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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一更

    還沒等褚朝云反應過來什么,男子便一個激動抱緊了她。

    男子口中不停喊著“三妹妹”,褚朝云這才記起,褚家大房除了褚惜蘭,還有一位名喚褚文詞的胞弟。

    所以——

    “二哥哥?”

    她試探著開口。

    褚文詞聽得一聲哽咽,一邊抹著通紅的雙眼,一邊吸著鼻子道:“哎!三妹妹!是二哥哥!!”

    褚文詞和褚惜蘭長得有八分像,只是面容看著更寬闊些,而褚文詞性情耿直,日常也是相當維護弟弟妹妹,雖說褚朝云跟他才第一次見,但剛剛被哥哥抱著,心中不由自主就多了幾分踏實。

    二人互看彼此,同時問出一句:“你怎么在這兒?”

    問完,又都怔了下。

    褚文詞方才那般用力抱人,早將褚朝云和宋謹牽在一起的手給扯開了。

    只是想到家中姐弟三人失蹤已久,褚朝云身邊又忽的多了個陌生男人,他眉毛蹙起,直接擋在了褚朝云身前,“這位小哥,請問你是何人?”

    褚文詞態度與面對自家妹妹時截然不同,但宋謹還是溫和笑道:“我——”

    “他是官差。”

    褚朝云搶先說了一句。

    女子神情帶著試探,也是想借著官差的名頭觀察褚文詞的反應。

    他們三人被弄到蕤洲來,不用懷疑就是三嬸從中搞的鬼,褚朝云本想先解決了這條船的問題再回去尋親,沒成想對方就先一步找了過來。

    她真的很好奇三嬸“弄丟了”他們回去之后是如何說的。

    畢竟依照褚文詞的反應,大概那女人已經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了。

    聽到褚朝云的解釋,褚文詞有片刻怔愣,而后立刻退開三步,朝著宋謹行了個大禮:“原是官老爺,是小民眼拙,小民還要感謝官老爺幫我尋回親人!!”

    宋謹被這聲“官老爺”叫的有些許無奈,即刻便將他扶起,“抱歉,您理解錯了,我不是什么官老爺。”

    褚文詞陷入迷茫,只好又去看褚朝云,“對了三妹妹,我姐和小郁呢?他們在哪兒?快帶我去見見他們,阿爹阿娘他們找了你們很久了!”

    褚朝云聽后,答非所問:“二哥哥,三叔和三嬸呢?他們也來了嗎?”

    褚文詞越發迷糊,不過提到那一對夫婦,表情就有些氣憤:“來了,不過三叔三嬸你是知道的,聽說我們尋到了青州,又知青州富饒秀美,我看他們尋人是假,想游覽風光倒是真的!”

    褚文詞三言兩語,就講清楚了他們被騙走之后的事情。

    那日三嬸劉玉花帶著他們姐弟三人進了城,待到天擦黑后,才滿身是血的跑了回去。

    劉玉花說,他們四人在城里遇上了惡霸狂徒,抓了姐弟三人不說,還來放狗咬她,她這才一個不慎弄丟了他們三人。

    大房二房的長輩聽后,立刻跑去城里報了官。

    褚朝云的阿娘不太信任劉玉花,還特意請了大夫給劉玉花驗傷,不過大夫也說,那傷的確是狗咬了的。

    劉玉花當晚就發起了高燒,一病大半個月,搞得大房二房想問責也找不到機會。

    長輩們心急,日日去官府詢問,官府也的確派了人在城中找,可每每都是一無所獲。

    褚文詞算是家中唯一可用的男丁,他猜著時間已經過了這么久,恐怕褚朝云他們早已不在城中,便提議要出來尋人,大房二房一拍即合,兩家人帶足了干糧,又變賣了田產就上了路。

    他們沿著家鄉附近的州縣一處一處的找,每到一處便去官府登記,請官家出手幫忙。

    可各府州縣只管各府州縣的事,褚朝云他們不在那處,人家也是無法。

    直到日前尋到了隔壁的青州,三叔突然托人寫信給褚文詞詢問此事,褚文詞潦草幾句回了,三房便提議也要來青州幫忙尋人。

    “我們昨晚剛到這蕤洲來,這不今個就遇上了你!!”

    這一整年下來,褚家為了尋他們吃了不少的苦。

    褚文詞這么一說,褚朝云才發現她二哥瘦的幾乎已經成了皮包骨頭。

    “那……阿爹阿娘他們呢?”

    她往四周看,并沒發現身后有什么長輩在。

    褚文詞:“我們一般都是分開找的,晚上在一起回客棧碰頭,距離約定還有兩個時辰,三妹妹恐怕要再等等才能見到他們了。”

    褚朝云心中簡單估量了下,然后建議道:“不如二哥哥先隨我去認認門,等下把他們一同接過來,我晚點回去與你們相聚。”

    能見到家人她的確很歡喜,可曾茹他們已經做好了飯食她也不能爽約。

    而且,她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她言簡意賅的表達了自己的意思,褚文詞卻越發聽不太懂。

    什么叫……認門?

    難不成三妹妹已經在這里成親了,有家了??

    不過這種想法只在他腦子里繞了一圈,褚文詞就快步跟著褚朝云和宋謹一同去了院子。

    小院被收拾的干凈整潔,褚朝云也是第一次來。

    褚文詞看到這寬敞的院子,更是驚詫不已。

    宋謹主動上前詢問:“你們帶的行李可多?需要我喊幾個人幫你拿過來嗎?”

    褚文詞忙客氣擺手:“這倒不用,就是一些小包袱而已,我們自己可以,多謝你了小兄弟。”

    說罷,又去看褚朝云,“路線我記下了,我先去客棧等他們,晚點就帶著阿爹阿娘他們過來見你。”

    “好,路上小心。”

    褚朝云說完,便目送著褚文詞離開了。

    待對方走后,宋謹才輕聲說道:“他們遠道而來想必吃了不少的苦,也一定都很想念你,可要叫他們也過來一起吃頓飯,你們敘敘舊?”

    褚朝云目光看向遠方,搖了搖頭,“不。”

    她還不知劉玉花和李婆子幾人的關系,到底只是單純的買賣關系,還是另有其他。目前她不能暴露自己的事情,更不能讓劉玉花知曉宋謹他們在幫自己。

    褚朝云重新拉上宋謹的手,笑道:“走吧,我們先去吃飯~”

    隔幾步就到了宋謹的院子,一推門,一群人就熱熱鬧鬧的跑出來迎接她。

    褚朝云看著默默站在一邊抹淚的刁氏,大步跑過去一把抱住了她,“嬸子,我自由了。很快,我就把香荷和大伙都接出來跟咱們團聚!”

    刁氏這陣子在長業寺養的不錯,身體也逐漸強壯起來,不過長業寺畢竟不是久居之所,如今褚朝云自己有了院子,肯定是要把人接出來的。

    雖說褚朝云有自己的親爹娘,但自從她來到這里,其實接觸最多的就是刁氏和徐香荷。

    所以她和這二人更親厚些,也是正常。

    一群人圍坐在院中把酒言歡,吃吃喝喝差不多了,褚朝云才輕咳一聲道:“各位,我想好了,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會想盡辦法查清楚那條船的事。今日把大家聚到一塊也是想請大家幫著分析分析,但你們不必插手,精神上支持我就好啦。”

    女子故作輕松說了一句,她并不想把無關人員牽涉進來。

    不過她才說完,小八卦穆青就預先跳了出來,“褚姑娘你這話我不愛聽啊,你這莫不是拿我們宋兒還當外人呢。”

    褚朝云:“嗯?”

    穆青笑嘻嘻:“我們都是宋兒的家人,你又是宋兒的心上人,那換言之我們也是你的家人咯~既是一家人,怎有不幫的道理!”

    朱力:“放心,你的事就是我們大家的事!”

    曾茹:“褚妹妹,你有我們,千萬別自己涉險啊!!”

    褚朝云聽得感動,平復了下心中波動,起身說道:“有大家這句話,就夠了。”

    宋謹見她還有其他的話要說,便叫穆青幾人幫忙撤了桌上飯菜,然后去屋中取了紙筆過來開始研磨。

    褚朝云眉宇凝重,重新坐了下來:“我知道鐘管事不是壞人,而且她在船上一直對我照顧有加,實則是希望我能幫助她做一些事情。”

    “從前我一直在想,她到底有什么是需要我去做的?昨晚我把發生過的事情捋順了一遍,大概有了新的想法。”

    宋謹磨好墨,溫聲道:“慢慢說。”

    褚朝云輕點下頭,“她破例允許我去長業寺參加素齋大賽,而我也聽說岳知府與知府夫人每年都會去長業寺小住一月。”

    宋謹耳中聽著她的話,在紙上一一寫下事件相關的人名。

    褚朝云:“用提升月例作為借口,實則是為了叫我每月都去府上做一頓素齋,而知府夫人每隔一陣子也會去她府上一次……”

    宋謹記下關鍵。

    褚朝云:“我猜花船上必定有鐘管事的眼線,可那人只盯著,卻又從不張揚我暗中所做的生意。”

    或許鐘純心是想通過這點,來衡量她的膽識和手段。

    即便要挑一個能給自己辦事的人,也得先看一看對方是不是有擔當的能力。

    褚朝云在心中說。

    她將關鍵的點都摘出來后,眾人便一同去看宋謹記錄的那張紙。

    宋謹寫下人物關系表,最后,在兩件大事里共同出現的一個名字上畫了個大大的圈——

    岳常。

    看到這個名字,不只褚朝云,就連其他人也都有些不敢置信。

    鐘純心是在跟褚朝云傳達岳常這個知府有大問題,可她又不能直言相告。

    褚朝云思緒飄遠,不禁回到了第一次見到鐘純心的那日。

    她為了躲避進入雅間,用自傷的方式讓李婆子被迫送她去了樓下,李婆子雖口口聲聲道她愚蠢,但鐘純心卻認定她是聰慧的。

    雖說樓上姑娘的日子看似更風光些,可實則危機四伏。

    像是春葉那一回,不小心聽到了什么客人的秘辛,便有了性命之憂。

    船娘雖苦,但總還是能活得下去。

    恍神片刻,褚朝云幽幽一句:“可……岳常不是好官么?”

    岳常的好,眾人皆知-

    今晚,褚朝云這一處熱熱鬧鬧,但趙大那里卻已經雞飛狗跳。

    被李婆子帶出去的四名殺手一個人都沒回來,趙大坐不住了,決定直接去鐘純心的府上要人。

    只是他并沒能見到鐘純心,而是被老管家給擋了回來。

    “抱歉趙管事,李管事不曾來過這里,您不如再去別處看看?”

    “沒來過??可是——”

    趙大還想說些什么,但又覺得不太對勁。

    這府上除了徐大徐二有些本事,其余的都是一群廢柴和老弱病殘,若李婆子真來過這兒,殺手們想要抓鐘純心還不是輕而易舉?

    難道這老婆子又在誆他?

    趙大想不太通,只能隱著怒火離去。

    而翌日一早,李婆子失蹤的消息就傳遍了大街小巷。

    第92章  一更

    花船突然少了一位管事,還是失蹤,這幾日船上船下明顯就亂了起來。

    趙大忙著去跟上面那人匯報,忙著找人,也根本顧不上跟鐘純心對質什么,就連褚郁和項辰這幾天總一塊去賬房,他也沒什么心思想管了。

    其實趙大根本無所謂李婆子的死活,他只是可惜自己培養的殺手,可用的本就不多,如今一下就折了四個!

    趙管事臉子難看的像是要吃人。

    趙大不去船上,船娘們又守口如瓶,所以褚朝云被放下船去這事,趙大也是一點風都沒收到。

    鐘純心換回婦人打扮,此刻正歪在花船的休息室里。

    門外環佩叮當,一溫婉女子推門而入,見她半垂雙目,便小心謹慎地喊了一聲:“鐘管事。”

    “你也不必老是遮遮掩掩,給我當眼線是什么很丟人的事嗎?”

    沒了李婆子,鐘純心連說話都暢快了幾分。

    蕙娘抿唇遐思,隨即神情懊惱的揪了揪帕子,“我……是怕春葉和惜蘭他們知曉后會不喜。”

    鐘純心哼了聲,從床榻上坐起:“怎么,你害他們了?”

    “當然沒有!”

    蕙娘忙道:“他們都是我的好姐妹,我怎會害自家的姐妹。”

    蕙娘成了鐘純心的眼線,其實是在褚朝云上船之后的第二天,打從褚朝云這個小姑娘一來到這條船,鐘純心就看出她是個不怎么安分的。

    安不安分不重要,心要善,才能成事。

    所以她找上資歷老些的蕙娘,蕙娘又一向很得李婆子青眼,既方便幫忙看著褚朝云的動向,也能暗中監視著李婆子。

    褚朝云暗中做些小生意的事,蕙娘都一一匯報給了鐘純心,不過那是在她能夠確定鐘純心不會為難褚朝云的情況之下才講的。

    蕙娘也是苦命之人,想的自然是兩全之法。

    答應鐘純心,既能讓對方幫著照料年邁的阿娘,又有了一些權利能夠保護褚朝云和一眾姐妹。

    所以這差事她應的心甘情愿。

    事情走到了如今這個局面,蕙娘也感知出鐘純心是想要做些什么,不過褚朝云已經順利下船,她的差事完成了,余下的,她便只能在心中祈禱褚朝云和鐘純心一切順利了。

    臨走前,她一忍再忍,還是沒能忍住問了句:“管事,李管事她——”

    “死了。”

    鐘純心把玩著袖口里露出來的一支匕首,神色淡淡道。

    蕙娘驚愕之余,緊握雙手激動道:“死得好,簡直大快人心!”

    鐘純心揮揮手示意她出去吧,蕙娘見女子面有倦色,便輕手輕腳將門關好,決定回樓上去跟春葉和褚惜蘭坦白此事-

    褚朝云從宋謹那里回來的當晚,只潦草見了阿爹阿娘和大伯父大伯母一面。

    大伯父大伯母先是抱著她痛哭不止,當問到褚惜蘭和褚郁時則被她給打岔了過去,最后大伯母哭的心疾差點犯了,大伯父只能先將夫人帶到房里去吃藥歇息。

    而她阿爹阿娘也沒好到哪里去,阿娘直接哭暈過去,阿爹也是上氣不接下氣。

    褚朝云只好拜托褚文詞幫忙照顧阿爹,自己則親自照顧阿娘,就這么先應付過去一晚再說。

    刁氏被褚朝云安排在了隔壁的屋子,只是刁氏畢竟是個有分寸之人,人家一家團聚她不好打擾,索性攥著囡囡的小鈴鐺早早睡下。

    褚朝云整晚都沒見到那傳說中的三叔三嬸,據她阿爹阿娘說,二人跑去萬春樓吃酒,又到了榆樹胡同聽戲,那戲院都是整晚營業的,想必這二人要玩到天亮才肯回來。

    翌日一早,刁氏幫著褚朝云給全家做了早飯,三叔三嬸也被褚文詞給接了回來。

    一家子圍坐一塊卻神色各異,彼此心里都壓著一些事。

    大伯父率先開口,問的自然還是褚惜蘭,“朝云那,我家惜蘭她到底在哪兒啊?”

    大伯母心疾好了一些,也忙焦急道:“是啊朝云,你們三個是一塊被那惡霸……你們后來分開了嗎??”

    這么一問,褚朝云的爹娘也緊跟附和道:“對啊閨女,小郁呢?”

    飯桌氣氛沉悶,尤其褚朝云的臉色似云似霧,有些叫人分辨不出她此刻的情緒。褚朝云佛一樣靜坐片刻,隨即忽的扯開一抹笑看向劉玉花,“你覺得呢?三嬸。”

    劉玉花原本只顧著低頭往嘴里扒飯,突然被點到名字,婦人便厭煩的抬起了頭。

    一抹心虛閃過,劉玉花似笑非笑:“你這孩子怎么還問起我了,若我知道,你們又怎么會此刻才見上面呢!”

    劉玉花的眉毛天生吊著,鼻梁挺,嘴唇薄,尖尖的下巴顯得她整個人都過分尖酸刻薄。

    可三叔褚百明似乎看不太出來,或許還很欣賞劉玉花的美,見褚朝云一副質問的口吻,登時就不樂意了,“褚朝云,你怎么跟你三嬸說話呢?!”

    “褚百明你給我把嘴巴閉上!你媳婦弄丟我們兩家的孩子,如今我們朝云說兩句都不行了?”

    褚朝云的阿爹褚百千“騰”得摔下筷子,怒目看向褚百明。

    褚百明生生咽下怒氣,不再理會褚朝云。

    “弄丟”這個詞像是劉玉花的逆鱗。

    褚百千剛說完,劉玉花便“嗷”得一聲坐到地上拍腿大哭起來,“二哥你不好好管管你家孩子竟然還來數落我們?褚朝云她被你們寵的一點教養都沒有啊,張口閉口就要污蔑于我,你們竟然還幫腔,這日子沒法過了啊!!!”

    “劉玉花!”

    褚朝云的阿娘曲艷見狀,擼胳膊挽袖子的就站了起來。

    “二嫂,你敢動我家玉花一下試試!”

    褚百明忙擋住她。

    “褚百明我看你要造反!”

    褚百千直接上前,一腳就將褚百明給踹翻在地。

    場面一時混亂不堪,連性情稍微溫和些的大房兩口子都有些拉不住,最后還是褚朝云喊停了他們,才暫時結束這場鬧劇。

    劉玉花一來就鬧開了,既是心虛,也是想給褚朝云一個下馬威,目的是叫她少說些沒用的廢話。

    褚朝云都心知肚明。

    而這一路走來,大房二房也不是眼瞎心盲之輩,他們早懷疑劉玉花有問題,可沒有證據的事又能怎么樣呢。

    所以他們滿心期盼著找到孩子們,親自問一問到底發生了什么。

    褚朝云的爹娘本就脾氣火爆,有時連大房的話,他們也是不怎么聽的,不過倒是格外聽褚朝云的。

    早飯吃的不是滋味,待到曲艷想找閨女再好好問一問時,褚朝云卻避著他們出了門去。

    她暫時不能告訴大家褚惜蘭和褚郁的去向,自然不會長久的留在家中,褚朝云本想先去宋謹的院子繼續昨晚的那個話題,只是身后多了條尾巴。

    劉玉花鬼鬼祟祟地跟了她幾步。

    褚朝云緩緩轉身,笑著走回來,看著劉玉花輕輕道:“三嬸,你是早飯沒吃飽么?跟著出來做什么,買東西吃?”

    沒了旁人在側,劉玉花臉色頓時陰沉下來,“褚朝云,褚惜蘭和褚郁在哪兒?!”

    “哦?他們在哪兒你不知道嗎?”

    褚朝云故作無辜。

    劉玉花見她如此表情,心中倏然打起了鼓。

    她是真的不知道。

    那時她一心想要賣了褚惜蘭報復大房,結果那個傻子自己幫她把二房的倆小的也給喊了來,劉玉花得了意外之喜,立刻就帶著他們去約定好的茶館吃茶。

    那茶館就是個暗樁,專做殺人越貨和一些見不得光的營生。

    而劉玉花之所以知道,則是因為她和褚百明好賭,前前后后欠下不少的外債,幾次被抓進那茶館里,差點跺了手腳。

    她懷著褚尋時,大房二房并沒虧待她,經常送些銀錢補品過來,但劉玉花沒一樣用在自己身上,全部都拿去賭輸了,所以褚尋一生下來就體弱多病。

    村中大夫也說過,也許這孩子并不能順利長大。

    劉玉花賣了他們三人,因為她覺得大房二房對不起她家,對不起褚尋。明知褚尋身體不好,平時還不多送些吃喝補品過來,有好東西就知道顧著自家那幾個,所以褚尋才在進城求醫的路上沒能捱的過去。

    再者,也是為了還賭債。

    她雖不知那伙人將褚朝云他們帶去了何處,但隱隱也聽過蕤洲二字,當她得知大房二房有可能尋到了蕤洲,便怎么都坐不住了,還是要親自過來看看才能放心。

    最好褚朝云他們已經死了,這樣大房二房即使再懷疑她,也是拿她全無辦法。

    劉玉花急著問褚惜蘭和褚郁的下落,連掩飾都顧不上。

    她覺得奇怪。

    非常的怪。

    褚朝云為何會好端端的在這蕤洲,還有錢租下院子,似乎過得很是不錯?

    所以她抓心撓肝的想知道。

    她目光灼灼的問了一句,褚朝云卻只笑而不語。

    劉玉花手心滲出幾許冷汗,又厲聲問了第二句,“褚朝云,我問你褚惜蘭和褚郁去哪了?!!”

    見她急了,女子總算有所動容。

    褚朝云背對日頭,陰影之下她的面龐染不到半分的光,陰森森的,猶如惡鬼。女子靜靜看著劉玉花,眼眸忽的垂向地面,進而幽幽道:“他們,不就在那兒嗎。”

    褚朝云說的模棱兩可,可劉玉花顯然會錯了意。

    劉玉花順著她的視線向下看去,瞥到腳下踩著的泥土,不知想到什么,倏地鬼叫一聲,跟著便癲狂地大吼起來:“在、在那——不不不,不是我!不要找我,不要找我,啊啊啊啊!!”

    褚朝云懶得搭理這瘋婦,徑自去了隔壁院子。

    宋謹正坐在院中等她,見人來了,忙伸手拉住她,溫聲道:“昨晚過得可還順利?早飯吃的好么?我這里有粥,是嫂子一早做好送過來的,不是我煮的……咳。”

    宋謹解釋時面上閃過一抹尷尬,褚朝云便輕笑起來,“我吃過了,以后我教你煮飯。”

    “那說好了,學會了我就能做給你吃了。”

    宋謹儼然很高興。

    二人正說著話,剛去了一趟府衙回來的穆青便送來消息,“聽說岳知府帶著夫人去了長業寺。”

    算算日子,此時尚未到初一,褚朝云還不用去長業寺。

    但岳常去了。

    褚朝云抬頭看了眼天,深沉地吸了一口氣,發覺自己好像離真相越來越近了。

    既不入虎穴,焉能得虎子?

    她推門回去拿上帷帽,打算以給囡囡祈福的名義,親自去長業寺走一趟。

    宋謹知曉她的想法,便在門口等她:“我陪你一起。”

    “你不是還要去府衙?沒事的,我只不過先去長業寺探探風,又不做什么危險的事,你不必陪著我。”

    “我不放心,就讓我陪你吧。”

    宋謹眼皮有些跳,但他沒預備說這些不吉利的事,只是再三懇求。

    “好,那我們就同去吧。”

    褚朝云朝他一笑。

    第93章  一更

    長業寺非初一十五并不對香客開放,即便是有上香的散客,也只能在前殿活動。所以哪怕褚朝云是長業寺掌廚,也無法將宋謹帶去后面。

    “我在此處等你。”

    宋謹抬手將褚朝云的帷帽整理了下,捋順兩側飄帶后,便去殿前給佛祖上香。

    方才二人進來前,褚朝云便留意到了門前的兩輛馬車,仿制氣息濃厚的那輛一定是岳常的,但還有一輛,顯然華麗非常。

    兩輛馬車挨的極近,即便不是同來,也是一前一后。

    褚朝云叫住一名僧人,笑問:“小師傅,今個可是有貴客到訪?”

    被叫住的僧人一怔,仔細分辨了下才認出她是誰,便禮貌回應道:“原是掌廚來了,可是與方丈提前約好了的?”

    “是。”

    褚朝云面不紅心不跳的說了個謊。

    僧人略感迷茫,因為空釋一早才說要提前準備法會,并沒通知他們今日褚朝云要來,可又一想,褚朝云實在沒有說謊的理由,便低聲回應道:“是岳知府來了。”

    “誒?那知府大人和他夫人為何不同乘一輛車?難不成……是吵架啦?”

    她故意露出一副八卦神情。

    僧人干咳兩聲,說話的聲音也小了些:“不是的,聽說是大人京中過來的好友,大概是從前一起念書的舊友吧。”

    成功套到話后,褚朝云便笑著跟僧人道別,徑自往一側院道去了。

    長業寺雖大,但她來過許多回,地圖早就爛熟于心。此刻這么一推斷,便不難猜出岳常會跟舊友在哪處相見。

    寺中景色最美人最少得地方非后山金池莫屬,于是她緊了緊帷帽,一路避著往來僧人直奔那處而去。

    既是舊友,那想必會有很多小秘密要講。

    褚朝云腳步放輕的一路到了后山,避在郁郁蔥蔥地樹叢后往外探,果真就看到一身常服的岳常和一名執扇的男子在交談什么。

    二人面對金池背對著她,褚朝云屏息凝神,一點點往他們近處挪動幾分。

    岳常每次帶陸欣冉過來都會住上一個月,說是為了陸欣冉的生辰祈福,可這看在她眼中,褚朝云總覺得岳常心中有鬼,保不齊是為了彌補什么心中的愧疚。

    自從事情的苗頭轉向岳常身上,她就怎么看這位知府怎么不順眼了。

    世上偽善之人大有人在,誰又能肯定岳常就一定是個好人。

    影影綽綽地,她聽了幾句二人的寒暄,似乎那位京都過來的舊友真的只是來看看岳常,二人說了好半天,也沒提到一點有關于“花船”的內容。

    褚朝云倒是挨了不少蚊子咬。

    就在她蹲的雙腿發麻,想要打退堂鼓的時候,舊友便執起扇面一邊扇著風一邊大笑,感嘆似的說了一句什么。

    那人講的隨意,說的自然,可這句看似無關緊要的話聽在褚朝云耳中,女子頓然就冒了一頭的冷汗。

    盛夏六月炎炎暑氣,褚朝云卻似被人當頭一棒,耳朵鳴了好久也緩不回神。

    剛剛對方說的是什么,他——

    就在她晃著腦袋想清醒一下時,不遠處忽的傳來一聲:“咦,請問你是?”

    她戴著帷帽,又側身對著僧人,對方并沒看出她是誰來。僧人正過來給岳常和貴客送些果盤,突然發現了她藏在此地,才納悶地問了一句。

    只是僧人這一出聲不要緊,方才還相談盛歡的二人同時往她這處望來,隔著帽簾,褚朝云正猶豫要不要編個什么借口糊弄過去,瞥眼便瞧見了岳常眼中的殺意。

    他想殺了自己?!

    電光火石之下,褚朝云拔腿便向著院道跑。

    心中想著,反正岳常也沒帶衙役過來,只要對方沒看清楚她是誰,只要她跑的足夠快,離開了長業寺或許就能躲過一劫。

    這么想著,她更加要捂好自己的帷帽!

    女子心驚膽戰步履飛快,一路風馳電掣很快就跑到了前殿處,便在此時,頭頂一帶著煙霧的不明物在上空倏然炸響,驚嚇之余她抬頭去看,心就徹底沉了下去。

    岳常果然還有后手。

    她路過宋謹身旁,不待對方走過來就輕喊一聲“別跟著我!”然后腳下加快,“嘩啦”推開寺門,奔著巷弄多的地方跑了過去。

    而宋謹即便再弄不清楚狀況,也知褚朝云是被岳常發現了。

    褚朝云不想連累自己,所以不打算帶著他一起跑。

    隱約間,他看到長業寺外的樹梢上飛下幾名輕功頂尖的黑衣人,他們手持長刀一路跟著女子而去,也分別進了那條巷弄。

    宋謹氣息凝滯,立刻跑著跟了上去。

    這一邊的巷子有大半都是危房待拆,路徑錯綜復雜,宋謹一跑進來,死一般的沉寂里還混雜著大片的嗆鼻味兒。

    他的功夫雖說只是三腳貓,但還是能看得出那些殺手個個不俗。

    莫說是要他以一對四,就算單打獨斗他也毫無勝算。

    怎么辦?

    他要怎么辦才能幫到朝云!!

    宋謹急的冷汗直流,躲到一處陰影之下,他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

    無論如何,還是先找到朝云才行。

    宋謹抬頭看了眼面前小路,又低頭去分辨腳印,混亂的腳印已經不知覆蓋了幾重,還有很明顯的車轍印痕摻在其中。

    他腦子有些亂,堪堪靠在墻根下深呼了幾口氣。

    仔細回憶了一下褚朝云今早出來時所穿的鞋,細思半晌,宋謹猛然離開墻根,又蹲下身去觀察那些腳印。

    他知曉,黑衣人也在尋找褚朝云,所以他必須比那伙人先一步找到她!

    褚朝云是個節儉的姑娘,鞋子哪怕有損壞,她也不會輕易更換,反而會補一補接著穿。

    褚朝云一早出來穿的是雙舊鞋子,鞋底斷過,才剛被她又厚厚地訂了新的一層,為了好看,她還叫宋謹幫她用小刀在底部劃了小花的圖案。

    所以腳步踩在地面上應該是——

    宋謹沿著這一條路找尋,沒有,然后便拐進了另外一條。

    大概就這么小心翼翼地尋了半炷香,他就在一處破舊的房屋門前瞧見了印在地面的花型痕跡。

    宋謹抬頭看了眼那即將掉下的大門,推開走了進去。

    雖說這條巷弄看著四通八達,但黑衣人是分開來尋的,哪怕短時間內尋不到他們,再多呆一會兒,他們也一樣會被發現。

    宋謹心中危機閃過,進屋之后,很快就在柜子里發現了藏起來的褚朝云。

    “宋謹?你怎么跟過來了!”

    褚朝云還以為自己被發現了,正要將手里撿的磚頭砸過去,一瞧見是他,忙將他也拉了進去。

    “我不會丟下你的。”

    宋謹嘆了一聲,抓住了她的手。

    “可是——”

    褚朝云實在不想說喪氣話,但剛剛那情形她也看的一清二楚。

    若不是自己腦子快,跑出來第一時間就躲了進來,她如今可能已經命喪刀下了。

    二人靜坐在漆黑的衣柜內,彼此的心緒都極難平復。

    不多時,她在黑暗下開口,低吟了一句,“你還是快走吧,他們抓的是我,大概不會圖添麻煩,我知道了岳常最大的秘密,他絕不會放過我的。”

    褚朝云眼睫眨了眨,第一次覺得無力,這一回,她好像真的想不出脫身的好辦法了。

    “宋謹,我現在把這個秘密告訴你,你順著這條線去查,若有能力就將船娘們都救下來,若沒有……就離開蕤洲,再也不要管這里的事。”

    她說完,抬頭看向宋謹,堅定道:“岳常他其實是——”

    只是還沒等她說出下文,唇就被男子給堵住了。

    溫涼的氣息帶著一點淡淡的薄荷香味徐徐滲進了她的口腔之中,宋謹緊緊抱著她,一吻即分,錯開雙唇低聲道:“別說話,他們要來了。”

    不遠處,腳步聲越發臨近。

    褚朝云鼻尖一酸,突然就有些后悔。

    她從不后悔自己要去管船上的事,可她后悔將宋謹牽連了進來。

    宋謹和父母分開許多年一直沒有放棄找尋,他曾說過,只要沒有確切得到他們的死訊,這一輩子,他都不會放棄找到家人。

    可如今他們雙雙被困在此,此刻宋謹就算是想要出去,恐怕那些黑衣人也不預備放過他了吧?

    腳步聲由遠及近,黑衣人像是已經料到她藏在此處一樣,就連腳下踩到斷枝,發出了什么聲響,對方也是全不在意。

    她甚至聽到了殺手輕蔑的笑聲。

    一個,兩個……

    好像是四個人都朝著這邊過來了。

    就在她緊抓磚頭打算跟那些殺手拼了的時候,她的帷帽卻被人摘了下來。

    宋謹眼眸堅定的看著她,顧不得禮節伸手去解她的外衣扣子,“朝云,我們換一下衣裳,一會兒我去引開他們,你趁機跑出去,他們不會注意到你。”

    “你——”

    “噓,聽話。”

    宋謹溫柔的撫了撫她后腦,趕在她怔愣之時,迅速脫下外套穿在自己身上。

    戴好帷帽之后他再看女子一眼,褚朝云下船之后已經不在用布巾包頭發了,而是在發間插了一根素面的簪子。

    他順手取下簪子握在掌中,眉眼溫和道:“我走了。”

    說完,動作干脆的推開柜門,輕手輕腳跑了出去。

    褚朝云連一個字都沒跟他說上。

    衣柜里重新安靜下來之后,少了那混合著薄荷藥香的男子氣息,她才猛然反應過來剛剛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走了”

    宋謹柔軟的話語還響在耳旁,對方說的那般輕松。

    女子雙目通紅窩在衣柜里,呆怔片刻,抱著雙膝難過的嗚咽出聲:“你怎么……老是這樣……”

    老是這么溫柔的跟她說話,老是這么無底線的縱容她。

    比起旁人,她覺得只有和宋謹相處時才感到無比放松,她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也可以無所顧忌地說想說的話。

    因為她知道,無論她想做什么,宋謹都會毫無怨言的陪著她。

    理智的說,眼下她不能出去,因為宋謹的辦法是最萬全的,但是宋謹會死。

    想到此,女子緩緩的抬起頭,跟著,便推開柜門毫不猶豫地跑了出去。

    只是一腳才邁出門檻,她就聽到了刀鋒劃過身體的聲音。

    女子雙腿一軟,跌坐在地。

    第94章  一更

    小院子里進進出出,血水端了一盆又一盆。

    大夫抬手抹了抹汗,呼出口氣,“宋公子的命可算是保住了。”

    身邊,擔憂了半晌的朱力看向屋中幾人,猜測道:“看來阿謹是提前算好了的,幸好他聰明,否則今日必定是——”

    后半句話,朱力沒能說下去。

    小八卦這會兒子也沒了平日里的活潑勁兒,眼睛紅紅道:“還得感謝那個給咱們通風報信的少年,也不知他是哪家的,而且我瞧著他眼熟的很,但就是怎么都想不起來那少年是誰。”

    “少年?”

    褚朝云幫床榻上雙目緊閉的人掖好被角,看著穆青問。

    “嗯!一笑起來臉上兩個酒坑……對了,嘴角右側還有個小痣,看起來面善的很,想必也才十八九歲吧。”

    挑出來的兩個特點如此明顯,褚朝云心中微驚——

    是他?

    是鐘純心府上的那個小廝。

    當年囡囡落水身亡,也是鐘純心遣那小廝去找的刁氏。

    因那人面容稚嫩,幾次跑去船上找她時,她也險些把來人認成了十八九歲的年紀,實則那小廝已經二十八歲了。

    所以……是鐘純心得知了她和宋謹有難,才派了小廝去通知大家。

    因為鐘純心知道,岳常豢養的殺手是見不得光的,如果遇上府衙的差人,他們必定要躲藏起來暫且放棄追殺任務,這樣便能給她和宋謹爭取更多的時間。

    如果鐘純心明知岳常有問題還暗中支持她調查,那是不是——

    褚朝云低頭看了眼睡熟的宋謹,眼角又溢出些濕潤來。

    朱力說的沒錯,宋謹的確是聰明的。

    提出要跟她換衣裳引開殺手時,她一直以為宋謹是下定決心要去赴死,所以才順手拿了她的發簪,大概只是為了一個念想。

    可實則宋謹并沒打算放棄生命。

    宋謹算好了殺手絕對會將他一刀斃命,便在對方舉刀時強行錯開心臟三分,只要沒劃到重要部位,就還有生還的希望。

    殺手舉刀,他在借機用木簪扎向自己的關元穴,關元穴可致人昏迷陷入假死,大抵就能夠蒙混過關。

    不過這個方法也是極為冒險。

    能不能活,也不好說。

    只是那時他們尚處在危機之中,宋謹也沒辦法細說清楚。

    怪不得仵作師父趕過來時,第一眼就去查看宋謹那處穴位,而后就松了口氣,說了句“還好有救”。

    后來穆青告訴褚朝云,他們驗尸的都知道關元穴有奇效,原本這只被師父當成一個知識點給大家科普,沒成想宋謹還真給用上了。

    宋謹被大家救回去的時候殺手們已經走遠,他們倒是沒懷疑自己殺錯了人,畢竟褚朝云身形高挑,又以帷帽遮面。

    殺手們只當宋謹是故意偽裝成女性的。

    回去復命時,岳常還在金池旁喂魚,一身青衣的男子轉過身看向頭領,似是驚訝道:“宋謹?”

    岳知府默念幾次這個名字,丟了魚食,坐到旁的竹椅上:“好耳熟的名字……”

    殺手頭領:“大人,他是仵作其中的一個徒弟。”

    岳常指尖還沾染了點魚食,撣開,恍悟道:“原來是他。”

    那日蔡老大撞井案,宋謹是現場識破兇徒手段的一個抬尸工,似乎這孩子還很受仵作的喜愛,仵作可是親自給自己推薦了他。

    這么聰明的人……死了也好。

    岳常全身放松下來。

    不遠處,跟來的隨從過來請示:“老爺,行車的馬匹好像生了病,再加上它歲數也不小了,您看是不是殺了,再換一批強壯些的過來?”

    一聽要殺馬,岳常忙擺手道:“它兢兢業業的勞動,殺了作甚?換匹強壯的可以,這匹馬……就給它找個醫者好好看看,讓它安度晚年吧。”

    隨從感念知府大人心善,領命而去-

    傍晚時,宋謹醒過一回,只是還沒什么力氣說話。

    宋謹從跑出去到被殺昏死,手中一直緊緊攥著那根木簪,白日大夫給他治傷時還試圖取下,只是對方本能的不愿松手,掌心的皮肉都被壓出一層深深地褶痕。

    直到他醒來,褚朝云才哄著他取下木簪,但是沒插回發中,而是放在了他的枕邊。

    宋謹意識還不夠清醒,唇干裂的厲害。

    褚朝云想給他喂水也喂不進去,索性自己喝了一口,俯下身慢慢的往對方口中送。

    宋謹在迷蒙中喝到些水,嗓子不那么干了,便重復的念著:“朝云,快跑……”直到意識徹底消散,人就又昏迷了過去。

    褚朝云聽到他軟弱無力的話,雙手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可是眼淚還是順著指縫一點點流下,“滴答”,便落到了宋謹的手心里。

    褚朝云不是個喜歡煽情的性格,想到岳常出手這般狠辣,女子怒火中燒。

    這仇,她算是記下了!

    外出一整日不歸恐讓家中人擔心,所以她必須要回去一趟,而且除了這一點,她也有事要回去交代一下。

    見此,朱力和曾茹也過來勸她:“你好好回去歇息,這邊有我們這把子兄弟在呢。”

    “是啊褚妹妹,也別太熬著了,不然小宋醒來,會更擔憂的。”

    褚朝云道了聲感謝,出來前還留意了外面的動靜,兩處院子相隔不遠,她現在還不預備讓家人知道宋謹他們就住在旁邊。

    而且除了褚文詞,也沒誰見到過宋謹。

    褚朝云回來時一心要去見褚文詞,卻在院中被劉玉花給攔住了,“站住!褚朝云,一整天不見蹤影你去哪里野了?”

    劉玉花繞著她前前后后走了兩圈,哼笑出幾聲。

    褚朝云正頭疼,也沒空跟她演什么戲,“離我遠點,我今天心情很不好。”

    “哈哈!”

    劉玉花晃了兩下腦袋瓜子,幾根簪子在夜色下閃著亮光,婦人撇撇嘴,故意湊上來道:“你個沒教養的狗東西,敢這么跟我說話,你信不信我——啊!”

    話沒完,她眼珠子瞪得牛一樣,驚恐的看向了褚朝云。

    不多時,感覺到吸不進空氣的劉玉花額角青筋直冒,喉嚨被擠壓的想咳咳不出來,雙手張牙舞爪,拼命吼道:“你……你……你不是褚朝云……你到底是……”

    褚朝云本就崩潰,劉玉花又喋喋不休一再挑釁。

    她也不知怎么,就伸手掐住了劉玉花的脖子。

    直到把人掐的眼珠子直冒,聽到對方掙扎時說的那句“她不是褚朝云”,褚朝云才猛地松開了手,轉過身,一言不發走掉了。

    劉玉花一被松開就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吸著新鮮空氣。

    從前的褚朝云懦弱,膽小,連跟她大聲說話都不太敢,如今只一年沒見,這小賤人竟然敢掐她了?!!

    劉玉花腦子蒙蒙的,在地上緩了好久才重新站起了身。

    旁屋的刁氏看到這些,哀嘆一聲,便去了褚朝云那兒找她。

    “朝云,你沒事吧?”

    褚朝云正坐在床榻處發怔,一整日擔驚受怕的,滿眼的血絲,刁氏越看越心疼,主動坐到她身邊,拉過她的手,“有什么話不妨跟嬸子說一說,我老婆子雖然沒什么用,但你講出來總會好受些。”

    褚朝云下意識攥住她的手,“不,嬸子怎么會沒用。”

    她確實很想找個人吐吐苦水,于是便把這一日的驚心動魄講了出來,刁氏一聽,也是震驚不已,“小宋可還好?這兩日我尋個機會過去看看他。”

    刁氏也知出門要避著些,至少不能打草驚蛇。

    二人沉默半晌,刁氏便湊到她耳邊說:“朝云,你那個三嬸不是個省油的燈,今個白日里明著暗著來套我話,一直在打聽你的事,還有惜蘭和小郁的去向,你還是要小心些。”

    褚朝云胡亂抹干凈眼淚,正色道:“我回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她讓刁氏先回房間去休息,徑自去了褚文詞那。

    她看得出,褚文詞性情耿直且黑白分明,大概也是看不上三叔三嬸已久,還是很值得她信任的。

    “什么?你要我盯著三叔和三嬸?”

    褚文詞聽得一頭霧水,不過還是鎮定的問:“三妹妹,雖然我不知你到底有什么苦衷,但二哥哥相信你,二哥哥會好好幫你看著他們,只是你要告訴我……我姐和小郁他們,還好嗎?”

    “好。”

    褚朝云飛快應道。

    褚文詞總算放心下來,“他們沒事就好!你都不知道,白日你不在時,劉玉花跑去我爹娘和二叔二嬸那鬧,還造謠說我姐和小郁已經死了,她說這話是你告訴她的。”

    “他們信了嗎?”

    “當然沒信,不過我阿娘還是險些被氣的犯病。”

    褚文詞學話學的咬牙切齒,顯然也是氣得不輕。

    “二哥哥,你幫我看好三叔三嬸,他們若是要出去逛街,你也跟著。如果他們想要離開蕤洲——”

    “那二哥哥就幫你把他們綁起來!”

    褚文詞拍拍胸脯道。

    褚朝云輕笑一聲,心情倒是被刁氏和褚文詞安撫不少-

    隔了一日,見宋謹稍微好了些,褚朝云便去劉新才那問了問最近的生意,看到白淼淼還幫她守著針織小鋪,女子頓感欣慰。

    而那條船的貨物運送如今也都落在了穆青身上,一切都在正常運轉著,有了堅實有力的后盾,她的信心也增加了不少。

    夜里,她和穆青一起去了趟花船看大家。

    其實抽空過來,除了想知道大家是否一切安好,還有另外一件重中之重的事,她想要大家的家庭住址和名單。

    所謂名單,就是那些暗中使壞將船娘們拐騙到這里的人。

    譬如徐香荷的繼母,方如梅家附近藥材鋪的老板。

    要到這些之后,她將名單暫時存放在宋謹房中,趁著夜,就去了鐘純心的府上。

    老管家一直在府門口守候,看到她過來,便笑著請她進去,“褚姑娘,夫人她等你很久了。”

    褚朝云熟稔地過了一重院,到了二重院中,鐘純心又梳回了女子妝發,可她明顯沒這么好的興致欣賞鐘管事的美。

    她大步而來,和鐘純心一同站到桂花樹下,開門見山道:“岳清澤,他在哪。”

    岳常之所以要追殺她,就是因為她聽到那舊友喊了岳常一句“清非”。

    陸欣冉的丫鬟蒲蘭曾說過,岳常小字喚作“清澤”。

    所以,岳常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岳清澤。

    第95章  一更

    “終于查到這一層了?”

    鐘純心把玩著手中匕首,那匕首柄部鑲著顆華美的寶石,看起來并不似大祁之物。

    她抬頭看了眼褚朝云,答非所問,似是很喜歡這把匕首似的:“知道這東西的來處嗎?”

    “不知。”

    褚朝云道。

    “它是我阿爹送我的生辰禮物,我阿爹曾救過一伙西域來的商隊,風波平息后,那領隊便已此匕首相贈。”

    她說著靠在桂花樹下,盯著匕首神色懶倦:“后來阿爹把它轉贈給了我,因著想要搶商隊的是一批壞事做盡的盜匪,阿爹便說,以后出門就要我時時帶著這把匕首,若是遇上奸佞,就見一個,殺一個。”

    褚朝云盯著那精致的匕首,順著問:“那后來呢?你為何不繼續跟著你爹娘行俠仗義?”

    話畢,鐘純心神情落寞。

    “是啊……我該跟著他們的。”

    女子幽幽嘆息,面龐很快被濡濕。

    這是褚朝云第一次見鐘純心落淚。

    一滴一滴,緩緩滴在那顆閃閃發光的紅色寶石上,水光將菱形的切面暈染,很快,就起了一層朦朧的月華。

    “可是,我遇到了他。”

    鐘純心露出一抹怪異,無神的雙眸都多了幾許華彩。

    “他翩翩青衣,俊美無儔,看著,可比匕首上的寶石耀眼多了。”

    “他叫岳逐,是個性情放蕩不羈的俏公子。岳逐說他不喜被困家中,也討厭那些老學儒身上的酸腐之氣。”

    “他說他只想做個游歷在山水間的自由之人,看遍河山,覽遍京華,只愿做個……不入凡塵的清非公子。”

    清非,是岳逐的小字。

    這聽上去大概是一場美妙的邂逅,天真潑辣的小俠女在闖蕩江湖途中遇上了如謫仙一般的公子,由于被那公子不俗的氣質所吸引,于是決定離開爹娘,跟隨公子攜手同游。

    但褚朝云絲毫沒被爛俗的故事情節所感動。

    她只是抬頭看著鐘純心,聲音近乎犀利道:“看遍山河?覽遍京華?不入凡塵?”

    “鐘純心,他到底是不入凡塵還是助紂為虐……你當真,分不清楚嗎?”

    縱使這位假知府能撐起蕤洲這片天,可花船背后如此大的利益絕非是他一人能吃得下的,或許上面還有其他的人,更或許……那人權利非凡,抬抬手,便能遮住大祁的半邊天幕。

    她不吐不快,因為自己很清楚自己并不是什么戀愛腦。

    但鐘純心顯然接受不了。

    看到鐘純心神情越發悲痛,褚朝云無奈地按了下額頭,再開口時,聲音也軟和幾分:“那陸欣冉呢,她知道么?”

    很明顯,陸欣冉喜歡的是真正的岳常,而非這個冒牌貨。

    但自己的丈夫是假的,陸欣冉不至于分辨不出來吧?

    她猜想還有隱情。

    鐘純心似乎站的累了。

    女子無知無覺地離開桂花樹,慢慢坐到了石桌邊——

    “純心,我弟弟和陸姑娘兩情相悅,如今我成了他,所以……我必須要跟陸欣冉成親,而陸欣冉……也只能是唯一的知府夫人。”

    被愛人親口告知要娶別的女人,鐘純心只覺得自己的天都要塌了。

    所以,這就是她不顧一切奔赴的愛情么?

    當年遇上岳逐一見傾心,告知爹娘說要跟他走時,爹娘也曾極力反對過。那時岳逐指天發誓說會對她好一輩子,還親手買來女兒紅叫她埋下,說想在大婚之日與她同飲,會尊重她家鄉的習俗。

    岳逐告訴她,哪怕沒有她阿爹阿娘的祝福,他也會讓她幸福快樂的過一輩子。

    昔日情郎轉眼變臉,她不是沒有想過要離開。

    只是當她幡然醒悟的那刻,她已經無法逃離蕤洲這個毀掉她半生的地方了。

    鐘純心以自心相比陸欣冉,她知曉陸欣冉深愛岳常,所以哪怕岳常和岳逐是雙胞兄弟,陸欣冉也絕不會認錯自己的愛人。

    果不其然,大婚之夜陸欣冉就發現了端倪。

    而自己收拾好包袱要離開時,岳府便匆匆來人將她請了過去。

    陸欣冉識破岳逐的身份在房中大鬧,口口聲聲要去報官揭露岳逐,她趕過來時,岳逐正捏著陸欣冉的嘴巴往里灌藥。

    看到岳逐露出那般窮兇極惡的樣子,她再無法忍受,舉劍揮向背信棄義之輩,可卻還是在關鍵時刻避開了要害,只是阻止了他繼續毒害陸欣冉。

    “你瘋了岳清非,她可是你弟弟的心愛之人。”

    毒藥只被陸欣冉喝下一半,雖沒要了性命,但也傷到了腦子。陸欣冉忘了大婚之夜發生的事,她的記憶開始在清醒和夢境間游蕩。

    每每醒著時,她便認定是鐘純心搶了他的愛人,于是屢屢上門發泄怒火。

    若是處在夢中,又會沉溺幻想,一直不停念叨著“清澤”的名字。

    陸夫人情緒不穩定眾所周知,這也剛好給了岳逐提出跟她分房睡的機會,陸欣冉本該是他的弟媳,他不可能真的和對方圓房,但這事是個巨大的秘密,岳逐不能坦誠相告。

    后來他發現陸欣冉每到生辰那月,病情發作會異常猛烈,所以就決定每年帶著陸欣冉去長業寺小住一月,一是方便他為蕤洲百姓的安康祈福,二也是想安撫住陸欣冉。

    岳逐和陸欣冉大婚之后,鐘純心依舊沒放棄想要離開的念頭。

    可不慎天災降臨,災禍接連數日,她出府的那一路上尸橫遍野,鐘純心每走一步,心痛的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她是俠女,從小的志愿就是要像她阿爹阿娘一樣做對百姓有利的善舉,如果此刻就這樣走了,她是不是就枉為俠女了?

    那時她也才十六七歲,不似岳逐已是二十出頭的男子了,沒有阿娘在身邊,她不知怎樣做才是對的。

    可她無顏面對爹娘,便也沒打算寫信告知他們。

    最后,就這么猶豫猶豫著,日子一晃便過了十五年。

    她知曉自己做了許多的錯事,也沒準備把這些惡行,全部推到“是為了幫助岳逐”才不得不為之的借口上。

    可看著蕤洲一點點變好,她又時常陷入兩難。

    有時,她也會昧著良心安慰自己,或許岳逐真是對的?

    可就在信念逐漸被建立起來之時,岳逐的一個舉動卻猶如一盆冷水,直接澆醒了她。

    岳逐從不會到花船上去,但那日不同。

    圣上見他治理蕤洲有功,終于肯撥款下來救助百姓,于是他便冒險上了船。

    雖說當時李婆子已經提前把姑娘們送回院子,而暗倉口也有人把手,可他們還是疏忽了碼頭的防守。

    西碼頭那里不知何時跑上來一名女娃,小女娃看著傻呆呆地,搖搖晃晃跑過艞板,攀著船身,就爬上了船。

    岳逐方從樓上下來,女娃迎面而來,小短腿跑得飛快,看到他就舉著不知哪里得來的小花朝他咿咿呀呀地說話。

    “花花……送給你……”

    女娃晃動手腕時,清脆的鈴鐺聲與煙花炮竹聲混在了一起。

    岳逐愣過半晌,伸手接住那支梅花。

    然后,就果決的拉著女娃的手去了船頭,“小姑娘,這下面還有很多的花,你可喜歡?”

    女娃瞧著水中光影粼粼,滿河面花燈飄搖,每一只燈火都載著一位百姓對蕤洲,對岳大人,對大祁的真摯祝福。

    女娃很少看到這樣的盛景,頓時就看得呆住了。

    岳逐在身后看著她,面色微暗,一只手輕輕按在了女娃的后背上。

    “抱歉,你不該上到這條船的。”

    說著,便將女娃推下河去。

    而聞聲趕來的鐘純心也只來得及抓了下女娃手腕,小巧的鈴鐺落入她掌中,鐘純心只聽耳邊“噗通”一聲,小小的身影扎到那片花海里,轉瞬,就沉了下去。

    鐘純心救人上來的時候,女娃已經死透了。

    那小娃本就體虛,受不得冬日水冷,而被推下去時頭又不幸磕到船身,大片血涌了出來,只在船壁留下了一片散開的血跡。

    就和她手中抓著的梅花一模一樣。

    ……

    鐘純心恍惚片刻才知自己是睡著了,有桂花落在她的身上,她才猛然驚醒過來。

    夢醒,樹下只剩她一人,褚朝云不知何時已經走了。

    她只記得對方離開前,褚朝云問過她真正的岳常到底在哪兒,褚朝云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但她也不曉得岳常的尸骨到底被藏在了何處。

    岳逐雖請求她留下來幫助自己,幫助蕤洲的百姓,但其實也有很多事情在瞞著她。

    畢竟報官是要講證據的。

    她試圖找尋過那些證據,甚至費盡心思的想知道岳常到底被埋在何處,可她忙碌一場卻是徒勞,什么都找不到,也什么都得不到。

    自從親眼看到岳逐殺了囡囡那刻,她便知道是自己錯了。

    大錯特錯。

    所以從那時起,她便開始在暗中尋找,她想要找到一個能幫她結束這一切的人來。起初她誘刁氏上船,因為刁氏愛女如命,若她告知囡囡身死的真相,或許刁氏會愿意合作。

    可刁氏終歸年歲大了,觀察許久,她還是選擇放棄,令尋他人。

    其實單從“褚朝云用自傷逼得李婆子送她過來”這一點,褚朝云這個姑娘,也并非令她多么驚喜。

    或許是女人的直覺吧。

    她同褚朝云接觸之后,忽然開始升起了希望。

    她越發察覺這姑娘不似尋常,無論做事說話,甚至腦袋里的某些想法,都會讓她產生一種褚朝云非大祁人的錯覺來。

    她不是沒派人調查過她,農戶出身,在來到蕤洲之前,幾乎都沒有離開過土生土長的那片村落。

    可她對褚朝云還是好奇的。

    所以……試一試她,應該也無妨吧-

    褚朝云離開鐘府并沒回家,而是去看了宋謹。

    宋謹這兩日已經好了許多。

    她進門時,男子正靠坐在床榻上喝藥,那草藥苦味濃郁,熏的滿屋子都是。

    這幾日仵作已經上報岳逐愛徒已死之事,而對方也沒有太過起疑,人是他的殺手所殺,岳逐還是很相信殺手們的能力。

    再加上尸體的事一向是仵作來處理,所以阮老頭便跟岳逐說,已將愛徒下葬了。

    為了糊弄住岳逐,阮老頭聲稱一定會親手抓到殺害徒兒的兇徒,但岳逐心知肚明,此案阮老頭根本破不了。

    這件事被短暫的敷衍過去,只要宋謹不露面,或是不在白日露面,就沒誰知道他還活著的事實。

    見他身體大好,褚朝云就把知曉的事和他說了說。

    宋謹聽后,凝思片刻便道:“聽她這般言辭,這件事情似乎還有不少的疑點……譬如真正的岳常是因何而死?而岳逐如此謹慎地一個人,又為何要在圣上撥款那一日登上花船?即便是有天大的喜事,也不太能成為他冒險上船的理由。”

    褚朝云:“不錯。而且,想要給岳逐定罪,徹底破了這花船案,我們就必須要找到證據才行。”

    宋謹:“要拿到花船牟利的賬本。”

    說著,他們就想到了正幫著趙大管賬得褚郁和項辰。

    褚朝云其實并不愿指望兩個孩子,此事兇險,一個不察就會搭上自己的性命。

    她沉思著,目光落在實處,隨即又忽的抬眸,“還是不對,春葉和蕙娘在雅間的時間也不短了,據他們說,管事的確實不曾叫姑娘們做出格之事,哪怕有客人想對他們動手動腳,也會被趙大的手下們給攔住。”

    所以,花船做的,的的確確是正當生意,與勾欄不同。

    往大了說,也就是獨特一些的飯館酒樓罷了。

    可哪怕他們請了程月掌廚,娛樂的項目也比尋常酒樓更多,那賺得的銀錢也不該是如此龐大的數目……

    岳常有本事拿出錢來修橋鋪路,救濟百姓,還有能力拉來外省州縣的富戶帶動經濟,所以才有了東碼頭那般繁盛之地,才有了如今這般與昔日不同的全新的,富庶的蕤洲。

    這么想來,看似普通的花船簡直就是一棵岳逐的搖錢樹了!

    可這明顯就不正常。

    而且,既不做違反大祁律法的行當,為何不明明白白的招工,非要在各地安插暗樁,將無辜之人騙來這里??

    褚朝云發現她確實無法理解岳逐的腦回路。

    “難不成……這花船深處,還有我們看不透的一些勾當?”

    宋謹看向她。

    而這,也是褚朝云的疑問所在。

    第96章  一更

    由于宋謹的身體才剛剛恢復,還不能交談太久,所以褚朝云便叫他早點歇下,自己則回了隔壁院子。

    往日里,這個時辰褚家人也已經早早睡下,這是從前在村里生活養成的習慣。

    村中娛樂少,而且睡得太晚也費油燈。

    不過今日似乎不同往日,褚朝云前腳才推門進院,聽到動靜的三叔三嬸便立刻從屋子里奔了出來,而與此同來的,還有褚家大房二房的人。

    劉玉花與褚朝云對視片刻,嗤笑一聲,然后就張牙舞爪的嚷嚷開了,“你們都被她騙了,她根本就不是褚朝云!”

    這話她其實也沒敢提前和大房二房講,而是借口有事才將他們喊了出來,目的就是為了要打褚朝云一個措手不及。

    但這話一出,褚朝云的親爹娘肯定第一個不應。

    曲艷厭煩劉玉花已久,見她一再給自己的閨女潑臟水,一個不忿就跑上來揪劉玉花的頭發,“大半夜你說什么瘋話?敢詆毀我閨女,你要作死嗎!”

    褚百明想護媳婦,卻被褚朝云的爹褚百千給一腳踹開。

    劉玉花“啊啊”兩聲從曲艷手底下逃開,揉著被抓痛的頭皮大聲道:“我哪有說瘋話,你們家閨女以前是個什么性格你們不知道?再看看她——”

    她伸手指向褚朝云,想說的話到嘴邊直接換了個詞:“以前的褚朝云有、有有她這么成熟穩重嗎?”

    劉玉花想說“那小賤人從前膽子沒有耗子大,我踢她兩下也只會偷偷的哭”,可她實在害怕曲艷兩口子,只能不甘心的夸了褚朝云一句。

    其實這個問題,在大家接觸褚朝云的第一天,就已經發現了。

    就像劉玉花說的,自家閨女什么脾性怎會不知道。

    可眼下褚朝云有很多事都瞞著他們,又整日早出晚歸,曲艷就是想好好跟她談談心也沒有機會。

    但曲艷和褚百千也悄悄觀察過,女兒手上有刀疤,有凍瘡,說不好身上其他地方還有些去不掉的舊傷,丟了孩子的這一年,褚朝云一定吃了很多的苦,他們只顧著心疼,哪會懷疑她。

    再加上從前他們都是坐在井底觀天,不知外面的世界有多大,陸陸續續走了許多地方之后,就連他們的心境都起了變化,又何況是孩子。

    褚朝云不必多解釋,看到長輩們的表情便知他們是信任自己的。

    她思量了下,大大方方走到劉玉花面前,笑道:“三嬸覺得我不是朝云,莫不是把我想成了什么山精鬼怪?”

    褚朝云往這種邪門的事情上去提,劉玉花就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沒辦法,他們兩口子實在做過太多不好的事,心虛得很。

    褚朝云趁著旁人不注意,湊近,低語道:“其實,也說不定就是你想的那樣呢。”

    女子笑意放大,劉玉花的哆嗦打的更厲害了。

    褚朝云覺得劉玉花想的也不錯,原主的確不在了,她就是假的,但緣分讓她取代了原主,那么把她比作是來復仇的惡鬼,好像也還蠻貼切的。

    她站回去,抬頭看向大房二房長輩,“再過幾日,大姐姐和小郁就要回來了,大家耐心等等吧。”

    說完,她繞開眾人,獨自回了房中去。

    翌日,褚朝云戴好帷帽去了萬春樓,她本想讓劉新才去給褚惜蘭捎個話,奈何劉老板和柳文匡一早就去了東碼頭進貨,所以二人都不在店里。

    不過得知她有事拜托自己,張滿春倒是很高興。

    張滿春非常樂意給褚朝云跑腿,招呼伙計給褚朝云泡了好茶,人就立馬出了門去。

    褚朝云得坐在這里等張老板回來,自然也不急著走,剛好最近萬春樓請了說書先生過來,醒木一拍,老先生就叭叭叭的講開了。

    老先生口沫橫飛說的眉飛色舞,句句都不離蕤洲的好官岳知府。

    如今蕤洲的行情已經沒誰愿意聽癡男怨女的故事,百姓們愛戴岳知府,老先生隨便說點什么,大家都會捧場。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褚朝云就也聽了那么一會兒。

    岳知府的故事要從十五年前開始,老先生娓娓道來,將岳知府是如何幫助蕤洲,如何幫助百姓說的仔仔細細,尤其是說到特定的年份時,還會精挑細選幾個故事出來單講。

    褚朝云品著茶,目光掃著身前身后的百姓,偶爾問一句,“他說的可是真的?”

    她帷帽捂得嚴實,沒誰認得出她,百姓們以為她是外來的,便都熱絡地回答起來,“是呀是呀,這些都是我經歷過的,小姑娘你不是蕤洲人,不知道也很正常。”

    聽慣了大家伙夸岳逐,她耳朵起了繭子,就隨口換了個話題,“那,西碼頭那條花船呢?”

    對方聽后先是一愣,隨即說道:“那是有錢人家取樂的地方呀。”

    “哦,我看那生意開的不小,可知老板是何許人也?”

    大家伙又是一愣,“那還真不知道。”

    話題到此結束,張滿春也回來了,張老板對她耳語兩句“話已帶到”,褚朝云站起身,預備離去。

    與此同時,一出一進有人同她擦肩而過,帽簾遮住了她的余光,褚朝云并未注意進來的人是誰,而對方,卻在她走后多看了幾眼。

    “公子?宗公子?你看什么呢?小心腳下。”

    身旁小廝低聲提醒。

    宗勻酌收回視線,進了酒樓。

    點了些酒菜他便靠著窗坐了下來,小廝在旁小心伺候,想起今早收到的帖子,便從背包里取出,“公子,這是臨出發前青州趙家送來的,您一路奔波疲乏,我之前就沒拿出來。”

    如今沒了宋家,他們宗家就是群龍之首,不過一些小門小戶的帖子,他也懶得看,就叫小廝讀給他聽。

    小廝說了聲“是”,輕咳一聲開始朗讀:“問公子安,小弟趙巖敘初來青州,聽聞貴府素有青州第二的——”

    剛讀到這兒,帖子就被宗勻酌一把搶下。

    前一秒還面色淡然的宗公子再聽到那個刺耳的字眼立刻就變了顏色,他將攥在手中的信帖捏的稀碎,怒目瞪向小廝,“再讓我聽到這種話從你口中講出,我就戳瞎你的眼睛!賤奴!”

    小廝嚇得臉色慘白,腿一軟就跪了下去。

    宗勻酌一口烈酒飲下,氣息半晌都得不到平復。

    他和他爹平生最忌諱別人說“第二”這個詞,他們受宋家恩惠不假,曾幾何時,旁人都戲言他們父子是宋家父子的狗,為了榮華富貴不惜放下臉面去舔人家。

    這赤裸裸的羞辱他們怎能忘記!

    都是宋家那一對圣父圣子,整日里裝作心善的樣子,以為自己是普度眾生的活菩薩?

    活該有那樣的下場!!

    這些年來,宗富始終不放心,時不時便叫他出去尋一尋宋家的人,尤其是宋謹。

    那時他聽說宋謹在流放路上跑掉,恨不能快馬加鞭趕過去親手將人殺了。

    不過找了這么久,宗勻酌也沒能尋得到宋家人的下落。這次過來蕤洲,還是曾陽寫信提起,說是府衙里一個仵作的愛徒無故被殺,而死的那人剛好就叫宋謹。

    曾陽也很想見到宋謹,但宋公子可是風光霽月的首富之子,怎會淪落到成了什么仵作的徒弟。

    后來他又提起去曾茹家做客曾見到過那位宋謹,倒是和他印象里的公子有幾分相像,曾陽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宗富得知,立刻讓他過來確認一下。

    不過據說尸首已經下葬。

    宗勻酌可不想去挖墳掘墓,那種地方臭死了。

    他心中正不痛快,倏地又記起方才碰到的女子,那人……宗勻酌閉眼回憶了半天,忽的坐直身體,睜眼看向還跪在地上的小廝,“竟然是她?”

    “誰呀?”

    小廝生怕在惹怒他,忙殷切問道。

    “褚、朝、云!”

    宗勻酌磨了磨牙。

    褚朝云那個討厭的女人,他就是死了都不會忘了她!

    他對著小廝交代幾句,然后叮囑道:“把家里的打手調過來幾個,要輕功好的,千萬別給我打草驚蛇!”

    就算暫時確認不了宋謹到底死了沒有,他也不會放過褚朝云!

    小廝辦事利落,不過兩日,就來了消息。

    打手們很快查到了褚朝云的住所,又發覺她總是往隔壁的院子跑,受好奇心的驅使,便趁著夜里眾人熟睡之時,跳進去查探了一圈。

    宗勻酌家里就掛著宋謹的畫像,打手們都認得。

    而且他們家公子特別沒品,只要心思不順,就朝著畫像吐口水,吐花一張就重畫一張繼續吐。

    所以宋謹的長相,他們幾乎都刻在了腦子里。

    聽過匯報,宗勻酌“騰”的來了精神,“你確定?你確定屋子里睡著的人是宋謹?宋半州他兒子?!”

    他著實沒想到,這歪打正著的事簡直令他驚喜。

    小廝總算辦妥一件差事,笑呵呵保證:“公子,我真的能確定,而且我還打聽到宋謹淪落到蕤洲之后,就一直在府衙里做抬尸工。”

    “抬尸?哈哈哈哈哈——”

    宗勻酌捂著肚子笑的滿地打滾,笑過便起身往門外走,“給本公子備車,我們去岳知府那。”

    ……

    褚朝云接連在萬春樓聽了幾日的書,正欲晚間去見見褚惜蘭他們,穆青就慌里慌張的跑了進來。

    “不、不好了褚姑娘,宋兒他出大事了!”

    褚朝云云里霧里,茫然道:“出什么事了?”

    宋謹好好的藏在家中,連岳逐那都糊弄過去了,還能出什么事。

    見人多口雜,穆青就趴到她耳旁道:“宋兒被闖進家里的衙役給帶走了,說是岳知府的命令,抓走也沒審問,直接就給下了大牢!”

    “什么?!!”

    褚朝云驚的站起身,手指顫抖著按向桌角,“那——”她重重吸了口氣在呼出,感到發麻的全身松弛了些,才強作冷靜道:“那抓他的理由是什么?”

    別人不知宋謹是怎么“死”的,但岳逐知道。

    岳逐總不會瘋到去掀自己的底牌吧。

    穆青垂下頭來,悶悶道:“聽說是有人舉報了他青州首富之子的身份,還說他是逃犯,雖然那案子已經改判宋家無罪,但岳知府說,他瞞報身份,屬實是對官家不敬。”

    褚朝云聽得發怔,而后發笑,不過是被氣笑的,“瞞報身份?”

    好啊!

    好你個老滑頭!!

    第97章  一更

    宋謹被抓的第二天,宗勻酌就買通了牢頭,屁顛屁顛去“探望”了一次。

    宗勻酌的執念本就是宋謹,那曾個各方面都優秀到甩他八條大街的宋公子,讓他連做夢都不忘嫉妒,宗勻酌平生最大的樂趣就是想看看宋公子的慘樣。

    只不過,真見到了宋謹的時候,他卻并沒被如今的局面所爽到。

    雖脫下了華麗的衣衫,窩在府衙做著連倒夜香都看不起的抬尸工,宋謹卻依舊平心靜氣地道了一聲:“宗公子。”

    與生俱來的儒雅無論怎樣都是磨滅不掉。

    就像烙印一樣,反而襯得宗勻酌地底泥般的污穢和齷齪。

    不待宗勻酌開口嘲諷,牢門之隔的宋謹便開口道:“宋家出事的這幾年我一直在想,當年那名囚犯,到底是如何被‘送’到宋府的,如今看到你,我想我已經懂了。”

    宗勻酌張了張口,面對如此波瀾不驚的宋謹,他突然就窩囊的說不出話來。

    他是想大聲嘲笑奚落宋謹的,來之前也給自己打過好幾次的氣,可這種無形的壓迫感,讓他雖恨得咬牙切齒卻又怎么都咆哮不出來。

    又是這樣!

    總是這樣!!

    他們是同期,是少時的玩伴,宋謹看著就像那些話本里提到過的小白臉,無用的廢物書生,可就是這么一個清雋溫斂的人,卻讓他連多講一個臟字,都覺得良心難安。

    良心……真是笑話,他有良心嗎?

    就在他憋氣憋到臉通紅,必須得罵宋謹幾句出出氣時,宋謹就走近了他。

    隔著牢門,宋謹看著他額角的冷汗滑落,“如今我已在這里,你也無須懼怕我會把這個秘密說出去,所以,能否告知我是什么人指使你和你爹陷害我家的嗎?”

    宗勻酌聽得眼皮抖了下。

    宋謹垂眸,又抬起:“給蕤洲準備的善款,你爹也帶了人過來幫忙裝箱,翌日我家便出了事。”

    “宗公子,”宋謹又走近一步,“京都的重犯不會莫名其妙出現在青州,有人將他送出,有人將他帶進青州……所以那個人的目的是什么?我很好奇。”

    為財嗎?

    這一點宋謹也想過,但他還是想親口聽宗勻酌說。

    “你問個屁,我怎么知道他要干嘛!!”

    宗勻酌吼完便驚嚇的跌坐在地,想到自己無形中說漏了嘴,就又一個翻身站起來,重重地喘了幾口。

    倏地,喘勻氣息的他目光變得陰冷,隨即看向宋謹,而后哈哈大笑:“宋謹,我今日過來不是要跟你討論這個的,你不是再找爹娘嗎?要不你求我吧?你求我我就告訴你他們的下落,我知道他們在哪兒。”-

    “除了這些,他們還說了什么?”

    庭院里,褚朝云看著穆青問。

    穆青撓撓頭,“那狗東西叫宋兒求他,不過宋兒沒說話,之后的事情老周也沒聽到,宗勻酌是小聲講的。”

    說完,見褚朝云低著頭沒言語,穆青一臉菜色,“抱歉啊褚姑娘,你給我五十兩,我就打聽出了這么點消息,我可真是沒用……”

    “不……這已經很好了。”

    那些衙役和他們抬尸體的一向不和,穆青能說通牢頭老周幫忙盯著動靜,本就不易。

    不過岳逐這么做,其中緣由褚朝云也明白,無非就是不想宋謹出去亂講他的秘密,反正大牢里的犯人那么多,塞他一個進去也不是難事。

    而岳逐并不知她和宋謹的關系,擺明仗著宋謹沒有家人出頭,想要把人關死在牢里一輩子。

    所以岳逐不會殺宋謹,宋謹此刻還算是安全的。

    褚朝云又給了穆青五十兩,叫他留著備用,盯好牢里的情況,就趁黑劃著小船去了花船那兒。

    有鐘純心這位管事協助,褚朝云便不用怕那些婆子多嘴,她從船板另一側上去,戴了帷帽,以客人的身份掩人耳目,直接去了褚惜蘭那兒。

    褚惜蘭今個不會被安排其他客人,只為等她。

    “三妹妹!”

    褚惜蘭一身蘭花的華服,迎她進門時裙擺飛揚,明明是處在沒有風的屋子里,可見心中多么焦急,“阿爹阿娘他們都還好嗎?”

    張滿春捎信過來時提了一嘴這事,褚惜蘭驚喜之余幾個晚上都沒睡好覺。

    “都好,你放心。”

    褚朝云也是火燒眉毛,但又不想褚惜蘭太過擔心,就沒去提宋謹的事。

    二人長話短說,褚惜蘭也是個能分得清輕重之人,便將知曉的消息一一相告,但這話必須要當面來講,拜托他人來說,她不太放心。

    褚朝云那日叫她和春葉幾位姑娘留心客人的言行,因為照著自己和宋謹的猜想,花船真正的營生或許并非大家伙表面看到的那般。

    這件事的關鍵一定是在客人身上,所以也只有褚惜蘭他們才能做到。

    最開始,褚朝云也去求證過鐘純心。

    但這么隱秘的事,鐘純心確實不知。

    鐘純心告訴她,這條花船名義上是由“鐘管事”在監督管理,實則自己才是被監督的那個。

    岳逐并不放心她,生怕她心軟壞事,這才從牢里選了兩名重犯出來協助。

    李婆子從前是在蕤洲開勾欄院的,因失手打死過姑娘被抓,岳逐看上她調教姑娘的本領,就算不做皮肉生意,姑娘也得能討客人的喜歡。

    而趙大,則是十二年前在蕤洲去往青州途中占山為王的匪首之一。

    他從前被岳逐用計抓到過,后來因著家中弟弟趙二重病,岳逐又自掏腰包給趙二尋醫救了趙二,趙大感激岳逐才答應幫忙做事。

    褚惜蘭謹慎地看了眼屋外,又將門從里面拴上,這才壓低聲音道:“起初我和春葉、蕙娘留意了二十多位客人,但他們只是過來飲酒作詩,附庸風雅,也沒說什么或是做什么奇怪的事。”

    畢竟蕙娘都在這里十載八載了,也從沒覺得客人們有什么不對勁。

    “不過后來,倒是從賬單上發現了些不一樣的地方。”

    褚惜蘭告訴她,有關客人的賬單,這事還得感謝吃貨于小圓。

    自從李婆子“不見了”之后,于小圓整個人都輕松多了,還把李婆子威脅她的壞事都告訴了大家,大家同情她的遭遇,便也沒再為難她。

    可于小圓心中難過,總想著能做些什么補償大家,尤其是褚朝云,雖說她也沒真傷害到褚朝云,但大家同為女子,她依舊是心存愧疚。

    于小圓偶爾會下去廚房偷點吃的,畢竟在客人面前也吃不飽。

    那日她又趁人少跑下去,遠遠就看到上船來的客人在婆子那處登記著什么。

    花船營業,客人登船,一應費用在下船結算,這套流程連樓下的船娘也是熟知的。

    不過提前登記這事,船娘們還真沒在意。

    于小圓說,客人們會先跟婆子登記來處,姓名,待到用過飯下船時,婆子就按照登記人對應的賬單結賬。

    “雖說這流程也是正常,可有一事,我們都覺得不妥。”

    “何事?”

    褚朝云聽得細致,腦子里不停轉悠著。

    褚惜蘭低語一句,“菜價。”

    同樣一道菜,面對不同的客人卻有不同的菜價。

    大家覺得不妥,便趁登記的婆子輪崗那日,故意撞翻了她,婆子手中的單子洋洋灑灑落了一地,春葉蕙娘和于小圓便立刻沖上來幫忙去撿。

    然后他們就發現了這里面的門道。

    褚惜蘭說話時,神情還是當初看到菜價那副瞠目結舌的樣子,“三妹妹你說怪不怪?那菜價可都是統一的。譬如今日賣了八份醬鴨,本該都是十兩一份,可這其中,偏偏就有那么一位客人是花了三百兩的。”

    “三百兩,那不過是一道尋常的醬鴨而已啊。”-

    褚朝云見了褚惜蘭之后,接連兩日又去了萬春樓聽說書先生講岳知府,晚間回去,便在院門前遇上了穆青。

    “褚姑娘,我等你好久了。”

    穆青本不想在她租的院門口與她碰面,可大牢那邊有了動靜,他又不敢耽擱。

    “別著急,慢慢說。”

    褚朝云看穆青一臉急色,嘆聲安撫一句。

    其實別說是穆青,自從宗勻酌來了蕤洲,宋謹又進了牢房,他們這一伙人日夜奔波,都在傾盡全力的想著辦法,哪個都不是閑人。

    穆青頭垂的低低地,聲音帶著哽咽,“老周說,自從宗勻酌走了之后,宋兒就開始……不吃飯了,明明剛進去時他還會按時按頓的吃,可這都兩日了,宋兒他是不是——”

    不想活了。

    穆青在他們之中年紀最小,也最是沉不住氣。

    褚朝云送走穆青回了房間,坐在床旁發了會呆,抬頭去看窗外明月時,忽的記起第一次見到宋謹的時候。

    去撈魚那次不算,新年那晚才是。

    今日的月亮可真圓。

    和那晚一樣。

    褚朝云苦笑了一下,翻箱倒柜尋到了新年時穿的紅衣,當時船娘們還打趣說這紅衣應該是新婚才該穿的,還笑話這蕤洲的習俗怪異。

    怪嗎?

    她覺得也挺好的。

    褚朝云翻出衣裳放在枕邊,又去了隔壁宋謹的房間里,將宋謹穿過的紅衣給找了出來。

    不是說這紅衣的習俗是象征著團圓嗎?

    那他們就……再穿一次。

    說宋謹不想活了褚朝云是不信的,宋小哥是什么人,那可是在大大小小墳圈子里睡了三年棺材的人,區區一個宗勻酌,還不足以讓他動搖。

    不過即便不去聽,褚朝云也知道,宗勻酌無非就是想搞心態,騙宋謹說他爹娘已經死了。

    宋謹不想吃飯,大概也是因為心中難過。

    因為某個二人談心的夜晚,宋謹曾跟她說過,“我當初就是抱著一個必須要找到他們的信念活下去的,因為他們是我的家人,家人在,我就還能支撐。”

    褚朝云拿了一百兩來到牢房門口。

    老周之前得了一個五十兩都已經是看花了眼,這么大的數目,怎能不動心。

    為了謹慎,他又檢查了一下褚朝云籃子里的東西,發現只有紅衣,沒有可疑物品。

    “快進快出。”

    老周支開其他同僚,獨吞了一百兩。

    再次見到褚朝云時,宋謹頗感意外。

    昏暗的牢房里,女子一身紅裝,面上還化了精致的妝容,這大概是他第一次見到褚朝云化妝的樣子。

    不過在他看來,褚朝云無論什么時候,都是最好看的。

    “朝云……你……”

    老周只給了他們一炷香的時間,褚朝云并沒空解釋許多,她將籃子里的紅衣取出,順著遞到宋謹面前,“換上。”

    “什么?”

    宋謹略感迷茫,但還是順從的接了過去。

    褚朝云站在牢門外看著他換,宋謹面龐泛紅,實在是有些不知所措。

    還好岳逐怕宋謹和其他犯人交流,將他單獨關到了一間,反倒還成全了二人。

    “快些,我又不是沒見過。”

    褚朝云提醒他。

    上次藏在柜子里,兩個人對著換衣裳,雖說都有里衣在,但里衣料薄,也還是能看清楚宋謹身材的。

    當時要不是人命關天,褚朝云還想驚訝一句“竟然還有腹肌”來著。

    宋謹換好,迷茫地看著她,正欲開口說什么,褚朝云便放下籃子面對向他,“宋謹,這里沒有天地,沒有高堂,只有夫妻。”

    “拜。”

    女子很少用這么溫和的聲音說話。

    她笑盈盈看向宋謹,仿佛二人真是一對即將成親的新婚夫婦。

    褚朝云干脆地對著宋謹彎了彎身,宋謹則苦笑道:“朝云——”

    “快拜,我手長,小心我伸進去按你的頭。”

    褚朝云兇巴巴一句,把對方那句委婉的拒絕壓了回去。

    宋謹不想讓她遭受這種委屈,新婚應該是人生中最美妙的事情,而不是像此刻這般,只有臟污的牢墻和滿地亂爬的老鼠。

    但褚朝云堅持,他便溫和的應了聲“好”。

    畢竟他說過,所有的事都聽褚朝云的。

    二人默默對拜,彼此眼中都藏起一抹濕潤。

    拜過,女子起身飛快抹去晶瑩,而后就“噗嗤”樂了一聲,她笑的陽光燦爛地看向宋謹,鄭重道:“宋謹,你有家人了。”

    所以,

    活下去。

    第98章  一更

    褚朝云走后,宋謹想了很久。

    對方為了讓他重新燃起生的希望,竟不惜跑來大牢跟他成親……雖說宗勻酌那日的話他確實沒太受到影響,可最近食不下咽也的確是因為憂心。

    查來查去,沒想到最終要面對之人竟然是蕤洲知府。

    這根本等同于在拔虎須。

    他憂的是自己沒那么大的能力保護大家,尤其是,保護朝云。

    待在牢里的每一分鐘似乎都在詮釋他是個無能之輩,父母尋不到,愛人護不了,如今自己身陷囹圄還要大家為他操心,他堅持了這么久,非但看不到任何希望,命運還不斷將他推向更絕望的深淵。

    他需要捋順清楚,所以不想吃飯,不想說話,暫時什么都不想做。

    宋謹抬手捋平衣角,熟悉的香味便順著散了出來,是褚朝云身上的干花香味。

    想到褚朝云,男子眉目溫和的笑了笑,起身看向不遠處的看守,“小兄弟,麻煩讓周叔給我送點飯食來吧?”

    看守點點頭,快步離去。

    老周才收了褚朝云一百兩,這會兒正樂呵,再加上他們本也算同僚,即便互不待見,老周還是給他準備了四菜一湯。

    “哎我說,這皮相好就是占便宜啊!你看你長得好看,連娘子都對你死心塌地的。”

    老周還帶了一壺小酒,自酌一口,表情里滿是調侃。

    宋謹端正的坐在桌前慢慢吃著,破天荒應道:“夫妻……咳,這與長相無關吧?”

    “夫妻”這個詞從他口中說出還有些許生澀,宋謹被自己嗆了下。

    不過想到褚朝云,他又覺得心中溫暖。

    看著他不自覺揚起的嘴角,老周撇了撇嘴:“誰說的,我要是和你一樣也下了大獄,我家婆娘第一個就得把我踹了!”

    宋謹吃的文雅,用飯也不多,聽聞便淺笑道:“那你就要想想,平日里是否有什么事對不起你家娘子了。”

    “我——”

    老周咬了下嘴,死皮被咬掉,又自顧自悶一口酒,靠著牢門沒說下去。

    以往他發了月銀,第一件事便是請兄弟們喝酒,就比如最近剛得的銀兩,昨個他就拿了二十兩去常去的勾欄里爽了一把,連叫一壺酒都要給個二兩小費。

    但家中婆娘若是管他要錢,他則抬手就打,分文都不會給家用。

    要這么說來,宋謹的話也對。

    老周多瞧了宋謹幾眼,發覺這人好看的皮囊下,好像連靈魂也是干凈的。

    他是個粗人,平時根本想不了太多,可是注視宋謹久了,自然而然的,心中就生出了這個念頭。

    “我要是有個像樣的大閨女,保不齊也希望她能嫁給你這種人。”

    老周忽然來了興趣,面對向宋謹,身體貼在牢門上,好奇道:“哎兄弟,你能不能跟我講講,你是怎么讓你娘子對你這么好的?一百五十兩啊,她眼不眨就拿出來了,你娘子也是個極有本事的。這么有錢,所以你娘子到底是做什么的?”

    老周的記憶里沒有這個人。

    不過宋謹成沒成婚他也不了解,是褚朝云在進來前告知他自己是宋謹的娘子,老周才知曉的。

    宋謹已經放下了碗,卻將筷子藏在袖中,牢里光線昏暗,老周沒看到。

    老周其實挺討厭宋謹這樣的人,各個方面都跟他們這些大老粗不一樣,俊俏,溫雅,一看就沒什么力氣,估計阮老頭用他抬尸也是看了這張臉的。

    一個男的要靠著臉面獲得什么,就是該被人瞧不起。

    可瞧不起歸瞧不起,他還是想問。

    宋謹垂眸半刻,又笑著起身,走近他時目光閃爍了下,“你想知道,我告訴你也無妨。”

    “你說你說!”

    老周晃了下酒壺,還預備把這“秘訣”當成下酒的菜吃。

    宋謹靜靜看著他,緩緩靠近,“很簡單,把她看作自己的命,你就懂了。”

    “命?”

    “嗯,因為是命,又怎會輕易打了退堂鼓。我娘子在外如此拼命,所以,我也要為了她——拼命。”

    說著,袖中筷子伸出,用力扎向老周的身體,老周連喊叫都做不到,腦子一暈,酒壺脫手,人便無知無覺倒在了地上。

    筷子不是利器,殺不了人,而且宋謹也沒想殺人。

    他不過是故技重施,用筷子狠狠刺了下對方的關元穴。

    脫手的酒壺被他接住,放在了小桌上。

    宋謹蹲下身去拽了對方的鑰匙,打開門,扒了牢頭的衣服和帽子換到自己身上,大步離去。

    牢里經常都有意外死去的犯人,所以以前這地方他沒少進來,路線再熟悉不過。

    而剛剛自己主動提出想要吃飯,也是因為了解老周的秉性。

    這人每每得了錢財必定要先喝一頓,他主動送上機會,老周順理成章的就會把他當成了下酒的菜。

    所以他才會愿意和對方磨這么久。

    而牢頭也怕手下舉報,老周為了喝酒不被抓,自然是要支開那些看守的。

    宋謹走得飛快,如出無人之境。

    出了牢房立刻換回自己的衣衫,又趁著人多眼雜去了西碼頭,進到褚朝云租的那條小船后,劃船遠離了河岸。

    他玩的一手燈下黑。

    岳逐也不會想到他就藏在蕤河上-

    得知宋謹跑了這件事,褚朝云已經吃過晚飯了。

    她今個回來的較晚,主要下午遇上了點事。

    從牢里回來的途中,褚朝云在長街處的一棵樹下發現了昏迷的老婦人,在老婦人身邊,還蹲著名一臉焦急的老頭。

    這倆看著就是一對老夫妻。

    老婦人大概是中了暑氣才暈倒,雖說藥鋪就在不遠處,但老頭囊中羞澀,這才急的亂轉。

    褚朝云好心眼的幫老頭把他老伴送去藥鋪,老婦人吃了藥幽幽轉醒,褚朝云急著回去,留給他們些銀錢正要走,手就被那老婦人一把扯住了,“姑娘!”

    褚朝云訝異地轉回身,溫聲道:“夫人,可還有哪里不舒服?”

    老婦人先是搖了搖頭,隨即就目不轉睛地盯在她腰間的那塊白玉上,她今個“成親”,所以穿了一身的紅裝,這便顯的那塊白玉更加耀眼。

    而老婦人的目光干擾了老頭,老頭也跟著去看,頃刻,渾濁的目光就變得清明不少。

    “好心的姑娘,你的玉佩……”

    老頭焦急的問了句。

    褚朝云也沒太當回事,但她不想多提宋謹的身份,便笑著回道:“是我夫君贈予我的。”

    “你夫君?”

    二老神情透著些微驚喜和希冀。

    褚朝云又笑著點了點頭。

    “可、可否把玉佩給我看看?”

    老頭說著已經伸出手去,似是覺得這樣太過失禮,又不知所措地收回了手。

    褚朝云猶豫了下,還是將玉佩取下遞給他們。

    雖說她不太愿意把宋謹給自己的東西讓外人瞧,但人家當面提了,再者這二老面向頗為慈善,似乎和她記憶中的某人相像的很,她便心生好感,才同意肯給二人看。

    那老頭接過玉佩先是摸了摸手感,隨即就找了陽光正好的地方,將白玉對著光照了幾下。

    白玉之中,一抹微紅細膩如沙,正晶晶亮的透了出來。

    這連褚朝云都有些驚奇不已。

    老頭握著玉佩久久不能平復,似是強忍情緒才讓面龐鎮定下來。

    之后,他把玉佩交還給褚朝云,態度也比從前更加的和藹,“敢問姑娘,你和你家夫君……是哪日成的親啊?”

    “近日。”

    褚朝云模糊了日期,眼底卻生出疑惑。

    二老起身看著她,幾乎是從頭打量到尾,似是欣慰道:“那……我們祝你們百年好合,幸福安康。”

    “謝謝你們。”

    褚朝云受寵若驚,笑著把玉佩好好別回腰間。

    或許是心中存疑,她便沒在急著走,而是將二人帶到劉新才的鋪子那吃了點飯。

    褚朝云起身去和劉老板說話時,二老就偷偷抹起了眼淚。

    那玉佩里有個連宋謹都不知道的小秘密——

    當年宋半州買下送給夫人時,沒拿穩,白玉掉進了泡花粉的水盆里。

    宋謹的阿娘喜歡用花粉水調些香膏敷面,掉進去的白玉不小心沾染了一絲紅,那紅巧妙的鉆了進去,便只有在光照下才能瞧得清楚。

    所以這白玉,也就成了滿天下的獨一份。

    褚朝云借了劉新才的小爐子親自煮上一壺茶,她不是個傻的,也想明白了那二老大抵的身份。

    再回來時,一牽著馬匹的男子正找到這里,看到二老后,打扮怪異的西域小哥才呼出口氣,“老爺夫人,你們可叫我好找啊。”

    小哥還沒說完,劉新才眼珠子就亮了。

    劉老板生怕那小哥跑了似的,一個箭步就竄上來,抬手抓住小哥的衣袖,朝著褚朝云喊:“褚姑娘,甜、甜蘆葦!!”

    褚朝云明白了。

    蔡家送她的甘蔗,大概就是在這小哥手里買的。

    烏隨看著劉新才,見他提到“甜蘆葦”,便笑著解釋道:“老板想要買甜蘆葦嗎?抱歉,我這次出來沒有帶呢,不過你要多少可以跟我提前定下,下次我們商隊再來,我給你帶來。”

    “商、商隊??”

    劉新才一臉迷茫。

    烏隨態度和善,看著年紀沒比宋謹大多少,“對呀,我們是西域過來的商隊,大概每年出來一回。哦,我的同伴都在前面的蕤河客棧歇息,你想買別的也可以過去看看,馬車就停在門前。”

    褚朝云跟過來問了兩句,這才明白為何宋謹找不到自己的爹娘。

    那年出逃途中,宗家的確派了殺手來截殺他們。

    宋謹和二老意外走散,便是因為宋家夫婦被殺手給抓了去。

    只是他們還沒等動手,就被熱心的西域小哥給打跑了,烏隨的父親有緣和宋家做過一次生意,認得此人曾是青州首富宋半州,便決定帶上他們。

    商隊停留了一陣子幫忙尋找宋謹,奈何遍尋不到,為了安全起見,烏隨就把宋家二老帶回了西域。

    并約定以后每年出來時,都幫著找一找宋謹。

    前些年二老身體不好,也沒辦法跟來,可這一晃過了好幾年,他們實在想念兒子,這才決定親自來尋。

    褚朝云怕他們離開,就心急問道:“夫人,你們多久啟程離開蕤洲?”

    宋半州:“原本是在三日后。”

    但如今,他們可能不用再走了。

    “那可否再耐心等等,我就住在榆樹胡同隔兩條街的桂花巷,進去第二家便是。”

    褚朝云的話沒頭沒尾。

    但宋半州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見褚朝云心思敏銳,定是發現了他們的身份,便立刻道:“好,我們不會走的,小丫頭放心吧。”

    “丫頭,在坐下來陪我喝杯茶吧?”

    老婦人眼紅紅道。

    “好。”

    褚朝云主動給二老添了兩杯茶。

    眼下她不能這么明晃晃的把他們帶去宋謹面前,免得岳逐發現這個軟肋。

    而這樣做,也是為了保護宋家夫婦。

    忽然見到宋家夫婦,褚朝云的心情著實好了許多,又知宋謹逃出了地牢,她坐在月下飲了杯茶。

    起身回房換上男裝,還從隔壁院推了輛板車出來,第一次大著膽子跑來看褚郁。

    他們的暗號是貓叫,宋謹早就跟她提過。

    李婆子的失蹤正鬧得沸沸揚揚,宋謹又跑了,岳逐和趙大一起頭痛,勞工這處的看守也就稍微松懈了些。

    褚朝云很容易就見到了褚郁和項辰,便將來意言簡意賅地說了一遍。

    “偷賬本嗎?我去。”

    褚郁摩拳擦掌。

    項辰則把他拉到一旁,主動道:“阿姐,這事我熟,我來。”

    “別跟我爭,我去我去!”

    褚郁又擠過來。

    他和項辰混的久了,身上也有了點小紈绔的氣質,人非但不像來時那般膽小,反而覺得這事做起來還有點刺激。

    其實褚朝云還沒能想好這一系列的事情要怎么操作,如果想徹底扳倒岳逐,他們就必須拿到賬本,以及褚惜蘭提到的客人的單據憑證。

    她問了問褚郁,趙大的密室里只有賬本,沒有客人的單據。

    也就是說,單據藏在了其他地方。

    所以這事要進行一個周密的計劃,或許還要多方合作才能成事,褚朝云叫他們先按兵不動,待自己想出辦法通知他們,大家在一塊行動。

    短暫見了一面之后,褚朝云離開院子,直奔碼頭小船。

    宋謹白日里把小船劃遠,將船混跡在一眾漁船之中,巡邏的衙役來來回回幾次,卻是連看都沒往他們這里看。

    “宋謹逃了”,岳逐只能暗中找人。

    不過他倒是有些后悔自己的心軟,還不如讓宋謹在牢里悄無聲息地死掉干凈,可他最近被亂七八糟的事情纏身,實在分身不暇,就也沒怎么顧得上。

    這會兒,衙役正滿大街的找人,而褚朝云卻光明正大的出現在了小船上。

    宋謹把船靠岸,一直在船艙里等。

    “就知道你會藏在這里!”

    褚朝云笑著探頭,一身男裝顯得飄逸又俊。

    二人悄悄把船劃遠,停在波光粼粼地河面上。

    褚朝云身心疲憊的趴到桌上,頭一陣陣的痛。她實在是不想操心了,索性開始擺爛,“宋謹,接下來的事交給你算了,我累了。”

    男子溫柔的笑了下,主動坐到她身邊,幫她輕輕按著太陽穴,“好,我來想辦法。”

    褚朝云被按得舒服,瞇著眼睛坐起來,學著那輕浮地浪蕩樣子,單手挑起宋謹的下巴,笑道:“小哥哥,差事辦的好,大爺我重重有賞!”

    宋謹無奈地搖了搖頭,配合著問:“賞什么?”

    “秘密。”

    褚朝云故作神秘。

    二人靠在船艙里歇了一會兒,宋謹便將紙張鋪開,在上面畫了一張草圖,“如今的困境,要找到賬本,找到客人單據,還要有人將證據直接呈到圣上面前,這事才能成。”

    因為岳逐的上面還有人。

    按照他們的推測,這人的身份地位一定尊貴無比,否則岳逐沒有這么大的膽子。

    而且宋謹也懷疑,當年指使宗家陷害他們的,大概也是這個人。

    按照事件線去推斷,應當是岳逐和這人提起了宋家的富貴,導致對方動了心思盯上宋家。

    岳逐是想要宋家給蕤洲捐款的,可那人想的卻是另外一回事,宋家只拿出大半,而且還是給了蕤洲,那人撈不到油水一定不肯。

    所以,還不如尋個由頭抄了宋家,把錢財全部占為己有。

    而宗家,不過是被利用的一把刀而已。

    宋家的案子辦的如此草率又急切,目的相當明確。

    然而能達到這一點的,在朝中動手腳的那人,地位一定要足夠高貴。

    還有,便是那客人的單據。

    褚朝云想到一種可能,不過她還是想聽聽宋謹的意見,“所以你覺得,那些特殊的客人付出了特殊的菜價,又留下來處和姓名,他們所想要達到的目的是什么?”

    “買官。”

    宋謹放下筆墨,斬釘截鐵。

    第99章  一更

    翌日,本該晴朗的天忽的添了大片陰云,百姓們以為今日會下雨,見出來閑逛的人也不多,便都催促著早早收了攤子。

    申時一刻,趙大收到消息。

    有人來報,說他放在密室里的賬本不翼而飛。

    趙大震愕之余,抽出腰間的鞭子就直奔賬房而來。

    門前,老老實實坐在門口的少年正雙手托腮的望著天幕,趙大怒氣沖沖上前,卻被身邊一名工頭拉住:“老大,就是這孩子叫我去喊你的。”

    趙大怔愣間,差點鞭子都沒拿穩。

    褚郁本就瘦小,坐在臺階上看著就像是縮成一團的貓崽兒,不僅毫無殺傷力,尤其那一臉純真,叫人自然而然地就愿意相信他說的話。

    趙大強收脾氣,上來嗤道:“跟你一起的那個小崽子呢?!”

    褚郁聽后,眨巴眨巴晶晶亮的大眼睛,悶吭一聲:“跑了。”

    意料之中。

    趙大嘬嘬牙花子,“所以那些賬本,都是那小兔崽子帶走的?!”

    褚郁吶吶點頭,扁扁嘴做出一副委屈狀。

    趙大單腳蹬到臺階處,低下身來,惡狠狠道:“你不是跟他挺玩得來么?他都跑了,你為何還留在這里?”

    褚郁狀若無辜,“我為什么要跑?外面又不給肉吃,昨天的雞腿我還沒吃夠呢~管事,如果我現在舉報項辰的話……今天能給雙份不?”

    說著,少年還輕輕咽了下口水。

    以趙大過去的身份,他不可能沒發現褚郁的怪異之處,但賬本被弄丟,這便預示著他的命也要跟著丟了。

    岳逐救了他弟弟他是很感激,為了這位知府大人他這些年鞍前馬后,可也不代表,他會把自己的頭伸出去,任由岳逐去殺。

    他心中發慌,但也還存著一絲僥幸。

    萬一還能找回來呢?

    畢竟出蕤洲的城門口都有他們的人在把守,項辰一個小崽子可沒有那么大的本事跑掉。

    難不成,還有其他的人接應?

    趙大心中疑慮滿滿,所以一時間也拿褚郁沒什么辦法,只好忍著氣性問:“你要舉報什么?說來聽聽,說得對,別說是雙份,我給你買一盆叫你吃個夠!”

    褚郁摩拳擦掌,吸溜一下口水道:“真的?”

    “君子一言。”

    趙大應。

    褚郁在心中撇嘴:君子一言是沒錯,但你不是君子,你是壞蛋!

    不過這些話他也只是在心中想想。

    宋大哥都說了他長得很有欺騙性,所以他的話,大概率能夠糊弄住趙大。

    少年有些驕傲,站起身,笑容亮晶晶的說:“項辰說他跟李管事在六里亭約好了,把賬本交給李管事,李管事就答應他的條件。我是不懂他們有什么交易,我只想吃雞腿。”

    失蹤多日的李婆子一出現,趙大立刻信了大半。

    以往他和李婆子為防鐘純心,確實會時不常的去六里亭見面,那個地方除他們之外不會被其他人知曉,趙大捏緊鞭子,立刻召集一大批人直奔六里亭而去。

    那處亭子處在山邊,說近不近,但也不會太遠,騎馬過去兩炷香左右。

    只是趙大不知,他和李婆子暗地里的小動作早就被鐘純心發現了,鐘純心沒有講出這事,也是不想打草驚蛇。

    讓敵人在眼皮子底下蛐蛐,本就更好拿捏。

    趙大帶著一行人出發,項辰則算準時間,藏在出城的人堆里大喊一聲:“項辰,你往哪跑!!!”

    看守的侍衛都是趙大的人,“賬本被項辰帶走”這個消息他們也是同步就收到了。

    畢竟趙大還是防著項辰會偷溜出去,所以叫他們嚴格把關。

    這兩日蕤洲本就混亂,加之趙大去圍捕李婆子和項辰又帶走了不少的人,守城人手單薄,乍一聽到這聲喊叫,守衛們就跟著往聲源處跑去查看。

    項辰翻身上馬,背上裝著賬本的小包袱,輕哼一聲,駕馬而去,順順利利跑出了蕤洲。

    而與此同時,趕往六里亭的趙大忽然覺得不太對勁。

    他停馬,又仔細回憶了一遍褚郁的話。

    即便李婆子真跟項辰有交易,那項辰的條件也是“回家”這一條,既然都能回家了,誰他媽還留下來吃雞腿??

    琢磨出這點,趙大滿腔怒火無處發泄,用力抽了馬匹一下,即刻掉頭:“快跟我回去,中計了!”

    眾人火急火燎趕回之時,賬房已經人去樓空。

    負責看守褚郁的工頭被打暈在地,地上還有褚郁留下的“鬼臉圖”,分明是在嘲笑他們是傻瓜。

    褚郁被人救走了。

    趙大后背冷汗直冒,如此大的事情他實在承擔不了,便只能硬著頭皮派人去長業寺找岳逐回來。

    岳逐正陪著陸欣冉在寺中小住,尚才住了半月。

    申時末,長業寺寺門大開,岳逐匆匆走出上了馬車,而等在暗中多時的褚朝云瞧著遠去的馬車,不經意就笑了下。

    她男人還是有點用的。

    這一系列的調虎離山,都是昨晚宋謹計劃好的。

    而她和宋謹也分析過了,依照鐘純心的描述,岳逐應當是一個謹小慎微的性子,所以他不會把客人的單據藏在自己府里。

    因為府里除了他,還住著一個隨時都有可能徹底清醒的陸欣冉。

    他不會冒險。

    而鐘純心呢,岳逐從一開始就防備著她,否則就不會找了趙大和李婆子來監督她了。

    既然里里外外都沒有,那些單據又是最關鍵的證據之一,于是他們二人想到了一個地方——長業寺。

    空釋和清禪是出家之人,他們大概不會同流合污。

    褚朝云入寺之后,一路直奔岳逐常住的地方而去,岳逐住的也是香客的廂房,只是處在單獨的一個院落里。

    陸欣冉神志不清的蹲在院子里玩螞蟻,褚朝云笑著喊她,丫鬟蒲蘭見是熟人,便熱絡的邀她進去。

    由于時間緊迫,褚朝云也沒空多說什么,只說鐘純心有東西在岳知府這兒,叫她來取。

    蒲蘭心地單純,也沒懷疑,就給她指了指岳知府的房間。

    院中有兩間房,岳逐從不和陸欣冉住在一起。

    而香客的廂房建的都是一樣的,屋子里連柜子都沒有,自然也沒什么地方能藏東西。

    褚朝云昨晚斟酌過,她覺得或許地面的某一處——會有些什么呢?

    于是,她一進來就目標明確的蹲在地上開找,摸摸這里,又探探那里。

    女子忙的一頭的汗也顧不上擦,只盼著別在她這里掉鏈子才好,好在小屋子面積不大,沒多久就被她給翻完了。

    最終,褚朝云在靠著床頭的地面處,發現了松動的跡象。

    她取下頭上的簪子開始挖刨,不久就刨到一個油紙包,女子丟開簪子,雙手抓著紙包一頭用力拉扯,帶出土的同時,總算將紙包全部拉了出來。

    拆開封口,厚厚一摞單據正藏在其中。

    只是這里只有單據,沒有找到類似尸骨的東西。

    得知真正的岳常已經死了那一刻,褚朝云便暗中拜托徐大徐二留意附近的墳地,再加上宋謹以往睡過那些墳地,以及阮老頭也會拉徒弟們去墳地練膽……她了解過后便知,岳常確實沒有被埋在任何一處。

    岳逐是從岳常一上任就頂替了他的,這也就表明,岳常已經死了十五年。

    十五年,早就該化成白骨了吧?

    所以,那些骨頭呢??

    褚朝云抖落了一下油紙包上的泥土,放入背囊,出來時又跟陸欣冉和蒲蘭打了個招呼,就急著離開了長業寺。

    而作為“逃犯”的宋謹只能老實的待在船上。

    褚朝云不敢假手于人,親自把單據送過去,就回了宋謹的居所。

    ……

    日落時分,夜幕初初拉開,一行人壓著兩名灰頭土臉的人進了院子。

    褚朝云走上來挨個看了看,一名穿金戴銀的婦人,而另一人,看著比項辰大了些,是個身著華麗衣衫的富家公子模樣。

    早在三天前,褚朝云就讓徐大徐二帶著鐘府一些可用之人分別去了徐香荷跟項辰的家。

    這婦人便是徐香荷的繼母,也是跟李婆子做交易的人。

    而另一人,則是項辰的養兄。

    除了他們二人,船娘們寫下的名單之上還有不少的住址和名字,他們都是害了船娘的罪魁禍首,是這伙賊人的幫兇。

    不過其他的就是圣上的事情了,她只能抓幾個典型,要出些口供來給岳逐定罪。

    徐大將二人踢倒在地,“呸呸”兩聲,“褚姑娘,我們這就開始審?”

    “不忙,還有兩個,抓來一塊。”

    徐大:“嗯?那兩人在哪?”

    “跟我走。”

    褚朝云推門出去,帶人回了自己的院子。

    只是一進門,就撞見劉玉花和褚百明收拾了包袱正要跑路,而褚文詞已經跟他們糾纏在了一塊。

    “三妹妹,你可回來了!!”

    褚文詞差點就動了打暈他們的念頭,見褚朝云回來,便欣喜的喊了一聲。

    大房二房聞聲出來,見褚文詞和三房鬧成這樣,褚朝云又帶了不少的陌生人進院,一時間都懵在那里。

    “朝云……這……”

    曲艷實在鬧不懂狀況,便開口想要問問。

    劉玉花趁機甩脫褚文詞,破口大罵褚朝云:“小賤人,你敢對長輩無禮,我今天——”

    她邊叫喊邊撒潑似的沖上來,只是才走近,就被褚朝云一巴掌掀翻在地。

    這一巴掌打的極重,差點歪了劉玉花半張臉。

    褚百明看到媳婦被打自然不應,不過他沒什么動手的機會就被徐大給踹倒了。

    褚朝云溫和地看向曲艷:“阿娘,晚點我會跟你們解釋。”

    說罷,蹬著劉玉花和褚百明:“給我把他們帶走!”

    劉玉花和褚百明被一行人拖死狗似的,一路拖著塞進了隔壁院子。

    此時天幕漆黑一片,烏云墜頂,只是雨遲遲未下。

    褚朝云是沒工夫跟這四個惡人耗著的,她把問口供的事交給徐大徐二。

    徐大徐二可不是什么憐香惜玉的人,劉玉花才哭喊兩聲,就被年輕氣盛的徐二幾巴掌打的嗷嗷直叫。

    褚百明終于看傻了眼,也知褚朝云到底要他們交代什么。

    褚百明跪著爬到褚朝云面前,猛勁磕頭:“朝云啊!朝云!!三叔給你磕頭了,你把三叔放了吧,那些事都是你三嬸一人做下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三叔可不敢害你們三個孩子啊!!!”

    褚朝云不為所動,只是淡淡看他一眼:“那賣我們的銀錢,你花沒花?”

    褚百明被問的啞口無言。

    褚朝云厭煩的站起身,從徐二手中拿過一把長刀,刀鋒映著火光顯得尤為鋒利,女子面上流露出些許英氣和振奮。

    這一日她已經等的太久太久。

    褚朝云握緊刀柄,回頭看一眼跟隨的府兵,一字一句冷然道:“走,我們……去花船。”-

    岳府如今已亂作一團,派出去找項辰的殺手一波一波,卻只見去的,不見回來的。

    趙大跪在岳逐腳下默不作聲。

    岳逐也是難得動了脾氣:“那么大的事你竟不第一時間來報?你可要知道,即便我威脅不了你什么,那端異王呢?這件事捅出去了,你我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見趙大把頭垂的更低,他無奈地閉了閉眼,來回踱步片刻,像是等的不耐煩道:“不是,這都去了多久了?人呢?都死外頭了不成?!!”

    “不好了大人,派出去的殺手全部都死了。”

    一名衙役連滾帶爬跑進來,說出的話嚇了屋中二人一跳。

    岳逐似是懵怔了下,隨即便推門出去。

    趙大緊隨其上。

    而二人才出府門就瞧見,夜色下滿地的尸橫遍野,濃重的血氣裹著冷寒不斷侵襲著奔向他們。

    每一名殺手的脖頸處都只劃了一下,留的傷口細而窄,可見他們辛辛苦苦培養出來的殺手,卻連一招都沒能使的出來。

    趙大的武功不俗,可看到這一幕,也依然驚的說不出話。

    反而岳逐沒太大震撼,中年男人只是身形晃蕩兩下,痛心疾首道:“純心……你竟然要背叛我么……”

    這邊的事還沒結束,那邊又有衙役來報。

    有人看到了褚朝云進出長業寺,認出了她船娘的身份,覺著不太對勁,思來想去還是回來通報一聲。

    然而這話一說,直接就讓岳逐身體里的血液一寸一寸全都凝固住了。

    客人的單據丟了。

    那出的事,可是比天還要大。

    遠處傳來嘈雜,鼻端不斷有血氣偷鉆,這夜似乎越來越冷,趙大感受到了更深的恐懼襲來。

    眼前開始變得模糊,天旋地轉的,他使勁晃了晃腦子,又揉了揉眼,似乎……在那片嘈雜里聽到了勞工們沖破看守,正歡呼雀躍跑上大街的聲音。

    水岸處冷光乍現,陸陸續續下船的響動踩得艞板直晃。

    趙大猛地打了個哆嗦,依稀有人影正飛跑下船,大呼著“自由”的場景。

    像是喉嚨被突然掐住,滲出了幾絲鮮血,趙大緩緩看向岳逐,最后只能嘶啞著問:“大人,要不我們還是……跑吧?”

    “……跑?”

    去哪兒?

    岳逐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干尸,一步一步傀儡般往外挪動。

    他目光所及之處是一片和暖的花燈,天幕陰霾散去,被沖潰的濁云轉瞬就變得清明,十里長街皆是繁華盛景,萬家燈火扶搖直向青天。

    岳逐“噗通”跪倒地上,面色慘然,口中喃喃道:“蕤洲的天……塌了。”

    第100章  一更

    “蕤洲的天……塌了。”

    他不斷重復著這句話。

    這都是他的心血,是他一直守護著這片土地和這里的百姓,可如今——

    想到這里,岳逐復又起身,目光所及之處是被月光灑滿的河面。他忽然邁開腿大步向著花船跑去,他不能就這樣離開,就算要走,也要帶上岳常一起。

    眼見岳逐跑走,趙大心一慌,就想跟著一起跑。

    可發覺對方要去的地方是花船時,趙大剎住步伐,倒退兩下,準備進府牽一匹馬來連夜出城。

    “咚——”

    岳府的大門被女子關上了。

    紅衣女子也不知打哪兒來,步調輕快,身手利落,在趙大預備沖進門時飛快的將其攔下,“這是打算去哪兒啊,趙管事?”

    女子袖中藏著精致的匕首,抱著雙臂倚著門,就那么淡淡的看著他。

    趙大一懵,頓時停住腳步。

    “你、你是——”

    趙大不同于李婆子那般眼拙,練武之人通常頭腦清明眼神犀利,更何況,他和鐘純心在十二年前本就見過一面。

    趙大握緊鞭子,總算認出來人,“你是十二年前,帶衙役進山抓我的人?!”

    鐘純心笑而不語。

    “不對!”

    趙大“嘶”了一聲,思緒有些混亂。

    他之所以曾經會被岳逐抓到,主要原因是岳知府身邊一直跟著名武功厲害的女子,他打不過那女子,反被對方挑了劍,踩在地上掙扎不了。

    只是后來他歸順了岳逐之后,那女子卻人間蒸發再也不見,然后對方身邊就多了一名平庸婦人鐘純心。

    趙大站在暗處,端詳了一下女子容顏,忽的表情一滯:“你、你是鐘純心鐘管事?你易容?!!”

    “才發現么?”

    鐘純心往前走了幾步,似笑非笑:“那你還真蠢。”

    趙大自知打不過鐘純心,提步便想要逃,女子卻一個翻轉擋在身前,匕首旋轉著從袖中脫出,就那么一下,一刀斃命。

    她的任務完成了。

    鐘純心從懷中取出一只酒壺,坐在臺階之上,看著滿地的死尸,懶懶的飲了一口。

    遠處人影晃動,窸窣跑來一名身著鵝黃裙裝的女子,陸欣冉疾步而來,待看到她時便不加猶豫地跑到她跟前。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顧得上喝酒??”

    陸欣冉伸手要去拉扯她,卻被鐘純心輕易脫開。

    鐘純心抬頭看陸欣冉,眉眼彎了下:“你醒了?”

    “對不起。”

    二人同時說話。

    鐘純心怔了下,“不客氣,我救你不過是為了良心能過得去,你也只是個苦命人罷了……”

    岳逐給陸欣冉灌下去的毒藥無解,好在她趕過去阻止了岳逐。

    這些年來,她一直在尋找能讓陸欣冉清醒過來的解藥,可她遍尋名醫,最終也只研制出來個半成品。

    那時趁著蕤洲出了新案子,她便有理由從岳逐手里要來陸欣冉,名義上是為了保護弟妹,實則是想試試那藥效果如何。

    陸欣冉早就醒了,只不過每日仍有一段時間是迷糊的。

    所以褚朝云能順利進到岳逐房間找單據,也是陸欣冉故意裝傻,暗中吩咐蒲蘭擋一擋門外的看守才能成事。

    想到過往的一切,陸欣冉痛哭的嗚咽一聲,又倔強的要去拉人:“你快跟我走,我給你備好了馬車,你連夜出去以后就別再回來了。我知道花船的事非你所愿,所有的事都不是你真心要去做的,你不是壞人,岳逐才是!你也不過是個苦命的女人罷了,快跟我走,求求你!”

    鐘純心二次松脫她的手,懶洋洋的靠在門旁,似是極為疲倦般的說道:“不走了。”

    “我累了。”-

    褚朝云和宋謹他們趕到花船時,船娘們已經全部逃下船去。

    項辰的父親雖是一介商賈,但卻與管轄的官員是至交好友,所以宋謹才讓項辰帶著證據回去尋他父親,并且先調一隊人過來幫忙控制住這里的局面。

    待那官員將證據呈給圣上,蕤洲的事也就能徹底落定了。

    如今船已經空了,其實他們不必上來,但褚朝云既然執意要來,宋謹自是會陪在身邊。

    女子迎著晚風,一只手拖著長刀,長刀沉重,她握得手酸,但卻不愿輕易放下。

    沒一會兒,長街那側跑來一人。

    那人跑的又急又狼狽,呼呼的喘著粗氣。

    不過宋謹在府衙待了那么久,只一眼便認出,來的人是岳逐。

    褚朝云看到了他,這才緩緩開口說話:“當年蕤洲在岳清非的治理下逐漸得到改善,那一日圣上撥下款項剛好是新年前夕,岳清非很高興,所以他冒險上了船。”

    “這事我思來想去多時,卻一直不得而解。”

    “他要慶祝,哪里不行?為何非得要登這條船,可如今他明明有機會逃脫卻不肯走,你看,”褚朝云示意宋謹,“都要大難臨頭了,他卻還要上來。”

    雖說岳逐確實逃也逃不掉,但如今這個時候,對方的做法的確很叫人費解。

    岳逐急著上船,并沒有注意到褚朝云他們的存在。

    直到跑到船中央,見女子提著刀靠在桅桿邊,才表情凝重的停了下來。

    “是你?”

    岳逐不太認得褚朝云,但卻聽鐘純心夸過她幾次。

    問完,似是反應過來了什么,凝固的表情頓時被撕裂。

    岳逐幾乎瘋魔似的瞪大了雙眼,狂吼出一聲:“這些事情竟是你一小小女子所做?是你勘破了這條船的秘密?是你教唆宋謹幫你的?”

    “無知婦孺!!!!”

    岳逐吼得聲嘶力竭。

    只是他這樣憤怒的吶喊,褚朝云卻并不為所動。

    女子只是幽幽一笑,舉刀壓向船板上最高的一條桅桿,做了個要劈砍的動作。

    岳逐馬上嚇出一身冷汗,伸手阻止:“別、你別動他!!”

    雖說宋謹無法從音節分辨出岳逐說的是“它”還是“他”,但他本能傾向于后者。

    宋謹抬頭看了眼桅桿上方,心中忽的冒出一怪異念頭,而后,就驚聲開口道:“你……你把你弟弟的白骨藏在了桅桿里?!”

    岳逐不置可否。

    只是這點秘密被旁人道出,他非但不覺得驚悚,反而還露出一副病態的笑容來,“我費盡心思想出的這個妙計,我親自做了這條桅桿,每一根骨頭我都擦拭干凈了……常兒最惦念的就是蕤洲的百姓,他當然要站的高高的,才能親眼目睹哥哥是如何幫他完成遺愿的,不是么?”

    說著,岳逐留下了一滴淚,滿眼寵溺的望著那根桅桿。

    淚水模糊了雙眼,失焦一樣的陷入回憶之中。

    “岳逐你個小兔崽子又不好好用功念書!你就不能像你弟弟一樣,先生每次來家中夸完你弟弟就要告你的狀!我的臉面何存?!”

    岳家阿爹氣的眉毛直跳。

    岳逐卻笑著躲開父親拍過來的棍子。

    “哎呀阿爹,咱家出一個狀元郎就行了,你明知我不喜這些死板板的東西,非逼我作甚?”

    岳家阿爹:“你不喜?你好意思說?長兄為父,你如此紈绔,將來難不成還要靠常兒養你?”

    岳常見狀,立刻笑著過來哄他,并且偷偷朝哥哥使了個眼色,“我養哥哥就好了嘛!阿爹不必動氣,將來我做了大官,和欣冉一起支撐這個家,我不但能養著兄長,還能養您的呀~”

    說到做官,岳逐便隨口問了句:“那你可想好去哪里做官了?”

    “蕤洲。”

    “蕤洲?那荒僻的地界你去作甚?”

    岳常笑道:“做官為了什么?當然是要百姓過上好日子了。去富庶之地那叫錦上添花,我呢,是去給蕤洲雪中送炭的~”

    本以為岳常只是說說,沒成想他這個弟弟實在爭氣,最終真的當上了蕤洲知府。

    趕赴上任前夕,岳逐收到弟弟來信,岳常說自己在朝中得罪了端異王。

    圣上看中岳常的才學,而端異王也想將他收為己用。

    可他執意要去蕤洲做知府,上朝那日,端異王還曾奚落過他,說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幫蕤洲翻身。

    岳常與之打賭,放言自己一定能行。

    可這賭局還未開始,他便死在了上任途中。

    岳逐游學路上遇見鐘純心,對其一見傾心,得知他要來蕤洲看望當知府的弟弟,便決定同來。

    岳常前腳剛被山匪殺害,岳逐和鐘純心就趕到了。

    臨死前,岳常留的最后一句遺言便是:“可惜了……沒能幫到蕤洲的百姓……”

    岳逐玩心深重,但與同胞弟弟的感情也是無人能及,他痛恨那些劫財害命的山匪,也痛恨自己。

    父親說的對,他本是長兄,卻毫無長兄的樣子。

    岳常不是別人害死的,是他。

    因著二人容貌一樣,所以他決定取代岳常來當這個蕤洲知府,既然岳常的心愿是讓蕤洲富裕起來,他便幫親弟完成心愿。

    所以,他不能讓人知道真正的岳常已經死了。

    趁著夜,他和鐘純心一起將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埋在了一處墳堆。

    后來,又怕野狗刨墳,就把尸骨轉移到了岳府的院墻下。

    但陸欣冉并不知曉這一切,以為他就是岳常,還從家中追了過來。可岳逐實在沒法將實情講出,畢竟冒充朝廷官員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他不能先害了弟弟,又去害自己的家人。

    所以他只有硬著頭皮和陸欣冉成親,但這一步錯棋下了,之后也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鐘純心對他越發失望,幾次想走,可他不能放鐘純心離開,如今他手中沒有可用之人,鐘純心武功高強,是最能助他成事的。

    而且,在他心里,雖說存了幾分利用之心,但他也是真的喜歡鐘純心。

    起初的幾年,他確實兢兢業業的在治理蕤洲,他剿滅山匪,端了勾欄,甚至帶著百姓一起下田種地,真心實意的想要幫助這里富裕起來。

    可蕤洲地貌特殊,天災不斷。

    他努力數次,一場干旱就將他的心血全部毀于一旦。

    某次他喝多了酒,瘋狂的在院中挖岳常的尸體,可幾年過去,尸身已成白骨,再沒有一丁點從前的樣子了。

    他不想再這樣下去。

    成功,難道真的就沒有捷徑可走嗎?

    他命人打造了一條花船,放出了李婆子和趙大協助自己,親手將岳常的尸骨埋入桅桿里。

    他要岳常日日看著,看著他能不能把蕤洲給帶動起來。

    最初,李婆子一直建議他培養幾個姑娘,那些曾經招不來的富戶,若是知道了花船里有漂亮姑娘,說不定就能事半功倍。

    岳逐承認,他動過心。

    可最后還是作罷了。

    他的弟弟還“在”船上,他怎能真的做下這種齷齪之事?!

    岳常會對他徹底失望的。

    所以他嚴令禁止李婆子動姑娘們的心思,漂亮是必須的,要會說話,要懂客人的心思,但卻不必真的出賣身體,只要有能勾住人的本事便可。

    該做的都做了,但花船的生意卻并沒有預想中好。

    當那些客人聞名此地的船娘而來,卻又只能看不能吃時,眾人便失望而歸,生意很快沒落下去。

    前路一再陷入艱難,岳逐也越發心急。

    直到某日,一達官顯貴來了船上,并且點名要見他。

    岳逐見到來人卻表現陌生,于是一眼就被來人識破他是假冒之人,因為來的人正是和岳常在朝中打賭的端異王。

    岳逐聽說過此人,只是沒見過面。

    端異王俊美,溫和,待人接物彬彬有禮,是大祁皇帝唯一看中的一位異姓王爺。

    據說端異王曾救過皇帝的命,又是無爹無娘的可憐之人,所以才被皇帝帶了回去撫養長大。

    而坊間也有傳聞,端異王最忌諱名號中間的那個“異”字,名號雖是皇帝親賜的,但這么做,又似乎是故意在警醒他,無論怎樣努力,他也永遠不能成為真正金尊玉貴的皇族之人。

    他不過是一個異姓的王爺,說的好聽叫聲王爺,說得難聽,與平民百姓沒有不同。

    端異王提出合作,岳逐又有把柄在對方手中,二人一拍即合。

    不能利用姑娘賺錢,唯有另想它法。

    最終,岳逐投其所好建議道:“王爺既想要招兵買馬,不如暗中發展一批自己的人來用?”

    這之后,花船就暗中做起了“買官”行當,收入也日益可觀。

    而這些收益里,岳逐只從中取用一半來幫助蕤洲的百姓,另一半則“上供”給了端異王。

    有了端異王這個大靠山,他便能明目張膽的在各地設置暗樁,若是這里干活的人缺了,便從各地拐來幾個填上即可。

    他從回憶中抽離,露出嘔心瀝血的一副表情,“我自認從沒用過那些銀錢一分,我的吃穿用度,給純心建立的府邸,那都是從我俸祿中出的。”

    所以府中的一應物什才用仿品,因為真品他也買不起。

    岳逐直起腰板,站的端端正正,“我并沒有半點對不起蕤洲。反而是你,你們,是你們破壞了這里的一切!你們才是蕤洲的罪人!”

    褚朝云被此人“大氣磅礴”的幾句歪理說得止不住笑,笑過,她淡漠發問:“所以,你所做的這一切都是被迫的了?”

    “若不這樣,蕤洲怎能發展起來?我確實是被逼無奈。”

    “荒謬!”

    褚朝云往前邁了兩步,刀尖直指:“青州首富宋家,已經答應送銀錢過來助你,他們甘愿拿出大半家財,那些家產足夠你幫助蕤洲了,你又何來被逼一說?!”

    岳逐聽得表情一變,卻半點話都講不出來。

    他那時已經跟端異王同流合污,而那筆銀錢其實是要幫王爺堵上一筆朝中的虧空,端異王中飽私囊,被朝中官員所舉報,這才急著管他要錢。

    可花船那時尚在初期,根本拿不出太多。

    他偶然聽得宋半州是個心善之人,才用“幫扶蕤洲百姓”作為借口,給宋家寫了求助信。

    后被端異王詢問時,他和盤托出,端異王眼饞起宋家的家財,所以送了個重犯過去,指使宗富藏在宋家。

    宗富妒忌宋半州許久,若宋家倒臺,那么他們宗家就是青州首富。

    宗富自然樂意幫忙。

    見他不言語,褚朝云又道:“再者,你要幫扶蕤洲,為何去其他地方擄人?都到了這個時候,你竟還是毫無愧疚之心么?”

    岳逐冷眼看女子,胸中惱恨又起:“我只答應了常兒要保住蕤洲,其他地方的百姓又與我何干?你這無知婦孺沒有讀過圣賢書便休要大放厥詞,成功的路上流點血是正常的,這殺一人能救百人的道理你不懂嗎?”

    “殺一人救百人?”

    褚朝云氣笑了,“所以那一人的命,便不是命了嗎?!”

    岳逐:“那也要分輕重而定,你們這些船娘能為蕤洲百姓做出犧牲,你們應該感到慶幸。”

    他似是很失望,甩袖哀嘆:“女子果然無知,胸中毫無大愛!!”

    “我們沒有大愛?”

    褚朝云刀尖逼近,步步逼向他,厲聲喝問:“那我問你,若那要殺的一人是你,是你的親弟,是你的家人,是你的愛人!你又當如何?你說,你該、當、如、何?!!”

    岳逐面容一滯。

    不得不承認,在那一刻,他給不了那么痛快的答案。

    褚朝云瞧著他這副怔住的樣子就想笑,女子揮刀砍向他,手起刀落,刀口錯開心臟的距離三分,“這一刀,是為那些你所戕害過的女子,也是為我夫君一家的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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