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一根紅繩沒人會要 他最終還是低估了陸……
葉紹章睡意?消磨干凈。
陳舊的記憶隨著熟悉的物件震蕩顛簸。
他攥著手中這根紅繩, 聲音輕到像是在自言自語。
“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相像的一條紅繩呢?”
“寧寧,你?朋友有說這條紅繩是……”葉紹章說到這里?,頓了下, 像是才想起來葉寧已經?說過紅繩來源了, 喃喃說了句“糊涂了”, 然后道,“司淮有說這紅繩是哪里?來的嗎?”
葉寧此時沒?比葉紹章好多少,甚至更加迷惘。
在葉紹章說出“一模一樣”的瞬間,葉寧好像短暫缺氧了一瞬, 他全憑本能回答:“他小叔給他的。”
葉紹章追問?:“那他小叔有說……”
葉寧知道爺爺要問?什么, 提前截斷他的話?:“沒?說, 他小叔…身份有些特殊,是位僧人, 我也沒?見過。”
葉紹章聽到“僧人”兩個字, 顯然有些驚訝。
他低頭看?著手上的紅繩,手指不自覺又摸上那個蓮花線圈,語氣有些遺憾:“僧人啊,怪不得。”
葉紹章嘆了一口氣。
“那可能是爺爺想得太多了, 這蓮花圈和燈籠圈也不是什么稀罕東西。”
葉紹章眼神注視在紅繩上, 記憶卻飄得很?遠,自我開解似的笑了笑:“說起紅繩,你?還記不記得你?成年禮那天的事?”
葉寧聞言, 抬頭看?向葉紹章。
他還記得他在初到這世界那段時間,總是極力避免在爺爺面前談及“從前”。
因為他把自己當成誤入這個烏托邦的異鄉遠客, 等一場人間大夢普渡,普渡完,再恭送好走。
直到熹山那場大雪落下。
同樣的柿子樹, 同樣的木屋。
宛如一場神啟。
神啟過后,葉寧后知后覺他和這個世界的重疊度。
于是,從熹山回來之?后,他逐漸不再懼怕“從前”,偶爾爺爺提及往事,他也不再如臨大敵,而是自然而然地接話?。
其實往事并不完全一致,總有偏差。
比如他記憶中是南山,可爺爺口中卻是“熹山”。
比如他記憶中的老宅,在這個世界是“饒水”。
可除此之?外?,凡是有關?“家”的一切,關?于爺爺,關?于爸媽,都嚴絲合縫到像一場專門為他量身打造的夢境。
如果不是陌生?的城市和地名警示牌似的立在心里?,他幾乎都快“魘”進這個世界。
就像他曾在熹山和孫長樂他們說過的那個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樣。
——如果沒?有之?后那場夢的話?。
那場讓他認清自己喜歡陸司淮,也讓自己下定決定遠離陸司淮的夢,生?硬又突兀的頓挫,是這個世界提醒他“本分”,亮起的紅燈。
葉寧在饒水的時候就和爺爺聊過很?多往事,卻獨獨沒?有提起過成年禮和幼年系紅繩這兩樁。
雖然他對“往事重疊”的事已經?不算陌生?,可聽爺爺提起“成年禮”,心口還是打了個顫。
“嗯。”葉寧點頭。
葉寧原本想著事情可能也會有偏差,可以等爺爺多說些信息,再回話?,可在點頭的瞬間,他卻鬼使神差地補了一句:“那天進山系了新的紅繩,祝祖爺爺福生?無量。”
“是啊,”葉紹章跟著笑了下,“結果系上新紅繩回來不久,山里?就下起了暴雨。”
“我記得云江許久沒?下過這么大的雨了,一連下了五天,新聞報道說有片山體發生?了滑坡,暫時做封山處理?。”
“然后你?就做了個夢,夢里?你?祖爺爺跟你?說,他橋尾被雷劈榻了,有十三塊石頭掉下河道,不過還好,石頭現在還沉在河底,沒?被卷走,得趁石頭被河水卷走前趕緊修好。”
“等過兩天天氣好轉,水位恢復,可以進山了,他再給你?托個夢,還讓你?務必找人在河里?撈,他不要別的石頭,就要自己的原生?石頭。”
事情到這里?,與葉寧記憶沒?什么二?致。
托夢的事,葉寧整個人都是懵的,這事實在超脫了他的理?解范疇,但他還是把這夢一五一十告知爺爺。
葉紹章卻極其很?重視,絲毫沒?有在意?這只是一個沒?有依據的夢,一個電話?下去,一支小型施工隊便準備完畢。
這還不夠,葉紹章還把之?前拍攝過的佛渡橋的照片一張一張羅列出來,找了建筑專家一起,在書房里?研究了兩天橋梁結構。
因為佛渡橋與一般的石板橋、石拱橋不同,它?不是用長條石扎入河床砌成的,而是一座很?少見單孔拱形門洞橋,最獨特的就是它?的橋身,全部由?天然的溪卵石堆壘而成。
——這或許也是葉寧夢到“要原生?石頭”的原因。
一切準備就緒,接著就是等,等祖宗托夢說可以進山了。
可三天過去,安市放晴,封山結束,“祖宗”還是沒?動靜。
最終等不住的反而是葉紹章,第三天一大早就帶著葉寧先行往山里?去。
然后他們發現,佛渡橋還是原先的佛渡橋,一切無恙,唯一丟失的,只有一星期前葉寧系的那條紅繩。
葉寧:“。”
葉紹章:“……”
“佛渡橋托夢”一事,一度讓葉紹章覺得是古橋顯靈了,結果進山之?后,不僅橋沒?事,紅繩還沒?了,葉紹章差點沒?能站穩:“是我們來晚了。”
氣咽聲絲,語氣卻憤慨。
就好像紅繩被誰偷了似的。
葉寧想笑又不能笑,只好一邊扶著爺爺,一邊安慰他:“一根紅繩誰會要。”
“這深山老林的,除了我們,也沒?人來。”
“大概是被暴雨沖走了。”
葉紹章繼續氣咽聲絲:“那你?祖爺爺托夢呢?”
葉寧看?了一眼橋尾,攙著葉紹章往回走,平和開口:“大概率是前幾天看?到了山體滑坡的新聞,所以做了個有聯想的夢。”
葉紹章勉強信了這說辭,但每每想起這事,還有種捶胸頓足的可惜感。
葉寧還當爺爺這次也是如此,卻聽到葉紹章說:“你成年禮那條紅繩,系上才一個多星期就不見了,更別說二十年前那一條了。”
“怎么可能會是同一條呢。”
葉紹章注意?力重新回到手上這條紅繩,他繼續道:“他小叔是僧人,那他們見過的祈福紅繩肯定很?多,偶爾有一樣的…也正常。”
葉紹章聲音一字比一字低,葉寧見不得爺爺這失神的模樣,小心翼翼將紅繩從他手中取下來,猶豫幾秒,安撫著開口:“沒?事,過段時間,我可能會和陸司淮小叔碰一面,到時候方便的話?,我再問?問?他這紅繩從哪里?來的。”
葉紹章注意?力一下子從紅繩轉移到葉寧身上:“你?和他小叔碰面?”
“…嗯,”葉寧避開葉紹章的眼神,說了謊,“云想和他小叔的寺廟有一些合作項目,我有點興趣。”
葉紹章知道自家孫子和陸司淮關?系不錯,聞言也沒?多想:“也好,也是緣分。”
“嗯,”話?題結束,葉寧摘掉葉紹章的眼鏡,扶著他重新躺下,“好了,再不睡生?物鐘就要亂了。”
葉紹章應了一聲,靠著枕頭躺下,眼睛卻沒?有閉上。
他視線靜靜追在葉寧身上,看?著他將那條紅繩收進木盒,看?著他俯身給自己整理?被褥。
“寧寧。”葉紹章忽然開口。
葉寧:“嗯?”
葉紹章看?著葉寧的眉眼:“明天有事嗎?”
葉寧還當爺爺是想自己了,笑了下:“沒?事,明天也……”
“在家陪你?”幾個被葉紹章的聲音打斷。
“那明天陪爺爺進山,見見你?祖爺爺吧。”
“也好多年沒?去了。”
葉寧動作幾不可見地頓了下:“好。”
“佛渡橋,佛渡橋,佛渡有緣人,這條紅繩可能就在提醒我們呢。”
“好,明天去,現在先睡……”葉寧聲音猛地滯住,像被一根長簽穿過喉嚨,再開口時,聲音啞得厲害:“爺爺,你?說…什么橋。”
葉寧極力壓制住身體的戰栗,在爺爺面前拼了命讓自己顯得平靜。
好在葉紹章此時還有些恍神,他沒?察覺葉寧的異樣,只當他沒?聽清,玩笑著說:“佛渡橋啊。”
“怎么了,祖爺爺的名字都忘記了?”
沒?聽錯。
葉寧指甲用力到幾乎要嵌進掌心:“沒?。”
…佛渡橋,這個世界也叫佛渡橋。
哪怕是和原世界一模一樣的柿子樹和瓦屋,生?長的地界也“入鄉隨俗”,從南山變成了熹山。
可這里?的佛渡橋依舊是佛渡橋。
“爺爺,”葉寧喉間呼出一口長氣,聲音仍舊是干澀的,他知道眼下不合適,但他急需什么來確認這是真實的,“…你?那邊還有橋的照片嗎?太久沒?見了,我想看?看?。”
葉紹章有點奇怪自家孫子的話?,畢竟明天就能見了,為什么還要看?照片?但他向來不會拒絕葉寧的要求,伸手拿過一旁的手機,翻找起來。
葉紹章有專門的相冊,輸入密碼解鎖后,很?快找出照片來。
他將手機翻轉,遞給葉寧。
葉寧自認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可在看?到照片的瞬間,心口的震顫仍劇烈而洶涌。
穿過喉口的那根無形長簽好像碎成了無數細小的鐵片,在身體各個部位游走。
身上似乎是漏了,到處透著風。
情緒和理?智互相博弈,拉扯得人生?疼。
“好了,看?完了,”葉寧強忍住戰栗,“明天我們一起進山。”
“睡吧。”
……
葉寧看?著葉紹章閉上眼睛,輕聲走出門。
關?門的瞬間,他身體一軟,撐著墻滑在走廊的地毯上。
身上所有力氣和氧氣好像都快要用盡了,只剩心口還跳動著,一種強烈的預感從那唯一跳動的地方野蠻生?長出來。
葉寧就這樣,一個人在走廊坐了十幾分鐘,才撐著墻重新站起來。
一整個下午和晚上,葉寧都是疲頓的。
意?識好像被什么東西從中豁開了,一分為二?,一半是理?智,一半是焦躁,無論?哪一半,他都無法將“佛渡橋”從自己的識海中驅逐。
身體憊倦至極,葉寧早早上了樓,想早些入睡,可身體里?那場持久的博弈仍舊不停。
他躺在床上,連一分鐘都格外?漫長。
葉寧都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是撥出了一個電話?。
只兩秒過去,電話?接通。
電話?那頭的人的聲音卻比更快。
“怎么還沒?睡?”那人聲音有些低,像是怕吵到他,“秦樂舟說你?八點就上樓了。”
葉寧在打電話?之?前,反復調整過自己的呼吸。
他知道陸司淮對他情緒變化很?敏銳,猶豫很?久,甚至在腦海里?模擬過幾遍,保證自己不會出錯,才撥出的這通電話?。
可在聽到陸司淮聲音的剎那,所有被壓下去的情緒再度反撲回來。
葉寧連忙捂住手機聽筒的位置,閉著眼睛重新深呼吸好幾次后,才將手機靠近耳朵。
“陸司淮。”
葉寧以為自己很?平靜。
可他最終還是低估了陸司淮對自己的影響程度,也高估了自己。
尾音打著輕顫落下的瞬間,電話?那頭驟然安靜下來。
第62章 等我回家 對視是人類不帶情欲的精神接……
葉寧有些后悔打這個電話了。
空氣凝滯數秒后, 他輕聲扔下一句“你等等”,便?從床上?坐起身,快步走到主臥茶吧機旁給自己接了一杯水。
葉寧喝完一杯水, 才重新接起電話。
“剛悶在被子?里, 嗓子?有點干, ”葉寧情緒總算平穩下來,裝著樣子?咳了一聲,試圖將剛剛的異樣壓過去,“現在喝了點水, 已經好了。”
“那個, 你吃了沒?”
葉寧:“。”
問的是個什么問題。
都快九點了。
那頭意料之中的安靜。
“…你怎么不說?話。”
沉默隔著屏幕一點一點滲透過來。
就?在葉寧打算再起個話題的時候, 那頭總算開口:“吃了。”
葉寧心安穩落下去,放下水杯, 朝著床邊走回去, 邊走邊問:“藥呢,吃了沒。”
陸司淮:“吃了。”
葉寧掀開被子?,慢慢爬回床上?:“那繃帶還要打幾天?”
陸司淮:“兩天。”
葉寧:“今天路上?沒有震到傷口吧?”
陸司淮:“沒有。”
葉寧無意識摸了摸鼻尖。
以往兩人打電話的時候,鮮少出現現在這樣的情況, 一連四五個問題, 都是葉寧在問。
換做往常,葉寧大概會在這時停下,然后問一句“你沒什么想問的嗎”, 可此時的葉寧枕在枕頭上?,聽著陸司淮的呼吸聲, 只覺得安心。
葉寧剛剛撒了謊,但現在真的將自己完全裹在了被褥里。
帶著重量的被子?和陸司淮的存在給了他莫大的安全感。
葉寧呼出一口滾燙的長?氣。
“陸司淮。”
“嗯。”
“明天我要去一個地方。”
“什么地方。”
“…你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我認的干親嗎。”
“嗯。”
葉寧睡前將陸司淮給他的那根紅繩壓在了枕頭底下, 他伸手摸索,將紅繩從枕頭底下抽出來,攥在指間?,被褥里一片黑暗,只有手機屏幕發?出一點微弱的光,其實看不清什么,可葉寧視線仍舊凝在那條紅繩上?。
“明天回來之后,我想告訴你一點事?。”葉寧說?。
無論結果如何。
說?完,葉寧倏然緘默。
電話那頭的人好像回了什么,葉寧一時也沒聽清。
他還不知?道?這個世界的佛渡橋離建京有多遠。
但應該就?在云江。
他和爺爺明天上?午出發?,中午大概就?能下山。
云江到建京三四個小時,明天下午開車,那入夜前應該可以到。
“陸司淮。”
“嗯。”
葉寧沒察覺到陸司淮聲音已經壓得很?低了。
“明天等我回來…我們見一面,”葉寧停頓幾秒,像是補充,又像是請求地說?,“我去溇山找你,就?見一面,我就?回來,好么。”
陸司淮沒回。
可葉寧覺得電話那頭的呼吸聲似乎變重了,又像是他的錯覺。
他張了張口,確認人在不在似的又喊了一聲:“陸司淮?”
“好。”那人終于說?。
隔著屏幕,葉寧看不見陸司淮的表情,但聽到了回答,也聽到了陸司淮那邊輕微的聲響。
“你那邊是不是有人敲門?”葉寧凝神聽了兩秒。
“嗯,要下樓一趟。”
葉寧點了點頭,點完才意識到陸司淮看不見,便?回了一句:“那你去吧。”
最想說?的話已經說?完,葉寧輕松不少,他怕耽誤陸司淮的事?,簡單說?了兩句之后,隨后掛斷電話。
通話結束,葉寧掀開被角的剎那,熱氣從被褥中爭先恐后涌出去,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也好像一個被松了氣的閥門,咝咝往外泄著力。
如影隨形的不安感就?在這通電話中消弭大半,葉寧仍舊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但已經沒那么害怕了。
他慢慢閉上?眼睛。
或許是心里掛著的事?太重,葉寧睡得并不安穩,半夢半醒間?,他好像聽到了汽車輪胎碾過路面的摩擦聲以及小滿汪汪的叫聲,那聲音交疊著,忽遠忽近,葉寧只當是自己做夢了,沒在意,蒙著被子?繼續睡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已是凌晨1點多。
長?時間?悶在被褥里,葉寧喉口干得發?癢,他睜開眼睛醒了一會神,開燈,下床,給自己倒了一杯溫水。
喝水的間?隙,他隱約又想起剛剛那場“夢”。
可那夢什么畫面都沒有,只有一點聲音。
葉寧想著想著便有些出神,他搖了搖頭,清空腦里亂七八糟的念頭,轉身要往床上?走。
就?在這時,手機屏幕忽然亮起。
“嗡”一聲。
葉寧懵了下,俯身拿過手機。
【陸司淮:醒了?】
葉寧懷疑自己沒醒。
【葉寧:?】
【葉寧:你怎么知?道??】
下一秒,一張照片發?了過來。
【陸司淮:照片.jpg】
【陸司淮:房間?燈亮了。】
葉寧周遭的時間?仿佛靜止了,大腦好像短暫失去了識別分析信息的功能。
他用著幾乎算得上?狠的力道?掐了自己手腕一把,疼痛感傳來,停滯的思考能力才重新運轉。
葉寧再度看向那張照片,幾秒后,如同一只從懸籠驚出的鳥雀,拿著手機轉身朝樓下跑去。
他跑得太急,絲毫沒注意到身后已經跟了一條小尾巴。
——小滿從聽到二樓動靜起,就?從窩里跑了出來。
葉寧直到跑到玄關?,才聽到身后噠噠的跑動聲,他一回頭,發?現是小滿。
可又沒法?帶它出去,慌忙間?,葉寧只好再度折返,抱起小狗就?要把它放回小窩里。
可小滿接連幾天沒見到葉寧,今晚人又早早上?樓,沒怎么陪它玩,小狗怎么都安靜不下來,一個勁地叫喚。
小狗月份小,還是幼犬,叫聲不算響,可架不住這超長?待機的模式。
葉寧想到爺爺和秦樂舟還在二樓。
尤其是爺爺,睡眠質量本就?不算好,再睡幾個小時又要進山……
葉寧沒轍,小心虛捏住小滿的嘴,比了個“安靜”的手勢,把它抱在懷里,隨后快步小跑到玄關?。
葉寧拿過衣架上?掛著的絨服外套,又擔心外頭溫度低,凍著小狗,索性把小狗抱在身前,一起套在絨服里。
葉寧把拉鏈堪堪拉到胸口的位置,露出小狗腦袋,最后套了雙外穿的棉拖,推開門跑出去。
懷里多了一只小狗,說?重不重,但托著跑那么長?一段路,多少也有些費力,終于跑到門口的時候,葉寧已經開始往外喘白?氣了。
倒是小滿興奮得很?,即使尾巴還裹在絨服里,也擺個不停,顯然還沒有這么玩過。
冬夜冷寂,葉寧卻好似感覺不到外頭的寒意。
人還沒跑陸司淮面前,已經邊喘邊出聲:“你、你怎么來的?”
陸司淮套了一件煙灰色的全羊絨外套,葉寧單手托著小狗屁股,空出一只手去探陸司淮手背的溫度。
還好,手背溫溫熱熱,并不涼。
葉寧又轉過頭,去看陸司淮身后不遠處那輛邁巴赫,他心口一凜:“你怎么來的?自己開車?安全帶怎么系的?肋骨……”
陸司淮及時打斷他的話:“家?里司機開過來的。”
葉寧:“那司機呢。”
陸司淮指了指隔壁秦樂舟的別墅:“隨便?挑了輛車,已經回去了。”
直覺告訴葉寧,陸司淮沒有說?謊,可哪怕是坐司機的車,路上?也要三四個小時。
葉寧都不知?道?說?什么好,想批他兩句,又舍不得。
因為他不得不承認,見到陸司淮的瞬間?,他內心是雀躍甚至欣喜的。
可有一不能有二。
“不是說?了我明天去找你嗎?”葉寧一想到陸司淮衣服下的傷口,整個人就?有些焦慮,如果不是地方和時間?不對,他都想把陸司淮外套脫了檢查一下。
陸司淮反握住葉寧的手指:“可已經‘明天’了。”
葉寧一怔。
陸司淮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沒有他一貫的笑意,葉寧之前注意力不是在車上?,就?是在陸司淮的肋間?,直到這時,他微一仰臉,才覺察到陸司淮沒什么表情,但身上?情緒好像很?重。
不止是陸司淮對葉寧情緒變化敏銳,葉寧也是如此。
他幾乎是立刻反應過來,自己今晚那通電話對陸司淮的影響。
葉寧心口有些悶。
不知?道?是被小滿壓得透不過氣還是別的。
陸司淮把葉寧所有表情和動作?收在眼底,他揉捏著葉寧手指上?薄薄的軟肉:“在想什么。”
葉寧一時無言,直到陸司淮把葉寧的手指攏在掌心。
“不該抱小滿出來的。”葉寧忽地開口,他沉默幾秒,垂著眼,用闡述事?實的語氣坦然直率地補了一句:“帶著它,也不能抱你。”
葉寧不后悔打那通電話。
他只是后悔帶著小狗出來。
小狗鬧得很?,去抱陸司淮一定會碰到他肋間?的傷口。
陸司淮胸腔堵了一路的淤氣,終是在這一句“不能抱你”中全數疏淌出來。
還好,他說?的不是“早知?道?不打那通電話了”。
陸司淮走近一步。
“抬頭,看我。”他低聲說?。
陸司淮突然地出聲,讓面前一大一小同時抬起頭來看著他。
葉寧微仰著臉,小滿倒是高高揚著腦袋,下巴與脖子?幾乎要連成一條直線,看著很?拼命。
它顯然還記得陸司淮的氣息,一邊挺胸抬頭,一邊撒嬌似的嗚嗚叫著,示意陸司淮去摸它。
陸司淮總算露出今晚接到葉寧電話以來,第一個笑臉,他抬手按住小狗高仰的腦袋,很?不給面子?地壓下去:“不是叫你。”
說?完,他俯身,在葉寧還沒回神的時候,在他唇角留下一個輕淺的吻。
葉寧怔了兩秒,雖有些意外,但畢竟有所經驗,不是“生手”,在陸司淮直起身的瞬間?,他捂住小滿的眼睛,微微往前挪一步,回禮似的在陸司淮春唇梢親了一口。
陸司淮沒料到葉寧的動作?,輕笑出聲:“再親一下。”
陸司淮向來得一寸就?進一尺,他也知?道?自家?男友向來“堅守底線”。
陸司淮開口前就?已經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可得到的,卻是再一個親吻。
葉寧仰著頭,又親了一下。
陸司淮:“再……”
葉寧放開捂住小滿眼睛的手:“差不多了,注意影響。”
陸司淮失笑。
葉寧領口被小滿擋著,沒有拉拉鏈,有些進風,鼻子?也被吹得通紅,陸司淮抬手將他絨服后的帽子?抻好,替他戴上?:“明天早上?要進山?”
“嗯。”
“幾點。”
“七點多。”
提起進山,葉寧動作?忽然停下,他抬眼,認真看著陸司淮:“你不能去,路遠,山路也不好走。”
陸司淮:“我知?道?。”
葉寧視線下移,落在陸司淮左肋:“要是讓我知?道?你進山了,我真的會生氣。”
陸司淮沉默幾秒,有些無奈地點頭:“好,知?道?了。”
對視是人類不帶情欲的精神接吻。
兩人面對面靜靜站了一會,沒說?話,但彼此默契地享受這種安靜。
最后是陸司淮先開了口:“累不累?”
葉寧:“什么?”
陸司淮:“托著小滿。”
葉寧搖頭。
陸司淮視線微微下移:“睡著了。”
葉寧低頭一看——
許是因為這個姿勢和裹住它的氣息,對小狗來說?同樣充滿了安全感,小滿腦袋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耷在絨服的拉鏈上?。
葉寧小心抬手,用空著的手托住小狗的腦袋。
“小狗都睡了,你也該睡了。”陸司淮用溫熱的手指貼在葉寧臉側,很?輕地蹭了一下。
葉寧聽著陸司淮話里話外的意思,試探著問:“你呢?你不在這睡?”
葉寧一時沒控制住自己的音量,懷中的小狗打了個驚,后腿蹬自行車似的往后一踹,還好只是幼犬,力氣不算大,葉寧壓低聲音:“這么晚了,你不在這睡要去哪?”
陸司淮聲音同樣放低幾分,語氣也格外認真:“長?輩在,半夜進門不禮貌。”
葉寧:“現在爺爺已經睡了,早上?你就?待二樓房間?,我和爺爺很?早就?出門,發?現不了。”
陸司淮沒說?話,但眼神即是回答。
葉寧皺眉。
“我不會讓你一個人開車回建京的。”
“要么我送你,要么上?樓睡覺,你自己選一……”
“我去隔壁睡。”
“……”
陸司淮在某些方面有自己的教條規則,就?像今晚,他可以由著自己橫跨兩個城市趕著“明天”到這里來,在車上?等二樓某個房間?亮起燈,才給他發?消息。
也可以由著自己得一寸進一尺。
但不會允許自己在這種狀態下登門。
哪怕能瞞過長?輩。
葉寧啞巴了許久,才應了一聲:“哦。”
陸司淮失笑:“好了,外頭冷,回去睡覺。”
葉寧抱著小狗搖頭:“我先送你。”
陸司淮站在原地:“就?幾步路。”
葉寧催他:“快走。”
陸司淮沒轍,但他知?道?這人在擔心什么,他從衣服里拿出車鑰匙,塞進葉寧棉服口袋里:“這樣呢。”
葉寧稍微放心了點,但也只是稍微。
他做了簡單讓步:“那我送你到門口。”
多站兩秒就?要多吹兩秒風,陸司淮最終敗下陣來。
兩人并肩往隔壁走。
陸司淮下意識想牽手,撲了個空,才反應過來男友兩只手都沒閑著。
“重不重?”陸司淮問。
葉寧:“還好。”
陸司淮:“怎么帶小狗出來了。”
葉寧實話實說?:“跟出來的,抱回去一直叫喚,怕吵到爺爺和秦樂舟。”
說?到秦樂舟,葉寧仔細想了想:“你睡醒要回溇山還是去云想?”
“怎么了?”陸司淮問。
葉寧偏頭看他:“我讓秦樂舟看著你。”
免得他亂跑。
陸司淮善解人意地說?:“不回溇山,也不去云想,就?在別墅待著。”
葉寧有些高興,眉眼都肉眼可見地明朗起來:“那有沒有什么想吃的?我讓阿姨給你們做。”
“等秦樂舟醒了,我讓他把小滿也抱過去。”
陸司淮低頭看了一眼葉寧懷里的小胖狗。
就?因為這只小胖狗,他連男朋友的手都沒牽到。
明早醒了還要再聽它汪汪,什么道?理。
陸司淮有些好笑:“讓我陪它玩?”
葉寧語氣輕快:“不是,讓它陪你玩。”
陸司淮微怔,心口隨即閃過一陣戰栗般的悅意。
葉寧:“你就?好好在別墅待著,然后……”
葉寧像是不知?道?要說?什么了,話頭停住。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秦樂舟公?館別墅門前。
陸司淮識別指紋。
“嘀——”
大門應聲而開,庭院排燈感應到來人,在暗夜里閃著幽微溫暖的顏色。
陸司淮緩緩轉過身,兩人對視站著。
門口的照明燈帶著一層膠質的光,公?平地落在兩人身上?,像一層柔軟的盔甲。
“剛剛想說?什么,”陸司淮在這個靜謐卻不孤寂的冬夜慢聲開口,“讓它陪我玩,然后呢。”
“然后……”葉寧停頓片刻,眼睛閃爍著,他深深看著陸司淮,一字一字,專注地說?,“等我回家?。”
第63章 爺爺,那不是夢 葉寧沒想過,有一天,……
葉寧把小滿放進狗窩, 又?從頂上的小狗衣櫥中挑了一條它最喜歡的小熊被子蓋在它身上。
小狗配小熊,葉寧笑了下?,給?熟睡的小狗拍了一張照片, 發給?陸司淮。
回到房間再躺下?, 已是凌晨兩點。
后半夜葉寧睡得還算好, 再醒來時,是鬧鐘響起的時間。
葉紹章已經起了。
葉寧下?樓的時候,爺爺正在露臺打八段錦,正做到第三式, 一轉頭, 看見?自家乖孫從樓梯上下?來, 簡單一個收勢,推開?露臺落地窗走進來。
葉寧拿著?擦汗巾和保溫杯等在那?邊。
“還早, 再去?睡會。”葉紹章把葉寧有些發翹的發尾往下?壓了壓, 說。
葉寧感覺被搶了臺詞,把保溫杯的杯蓋打開?,遞過去?:“是誰起得早?阿姨說你都做完兩套八段錦了。”
葉紹章一臉不贊同:“上了年紀的人覺少?,你們年輕人能和我比?”
葉寧:“……”
葉紹章抬了抬下?巴, 示意葉寧上樓去?。
“再去?睡個回籠覺, 八點的時候爺爺叫你。”
葉寧搖頭:“不是跟秦叔說好七點出發嗎?”
葉寧在家就套了件寬松毛衣,露出一截瘦削的鎖骨,葉紹章越看越覺得單薄, 也不急著?進山了,只?想?讓葉寧再多睡兩個小時, 養養神。
養的小狗倒是壯實得很,能吃能玩能睡的。
葉紹章說:“那?是在你昨天睡得好的前提下?。”
“昨晚不是半夜下?樓了嗎,”葉紹章看著?葉寧, “是不是沒睡好?”
葉寧頭腦一下?宕機,說話都不利索了:“下?、下?樓?”
什?么?時候?
爺爺怎么?知道的?
他看到什?么?了?
看到陸司淮了嗎?
看到他和陸司淮在門口……了嗎?
“怎么?了,脖子怎么?忽然紅了?”葉紹章看著?葉寧驟然紅透的脖子,抬手一摸,“這么?燙?是不是昨晚凌晨出門凍到了?!你看你,非要凌晨出門,外頭什?么?天氣不知道嗎?”
聽到“出門”兩個字,葉寧三魂立刻丟了倆,他掩在身后的手死死扶著?一旁的木柜,好讓自己不倒下?。
葉寧想?讓自己看起來“沒事”一點,可事實不允許,葉寧連正常說話都做不好。
“爺爺,你昨晚沒、沒睡著?嗎?”
葉紹章連忙招呼阿姨找個耳溫槍來,一邊回著?葉寧:“睡了,起了個夜,口干,想?下?樓拿幾片茶葉,看到你抱著?狗從外頭回來,怕嚇著?你,就回房去?了。”
葉紹章又?說:“今早你住家保姆說昨晚聽到小狗叫喚,想?出來看看,她一出來,你已經把狗抱出去?了。”
葉紹章橫眉:“是不是昨晚上樓早,沒帶小狗出去?遛,它夜里鬧了?”
葉寧:“…………”
幾小時前,葉寧還在后悔帶小狗出去?。
現在,葉寧扭過頭,看著?趴在狗窩里,睡得四仰八叉的小胖狗。
“…嗯,夜里鬧,帶它出去?了。”葉寧閉上眼睛。
“就知道,”葉紹章拿過耳溫槍給?葉寧測體溫,連測兩次,體溫都正常,又?在葉寧再三強調沒有不舒服的保證下?,才勉強放下?心來,葉紹章又?看了眼狗窩里的小胖狗,語重心長道:“偶爾一次就算了,這半夜遛彎的習慣可不能養成,不能鬧一次就帶它出去?,鬧得厲害也不行,不要慣它。”
葉寧:“……嗯。”
當天,小胖狗醒來后,狗窩里多了好幾個送貨上門的新玩具。
小狗得到禮物興奮得搖尾巴轉圈。
小狗不知道自己小小的年紀,替它兩個爹背了一口巨大的黑鍋-
臨出門前,葉紹章不放心,又?給?葉寧量了個體溫,最后索性直接帶著?耳溫槍和退燒藥上了路。
進山的事,葉紹章沒有告訴任何人,只?帶了一個秦理群。
云江是個多山多水的地界,偏山深山很多,但佛渡橋在的這座山卻與那?些山頭都不同。
——它沒有名字,在這個衛星涂層可以精確到每棟建筑的時代,甚至只?能“憑運氣”找到它的存在。
是的,憑運氣。
用替葉家找到這座橋的那?個中間人的話說,就是:“能不能見?到它,全看橋的心情和緣分。”
葉寧原先其實一直沒信。
因為?自他有記憶以來,只?要進山,都能見?到老橋。
最開?始是逢年過節就要見?一趟,后來中間人說橋年紀大了,不要太打擾,便隔個幾年去?一趟。
沒一次是落空的。
葉寧想?著?可能是中間人常用的話術,也沒多想?,直到后來有一天。
葉寧記得那?是爺爺離世?后的某一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站在佛渡橋上。
有一個蒼老卻平和的聲音出現在他的夢境中。
他和那道聲音聊了很久。
聊了什么葉寧醒來后就忘了,只?記得自己夢到了佛渡橋。
那天他難得睡了個好覺,醒來后跟助理說,想?進一趟山。
助理剛跟他沒多久,不知道葉寧說的“進山”就是要去?佛渡橋的意思。
葉寧便給?他發了位置。
助理當著?葉寧的面,打開?地圖,界面上卻彈出一個提示框。
上頭寫著?“網絡異常,請檢查網絡或系統設置,您也可以在‘我的-離線地圖’中下?載目標城市后,實現離線搜索”這幾個字。
助理看著?右上角滿格的信號,懷疑是自己手機出了問題。
只?好依照地圖提示,從城市列表里找到安市,下?載了離線地圖包。
可在離線地圖包里的搜索結果依舊是“網絡異常”。
助理:“…是不是今天公司網有問題?”
葉寧就是在這時,想?起中間人說過的那?句話。
他沉默幾秒,試探性地點開?位置——
地圖顯示距離目的地36.8公里。
顯示一切正常。
助理:“……”
同樣的地圖,同樣的網絡,同樣的手機型號,老板能打開?,他卻不可以。
助理不信邪,又?試了一遍。
依舊網絡異常。
可其余所有軟件都能正常運行。
助理:“…可能是我手機這個地圖軟件太久沒有更新,搜索功能出毛病了,你看我搜其他地方?也是網絡…通暢?”
助理:“……”
助理還欲再試,卻被葉寧打住:“不用了。”
自那?之后,葉寧便記住了那?句話。
可他最后還是沒能進山。
那?段時間公司很忙,他被絆住了腳,事情便耽擱了。
一晃就到了如今。
葉寧從沒想?過,有一天,他還會記起那?個夢境。
——從踏進這座深山開?始,那?個葉寧睡醒后便再也記不清的夢境,就忽地清明起來。
像是山風不動聲色,卻一點一點吹開?層層薄霧。
在見?到佛渡橋的瞬間,夢中那?道蒼老的聲音忽地在耳際響起。
祂在夢中問他:“是不是很想?見?爺爺?”
葉寧說:“是”。
然后那?道蒼老的聲音告訴他:“那?就回去?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把自己養好,也好見?爺爺。”
葉寧也終于想?起自己曾三次聽過這個聲音。
第一次是成年禮后那?場“托夢”。
第二次是這場。
而第三次,就是那?場動物大遷徙的紀錄片結束之后,葉寧聽到的“聽書聲”。
那?道音調平平,聲線平平,沒什?么?感情,但很溫和,帶著?一股莫名安定的力量,告訴葉寧這個世?界的存在的“聽書聲”。
深山無聲,葉寧卻覺得萬物轟鳴。
他知道眼前這座老橋就是他最熟悉的那?座佛渡橋,可仍舊固執地前進,一步一步走到橋頭,在某個位置蹲下?|身,伸手摸向橋頭下?沿石縫,半分鐘后,葉寧動作停住。
葉紹章從橋尾走過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葉寧坐在橋頭的位置,手上拿著?一個戴著?斗笠的小橋頭獅。
葉紹章看到這小獅子也愣了下?,笑了:“還在呢。”
葉寧逆光坐著?,身上一半是光,一半是陰影。
他眼簾半闔,酸脹感沿著?眼眶涌向鼻腔:“嗯,還在呢。”
——這小橋頭獅就是那?次“托夢”之后,葉寧專門找人打的,祈佑風調雨順,陪著?祖爺爺,保佑橋梁平安。
葉寧將小橋頭獅重新放回原處,感覺到眼睛干澀,他一抬手,摸到一臉濕潤,才后知后覺是自己哭了。
葉寧像個小孩子似的用衣袖猛地蹭掉眼淚,從地上站起來,一個轉身,緊緊抱住葉紹章。
“爺爺。”葉寧顫著?聲音喊。
“怎么?了?”葉紹章覺察到葉寧的異樣。
葉寧眼淚止不住地掉,聲音卻帶著?笑:“沒事,我高興。”
葉紹章撫摸著?葉寧的發尾,沒問他“哭什?么?”,只?說:“你高興,爺爺就高興。”
秦理群走過來,將準備好的香、花、燈、水、果等一系列齋供擺出來。
葉紹章帶著?葉寧凈完手,敬對橋頭,手持三炷香敬于額前,三拜過后,將香插進橋頭辟出的一塊黃泥地中。
——他們沒用自備的香爐,因為?中間人曾告訴過他們,這塊黃泥就是天生地養的風水香爐。
葉紹章先行上香,葉寧跟在他身后。
秦理群站在橋尾后面,沒有跟過來。
而就在香入黃土的一瞬間,葉寧耳邊忽地傳來一陣縹緲悠遠的鐘聲。
像是寺廟的鳴鐘。
鐘杵輕緩慢揚,傳之既遠,回蕩不息,每一下?都像在葉寧心口敲擊。
鐘聲停止的剎那?,葉寧猛地回神,他偏過頭去?,望著?聲音出現又?消失的方?向,良久。
“爺爺,你剛剛有沒有聽到鐘聲。”
“鐘聲?”葉紹章也是許久未到佛渡橋來了,此時正俯身,專心致志往黃泥地上擺鮮花,他聞言抬起頭,凝神聽了一陣,才回:“沒有啊。”
“不是現在,是剛剛。”葉寧忙道。
葉紹章仍然搖頭。
只?有自己聽見?……
葉寧指尖一顫。
直覺告訴葉寧,那?邊有什?么?人在等他。
“爺爺,”葉寧單膝半蹲下?來,視線與葉紹章齊平,他有很多借口可以瞞過眼前的人,獨自行動,可這次葉寧卻忽地不想?再瞞了,他深吸一口氣,“你還記不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我做過一個噩夢。”
葉紹章放下?手中的鮮花,轉過來,看著?葉寧。
葉紹章沒告訴過葉寧,這段時間,他晚上時常做夢,夢里都是葉寧在他懷里哭得滿臉淚痕,說想?他的模樣。
葉紹章數次從夢中驚醒,心口都是疼的。
眼前的孩子與夢中的身影有一瞬間的重疊,葉紹章有些恍惚,他壓下?心頭異樣:“嗯,記得。”
“但那?只?是夢,乖乖別?怕,爺爺在呢。”葉紹章抓過葉寧的手,這句“只?是夢”像是在安撫葉寧,又?像是在寬慰自己。
可葉寧只?是深深看著?葉紹章,良久。
“爺爺,那?不是夢。”
“對,那?只?是…什?么?…不是夢……”
葉寧扶住葉紹章發顫的手。
風過樹梢。
這一刻,葉寧遙遙想?起在公館見?到爺爺的那?個早上,他哭著?和他說,自己做了一場經年不醒的噩夢,說那?是夢的時候,他是哭著?的,可現在說那?不是夢,他卻笑著?。
葉寧沒想?過,有一天,他說出真相的這“有一天”,能平靜至此。
他圈著?葉紹章的半邊身體,支撐著?這個小老頭,就像這個小老頭支撐著?他以往二十余年的歲月。
“爺爺,是祖爺爺帶我來找你的。”
“祂要我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養好自己,等祂帶我來找你。”
“所以我來了。”
“剛剛我聽到了鐘聲,就在那?里。”
“我覺得是祖爺爺想?告訴我什?么?,我得去?一趟。”
葉紹章久久不能回神,他抓著?葉寧的手,像抓著?海里唯一一根浮木。
許久,久到香炷都快燃盡,葉紹章才一點一點松開?葉寧的手:“好…好。”
他沒問那?句“那?不是夢”是什?么?意思,也沒探究那?只?有葉寧聽見?的鐘聲,他只?是借著?天光,看著?葉寧的眉眼。
“去?吧。”
“我留這跟你祖爺爺說會話。”
“路上要小心,別?跑,慢慢走。”
“早去?早回,爺爺…在這里等你,回家吃飯。”
葉寧笑著?。
“好。”
第64章 真相 “告訴陸司淮,照顧好自己,別開……
葉寧進過?上百次山, 卻是第一次知道這山里還有一座古寺廟。
葉寧抬起頭,看到寺廟的飛檐。
古樸灰色的檐瓦掩映在層層巒翠間,脊上正坐著一只脊獸。
葉寧看不清那脊獸的模樣, 單看輪廓, 有點?像他送給佛渡橋的那只小橋頭獅, 不過?是放大版。
脊獸旁邊是飛檐翹腳,下頭懸著的一個驚鳥護花的風鐸。
山風一過?,鈴便響兩聲,風吹玉振, 像極了講法誦經之聲。
葉寧不知道自己沿著石階走了多久, 這山里的時間好像有其自己的運轉規律。
他感覺自己走了很?久的路, 低頭一看表上的時間,卻只過?去五分鐘。
而那寺廟的飛檐更是奇怪, 明明抬頭就能望見, 卻怎么?都到不了。
葉寧想停下歇一歇,可一想到爺爺還在佛渡橋等他,便不自主加快腳步。
葉寧數不清自己爬了多少階,到后來已經是悶頭前行, 等到他腿骨都開始發?脹發?疼的時候, 耳邊終于再度響起熟悉的鐘聲。
葉寧怔忪好幾秒,聞聲抬頭——
映入眼簾的是一株巨大的古柏。
那古柏橫臥于寺廟朱色斑駁的護墻上,樹身向南傾斜著, 形似臥龍。
寺廟無?門,無?牌匾, 就像這座同樣無?名的深山。
眼前一切都帶著厚重的歷史痕跡,深山古寺,像是古時志怪小說中的“經典場地”, 隨便換個人單獨前來,大概都會扭頭就走,不做任何停留,可葉寧卻沒有絲毫悚然之感。
他抬腳走進去,踩著滿地青苔,穿過?長長的青石板徑,走了百來米之后,葉寧終于遇到進寺以?來,第一扇門。
一扇古舊的、漆面已經脫落斑駁得不成?樣子的木門。
門面雖然潦草,但意外的并不顯臟。
葉寧曲指叩響門扉,咚、咚、咚,均勻規則的三下。
無?人應答,意料之中。
葉寧雙手?撐在門縫兩邊,悄聲推進去。
門縫推開的瞬間,一道陽光從?上而下,落在葉寧身上。
門內門外仿佛兩個世界。
門外清冷幽微,滿地苔痕,像是久無?來人,可內門卻是一派溫暖之景。
石板鋪成?的地面干凈無?塵,庭院上下左右被?“回”形的長廊裹在中間,庭院左上方的角落就是一株冬青樹。
樹顯然被?養得很?好,在這數九天中,頂著青蔥的枝葉,綴著飽滿紅潤的果子。
庭院無?人,冬青樹下卻擺著一張方桌。
桌上鋪著一張仿古色的宣紙,一塊朱砂墨,一方硯臺,一支毛筆,一個身形鑼鼓的淺云水盂,還有一支白蘭花。
空氣中焚著水木檀香的氣息。
葉寧輕輕嗅了一下,這氣味有些?熟悉。
…他好像在陸司淮身上聞到過?。
葉寧視線被?那張方桌吸引,不自覺朝著那邊走過?去。
葉寧對深山古寺中出現一張方桌,桌上鋪著筆墨紙硯,并不感到奇怪,只對這朵突兀的蘭花格外好奇,等走近才發?現,原來是這書桌的“主人”拿白蘭花做了筆擱。
毛筆就橫在延長有柄的花托上,很?風雅。
葉寧的視線在那朵白蘭花上停留了好一會,然后移開,落在一旁的宣紙上。
宣紙用一塊黃銅鎮紙壓著,上頭有字,朱砂墨跡已經半干,但沒有完全干透,像是剛剛擱筆。
葉寧此時正站在方桌的東面,視線倒轉,本就看不清楚,宣紙上字跡又小,他隱約只能看到好幾個“一”字。
葉寧靜站幾秒,沿著方桌桌沿走到正面。
方位正對的那一刻,他終于看清宣紙上的文字,上頭寫著——
于一微塵中,悉見諸世界。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葉寧:“。”
第一句葉寧知道,出自《嚴華經》。
而第二句更是被?廣為引用的佛學理念。
葉寧不懂這兩行字的用意。
但畢竟是他人的東西,未經允許,盯著看不算禮貌,于是葉寧只是打眼一掃,正要后退,卻忽然覺得有哪里不對。
他腦海不斷閃過?剛剛看到的文字。
等等。
是不是寫錯字了?
葉寧懷疑是自己看錯了或是記錯了,他停頓幾秒,要驗證似的一低頭,徑自看向第二句話。
事實證明,他沒看錯,紙上寫著——
一花一世界,一頁一菩提。
不是樹葉的“葉”,而是書頁的“頁”。
因為當時他只是打眼一掃,而這句話又實在熟為人知,大腦便自動補全了文字,以?至于沒有第一時間發?現。
葉寧:“?”
葉寧不覺得寫下這句話的人會犯這么?低級的錯誤。
他盯著桌上那一頁紙和一朵蘭花,陷入沉默。
就在這時,葉寧身后忽然傳來一陣細微的聲響。
窸窸窣窣的,像是枝葉輕掃的聲音。
葉寧懵了下,一下轉過頭去。
院子里來人了。
一個穿著鴉灰色苧麻僧衣的人從?冬青樹后面走了出來。
他眉眼舒朗,手?里拿著一把枯竹扎成?的掃把,那窸窣的動靜就是枯竹竹枝和竹梢掃過?地面的聲響。
那人朝著書桌的方向看過?來,視線從?宣紙移到葉寧身上。
葉寧:“。”
葉寧一下醒過?神來。
像個被?家長當場抓包的倒霉孩子,往后退了一步,愣了幾秒后,朝著那人行了個佛家禮:“打擾了。”
那人卻是笑了下,把掃把隨手?靠在冬青樹樹干上,開口,語氣很?隨意地說了一句:“故人來訪,不打擾。”
來人明明是年輕的樣貌,面上卻透著一股只有長者?特有的仁慈。
…故人?
葉寧:“我們…見過??”
葉寧確認沒有關于這人的任何記憶,可又覺得他的眉眼的確有些?熟悉。
“我們沒見過?,但從?佛渡橋來的,都是故人。”他說。
葉寧心口一震,在原地吹了好一會兒的風,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該怎么?稱呼您。”
那人語氣平淡:“我俗家姓陸。”
葉寧眨了眨眼睛。
又懵了好幾秒。
葉寧:“…哪個‘lu’?”
那人:“陸司淮的陸。”
葉寧:“………”
葉寧已經知道這人是誰了。
而那人也?同時給出答案:“喊小叔就好。”
葉寧:“…………”
葉寧喉間發?緊,像被?這庭院間的風噎住了。
陸懷慈看到了葉寧的表情,疑惑地挑眉:“怎么?,兩人還沒談?”
葉寧:“………………”
就在幾天前,住院那段時間,葉寧從?四面八方聽到了有關陸司淮小叔,也?就是傳聞法源寺首座,六歲便生慧根的慧聞大師的各種傳聞。
無?論是秦樂舟,還是段開他們,眾人口中的慧聞大師不是佛法造詣高?深,就是乘光而來,身如不系之舟,般若自在。
無?論哪種說法,無?一不是高?僧模樣。
葉寧從?沒想過?真人會這么?…隨和?
見葉寧不說話,陸懷慈朝他看過?來,沒說話,眼神中卻寫著“真還沒談?”的疑問?。
葉寧漲紅臉,終于喊了一聲:“小叔。”
小叔=談了。
陸懷慈看著葉寧發?紅的耳根:“臉皮怎么?這么?薄。”
葉寧:“。”
葉寧終于知道陸懷慈身上的熟悉感來自哪里。
陸司淮的眉眼和他很?像。
…骨子里的脾性其實也?挺像。
葉寧還在思考的時候,陸懷慈已經走到方桌前,他開口問?:“墨干了沒。”
四下又沒有旁人,顯然是在問?葉寧。
葉寧本能地回答:“嗯,差不多了。”
說起墨,葉寧又想起剛剛被?抓包的事。
偷看是不禮貌的行為。
這人又是陸司淮的小叔。
葉寧稍有些?局促:“進門的時候看到方桌上有紙,有些?好奇,就過?來了。”
“無?礙,”陸懷慈說著,把鎮紙移開,將宣紙從?桌面上拿起來,抖動兩下,鋪平,開口:“本就是給你的。”
葉寧一下抬起眼。
陸懷慈把紙遞過?去,看著葉寧:“走了這么?遠的路,才來到這里,辛苦了。”
他表情柔和下來,語重心長。
葉寧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靜默幾秒,雙手?接過?那張紙:“嗯。”
他的確走了很?遠的路。
翻山越嶺,跨過?了生死的河流,才從?一個人間走到另一個人間。
“小叔。”葉寧看著這張寫給他的紙,盯著某個角落許久。
“您寫錯字了。”葉寧輕聲說。
陸懷慈:“寫給你的,你覺得它是錯的,那便是錯的。”
一陣微風吹拂,將紙頁一角吹得彎折。
葉寧覺得此時的自己就像這張被?吹彎搖擺的薄紙。
他呼吸放得很?緩:“我原先以?為這個世界只是一本書。”
陸懷慈寬大的衣袖拂過?桌面,像在掃塵:“現在你依舊可以?把這個世界當成?一本書。”
“從?某種維度來說,也?的確就是一頁紙,一頁故事。”
葉寧沒想到會聽到這種回答。
陸懷慈繼續整理著方桌,聲音平靜到仿佛在和葉寧閑聊家常。
“這紅塵故事萬萬千,誰人敢說自己不是故事里的人。”
“人世自紛紛,皆是虛妄皆是真。”
“你又怎知你‘原先’的‘世界’是不是一頁紙呢?”
葉寧從?未設想過?這種角度,一時竟被?這個完全超出他認知外的世界觀鎮住。
“那這個世界的‘葉寧’呢。”葉寧問?出困擾他許久的問?題。
陸懷慈笑了:“哪有什么?原來的‘葉寧’。”
陸懷慈拿起放在蘭花柄托上的毛筆,攏著自己的衣袖,把毛筆浸泡在紅稠的墨汁中。
被?風吹干的毛筆筆尖像是活了過?來,不斷汲取著硯臺中的墨汁,很?快便從?干癟變得飽滿,圓鼓鼓的,像一個倒著的赤色壽桃。
陸懷慈提起筆,緩慢地移動到另一邊裝著清水的洗筆水盂上方。
他將吸滿墨汁的筆尖輕觸水面,手?指往下一壓——
墨汁破開水面的瞬間,如同一條舞蹈的紅綢墜入水中,漾開,舒展,墨汁像是在呼吸,從?紅綢變成?千萬縷纏綿的紅繩。
“這筆尖就像你,這清水就像這個世界。”
“你‘落下’的瞬間,這個世界關于‘葉寧’的一切才真正開始。”
“將你們連接起來的,就是中間這纏繞的‘紅繩’。”
“是帶你來到這個世界的因果。”
在陸懷慈的話語中,又一個被?葉寧遺忘的夢境在他腦海中清晰起來。
葉寧終于看見了在佛渡橋橋頭,拿走他那條紅繩的身影。
是陸司淮。
葉寧久久佇立。
“所?以?爺爺就是爺爺,”他深吸一口氣,聲音還是止不住有些?發?抖,“熹山的柿子樹和木屋,還是后山那墓里……”
陸懷慈:“老橋做這些?事可不容易。”
“尤其是你爺爺,他在那個世界與你的緣分已盡。”
“但世間之事就是陰差陽錯。”
“你成?年禮那天,是他帶你進山,重新系了一條紅繩,繩上同樣纏著你和爺爺的因果。”
而紅繩又陰差陽錯被?司淮拿走。
環環相扣,因果相纏。
陸懷慈把筆重新擱回玉蘭木托上,微轉過?頭,看著山下佛渡橋的方位。
他沒和葉寧說。
他知道葉家大抵也?沒將這事告知過?葉寧。
葉家從?認佛渡橋為干親的那天起,葉紹章以?及葉寧父母便將自己所?有的功德福報都與老橋共享。
葉寧成?年禮后那場大雨,把老橋屁股劈裂的那道天雷,便是天道給祂“牽橋搭線”的“懲戒”。
如果不是葉家功德福報夠厚,老橋熬不過?那場天雷,那條紅繩也?永遠到不了陸司淮手?中。
至于這個世界有關“葉寧”的所?有過?往,都是天道為了補全世界規則,使其能夠正常運行而做的“障眼法”。
大道無?痕,卻自有造化。
對渺如螻蟻的蕓蕓眾生來說,異想天開的事,在天道那邊,也?不過?是一拂手?。
就像執筆者?一句“幾年后”,便輕巧帶過?書中人漫長的光陰。
可即便不過?一拂手?的工夫,也?是給天道找了麻煩,還要收拾殘局,所?以?才一道天雷劈裂了老橋屁股。
葉寧像個風塵一路,終于歸家的孩子。
一身抖不落的風雪,骨子里卻是滾燙的。
他攥著那張紙,問?出最后一個問?題:“我會…回去嗎。”
陸懷慈沒說話,只看著他。
這沉默的兩秒,給了葉寧答案。
“會,是么?。”葉寧說。
可奇怪的是,在說出這個字的剎那,葉寧竟不覺得驚懼。
他做過?許多“回去”的夢,夢里的他沒有一次不是彷徨無?助的,那種深切的恐懼不斷撕扯,即便醒來后余勁也?久久難消,就像夢中的勒痕透過?恐懼,在真實的肌膚上顯露出來。
陸懷慈注視著葉寧的眉眼,有些?意外:“你不怕?”
葉寧:“小叔要聽實話嗎。”
陸懷慈:“聽聽看。”
葉寧:“不怕。”
陸懷慈:“為什么?。”
葉寧從?口袋里拿出那條系著釋迦結的紅繩,低頭綁在自己手?上,他一邊纏,一邊輕聲說:“因為相信我和他的緣分。”
陸懷慈怔了下,笑了:“是,你會回去一趟。”
是回去一趟,不是回去。
葉寧雖然有了預感,但聽到只是回去一趟,還是松了一口氣。
陸懷慈繼續道:“你來得突然,那個世界的因果還沒徹底了結,你得回去一趟,把該安頓的都安頓好。”
與葉寧猜得大差不差。
“大概什么?時候。”葉寧問?。
從?一開始就表現得“言無?不知”的陸懷慈,第一次搖了頭。
“我只能算到你和那個世界緣分未盡,要回去一趟,但不會多停留。”
“至于什么?時候去,怕是連老橋都不知道。”
陸懷慈:“你若是真想問?,那就——”
陸懷慈抬起手?,虛空指著上方的位置。
葉寧順著陸懷慈手?指的方向,朝上看去。
“問?天意。”陸懷慈說-
葉寧最終帶著那張宣紙和“天意”走出古廟。
來時漫長辛苦的臺階,下山時卻如履平地,像是卸下所?有負重,葉寧腳步越來越快,奔向佛渡橋的方向。
流水聲穿透山林,由?遠及近。
葉寧看見橋頭那道等候的身影,腳步有一瞬間的停留,繼而再度奔跑起來。
“爺爺——”
葉寧的聲音伴著潺潺流水聲,在佛渡橋橋頭漾開。
葉紹章一下轉過?身來,朝著葉寧張開手?。
葉寧像兒時那樣撲進葉紹章懷里。
“說了幾次,別跑,慢慢走,爺爺在這里等你。”葉紹章聲音又緩又輕,可抱著葉寧的手?卻很?緊。
葉寧這次沒有哭,他張了張口,正想說“怕你等著急”,話還沒出口,眼前卻忽地一片眩暈。
這感覺……
葉寧想過?“天意”也?許會來得很?快。
卻沒想到會這么?快。
但還好,自己已經經歷過?一次。
這次他不怕。
葉寧強撐著最后一點?清醒的意識,對著葉紹章開口——
“爺、爺爺,我在那個世界還有點?事情沒有處理完,我得回去一趟。”
“但、但你別害怕,我很?快就會回來。”
“你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葉寧聲音越來越輕,失去意識前最后幾秒,他掐著自己手?指,讓疼痛感給自己最后的清醒時分。
他閉著眼睛,在葉紹章耳側留下最后一句話——
“告訴陸司淮,照顧好自己,別開車,等我……”
第65章 你這一個多月都去哪了?! 你這一個多……
山林間不知何時起了霧。
河水在霧氣下向西?流去, 卷過沿岸的卵石,發出湍急的拍濺聲。
空氣忽然變得分外潮濕,像是要落雨。
在橋尾找信號的秦理群, 剛重啟完手機, 抬頭就是驟然陰下來的天氣。
“董事長, 好像是要下雨了,”秦理群高聲喊著,從橋尾那端跑過來,“小寧也回?來了, 我們早點下山吧, 等會雨大了路不好走。”
葉紹章的身形因為被掩在一株粗壯的榕樹后, 秦理群在橋上看不清,直到跑到跟前。
秦理群整個人頓在原地。
——只見葉紹章像拱橋那樣?彎著身子, 右手卻半舉著, 像是在隔空撫摸什么,神情凝滯。
秦理群被葉紹章這奇怪的舉動嚇了一跳,慌忙跑上前:“董事長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秦理群看到葉紹章嘴巴似乎張合了一下。
“您說什么?”秦理群低頭問。
可葉紹章聲音太輕,聲線又?渾濁發沙, 被流水聲一蓋, 幾乎聽不見人聲。
秦理群連忙湊上去,拼拼湊湊拼出“回?去了”、“寧寧”幾個字。
秦理群:“?”
“回?去了?”秦理群聽不懂這話的意思,但知道這個詞是和葉寧聯系在一起的, 他看著葉紹章這“胡言亂語”的模樣?,立刻道:“沒呢, 這下山就一條路,我剛剛一直在橋尾那邊守著,沒人過去。”
“找小寧是吧?你先靠一會, 我馬上給小寧打?電話。”
秦理群說著也覺得有哪里奇怪,他扶著葉紹章靠在身后的榕樹上,一邊不斷環視四周。
小寧呢?
剛剛秦理群雖然人在橋尾,但也是看著葉寧從臺階上跑下來的,還聽到了他喊的那聲“爺爺”。
就找個信號的工夫,怎么就不見了?
秦理群沒有再等,立刻拿出手機,找到葉寧的號碼撥出去。
手機中傳來一道機械的女聲。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
秦理群愣了下,掛斷,重撥。
仍舊不在服務區。
秦理群:“。”
秦理群之?前還在擔心葉紹章,此時卻著急起葉寧來,一連給葉寧發了十幾條微信,依舊不見人回?。
林間空氣濕度越來越高,秦理群一咬牙,扭頭看著葉紹章:“董事長,小寧是不是又?往山上走了?你別著急,我去看看,你就在這邊等我,不要亂走,我馬上回?來。”
秦理群說完,轉身就要往深山里跑,可剛跑出一步,便被人拉住。
葉紹章閉著眼睛,他像是從剛剛的狀態中緩過來了,抹了一把臉,深深地吐出一口濁氣:“不用了,寧寧沒在那里。”
秦理群更著急了:“那往哪邊走了,您跟我說,我去找,這深山老林的,怎么能一個人到處跑。”
葉紹章卻沒說話。
他一個人靜靜靠了很?久,才單手撐著榕樹,極其緩慢地直起身。
他偏過臉,看向不遠處佛渡橋的方向,聲音微弱:“回?去吧,回?去等。”
秦理群腦海有一瞬間空白:“回?、回?去等?回?哪里?”
葉紹章卻不再回?答,說了句“走吧”,抬腳朝著山下的方向走去。
秦理群天靈蓋仿佛都進了風。
他甚至都記不得自己是怎么下山的,只記得下山的路極其安靜,葉紹章只有在經過佛渡橋的時候,用一種秦理群看不懂的眼神,抬手在橋欄上摸了兩下。
葉紹章還說了一句話,秦理群聽不分明,隱約記得是“早點送他回?來”。
當時的葉紹章就站在距離秦理群兩步遠的位置,他看著腳下的古老橋梁,眼神卻望得很?遠。
之?后下山的每一步,秦理群頭腦都是空的。
他幾乎不敢相信,他和董事長竟然真的兩人下了山,把葉寧留在了山里。
積蓄了幾小時的山雨終于在一聲雷鳴中落下。
秦理群撐著傘,扶著葉紹章坐進車里,自己卻沒有立刻上車。
冰涼的雨絲被風裹著,打?在身上,秦理群才發覺自己手是抖的。
雨越來越大,似乎在催人離開?。
秦理群卻遲遲邁不動步子,他拿著手機,編輯短信讓警衛隊帶人進山,身后卻傳來葉紹章的聲音。
“理群。”
“唉。”秦理群慌忙轉身,希冀似的看著葉紹章,他只當董事長在山里被什么東西?“魘”住了,下了山才清醒過來。
可葉紹章卻說:“寧寧沒在山里,不用找人進山,別折騰。”
秦理群:“……”
葉紹章聲音似乎很?疲憊:“這事不要告訴任何人。”
秦理群差點原地去世。
是董事長瘋了還是他瘋了?
這么大雨,小寧一個人在山里,還不讓人進山找?
就在秦理群忍不住犯上的時候,一道手機鈴聲打?破此時的局面,秦理群低頭看到“秦樂舟”三個字,宛如見到救世之主。
他立刻接起電話,匆匆跑開?。
秦樂舟的聲音從手機那頭傳過來:“秦叔,你們要回?來了沒?都快2點了,怎么還沒回?來?”
秦理群直到跑到葉紹章看不到的地方才慌張開?口:“秦小少爺,你聽我說,小寧和董事長出事了。”
秦理群魂不附體,根本沒注意電話那頭被秦樂舟開?了免提。
“董事長好像突然糊涂了,把小寧一個人留在了山里!還說什么小寧已?經回?去了,要回?去等,我們就開?了一輛車進山,小寧怎么可能回?去了,現在山里還下了大雨,小寧電話也打?不通,我們董事長還讓我不要把這事跟別人說,你說這可怎么辦?”
“…回?去?回?哪里?”
電話那頭的聲音啞得仿佛磨了砂紙,哪怕隔著屏幕,都能聽出那壓抑到極致的情緒,就好像只要秦理群再多說一個字,那人緊繃著的理智就會徹底斷裂。
“陸、陸總?”秦理群停頓幾秒,意識到電話那頭是誰之?后,像是立刻有了主?心骨,他打?起全?部?精神,就好像那次在饒水山莊,拜托陸司淮攔下葉寧的車一樣?,再度祈求開?口:“是陸總嗎?陸總,我們小寧——”
“理群。”
葉紹章的聲音再度從身后傳來。
秦理群猛地一激靈,轉過身。
葉紹章不知道什么時候從車上下來了。
他甚至沒有撐傘,就這么淋著雨走了過來。
“董事長,您今天到底怎么了啊?”秦理群“哎喲”一聲,拿著傘沖過來,將葉紹章撐在傘下,“您別嚇我,我先帶您去醫院吧。”
葉紹章卻只看著他亮著的手機界面:“是不是陸司淮。”
秦理群:“……”
葉紹章:“手機給我。”
秦理群猶豫幾秒,終是拗不過他,把手機遞過去。
葉紹章接起電話,他看向深山的方位,聲音里仿佛也挾著風。
“孩子,我知道別人不懂我的意思,但你能懂。”
“寧寧回?去了。”
秦理群不忍卒聽地閉上眼睛。
“但他說,會很?快回?來。”
秦理群不知道電話那頭的人說了什么,只聽到自家董事長應了句“有”。
“有,他有話留給你。”
“他讓你照顧好自己,別開?車,等他回?來。”
哪怕秦理群聽不見電話的聲音,也能知道此時電話兩頭都是安靜的。
像是過了許久,久到秦理群撐傘的手指都凍僵了,他才再度聽到葉紹章的聲音。
“好。”
“你也照顧好自己,別讓他擔心。”
“嗯。”
葉紹章說完,把手機重新遞還給秦理群。
通話時長仍然在增加,電話還沒掛斷。
秦理群撐著葉紹章,重新將人扶到車內,調好車座位置,找出毛毯,蓋在葉紹章身上,才重新接起電話。
“陸總,你聽到了嗎,我們董事長是不是……”
“秦叔。”陸司淮打?斷他。
陸司淮的聲音依舊是啞的。
秦理群突然說不出話了。
良久,電話那頭的人給出答案。
“爺爺累了,帶他回?饒水吧。”
一道雷鳴自山深處傳來,秦理群聽著漫天的山雨,終是收了傘,開?車下山-
“天吶,小葉總怎么躺在這里?”
“來人!快來人!”
“快通知葉氏那邊,人已?經找到了。”
葉寧是被一陣嘈雜的人聲吵醒的。
他眼皮很?重,還很?燙。
眼睛好像被什么強烈的光線刺著,生?疼。
葉寧眼睫劇烈地顫了顫,下意識抬起手,遮擋住眼前令人不適的強光。
“小寧?小寧?”
有人在喊他。
聲音陌生?又?熟悉,像是時隔很?久才聽到的聲音。
葉寧終于睜開?眼睛——
集團幾位長輩的臉就這么出現在葉寧的視野里。
而離他最近的那一位,就是葉紹章一手帶起的,在安市商界被稱作“鐵娘子”的孔沛。
“…沛姨?”葉寧聲音干澀到像是許久沒有說過話。
剛一出聲,就被帶著腥氣的風灌了一嗓子。
葉寧一下咳起來。
眼前人實在太多,把葉寧視線擠占完全?,他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直到人群中有人在喊“讓讓,醫生?來了”。
人群一退開?,視野瞬間被撕開?一道口子。
葉寧扭著臉,往旁邊一轉——
是游輪。
他在…游輪上?
“沛姨在,”孔沛連忙給人順氣,在外一向極其注意形象的孔總此時頭發都是亂的,她摸著葉寧的臉,“這一天你都去哪里了?怎么會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在甲板上?衣服又?是誰給你換的?快快,先脫下來,這么熱的天怎么還穿了件絨服?!”
葉寧知道自己回?來了,但或許是此時溫度實在太高,他整個腦子都是發昏的,任由身旁的人擺弄,直到視野中闖入一抹鮮艷的紅。
孔沛要去扯葉寧手腕上的紅繩的瞬間,葉寧猛地一抽手,孔沛撲了個空。
“好好,沛姨不動,沛姨不動。”孔沛不知道葉寧手上為什么突然多了條紅繩,也不知道葉寧為什么護得這么緊,但比起這身更奇怪的絨服,一根紅繩顯然沒太大的存在感。
“沛姨。”葉寧又?喊了一聲。
孔沛:“在在,你說。”
葉寧抬頭看著游輪上方的航旗,復盤著沛姨剛剛的話:“我…還在游輪上?”
孔沛給醫生?讓開?一道位置,扶著葉寧,似乎很?疑惑:“你不在游輪上還在哪里?沛姨還想問你呢,這一天你都在哪里?你知不知道我接到電話說你可能墜海了,我有多害怕?”
葉寧:“。”
他在那邊的世界從初秋到寒冬,四季輪轉過半,發生?了那么多事,可這里卻只過去一天?
日頭實在太烈,葉寧身上又?穿著原先進山的衣服,雖然外套已?經被沛姨脫了,但里頭還有毛衣,褲子也厚,葉寧被蒸得體溫不斷升高。
“快快,別在甲板上曬了,趕緊帶人到室內陰涼的地方。”醫生?忙道。
一個船員立刻上前將葉寧扶起,葉寧在模糊意識中,朝著孔沛開?口:“沛姨,手機…手機在我外套里。”
“好好,沛姨給你拿。”
等葉寧再換好衣服從浴室出來,已?是半小時后。
醫生?給葉寧簡單檢查了身體,除了輕微的中暑,沒有其他異樣?,但保險起見,對著孔沛說:“下了船最好去醫院做個全?面檢查,畢竟…中間消失了一天,還是小心為好。”
孔沛知道他的意思,點頭。
在孔沛和醫生?說話的期間,葉寧已?經從另一個長輩口中知道了事情始末。
昨天他忽然在游輪上消失,沒留下任何監控影像,宴會的東家出動了全?部?人馬在船上找,本以?為肯定是在船上某個角落,結果?找了半天都沒結果?。
船上又?滿是邀請的賓客,客臥等地如果?沒有正當理由,不可能任由他們隨意進出,經過抉擇,東家最終選擇如實告知。
事情就這么傳回?葉氏。
當時孔沛人正在國外,當即包機回?國,又?乘著直升機直達游輪所在的海域。
在沒找到葉寧之?前,這艘幾乎載著安市商界半壁江山的游輪全?面封鎖。
紙包不住火,更何況是這么一場烈火,僅一天,“葉氏唯一繼承人出海失蹤,生?死?未卜”的消息便在安市傳開?來,商界動蕩。
葉寧終于知道小叔口中“你在那個世界的因果?還沒徹底了結”是什么意思。
葉寧知道陸司淮和爺爺肯定收不到他的消息,但還是試探性地打?了好幾通電話。
都不在服務區。
葉寧最終放棄。
窗外傳來一聲尖銳的鳴笛。
是船啟程返航的信號。
葉寧平安歸來的消息,在他醒來的第一時間,便經由主?流媒體之?手傳播出去。
孔沛送完醫生?,轉身進屋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葉寧換了一件簡單的襯衫,黑色長褲,坐在床沿,出神地盯著某個位置看。
孔沛循著葉寧視線的方向看過去。
是那條紅繩。
這艘游輪內部?都是歐式的風格,房間幾乎只有黑、白、灰三種顏色,于是葉寧手上那條紅繩便成了這房間唯一一抹亮色。
葉寧聽到聲音,抬起頭,朝著孔沛望過來。
良久。
葉寧:“沛姨,你不是想知道我消失的這段時間去哪里了嗎?”
“我現在告訴你。”-
“董事長還…還活著。”孔沛聽完,聲音幾近哽咽。
“是,”葉寧視線再度掠過腕間紅繩,他調整好自己的呼吸,“爺爺還在。”
“所以?我得回?去。”
“沛姨,集團大概就要麻煩你了。”
“我知道這事聽來很?像故事,所以?也只告訴你一個,如果?林叔他們問起,你就說我去我該去的地方了,我在那邊過得很?好。”
葉寧靜靜說著,孔沛早已?淚流滿面。
她是親手推著葉寧從那段冰冷日子走過來的人,她比誰都清楚那段路有多難走,他過得有多累。
可現在,孩子已?經走到陽光下。
“沛姨替你高興,真的,”孔沛抱住葉寧,“你放心,我會好好經營集團,行好事,結善緣。”
“無論你在哪個世界,沛姨都祝你平安順遂,健康快樂。”
葉寧鼻子泛酸,在孔沛懷中點頭:“嗯,你也要保重身體。”
孔沛抓著葉寧的手:“替我跟董事長帶聲好,告訴他集團一切都好,讓他也好好照顧自己,別太累。”
葉寧:“…好。”
停泊許久的游輪和旅人,在這一天終于靠岸。
葉寧處理好一切公司事宜,做好交接,把個人名下資產全?部?并?到爺爺的慈善基金里,給爺爺積攢福報和功德。
掌權人更迭自然會引起風波,更何況是是短短一年時間內兩次交接。
但孔沛和葉寧的關系有目共睹,再加上孔沛本就是葉老一手栽培起來的集團接班人,如果?不是因為那場意外,集團交給孔沛也是板上釘釘的事。
僅僅幾天,在孔沛的鐵腕手段加持下,風波很?快平息。
葉寧開?車去了一趟南山。
南山還是那座南山,可山頂那棟瓦屋和柿子樹已?經消失不見。
葉寧知道它們安然生?長在另一個世界。
一天后,葉寧買了一株新的柿子樹,將它栽在了這片空曠的地面上。
他知道這輩子或許不會再有相見的機會,但仍然祈愿這株柿子樹好好長大,亭亭如蓋,如燈火長照這片人間,祝所有來不及告別的親人、朋友,從此事事如意。
去完南山,葉寧又?去了一趟供著父母長明燈的寺廟。
做完這一切,葉寧便來到佛渡橋。
他不知道自己會在這個世界停留多久,所以?每天幾乎都要進一趟山,坐在橋頭和祖爺爺聊天,每日一問:“您什么時候送我回?去啊。”
葉寧怕爺爺和陸司淮等著急。
葉寧知道在他回?到這個世界的這段時間里,陸司淮進山了。
因為早在他來到這邊佛渡橋的第一天,他就把手腕上這條系著釋迦結的紅繩解了下來,重新系在了橋上。
第二天再來的時候,這條系著釋迦結的紅繩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什么結都沒纏的紅繩。
——是他成年禮系的那條。
小叔說這條紅繩在陸司淮手里。
也就是那天,葉寧知道陸司淮去佛渡橋了,還拿走了那條系著釋迦結的紅繩,于是還了他一條。
葉寧還嘗試過在橋上綁小紙條,可好像都不作效。
在這個世界第十二天,葉寧又?是一早進山。
他依著習慣給祖爺爺點了三支香,點完,他坐在橋頭看著底下向西?流去的河水,每日一問:“祖爺爺今天能送我回?去么。”
古橋未答,河水不語。
葉寧從清晨坐到午后,嘆了一口氣。
看來今天也不行。
葉寧有些失落,但沒有絲毫怨懟,他用手一點一點拂過橋頭的香灰,像是在給長輩撫平衣領的褶皺,他笑了下,說:“那我明天再來看您。”
葉寧說完,起身,就在這一瞬間,一股幾乎令人感激的眩暈感席卷而來……
冰涼的雨絲。
汽車鳴笛聲。
“鐺—鐺—鐺——”
城市景觀大本鐘整點報時的鐘聲盤旋而上。
世界最后一次重構,校正。
葉寧睜開?眼睛。
眼前的景象與他初到這個世界時那天重疊起來。
還是那條雨巷。
只不過這次已?經入夜。
這次眩暈感似乎格外久長,葉寧有些支撐不住地往后一靠。
手機。
他得給陸司淮和爺爺打?電話。
葉寧在難熬的昏脹中摸索著口袋,甚至都沒感知到自己此時竟然只穿了一件單薄的襯衫。
葉寧還沒來得及摸到手機,就在這時,一道比城市景觀鐘更嘹亮的、熟悉的聲音,在葉寧尚不清明的耳邊炸開?——
“葉、葉少?!”
葉寧轉過頭,看到趙浩南。
趙浩南喉管和手都是抖的。
第一聲過后,趙浩南像是不確定般,又?喊了一聲:“葉少,真、真的是你?”
這次他聲音輕到好像葉寧是什么一吹就散的霧氣。
趙浩南屏著呼吸,顫著雙腿走過來。
借著光看清葉寧臉的瞬間,一米八的男人眼眶倏地通紅。
趙浩南哽咽出聲。
“葉少,你這一個多月去哪兒了啊?所有人找你都快找瘋了!”
第66章 你沒有照顧好我男朋友 葉寧所有的擔心……
葉寧被“一個多月”懾在原地, 甚至都沒?能留意“所有?人”、“找瘋了?”這幾個字眼。
“我…走幾天了??”葉寧額角的眩暈感好像更強烈了?,他艱難出聲。
“四?十四?天。”趙浩南立刻道?。
葉寧:“……”
兩個世界到底是什么流速。
他在那邊停留了?十二天,這邊已經過去?一個多月。
葉寧原本?還以為他回?來的時候, 或許也?會像那個世界一樣, 只過去?一兩天。
葉寧一想到爺爺和?陸司淮等了?他四?十天, 整個人都有?些站不住,慌亂間也?找不到自己的手機,轉頭看向趙浩南:“手機在嗎?借我一下?”
趙浩南:“有?有?。”
趙浩南手還有?些抖,但動作?卻很快, 他低頭操作?著手機, 幾秒的工夫, 再遞過來的時候,已經替葉寧把電話撥出去?。
——【淮哥。】
葉寧接過手機。
“嘀——”
“嘀——”
手機提醒通話的提示音與葉寧心?跳幾乎重合在一起。
接電話, 葉寧在心?中默念。
可電話那頭仍然是規律又冗長的“嘀”聲。
一旁的趙浩南緊張得直跺腳, 高?強度繃著的神經讓他直想找根煙,他摸索著口袋,煙沒?摸到,卻摸到了?自己的備用機。
趙浩南愣了?兩秒, 倏地回?神。
趙浩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掏出手機, 下意識去?找秦樂舟的聊天框,可他整個人還停留見到葉寧的沖擊中,眼睛都是花的, 密密麻麻的文字實在看得人眼暈,索性直接找到群聊。
【趙浩南:[位置]】
【趙浩南:快來!!】
【趙浩南:找到人了?!】
群里安靜一秒。
緊接著以一種恐怖的刷屏速度鋪開聊天記錄。
趙浩南根本?來不及看, 打眼一掃全?是感嘆號和?“快告訴淮哥”。
【趙浩南:別給淮哥打電話,別占線。】
下一秒,群聊中彈出秦樂舟的頭像。
【秦樂舟:南哥, 你?拉住他,我馬上到。】
葉寧不知道?趙浩南那邊的動靜,仍舊凝神聽著電話提示音。
第一個電話,陸司淮沒?接。
葉寧緊接著撥過去?第二個。
又是熟悉的“嘀”聲。
這次卻是葉寧的心?跳更快。
葉寧從?沒?覺得時間這么漫長過。
電話響到第五聲。
就在葉寧打算找自己手機再打的時候,耳邊忽然傳來一道?風似的電流聲。
葉寧呼吸乍然停住。
“喂。”陸司淮的聲音低啞而疲憊,從?手機那頭遙遙傳來。
沒?接通電話前,每響起一聲“嘀”,葉寧都在心?里默念一句接電話。
可在真的聽到陸司淮聲音的這一刻,他竟然有?些發哽。
葉寧掐著指尖,躲在漫天飄雨的屋檐下,沉默許久,喊了?一聲:“陸司淮。”
一切聲音仿佛都被隔斷。
四?周依舊是潮濕的、嘈雜的,可葉寧卻什么都聽不見,耳邊被過濾到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聲。
呼吸仿佛也?沾上了?雨汽,變得潮濕而沉重。
在這濃稠的夜色中,電話那頭的人終于開口。
“在哪呢。”陸司淮的聲音很淡,語氣尋常到好似葉寧只是帶著小滿在小區遛了?個彎。
葉寧鮮少聽到陸司淮用這種語氣助詞。
很親昵,像是在告訴他“一切都好”。
…就好像最開始接通電話時,那道?低啞而疲憊的聲音只是葉寧的錯覺。
葉寧知道?那不是他的錯覺。
他垂著眼:“在那條巷子。”
陸司淮:“好,下雨了?,別亂走。”
葉寧怔了?一瞬,心?口被“別亂走”三個字打得有?點發疼。
“嗯,我在這里等你?。”
“給爺爺打電話了?沒??”電話那頭的人繼續開口。
葉寧隱約聽到一陣引擎的聲音。
“沒?,”葉寧說,“我用的趙浩南的手機,給你?打完就給爺爺打。”
“那先給爺爺打個電話,報個平安。”
“好。”
“就在原地等我,十五分鐘。”
即便知道?陸司淮看不見,葉寧仍舊點了?點頭:“嗯。”
葉寧知道?陸司淮在開車,怕自己影響他,先掛了?電話。
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
葉寧借著趙浩南的手機,撥出第二個電話。
接通的瞬間,是葉寧先開的口:“爺爺。”
電話那頭的人喘了?一口大氣,葉寧聽到兩聲急促的呼吸。
葉紹章像是失去了組織語言的能力,翻來覆去?只有?一句“回?來就好”。
然后葉寧在電話里聽到秦理群的聲音。
“董事長你快問小寧在哪?!”
葉紹章像是才醒過神來,趕忙開口:“寧寧,那你?現在哪?爺爺馬上來接你?。”
葉紹章想到一種可能。
“是不是在佛渡橋?”
“山里晚上狀況多,你?……”
“沒?,”葉寧聽著葉紹章著急的聲音,連忙開口安撫,“沒?在山里,就在市區的一條巷子,離公館不遠,身邊還有?朋友在。”
葉寧事無?巨細,一一告訴葉紹章。
聽到這里,葉紹章在連說幾聲“好”之后,忽然安靜下來。
再開口時,葉紹章語調柔和?下來。
“給那孩子打電話了?沒??”葉紹章慢聲說。
葉紹章沒?有?指名道?姓,但葉寧知道?爺爺說的是誰。
這一瞬間,他想起自己離開時跟爺爺說的最后那句話。
在那種境況下,他提了?陸司淮,還用的那樣親密的字眼。
爺爺一定猜到了?什么。
葉寧略有?些局促,但也?沒?想遮掩。
“打了?。”葉寧誠實回?道?。
“那就好,那就好,”葉紹章笑了?下,“這段時間,那孩子都住在公館,狗也?都是他在照料。”
“我怕耽誤他工作?,想把小狗帶回?饒水養一段時間,他說不用,說是你?跟他說過,要他照顧好小滿。”
記憶如同回?旋鏢打在葉寧身上。
他嘴巴囁嚅兩下,有?些脫力地靠在墻上。
“嗯,我跟他說過。”
“巷子離公館不遠,那他來接你??”葉紹章問?。
葉寧應聲:“嗯,在路上了?。”
“好,”葉紹章從?喉嚨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要不要讓理群去?公館接你??”
葉紹章把選擇權交給了?葉寧。
葉寧沉默著,盯著地上那一灘積水。
光線昏暗,水中模糊地倒映出他此時的模樣。
葉寧知道?自己此時在想誰,他冰涼的指尖蜷縮了?一下。
“爺爺,”葉寧輕聲開口,“我明天再回?饒水。”
葉紹章似乎并不意外:“也?好,兩人說會話。”
葉寧:“嗯。”
這空白的四?十四?天,對?葉寧來說,實在有?太多的疑問?。
他不知道?爺爺這段時間有?沒?有?好好吃飯睡覺。
哪怕只是通過電話,葉寧也?想多聽聽葉紹章的聲音。
可葉寧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耳邊忽然炸開一聲“葉寧!”
那聲音帶著哭腔。
葉寧循聲回?頭。
頭開始疼了?。
葉寧沒?轍,只好急匆匆給葉紹章留了?句“爺爺我晚點再給你?打電話”,轉過身,等著秦樂舟。
秦樂舟帶著一種看“負心?漢”的眼神,朝著葉寧飛奔過來,剛一停下,便死死抓著葉寧冰冷的衣袖:“你?這四?十幾天到底去?哪兒了?啊?為什么進一趟山就不見了??又突然出現在這里?電話打不通,短信微信也?不回?,你?這個人真的是——”
秦樂舟覺察到哪里不對?。
他低頭看著手上冰涼的觸感:“靠,你?外套呢?怎么就穿了?這么一件襯衫?!”
趙浩南直到秦樂舟開口,才注意到葉寧此時的裝束。
他趕忙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葉寧身上,秦樂舟也?把自己圍巾摘了?。
“我車就停在那邊,去?我車上,里面還有?毯子!快快!”秦樂舟說著,扯著葉寧袖子就要往外走,卻被葉寧反手拉住。
葉寧搖頭:“我不冷。”
秦樂舟急了?:“手都凍成冰塊了?還不冷?”
葉寧是真沒?覺得冷,甚至聲音都是穩的,他拉住秦樂舟,在昏暗的光線中,慢聲卻認真地開口:“我跟他說了?,會在原地等他。”
秦樂舟和?趙浩南一下愣住。
兩人腳步都不動了?。
良久,趙浩南才轉身對?秦樂舟說:“鑰匙給我,我去?拿毯子,你?在這守著。”
秦樂舟說“好”,把鑰匙遞過去?。
趙浩南走遠,葉寧才對?著秦樂舟開口:“你?從?哪里過來的,怎么這么快?”
“就兩條街外的一家飯館,今天是南哥生日,”秦樂舟說到這里,簡單頓了?下,“但大家都沒?什么心?情,就隨便找了?個老地方,吃個飯就算過了?。”
“然后收到了?南哥的消息,說找到你?了?。”
“他發了?位置,我就來了?。”
秦樂舟也?不知道?趙浩南是怎么拐到這小巷里的。
他不知道?葉寧是怎么跑這來的。
葉寧有?些啞然,但眼下,他緩慢低頭,看著秦樂舟抓在他小臂上的雙手。
良久。
“…你?這么抓著不累么。”葉寧無?奈開口。
秦樂舟:“不累。”
秦樂舟抓得很用力,就好像只要他一松手,葉寧就會原地消失。
說話間,趙浩南已經帶著毯子跑了?回?來,看到葉寧安然待在原地的瞬間,如釋重負般松了?一口氣。
葉寧:“。”
葉寧是真不知道?他離開的這四?十幾天到底發生了?什么,但無?論是秦樂舟還是趙浩南,反應都不太對?勁。
趙浩南和?秦樂舟就這么一左一右守在葉寧身旁,也?不說話,可又像說了?很多——
即便葉寧只是轉了?下手腕,兩人都直直看過來,草木皆兵。
葉寧:“……”
葉寧想起秦樂舟剛剛的話,對?著趙浩南說了?句:“生日快樂。”
趙浩南應了?一聲,繼續站崗。
葉寧:“。”
葉寧幾度想說話,又在秦樂舟和?趙浩南灼熱的視線中將話咽回?去?。
就在葉寧馬上就要忍不住的時候,巷尾的方向忽地傳來一聲車輪碾擦過地面的剎車聲。
葉寧心?口漏跳半拍。
幾人同時看向巷尾的位置。
直到一道?人影從?那端出現,秦樂舟終于松了?手。
葉寧卻已經顧不上身旁兩人了?。
陸司淮好像瘦了?。
不知道?肋骨好了?沒?,還疼不疼。
爺爺說這段時間他都住在公館,那有?沒?有?按時看醫生?
陸司淮每朝著他走一步,葉寧腦海中就浮出一個問?題,直到陸司淮停在他跟前,所有?問?題都被鼻腔和?眼眶中的酸意侵蝕。
兩人安靜對?視。
葉寧喉嚨好像有?千斤重,他張了?張口,想要說話,卻看到陸司淮慢慢俯下|身去?。
他的外套被不知何時再飄起的雨水沾濕,身上帶著晨霧般的朦朧。
他幾乎半跪著,絲毫不在意身下就是潮濕泥濘的路面。
“鞋帶怎么都沒?系好。”
葉寧聽見那人說。
葉寧明明踏實踩著地面,他卻覺得自己的身體是失重的。
“…對?不起。”葉寧聲音也?有?些發啞。
陸司淮系鞋帶的動作?頓了?下,只一下,修長的手指便重新動起來,將葉寧松散的鞋帶系好。
他動作?很輕,像綁住一只蝴蝶。
陸司淮系好鞋帶,起身,或許是巷子光線實在太暗,他的眉眼深陷在一片陰影里。
他抬起手,指腹貼在葉寧側臉,嗓音很低:“玩得開心?嗎。”
“嗯。”葉寧從?喉間擠出一個字來。
因為知道?自己會回?來,所以即便是等待,每一天也?都值得期待。
陸司淮點了?點頭,很輕地笑了?下:“那就別說對?不起。”
雨氣漸濃,夜晚的巷子愈發陰冷。
陸司淮系鞋帶的時候摸到了?葉寧單薄的長褲,什么都沒?再說,牽著人朝車的方向走去?。
上了?車,陸司淮替他調好座位,調高?空調度數,系好安全?帶,啟動引擎。
車駛出小巷,陸司淮開口:“直接去?饒水還是先回?公館?”
葉寧怔了?下,偏過頭,看著駕駛位上的人:“回?公館。”
陸司淮:“好。”
葉寧停頓幾秒,再度開口:“是回?公館,不是先回?公館。”
不遠處交通指示燈由綠轉紅。
車道?行車全?部緩緩踩下剎車,亮起刺目的尾燈。
陸司淮就在這一片赤色中,轉過頭來,和?葉寧對?視。
葉寧一眨不眨看著他:“我跟爺爺說了?,明天再回?饒水,今晚就住公館。”
“陪你?和?小滿。”
車窗外燈影和?著雨點,在陸司淮臉上落下斑駁的剪影。
陸司淮單手抵著方向盤,神情看不分明。
車在地庫停下。
電梯直達一樓,門一打開,雖是殘耳,卻聽覺靈敏的小胖狗早已守在電梯門口。
小滿搖晃著尾巴就要沖過來,卻在看到陸司淮身旁那道?身影時,驟然停下腳步。
小狗烏溜的眼睛圓睜著,一秒,兩秒——
小狗一個彈射朝著葉寧飛撲過來。
它窩在葉寧懷里,將葉寧下巴舔得一片濕漉,一邊舔,一邊委屈地嗚咽,像是在說“你?怎么才回?來”。
葉寧摸著它的腦袋道?歉,抱著狗一邊哄,一邊牽著陸司淮上樓。
到了?二樓,葉寧帶著人進了?主臥。
他從?衣柜里找出睡衣和?換洗的貼身衣物,又進浴室把暖氣調到合適的溫度,收拾好一切,葉寧把陸司淮推進浴室:“去?洗澡,沖一把就出來,不要多待。”
陸司淮剛剛淋了?雨,冬日雨水難免涼寒。
等陸司淮進了?浴室,葉寧又拿了?一套睡衣,走到隔壁。
葉寧囫圇沖了?一把,換好衣服,抱著小狗走到樓下客廳,從?茶幾下方的抽屜里摸出一把耳溫槍、一板退燒藥,重新回?到主臥。
陸司淮剛好從?浴室出來。
他頭發還濕著,沒?吹干。
葉寧放下撲騰的小狗,讓它在主臥的地毯上玩,從?衣柜底下找了?條干凈毛巾,拿著耳溫槍走到陸司淮面前。
“拿著。”葉寧把耳溫槍放到陸司淮手里,仰著頭,把毛巾覆在陸司淮發尾,替他擦干殘留的水漬后,拿回?耳溫槍,啟動開關,貼在陸司淮耳側。
“嘀——”
耳溫槍屏幕亮起橙色的光。
葉寧拿下,低頭一看。
就知道?。
牽手的時候就知道?陸司淮體溫不對?。
“陸司淮。”
葉寧所有?的擔心?和?心?疼在這一刻徹底爆發出來。
“你?有?照顧好小滿,照顧好爺爺,”葉寧嘆了?一口氣,“但你?沒?有?照顧好我男朋友。”
葉寧走近一步,和?陸司淮額頭相抵。
“你?在發燒,你?知道?嗎。”
第67章 思念刻骨 理智在剝落,而愛欲漂浮。……
向來鬧騰的小狗此時安安靜靜窩在葉寧拖鞋邊, 腦袋耷在白?色鞋面上,一聲都沒叫喚。
眼前的陸司淮同樣安靜地與他對視。
他沒回答,眸色卻深得仿佛可以淅出?墨來。
葉寧心?疼到無以復加。
“陸司淮, 你跟我說句話。”葉寧開口。
陸司淮知道自己嚇到他了。
可他更怕自己失控。
他胸腔綿長地起伏一下, 一點一點擠干里頭的空氣, 等到將周身所有戾氣排空,他才抬起手,掌心?扣住葉寧的后頸,托起他的臉與自己接吻。
陸司淮頂開葉寧齒關, 吻得卻很?溫柔。
“說什么。”陸司淮的聲音飄在兩人唇縫。
葉寧氣息不穩, 他感受到陸司淮壓抑著的呼吸, 和?說話時很?細微的輕抖。
葉寧知道他讓陸司淮難過?了,溫柔又放任地回吻。
他有意將氣氛變得日常些, 就好像他沒離開過?那樣, 于是?帶著點調侃意味地繼續剛剛那個話題。
“說說你為什么不照顧好我男朋友。”
陸司淮知道他的用意,努力順著他的話,淡聲說:“你男朋友你得照顧好,怎么要?我照顧。”
陸司淮感受著葉寧的體溫, 覺得自己重新活了過?來。
“我只照顧我男朋友。”他說。
葉寧裝作無奈的模樣:“那好吧, 我照顧就我照顧。”
陸司淮終于笑?了下。
見?他笑?了,葉寧也高興,他湊上去?, 碰了碰他的唇角:“有沒有吃過?退燒藥?”
“沒。”陸司淮連自己發燒了都不知道。
葉寧:“那吃過?飯了沒。”
陸司淮沒答。
“也不吃飯也不吃藥……”葉寧低頭看了窩在他腳邊的小狗一眼。
小滿倒是?被養胖了不少?。
臉雖然瘦了,但側面看起來像個小煤氣桶, 尤其是?肚子?,軟綿綿的,毛發也順滑發亮, 一看就知道被養得很?好。
“算了。”葉寧又嘆了一口氣。
也不忍心?罵。
葉寧越過?陸司淮,抬腳想往浴室走,剛一動——
“去?哪。”陸司淮聲音發沉,抓著葉寧手腕的力度有些重。
腳下的小滿也站起來,仰著頭盯著葉寧。
葉寧抿了抿嘴:“…去?浴室給你拿吹風。”
“你在發燒,得快點吹干頭發。”
陸司淮這才一點一點松開手,葉寧轉身的瞬間,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額角,眉頭緊緊蹙著。
葉寧走進浴室,打開抽屜找吹風機的過?程中,看到屬于陸司淮的牙刷、牙杯,就放在自己的洗漱用品旁。
葉寧有短暫的出?神。
——剛剛在主臥翻衣柜的時候,葉寧就察覺到自己臥室多了很?多屬于陸司淮的痕跡。
衣柜里有他的外套和?大衣,茶幾上有他的打火機和?車鑰匙,床頭柜上多了一個蓮花香盤,像是?剛點過?線香,屋內都是?水木檀香的氣息。
爺爺說這段時間他都住在公?館。
大概就睡在這里。
浴室里暖氣還開著,溫度很?高,葉寧心?口堵得慌,他找到吹風機,想讓陸司淮進來吹,里頭暖和?些,還沒來得及出?聲,一抬頭,隔著洗漱臺的鏡子?,與陸司淮對上視線。
他就倚著浴室門框,在浴室暖黃的燈光和?外頭冷白?光線的交界處,深而靜地看著自己。
像是?已經在那里站了很?久。
葉寧心?里更堵了。
在回到那個世界的十二天里,他曾不止一次想過?,還好那天去?佛渡橋的時候,沒有帶上陸司淮,不至于讓他看著自己離開。
可現在,葉寧后悔了。
葉寧插好吹風機,替陸司淮吹干頭發。
“阿姨不在,我下樓給你做點吃的,得墊點東西再吃藥,否則傷胃,”葉寧把吹風機塞回抽屜,“你躺一會?”
“一起。”陸司淮卻說。
葉寧停了兩秒,沒拒絕。
冰箱里東西很?滿,阿姨還包了餛飩,陸司淮正發著燒,大概沒什么胃口,餛飩清淡也方便,葉寧便拿了一袋出?來,燒開,在碗里簡單放了點紫菜、生?抽和?胡椒粉,十來分鐘,廚房就全是?氤氳的湯氣。
葉寧關掉火,一轉身,在繚繞的煙火氣中,看見?陸司淮靠著流理臺,站在那里。
一如之前在浴室門口。
葉寧眼眶被燙了一下,他也不知道是?被這升騰的蒸汽燙的,還是?陸司淮的視線。
“陸司淮,”葉寧端著餛飩,裝作平靜的樣子?,“有沒有人說過?,你有點黏人。”
陸司淮沒答,只是接過葉寧手上的碗。
葉寧不餓,但還是陪著陸司淮吃了一小碗。
吃完,葉寧又去給小滿準備點心。
因為陸司淮之前喂過?了,所以葉寧只給它添了點烘干的雞肉干。
兩人陪著小滿玩了二十分鐘,葉寧掐著點,等著飯后消化得差不多了,便給陸司淮喂了一粒退燒藥,把小狗抱回窩里,帶著陸司淮上樓。
時針堪堪走到“8”點,葉寧已經讓陸司淮躺在床上。
葉寧掀開被子?順勢躺進來的時候,他看到陸司淮很?輕地皺了皺眉,稍縱即逝。
葉寧大概猜到了陸司淮要?說什么。
——發燒,別靠太近。
但陸司淮最終沒能說出?口,他像是?跟自己打了一仗,在理智和?刻骨的思?念間,他選了后者。
葉寧躺進被子?的瞬間,手腕便被一道不容忽視的力度牢牢握住,朝著那個方向一帶。
陸司淮抱得很?緊,像是?要?把人揉進自己的身體。
葉寧心?口堵著的那口氣從始至終都沒舒出?去?。
“陸司淮,”他嗓音同樣低低的,貼著愛人耳際親昵的呢喃,“小叔沒有跟你說,我只是?回去?一趟嗎。”
隔了許久,陸司淮才開口:“說了。”
葉寧:“那你怎么……”
…還這么怕。
葉寧沒問出?口,他把臉埋在陸司淮脖頸間。
“肋骨上的傷好了嗎。”葉寧問。
“嗯。”
葉寧拍了拍他小臂:“那我看看。”
陸司淮沒動。
葉寧又拍了拍他的小臂,提醒似的,想說“松一下手”,話到嘴邊,又覺得這幾個字眼不太合適,只好說:“我不走,就檢查一下傷口,否則我會一直擔心?碰到。”
陸司淮總算有所松動。
葉寧順勢從床上坐起,解開陸司淮領口兩顆扣子?。
葉寧滿心?滿眼都是?陸司淮的傷,絲毫沒察覺到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這個舉動,重重因素糅雜起來有多曖昧。
陸司淮這次沒有騙人,肋骨處的傷的確已經好全了,疤都沒留下一個。
葉寧檢查完傷口,又把親手解開的扣子?重新扣起來。
扣到最后一顆時,五指被陸司淮攏住。
陸司淮將人重新抱在懷里。
葉寧任他抱著,也不掙扎。
窗外落著雨,屋內戀人緊密相擁,心?臟好像在這分秒間開始共振。
緊繃了許久的神經一旦放松,反而會令人失措。
只有真切地抓住對方的體溫,才能寬慰自己這是?真的,不是?夢境。
哪只是?陸司淮,葉寧同樣直到這一秒,才徹底放松下來。
“陸司淮,這四十四天你都做了什么。”葉寧輕聲問。
陸司淮這次答得很?快:“等你。”
葉寧:“。”
葉寧:“你有去?熹山嗎。”
“嗯。”
“也去?過?那條巷子?了?”
“嗯。”
“…有去?山上開車嗎。”
前兩個問題陸司淮都答得很?快,只有最后這個,陸司淮沉默了。
許久。
“去?過?一次,”陸司淮眼簾半闔著,說了句,“對不起。”
葉寧想極力避免,但一切還是?和?曾經那個夢境重合。
可他不生?氣,只是?心?疼。
因為他曾在夢里親身經歷了一遍陸司淮的痛苦。
他知道那種感覺有多難熬。
葉寧微微往后仰頭,在陸司淮烏色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
陸司淮灼熱的指尖落在葉寧耳廓。
葉寧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手,帶著陸司淮的指尖落在自己耳垂那枚紅痣上。
葉寧早就把耳釘摘了——在佛渡橋得到答案那天,這枚陰差陽錯的耳釘便被他埋在了下山的路上。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這枚痣的來由?”
“沒。”
葉寧笑?了下:“是?爺爺去?世后半年忽然長的,后來在一場宴會上,遇到一個‘小大師’,他說后天長的痣都是?有含義的,我這顆痣對應的位置是?周易六十四卦第三十七卦,又稱‘家人卦’。”
“意在會有家人團聚,是?團圓痣。”
“他說很?快就會團圓。”
“我當時其實不信,想跟他說,突然長痣是?因為皮下進了臟東西,比如灰塵、小石粒或者木頭刺,用科學?打敗玄學?。”
陸司淮輕笑?一聲。
后來的事葉寧已經跟陸司淮說過?了。
醫生?打歪了,痣留下來了,也真的團圓了。
葉寧想,或許那打歪的一槍也是?天意。
葉寧把臉重新埋進陸司淮頸間,汲取著他的氣息,把深埋在心?底的話坦誠地鋪到陸司淮面前。
“你知道我答應和?你談戀愛的那天,在想什么嗎。”
陸司淮低頭,吻過?葉寧耳垂那枚團圓痣:“想什么。”
葉寧聲音有些哽咽。
“我在想,如果注定不能長久。”
“那我希望菩薩能告訴我一個時間。”
“讓我跟你好好道別。”
“我會在另一個世界,做很?多好事,攢很?多福報,遙祝我的愛人,平安順遂,長命百歲。”
葉寧原本?以為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對陸司淮說出?這句話。
“我還想…你能忘了我。”
葉寧像是?一汪即將枯竭的水,干涸在最后這幾個字里。
說著“希望你忘了我”的人,卻抱得最緊。
陸司淮喉嚨間泛起濃重的苦腥氣,像是?藥片混著血一同涌上來:“知道你不在的這四十四天里,我在想什么嗎。”
這是?葉寧今晚第一次聽到陸司淮提起這四十四天的事。
他搖了搖頭,但因為兩人貼得太近,動作看起來就像是?在他頸側啄吻了兩下。
“在想,我該怎么留住你。”
“如果留不住你,那就去?找你。”
葉寧渾身一震。
他像是?在鋼絲上一腳踩空,卻又安安穩穩被名為“陸司淮”的降落傘托起的幸存者。
這一瞬間,他腦海里只有三個字。
得救了。
葉寧張了張嘴,拼了命想找出?最契合的字眼來回應自己的愛人。
但他沒找到。
既然詞不達意,那就只說我愛你。
“陸司淮,你找到我了。”
葉寧反復說著“我愛你”,滾燙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陸司淮頸窩。
陸司淮托起葉寧的臉。
他沒有吻下來,只是?和?葉寧對視。
可這次又有哪里不一樣。
葉寧呼吸是?亂的,指尖很?燙,他也分不清是?自己的體溫還是?陸司淮的體溫。
身體好像已經到達了燃點。
整個房間都是?膨脹的,像是?只要?任何一點火星,就能將他和?陸司淮全然吞沒。
陸司淮親手點燃這場業火。
“…可以么。”他聲音嘶啞到嚇人。
葉寧殘存著理智:“…你在發燒。”
“我知道。”陸司淮聲音喑啞著,一字一字道。
“發汗就好了。”
陸司淮灼人的呼吸打濕葉寧手腕。
葉寧在愛人的眼睛中徹底丟盔卸甲。
點頭的瞬間,陸司淮覆身壓下來,緊緊錮住葉寧的手,帶著那白?皙秀氣的手指去?解剛剛被他自己扣好的紐扣。
一顆,兩顆。
沒有任何生?命機質的衣扣此時好像活了過?來,每碰一下,葉寧指尖就回勾著蜷一下。
陸司淮抬手將熾燈關掉,房間被夜燈朦朧的光線堪堪罩住一角。
葉寧眼睛緊緊閉著,他聽到床頭抽屜被拉開又關上的聲音,在急促的呼吸中側過?臉。
看到陸司淮手上東西的瞬間,葉寧身體本?能地感知到了危險,整個人繃得像一張被拉滿的弓,又像一張一撕就破的薄紙。
陸司淮滾燙的手掌貼在葉寧腰腹向下。
窗外稠黑的夜幕和?滂沱的大雨,好像透過?墻壁鋪天蓋地滲進來,將他和?陸司淮一道溺進水中。
理智在剝落,而愛欲漂浮。
不知過?了多久,葉寧整張臉都是?濕漉的,濃密而彎曲的眼睫被汗水和?淚水浸成密密的一捋捋。
狼狽卻也極致的漂亮。
葉寧忘了陸司淮骨子?里的惡劣因子?,也忘了一味心?軟是?要?付出?代價的。
陸司淮再一次握住葉寧腳腕的瞬間,葉寧第一次感覺到陸司淮帶給他的“恐懼”。
葉寧聲音潰在喉間,帶著發顫的哭腔喊了一句:“陸司淮。”
陸司淮終于近乎仁慈地停下,給他以喘息的機會。
葉寧語氣調不成調,他就著干澀到幾乎快要?說不出?話的嗓子?,有些崩潰地說:“你知道…柏、柏拉圖嗎。”
陸司淮在滿屋濃釅的香氣中俯身吻他:“知道。”
葉寧仰著頭往后躲,像是?吃力的泅水者終于得到唯一一根浮木,他用手抵著陸司淮不斷靠近的肩:“那就好,我、我覺得我們可以……”
“明天柏。”無情的獵手惡劣地打斷他的聲音。
“……”
葉寧已經記不得陸司淮后來說了什么,只記得自己最后開始反反復復說“求你”,可每說一下,就得到一個在葉寧看來可以算得上是?“報復”的深吻。
于是?他不說了。
窗戶上開始響起窸窣的噼啪聲,是?不知何時飄落的雪粒子?,被風卷著砸下。
云江又一場大雪。
屋內一切將歇。
陸司淮抱起床上的人,將弄臟的被褥和?床單隨手一卷,扔在一旁的過?道里。
浴室暖風被開到最高,陸司淮將人放在一片溫水中。
葉寧感知到身下流動又陌生?的溫度,費勁地睜開眼皮。
他有些失焦的視線晃了好一會,才瞄定到那人的臉上。
陸司淮扯過?厚實的浴巾,托著葉寧的后腦,將浴巾墊在浴缸邊沿,讓他靠得更舒服些。
陸司淮見?他眼睛都快睜不住了,拂去?他額角的細汗:“睡吧。”
葉寧像是?因為零件失靈而斷電,又忽然觸發了什么程序,自動連接,因此驟然恢復運轉的機械,他抬起手,在迷迷糊糊中,將手心?貼在陸司淮額頭。
“退燒了沒。”葉寧完整說出?一句話,像是?完全清醒的。
可陸司淮知道他已經沒多少?意識了。
陸司淮心?口震著,重重呼出?一口氣,握著葉寧的手腕帶到唇邊吻了一下。
“退燒了。”
“睡吧。”
葉寧終于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第68章 先柏六個月 …其實一個月柏二十九天也……
葉寧真?切地感知到了什么叫“身體是疲憊力竭的, 但精神是清醒的”。
他醒來的時候是早晨四點多,外頭天色仍舊一片青黑。
眼皮其實有些睜不開,但葉寧這一覺睡得不算太深, 陸司淮把他抱進浴室擦身體再?抱出來, 也能模糊感知。
甚至還記得陸司淮把他從浴室抱出來后?, 給他喂了一杯不知道?哪來的姜糖水。
他理應一覺睡到天光大亮的,可?還是早早醒了,因為潛意識還記掛著陸司淮發燒的事。
陸司淮睡得很沉,手?卻緊緊圈在葉寧腰間, 錮得葉寧動彈不得, 想抬手?探探體溫都做不到。
葉寧只能在盡量不驚到他的前?提下, 小心地移開他的手?,一點一點從床上挪出去。
費勁力氣終于?挪出幾分, 葉寧精神一松, 正要掀被子——
被人從身后?一下圈了回去。
葉寧:“。”
陸司淮沒有睜眼,卻開了口:“去哪里?。”
前?功盡棄。
葉寧像個在最后?一步吃了個敗仗,重新?打回復活點的小兵,但游戲小兵可?以滿血復活, 葉寧此時的血條和體能都已經見?底。
葉寧知道?陸司淮這一個多月都沒睡好, 應該陪他再?好好睡一會的,但陸司淮身上還是很燙,葉寧實在擔心昨晚這樣他燒得更厲害。
得量個體溫。
“你身上還很燙。”葉寧怕吵著他, 聲音放得很低。
“我給你量個體溫”這幾個字還沒說?出口,陸司淮卻先一步抬起手?, 掌心貼在葉寧額頭。
“哪里?難受。”陸司淮低聲問。
葉寧:“…我不是說?我身上燙,我是說?——”
葉寧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他最終嘆了口氣,怕陸司淮擔心, 先作答:“沒難受。”
陸司淮確認完葉寧的確沒有發熱,單手?圈住他的腰,將人徹底拖進被褥。
葉寧:“……”
陸司淮力道?很大,葉寧甚至能清晰地看見?他手?背因為用力而凸起的青色筋脈,連帶著昨晚一些零星片段也一道?在葉寧腦海閃過。
——在葉寧被扣著腰翻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視線中只有陸司淮青筋膨脹的手?掌,后?來因為實在受不住,他在陸司淮虎口留了個牙印。
牙印似乎已經消了。
葉寧深吸一口氣,把亂七八糟的記憶拋到腦后?,在陸司淮耳邊說?:“你睡,我不吵你,就去拿個耳溫槍。”
回應他的,是陸司淮寸步不讓,甚至圈得更緊的手?。
葉寧沒轍,思索片刻,想起以前?因著爺爺發燒,特?地學過的按摩手?法。
他抬起手?,繞過陸司淮后?頸,食、中、無名指按在第七頸椎棘突下凹陷中,一邊盤旋輕揉,一邊安撫性地吻著陸司淮的唇角,商量似的說?:“就量一下,好么,很快。”
葉寧耐心替他按摩,按完大椎穴,又去按陸司淮額角和手?上的合谷穴。
就這么按了十幾分鐘后?,陸司淮呼吸終于?重新?均勻起來。
葉寧長舒一口氣,凝神從被子里?挪移出來,一點一點挪到床沿。
按摩起了效果?,這次陸司淮沒醒。
葉寧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他安穩地抬起腳,踩著地毯——淌了下來。
葉寧:“……”
葉寧直到跪在床邊地毯上,人還是懵的。
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感覺不到雙腿的存在。
葉寧知道?自己的身體酸脹得厲害,尤其是腿和小腹,在最初醒來那幾分鐘時間內,他一度覺得自己像被拆了一遍,但或許是因為身體習慣了躺著,倒也不算特?別難熬。
直到踩到地面?那一瞬間。
如?果?不是床邊毯足夠厚實,葉寧本就遍布痕跡的腿上怕是還要再?多一塊磕出的淤青。
葉寧起不來了,他坐在地毯上放空。
不知過了多久,他幽幽轉過頭,看著床上熟睡的陸司淮。
…其實一個月柏二十九天也不算多吧?
一年七個大月,都是三十一天,還多七次。
二月涼寒,要補氣固元,不適合頻繁出汗,所以也柏。
剩下四個月,一個月一次,一年算下來也、也不少吧。
…也不全是為了自己,這也是為了陸司淮的身體考慮不是嗎?
昨晚發著燒,還這樣折騰,肯定很傷身。
那昨晚那樣…就先算四…五次。
連上二月,就先簡單柏六個月。
對,先柏六個月……
葉寧雙眼無神地安慰完自己,才撐著床沿,顫著雙腿從地毯上爬起來。
爬起來后?又撐著床頭柜緩了好一會,等雙腿不那么麻痹了,才俯身撿起散落在床邊沙發上的睡褲。
葉寧顫顫巍巍穿好褲子,拿過耳溫槍,朝著陸司淮床頭的位置走去。
他目不斜視走過去,腳下卻倏地一踉蹌。
葉寧差點被絆倒。
腳下踩到了什么綿軟的東西,葉寧茫然低頭,一看,才發現是昨晚被弄臟的被單和被褥。
它們凌亂不堪,褶皺交疊,像從床上扔下的被揉皺的巨型紙團。
葉寧:“……”
陸司淮昨晚換了新的床具,兩人又都重新?洗過澡,因此之前?在床上的時候,葉寧并沒聞到什么奇怪的味道,直到站在這里?。
無法言說的氣味混在隱約的檀香中。
…偏偏就是檀香。
這亂七八糟的氣味與空凈醇和的修行香糾纏在一起,葉寧腦海如?同雷噪般轟出四個大字——倒反天罡。
為什么偏偏是檀香。
葉寧整個人都有些不好了。
他木著臉,艱難蹲下|身,把被單和被褥飛速團巴團巴卷起,拖著剛組裝好的身軀扔手?雷一樣把那團東西扔到浴室,洗了個手?,走出來,又把耳溫槍拿出了手?槍的架勢,給陸司淮測體溫。
“嘀。”
屏幕顯示著數字,37.5度。
降下來的體溫讓葉寧麻木的臉蛋看上去好了一點。
可?陸司淮身上還是很燙。
葉寧想起主臥茶幾下的抽屜里?似乎還有幾片退熱貼,是之前?秦叔備下的,不知道?還在不在。
葉寧走過去,拉開抽屜翻了兩下,還好,還在。
葉寧從盒子里?抽出一張,撕掉包裝,貼在陸司淮額頭。
由于?秦叔一直秉信著,給孩子用的東西是最天然、最無公害的這一信念,這退熱貼買的也是零致敏、能感溫變色的兒童款,背面?還帶著卡通圖案。
葉寧把退熱貼敷在陸司淮額頭,看著上頭小狗圖案,想起他之前?問陸司淮喜不喜歡小狗的時候,陸司淮說?不喜歡。
葉寧忽地低頭,輕聲笑開。
陸司淮頂著個小狗退燒貼,還有點可?愛。
葉寧被床單弄臊的心情又被小狗退燒貼拯救。
陸司淮睡得很熟,葉寧怕自己現在上床再?吵醒他,又剛好看到這個小狗退燒貼,想到小滿。
昨晚陸司淮發燒,葉寧也沒怎么陪它,趁現在無事,便想下樓看看。
葉寧不知道?阿姨什么時候來,挑挑揀揀,給自己換了件高領的寬松毛衣,遮住脖子上深深淺淺的痕跡,輕手?輕腳出門。
他轉過走廊,來到樓梯口,大步跨下一道?臺階。
一瞬間,葉寧如?同被風吹歪的風車,整個人偏轉九十度,雙手?“啪”一下,搭在了扶手?上。
……柏七個月吧。
葉寧原地靜站了半分鐘,等那陣酸脹感過去,才轉身走向電梯。
小滿似乎真?的長大了不少,四十多天過去,田園犬基因中自帶的警惕性也養了出來。
以往這還是它熟睡的點,可?今天葉寧從電梯出來,小狗已經仰著腦袋從狗窩里?望過來了。
葉寧腳步短暫停了一秒,朝著它比了個“噓”的手?勢。
小滿不知道?是聽懂了那句“噓”,還是看懂了那個手?勢,真?的一聲也不叫喚,就抬著前?腿扒拉著護欄,對著葉寧搖尾巴。
葉寧走過來,打開護欄的門,把小滿抱出來。
“吵醒你了?”葉寧抱著小狗坐到沙發上,舉著它拋了個高。
小狗太久沒跟葉寧玩游戲了,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去小窩翻自己的玩具。
小狗跳下沙發的瞬間,葉寧隔著空檔,看到茶幾上擺著一個熟悉的東西。
葉寧愣了好一會兒。
他的手?機怎么在茶幾上?
手?機手?機旁還有一張紙條。
葉寧拿過一看。
【你手?機掉在昨天那條巷子了!我給你拿回來了,我今晚睡在隔壁,你看到紙條務必給我回條消息,切記,切記!!!】
即便不看落款,葉寧也知道?是秦樂舟。
葉寧看向客廳的鐘表,時針剛過5點。
一定還在睡。
葉寧收好紙條,重新?看向手?機。
他對“手?機落在巷子里?”這事毫無印象,卻總算知道?了為什么昨天一直找不到,還要借趙浩南的手?機給陸司淮打電話。
正想著,小滿已經叼著胡蘿卜玩具回來。
葉寧接過,如?同往常那樣和小狗玩起“飛胡蘿卜”游戲。
小滿朝著落地窗跑去,葉寧順手?點開手?機——
上萬條未接來電、未讀短信、微信消息…所有社?交通訊軟件像是在這一瞬間才連上信號,帶著密麻到駭人的文字和數字,化作鋪天蓋地的大浪,一個接著一個撲過來。
手?機在短短幾秒內,因為超負荷運轉而變得異常滾燙。
葉寧怔了怔,點開短信和信息,從上往下掃著。
界面?上全是熟悉的名字。
秦樂舟、趙浩南、秦叔、段開、翟文星、倪桐…還有陸司淮和爺爺。
時間跨度四十多天。
秦樂舟他們的短信從最開始的“你在哪”,到后?來已經變成“要平安”。
而陸司淮和爺爺的電話…是每天。
——他們知道?自己接不到這通電話,卻還是每天一個。
手?機的溫度順著指尖脈絡一路燙到葉寧心里?。
葉寧盯著那些名字,陷入長長的心悸,直到手?上傳來濕漉漉的觸感。
他一低頭,小滿正在舔他的手?。
見?葉寧低頭看它,小滿把已經撿回來的胡蘿卜叼起,塞到葉寧掌心。
葉寧拿過,笑了下,抬手?就要扔出去,可?小狗卻拱了拱鼻子,把玩具拱回葉寧手?里?。
葉寧這才知道?它是在說?:“胡蘿卜給你玩,別不高興。”
葉寧心都塌下去一塊,摸了摸小滿的腦袋:“沒不高興,去玩吧。”
小滿最喜歡的胡蘿卜又被高高拋起。
葉寧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溫水,靠著流理臺點開微信。
陸司淮的頭像赫然出現在前?列。
他發的消息其實不算特?別多,尤其是和下面?的秦樂舟相比。
一個528,一個2674。
將近五倍的差距。
可?葉寧能耐心地掃過秦樂舟的消息和各個表情包,卻有點不敢點開那個528。
界面?顯示陸司淮最新?一條消息是昨天18:02。
內容是——
【什么時候回家。】
葉寧耳膜像是被什么東西敲了下,發出沉悶的鈍響和嗡鳴。
他一直以為自己和陸司淮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好好照顧自己,別開車,等我”,雖然是托爺爺之口,但也的確是他帶給陸司淮。
可?直到看到這幾個字,他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他和陸司淮真?正說?過的最后?一句話,其實是,“等我回家”。
葉寧把剩下半杯水灌進喉口,才敢點開那個528。
葉寧從他離開那天翻起,一條一條往下看。
【陸司淮:小滿照片.jpg】
【陸司淮:長新?牙了。】-
【陸司淮:照片.jpg】
【陸司淮:饒水送來的生?菜。】-
【陸司淮:檢查報告.附件】
【陸司淮:骨面?愈合了,什么時候帶我去熹山。】-
【陸司淮:小滿照片.jpg】
【陸司淮:抽條了,昨天鬧肚子,爺爺說?狗會自己找草藥吃,就帶它去饒水后?山繞了一圈,聞了四十分鐘,沒找到草藥,把爺爺菜薅了一株。】
【陸司淮:養了只笨狗。】-
【陸司淮:來夢里?跟我說?說?話。】-
【陸司淮:和爺爺一起進了趟山。】-
【陸司淮:紅繩照片.jpg】
【陸司淮:收到了。】-
【陸司淮:小滿照片.jpg】
【陸司淮:三個月大了。】-
【陸司淮:爺爺說?昨天夢到你了。】-
【陸司淮:熹山照片.jpg】
【陸司淮:下雪了。】
……
葉寧一條一條往下看,直到停在最后?那句“什么時候回家”。
他就在這些照片和文字間,拼湊出陸司淮的四十四天,也陪陸司淮走過這空白的四十四天。
窗外落著雪,葉寧抱起小滿,重新?走到沙發,坐下,在這個寂靜無聲的飄雪的清晨,給那空白的四十四天填進他的痕跡。
【陸司淮:長新?牙了。】
【葉寧[引用回復]:沒到三個月好像還不推薦用磨牙棒,一般的寵物零食也不適合三月齡以下的小狗,如?果?夜里?鬧就用玩具代?替一下。】-
【陸司淮:饒水送來的生?菜。】
【葉寧[引用回復]:送來的這幾株應該是秦叔專門挑過的,爺爺種?的菜品相都不太好,但你得說?好吃好看,否則他會生?氣。】-
【陸司淮:檢查報告.附件】
【葉寧[引用回復]:短期內避免負重和劇烈運動,定期復查,請遵醫囑。】
【葉寧:好全了再?帶你去熹山。】-
【陸司淮:養了只笨狗。】
【葉寧[引用回復]:哪里?笨,給你機會重新?說?。】-
【陸司淮:收到了。】
【葉寧[引用回復]:給你寫了好幾張紙條,可?是祖爺爺傳不過去,急。】-
【陸司淮:三個月大了。】
【葉寧[引用回復]:可?以用磨牙棒了。】-
【陸司淮:下雪了。】
【葉寧[引用回復]:我這里?是晴天。】
……
天幕漸漸亮起。
葉寧一條接著一條回復。
在那句“下雪了”之后?,陸司淮又去了一趟熹山,那天熹山依舊下著雪。
葉寧就在這時,朝著窗外看了一眼。
院外也是一地落雪,和那張熹山雪景模糊地重合。
消息界面?漸漸到底,沒回的消息只剩最后?一條。
葉寧看著那句“什么時候回家”,凝神許久。
在手?機上慢慢敲下最后?兩行字。
【葉寧:回家了。】
【葉寧:你一睜眼就能看到我。】
第69章 牙印 葉寧竟然還會咬人,可怕得很。……
葉寧發完最?后?一條消息, 抬眼看向屏幕右上角的時間。
5:47。
還?很早。
想著那句“睜眼就能看到我”的保證,葉寧準備回房間陪陸司淮睡個回籠覺。
可還?沒來?及放下?手機,微信忽地彈出一條消息。
這個時間點, 葉寧還?以為是陸司淮醒了, 一看屏幕, 才發現是爺爺。
【爺爺:雪太大了,理群說路面結了冰,開車不安全。】
【爺爺:爺爺不放心,今天?你?就在公館好好休息一天?, 不急。】
外頭天?光雖然已經亮了不少, 但還?泛著暗青。
葉寧知道爺爺這么早給他發消息, 就是怕他掛心饒水那邊。
葉寧原本是打算等陸司淮醒了就回饒水的。
但這樣也好。
偌大的客廳此時只有葉寧和?一只小狗,沒有其余任何視線, 可葉寧還?是欲蓋彌彰地攏了攏衣領。
…過一天?痕跡也許會消一點。
于是葉寧敲字回復。
【葉寧:貓貓探頭.gif】
【葉寧:好。】
葉紹章那頭頓了下?, 很快傳來?“對?方正在輸入”的字樣。
【爺爺:怎么醒這么早?】
【爺爺:貓貓探頭.gif】
葉寧看著爺爺剛偷的表情包,笑了下?。
思量片刻,還?是沒有把陸司淮發熱的事告訴他。
【葉寧:昨晚睡得早,起來?陪小滿玩一會。】
葉寧半抱著小滿, 拍了一小段小狗嘬手的視頻, 給葉紹章發過去。
葉紹章回了條語音過來?,聲音中透著明顯的惺忪。
葉寧聽?出里頭的疲憊,他知道這段時間爺爺肯定也沒睡好, 于是立刻哄著葉紹章去睡回籠覺。
等爺爺終于睡下?,葉寧褲腳處又被什么東西扯住了。
他低頭一看, 是小滿咬著他的褲腳哼哼唧唧,邊哼邊往拖。
是要出去玩的意思。
葉寧朝著落地窗看了一眼,說:“不行, 外面雪太厚,會凍腳。”
小狗鍥而不舍叼著葉寧褲腳。
葉寧知道它怕冷,但玩心又重,決定讓它見識一下?冬日清晨凍雪的威力。
“等會凍了腳別哼唧。”
葉寧知道自家小狗玩不久,也就沒上樓換衣服,就給自己?套了件長羽絨,戴了個帽子,給小狗挑衣服的時候倒挺認真,選了一件淺藍的束腰四腳棉衣。
葉寧替小狗穿好衣服,給陸司淮報備消息。
【葉寧:帶小滿出去玩會雪,應該玩不久,你?要是醒了給我打電話。】
葉寧發完,把手機塞進口袋,牽著小滿打開門。
兩分鐘后?。
【葉寧:玩完回來?了。】
葉寧抱著“又愛玩又菜”的小狗,想著剛剛的事,站在玄關笑得差點直不起腰。
——剛打開大門那幾秒,小狗就已經被倒灌的冷風吹得有些?懵了,但好奇心勉強戰勝了意志力,它朝著雪地一個彈射跳出去,吃了一嘴雪之后?,威武就能屈地一個彈射跳回來?。
葉寧笑著接了個滿懷,清理完它身上殘留的雪漬,帶著它進屋。
葉寧打開手機,重新翻到陸司淮那條消息。
【陸司淮:養了一只笨狗。】
【葉寧[引用回復]:哪里笨,給你?機會重新說。】
葉寧又在底下?添了一句。
【葉寧[引用回復]:撤回。】
小狗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蓋上了“小菜狗”的戳,脫了衣服窩回自己?的小別墅取暖。
葉寧給它蓋好毯子,也覺得有點累了,他打了個哈欠,轉身想往樓上走。
就在這時——
“滴滴滴——”
門口傳來?輸入密碼的提示聲,葉寧和?窩里的小滿一起循聲抬頭,門正好被推開。
秦樂舟風塵仆仆站在門口。
葉寧和?秦樂舟大眼瞪小眼。
秦樂舟像是知道葉寧醒著似的,立刻開口:“你?沒看到紙條嗎?”
葉寧如實道:“看到了。”
秦樂舟震驚:“那你?怎么不給我發消息?!”
葉寧同樣震驚:“因為才五點。”
秦樂舟在葉寧眼中看到“你?起這么早做什么”的疑惑,他一把扯掉帽子圍巾羽絨服,從門口走進來?:“我不是起得早,我是根本沒睡,我在隔壁看到你?這里燈亮了,就過來?了!”
葉寧消失這么多天?,突然回來?,他怎么睡得著?
秦樂舟語氣很急,但聲音卻很輕,他環顧一圈,小心問?:“我哥呢?”
葉寧:“還?在睡。”
秦樂舟扭頭朝著二?樓看去,葉寧以為他要找陸司淮,連忙拉住他:“他昨晚有點發熱,別吵他。”
秦樂舟瞪大眼睛:“發燒了?嚴重嗎?”
葉寧搖頭:“不高,已經退燒了。”
秦樂舟:“那就好。”
葉寧看著秦樂舟被帽子壓塌的頭發,凍得發紅的鼻頭和?手,走到廚房,給他倒了一杯姜茶。
葉寧端著姜茶走出來的時候,看到秦樂舟反身坐在沙發上,下?巴墊著沙發椅背,遠遠看著自己?。
無論是眼神還是姿勢,都有點像…小滿。
葉寧:“。”
葉寧把姜茶遞過去。
秦樂舟聞到濃重的姜味:“你?一大早起來?煮姜茶?”
葉寧:“你?哥煮的。”
秦樂舟:“我哥不吃姜,他煮姜茶干嘛?”
葉寧:“…喝就是了。”
秦樂舟“哦”了一聲,他端著姜茶,沒喝,只是轉過臉,盯著葉寧看。
葉寧:“怎么了。”
秦樂舟眼下?一片青黑,臉上帶著幾乎讓葉寧覺得陌生的茫然不解,他沉默許久,開口。
“葉寧,你?不會再走了吧。”
葉寧也沒想到秦樂舟這么直白,說:“不會。”
姜茶的溫度透過杯壁傳到秦樂舟指尖,他綿長地舒了一口氣。
“太好了。”
四下?很安靜。
葉寧想說聲“對?不起”,可話沒說出口,秦樂舟的聲音繼續響起——
“要是再來?一次,我都不知道我哥會做出什么事來?。”
秦樂舟想起那段日子,明明才過去四十來?天?,卻遠的仿若隔世。
葉寧在山里“消失”的事最?終沒能瞞住,消息如颶風,一路從云江刮到建京。
旁人哪里知道什么內幕隱情,只知道葉寧進了一趟山,再沒出來?。
那段時間,云江那一圈人弦都是繃著的,建京同樣如此。
云江是因為葉寧,而建京則是因為陸司淮。
這事沒有告知公眾,也沒有經過公家,甚至葉老?董事長還?明令“事有隱情”,不讓旁人插手,可進山搜尋的私家警衛隊還?是一撥接著一撥,光翟文星就派了兩次。
可沒有結果不說,十支隊伍里有八支在山腳就迷了路,不得已折返。
就這么過了一個月,秦樂舟終于在滿城風雨中,隱約猜到了什么。
他久違地去了一趟法?源寺。
然后?在六度間見到了小舅舅…和?他哥。
秦樂舟根本沒想過會在這里撞上他哥,身體比意識更快,疾步躲到那株冬青樹后?。
等到被枝干徹底掩住身形,他才恍然意識到,自己?是來?找小舅舅的,沒必要躲著,像偷聽?。
于是秦樂舟跨步走出來?,就在這時,小舅舅的聲音透過枝丫的間隙,一句一句傳過來?——
“我也覺得奇怪。”
“我之前替他算過,星辰卦象引,是澤天?和?山水相,他和?那邊的緣分就只是‘春風拂檻’,應當不會在那邊多停留。”
“最?多就是十一二?日。”
“怎么一月過去還?沒回來??”
躲在樹后?的秦樂舟心跳都驟停了幾秒。
他不知道小舅舅口中的卦象是什么意思,也聽?不懂什么春風拂檻,停不停留,但他聽?懂了那句“十一二?日”。
將近三個“十一二?日”過去了,葉寧還?沒回來?。
陸懷慈的聲音繼續響起,這次,慧聞大師的聲音都沒什么底氣了。
“這…可能是我道行還?不夠,沒算對?,那個…你?也別急,再等等,再等等。”
秦樂舟從始至終都沒聽?到他哥的聲音,本來?是來?找小舅舅的,最?后?卻莫名其妙跟著他哥下?了山。
當時的秦樂舟看不清陸司淮的神?情,但直覺他哥狀態不對?,立刻給段開他們打了電話。
也就是那天?,陸司淮回了一趟溇山,什么話都沒說,只是走到車庫,把他那輛停了三年的賽車開了出來?。
秦樂舟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陸成?業就在這時,從樓上緩步走下?來?。
秦樂舟以為外公一定會攔,可他卻沒有。
他只是遠遠看著陸司淮的方向,朝著心焦的管家擺了擺手,慢聲說:“隨他吧,散散心也好。”
陸成?業沒攔,涂鳴欽和?段開他們也沒攔,只是一人開了一輛車,遠遠跟在那輛車后?面,一道進了山。
陸司淮只開了一趟,時間也不長,兩小時。
他開車回到溇山的時候,天?已經晚了。
陸成?業久久凝視著陸司淮,想說些?什么,最?終卻只是說:“天?黑了,吃了晚飯再走吧。”
陸司淮卻接過管家手上的衣服,低聲跟爺爺道歉,說家里的狗離不了人,在等他。
陸司淮說這話的時候很平靜。
平靜到段開他們一時都有些?分不清,陸司淮是弄錯了主語,說的是家里的小狗在等他回家,還?是…他在等誰。
……
秦樂舟喝著姜茶,跟葉寧講著那段時間的人和?事。
葉寧以為自己?已經在陸司淮給他發的一條條消息中,同他一道經歷了那空白的四十四天?,可原來?那只是陸司淮想給他看見的。
葉寧低著頭,正想著,身旁的秦樂舟話鋒卻忽地一岔,他轉過臉來?,看著葉寧,頗有些?緊張地問?:“葉寧,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嗯。”
葉寧還?以為秦樂舟要問?他這四十四天?去了什么地方,可秦樂舟問?的是:“開哥跟我說,你?同意和?我哥但戀愛,但不能告訴別人,如果被其他人知道了就要跟我哥分手,有這回事嗎?”
葉寧:“……?”
葉寧暫時顧不上秦樂舟這跳躍的思維,被那句“如果被別人知道了就要分手”硬控。
葉寧很快就想通了。
大概率是段開怕秦樂舟知道了之后?亂說,被陸司淮“追責”,于是編了個瞎話唬他。
葉寧可以解釋,但情況又實在有些?復雜,猶豫再三,索性直接否認:“沒要分手。”
秦樂舟一下?子高興起來?:“就是說,就算很多人知道你?們倆在談,比如溇山那邊,我外公那邊,我舅舅舅媽…也就是淮哥爸爸媽媽他們都知道你?們倆在談戀愛了,也沒關系是吧?”
葉寧:“……”
倒也不用說得這么具體。
在秦樂舟灼熱的目光中,葉寧沒有靈魂地點頭。
秦樂舟吊到嗓子眼的心徹底放下?:“太好了。”
葉寧:“……”
秦樂舟此時提起這話,顯然只有一個原因——溇山那邊都知道了。
葉寧知道他和?陸司淮的關系瞞不住,但聽?到秦樂舟這“大點兵”的陣仗,眼前還?是有些?發黑。
他深吸一口氣,正想打住這個話題,可心口忽然“砰”一下?。
葉寧眼睫一眨,毫無預兆地抬起頭,看向二?樓的方位。
“…你?有沒有聽?到聲音?”葉寧開口。
秦樂舟一下?子警覺起來?。
“什么聲音?”
秦樂舟頭發都要豎起來?了。
不是被什么聲音嚇的,是被葉寧嚇的。
——葉寧這個人有“前科”。
秦樂舟之前就被葉寧那句“你?有沒有聽?到風聲”嚇到過,“風聲”之后?沒幾天?,葉寧就憑空消失了。
現在又聽?到了什么亂七八糟的聲音。
秦樂舟一把拉住葉寧的手,像是害怕他當場羽化登仙似的:“沒有啊,你?聽?錯了吧。”
“沒,”這次葉寧卻很肯定,他從沙發上站起來?,“是樓上的聲音。”
“他醒了。”葉寧說。
秦樂舟沒想到答案會這么正常。
“我上去看看。”葉寧說著,就要往樓上跑。
秦樂舟雖然沒聽?到聲音,但想起之前葉寧說他哥發燒的事,也有點掛心,于是跟著一道起身。
可讓秦樂舟奇怪的是,先起身的是葉寧,先跑出去的也是葉寧,可葉寧卻落在了他身后?…像是邁不開腿似的。
秦樂舟人都到樓梯上了,葉寧還?在身后?。
秦樂舟:“?”
秦樂舟:“你?怎么了?腿受傷了?怎么走這么慢?”
葉寧:“……”
就在秦樂舟打算去拉葉寧的時候,一道人影從二?樓走廊拐角走了出來?。
秦樂舟余光間瞟到一眼,他驚訝于葉寧那恐怖的聽?力,轉過臉,朝著二?樓的方向開口:“哥,葉寧說你?發……”
在看到他哥的瞬間,秦樂舟所有話都卡在了喉嚨里。
葉寧也一下?僵在原地。
因為此時的陸司淮只套了一件寬松的黑色絲質睡褲,而上半身,沒穿。
葉寧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到了額角,他猛地跑上去,想要捂住秦樂舟的眼睛,可已經晚了。
秦樂舟就這么猝不及防地看到他哥小腹和?胸口那幾道明顯的抓痕,以及,脖子上那個更加明顯的牙印。
秦樂舟:“………”
秦樂舟在魂歸天?外的那一秒間,腦海只有兩個念頭。
他哥不是發燒了嗎?
以及……
葉寧竟然還?會咬人。
可怕得很。
第70章 在洗澡 食欲、性|欲是美好的。
秦樂舟自然知道他哥身上這些亂七八糟的痕跡代?表什么。
都是成年人, 情到深處也不是不能理解,但他哥胸口和肩膀的傷畢竟也才剛好,還發著燒, 秦樂舟盡量裝作不以為意地轉身看著葉寧:“其實談戀愛這樣?也很正常, 我也是成年人, 不用尷尬,但就是吧我覺得——”
秦樂舟聲音倏地咽下。
樓梯上,秦樂舟和葉寧分別在?臺階上、下兩層的位置。
葉寧右手扯著秦樂舟的衣服,因著剛剛的跑動, 衣領松散開來, 再加上下位置的視野, 秦樂舟非本意地看見了葉寧的……脖頸。
如果說?他哥脖子上的痕跡是亂七八糟,那葉寧脖子上, 就是完全的, 絕對的,面目全非。
秦樂舟:“%¥#@&*”
秦樂舟扶著護欄堪堪站穩。
“那什么,你不是說?要去看我哥嗎,我不打擾, 我去陪小滿吃個飯……”
葉寧:“……”
秦樂舟軟著腿往下走, 沒?兩步,又折返回來,經?過百番掙扎, 他閉著眼?睛抬手在?自己脖子上快速比劃兩下,提醒葉寧, 然后捂著腦袋往下沖刺。
葉寧在?“滿目瘡痍”的精神狀態下,木然低頭?。
三秒后,葉寧自己都不知道是哪來的力氣, 噔噔噔踩上樓梯,一把拉過還站在?樓梯口的陸司淮,冷著臉往臥室走。
再幾秒后,樓下的秦樂舟聽到二樓傳來“砰”一聲巨響。
是門被甩上的聲音。
秦樂舟虛弱地倒在?小滿的狗窩旁,捂住小狗的耳朵:“少兒不宜。”
此時的二樓房間內。
葉寧正欲發作——
陸司淮輕掌著葉寧后頸,與他接了一個溫吞綿長的吻。
“不是說?睜開眼?就能見到么,怎么不在?屋里。”
葉寧被親的一懵,依著本能先?回答了陸司淮的問題:“下樓看看小滿。”
“陪它出去玩雪了?”陸司淮問。
葉寧:“嗯,就一會。”
陸司淮:“少慣它。”
葉寧迷迷糊糊回答完一串問題,才想起他是來找陸司淮算賬的,他重新板起臉,剛一張嘴,又被抬著下巴接了一個吻。
葉寧用掌根推他:“陸司淮,你態度給我放端正……”
陸司淮:“喝姜茶了?”
葉寧:“……”
陸司淮用指腹捻了捻葉寧下唇:“有姜味。”
葉寧被他三番兩次一岔,什么脾氣都沒?有了,又好氣又好笑。
“為什么不穿衣服就下樓?”葉寧質問。
陸司淮聲音淡淡:“穿了。”
說?著,他視線示意性?地往下一掠。
葉寧“啪”一聲,按在?陸司淮赤裸的小腹上:“我,說?,這,里。”
陸司淮:“家里沒?別人。”
葉寧被陸司淮理不直氣也壯的模樣?驚了下:“萬一阿姨過來做早點呢?”
“今天不來。”陸司淮答。
葉寧不知道,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內,阿姨基本只有周末過來簡單打掃一下,備一點菜。
陸司淮本就喜靜,這一個多月更是靜到有些冷沉了。
他知道自己情緒重,也不想過多影響旁人,便給阿姨放了假。
陸司淮沒?說?阿姨不來的原因,但葉寧大致能猜到。
“阿姨不來,那你這段時間吃什么?”葉寧皺眉。
陸司淮摸了摸葉寧眼?尾:“周末會來。”
葉寧眉頭?皺得更深:“你就周末吃飯?”
“冰箱里備著菜,開個火就好。”陸司淮笑了下,說?,“餓不到。”
這“餓不到”的意思?在?葉寧這里基本等同?于?對付一口。
葉寧再一次慶幸自己只在?那邊停留了十二天。
公館上下都開著暖氣,葉寧還是擔心陸司淮著涼,他越過陸司淮,走到衣柜前,左手一件黑色的薄毛衣,右手一件與他睡褲配套的黑色睡衣,問他:“要哪件。”
陸司淮走過來,視線卻掠過衣櫥里的大衣,問:“幾點回饒水?”
葉寧替他做了選擇,把黑色毛衣遞過去,然后說?:“不回。”
陸司淮微頓:“嗯?”
“爺爺說?饒水路面結冰了,開車不安全,明天再看,”葉寧邊說?,邊催促陸司淮把衣服穿上,“穿好。”
毛衣掛在?陸司淮臂彎,他懶散套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不用回饒水,陸司淮顯得很放松,渾身上下透著一股葉寧說?不上來,但很明顯的“事后”氣息。
葉寧舌根有點麻:“你…好好穿。”
陸司淮頓了下,似笑非笑:“哪里沒好好穿。”
葉寧:“……”
陸司淮套好毛衣,抬指壓下葉寧的衣領檢查。
斑駁深紫的一大片。
陸司淮皺了皺眉:“疼不疼。”
昨晚進浴室的時候痕跡似乎也沒?這么深。
葉寧很想嚇唬他說?疼,但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看著嚇人,但也只是些吻痕,加起來都沒?葉寧昨晚在?陸司淮脖子上咬的那口牙印深。
“我下次注意,”陸司淮在?葉寧頸側肌膚上按了下,“盡量不碰到這邊。”
葉寧靜默幾秒,他抿了抿嘴,視線飄忽幾下,忽地落在?地毯上。
葉寧低下頭?,嘴巴剛一張開——
“打什么壞主意。”陸司淮的聲音從葉寧頭?頂的位置飄來。
葉寧:“……”
陸司淮:“抬頭?。”
葉寧盯著地毯上的圖案看了許久,數完上頭?的幾何方塊,才慢悠悠抬起臉。
陸司淮:“想說?什么。”
葉寧用幾乎算得上商量的語氣和陸司淮開口。
“陸司淮。”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陸司淮大致猜到了他要說?什么,無外乎就是什么柏拉圖,但又實在?想知道他能說?出什么花來,于?是挑了挑眉,示意他繼續。
葉寧抿了抿下唇,“鎮定?”道:“靈魂摒棄肉|體欲望而向往更高的追求時,思?想是最崇高的。”
陸司淮停頓兩秒:“繼續。”
“就…嗯…食欲、性?|欲這種基本欲望,當?然也是美好的,但如果不加節制,就會使人墮落。”
陸司淮不說?話了。
葉寧很輕地咽了口口水。
葉寧硬著頭?皮繼續:“就是除了生理需求外,我們可?以培養一些更高級的欲望,有所為,有所不為,思?想也更崇高,你覺得……”
陸司淮聽著政治課,輕笑一聲,用吻封住男朋友叭叭的嘴。
葉寧:“………”
葉寧推開他:“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陸司淮懶懶散散“嗯”了一聲:“聽著呢,培養欲望,食欲、性?|欲是美好的。”
葉寧:“………”
葉寧抓著陸司淮的手,連忙問:“你聽話只聽前半截的嗎?我說?生理需求之外,還有更高級的欲望,比如崇高思?想之類的——”
陸司淮聲音極度平靜:“我要這么崇高的思?想做什么。”
葉寧:“………”
陸司淮像是在?闡述什么真理,他說?。
“需求理論最終的自我實現,是不是在?建立在?滿足生理需求的基礎上。”
葉寧:“。”
“我也不是說?要完全摒棄身體欲望,”葉寧深知拆屋效應的重要性?,他調整呼吸:“只是想控制一下…頻率。”
“頻率?”陸司淮從喉間深處溢出一絲笑來,“知道什么叫頻率么。”
“單位時間內完成周期性?變化的次數。”
“描述周期運動頻繁程度的量。”
葉寧一時不懂陸司淮說?這話的用意:“所以呢。”
陸司淮:“才一次,哪來的頻率。”
“一天一次,才叫頻率。”
葉寧:“…………”
葉寧話噎在?喉管,上到耳朵下到指尖,全是麻的。
見男朋友腦袋要著火了,陸司淮再度仁慈地退了一步:“好,什么頻率,說?說?看,要幾天。”
聽到陸司淮的單位是“天”,葉寧瞬間不好了。
他以為拆屋效應是他拿來對付陸司淮的,誰知道是陸司淮拆了他的屋。
葉寧硬生生把單位從原先?的“半年”,改到“月”,再降低到“星期”。
葉寧低頭?:“…兩個星期。”
說?完也不看陸司淮。
“兩個星期,半個月。”陸司淮淡聲重復了一遍,然后,“嗯”了一聲。
葉寧:“?”
嗯?
葉寧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抬頭?,陸司淮說?出下半句——
“好,下個月再說?。”
他語氣極其隨意。
甚至用的不是下個月開始,而是下個月再說?。
恍惚間,葉寧覺得這話的句式有點耳熟。
他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昨晚他好像問過差不多的問題。
——“陸司淮,你知道柏拉圖嗎。”
——“知道。”
——“那就好,我覺得我們可?以……”
——“明天柏。”
當?時陸司淮說?“明天柏”的時候,就是這個語氣。
葉寧甚至覺得陸司淮現在?說?的不是“下個月再說?”,而是“下個月柏”。
葉寧大腦重新放空,根本沒?留意到陸司淮已經?走過來。
“不舒服?”陸司淮聲音低低沉沉的。
葉寧一時也沒?聽清,本能地應了一聲:“什么?”
陸司淮輕描淡寫地扔出炸|彈:“哪里弄的不舒服?我之后注意。”
陸司淮像是真的很認真地在?思?考這個問題,寬大的手掌覆上葉寧小腹:“這里?”
緊接著,他手又往后一圈,貼在?葉寧腰窩的位置:“還是這里。”
陸司淮每碰一下,就像點亮了什么記憶開關,葉寧腦海飛速閃過幾個不可?言說?的畫面,他一下壓住陸司淮的手,好半天,憋出一句:“小滿好像醒了,我下樓看看。”-
葉寧逃到樓下的時候,秦樂舟已經?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葉寧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緩了緩。
陸司淮從樓上下來,葉寧正拿著毯子蓋到秦樂舟身上。
“還沒?回去。”陸司淮問。
葉寧蓋毯子的動作微微一頓,從這句話中聽出了一點“怎么還沒?走”的意味。
葉寧替小秦同?學說?話:“昨晚一晚上沒?睡,你輕點。”
蓋完毯子,葉寧朝著陸司淮走過來,拉著他往流理臺的方向走。
葉寧把剩下的姜茶全部倒在?瓷杯里,端給陸司淮:“喝完。”
陸司淮表情有點難言。
葉寧知道陸司淮不吃姜,但也沒?到不能接受的地步,喝姜茶總比吃藥好。
“就一杯,兩口的事。”他說?。
陸司淮無奈,端著杯子三兩口喝完,很輕地撇了撇嘴。
葉寧眼?睛彎出一個漂亮的弧度。
他總是格外偏愛陸司淮的某些時刻,比如貼著小狗退燒貼的時候,比如現在?,是和平日都不一樣?的陸司淮,因為沒?見過,所以顯得格外生動。
葉寧盯著他看了小半分鐘,走上去,在?陸司淮唇梢親了一口,把陸司淮在?樓上說?過的話還給他:“有姜味。”
陸司淮秉著有難同?當?的原則,托著葉寧的臉,把男朋友染上同?樣?的氣味。
親完,陸司淮看著眼?時間。
已經?七點。
外頭?雪還在?下,客廳里秦樂舟蒙著臉睡得天昏地暗,小滿正在?補回籠覺。
是個安靜又舒適的冬日清晨。
“餓了沒??”陸司淮站在?流理臺旁開口。
葉寧閑散地靠在?陸司淮的后背,“嗯”了一聲:“有點。”
從昨晚到現在?,葉寧也只吃了一點餛飩,喝了兩杯姜茶。
“想吃什么。”陸司淮問。
葉寧原本想說?隨便煮個餛飩,可?忽然想起陸司淮剛剛說?過的“開個火就好”,葉寧有點想知道他是怎么“開火”的。
“這一個多月你在?家都吃什么。”
“粥、面,偶爾燒個菜。”陸司淮答。
葉寧狐疑地看著他:“那煮粥?”
陸司淮點頭?:“還有呢。”
昨晚煮餛飩的時候,葉寧發現冰箱下層還有阿姨手工包的芋餃和天鵝酥,還有一些包點。
“蒸點酥點吧。”葉寧說?。
陸司淮打開冰箱,將做粥的原料和葉寧要吃的蒸點拿出來,又挑了幾樣?食材。
“西藍花炒瑤柱,行么。”陸司淮問。
葉寧有點驚訝,點頭?:“嗯。”
葉寧沒?想到陸司淮是真的會,他拿刀的姿勢很漂亮,動作也很利落。
“什么時候學的?”葉寧問。
陸司淮:“來云江的時候。”
葉寧這才想起陸司淮在?云江的時候也是一個人住的。
陸司淮用砂鍋煮的粥,廚房很快氤氳起小米的香氣,繚繞的白?煙將葉寧和陸司淮圈住。
葉寧有些新奇地看著陸司淮處理食材,一道“嗡”聲打斷兩人的對話。
葉寧循聲望去,在?陸司淮的手機。
陸司淮手上都是水,對葉寧說?:“口袋里。”
葉寧把手機從陸司淮口袋中摸出來。
陸司淮正在?處理西藍花,他隨口一問:“誰。”
葉寧看著屏幕:“段開。”
陸司淮頭?也沒?抬:“接吧。”
葉寧停頓了一秒,那頭?是段開,那應該也沒?什么不方便的。
想到這,葉寧接了起來,剛要開免提——
“陸司淮,你和葉寧的事準備什么時候跟爺爺他們說??雖然該知道的都知道了,但總歸要正式一點,帶葉寧回趟溇山吧?真不是我們催你,主要是爺爺這邊一直在?問,你和葉寧情況又特殊,我們也不知道該怎么說?。”
“你抓緊和葉寧談談,問問他的意思?,如果他還是不想公開,那我們也只能繼續裝不知道,至于?溇山那邊的窟窿,你得自己想辦法補,誰叫你拿不出手。”
葉寧:“……”
段開嗶嗶叭叭一大段話,沒?聽見一句回復:“干嘛不說?話?”
“喂。”
“陸司淮?”
“還真不打算說?話了是吧?信不信我現在?就去跟爺爺攤牌,說?葉寧覺得您倒霉孫子拿不出手,所以不跟他回——”
段開總算聽到一道回聲。
“…喂。”屏幕那頭?說?。
段開:“干嘛去了,半天不——”
段開倏地頓住。
葉寧聽到那邊響起一陣乒鈴乓啷的聲音。
段開再接起電話時,語氣已經?很端正:“葉寧,早。”
葉寧:“…早。”
段開:“陸司淮呢。”
葉寧看了陸司淮一眼?,陸司淮處理完蝦仁,此時正在?洗手。
于?是葉寧開口:“他在?洗手,不方便。”
陸司淮按下中控臺上的止水按鈕。
像是接力一般,葉寧這邊水聲關停的下一秒,段開那頭?倏地傳來新的乒鈴乓啷聲。
再下一秒。
段開飄遠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我都說?了是葉寧接的電話,先?掛斷遲點再打,你們非要我問陸司淮在?干嘛,這下好了吧,在?洗澡!聽到了沒?,在?洗澡!葉寧說?他們現在?不方便!搞得我跟扒墻頭?聽人家情侶辦事的變態似的!”
葉寧:“…………”
葉寧一下把手機扔給了陸司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