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洄霄策飛電過了金水橋,那樓前看熱鬧的人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巷內彩樓歡門前凈是迎客送客的鴇母龜公。
……稀稀散散也停了幾乘馬車,掃眼過去卻都是趕條子的瘦馬小倌。
這人竟像是原地消失了一般。
飛電原地錯鐙,引得樓里樓外人側目,霍洄霄扯著馬韁飛馳到頭,將招攬他的帶笑軟嗓甩在身后,到頭了才發現,這巷子竟連接著春明門大街,再往前商鋪巷道,官邸民宅盤根錯節,要從這里撈出個人來,并非易事。
半刻功夫……他從下樓上馬到這條巷子口,這人就跟郢都窮書生編的志怪故事中專吸人精氣的狐貍精似的,勾人見不到的想,見到了卻抓不住。
霍洄霄十分不得趣,心里抓心撓肝的癢,又在懊悔,當夜沒將那雙脂玉似得腳腕用鐵鏈拴住了在榻上。
“娘的。”眼掃過整條大街,他緊咬后槽牙罵了聲,一揚馬鞭,飛電撒開蹄子上了春明門大街。
……
王府院里有棵柳樹,這時節葉子落得稀稀拉拉,幾只肥得流油的麻雀立在枝頭上躥下跳。
牙斯在鳥叫聲中打完一套拳,抓著兩塊胡餅坐在廊下啃。
胡同東頭李家的餅,將出爐,烤得吱吱冒油,金黃餅面上撒滿了芝麻干果碎,一口咬下去干果碎混著酥油渣子往下掉,落了滿腳邊。
枝頭麻雀是府里喂慣了的,虎視眈眈一地餅渣,卻見這個異族少年高眉骨深眼窩,滿頭蜷鬃發,生得十分奇怪,遲遲不敢往他腳邊湊。
這時,院門外一陣嘶鳴,麻雀驚起四散,飛向郢都澄藍的廣袤穹頂。
牙斯抬眼望,卻是飛電頓蹄在院門口,霍洄霄正翻身下馬,牙斯忙將油膩膩的手往袖子上蹭了把,迎上去:
“公子……”人還沒近呢,一股子脂粉香先竄了過來。
牙斯連連后退幾步,捂著鼻子:“公子,你又去喝酒了?”
霍洄霄未接話,手中馬鞭扔給一個小廝,徑直朝后院去,牙斯抓著兩塊胡餅緊跟著,嘟囔道:“那群郢都紈绔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一個賽一個心眼子多,背地里還不知道怎么編排您呢,公子何故要與他們那等人為伍……”
這時,霍洄霄倒是回頭掃了他一眼,牙斯立馬噤聲了。
霍洄霄輕笑了聲,心情像是不錯:“他們還能怎么編排我,”頓了一刻,他繼續,語氣并無變化,
“無非是背地里罵我是紅蓼原來的混血雜種罷了。”
牙斯愣了愣,一陣訝然,竟不知答什么好,霍洄霄自顧自道:“你當我不知道?”
“那公子還跟他們這種陽奉陰違的小人來往……”牙斯面色不忿。
北境馬隊進京這些日子,牙斯明里暗里沒少聽人罵公子,當面雖駁回去了,到底還是憤憤不平,挐羯十萬大軍壓境,當年若無北境王父子,豈能有他們這群酒囊飯袋的安穩日子……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這便是中原人一貫尊崇的“君子”么?
適時風動,吹得淺茶色雙眼微瞇,霍洄霄懶洋洋道:“逢場做戲嘛。”都當他是個草包紈绔,那便逢場做戲扮個紈绔,罵他混血雜種,那他就是躲在暗處的惡狼鬣狗。
待獵物松懈,撲上去,一擊斃命。
牙斯舞刀弄槍在行,打小不愛讀書念字,霍洄霄好歹略識得幾個字。
牙斯眼中,自家公子文武雙全,有學問。心里彎彎道道的多,他怎么看得懂。
看不懂,他苦惱地抓著兩張胡餅撓頭。
霍洄霄抬腿跨進了屋里,將渾身衣服從里到外換了一遭,沒了那股脂粉味才扣好護腕,瞧他這架勢,牙斯三兩口將胡餅咬完:“公子,你又要出去?”
“去校場轉一圈。”霍洄霄嗯了聲,抓著佩刀朝王府門外去,跨上飛電馬背,突然又想起點兒事,回頭道:“眉黛胡同有個叫蘊玉的小唱,你尋個由頭把他弄進府里看住了,這事兒別叫盧巍聽到風聲。”
“還有……”飛電馬蹄不耐煩地錯鐙,小廝遞上馬鞭,他接過。
……這時一乘馬車隔著老遠匆匆駛過,很普通的樣式,車門側卻掛了一串小金鈴,風動時清脆悅耳。霍洄霄不知為何注意力被完全吸引,側目看過去,牙斯站在馬旁邊等他下文,直到馬車走遠,霍洄霄才轉回目光淡淡道:
“那人不必再找了。”
……
世子爺口中的校場在郢都北郊外,毗鄰白霜嶺,翻過白霜嶺,便是北三城之一的宴城。
這地兒先帝在位時曾經劃給邊防營演兵操練之用……那時候的三大營指的是西山營,邊防營,近畿營,北境王還只是邊防營的統領。
金杯共飲白霜嶺,拜將臺上封狼王。羯人鐵騎踏過仙撫關,霍戎昶帶邊防營鎮北境,幾十載成就如今二十萬兵力的北境三大營。
校場便閑置了這些年。
今日霍洄霄卻也不是去盤點自家那一畝三分地的,只因郢都太小,規矩頗多,飛電跑不盡興。拘在鞘中久了,再好的刀都得生銹,再烈的馬都得成沒血性的驢子。
策馬出北燕平門,一路馳騁,到北郊校場時已近夜晚。
北郊荒涼,坦道鋪了麻石,兩側荒草半人高,遠處白霜嶺山頭積雪皚皚,綴著一縷淡淡血痕似的夕陽,一行大雁掠過山頭,云痕淺淡,曠野朔風寒刀般剮肉刺骨。
“吁——”
霍洄霄勒韁,未待下馬,圍場內一人小跑迎上來……雖說是跑,卻不如常人走得快,一只腳不著力,是跛的,然而甲胄穿得嚴謹,神色肅穆,反倒叫人忽略了他這只跛腳:
“小人邊防營伍長趙磐見過大帥!”
霍洄霄握著馬韁,一時間未動,腰側直刀鳴聲錚錚,將喉間哼出的一絲冷笑淹沒:
“我只曉得大成朝有北境三大營,何來的邊防營之說?”
他抬眼凝望不遠處的白霜嶺,飛電噴出鼻息,不耐煩地刨著地面黃土,
“……金杯共飲白霜嶺,拜將臺上封狼王,先皇封的北境王是我阿耶霍戎昶,你這聲大帥合該稱呼我阿耶才對。”
“回世子爺,”趙磐換了稱呼,半跪的跛腿微微發抖,脊背卻挺得筆直,“邊防營雖已歸北境三大營,但主帥仍在,小人無主帥調令,故不敢自稱三大營的人……”
趙磐頓了頓,語氣憤懣:“小人傷了一只腳無法隨將帥渴飲羯人血,卻不敢不曉北境事。”
不敢不曉,所以曉得。霍洄霄距統帥之名,不過差了一道圣旨。
這聲大帥稱得沒錯。
霍洄霄眼眸微瞇,正眼審視起半跪的虬髯軍漢……三十載風霜催枯骨,猶是夜深夢里人,他臉上溝壑縱橫,憤懣也顯得如一張沾滿灰塵的布垂垂老矣,不復年少的鮮活明亮蠢蠢欲動。
他翻身下馬,靴尖停在趙磐眼前,冷笑道:“好一個不敢不曉得!你這句不敢不曉得可是要讓北境王府落得個蓄意勾結,意圖造反之罪?!”
無天子敕令,霍洄霄如何當得這聲大帥?
趙磐敢稱這聲大帥,便是在給人遞刀……他的語氣已是質問。
趙磐迷惑一瞬,卻很快咂摸出了這句話之間的關竅,心中陡然涌上一股后怕。
北境王父子手握二十萬大軍,即便是再忠心不二,也躲不開天子多疑,若是有心人要拿他今日之言做文章羅織罪名于北境,趙磐只怕自己一條草芥之命不足償。
一時間那筆直的脊背坍下幾分,趙磐以目視地,不敢直視霍洄霄凌冽的雙眸:“小人思慮不周……”
霍洄霄向來都是點到為止,不欲再繼續這個話題,抬手打斷他,趙磐立馬閉緊了嘴唇。
“起來吧。”霍洄霄牽著飛電往校場里去,遠遠便聽見一陣喧嘩,北郊這地兒荒涼,可北郊的校場似乎還挺熱鬧……他斂眉,一壁問后方緊跟著的趙磐,“北郊校場由何人看守,好大的排場,還等著我去見他么?”
夾墻闊門,無人把守,跑馬場演兵臺居中央,號子營四周圍拱,大纛旗面泛白,獵獵作響……趙磐良久未答話,神色凝滯。
“怎么,啞巴了?”霍洄霄哼笑了聲,大步跨進校場內。
趙磐不及阻攔,只得緊隨其后。
……忽而一陣朔風迎面,酒肉臭,脂粉膩香,女子嬌笑杯盞叮鐺夾雜著刺骨寒意劈頭蓋臉。
“怎么回事?!”霍洄霄神色陡然一變,冷聲問趙磐:“回話!”
門口兩個侍衛瞧見了霍洄霄,已經跑進屋里報信去了,趙磐雙眼不敢直視霍洄霄,只盯著地面拱了作了個揖:“回世子爺,來的是殿前司副指揮聶小琪聶大人……”只這半句,他便緊閉雙唇不再言語。
“聶小琪?”
紈绔堆里摸爬滾打小半月,霍洄霄曉得這人是沈青霽的親外甥。
霍洄霄面色沉了沉,丟開了飛電,將馬鞭往后一扔給趙磐,徑直朝號子營中間的帥營走去……一丈之距,一人帶著兩個侍衛推門出來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世子爺大駕,小人有失遠迎,還請世子爺恕罪……”
這人白面無髭,缺了一只右眼,嗓音纖細,與趙磐一對比,再加上一臉諂媚的笑意,若說是武將,他更像是宮里的太監。
看霍洄霄蹙眉掃了他一眼,這人解釋道:“世子爺不認得小人,小人是北校場的總管茍利,當年在北境王爺手底下做事,瞎了一只眼上不得戰場,便替霍家做條看門的狗……”
阿耶手底下還有這等人,霍洄霄竟不知。
茍利瞧見了霍洄霄身側的趙磐,眼底閃過一絲不悅,很快便壓下去。
霍洄霄并不正眼看這人,茍利仍舊笑得滴水不漏,推門迎霍洄霄進屋:“琪爺聽您來了,叫小人請您進去吃盞酒,世子爺賞個臉。”
“琪爺?”霍洄霄嗤笑了聲,“他是你哪門子的爺?!”雖然他在笑,可臉上已經陰沉的滴得出水,
“怎么?這校場是他琪爺的還是他舅舅沈青霽的?”
話說得直白,茍利只聽人傳,這位北境的世子爺自進郢都以來,日日耽溺酒色,是個純粹的紈绔草包,校場這事兒灌他幾杯酒便糊弄過去了……
然而此刻,茍利卻從世子爺那雙淺茶色的雙眼里感到一絲令人不寒而栗的殺伐氣,恰似一柄刃泛冷光的刀橫在脖頸。
一時之間,茍利神色僵了僵,不知該說什么。
……
霍洄霄亦不待他回話,跨過門檻徑直朝里而去。
過了落地罩,中央立著四扇琉璃屏風,穿得輕薄的女子侍立兩側,各個嫵媚妖嬈,燈光透過琉璃扇照出人影綽綽,推杯換盞觥籌交錯。
霍洄霄蹙了蹙眉,臉色愈發陰沉,大步上前,“哐”——一腳踹翻了四扇琉璃屏風:“哪個是聶小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