上涂了黑炭粉, 拄著拐吃力地一步步挪。
“喲, 煤婆婆來做好事來了!”
“大家快來看啊, 煤婆婆做善事啦,要記下來的。”
分不清是第幾次了,煤婆婆低著頭, 一點點往前走。
她的頭很痛,手腳都使不上力,一到陰濕雨天,全身骨頭都疼,沒力氣。昨天就下了一場雨, 她本來想在家里躺躺,結果還是被人闖進來拉出門。
大伙都在哄笑,拿她看熱鬧,無人見她眼中苦澀。
從那件事過去, 到現在, 有三四年了吧……老頭子早就沒了,就剩她一個老太婆, 孤苦伶仃活到現在。
一開始還好好的,她和老頭子只要每天出來裝裝樣子,鎮上的人就會給他們送吃送喝的, 讓畫師給他們畫像——當然, 畫上的人不是他們倆,而是阿煤的模樣。
后來, 一直沒出事,沒有黑影子,沒有災難,阿煤那孩子也不像生氣的樣子,沒有報復,更不用提復生。
她好像真的已經走了。
大家就開始懷疑了。
誰知道是不是阿煤救活了他們?萬一大家猜錯了呢?萬一阿煤真就只是個妖女,這誰說得清?
想歸想,明面上沒幾個人敢提。畢竟誰都不知道真相嘛,就只能先當成真的。
話雖如此,眾人對煤婆婆的態度漸漸轉變許多。
起初懼怕、敬畏,因擔憂阿煤不知何時復蘇,所有人都對她客氣。到后來逐漸懈怠,開始對這一套不得不做的把戲不屑一顧,水和糧都送得慢了。
一個什么用都沒有的老太婆,大家把她捧這么高,也配?哪怕是原來的阿煤,好歹年輕呢,臉上丑點,吹了燈被子一拉不一樣能生孩子。
這年頭大家家里都不好過,吃不上飯的人多了,老太婆就因為養了個妖女,大家還要好吃好喝供著,誰心里能好受?
煤婆婆在一群人看熱鬧的目光下給另一個老婦人補衣服,她眼睛其實花得厲害,手也哆嗦,拿針的手都不穩了。一旁的人們卻全都歡呼起來,好像她做了什么很厲害的事似的。
畫匠描了個樣子說可以了,這幫看熱鬧的人才嘻嘻哈哈散去,老婦人更是趕緊把自己衣服搶回來——她嫌煤婆婆晦氣,也怕弄壞自己衣服。
到最后,只剩煤婆婆一個人蹣跚往回走。
越走越心涼,滿心酸楚,她都不知道自己活著干什么,一大把年紀了,有什么用?
一年幼女孩牽著母親手經過,母女聲音飄來。
“娘,煤婆婆好可憐,都走不動路了。”
“囡囡不能可憐她,這個煤婆婆把自己女兒給毒死了,她這是應得的。”
“啊——大家不是說煤婆婆是好人嗎?難道她女兒是壞人?”
婦人不知作何解釋,只匆匆說道:“這些事你長大就知道了。”說著帶她趕緊走了。
風把母女倆對話一字不落地送到煤婆婆耳中。
她一句話沒說,只是沉默地回到家,從床下找出一本厚本子。這還是老頭子留下來的,她一開始煩悶了就在上面寫點什么。
后來,她有了一個別的想法。
既然鎮上的人們不相信阿煤是真的善心……
那她可以寫給阿煤,讓她醒來以后真的認為自己是妖女,是大惡人。
她相信阿煤會醒的。
醒過來以后,她會不會記得呢?她要是不記得,就可以看看這本書了。
要是她還記得,她一定會聽自己的話。
對這個養女,她又厭惡,又懼怕,可到如今哪怕活的像個笑話,她還是得依附在養女僅剩的名聲上討一口飯吃,沒有阿煤,她也不知道自己會活的更好還是更不好。
我是……阿煤,也是煤婆婆……
阿煤就是煤婆婆,對,就讓阿煤這么以為吧,不管別人說什么,她都會信的。
煤婆婆哆哆嗦嗦地繼續寫。忽地一人撞開門快步走進,煤婆婆背對著她在窗戶底下寫,聽到聲音就緊著把那一本厚本子藏在桌斗里。
來的也是她的“養女”。
是鎮上人推選出來的,這女孩爹媽去的早,還不到嫁人的年紀,又懶又饞長得不好,沒人肯養,就塞到了她這里,讓她當煤婆婆養女,天天管送飯送水。
養女并不搭理煤婆婆,除了吃飯睡覺會回來,其他時候都當煤婆婆死了。有時夜里咳嗽吵著她,養女還會過來掐她脖子叫她閉嘴。
“喏,你的飯。”養女把托盤往桌上一擱就走,壓根不管她在做什么。
不用打開蓋,煤婆婆都知道她肯定把自己的飯吃了一多半,她沒看,只管繼續寫。
“……我有一個姐姐,只是很久沒見她了。”她很想念第一個干女兒,她多乖巧溫順啊,要是她還在,該有多好?
轉念想到現在這個鎮里人塞來的養女,煤婆婆更是厭惡。
她該死。
他們都該死,阿煤就不該把他們救活!
“……一群蠢人,愚不可及,以為表面做做樣子就是真的好人。這個鎮子的人早就該死了,我真想殺了他們……”
……
煤山鎮以南的城中。
呂雪衣仍舊在山莊中神出鬼沒,悉心教導那些半大小子習武。
旁的不提,只管把近衛教入鏡人的手段拿出三分,就足夠叫這群什么都不懂的少年乖乖聽話,將他奉為主人。
這幾年,他不斷在兩地奔波。可每一次進山結局都是失望一場。只有冬日,山底通往能穿梭時間的雪洞才會開啟,但沒有用……他試了不知多少次,還是走不了。
他隱約聽到冰下有動靜,但他不知道底下是什么,不敢貿然行動。他害怕自己又一次被凍結住,而這一回,未必有人能救他。
不知第幾次日月輪換,時光似水,安安穩穩流過數年,人間太平無事,于家也漸漸放下心來,對這位“恩人”態度一如往昔,可卻對“預言”一事有微詞。
不止他們,就連呂雪衣也生出一種錯覺,仿佛山海鏡和鏡外的世界只是他的幻想,就如水中月,看著近,可不論如何都撈不到。
他懷疑起自己還留在鏡中的意義。
他要做什么來著?
時間真是可怕,他回想起初入鏡時快要被凍死的刻骨寒冷、后面恨不得殺了姜遺光的怨恨,還有對煤山鎮百姓的可笑又可悲的復雜情緒。
明明那時候氣得不行,現在一切都淡了。
他都快想不起來姜遺光的樣子了。
煤婆婆也早在五年前就死了。
她年紀那么大,一般家中這個年紀都該在家中養著了,她還要天天出去供鎮上百姓戲弄,哪里能承受得住?
她去世時呂雪衣不在鎮上,頭七過了才回去。聽說煤婆婆自個兒堅持的,她還有一口氣時,死活不肯喝水不吃飯,只要人放根繩子送到井底,她想跟老頭子還有阿煤作伴——先前煤婆婆的丈夫死時就被大家定下埋到了井底,任憑她怎么哭求也無用。
呂雪衣后來到井邊看過幾回。
井下怨氣沖天。
去井邊轉過的人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發現不對,只看一眼井,心底就發涼,身上也凍得厲害,大夏天去一次好像在雪里凍了三天一樣冷。
這當然有鬼!說不定他們一家三口團聚以后,阿煤和煤婆婆都生氣了呢?
眾人再次請風水先生看過,找匠人用石頭雕了更厚更平滑的井蓋,雕上符文,拴上鐵鏈,鎖住滿井怨氣。
原本大伙都要把煤婆婆跟阿煤的故事當笑話了,井邊的圍墻也快拆了。
一覺察出可能有危險,家家戶戶又一致改口,不管誰來問都一樣,阿煤就是煤婆婆,她是救了整個小鎮的大善人。
圍墻重新上了白粉,畫也趕緊畫了掛上去,乍一看還有模有樣的。可井下怨念不僅一點沒少,那股冷意都快要穿透墻到最外圈來了。
靠近寒意的人都會像被猛獸盯上的獵物一樣恍惚一會兒,有些人甚至會生出幻覺,想要跳下那口井。
風水先生說,這是因為他們在下面無人服侍,才會誘人下井。
煤婆婆需要服侍,送誰下去——這簡直一目了然。
養女哭天喊地不愿意,無人理會,怕她下去告狀,幾人抓住她,揉了糖跟砒霜的漿糊往嘴里灌。第二天就送下了井,沒人敢下去,是開了井蓋后從井口丟下去的。
結果怪事不減反多。
住在圍墻外附近的人夜夜聽見鬼哭,圍墻中傳出爭吵聲,過去看,卻什么也見不著。更有一回,醒來后,全家人臉上都有烏黑的五個指印,一摸就往下掉渣。
這件事徹底把他們嚇壞了。不管其他人說什么,他們都一定要請來風水先生再看看。
這回幾個風水先生都發愁了,商量來商量去,最后說侍奉的人不夠,需要一些女子住進來。只要她們住進圍墻里,全心侍奉阿煤,她就不會害人。
呂雪衣看著鎮上鬧劇都想笑。
他愈發明白此次劫難緣何而起,一切……不過是煤山鎮百姓自作自受。
他們種下的惡因,惡果自然要后輩償。入鏡人無法阻止,除非能把整個鎮子都覆滅了。而若真要這么做,似乎也只能借助鬼怪之力。
但若無法阻止,他又該如何離開?
呂雪衣不明白自己到底該怎么做了。
難不成只有等到幾十年后?可到那時候,自己也老了吧?說不定,他都活不到那個歲數……
迷茫的呂雪衣沒留意到,正如他悄悄觀察煤山鎮一般,暗中也有人看著他。
一直,一直看著他。
第596章
鏡中數十年一晃而過, 鏡中人開始衰老。
有人不堪忍受,有人逐漸麻木。也有人默默等待,只為最后一瞬的轉機。
鏡外僅僅過去三個月而已。
這三個月對許多人來說并不好捱。
雪化后,積在雪下的各種人畜尸體都露出來了, 大太陽一照開始腐爛, 疫病叢生。被這兩場大災一鬧, 今年收成更不可能好。
趙瑛心想,好像……這段時間她居然沒聽到什么風聲?
按理說該有一場亂的,每有天災必然伴隨人禍, 各地不是鬧起義就是邪門教派。況且此次雪災和疫病,都至少覆蓋了幾十座城,涉及百姓數萬萬眾,不是簡簡單單辦幾次慶功宴就能壓下去的。
但叫她奇怪的是,竟然真就這么平平淡淡地壓下來了。疫病還沒過去呢, 每天陛下還要垂問疫區災情,結果大家似乎都并不奇怪,也并沒有引起什么亂子,好像這就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平靜水面下, 總有些叫人心驚不敢探究的深漪。京城再熱鬧, 叫趙瑛看來總有些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
相比起這些事,趙瑛更在乎一個結果——姜遺光到底怎么了。
已經三個月了。
雖說鏡內鏡外時間流逝快慢并不相同, 不過大家都默認,鏡外人等待越久,鏡中時間只會更久。每次想到這兒趙瑛都不免咋舌, 他到底待了多久啊?
他還活著嗎?
姜遺光的鏡子在一入鏡后就被收走了, 任憑趙瑛怎么打聽也不知去向。后面還是托了明孤雁才知道,鏡子居然在陛下那里。
這豈不是意味著……就算姜遺光真出了事, 只要陛下想瞞住,他們就別想知道?
心里再急,面上也不能叫人看出來。陛下的意圖很好猜,估計就是怕萬一姜遺光沒了,其他人失去希望嘛。
趙瑛只能默默祈禱,姜遺光這小子命大,別死了。
結果沒多久她就打聽到一個讓人吃驚的消息——陛下將前去咸陽。
趙瑛幾乎是馬上就想到了朝廷暗中在驪山設立的驪山司。姜遺光曾告訴她,驪山司直屬于天子,朝中各事一律不沾,獨立于六部之外,只管潛心研究秦皇陵和驪山古跡的奧秘。
她還記得,驪山那塊兒后面不知怎么到了姜遺光手里,變成他管著的了。但是姜遺光也提過,他發現手下不少人并不真的聽命于他,而是聽從另一人,驪山司中另有勢力。
姜遺光幾次試探,那人都不現蹤跡。趙瑛非常懷疑,驪山幕后可能也是那位據說活了很久的人。
“真的假的?陛下去那里做什么?”趙瑛更想知道是不是幕后之人又做了什么,才讓陛下做此行徑。
明孤雁:“真的。不知道。”
在姜遺光入鏡后不到半月,她也入了一回,不出三天便出來了。趙瑛特地去看過她卷宗,不免對其生出深深敬佩之感。
先前明孤雁一直跟著姜遺光,后面又跟在陛下身邊待了幾日,結果從鏡子里出來后,她哪里都不去了,就在近衛分配的莊子里,還主動透過話來表示親近。
趙瑛接了她的枝,日日拜訪,對方也不嫌煩,有問必答,不過一旦問到涉及幕后之人的問題,她就一句話也不說,默默擦劍。
陛下的消息也是她告訴趙瑛的,現在還沒有頒旨,只是在準備,朝中沒幾個人知道,幾個靈敏的老臣察覺出來也不敢說。
趙瑛不知道明孤雁到底在想什么。她不早就是那位的人了嗎?為什么還要接近自己透露那么多事,莫非是受了那人示意?
想不通她就不想了,趙瑛自認本事不大,能活一日算一日。不管陛下也好、明孤雁也好,還是那個幕后神秘人,他們要做什么,都不是她一個小女子能隨意摻和的。
“你要跟著去驪山嗎?”她問明孤雁。
明孤雁點頭:“要。”
趙瑛:“你去做什么?”
明孤雁又不說話了。
趙瑛:“陛下何時動身?”
明孤雁:“約莫一個月后,在冬日前入山。”
趙瑛:“她走了,朝中事務怎么辦?要是她在驪山中遇到危險怎么辦?”
明孤雁:“陛下將立太女。”皇太女是她從宗親中親自選出來的,和皇太女一起冊力的還有同樣挑選好的攝政王,圣旨已經擬好,就等著昭告天下。
趙瑛這回真吃了一驚。
陛下到底要做什么?已經到了托付后事的地步嗎?
轉念一想,當真好手段,立皇太女又立攝政王。
據說那位皇太女不過十歲出頭,攝政王則是陛下的另一位姐妹。即便她不在朝堂,一人年幼但名正言順,另一人年長卻師出無名,二人勢均力敵,加上還有一位廢太子、如今的誠親王坐鎮,三方人相互制衡,她的皇位才能坐得穩當。
就算她回不去了,有誠親王在,攝政王也不可能一家獨大。等太女長大,她自然能收回權柄。如果太女不爭氣,那攝政王或誠親王便是下一任天子了。
這么一看,陛下肯定不是特地找死。她應該有些勝算才是。
趙瑛琢磨著,陛下既去往驪山,一定是為了九鼎一事。據說九鼎內刻符文暗藏玄機,聚齊九鼎,可以打開秦皇陵,窺得長生不老的奧秘。
她也隱約聽說過,九鼎聚齊了。雖然不知道怎么聚齊的,誰帶回來的。但若是真湊齊了……
——陛下她……真想要打開秦皇陵啊?
從明孤雁的莊子里出來后,趙瑛還有點不可思議。回到自己住處后,明孤雁又送來一份更不可思議的調令。
陛下將會下密旨,命她隨大軍同去驪山。
趙瑛不想去,她已經怕了,幕后那人完全不是他們能抗衡的,她感覺就算把陛下和先皇加在一起也不可能敵得過。但陛下近日動作頻頻,分明是不愿再維持表象,要與那人一較高下。
她可不想找死!
可她又無比清晰地回想起明孤雁說的每一句話。
恐怕明孤雁不只是為了告訴她這件事吧?更是變相威脅她,那人已經盯上她了,她必須一道去。
該死的!她居然現在才想明白!怪道明孤雁這廝如此乖巧,問什么答什么呢。
她沒有什么可利用的價值,這些人都把她逼往驪山,是為了引出姜遺光?
趙瑛不斷轉動腕上串珠,數了幾千個數,才漸漸冷靜下來。
明孤雁只是來提醒她一句,叫她有個準備。
等了不到半旬,陛下就立了皇太女,動作非常快,連吉時都沒算,禮服、金印、宮殿通通沒有,頒下圣旨后就把人接到了宮里,住在誠親王當年曾是太子時的宮殿。
攝政王也立了,不知道她從哪個犄角旮瘩翻出來個遠親,年輕得很,二十來歲。同樣有相同的血脈,相似的背景,陛下上朝時當著群臣的面說太女過于年幼,所以在她離京的這段日子,由攝政王監國。
陛下之所以離京,是為了去驪山避暑,同時為先帝祈福。
且不說這都快入秋了,還有沒有避暑的必要,驪山這個地方大家都聽過,都知道那是一片不平地,從未建過行宮,也從沒有皇帝去那里避暑的。
傻子才信陛下真是去避暑呢。
親臨險地,陛下要做什么?
滿朝文武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陛下用一種“不過一兩個月朕就回來”的口吻,他們許多人根本不知發生了什么,想勸也沒辦法勸,只好看著陛下左牽攝政王,右牽皇太女,來到龍椅下方,一左一右各一座位,引他們坐下。
女帝笑容和煦:“朕離京這段時日,你二人當如輔車相依,不可誤了大事。”
皇太女與攝政王忙起身道遵命。眾臣更是齊齊拜下,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有些瞥皇太女,有些瞥攝政王,還有些偷偷瞄跪在最前面的誠親王,后者恭恭敬敬,看不出一絲異樣。
確如明孤雁所說,趕在中秋前,陛下已點齊軍隊,浩浩蕩蕩向驪山進發。
軍隊是一支整軍,從上到下騎馬的傳信的打探的都齊全了,據說有足足萬人。隨行的還有數十入鏡人和兩位元帥,十幾位將軍。
趙瑛還聽明孤雁說,陛下把近衛也帶走了一小半,尤其是最擅暗道的九皋衛和專養武功高手的寅客衛,大半都調到了身邊。
人越多,行進速度就越慢。即便陛下特地不在任一城池中停留,當地官出來拜見后第二日就走。整支大軍也快不到哪兒去。
趙瑛每天就跟在御駕前后跑,轟轟隆隆馬蹄聲聽慣了,到夜里慢慢靜下還有些不習慣,夢里仿佛還在行軍似的。
載入鏡人的馬車就在御駕周圍,從高處俯瞰簡直像把御駕包圍了起來,且規格都不低,只比郡王差點兒,車里躺十來個人都沒問題。
入鏡人們起初都坐在馬車里,圍桌一塊兒吃吃喝喝聊天,趙瑛借此認識了不少入鏡人,但坐久了以后大家都煩了,厚簾子放下車里悶得很,打開又進沙。后來同馬車的人大多都下來騎馬,她也日日下來,吹著風還好些。
叫她想不通的是,明明幕后之人的眼線遍布各部,就她所知,他們將去的驪山司,管著入鏡人的近衛、乃至入鏡人中都有那位的人。
陛下居然全然放心把人都在身邊?就連明孤雁她都放心?她還經常看到明孤雁被叫去車上說話。
不過每回車上伺候的人都會被叫下來,無人知曉兩人說了什么。
其他人對明孤雁越來越客氣,連帶對她也更客氣。誰叫明孤雁任何人都不搭理,只和她說話呢。
深秋之際,大軍終于到了咸陽城外。
第597章
驪山遠比想象中還要大許多——這支萬人有余的軍隊, 放到哪里都顯多,在進驪山以后,反而顯得不夠用了。
這么多人入山,結果還是叫人感覺空曠。
大軍駐扎下來后還有許多事要忙。將士們忙著安營扎寨——屋子不夠住, 跟隨來的近衛、官員天天忙的腳不沾地, 入鏡人們反而閑下來。
趙瑛見這里也沒自己什么事, 便不管了,整日縮在房間里。新認識的幾個入鏡人一塊兒叫她出來走走,她也不肯。
有件事叫她微微不安——夜里供她休息的住處離陛下的寢宮……實在太近了。她還想著自己終于不被注意到了呢。想想也是, 一萬多名士兵,成百上千的近衛們,還有跟來的幾十號入鏡人,哪個不比她強?
結果陛下還是沒忘掉她。
應該還是為了姜遺光吧……
該死,所有人都知道他們關系好, 姜遺光這廝又藏著不少秘密。放一個她在這里,不知道能釣上來多少人來打探。
聽著外面熱鬧動靜,趙瑛煩躁地在房里走來走去,又不好出面。
原本待在驪山司的官員們通通來了, 近衛們給排了個序覲見。這本來沒什么, 可現在趙瑛的住處離陛下實在太近了,近到陛下召見了誰、外面有哪些人覲見, 這些通通一清二楚。
可是她根本不想知道好不好!
在驪山司閑逛時,趙瑛碰到了一位陳姑娘。
她隱約覺得有點耳熟,不知道是不是姜遺光和自己提過一嘴。她瞧著十分溫婉, 一副柔弱女子的模樣, 卻在驪山司有著不低的地位。
她就是奔著趙瑛來的。一見面,陳姑娘便非常自然地拉過趙瑛的手, 反客為主拉她回房間坐下。
“姜公子還在鏡中么?”陳姑娘單刀直入上來便問,“我聽說你和他最要好,他的鏡子在何處?”
趙瑛一愣:“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陳姑娘失笑:“因為我們都希望他活著出來,不是嗎?”
趙瑛狐疑地打量她,不說話。
陳姑娘想了下,決定還是先取信于趙瑛,說道:“好姑娘,我便實話告訴你。你一定聽過驪山司幕后還有一個人在,那個人掌控了驪山司大半勢力……”
趙瑛驚了一瞬,很快鎮定下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姑娘你恐怕是糊涂了。”說著就要抽回被她攥住的手想送客。
陳姑娘笑笑:“你大可放心,我不是來向你打探的。我……只是想和你做筆交易,一筆很重要的交易。”
趙瑛警惕:“什么交易?”
陳姑娘道:“我告訴你這些時日驪山發生了什么。而你……只需等姜公子出來后,替我轉告他就好。”
趙瑛不上她的當:“你怎么不自己去說?你們別再問我了,也不要告訴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想聽。”
陳姑娘只好道:“若姑娘不愿,便勞煩到時向他說一聲,就說,我找他有急事,我發現了些東西,必須親自告訴他。”
趙瑛狐疑,她既不想當傳聲筒,也不樂意有人通過她算計別人。這位陳姑娘一看就不知道有多少個心眼子,她可不想同她打交道。
有什么事讓那家伙出來自己解決吧!
所以她匆匆把人請走了。
關上門,一轉過身她就嚇了一跳。
屋里桌邊不知什么時候坐著一個人,頭微低,向她看來。
趙瑛咬住嘴唇沒叫出聲。這間屋子外不知藏了多少人,剛才陳姑娘大搖大擺過來就算了,這人又是誰?
而且從他身上……趙瑛莫名嗅到一股死人的氣味,可眼前的人偏偏還活著。
第598章
“真有意思, 這么多人都找上門……”陛下輕輕笑起來,“明知是魚餌,還要一個個主動跳上鉤,跳到朕眼皮底下。”
她把趙瑛放在身邊, 果真吸引了不少人上門。趙瑛倒是想避開, 可她早就置身其中了, 不可能脫身的。陛下此舉既是想引出些人,也是要保住趙瑛——想殺她的人可不少。
陳姑娘對趙瑛說的那些話……是在向她表決心,表明以她為首的派系和幕后之人無關。
但她不能就此斷定陳姑娘真就和那人無關了。也許她是真心, 也許是做戲給自己看,畢竟陳姑娘可沒有保證過什么。
從前驪山司若要進行探查,必得向朝廷上報。先帝還在時,朝廷這頭私下命人算吉時,再據算卦結果予以批復。
不過現在陛下終于得知了真相。
所謂算卦, 其實是向高塔中的人商議,他準許了,驪山司才能行動。
人間帝皇在那位可能通陰陽的異人面前,也和隨從無異。先帝將那人的消息瞞得死死的, 不叫眾人恐慌。如今……陛下也終是親身體會到了那人的恐怖之處。
她親身赴驪山, 便是那人的指示。那人并未親自和她說什么,甚至沒露面, 只是在她獨自休息時,一只木制機關鳥飛進了寢宮的窗戶。
她本想叫近衛來,不管這只機關鳥是想要給她送信還是給她下毒, 她都不準備上當。結果她萬萬沒想到, 這只機關鳥木喙開合間,竟能口吐人言。
她一時驚住了。
那只機關鳥自顧自說下去, 告訴她,等姜遺光出來以后,就帶上他去驪山古跡。屆時,他將前來助她打開古墓大門。
陛下可不信他有這么好心,但她不得不來。光憑那只能吐人言的機關鳥,便是窮極整個大梁也找不出的機巧物件。
在傳信完后,那只機關鳥便似電一般撞向房梁,把自己撞得粉碎。
她事后命人拾起機關鳥,叫來工匠試圖拼回去,幾天后工匠戰戰兢兢來請罪,道并非他們懈怠,而是那只機關鳥不論如何也無法復原,莫說整只鳥,便是連其中部件都無法還原。
這樣一只精妙絕倫的機關鳥,即便身為天子也從未見過。在那人手中也不過是送過一次口信便毫不猶豫銷毀的物件。
她更明白,這只鳥的下場是在告訴她,如果自己違抗對方,后果有如此物。
陛下難掩心中悲涼,即便她身為天子,萬人之上,可終究還是一人之下。這人究竟是誰?當初父皇又是如何同他周旋妥協的?
她曾翻找先帝遺物,試圖覓得一二線索,可不知什么緣故,先帝沒有留下關于那人的事物,也不曾留下囑托,她只能靠自己面對了。
是因為那人的要求么,他不愿意讓自己知道?
來稟報的人說過趙瑛近況后便退下,陛下思索片刻,叫來親信。
這位親信是從她還是三公主時便侍奉在身邊的,后來去了驪山司,至今不曾回京,但陛下能對驪山司掌控至此,這些親信功不可沒。
親信到來后,陛下迫不及待問起那位陳姑娘近況。
驪山司有哪些元老、哪些杰出之人,她都是了解過的,但人心叵測,那位的手段她也見識過,就算給她整個驪山司的忠誠之人,在那位的滲透下還能有多少保持忠心,她也無法肯定。
親信道:“依下官薄見,陳姑娘是可用之人。”
陛下:“為什么這么說?”陳姑娘雖體弱,卻見多識廣,還繪制了驪山駐地大部分輿圖,又編纂了不少驪山奇物注。
這樣一位人才,那人沒有派人接觸過嗎?他看不上?還是另有所圖?
親信說:“下官不敢十分保證,但陳姑娘與那人似乎確無關系,且對朝廷忠心耿耿。”
“陛下可還記得?曾經駐地中有一位秦先生,大名秦亙,被那位異人所惑,對姜公子下手。陳姑娘還為此與他爭吵,后姜公子暗殺秦亙,陳姑娘得知后反替姜公子掩飾……”
“這么說來……她倒確實是個可用之才。”陛下還是不太敢信。
在坐上這個位置之前,她總是很天真地以為只要當上皇帝,一切都能按照自己的心愿。可真正當上皇帝后,她才發現,即便沒有鬼怪,沒有幕后人的操控,忠誠可用之人依舊世間難尋。
臣子們、奴才們懼怕皇權,才愿臣服。可沒有人天生愿意稱臣為奴,一旦有機會,他們會想方設法瞞住你,欺騙你。他們的確怕死,可利字當頭,連脖子上的刀也不可怕了。
她又怎么敢相信一個從沒見過面的、才華卓絕之人忠誠于她?
也罷,只要不壞了她的大事就好。
事到如今,陛下還是不明白那人為什么要叫她一道來。
他不就是想要打開驪山下的古墓嗎?興許是那人厭倦了想要毀掉古墓,興許又有其他目的。但不論如何,以他的能耐,若想打開皇陵,根本不需要自己才對。
為什么要叫她來?
再者——那人已活了數百年,想必早已得到長生之法,再開皇陵又是為何?莫非不是為了長生之法?但若不是,還能因為什么呢?
在外人面前,陛下不能露出一絲懼意。那種生死皆由不知名人掌控的感覺實在太糟糕,她幾乎整夜整夜睡不著,第二天還要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
在親信面前,她難得面露倦意。
“她真的忠心么……那就好辦了。”陛下深深嘆氣。
親信此時上前小聲道:“陛下,越是這種時候,您越該保重自己。”
陛下眉間倦意更甚,嘆道:“朕明白。可朕又如何安心?那人視天下為無物,朕到現在都不知該拿那人如何是好。”
不管是想和談還是要反抗,她,連同整個大梁,對那人來說恐怕都算不上籌碼吧?不夸張地說她現在能坐穩皇位,全因那人看不上這個位置,沒興趣攪亂大梁江山。
但現在,這頭沉睡的大蟲醒了。
親信道:“陛下,或許等古墓開啟就好了。九鼎已齊,只要探出墓中長生奧秘,陛下也不必為那人擔憂了吧?”
陛下只道:“長生?老實說,在知道那人以前,朕一直不信世間有長生。”
即便有,也不會在秦皇墓中吧?否則為什么那位雄才偉略的秦皇帝早早過世?秦朝更是二世而亡。
有這樣的方法,他自己不用嗎?
但在見識到世間真有長生后,她也忍不住懷疑了。
莫非……傳說中的長生不老藥是真的?
親信窺她臉色,有些猶豫。
陛下道:“你與我多年情分,有話不妨直說,朕不怪罪。”
親信問:“謝陛下,下官斗膽,敢問陛下為何不盡快來陵?”情況危急,可陛下卻只是叫大軍駐扎在驪山駐地中,也不說什么時候進山,也不安排人探路,頂多往山里走個一兩里就回來了。
親信想不通。
陛下道:“因為朕在等一個人。”
親信有些迷惑,轉眼間明白過來,頓時眼都瞪圓了,不敢置信地道:“是……是姜長恒公子?”
女帝點頭。
親信犯嘀咕:“不過,姜公子還能平安出來嗎?這都第十六回了。”
陛下道:“能。他不會死的。”
她回想到了什么,仿佛在說服自己似的,又篤定的低低重復一遍:
“他和我說過,姜先生不會死的。”
那人并不是向她保證什么,而是在和她說一項自己知道的事實。
那時,機關鳥用更加篤定的口吻地告訴她,姜遺光不會輕易死去。
這并非信任與否的問題,而是事實。
所以女帝雖然確實把姜遺光的鏡子帶來了,但一直藏在自己身邊,不叫人發現。
至少……她有把握姜遺光愿意站在她這一邊——在那位沒有見到姜遺光之前。
親信不解其意,只得告退。
第599章
駐地最中央的殿外, 趙瑛求見好幾趟,陛下依舊不見她,大宮女一次次進去,一次次出來, 口中說的都是“陛下正忙”“陛下正在接見某位大人”“陛下正在休息”……
到最后宮女都不肯出來了, 趙瑛無奈, 不得不回房。
宮女倒沒有騙她,駐地雖廣闊,能容萬來人也不擁擠, 陛下所居院落亦是層層封鎖,輕易不叫外人靠近,其余人都住在少說兩里外。但她就在陛下的院子里,每天有什么動靜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陛下最近似乎真的很忙,她在的院子進進出出的人實在太多了, 大門口往里耳房、茶房也坐滿了求見的人。
陛下的態度叫她十分奇怪,從不見她,任何事卻也不避著她,她就從那些人口里得知了許多消息。
比如現在九鼎雖然集齊, 但還沒到下墓時間。還有什么夜間山中多有怪事, 興許有妖邪作亂。再有就是他們算不出皇陵多深,不好貿然動土。
這些外人眼中的機密就這么源源不斷傳進她耳朵里, 除此外,還有更多連她也無法得知的消息。
當然這些趙瑛也很明白,陛下并不想宣揚出去, 但想要打開陵墓顯然沒有那么簡單。陛下在此出待的時間越久, 百姓越會懷疑。
陛下的屋里,剛退出幾位驪山司的官員。他們是來稟報驪山近況的——至今還是沒能找到主墓室在何處。
先前姜遺光在驪山時, 奉朝陽公主之命進入地宮。但他也費了好一番功夫,又是攀山又是進洞又是鉤索,其中毒霧瘴氣機關數不勝數,進山隊伍死傷慘重,最后才進入地宮最外層城墻。
而且,他二人直到最后也沒能真正進入地宮大門。
陛下自知身手不如他,拿姜遺光身手和自己比都有些太瞧不起前者了,任何一個入鏡人身手都比她好。
真讓她按原路進去,就算命人護衛,恐怕也會不知折在何處。而如果連她也進不去,其余人縱使進入地宮也無用。
在召來驪山司眾商議數日后,總算有了個穩妥的法子。
驪山司這些年在不開挖的情況下,從地面不斷丈量,大致繪出了秦皇陵布局圖。
據古書記載,秦皇陵仿秦時咸陽古都而建,分內外二城,外城長寬皆約三百丈,內城無法探測,據說“深足百丈、不可觀焉”。
陛下還是相信這個說法的。
書中記載,當年李斯征七十萬勞役,動工四十余年,鑿地之深,甚至穿過地下三層泉水,幾近地心。時隔兩千余年,即便不斷有人想要挖鑿秦皇陵,卻無一人得手。
由此可見,秦皇陵除卻機關多外,更是深不可測。
驪山司眾認為,與其從原路走,不如再細細探測陵墓范圍,確定地宮方位。待九鼎上的紋路陣圖破解后,根據陣圖指引找到沒有機關的地方挖出一條入口,每挖一段便靜置幾日排出毒氣,再向下發掘,直到挖到真正的地宮入口。
若不是九鼎已全,他們也不敢提出這樣的建議。
這法子雖然更耗時耗力,卻也更穩妥。他們已經等待了幾十年,再多等一會兒也無妨。
陛下允了。
驪山司眾先是高興,高興完了才想起來,九鼎上的紋路陣圖至今還沒破解完全呢……
駐軍大半都退到五里外了,將陛下和入鏡人們所居處包圍起來,只有少部分駐扎在陛下的寢宮附近。
于是趙瑛每天都能看到許多人在駐地里跑來跑去,拿著差不多半人高的卷軸啦鏟子鋤頭羅盤鐵斧什么的,這里敲敲那里打打。
他們還養了許多牲禽,上到牛豬羊馬,下到雞鴨魚鵝,無一不有。整個駐地都仿佛活了過來,每天熱熱鬧鬧的,外面則是轟隆隆的馬蹄聲。
趙瑛本來不打算出門的,結果看見許多入鏡人也跟著那群人,拿著鏡子四處照。她倒有些心動了。
人們還不是光在一個地方探索。秦皇陵那么大,據驪山司的人說光正中央的地宮恐怕便有皇宮大小,更遑論整片陵園。不夸張地說,光是驪山駐地駐扎的這塊平原就比整座京城還大,還沒算上周圍的群峰呢。
所以他們先在地圖上劃開道,把探查出的整塊皇陵略略劃分出幾百塊。一塊一塊查過去,主要看是否有毒氣和機關。
趙瑛看不懂他們用的什么機關和藥水,只聽說是特地調配過的,能驗出地下土中是否有水銀,若有探不清的就記下日后再探。
不得不說,大家在進驪山前還是充滿擔憂的,偌大隊伍死氣沉沉,人人都在擔憂此行不順。結果一路走下來,整支大軍不知不覺間就放松了,可能是因為陛下那副完全不在乎、沒把驪山一行放在心上的樣子吧,仿佛不管碰到什么都是小事,都可以解決。
到驪山后也是,大家本來還擔憂呢,她也擔心驪山司的人不聽話,結果陛下給每個人都分派了不少活兒,除了她誰都沒閑著,大家都忙起來,反而沒空去擔心了。
趙瑛越琢磨,反而越佩服她了。在當今還是三公主時,她自認為還算能看透這位殿下,如今陛下反倒看不透了。
她心動后便問負責保護自己的貼身宮女,整日閑著也不是事兒還容易想東想西,看能不能去搭把手。
她覺得陛下不會反對的。
果然,宮女問過后,回來告訴她可以自便,但最好不要離開陛下行宮太遠。
“務以保全自身為上,不可輕信他人……”趙瑛琢磨著宮女轉達的這句話,總覺得陛下似乎是要給自己提個醒。
莫非陛下發現有人要針對自己?會是誰?
滿腹狐疑中,趙瑛還是出去跟著人一塊干活了。
雖然每天都趴在地上,澆藥水然后挖出土再試著把藥水調來調去,然后用牲禽試驗毒性實在麻煩。不過大家一起麻煩就不算什么了,連嚴寒的冬日都仿佛不似往日冰涼,整片驪山駐地熱熱鬧鬧的。
趙瑛牢牢記著,不能離陛下行宮太遠,所以不管其他人如何邀她去遠些的地方她都沒松口。
忙活的這段時間,她新結識不少人。其中有個在驪山司待了十幾年的司卷官,趙瑛印象很深刻。那人姓傅,四十來歲,頭發花白,卻愛把胡須刮得干干凈凈,無妻無子,父母早亡。他在驪山司一眾能人中名聲不顯,看著平平無奇。
趙瑛卻老覺得這人不簡單,便時常找他說話,稱他為傅伯。兩人常在一塊兒嘮嗑,或談家常,或論古今。傅伯學識之廣博叫趙瑛實在驚嘆,更想不明白他為什么如此低調,以他的才學,只要愿意展露出來,陛下一定會重用的。
傅伯得意地笑:“小女娃兒不懂了吧?我這是淡泊名利,人活一輩子,要得自在,那些功名利祿,都是水中月鏡中花。”
趙瑛斜睨他一眼:“我看傅伯您這就是為了偷懶,當官懶,在驪山司也懶。”
大家都在忙,兩人偷溜出來烤兔子吃。傅伯哈哈大笑,拍拍腰間酒壺:“小友聰慧,聰慧。”
趙瑛扯下一條兔子腿給他,自己拿小刀片著吃,邊吃邊燙得含含糊糊問:“你說,咱們這挖來挖去有用嗎?那九鼎怎么辦,就干放著等?”
傅伯一口酒一口肉,暢快道:“不錯,只能等著。九鼎機關不破,探查再多也是無用。”
趙瑛說:“可是能破解的那家伙還沒出來啊……誰知道他會不會死在里頭了?他要沒了,豈不是就……”
傅伯笑著搖頭:“非也非也,小友你想錯了。”
“你那位好友啊,他不會死。”
“不會死?”趙瑛納悶,“為什么這么說?”陛下說這話,他也說這話,姜遺光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讓他們都篤定他不會死。秦始皇都沒能長生不老呢,先讓他找著了?
傅伯談性大發,給她上了一課。
入鏡人入鏡的次數越多,越不似活人,蓋因鏡中為陰界,入鏡便是穿梭陰陽二界,消解兩界相連之淤結。像姜遺光這樣已經第十六回的入鏡人,那在陰界已經幾乎是個死人了。
“那也不能說不會死吧?以前肯定有死在十六七重的人,如果過了十六回就能不死,那第十八層有什么難的?”趙瑛半信半疑,“還有傅伯你這都從哪兒知道的?你又沒入鏡過,說的跟真的似的。”
傅伯:“是啊,我是怎么知道的呢?”他樂呵呵地搖頭一笑,“說不定,我是在騙你,你沒上當,甚好甚好。”
“哼。”趙瑛白他一眼。
對前輩她還是很敬重的,但是對這家伙莫名地敬重不起來,可又有點怕他。
想了想,趙瑛道:“我并非認為傅伯您作假,陛下也曾說過。善多不會死這事興許是真的,但肯定不是你說的那個原因。”
“那小友覺得是為什么?”
趙瑛:“我不知道,山海鏡就是個謎,誰也說不清。”
傅伯樂呵呵笑:“說不準……我們很快就知道了。”
第600章
山海鏡的秘密能不能很快揭開趙瑛不知道, 秦皇陵的秘密那是遙遙無期。她可是聽姜遺光說過,驪山司中能解陣法的人少之又少,要是姜遺光一直沒能從鏡中出來,陣法又有誰能解開?
不過沒幾天她就打聽到, 那邊進展非常順利, 好像新來了幾個有天賦的好苗子, 雖說比不上姜遺光,但也不算慢了。
“居然有這樣的新人,之前怎么沒聽說過?”趙瑛頗感奇異。
傅伯笑道:“你沒聽說過也是常事, 因為他們是無所不知的守陵人,常年隱居山林,最近才現世,投到當今麾下。”
趙瑛從沒聽過這種說法,吃了一驚, 不等她追問,傅伯已談性大發,一一向她道來。
在傅伯口中,所謂無所不知的守陵人, 其實是一群無恥盜賊。他們的先祖偷盜了神明的神力, 背叛了他們的神,才有了無所不知的能力, 并一代代傳下去。
為什么守陵人的后代能解開陣法呢?
因為當年秦皇鑄九鼎,借助了神的力量。那些人竊取神的能力后,自然就知道了相應的破解之法。雖然這么多年下來他們的傳承和記憶都遺失不少, 但如今九鼎陣法已破解大半, 剩余的足夠應付了。
“神?”趙瑛聽著想笑。
在不知山海鏡以前,她也曾相信天上有神明保佑。后來, 她不得不逼迫自己接受,天上要是真的有神仙保佑,又怎么眼睜睜看惡鬼橫行人間?可見世間只有鬼,沒有神。
“的確是神。”傅伯一臉高深莫測點頭,“只不過,并非常人所想象的神。”
趙瑛好笑道:“那又是什么樣的?會法術?會飛天遁地?”
傅伯一笑:“都不會。”
不等趙瑛泄氣,他繼續道,“但是,他能看到過去將來,能穿梭陰陽,能驅使生靈亡靈。最要緊的是,他一手造就了守陵人的先祖,沒有他,就沒有守陵人,你說——對守陵人而言,他是不是神?”
“這么說來,的確如此。”趙瑛又提出新問題,“這神叫什么?他這么厲害,守陵人是怎么偷到他神力的?”莫非跟話本里那樣?放牛郎拿走仙女的羽衣,仙女就飛不起來了,只能嫁給放牛郎為妻。
傅伯跟著問:“是啊,他們是怎么偷神力的?他們怎么做到的?”
趙瑛:“……傅伯您又裝傻。”
兩人躲在一塊樹叢里偷懶,驪山廣闊,駐地中亦翻修過幾回,各色山石叢林環繞,一般找不著人。
反正只要沒鬧出事,沒礙著其他人干活兒,近衛們并不管趙瑛做什么。趙瑛還在打趣傅伯讓他說明白,身后冷不丁冒出一句話。
“才不是竊賊!”
趙瑛回頭,一個年輕人氣憤地直沖到傅伯面前,氣勢洶洶指著他:“你是什么人?居然在這里胡說八道污蔑我子車一族的名聲?”
傅伯只是呵呵發笑,毫不在意道:“是啊,我是什么人?我怎么會知道所謂四大家族一直掩飾的真相呢?”
“一些人哪,不敢面對真實,就編造出假話把自己給騙過去,代代相傳下來,假的也成了真的。殊不知,這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只要還有人記著,竊賊永遠也別想堂堂正正披上人皮,要永遠像條喪家犬一樣逃跑,惶惶不可終日。”
“你……你……”那人看著都要氣暈過去了。
趙瑛大發慈悲幫著問了一句:“這位小哥,你來自子車一族?”
被一打岔,剛看著還想動手的年輕男子叫自己冷靜下來,不要在姑娘家面前丟臉,他對趙瑛拱手行一禮:“趙姑娘好,小人子車鳴,正是子車一族后人。”
“哦,哦,就那個無所不知的守陵人是吧?”趙瑛很是敷衍,“你們真是無所不知?入鏡人的事你們知道嗎?”
子車鳴有些臉紅,更多是不忿,還有一絲羞,自稱無所不知什么的實在讓人不好意思,還是老實點頭:“……是。我們先祖才不像他說的那樣卑劣!我不知你有何居心,在駐地中滿口胡言,你且報上名來!”
前半句還是對趙瑛說的,后面就忍不住對傅伯撒氣去了。
他們這兒鬧起來,原本離得遠的、牽著狗到處嗅聞的人都慢慢湊過來了,假裝不經意地走來走去,一個個把耳朵豎得老高。
傅伯笑呵呵,左看右看裝著沒聽見,就是不搭理他。子車鳴氣得你你你半天說不出話來。趙瑛看得想笑,假模假樣安慰他:“閣下別往心里去,傅伯沒有惡意,我們只是說說話,閣下何必發這么大火?叫其他人看笑話。”
子車鳴仍舊不平:“……他污蔑我們一族名聲,難道我不能發怒嗎?”想到他們一族的人,為了一個秘密堅守幾百年,最后被滅族了還要被潑臟水,他就忍不住。
趙瑛一臉“這太正常了”,對他說:“舊事總有千般貌,就連帝王家也有野史。傅伯不過是在說他知道的事罷了,你如果覺得他說的不對,可以糾正他讓大家一起評理嘛。”
趙瑛一看就知道他是個沉不住氣的年輕人,果然一激他就上鉤了,其他人也順勢圍過來“評理”。
“咦,難道不是嗎?這些天聽傅伯說的,我也想知道那些家族是怎么叛變的。”
“原來你就是那個家族的人,也難怪……”
“話也不能只聽一面,兼聽則明,傅伯說的未必就是真相。”
你一言我一語的,子車鳴就算察覺有點不對也給激出一身火氣,真開始剖白起來。
圍觀眾人越聽面色越凝重,趙瑛一開始只是看笑話,聽著聽著也感覺不對了。
傅伯這些日子沒找別人說過話,因此其他人都不知道他指責四大家族偷竊了“神”的能力,子車鳴也不知道,只聽到后半截。
但趙瑛清楚啊。
結合子車鳴的話一聽,她心里生出個不可思議的念頭。
莫非……傅伯說的“神”,就是子車鳴口中的“異人”?
異人給了四家族一切,結果這四個家族背叛了他。所以異人才會親手拆散他們,甚至過去了千百年,依舊追殺他們的后人。
肯定不只是“背叛”!一定還有其他緣故,否則異人如此神通廣大,就因為背叛了他就要追殺幾百幾千年?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
子車鳴說他們前不久出世投奔陛下,而她聽說九鼎也是不久前集齊的……
四家族被追殺一事,會不會和九鼎有關?
所謂偷走神力,會不會是指他們偷走了本屬于異人的鼎?
傅伯看著子車鳴,笑呵呵地不說話。其他人也漸漸沉默了。
子車鳴終于回過神,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頓時臉都白了。
到這地步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就是這兩個人給他下套嗎?他居然真的鉆了進去,實在……實在愚不可及!
子車鳴一句話也沒說,白著臉撥開人群踉踉蹌蹌走了。
殿內,一宮女為陛下上茶,彎腰附耳悄悄說了什么后,恭敬退下。
原本正在看書的陛下,手中翻動的書頁都停了下來,她抬起頭,對虛無處吩咐道:“查一查,這個傅伯是什么來歷。”
房梁上傳來低低的應是聲。
近衛們查得極快,不過兩個時辰,關于傅伯的生平就擺在了她的案上。
怎么看都很普通。
傅伯大名傅疏,是個屢試不第的書生。兩年前因目睹驪山司人掘墓,被總司處進入驪山司。
駐地里的人都說傅伯喜歡念念叨叨一些奇怪的話,他知道的多,見多識廣,愛打聽的也多,什么都愛問。
世上有怪癖的人多了,驪山司眾沒放在心上,他們自個兒的怪癖也多著呢。
陛下盯著那個兩年前看了會兒。
在兩年以前,傅伯又在什么地方?
趙瑛回去后也開始查傅伯,還讓宮女往上報此人不簡單,這更激起了陛下心中的懷疑。
會不會……這人正是異人的下屬?否則那些陳年舊事他怎么會知道?
陛下可不信他每次都是靠瞎編編出來的。
一晃過去又一個月,九鼎陣法徹底破解開,整片駐地也劃分出了水銀河道。
和秦時輿圖一對比,水銀流經之處形成的山水,和千年前的秦時古都幾乎一模一樣。將破解開的九鼎陣圖疊加對比,很快就找到了沒有水銀河與地宮分布的突破處。
若他們算的沒錯,從這里挖下去二十丈,可以到達地宮外的神道上。
幾次確定后,陛下下令動手,先用火藥炸開地面巖石,再以人力開鑿。
如書中所述,挖至地下十尺,泥土微濕,再下數十尺,泉涌不盡。將水舀干繼續往下,挖出三次地下水仍不停。
此時地上已經挖出個長約十丈的深坑,雖然當初預計只要挖個小坑直通地下,真動手后發現不可能做到。于是這通道越挖越大,最后能容下近千人。
通道四壁微斜,用鑿出的泥土砌了臺階,方便地上的人走下去。踩著臺階一步步向下,會有種一直走入地心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