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杰做了一個夢。

    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既不是五條悟，也不是一片漆黑的獄門疆。相反，映入眼簾的藍天白云干凈而明亮，就像是存在于他的回憶深處的那雙眼睛。

    「這里是……」

    他與藍天白云之間隔著巨大的玻璃窗，天空與地面相接的遠方是繁華的城市建筑，近處卻是寬廣的停機坪，一架白色的飛機正在等待啟航。

    「……機場？」

    是幻想嗎？他怎么會來到機場？

    他不是正在經歷詛咒的沖刷、完成從靈魂到咒靈的轉化嗎？

    「學、學長？夏油……學長？！」

    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顫抖著自身后響起。

    夏油杰轉過身去，驚訝地睜大眼睛，隨后下意識地張開雙臂，接住了那個不管不顧一頭扎過來的身影。

    「你怎么會在這里啊，學長！」

    灰原雄抹了一把眼淚，濕漉漉的大眼睛里又是驚訝又是驚喜，就像從外面回來的時候，不小心抓了一把陽光當做伴手禮一樣。

    ——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我也很想知道啊。

    夏油杰無法回答學弟的問題，只得將問題拋了回去：「你怎么會在這，灰原？這是……怎么回事？」

    他上下打量這位早已故去的學弟，對方依然是記憶中的模樣，甚至還穿著高專的制服。

    反觀自己，竟也一樣。

    莫非……

    灰原他，是來接自己的嗎？

    自己終究還是失敗了，沒能成為悟的咒靈嗎？

    可是……

    他還沒有，好好地和悟道別啊。

    甚至在最后時刻，還故意把悟給氣走了。等悟從未知的異世界觀光回來，會生氣的吧？

    灰原雄并沒有察覺到夏油杰瞬間低落下去的情緒，他的娃娃臉上扯出一個苦澀的微笑，回答道：「我是來接七海的啊，學長。」

    隨后，他抬起黑亮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說：「學長你，是來送他的吧？」

    ——送過之后，還會再回去的吧？

    夏油杰：「！」

    他忽然意識到了這里是什么地方——

    也就是說，只要他選擇不上飛機，那就可以……？！

    等等，七海也還沒有登上飛機！

    以及——

    「他們在哪里？！」夏油杰一把抓住灰原雄的肩膀，激動地問道。

    灰原雄疑惑地看著難得激動起來的學長，但并沒有多想。他伸直手臂，往旁邊一指：「就在那里啊。」

    伴隨著他的動作，仿佛迷霧散開一般，夏油杰的視野由近及遠逐漸清晰起來——

    「七海——學長來送你了！」灰原雄轉身喊道。

    偌大的候機廳有些空蕩，坐在座椅上休息的人、為數不多排著隊準備登機的人，紛紛轉過頭來，好奇地看向聲音的來處。

    「夏油……大人？」

    「夏油大人！！」

    分別是黑色和淺金色頭發的兩個女孩子怔了片刻，果斷脫離隊伍，跌跌撞撞爭先恐后地跑了過來。

    夏油杰再一次張開雙臂，穩穩地接住了向他奔來的女兒們。他緊閉雙眼，臉上是一個失而復得般忐忑又溫柔的微笑。

    「夏油大人怎么會在這里啊？」

    菜菜子的臉上還掛著淚珠，就迫不及待地問道，「我們差一點就要上飛機了！本來以為登上飛機就可以去另一個世界和夏油大人團聚，可是夏油大人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啊？難道夏油大人一直沒有上飛機，一直在這里等著我們嗎？或者是——您一直都陪伴在我們身邊嗎？！」

    夏油杰的微笑忽然有點難為維持：

    真是抱歉啊，菜菜子，美美子，我的確沒有「上飛機」，卻沒有陪伴在你們身邊，而是成為了悟的背后靈……

    「菜菜子，」美美子揪著菜菜子的衣服，小聲說，「夏油大人會不會是專程來接我們的呢？就像那個人一樣……」

    夏油杰隨著美美子的話音和視線抬頭看向灰原雄，那孩子正激動地拉著七海建人，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七海建人抬起頭往這邊看了一眼，臉上那復雜的表情一言難盡。

    夏油杰：「……」

    他輕輕拍了拍雙胞胎的后背，領著她們來到了座椅旁邊。

    「好久不見，七海。」夏油杰主動打了個招呼。

    七海建人點點頭，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說來話長，不過……」夏油杰說著，下意識地看了雙胞胎一眼，「我現在正在獄門疆內，和悟在一起。」

    七海建人驚訝地看著他，隨后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那我就沒有什么可擔心的了。」

    曾經的兩位最強重聚，還有什么是比這更令人安心的嗎？

    夏油杰聽出他話中的含義，忍不住露出一個無奈的苦笑：怎么回事啊，這些家伙，為什么每個人都這么溫柔？

    發生了那么多事，他們憑什么還這樣信任他？

    「什么……意思？」

    「夏油大人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雙胞胎敏銳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候機廳內的其余人也看了過來，不知是誰低聲說了一句，「能夠選擇的話，當然還是回去比較好吧。」

    灰原雄精神一震，忍不住目光灼灼地看著七海建人，但沒等他開口，七海就往椅背上一靠，松開了高專.制服的領口：

    「不管別人怎么想，我可不要再回去打工了。」

    「喂七海！」灰原雄的大眼睛不解地看著七海建人。

    「讓我休息一下吧，灰原。累死了。」七海建人雙臂搭在椅背上，仰著頭，閉上了眼睛。

    回去？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

    有些人可以回去，是因為他回得去啊。

    不是人人都有選擇的權利的。

    「七海。」那個擁有選擇權的聲音說，「以及……」

    七海建人微微睜眼，看到夏油杰站直了身體。明明同樣穿著高專時期的制服，臉也還是高專時的臉，這位學長此時看上去卻莫名給人一種成熟的感覺。

    「……以及，諸位。」

    夏油杰的一身氣質仿佛回到了盤星教，面對著的卻并不是那些令他討厭的猴子，而是清一色的咒術師，這令他感到舒適和平靜：

    「假如不著急的話，還請諸位在此耐心等待，盡可能晚一些登上飛機。」

    不遠處頓時傳來議論聲：

    「在說什么啊，那家伙？」

    「難道我們還可以回去？」

    「怎么可能，我的尸體估計拼都拼不起來了。」

    「等等，那家伙……不是十年前叛逃的那個特級嗎？」

    「極惡詛咒師，夏油杰？！」

    「可是他一年前不是就已經被五條前輩……」

    「七海前輩！這是怎么回事啊？！」

    七海建人也在不知不覺間坐直了身體，一臉凝重地注視著眼前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學長。

    夏油杰仿佛沒有聽到那些關于他的議論一般，臉上掛著平和的微笑，平靜又篤定地說：

    「因為，五條悟，很快就會出來了。」

    人群忽然一靜。

    即使很多人根本不熟悉五條悟這個人，甚至沒有正式跟他說過話，但是夏油杰這句話一說出口，「五條悟」這個名字一經出現，就像是為整個空間帶來了奇異的磁場，所有的躁動不安和疑慮興奮，都在那一刻獲得了不可思議的平靜，仿佛這個名字就是「安心」的代名詞。

    那可是五條悟啊！

    「放心吧，學長！」灰原雄洪亮的聲音率先打破了寂靜。他那雙黑亮的大眼睛里閃著淚花，吸著鼻涕說，「我保證，一定會把七海好好地按在這里的！」

    他站在座椅后面，死死地按住了七海建人的肩膀。

    七海建人：「……」

    幾秒鐘過去，兩只小手一左一右地、輕輕地勾住了夏油杰的衣服。他低頭，溫柔地看著雙胞胎姐妹。

    「夏油大人，美美子也會乖乖在這里等著的。」

    「菜菜子也是！絕對不會上飛機的！」

    夏油杰蹲下來，抱抱她們，然后站起來揮了揮手。他轉身背對眾人、背對白色的飛機與廣袤無垠的蒼穹，一步一步，往黑暗處走去——

    一開始，他的確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不明白這個「夢境」究竟有什么意義。

    但是現在他懂了，他的出現本身，就是意義。

    雖然他無法讓他們復活，但是，他無比確定的是，悟絕對會替他們報仇，絕對不會讓他們這樣不甘地離開！

    到時候，就由自己來傳遞好消息，再送他們一程吧。

    ……也僅僅是再來送送他們吧，他恐怕，是不能陪伴女兒們坐飛機的。

    “夏油杰”這個名字，應該早已被這家飛往天堂的航空公司拉黑了吧。

    夏油杰走到明暗交匯處，短暫停駐。直覺告訴他，再往前一步，就能離開這里了。

    就在這時，他的身后響起了一個……

    一個許多許多年之前曾經聽過，后來深埋在記憶里的聲音：

    「啊啦，既然如此，妾身……我也不是很著急哦。」

    夏油杰猛然頓住，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來，想要回頭去看。

    「好了，別磨蹭啦，怪劉海！可不要讓我們等太久哦！」

    聲音的主人在他背上輕輕一推，夏油杰猝不及防地往前一撲，感覺胸口有什么東西猛烈一跳——

    與此同時，久違的新鮮空氣灌入胸腔，時隔將近一年的呼吸動作令他重重地咳了起來。

    【咳咳咳咳……】

    啊，不會的。

    夏油杰躺在柔軟的草地上，用力呼吸著樹林中的清香，這樣想到。

    不會讓你們等太久的。

    我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