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車內, 沈弱流已換過衣衫,身著一件緋色常服,外披雪貂毛大氅。
靠著車廂壁昏昏沉沉地打盹, 聽這道熟悉的聲音, 他猛然睜開雙眼。
本就一夜未怎么闔眼,加之受傷, 沈弱流此刻渾身疲憊不堪,腹中亦很難受,聽見這聲音, 心底生出一股怒氣, 猶如一顆心被人揪緊般難受。
這混賬又想干嘛?
本不欲再見這混賬,卻又想到兩個關鍵人物還在他手里,沈弱流長吸幾口氣, 攏攏大氅, 隔著簾幅淡淡道:
“勝春, 叫他進來。”
“是。”勝春得令, 遲疑了片刻,垂眼松開手。
霍洄霄噙著絲笑, 彎腰鉆進馬車里,在沈弱流旁側大馬金刀地坐下, “我當圣上的一顆心真是石頭做的, 鐵了心看救命恩人帶傷在外顛簸呢,原來也不是啊。”
這混賬玩意不知是吃什么長大的, 跟個巨人似的, 這么一坐, 幾乎將整個車廂大半部分全部占盡,那雙長腿微屈, 顛簸間,膝蓋不時擦過沈弱流大腿側。
他也不覺冒犯,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坐著,言語間一雙淺眸直勾勾凝過來,唇角勾著絲意味不明的笑。
太過逼仄,沈弱流莫名其妙有些害怕,心里壓抑,下意識往旁邊挪了挪,半邊身子緊緊貼著馬車廂壁。
“你最好是來與朕說正事的。”他吞了口唾沫,神色淡淡的。
霍洄霄后仰靠著車廂壁,聞言挑眉,“不然呢?”
沈弱流瞪他,“不然,不然朕這便將你丟出去!”
霍洄霄看著他,雙眼微瞇。
沈弱流像什么?
像個紅蓼原上長得毛茸茸的小玩意兒,一踩尾巴便奓毛,即便是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他也要亮出沒長齊的小乳牙小爪子可著勁地抓你撓你,并不會造成什么大的傷害,反而把皮肉之下的那點癢搔出來了。
抓抓撓撓地不頂事,猶如隔靴。
叫人更想欺負他了。
小玩意挺可愛的,霍洄霄一見他便想順著尾巴挼兩下,非他惡劣,實在是難以克制。
霍洄霄笑了,樂不可支,攤攤手道:“那圣上這便將臣丟出去吧,臣挺好奇會是怎么個丟法?”
這混賬生得跟野獸似的,渾身緊實的肌肉,手腕都有他胳膊粗,整個身子能將他遮得密不透風,沈弱流瞪著霍洄霄,暗自比較,突然自慚形穢于這副瘦弱身軀。
感覺自己在這混賬面前就跟被貓玩弄的小老鼠。
他掩飾性地咳了兩下,眼神軟了,“懶得跟你瞎掰扯,你有什么事快說,朕乏了。”
霍洄霄故作吃驚,“臣有事嗎?臣沒有吧……有事要同臣說的不是圣上嗎?”他單手抵著膝蓋撐著下巴,靠近沈弱流,淺眸微光閃動,
“圣上不知么?臣這是在給你機會吶!”
沈弱流下意識地攏緊身上大氅,瞧他那大剌剌赤裸的半身傷眼,挪開目光道:“朕不會放你回北境,最起碼現下不能;朕也絕不會……”咬出這幾個字沈弱流十分吃力,耳朵尖紅得欲滴,
“朕也絕不會應允你那般混賬請求。除此兩件,你想要什么?朕都予你。當然,嚴瑞二人你要完好無損地交于朕。”
霍洄霄靠回去,笑得意味莫測,“要是除開這兩樣,臣什么都不想要呢?”
“霍洄霄!”沈弱流氣不打一處來,“你不要太過放肆!朕叫你有的選的時候你最好識相點,到了最后別落個兩敗俱傷!朕不愿如此,相信你也不愿如此!”
霍洄霄怒極反笑,心中生出點暴戾,抬手要掐沈弱流下巴堵上他那張涼薄的唇,卻在眼神掃到他腹部的時候頓住了,只是輕輕落到他脖頸后,氣消得毫無蹤影,
“我一直挺好奇的,為何你對他人皆是溫聲細語,對我反倒如此涼薄,擺不出半點好臉色,沈弱流,這究竟是為何吶?”
是時,馬車動蕩,沈弱流后腦勺險要磕在車廂壁上,卻被霍洄霄掌心護住。
“你干嘛?!”他那張驀然湊近的臉,掌心的溫熱,從尾椎骨躥上來的那種莫名酥癢,一切都使沈弱流無所適從,像一只被踩了尾巴奓毛的貓。
霍洄霄垂眸凝視他,噙著絲笑……沈弱流與他對視一顆心提起了,呼吸停滯,手掌從后腦勺挪到脖頸處揉搓,而后一反手,變戲法似得捏著一片樹葉在他眼前晃蕩,
“衣衫上沾了落葉,臣替你摘掉,圣上以為呢?”
沈弱流別開臉,“就是你這種混賬的態度,屢次捉弄羞辱朕,朕才對你擺不出一分好臉色……你對朕與別人,何嘗不是存了十分的差別,現下反倒惡人先告狀了。”
車外除了馬蹄聲一片寂靜,天穹云層很厚,烏泱泱地壓下來,幾乎要落雨的架勢。
霍洄霄垂眸把玩著那片枯葉,“圣上不愧為九五之尊吶,顛倒黑白,是非不分的本事都是一流的……”將那枯葉隔窗丟了,適時風動,卷挾枯葉飛到不知哪里,霍洄霄驟然靠近沈弱流,淺眸閃爍,笑了一聲,
“沈弱流,你知道我那時候都要修書告請我阿耶了,一顆心巴巴地掏出來,可你呢?你又做了什么?”
近在咫尺,氣息噴薄于耳側,強烈的壓迫感之下,沈弱流險些坐不穩,“你又發什么瘋?!”
霍洄霄不理會他,語氣輕描淡寫卻壓抑著戾氣,自顧自道:
“我霍家替你沈梁皇室守北境幾十載,唯命是從!挐羯人多兇惡啊,我與阿耶日日將這顆腦袋拴在褲腰上,生怕一夜睡得太死,挐羯人鐵騎便踏破仙撫關直抵南部,令你沈梁皇室永無寧!兢兢業業幾十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吶!”
“可你呢?明知道我一心想回北境,卻仍舊一道懿旨,將我囚于這方牢籠,做你們沈皇室的一條狗!將我視作玩物便罷,我可以理解,你沈弱流身為九五之尊,身側之人又何止二三,我霍洄霄算得了什么,你多高明吶!可你不該將我的一顆心如此玩弄,不該將它撕碎了!”他手掌挪到沈弱流心口,
“沈弱流,你這顆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沈弱流不掙扎了,簾外朔風嗚咽,連馬蹄聲都隱去大半。
直面此人質問,沈弱流不知作何感,只覺一顆心跌落谷底,喉頭發緊,仿佛看見了他描述的六年前紅蓼原的那夜。
鋪天蓋地的大雪如刀落下,撕裂一切的風,黑夜中似乎有野獸在喘息,十五歲的少年在幾乎淹沒脖頸的積雪中掙扎往前。
又黑又冷,少年不得已只能鉆進狼窩與狼取暖。
可沈弱流亦很委屈。
十六踐祚,可龍椅豈是好坐的?虎狼環伺,各個都想要他性命,他苦撐兩年,殫精竭慮,堪堪能與緒王抗衡。
霍家熾烈肝膽,忠心昭昭,可身為帝王,受萬民供養,亦要為萬民負責,深淵側畔,豈可輕信他人,屆時不慎跌落,誰能救他?
誰能救這大梁朝破敗的山河,艱苦的萬民?
沈弱流只能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人,不留余力。
他想嗎?他沒有辦法。
“朕必須這么做!朕也只能這么做!”沈弱流腹中躁動不安,紅了眼眶,將鼻尖酸楚憋回去,梗著脖子昂直視霍洄霄,
“朕無法全然相信北境不會倒戈緒王,要排除一切不確定性,再選一次,朕還是會這么做!形勢所逼,朕沒有辦法!”
霍洄霄瞅著他發紅的眼眶更為煩躁。
他媽的,又要哭了?
“好一個沒有辦法!”霍洄霄別開眼,忍住不去看他,手腕發抖,怒極反笑,“圣上還有什么要問的?”
沈弱流泄了口氣,嗓音滯澀,“沒了。”
“臣也沒了。”霍洄霄壓下心頭煩躁,掀開簾帳,彎腰朝外,半邊身子探出去卻回頭,仍舊不看沈弱流,
“圣上大可放心,臣不是挾恩圖報的人,救你不救你都跟捏死螞蟻一樣簡單,不過這人嘛……待臣那天心情好了再看罷,若是圣上能低聲下氣求求臣,倒是可以考慮。”
撂下這句,他長腿一跨,策飛電飛馳而去。
……
將下過場下雨,整個郢都又涼下來幾分。
福寧殿地龍打從八月起便一直燒著,倒不見冷。沈弱流背后靠著兩個軟枕,腿上搭著一條薄毯,手腕擱在脈案上,等張太醫望聞問切,對癥下藥。
老人須發皆白,診了半天,抬手擦了下額上的汗,又擦了下下巴的汗……又擦了下脖子上的汗。
沈弱流瞧得不耐煩,“不過給朕診個脈而已,愛卿這冷汗滿身的,還以為朕拿了把刀架在你脖子上呢……診了這半天,說說吧,究竟怎么回事?”
張太醫將脈案收起,扽直袖幅,顫顫巍巍跪下,沈弱流瞧得心急,便道:
“不必跪了,福元,賜座。”
福元拿了個凳子與他坐下,沈弱流略略直起身,“說吧。”
張太醫吞了口唾沫,斟酌用詞,“圣上可覺這幾日小腹墜脹,偶爾疼痛不止,頭暈眼花,食欲下降,但相較之前卻又好了些。”
沈弱流點頭,“正是。”
張太醫白了臉,“如此,臣便知道了。”
沈弱流看著他,張太醫措辭半晌,拱禮道:“圣上是過多劇烈運動,加之受了驚嚇,導致小腹處那股氣息不穩,郁滯其間。”
“朕的腹部有什么氣息?”沈弱流覺張太醫今日神神叨叨,莫名其妙。
不過騎了趟馬,受了回傷,怎么還牽扯到腹部氣息去了。
張太醫清了清嗓子,措辭道:“人先天有氣,氣穩則人穩,氣亂則人亂,圣上腹部氣息不穩自然導致相應的部位不爽利,所幸并無大礙,只需……”
“好了好了。”如此長篇大論,沈弱流聽得心煩,打斷道:“張太醫只管擬個醫治的法子便是,不必多說。”
“是。”張太醫心下僥幸,繼續道:“臣試問圣上,若腹部這股氣是有生命之物,臣有法子將其安穩流于體內,也有法子將其排出體外,圣上作何選擇?”
沈弱流忖了會兒,問:“安穩于體內有何影響?排出體外與朕又有何影響?”
張太醫擦擦額上的汗,道:
“若穩于體內,圣上只是會偶爾食欲不振,惡心想吐而已,不過再過幾月便可恢復如常。至于排出體外嘛,輕則氣血兩虧,重則傷及根本吶!臣勸圣上三思為好。”
沈弱流想了想,笑道:“愛卿所言,這股氣息乃先天之氣,朕也覺若將它排除,只怕不好。”
張太醫站起來,拱禮,“是,臣這便去擬脈案抓藥。”想了想,他又囑咐道:
“圣上這些日子盡量不要飲酒,不要過于勞累,更要杜絕騎馬等過大活動。”
沈弱流點點頭,“朕記下了。”
張太醫退出福寧殿外,才松了口氣,卻又感覺將要大禍臨頭了。
圣上那般明顯是胎象不穩之癥,可張太醫怎敢直言。
他不敢直言犯上,太醫署其余一百一十四位太醫亦無人敢直言,七尺男兒之軀,一朝有孕,豈不為人笑柄,圣上為人笑柄,一怒伏尸百萬,血流千里,他們這些太醫哪個人的腦袋保得住!
如今現胡亂一鄒,是為圣上保住了胎像。可若數月之后圣上莫名產下龍子,拿他們試問,屆時他們又該如何?
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腦袋的!
若是一副落胎藥,了解此事,確實一了百了,永絕后患。可那是龍嗣吶!誰敢有這個膽子謀害龍嗣!
怎么著都得掉腦袋,兩難吶!
實在兩難!
張太醫望著宮道直到內東門,數十丈距離,就跟他的性命似的即將走到盡頭。
……
福寧殿內,沈弱流背靠軟榻,下意識輕撫了下腹部。
張太醫那番言論十分反常,沈弱流總覺得不放心。
還是要等徐師傅進京,請那位民間神醫來瞧一下為好。
福元這時候走進來,
“圣上,沈七回來了。”
第32章 第32章
沈弱流略抬手示意。
福元得令, 出了福寧殿不多時,沈七與他一同進來。
此時窗外朝陽勾帶于飛檐一角,殿內火龍足, 沈弱流幾分燥熱, 將蓋在膝蓋上的薄毯掀開,那只傷了的腳腕輕輕垂落點地,
“朕叫你去查那方刺客來歷,查得如何了?”
沈七跪地拱禮:“回圣上,屬下查了他們隨身之物, 并無所獲, 所用刀箭也都是以融鐵之法重新所鑄,行事十分謹慎,不過臣從那些馬上倒是瞧見了些端倪……”
說至此處, 沈七略作停頓才繼續道:“那些馬像是北地來的良種, 郢都并不多見。”
北地。如今在緒王與圣上眼中如鯁在喉的北地。
“哦?”沈弱流聽出他弦外之音, 此時抬眼, 眼神瞬了瞬,“你是說這方刺客可能與北境霍家有關?”
沈七以目視地, 叩首道:“單憑幾匹馬說明不了什么,屬下覺得若說這些人與北境有關系, 未免牽強。”
沈七私以為世子爺似乎很看重圣上。
沈弱流指尖輕敲案幾, 雙眼微瞇,“是挺牽強的, 霍家若是真對朕動了心思, 霍洄霄又如何會救朕, 他又豈會對那些黑衣人痛下殺手……現下看來,朕此番行蹤怕是已經暴露給了某些人。”
望著悠遠天穹, 他眼眸中深不見底,“朕倒是更懷疑嚴況一些,他這是將弒君之罪推在霍洄霄的頭上?可是夠蠢吶!”
八大胡同嚴瑞被霍洄霄拿了,嚴況自是知曉此事的,他此番去霍洄霄眼前露面嚴瑞便急了。
怕霍洄霄真將嚴瑞交給了他。
又不敢在這混不吝的小霸王面前跳,便只能想出這么個餿主意,成功便是一石二鳥。
若不成功,也能令他與霍洄霄間多一層隔閡。
可人算不如天算,他沒想到的事,遇刺之事,他恰巧與霍洄霄在一起。
沈弱流回神微微一笑,“朕還愁如何從霍洄霄手中拿走嚴瑞二人,此番倒是要謝謝嚴愛卿吶!”
霍洄霄不是傻子,更不是什么心慈手軟的好人。
他是條睚眥必報,十分記仇的瘋狗。
仇人的仇人便是朋友,嚴瑞此番與霍洄霄結仇,倒是方便了沈弱流從他手里拿到嚴瑞二人。
即便沒有十成把握,也有五成。
五成,已經很好了。
沈弱流松了口氣,但面對這么條瘋狗,說是完全放心是絕無可能的,“這幾日暗中盯著霍洄霄,最好能探出他將嚴瑞關在哪里,朕……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無非是與霍洄霄撕破臉,從他手里搶人。
無論如何,嚴瑞,他勢在必得!
“是。”沈七叩首,又想起一事,拱禮道:“臣還有一事……方才接到密信,徐閣老已近北四城附近,不日便可進京。”
沈弱流大喜,又擔憂道:“徐師傅可有受傷?”
沈七道:“有神醫親傳弟子跟隨左右,徐閣老并無大礙,倒是捎了句話給圣上。”
沈弱流放下心來,“什么話?”
沈七拱禮道:“徐閣老說神醫已進郢都,在徐府暫住,圣上可將他詔進宮來為您看診。”
“朕這病癥,頗有蹊蹺,以防萬一,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宮中人多眼雜,”沈弱流沉吟道:“朕改日尋個由頭去徐府親自拜訪便是。”
沈七頷首,“是。”
沈弱流又道:“鴻臚寺卿朕無暇顧及,暫且收押詔獄,沒朕的命令誰都不許接近他。朕先料理了嚴況再說。”說完,他揮手叫沈七退下。
殿中歸于寂靜。
不多時,福元去太醫署拿了張太醫新開的方子,趁著圣上將用過早膳不久,煎了一碗送上來。
沈弱流鼻尖嗅到那股腥苦的味道,忍了幾忍,最終還是端起玉碗一飲而盡。
福元與他拿了茶水漱口。
沈弱流苦地直皺眉,漱完口又吃了好些蜜餞才將嘴巴里的味道壓下去,“對了……”此刻卻想起點事,垂眸怔了怔,
“福元吶,你去太醫署找張太醫開一劑治療箭傷的藥,送去北境王府給世子爺。”
想了想,又補了句,“記住,一定要你親自送去。”
福元雖詫異,還是領了命下去,“奴婢這就去。”
沈弱流靠著軟墊,傷筋動骨一百天,腳腕雖不腫了,卻還無法動彈,只好拿了本閑書隨意翻看……
若非腳暫且無法走動,沈弱流親自跑一趟北境王府也未嘗不可。
畢竟,霍洄霄的傷是為救自己受的,嚴瑞也還在這混賬玩意手里,哄著他些沒什么打緊的。
一旦嚴瑞到手……沈弱流想起他之前的混賬行徑,氣得牙根癢癢,恨不能即刻將這畜生抓過來生吞活剝!
沈弱流越想越氣得厲害,手將書頁捏皺了。
屆時等嚴瑞到手,他一定要將霍洄霄那雙臟手剁了不可!
將霍洄霄在心里罵了一萬次,終于沈弱流吐出一口惡氣,重新翻書細看,半晌卻是一個字都沒看進去,煩躁地將書丟在案上,對著窗外發呆。
風過窗而入,嘩啦翻動書頁。
沈弱流抬手將書頁壓好,心口莫名滯澀。
……朕,傷了他的心嗎?
*
霍洄霄那日從馬車上下來并未回北境王府,而是繞道林中他與沈弱流遇刺之地探查線索。
那些黑衣人的尸首已經被埋了,他只在林中尋回一匹馬牽回了北境王府。
那馬四肢健碩修長,馬蹄粗壯,跑起來流血汗,一看便是紅蓼原上野馬雜交出來的混血良種。
機敏如霍洄霄,很快便意識到了不對勁。
莫說是郢都,放眼整個大梁朝內,凡是北境馬莫不都出于北境十四州一線,其間為寒州最多。
赤裸裸的嫁禍!
這他娘的明擺著是要嫁禍北境王府!
牙斯,謝三這些天在郢都,近畿八城連著探查這些馬匹的出處。
霍洄霄倒想看看究竟是他娘的哪個孫子活膩了竟將算盤打在了北境王府的頭上。
受了那么一箭,雖有幾日,霍洄霄的傷到底還是沒好,這日他未騎馬,與盧巍商榷送軍械到寒州一事剛回來。
日頭已經偏西,余暉灑在王府兩尊石獅子上溶溶的,霍洄霄剛過了中庭,牙斯便不知從哪兒崩出來,
“公子不好好待在府中養傷,這又是跑哪兒去了?”
霍洄霄沒答話,掃了他一眼,“三哥來過了?”
牙斯愕然,“公子怎么知道?”
霍洄霄不搭理他繼續往院內去,“你這碰了一臉灰的樣子,準是叫三哥訓了,還用的著猜?”
牙斯緊跟其后,悻悻道:“三哥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世子爺成天跑得不見人影,怕你又去哪里喝酒了,傷了根本,怪我沒看好你……不是我話多,公子,咱們與那小皇帝非親非故,他還不放咱們回北境去,你分明那么討厭他,又救他做什么,還害得自己挨了這么一箭……”
霍洄霄回身輕飄飄掃了牙斯一眼,牙斯登時偃旗息鼓,不敢再開腔。
“我很討厭他嗎?”安靜地走了半晌,霍洄霄突然頓步,問。
牙斯愣了愣。
上回都要殺人家了,這還不叫討厭?
牙斯不敢說,反問,“難道公子不討厭那小皇帝?”
霍洄霄不作聲了。
起初知道在知道那夜之人是沈弱流時,是震驚,是不可思議,亦覺得不解,卻見他完全不提起此事,仿佛沒發生過一般,便是被戲耍的惱怒。
這惱怒從何而來呢?
那是頭一回霍洄霄與人做那種事情,他的母族胡羝人一生只會與一人建立這種關系,就如同他們所信仰的神鳥“烏爾渾脫”,一生只有一位伴侶。
他的阿耶北境王,亦是一生只有他母親一位正妃,寒州北境王府,只怕連門口那兩尊石獅子都是公的。
即便這人身為男子,霍洄霄也鐵了心要將他納為侍妾。
先是侍妾,待回了北境,便明媒正娶,做他的世子妃,北境民風開放,沒有子嗣也是不打緊的,他此生不會再有任何男人女人。
他都打算好了的。
可沈弱流卻不見了,再見還裝作一切沒發生過,一道懿旨,將他困于這囚籠之中,猶如折翼的海東青,供人戲耍。
憤怒充斥著頭腦,霍洄霄很想將他抓來囚在北境王府,再問他那夜究竟為何逃跑。
可他問不出口。
身為九五之尊,沈弱流床榻之人何止二三,他又有那般皮相,想要誰不過是抬下手而已。
沈弱流不在乎,若自己顯得十分在乎,豈不是矮了一頭,送到手中叫他肆意玩弄取笑。
自然也咽不下這口氣,看見沈弱流便覺心口有幾萬只螞蟻在啃咬,非得搓他兩下,欺負他幾下,才能舒心。
這種感情若說是恨,卻也不是恨。
說是其他的,霍洄霄也弄不明白,想起來便覺心煩意亂,寧愿不把他拿出來時時揣摩。
院中樹葉落盡,一派蕭條景象,湖中枯荷殘枝于風中颯颯。
霍洄霄壓下那股煩躁,揭過話頭,“三哥找到那些馬的出處了?”
牙斯這才想起來,“是,三哥說在北三城找到一個北境來的馬販子,前些日子有人與他買了這些馬,其間有一匹額前鬃毛一點白,他還記得清楚……”
霍洄霄頓步回身,眉間隱隱有股戾氣,“誰買的?”
牙斯答道:“三哥說那買馬人是個中年人,只叫馬販子送到閼河下游渡口,自己帶進郢都……”
閼河下游是有個渡口,平日過渡關津文牒一樣不得少,由郢都府衙門的人挨個盤查,可這些日子因著八大胡同修繕,渡口衙門的人都在忙著疏通下游河道,想要查出這人只怕有些難。
這事由霍洄霄統領殿前司負責,郢都衙門配合,他自是省得清楚。
牙斯見他眉宇愁云慘淡,才將另半句話說了,
“不過巧的是咱們狼營有個兄弟這些日子在郢都做的便是替人相看馬匹牲畜的營生,那日正好有個人拖他從郢都西邊送些馬進城……這些馬最后送到了與咱們王府隔三條巷子的右都御史家。”
右都御史嚴況。
霍洄霄淺眸微光閃過,冷冷一笑,“嚴況,原來是他!狗膽倒是不小,竟將主意打到我北境王府的身上來了!可惜蠢得很!”
牙斯道,“公子,那小皇帝會不會由此懷疑你?”
二人進了門,霍洄霄大馬金刀坐在交椅上,聞言笑了聲,
“沈弱流沒那么蠢,相反他可聰明得很,只怕這會兒正盤算著怎么以此事為支點讓我乖乖把嚴瑞交給他呢。”
牙斯思忖,“咱們要不要先動手,將那嚴況……”他比出一個手勢。
霍洄霄踹了他一腳,“你以為這是在對付挐羯蠻子,殺了便了事?”
牙斯摸著屁股,委屈道:“那公子說怎么辦?再這么伏低做小,那些家伙都要騎在我們王府頭上撒尿了!”
“伏低做小?”霍洄霄嗤笑了聲,“我霍洄霄自打出生起就不認識這幾個字!他這般以禮相待,那我自是要送還他一份!”
牙斯看著自家公子笑,莫名覺得脖子涼颼颼的,突然又想起一事,道:“對了公子,方才除了三哥來過,小皇帝身邊那個長腳白饅頭似的大太監也來過一趟,說是奉圣命給東西來……”
沈弱流給他送東西?
會是什么東西?毒藥?三尺白綾?
霍洄霄挑了下眉,倒是奇了,“拿來。”
牙斯從外間拿來一只盒子,打開來里面一個瓷瓶……大概是藥,另有兩支人參。
牙斯道:“那公公說圣上感念你救命之恩,讓你好好休養,改日親自到府中來探望。”
“狗拿耗子,裝什么裝!”霍洄霄冷笑了聲,透窗看天發怔,自言自語道:
“最薄情薄幸不過他沈弱流,此番假惺惺地送這些東西來是又要盤算我霍洄霄那樣吶?”
第33章 第33章
“公子, 你說什么?”牙斯沒聽清,問道。
霍洄霄沒有答話,默了默, 將盒子推回去, 不再投一個眼神。
嚴瑞在北郊校場關著,蒼蠅都飛不進去一只, 沈弱流想做什么沒挑明在他眼皮底下,霍洄霄只當不知。
任憑誰想從他霍洄霄這里拿東西,都非得剮下一層皮不可, 憑什么沈弱流就要成例外?
他是什么動動手指施舍點東西, 略討好兩下便能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哈巴狗嗎?
他是紅蓼原來的惡狼崽子。
誰也休想馴服!
霍洄霄長腿氣定神閑地交疊,“那件事情辦得怎么樣了?”
牙斯忖了會兒才反應過來公子說的是什么事情,忙不迭地答道:
“公子放心, 我與三哥已經安排了狼營的兄弟扮作山匪流寇, 待盧巍的人到喆州附近便動手, 保證殺他個措手不及。”
頓了頓, 牙斯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白牙, “盧巍大概也想不到公子會反將一軍,屆時東西是在他手中丟的, 公子問罪, 他有十張嘴怕是也說不清楚。”
窗外天穹一綹殘陽似血。
霍洄霄后仰枕著雙臂,嗤笑了聲, “打我北境軍餉的主意, 怎么能不出點血, 東西嘛我是要的,可這三百萬兩白銀都是要花在刀刃上的吶, 他盧巍算個什么東西也敢與我談銀子!盧公子不曉得與虎謀皮四個字怎么個寫法,我霍洄霄今日便教教他!”
雁過拔毛,獸走留皮。
二十年來,這八個大字一直被霍洄霄奉為圭臬。
無賴也好,吝嗇也罷,即便是神佛降世,到霍洄霄面前也非得將他神像金身上的金漆剮下來一層不可。
少年的主帥心系北境,二十萬大軍,寒州數萬百姓,仙撫關外挐羯人虎視眈眈,寒冬來臨,青黃不接,三百萬白銀填不填得滿這個窟窿另作他說。
焉能將身家性命再剮一層與他盧巍?
牙斯斂起笑意,“公子,若這事王爺他老人家問起只怕不大好說。”
為將為帥,北境王倒是與他這個兒子相反,君子坦蕩,最厭煩這些上不得臺面的鬼蜮伎倆。
更不齒于與世家貴胄相交,例如盧巍此等紈绔后生。
若知那軍械來路,怕是過兩月入京述職頭等大事便是將世子爺的兩條腿打斷一條。
霍洄霄掃了他一眼,招招手,牙斯狐疑走過去,膝蓋半屈。霍洄霄勾著他肩膀拍了拍,微微一笑:“牙斯,人吶……是活的。”
牙斯看著他,霍洄霄又道:“老頭子雖然迂腐,可送到手的東西他豈會不收,只管扯個謊搪塞過去便是,挐羯人蠢蠢欲動,此番能不能順利進京還是難說,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相隔幾千里,老頭子想做我的主怕是難。”
牙斯想了想,應下來,霍洄霄站起來,末了叮囑:“對了,告訴三哥,北郊校場那邊要多盯著些,小皇帝撬不開我的嘴,只怕要另謀他法,別叫北鎮撫司那些狗嗅到了腥味。”
“是。”牙斯應道。
霍洄霄朝外走去,牙斯狐疑,“天快黑了,公子又去哪兒?”
霍洄霄遠遠笑了聲,“去給我們的右都御史大人回個小禮……”
*
月上正空,郢都宵禁,右都御史嚴況府邸檐下兩盞紅燈籠在夜風中晃悠打轉。
府中管事打著燈籠帶著兩個小廝從廊下過來,天已經黑透了,巷子里靜悄悄的,隔幾條巷子傳來幾聲夜梟的嘶鳴,管事左右一看,將燈籠掛起來,示意小廝雙手推著那兩扇朱紅色大門就要推攏落鎖。
這時門外掉完葉子的樹枝間驚起幾只宿鳥,撲棱棱掠過門楣上的“嚴府”二字牌匾。
“咻”地一聲,不知從何而來一支飛箭,撕破夜色,在宿鳥翅膀將及“嚴”字之際直直刺入鳥目中,鍥入門楣牌匾。
一聲鳥鳴戛然而止,鮮血灑落地面,牌匾哐當落地,裂作兩半。
管事差點被這場禍事殃及,嚇得跌坐在地,面色煞白,兩個小廝也被嚇得不輕。
管事到底是經過事的,很快鎮定下來,忙躲到門后,生怕暗處之人再次動手……三人戰戰兢兢等了半晌,卻聞四周一片寂靜,連一絲蟲鳴也無。
“去!”管事將燈籠遞給一小廝,使了個眼色。
小廝雖然嚇得腿抖,卻不敢違逆,心一橫,梗著脖子拿了燈籠出門四處一照,待有片刻,管事才出來,當燈籠的光打在地上時,他的臉更白了,哆哆嗦嗦道:
“這、這究竟是何人在我嚴府門前如此猖狂!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重達十幾斤的牌匾,不偏不倚,正從“嚴”字裂作兩半,箭支驟穿鳥的尸體,一起釘在一半牌匾上,血順著描金大字往下淌。
門楣受辱,血光之災!
管事手中燈籠落地,白著臉道:“快!快拿進去關門,去告訴老爺!”
朱紅大門很快嚴絲合縫地緊閉,小廝抬著牌匾,管事打著燈籠急匆匆往后院去。
嚴況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眼皮跳個不停……他派去的刺客不出所料全被殲滅。
當嚴況得知嚴瑞落入霍洄霄之手,他不是沒想過與這位世子爺打商量將嚴瑞徹底鏟除。
可霍洄霄是什么人,郢都朝中但凡是有眼睛的誰不曉得這位是個紈绔挑達混不吝的主兒,與他打商量,無異于與虎謀皮,只怕最后吃虧的只能是他。
與其被人拿捏,不如兵行險招從根源徹底解決問題!
根源自然是圣上。
不過嚴況倒也沒指望這些飯桶真能做成大事,只希望能在圣上本就忌憚北境霍家的基礎之上再添一把猛火,讓矛頭由指向他轉為指向北境王府。
一旦圣上查明那些刺客線索指向北境,性命威脅之下,孰輕孰重,圣上自是掂量得清。
屆時趁圣上對世子爺出手,他便可坐收漁翁之利,趁亂徹底將嚴瑞這個壓在心中的大石頭鏟除!
一切都按照他所預料的發展著……可心卻不安,冥冥中,總覺得有什么事情要發生似的。
窗外異動,不多時便有人叩門。
外間守夜的丫鬟將燈點上,服侍嚴況起身,管事進來,撲通跪倒在地,“老爺……”
“大半夜的什么事如此慌張?”嚴況披著外衫,趿著鞋子坐到太師椅上,見那管事不成體統,蹙眉不悅。
管事叩首,臉色慘白,“為防沖撞,還請老爺隨小人移步門外。”
嚴況眼皮跳得厲害,心頭紛亂,抬了下手,“大驚小怪,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事。”
丫鬟扶住嚴況,管事領路,三人出門到了庭中,兩個小廝以目視地,大氣不敢出。嚴況見此情形,眼皮跳得更快了。
管事高舉燈籠。就著晃悠的火光,嚴況看清了,那是他府上的牌匾,“嚴”字一分為二,被一支箭割開,箭尖穿著一只鳥的尸體釘在一個半嚴字上,鮮血淋漓,像是將他嚴氏一族百年氣運一刀劈散。
嚴況臉色遽變,慘白的沒有一點活人生氣……那支箭他認得,正是他派去的刺客所用無鑄造銘刻的箭!
管事知曉此事來龍去脈,跪地叩首,字字如泣,“老爺,東窗事發!大禍啊老爺!”
“閉嘴!”嚴況疾聲厲色,呵斥道。
管事不敢再出聲,噤若寒蟬。
喉頭泛起一股腥甜,嚴況險些站不穩,借由丫鬟攙扶才沒倒下。
是誰?
圣上?還是北境世子?
無論是哪方勢力,既摸到他嚴府做此警示,說明……一切都暴露了!
夜風吹的燈火明滅,嚴況花白的胡須在風中打顫,他強自鎮定,壓下喉頭那股腥甜,“將、將房產田契都變賣了,不論價格,只求快!”晃了晃,他站穩,
“賣了之后,銀票不必再納入府中賬房,送到喆徽給嚴尚則……”
管事聽得吩咐,愣住了,老爺這是……
“將我的那口棺材備好,府中人該散的就散了吧。還有,修書告訴嚴尚則……”嚴況透過夜色,看了眼漆黑一片的天穹,閉了閉眼,聲音滄桑凄厲,
“告訴嚴尚則,大勢已去,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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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中枯枝殘荷,幾尾錦鯉游轉其間,不時探頭于水面吐出幾個水泡。
亭中并無他人,沈弱流緋色常服,腰間宮絳松挽,斜倚欄桿坐著,帷帽掀起露出一張雪臉,“你是說霍洄霄與盧巍已商榷好了將南十二州軍械送往北境之事?”
休息了幾日加上用藥,他的腳腕扭傷已好大半,有人攙扶著略走幾步倒是不打緊。
“是。”蘇學簡挽起袖幅,親自斟了盞茶奉給沈弱流,才拱禮道:“據小人所知,最多后日,那些軍械便由盧巍安排行經喆徽,再送抵北境。”
沈弱流將帷帽摘下來放在膝頭,接過茶盞,“一個個的都不叫朕省心吶!”
蘇學簡不敢接話,以目視地。
沈弱流目光從湖中轉到亭中,輕笑道:“你以為霍洄霄會將那三十萬兩白銀乖乖送與盧巍?他是那么講究誠信的人?”
“小人覺得難說,”蘇學簡忖了忖,“世子爺表面挑達紈绔,但小人覺得有些吃不準他的心思。”
沈弱流側目,“哦?何以見得?”
蘇學簡如實答道:“世子爺雖流連于八大胡同,卻從不過夜留宿,再如他箭術超群,武藝了得……諸如此類,見微知著,小人覺得日后二十萬北境大軍的統帥,不該是郢坊間所傳的那等酒囊飯袋。”
沈弱流手下一頓,反問:“霍洄霄那種人,竟然不會在八大胡同過夜?”那可是個滿腦子顏色,跟他騎個馬被蹭兩下都能有反應的變態!
蘇學簡被問得一陣疑惑,卻還是答道:“據小人所知,世子爺從未留宿在八大胡同過。”
沈弱流清清嗓子,岔開話題,“你很聰明。”
“圣上謬贊。”蘇學簡拱禮,并不敢與他對視,就連這聲稱贊亦讓他戰戰兢兢。
沈弱流將茶盞擱在桌上,冷笑了聲,“可說霍洄霄不貪戀美色,倒是高看他了。”
他不貪戀,只因那美色不是男的!
那個混賬玩意饞自己得很,三番五次提出那種無禮的變態要求。
蘇學簡一時間不知如何接話。
甩開腦子里出現的一點畫面,沈弱流紅著耳根,干咳了兩聲,
“霍洄霄一路進京,諸位地方首官百般巴結,這位世子爺明知霍家樹大招風,卻仍將這些賄賂悉數盡收……可據朕所知,那些首官所期盼的可是一樣都沒辦成,這些人狗急跳墻便接連上折子與朕,參霍洄霄目無法紀,藐視君父,若叫他們說出個一二三卻又說不出來,其間關竅,朕豈會不知。”
一尾游魚驟然翻身,濺起水花,沈弱流道:“就連這些久經官場的老狐貍都沒在這只紅蓼原來的惡狼面前討得半分好,這么個無賴,朕倒是奇了,盧巍怎么敢與他做這樁生意?真以為我那個為喆徽稅案忙得焦頭爛額自顧不暇的九皇叔可以手眼通天,無所不能?即便能,霍洄霄豈會怕他?”
蘇學簡面色微變,越聽越覺得這位北境世子爺實在是難以對付。
沈弱流一提霍洄霄便話十分多,竟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
“朕與你說這些,意在叫你與這種瘋狗無賴打交道要十分小心。”沈弱流收回話題,
“盧巍那頭只需留下他動十二州軍械的證據,能扯上緒王最好,其他的,你毋須理會。”
蘇學簡應道:“是。”
忖了會兒,他又問:“小人僭越,斗膽問圣上,那日刺客可是沖圣上去的?”
沈弱流掃了眼他,告訴他倒也沒什么打緊的:“是。”
蘇學簡神色疑惑,“那就怪了,那日我與圣上先行離開,后來宇文瀾告訴我世子爺說那些刺客是朝他去的,叫他與盧巍不必插手。”
若那日霍洄霄不作隱瞞,直言刺客是沖“小柳公子”去的,以盧巍對小柳公子的上心程度,若他查下去,只怕圣上的身份早已暴露。
出人意料的是霍洄霄竟替圣上將此事遮了下來。
倒是奇了。
畢竟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世子爺與圣上十分不對付。
聞言沈弱流一陣怔忡,若問他那顆狗腦袋里除了一些帶顏色的事情還能想些什么,他卻也不知道。
沈弱流蹙了蹙眉,下了評論,“此人顱內有疾。”
“啊?”蘇學簡下意識出口。
今日的圣上有些怪,提起世子爺情緒反復無常的。
沈弱流不欲回答,蘇學簡也不好多問。伴君如伴虎,最要緊的無非是該知道的要知道,不該知道的要不知道。
坐了會兒,沈弱流站起身來,福元一直在亭外等候,見他起身,便迎了過來扶著。
蘇學簡知道圣上這是要走了,躊躇了又躊躇,終于還是在圣上即將邁出亭子那刻拱禮道:“小人還有一事請示圣上。”
“說。”沈弱流頓步。
蘇學簡面色怪異,苦笑道:“盧巍三番五次上門要見小人的表弟,小人實在是搪塞不過他。”
“柳若”這個身份還有用,暫時不能敗露。
想起盧巍打量自己的眼神,沈弱流便覺腹中一陣翻滾,若能料到出了皇宮,郢都遍地都是斷袖,他寧肯花點時間在姿容上略做遮掩,好杜絕這些色胚!
可沈弱流也知,美不是罪過,有罪的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拿他當做可供褻玩之物打量的登徒子。
沈弱流蹙眉忍住惡心,“找個日子,朕在蘇府見他一回。”
“是。”蘇學簡拱禮,“小人恭送圣上。”
福元替沈弱流重新戴好帷帽,馬車已在蘇府后門等候多時,趕車的是一個身著便服的錦衣衛。
上車坐穩,福元問他:“圣上,是回宮還是?”
沈弱流想了想,“去北境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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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此番駕臨寒舍,是為哪般吶?”北境王府正廳,霍洄霄大馬金刀地坐著,冷眼瞧側邊人。
沈弱流坐在木質的太師椅上,不一會兒便覺腰酸背疼,動了動身子,他蹙眉道:“朕……來瞧瞧你的傷好了沒。”
福元十分有眼力見,出去了會兒,竟從馬車里拿了兩個軟枕進來墊在沈弱流身后。
瞧見此幕,霍洄霄嗤笑了聲,眼神朝著他那軟枕盯來,“若來瞧我倒也不必,圣上也看見了,臣家徒四壁,圣上金枝玉葉,只怕招待不周啊。”
北境王府若說是家徒四壁,倒也言過其實。
畢竟門口還有兩尊石獅子耀武揚威。
但除了那兩尊石獅子,這府中實在是……磕磣。
正廳除了待客桌椅,渾無其他陳設,院中亦是光禿禿的一片,整個王府除了幾個掃灑家奴,便是被霍洄霄指去泡茶的那個擁有與霍洄霄一般淺色雙眸的少年。
名字也怪里怪氣的,叫烏拓牙斯。
估計是霍洄霄母族的人。
沈弱流側了下身子,把軟墊遮起來,對福元道:“福元,你去外面等朕,朕與世子爺說幾句話。”
“是。”福元退出門外,順手將門帶上,守在門口。
霍洄霄掃了眼,似笑非笑,“圣上要與臣做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嗎?早說嘛,去臣房間里啊,這么在正廳實在是有傷大雅吶!還是說圣上有此癖好?”
“霍洄霄!”沈弱流十分容易地被他幾句話撩撥起來怒火,耳尖通紅,壓了又壓,才略略平息,
“朕今日是來看你的,不是來聽你這些混賬話的!”
霍洄霄挑眉,“圣上當臣是三歲小孩?好哄?”
“朕謝你在盧巍面前幫我遮掩身份,那藥是太醫署配的,比外頭的好些,你用了之后……”沈弱流不理會他,繼續道:“傷好得快些。”
霍洄霄倒是不詫異他知曉此事,只覺他這番冠冕堂皇的話好笑,也就輕笑了聲,
“沈弱流,我倒是覺得你這人很有意思,你想讓我把嚴瑞給你,也得拿出點誠意來吧?單憑幾瓶破藥,一句輕飄飄的謝謝,你覺得我就會把人乖乖雙手奉上嗎?我這傷是為誰受的啊?怎么?我霍洄霄那么不值錢,活該叫你肆意擺布?”
此刻他有些莫名其妙,沒頭沒腦的憤怒。
沈弱流默了默,“你究竟想要朕如何,才肯把嚴瑞交給朕?”
霍洄霄沒由來得更憤怒了,怒極反笑,“你求我啊。”
沈弱流攥緊手心,“怎么求?”
霍洄霄挑眉,湊近他,語氣曖昧,“……圣上不是知道臣想要你怎么求嗎?”
千錘百煉,沈弱流好像對著混賬多了幾分忍耐力,心中竟然沒有絲毫波瀾,蹙眉看著霍洄霄道:“朕是來與你說正事的,朕與你又不是兩情相悅,不要總是拿這種事情戲弄朕?”
霍洄霄只覺一股怒氣直沖頭頂,可他卻笑了,“沈弱流,你知不知道我的母族信仰一種叫做‘烏爾渾脫’的神鳥?”
沈弱流不知他這沒頭沒腦的話是幾個意思,眉頭越皺越緊,“朕怎么會知道。”
“也是,你這種薄情薄幸之人又怎會知道。”霍洄霄諷刺一笑,半壁身子探過桌案,“沈弱流,你也知這是戲弄,那你當時又為何戲弄我吶?你若不愿,我會逼你嗎?”
不知為何,薄情薄幸一詞從他口中吐出,令沈弱流莫名不悅,別開頭不去看他,
“朕不知你在說什么!”
“不知道?”霍洄霄坐回去,收回目光,氣定神閑道:“既然圣上不知道,臣與你便沒什么好說的,慢走不送。”
“霍洄霄!”沈弱流拍案而起,最終卻又坐了下去。
室內一片寂靜,呼吸聲可聞,沈弱流忍了又忍,半晌后才再次開口,
“朕……可以放你回北境,至多明年歲末。”
霍洄霄渾身一震,不禁側目,卻也知這人那張薄情的唇中吐出的許諾,都是明碼標價的,“條件?”
并未有太多的歡喜之意,只是淡淡道。
沈弱流提起一口氣,緩緩道:“把嚴瑞給我,此為其一,幫我扳倒緒王,此為其二,君子一言九鼎,天子之令未有朝令夕改,你大可放心。”
果然。
霍洄霄嗤笑,不為所動,“沈弱流,你真會獅子大開口吶!我與緒王無冤無仇,為了幫你而置北境王府于水火之中,你覺得這筆買賣劃算嗎?我是傻的嗎?”
不出所料,他會拒絕,沈弱流毫不遲疑接口道:
“事成之后,朕還可以給你一道懿旨,你應該知道是什么懿旨。”
敕令霍洄霄為北境三大營,二十萬大軍統帥。
蛇拿七寸,這是霍洄霄最想要的東西之一,也是他不敢真拿沈弱流怎樣的原因之一。
霍洄霄凝視著他,雙眼微瞇,突然笑了一聲,“你憑什么覺得憑此兩點我就能乖乖聽你話,圣上以為我不會倒戈緒王?你可以給我的,他未必給不了吶!”
若逼急了,他霍洄霄未必不敢行伊霍之事。
改朝換代,不過一夕之間。
沈弱流面色變了變,“霍洄霄!朕遇刺之事牽扯北境王府你不會不知道,朕該怎么處理此事全在你一念之間!你不要不識抬舉!”
“你威脅我?”霍洄霄身子驀地探過桌案,扣住沈弱流后腦勺,“沈弱流,這就是你對救命恩人的態度?我瞎了眼了么?你告訴我!”
替他當箭,救他性命,替他按腳腕……
霍洄霄覺得自左邊肩頭傷口開始劇痛,至心口抽痛,渾身都在莫名其妙地痛。
身上大大小小十多處傷口,都不曾這般痛過。
霍洄霄幾乎想把這人撕碎了看看,美艷皮囊之下,那顆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淺眸光華流轉,似乎有什么東西碎了,猶如結冰的湖面遇到驟然降臨的春季,碎得七零八落,卻叫人覺察不到任何歡喜之意。
近在咫尺,呼吸交纏,沈弱流與他對視,驀地心口一滯,沒由來的呼吸不暢,連著腹部都開始躁動不安,陣陣刺痛,他別開眼不再看他,不是不愿,是不敢,
“朕、朕沒有辦法。”
沈弱流再一次,仿佛看見了那個暴雪肆虐的夜晚。
十五歲的少年踏過幾乎能將人淹沒的雪,又黑又冷,伸手不見五指。
最后不得已竟躲進狼窩取暖。
……十五歲的霍洄霄帶一千人馳援仙撫關留下了一個英雄少年的神跡。
而仙撫關下,紅蓼原上,又有多少十五英魂,寂寂無名。
羯人肆虐,千里紅蓼原,盡埋大梁孤魂,身為君父,不能使子民漁樵耕讀,安居樂業,實在有愧天地,有愧萬民,有愧于心。
內憂外患,沈弱流必須利用可以利用的一切,不惜代價。
他沒有辦法。
這刻,霍洄霄突然松開他,嗤笑道:“你沈弱流怎會沒有辦法?先是鴻門宴,再是美人計,離間計,此番又是威逼利誘……玩我霍洄霄跟玩狗似的!你怎會沒辦法?你辦法多得很吶!”
沈弱流不知心間是何滋味,只覺那雙淺眸碎得驚心動魄,亦覺心口滯澀加重,腹部翻滾刺痛,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東西牽動著他的心跳。
這是什么感覺?
“朕說的,你好好考慮。”丟下這句,沈弱流慌張起身,朝外走去,幾乎奪門而出。
霍洄霄垂眸不言,那雙淺眸自始至終再未帶任何情緒地落于他身上。
門外福元扶住踉蹌的沈弱流,正欲驚呼,卻被他堵住,直到上了馬車,沈弱流才大口大口地喘息,猶如溺水之人,
“快!去徐府,找……找那位神醫!”
第34章 第34章
好好考慮?
霍洄霄不知自己有什么要考慮的。
阿耶本不欲北境王府參與這場沈皇室的窩里爭斗, 沈弱流一紙詔書將他牽扯進來,已是半腳踏入雷池,霍洄霄進郢都以來所做一切無非都是為了自保。
先是將他囚于郢都, 百般利用……如今再來一招威逼利誘, 頤指氣使迫他成為他手中的那把刀。
即便他剛救過他的命。
霍洄霄的心情很糟糕,往前二十年心情未有像此刻糟糕過。
那樣多情的眼, 生得一幅含情像,卻生得一顆冷情心……帝王權術,何其險惡, 他沈弱流又是何其薄情, 霍洄霄如今才算是完全領教到了。
心底亦覺自己可笑。
今日聽聞他來,雖不愿承認,霍洄霄心中到底還是存了一分期翼, 現下看來十分可笑。
他瘋了, 才會對這種薄情之人心有期冀。
霍洄霄后仰靠著椅背, 手背蓋住雙眼, 莫名笑了聲,風穿堂而過, 冷得徹骨。
牙斯鬼鬼祟祟地探頭進來,手中端著茶水……這趟去了頗久, 世子爺不習慣他人伺候, 事事親力親為,府中亦無妻房管事, 竟連個看茶水的小廝丫鬟都沒有, 進京這些日子世子爺鮮少待在府中, 亦從未將那些狐朋狗友帶進府中來過。
此番小皇帝突然造訪,算是北境王府接待的第一位客人, 還得牙斯去燒水泡茶,折騰了半晌。
茶泡好他端著走到廊下,卻見那個長腳饅頭似的大太監扶著他主子小皇帝行色匆匆一并走了,后者臉色蒼白的,不知怎么了。
得,茶也白泡了。
牙斯搖搖頭進了正廳,一眼便瞧見自家公子正坐在那里,面色淡淡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牙斯心中咯噔一聲,暗覺不好。
跟隨公子十余載,他最知曉這位的脾性。
現下這幅表情,雖不顯山露水,卻是公子心情最糟的表現。比上回被人戲耍了沒找回場子更糟糕。
突然有些后悔進來,卻還是將茶水放在桌上,硬著頭皮將事情稟報上去,“公子,三哥那頭遞了口信來……”
霍洄霄點頭,“說。”
茶水備都備了,牙斯便斟了盞給霍洄霄,“三哥說您月前安排送往北境的東西已經到了喆徽附近,十日后過鏡州到北境。”
那些東西都是霍洄霄進郢都幾月來搜刮的銀子。
霍洄霄端起茶盞,卻不喝,面無表情道:“我知道了,讓他編個像樣點的幌子,別叫阿耶真知道了那些銀子是哪里來的。”
牙斯看了看他,咽了口唾沫,“三哥說連著之前送回北境的,對王爺他老人家都只說的是……圣上的賞賜,想來王爺也不會起疑。”
“嗯?”霍洄霄目光冷冷地掃了他一眼。
牙斯頓時不敢再開腔。
霍洄霄將茶盞重重擱下,杯底碰桌面一聲悶響,嗤笑了聲,“他的賞賜?”
牙斯硬著頭皮解釋,“送回北境的東西不少,若說是其他來路,只怕王爺他老人家也不會相信。”
霍洄霄未置可否。
屋內氣氛有些低沉,跳脫如牙斯,此刻也有些待不住。
他左右掃了一眼,尋了個話頭,“公子,那小皇帝走了?他找您是為什么事兒啊?”
話音剛落,牙斯感覺一道眼神猶如剛開刃的鋒利直刀般掃了過來,不禁脖頸一涼,不敢再說話了。
自家公子多半就是因為那小皇帝心情十分不好。
霍洄霄收回目光,喝了口茶沒接話。
牙斯摸著脖頸,訕笑道,“公子,我方才見那小皇帝臉色蒼白,走路都走不穩,還得那個大太監扶著,也不知是哪里不舒服,所以才多嘴問了句。”他竭力找補,
“不過屬下覺得他活該!公子為救他挨了那么一箭,半月休養不好,他反倒還跟進府中來找你不快,真是不知好歹……”
這刻,霍洄霄“嘖”了聲打斷他,挑眉掃過去,“你沒事做?”
“啊?”牙斯被問懵了,愣愣搖頭,“沒有。”
霍洄霄站起來,活動著脖頸,“去把飛電牽來。”
牙斯應了一聲,半腳踏出門又折回來道:“公子,你要出去?”
“跑一圈馬。”霍洄霄頭也沒抬。
公子心情不好就喜歡跑馬,在紅蓼原時就那樣。牙斯想了想,又道:“公子,郎中說了,你這一月最好還是不要騎馬為好,免得拉扯了傷口,傷了經脈。”
霍洄霄挑眉嘖了聲,牙斯登時跳了出去,邊跑邊大喊,
“屬下這就去。”
天穹落日似血,不知是誰心口流出來的,暮鼓三響,悠遠而遼闊,門口石獅子上一只黃雀驚起,飛掠驚響護花鈴……霍洄霄站在廊下,目光遠眺不知望向何處。
不由得想起沈弱流離開時驟變的臉色,踉蹌的步子,心頭叩問:
分明是趕上門來找他不痛快的,自個兒卻在那里不痛快什么?
無人回答。
檐下護花鈴叮鈴叮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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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雀自天穹殘陽中滑落馬車窗欞,梳理羽翅,不時啾鳴。
風吹簾幅半掀,露出車中人雪玉艷絕的臉,此刻卻眉頭緊蹙,緊緊抱著腹部。
福元抬手揮趕走黃雀,將簾幅重新歸攏,一張白臉皺縮,眉頭緊鎖,
“圣上可是那毛病又犯了,這些個太醫,成日里只管開方子抓藥,吃來吃去,卻是半點不見效!圣上心慈,不與他們發難,若換了別個,他們那些腦袋早掉了八百回了!哎喲,我的圣上喲,只盼諸天神佛開眼,要折磨便折磨奴婢吧……”
聽他神神叨叨的,沈弱流覺得好笑,苦笑了聲,“朕并無大礙,只是腹部有點刺痛罷了,倒也還能忍,只是……”
沈弱流皺著眉,卻是不說了,一張臉煞白,仿佛忍受著高于他所描述的巨大苦楚。
福元登時收起哭腔,緊張道:“圣上可是還有其他地方疼痛?”
沈弱流手從腹部挪到心口,按了按……胸腔跳動得很厲害,他雙眉緊擰,嗓音顫抖,滯澀道:
“福元,朕這里難受……”
跳動引起一陣陣抽動似的酸澀感刺痛,從一點流經四肢百骸,沈弱流必須彎折身子,縮回人最初始降生于世的那副模樣,才能壓制住這種在喉嚨翻滾的感覺。
若說是心痛……那混賬與他的評價,薄情薄幸。
若真是薄情薄幸的人,又豈會心痛,怕是連心都沒有。
沈弱流彎折身子,一手扶在腹部,一手按著心口,露出苦澀笑意。
福元見此般,覺得天塌下來了,哭腔道:“哎喲,我的圣上喲,那北境王府莫非是什么不祥之地不成,圣上分明前些日子已好了些,怎么去了趟北境王府更嚴重了不說,還多出心口痛的毛病來……”
哭完了,他抹了把眼淚,“此回去徐閣老府上,卻也不知那神醫究竟是真的神醫,還是空有噱頭,不過徐閣老既以貴客之禮相待,想來是有幾分斤兩的,只盼神佛保佑,他能醫好圣上,不然奴婢、不然奴婢……”
語畢,他又忍不住嗚咽起來,卻怕擾得圣上心煩,緊咬嘴巴并不哭出聲。
圣上的命,怎么就這般苦呢,從八月開始,自打那世子爺進京以來,接連遭禍,莫非兩人八字相沖不成。
沈弱流笑了笑,嘆道:“死馬當成活馬醫吧,朕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馬車轉過一道巷子,停在徐府門前。福元揩干凈眼淚,先跳到馬車下,“圣上仔細點,奴婢扶著您。”
兩人到了徐府門前,說明來意,小廝前去通報,徐府的總管是見過沈弱流幾次的,知他是老爺的貴客絲毫不敢怠慢,趕緊迎進門好生招待。
那神醫恰巧在府上,總管叫人看了茶點,便帶上門出去請神醫來,并不在房間內多留。
徐攸喜好雅致,案頭四時清供按時節變換,陶罐內斜插幾支老松枝香味清苦,推窗便能見亭中適時花木。
沈弱流嗅見那股清苦香味,腹中略略平息。
等了不多時,總管帶著一位約莫五旬年紀的老先生進來,給二人介紹一番便又帶上門出去了。
房內只余下沈弱流福元主仆二人與那位久聞大名的老神醫。
沈弱流打量著眼前這位老先生,并不拿架子,笑道:“老神醫請坐,我早就聽徐師傅提起您,今日方得一見……福元,斟茶。”
神醫知眼前人身份尊貴,不卑不亢地行了個書生禮,才落座,“公子不必客氣,神醫二字老朽確實當不得,老朽姓謝,單名甫,公子稱我姓即可。”
沈弱流倒不糾結于此,笑了笑,看了眼福元。
福元意會,躬身退出門外,又將門帶上,守在門口。
謝甫見此,心下了然,也不等沈弱流開口,便從隨身藥箱中拿出脈案道:
“老朽先為公子請脈。”
“有勞謝老先生。”沈弱流將腕子搭在脈案上,心里卻也沒抱多大希望,只是死馬當成活馬醫,任何法子總要試試。
試過了,才能真正放棄。
若是一番看診下來診出個頑疾絕癥,他倒也不覺驚奇,太醫署一百多位太醫都是大梁的杏林翹楚。
他們不敢說的,眼前這位老先生未必敢。
謝甫將手搭在他的手腕上,閉上眼睛,感受脈象……不過幾息呼吸之間,他便將手放了下來。
面色遽變,頗為失態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目光死死盯著沈弱流。
半晌后,他拱禮道:“老朽試問公子是否從兩月或者三月前便覺頭暈眼花,食欲不振,偶有惡心乏力,貪睡疲憊等癥狀?”
沈弱流有些詫異,看向這位老神醫,后者面色雖然如常,但卻白得嚇人,唇角胡須亦隨著嘴唇抖動。
莫非真是什么不治之癥?
此人明顯比太醫署那幫飯桶靠譜許多,沈弱流點頭,
“謝老先生說得不錯,我從約莫兩月前便生出這些毛病,看了許多位郎中,但都說不出我到底患了何病,藥吃了許多下去,卻不見起色,近日癥狀越發嚴重,偶爾會覺得腹中刺痛……”
他看向謝甫,苦笑道:“還請老先生明示,我到底患了何種怪病?”
肉眼可見,謝甫臉色又白了幾分,繼續問道:“公子最近可有騎馬等出游活動,而這刺痛癥狀是在此類活動之后才出現的?”
沈弱流點頭,“是。”
謝甫繼續問道:“公子近期可受過驚嚇,有過度的情緒波動?”
沈弱流心下更覺這神醫之名他當得,“是。”
遇刺之時,他便受了驚嚇,至于情緒波動,他只要見霍洄霄那個混賬一次,就要動怒一次。
謝甫嘴角胡子顫顫巍巍,遲疑道:“公子是否近日衣帶漸緊,雖無食欲,但腰腹漸粗?”
沈弱流愕然,他自省,卻是頭回見這位老先生。
怎地他連此等福元他們近身伺候之人才會知曉的密辛都能診看出來。
心下越覺這“神醫”二字名副其實,忙不迭點頭道:“正是。”
這刻,謝甫只覺懸著的心終于死了,后背密密匝匝起了冷汗,亦知眼前這位小公子身份究竟何其貴重,在他面前若不謹言慎行,只怕身首異處不過一夕之間。
然行醫多年,得一“神醫”虛名,亦之為醫者,要盡力醫治每一個病人,挽救每一條性命,亦要講求一個“誠”字。
謝甫心一橫,當即跪下,不再敢與沈弱流對視,
“草民試問,貴客是否為大梁沈皇室中人?”
沈弱流執盞一頓,半盞茶傾了出來,他看向行大禮的老人,心下一驚。
莫非這位神醫除了醫術了得,還會算命?
可他也陷入遲疑之中,天下沈姓皆為皇族,沈皇室一脈子嗣繁多,可到了他這代,郢都真正的沈氏血脈不過他與沈青霽,還有大長公主三位罷了。
沈青霽年過而立,而天下皆知當今圣上十六踐祚,如今也才不過十八年紀。
若他承認自己姓沈,是皇室中人,便不難猜出他的真實身份。
一百多位太醫不敢在他面前說的真話,沈弱流不覺得眼前這位老人敢。
想了想,他笑了,只怕在這位神醫診脈之時便已覺察到他的身份了,只是不敢確認而已,若他怕,便不會再問之后那些問題。
“正是。”沈弱流落下二字,執盞自飲,“謝先生不必驚慌,君子一言九鼎,不管你今日診出什么,朕都恕你無罪,出了這道門亦不會追究。”
謝甫定了定神,行叩拜大禮,“草民叩謝圣上!”
沈弱流笑著揮袖,示意他起身。
然而謝甫仍舊維持著叩拜大禮,冷汗順著他花白的鬢發下流,他顫聲道:
“圣上脈象如珠滾玉盤,觸之圓滑,往來流利(1)……恕草民大罪,此乃喜脈!”
“啪”地一聲,手中茶盞墜地,在寂靜空曠中顯得尤為刺耳。
沈弱流沒聽清,“……什么?”
謝甫面貼于地,絲毫不敢抬頭,冷汗已經濡濕的后背衣物,
“圣上,此乃喜脈!”
沈弱流苦笑道:“謝老先生莫要開這種玩笑,朕究竟得了什么病?即便是不治之癥,朕也說了恕你無罪。”
謝甫繼續重復,聲音顫抖,“草民行醫幾十載,所醫治病人不計其數,圣上信也好,覺得荒誕也罷,按草民所診,圣上……確實是遇喜之癥!”
轟隆一聲,沈弱流腦中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之后一片嗡嗡響,他拍案驟起,腳步虛浮,險些摔倒,扶住桌案才堪堪站穩,冷聲道:
“謝老先生可知欺君之罪是何等的重罪?!”
“草民知道,欺君之罪,罪無可恕!”謝甫額上滿是汗水,卻不敢擦,再次叩首道:
“草民知道,所以草民不敢犯,草民若今日隱瞞,日后東窗事發,龍子墜地,圣上第一個砍草民的腦袋!草民不敢以項上人頭涉險!更不敢拿圣上千金貴體開玩笑!”
室內一寂。
像是踩在云端,飄忽不定,四肢綿軟,虛虛實實,沈弱流再也分不清真假,他喉間涌起一股腥甜,面色煞白,腳下一軟,摔回椅子上……
喜脈?
他的腹中、他的腹中竟然揣了個不知是誰的孽種?!
他是男子!怎么會懷孕?!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沈弱流覺得荒誕、可笑,強壓下喉頭嘔血的沖動,又問了一次,
“……你是說,朕的腹中有個孽種?而十月之后,朕會如婦人產子一般將這個孽種生下來?!”
謝甫道:“正是。”
他固然篤定,沈弱流卻仍是不信,且說普天之下,從未有男子產子之先例,就算他能……他從未與人親近過!怎么會懷孕?
簡直是荒誕!可笑至極!
腹中孽障也不安分,適時地陣陣刺痛,沈弱流一陣反感,連同這個孽種與他不知名的爹一起恨了,手指捏得發白,他強自壓下翻滾的怒火,咬牙切齒道:
“……這個孽種,幾個月了?”
謝甫雖疑惑,卻還是答了,“回圣上,男子之軀有異于女子,草民亦未見過先例,只能確定的大概……大概兩三月左右。”
沈弱流竭力忍耐發瘋的沖動,“神醫行走世間,見多識廣,可知朕為男子,又為何異于尋常人,可以……受孕。”他十分屈辱地說出那兩個字。
謝甫此刻才算是放下了半顆心,抬手揩汗道:
“圣上問起,草民倒是想起曾聽說過的一宗傳聞。傳聞所言在幾百年前大陸有一支皇室,曾經有恩于一位陸地仙人,仙人為感念這支皇室,便賜下‘多子多福’包含在內的眾多福祉,草民當時只當個民間傳聞聽,如今才覺傳聞未必不真。”
仙人只管散福祉,這多子多福落在實處卻連沈皇室一脈的男子都可以受孕。
沈弱流怒極反笑,“謝老不覺得此事十分荒謬嗎?”
謝甫拱禮,“圣上,行醫于世,治病救人,草民不敢在此事上欺君。”
沈弱流梗住了,十八年來的認知粉碎在此刻,卻也認命了,無論如何荒謬,他都能感覺到腹中孽種是切切實實存在的。
突然一切都說得通了,為何他會惡心想吐,食欲不振,卻喜食酸辣。
為何那些太醫給他診脈,一個個支支吾吾,戰戰兢兢言語不詳。
為何他驚慌失措之下,會首先護住腹部。
為何他分明吃得不多,肚子卻一天天大了起來。
全都是因為肚子里的這個孽種!一點點,不動聲色地在太醫署那幫飯桶一副副安胎藥的幫助之下,扎根于他腹部,蠶食他的血肉,一點點陰險地長大,撐起他的肚皮。
可這小孽種歸根結底也沒錯,他只是不知被誰留在了他的體內,順其自然地長大而已。
他并不知道,懷他的人是個男子。
并不知道他的父皇其實不愿意懷他。
而他的另一個爹才是怒火的源頭,罪魁禍首始作俑者!
是誰?!
究竟是哪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竟敢、竟敢如此對待他!
沈弱流搜尋記憶,卻從未有過這號人物,再往前,他秋獵之前的記憶由于那“春宵一刻”的藥性影響還未恢復。
此刻怒意滔天,沈弱流恨不得將此人啖肉飲血!
三月,孽種在他腹中兩三月,那只需將兩三月前他接觸過的所有人挨個盤查便是!
不急。
他沈弱流有的是時間將這個畜生揪出來,屆時再慢慢玩死他!
他閉了閉眼,臉色煞白呼出一口氣,強迫自己接受肚子里揣了個孽種的事實,卻仍舊猶如踩在云端一般不切實際。
“今日之事,除非朕自己提起,朕希望不要有你我之外的第三個人知曉,謝老先生應該曉得其中利害吧?”沈弱流撐著桌子站起來,冷冷道。
謝甫落下的半顆心有提起在喉頭,冷汗直下,跪地叩首道:
“草民絕不敢將此事張揚出去!”
大驚大怒之下,情緒諸多波動起伏,沈弱流堪堪站穩,腹中孽種十分放肆地叫囂著,他強忍著刺痛走向門外,卻在踏出一步之時,雙眼一黑,身子向后仰倒,最后耳側只留下兩道聲音的驚呼——
“圣上!”
*
半個時辰前。
霍洄霄騎飛電自北境王府東轉向隔壁胡同,終于在春明門大街追上了那乘馬車。
他下馬,牽著飛電遠遠綴著,這條路卻不是通往禁中的,甚至與天闕門背道而馳。
沈弱流不是身子不適嗎?
為何不回宮中,出了北境王府卻往這里跑。
終于過了約莫一炷香的時辰,馬車停在高門大戶前,福元扶著沈弱流踏進府中,門扉重新合攏。
此刻已暮色四沉。
霍洄霄躲在遠處盯了許久,仍不見人出來,他心覺自己好笑,分明是去跑馬的,出了王府飛電卻不聽使喚地跟了上來。
他沈弱流那般薄情之人,對他百般利用,僅僅就牙斯的一句話,他便又著了魔似的。
瘋了。
霍洄霄覺得自己大概真的應了沈弱流那四個字:顱內有疾。
他不再等,跨上飛電最后盯了一眼那門楣之上的牌匾,揚鞭飛馳……
徐府。
內閣首輔,徐攸。
第35章 第35章
再次醒來, 是在福寧殿內。
沈弱流睜開眼,便見福元與勝春站在榻前,一個眼眶通紅, 一個愁眉不展。福元先看見圣上睜開雙眼, 大喜道:
“圣上!圣上醒了。”
腦中昏昏沉沉的,沈弱流蹙著眉要起身, 福元見狀忙上來虛扶他起來,又從旁側拿來個軟墊與他墊在背后,一邊細問,
“圣上可還有哪里不舒服, 張太醫在外候著,奴婢叫他進來給您瞧瞧。”
沈弱流靠著軟墊坐著,足有好一會兒, 才覺腦中略略清醒了些, 他擺手, 臉上半點血色也無,
“不必,那位姓謝的神醫呢?”
勝春此時上前一步, 拱禮接話,“圣上當時暈了過去, 沈七與沈九反應得快, 當即將那位神醫拿了,臣自作主張叫沈七將人帶進了宮, 押在偏殿, 待圣上醒了再做定躲。”
福元道:“當時圣上暈了, 還是那位老神醫給您拿的藥,不過奴婢問他您究竟怎么了, 他卻不肯說。”
聽完,沈弱流便有了個大概。
再次認清了事實。
他的肚子里,確實有個小孽種存在。
福元說完拿了件外衫給他披在肩頭。
腹中小混賬已經老實下來,不再折騰他。沈弱流垂眸隔著幾層被褥盯著肚皮,舒展的眉宇再次緊擰,朝勝春道:
“將那位謝老神醫與張太醫一并帶進來,朕有話要問他們二位……福寧殿中,除了你與福元,其他人都退出去。傳令沈七,距殿十尺之內,不得有人靠近,違者,斬!”
勝春聽完,便知圣上這是為了防止隔墻有耳。
心下卻又疑惑叢生,究竟是何等大事,需圣上這般戒備,他不敢再多想,領命下去。
不多時,勝春帶著張太醫與謝甫入殿,三人將入殿內,身后兩重門扉相繼合攏,四下門窗緊閉,偌大一個福寧殿被錦衣衛圍得流水不通,猶如鐵桶,竟一只鳥都飛不進去。
殿中寂靜,臨窗案頭玉盤中瓜果香時時飄蕩于鼻端。
一月前,沈弱流便再聞不得各類香薰,福寧殿便換了四時花卉,鮮果取香。
張太醫與謝甫跪在殿中,隔著十二扇花鳥山水美人屏風,并不知圣上是何神色,只見天子寢殿,金玉之所,四下陳設無不物盡奇巧,寂靜中透露出一陣陣威壓,壓得人幾乎抬不起頭來。
沈弱流抬手,福元上前扶著他下榻繞過屏風朝外走去,他道:
“張太醫,覺朕這殿中瓜果時卉好聞嗎?”
不知圣上此番召見意欲何為,張太醫正提心吊膽,卻聽圣上問了這么句無關緊要的話,不禁愕然,愣了一瞬才叩首回答,
“圣上雅趣,臣不敢妄論。”
沈弱流坐到臨窗矮榻上,冷笑了聲,“雅趣?朕可沒有這般雅趣吶!一月前我召你來與朕看診,嗜睡乏力,惡心想吐,更是聞不得半點異味,脈象珠滾玉盤,往來流利,張太醫,你與朕說說,你究竟是醫術不精……還是欺君罔上,意圖不軌吶?!”
張太醫駭然,面色煞白額上冷汗津津,正欲開口辯駁,卻被沈弱流冷聲打斷:
“你自個兒想想!這兩月來究竟給朕吃了些什么藥!朕待會兒再拿你是問!”
圣上知道了!
張太醫即便再愚鈍,此刻也悟了這點,登時嚇得跌坐在地上不敢再出聲。
旁側謝甫倒還算鎮定,沈弱流眼神挪向他,
“依謝老先生所見,朕究竟為何會暈倒,這些日子又為何腹中時而刺痛?”
謝甫并未急著回答,先是掃了眼沈弱流左右侍立的勝春與福元。沈弱流知道他這是在顧忌之前自己對他的交代,便揮袖說,
“勝春與福元是自小跟隨朕的人,在他們二人面前,不必隱瞞。”
這小孽障既在他腹中扎根,他在一日,肚子便大一人,其他人便罷,貼身伺候的人怎么說都是瞧得出端倪的。
隱瞞無用。
勝春與福元聽見圣上這般說,不禁心下一凜,愈發明白事態的嚴重性。
謝甫得到允許,這才拱禮道:“圣上過度動作導致胎像不穩,加之情緒波動,大驚大悲,故暈倒。不過圣上不必憂心,草民已看過,這位張太醫擬的方子有安胎益氣之效,只需按著服用幾帖,日常靜養,便可保龍子無恙。”
胎像?
龍子?
圣上……圣上如今也不過才十八吶!究竟是哪個天殺的禽獸!竟也下得去手做出此等喪盡天良之事!
福元與勝春此刻渾身僵直,如遭雷亟,像是剛得知自家白菜被豬拱了一般滋味難言。
卻見圣上面色淡定,神情自若。
二人便也不敢將荒謬與震驚之色表現出來,只是暗地自個兒消化著。
對比勝春的不可置信,性子單純的福元接受得顯然更快些,想到幾月后便會迎來一位如圣上一般玉雪可愛的小主子,他的思緒很快從自家白菜被豬拱了的憤怒,轉為雀躍興奮,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揚,順便將圣上滑落的外衫往上拉了些,
“喲,圣上,您仔細著涼了。”
沈弱流并不理會兩人的神色變化,冷冷掃了眼開出安胎藥的張太醫……這一眼,張太醫心如死灰。沈弱流收回目光道:
“謝老先生可有法子將朕腹中這孽種除去?”
福元嘴角揚起的笑意出現一絲龜裂,勝春倒是面色如常,仿佛早已料到一般。
適時,腹中孽種像是感應到一般,引得一陣刺痛。
小混賬東西,怕是連手腳都未長出來便會如此欺負人!假以時日若是長出五官手腳,怕是要在他腹中打拳不可!
到底是哪個混賬禽獸的種,如此頑劣!
沈弱流腰身微弓,疼得蹙眉,心底更加堅定地一定要將這小混賬東西的另一個爹找出來。
弄死他!
上天有好生之德,謝甫沉吟不定,卻見圣上眉間陰郁,想來是不喜這龍子的生父,便微嘆了口氣,
“圣上若真不愿留小皇子,草民自是有辦法的,只是此藥對龍體危害極大,很有可能會落下病根,草民勸圣上,為顧及龍體,也要三思吶!”
沈弱流未有絲毫遲疑,“朕知道了,你去開方子便是。福元,你與謝老先生去取藥。”
腹中那股刺痛愈烈,沈弱流蹙眉恨恨暗罵:
小混賬。
不急,讓朕逮住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賬爹,一起收拾你倆!
福元猶疑,嘴唇動了動,卻終究還是應道:“……是。”帶著謝甫一起退出殿外。
門扉合攏,歸于寂靜,沈弱流此刻才看向下首戰戰兢兢的張太醫,冷笑道:
“張太醫,若不是朕不放心將自個兒身子交與你們這幫飯桶,你還打算瞞朕多久吶?!瞞到十月之后朕莫名其妙產下一子嗎?!”
張太醫大驚失色,連連叩首,“圣上明鑒!臣絕無此心!圣上恕罪吶圣上!”
圣上此番顯然是不想留龍子,先前他的緩兵之計,反倒弄巧成拙。
張太醫此刻覺得自己這顆項上人頭怕是要交代在這里了。
沈弱流慢條斯理地啜了口清茶,唇畔勾著絲冷笑看著張太醫,“欺君之罪,朕要砍了你這顆腦袋!張太醫,你可有處辯駁?”
張太醫臉色慘白,心如死灰,閉了閉眼,重重叩首,
“臣一時糊涂……無話可說!任憑圣上處置!”
殿內靜得落針可聞。
半晌后,直到張太醫身形搖晃,快跪不住了,沈弱流才不輕不重將茶盞擱在案上,冷聲道:
“欺君之罪,朕當即便可下旨叫你身首異處……但朕饒你這回!不過今日之事,若走漏半點風聲,朕殺的可就不止你一人了!張太醫,你可聽清楚了?!”
巨大的驚喜砸得張太醫腦中發懵,愣了好一陣,他才喜極而泣,連連叩首道:
“……臣謝圣上隆恩!臣必不敢將今日之事說出去半個字!”
折騰這一會兒,沈弱流有些乏了,加上腹中小混賬也不安分,不禁也有些煩躁,揮手蹙眉道:“你曉得利害就好!退下罷……”
張太醫如蒙大赦,腳步虛浮退出殿外……渾身都被冷汗浸濕透了。
沈弱流按著眉心,心中諸事煩擾,太陽穴跳得厲害,勝春見狀拿了條毯子給他蓋著,又將另半扇窗扉打開,站到身后替他揉按太陽穴。
秋風穿堂,吹散殿中焦躁,腹中漸漸平息,沈弱流睜開眼,
“勝春吶,你有話要問朕?”
勝春停下手,過來斟了盞茶給他,微微一笑道:“什么都瞞不過圣上。”
沈弱流笑了聲,端起茶喝了口,“對別人便罷,你呀,自小便在朕面前藏不住事,問吧。”
勝春遲疑片刻,拱禮道:“圣上為何不愿留下小殿下,莫非是忌憚他的另一位生父?”
外戚干政,自古便不是什么新鮮事。
還以為他要問圣上肚子里的小混賬怎么來得呢,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不愧是勝春,沈弱流苦笑道:“并非如此……”
勝春面露疑色。
秋風吹響檐下護花鈴,叮鈴叮鈴聲中,沈弱流垂眸盯著不太明顯的腹部,
“其實……朕也不知道他的生父究竟為何人。”
勝春愕然,卻覺在情理之中,并不多問,忖了會兒才緩緩道:“臣倒覺得,這樣反而好些,不知他生父,那殿下便只是圣上一人之子,此為天意,殿下與圣上有緣吶……”
無外戚,屆時大梁江山交于殿下之手便少了一分威脅。
于圣上,有個己出子嗣,也是對緒王的多一重威脅。
沈弱流笑著反問,“勝春今日要與朕論佛法?”
勝春未置可否,拱禮道:“留與否,全憑圣上定奪……臣多嘴這么一句,圣上恕罪。”
沈弱流笑了笑,垂眸輕輕撫摸著腹部,陷入了沉思……
*
八大胡同輕煙樓,天字號雅間。
“啪”地一聲,霍洄霄抄起手邊酒盞摔碎在地,冷冷道:
“這便是你盧大公子辦得好差?!東西將送到喆徽地界便被山匪劫去,怎么?你盧大公子的人都是吃屎長大的!竟連區區幾個山匪都打不過?!”
絲竹管弦戛然而止,旁側宥酒的小唱女史嚇得驚叫出聲,其余幾人皆是一陣頭皮發麻。
盧巍揮揮手叫人下去,強忍著怒氣陪笑道:“世子爺息怒,這事好說,別嚇著大家。”
霍洄霄雙腿交疊放在桌案上,冷笑道:“好說?今日你盧大公子若不給我一個交代,這事兒我跟你沒完!”
登時,盧巍臉上紅白交加。
誰他娘的能想到喆徽兩地的刁民如此惡劣,落草為寇便罷,又不知從哪兒得到了消息,竟吃了熊心豹子膽半道截了他送往北境的軍械!
這紅蓼原的混血小雜種這些日子本就明里暗里看他不爽,如今可算是叫他逮著了!
盧巍百般忍耐,終究是忍無可忍,氣急了端起桌案上一盞酒一二而凈,不再開口。
席間氣氛很僵,蘇學簡與宇文瀾對視,后者硬著頭皮陪笑道:
“世子爺息怒,此番軍械雖被劫,可這銀子沒送到我們手里,損失慘重的倒是我跟盧兄,您少說幾句吧,免得傷了兄弟和氣。”
“宇文二公子這話好笑,”霍洄霄乜斜眼瞅他,怒極反笑,
“當時他盧巍再三保證東西沒問題,我可沒拿刀架他脖子上逼他這么說!怎么?你們郢都貴胄都是狗娘養的雜種嗎?如此這般出爾反爾倒連我這個紅蓼原來的混血小雜種都不如!”
宇文瀾這話接不下去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霍洄霄!你嘴巴放干凈點!”盧巍拍案怒斥。
霍洄霄嗤笑了聲,將腿放下來,“現今已是十月,過了十一月紅蓼原便會降雪,屆時挐羯蠻子餓昏了頭直逼撫仙關,不如諸位告訴我,我北境王府,我大梁屆時拿什么打!拿你們這般巧舌如簧的嘴打嗎?!”
他目光逡巡過幾人面色不太好看的臉,“哦,我忘了,在座諸位只怕都是些連刀都沒拿過的廢物點心!莫說殺羯人了,只怕連只雞都不敢殺吧?”
盧巍與宇文瀾接連敗下陣來,梗著脖子卻是說不出一句辯駁的話。
這時,蘇學簡放下茶杯,不輕不重一聲悶響,引人注目,他神色淡然道:“事已至此,爭吵也無意義,依世子爺之見,我等該如何?”
霍洄霄掃了他一眼,“蘇兄,你們讀書人有句話怎么說來著,慧什么什么傷來著?”
“慧極必傷。”蘇學簡微微一笑道。
霍洄霄拍著膝蓋,恍然大悟,“對!就是這么個詞,蘇兄吶,慧極必傷吶,人總是那么聰明反倒不好。”
“世子爺謬贊。”蘇學簡淡定自若,“不如世子爺說說,究竟怎么樣才能叫您出了這口惡氣。”
宇文瀾聞言豎著耳朵聽,盧巍不想再跟他廢話,頭也沒抬一下。
“東西既已丟了,我再怎么生氣也無意義。”霍洄霄目光掃過眾人,目光落在盧巍臉上,笑了聲,
“……只是盧大公子,這東西可是在你手上丟的,怎么著你也得親自登門給我賠個不是吧?”
宇文瀾不敢再聽。
蘇學簡朝盧巍看了一眼道:“盧兄,別做意氣之爭,便給世子爺賠個不是。”
這混血小雜毛他們如今還擰不過。
只能忍氣吞聲。盧巍氣不打一處來,卻還是倒了盞酒隔空虛敬,“盧某敬世子爺一杯,給您賠個不是。”
說完,將酒喝干了,酒盞翻倒。霍洄霄卻是半晌未動,唇畔噙了絲笑,仰靠著椅背,
“盧兄,我這人毛手毛腳地打碎了酒盞,可怎么辦吶!”
盧巍咬著后槽牙,召來個女史,“去,給世子爺另換個酒盞。”
女史另拿了個酒盞過去,抬手正欲將酒斟滿,卻被霍洄霄一手蓋住杯口擋開,他挑眉含笑,
“盧兄與我陪不是,這酒嘛……自然得盧兄親自倒方顯誠意,是吧?盧兄?”
這刻,盧巍險些暴怒而起,自小到大都是他使喚別人,還未見有人敢對他盧大公子呼來喝去的。
他霍洄霄一個紅蓼原來的混血小雜毛,不過是仗著北境王手握兵權而已,憑什么敢這樣對他?
盧巍氣得臉紅脖子粗,坐著半晌沒動。
另兩人也不敢說話。霍洄霄等了會兒未見有人動作,便撐了個懶腰起身,“得,你盧大公子的酒我霍洄霄喝不起,諸位慢坐,我先告辭了。”
他朝外走去。
這時,盧巍一個親近的小廝從外走進來,到盧巍跟前,低頭不知說著什么。
“好啊好啊!好得很!”小廝說完,盧巍氣得臉色發白,登時大拍桌子驟然起身,指著霍洄霄怒罵道:
“霍洄霄!你不要蹬鼻子上臉不識好歹!你不想出那三十萬兩白銀,便叫人扮作山匪將東西劫了,事后還倒打一耙!好得很!你今日若不將三十萬兩白銀交出來,別想出這道門!”
蘇學簡與宇文瀾摸不著頭腦,后者問道:“盧兄,這話又是怎么說的?”
莫不是被世子爺氣昏了頭不成?
盧巍直視著霍洄霄,逼問,“我的人分明聽見那些劫軍械的人說的是胡語!你敢說這些人與你北境毫無半點關系?!”
這刻,霍洄霄回身,冷冷看著他,
“盧大公子說話可別跟放屁似的沒譜,說胡語便是我北境的人?這普天之下說胡語的人多了去了,莫不都是我北境王府的人!撫仙關外幾十萬說胡語的挐羯人,莫非都是我北境王府的人?!”
盧巍梗住了。
霍洄霄冷笑了聲,“盧兄,說話可要講求證據,我大人有大量原諒你這回,這門我霍洄霄進得便也出得!你自個兒掂量掂量,我等著你登門請罪!諸位回見。”
未待他反應過來,霍洄霄一腳將門踹開,大搖大擺走了出去,盧巍氣得渾身發抖,抄起一個酒盞,砸向門外,
“紅蓼原的小雜毛!欺人太甚!簡直是欺人太甚!”
宇文瀾被這兩人惹得頭疼,語調也有些不耐煩,“世子爺什么樣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盧兄何故與他做這意氣之爭!這下倒好,日后甭想從這小祖宗面前再討得半分好……”
盧巍冷眼一掃,宇文瀾不敢登時打止,不敢再開腔。
蘇學簡垂眸未言,心卻覺圣上果真料事如神,看人透徹。
盧巍此番算是在霍洄霄面前跌了個大跟頭。
“他是你的小祖宗,可不是我盧巍的小祖宗!”盧巍啐了口,神色狠戾。
他斗不過這小雜毛,有人斗得過。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咱們走著瞧!
*
朝陽落于重重歇山頂上,幾只晨起的鳥兒立在樹葉早已落盡的枝頭高唱應和。
福寧殿內溫暖如春,案頭從溫泉行宮折來的幾支白芍藥開得絢爛,福元正在給圣上穿鞋襪,笑呵呵道:
“圣上,司膳房早就將早點備好了,咱們穿戴好了,奴婢便去傳膳。您若是餓了,奴婢先取一盞牛乳給您,都是早上溫好的。”
自從知道圣上有了雙身子以來,福元伺候沈弱流飲食起居愈發仔細用心,生怕他有半點不舒心的地方。
沈弱流正垂眸翻看奏折,聞言動了下脖頸,殿內太暖了,有些悶,他抬手將半扇窗戶打開,笑道:
“一邊兒去,朕又不是在坐月子。”
說完他卻又覺不妥。福元倒是嘿嘿一笑,連忙丟下手中活計躥起來將窗扇合攏,又跑到另一側將那處窗扇打開,
“圣上別對著風口吹,這九十月秋風都是溫柔刀,刀刀致命,您要是覺得悶,喊奴婢一聲便是。”
得。
更像坐月子了。
沈弱流搖搖頭,卻又想起另一件事,斂眉道:“謝老先生開的那帖藥,你拿回來沒有?”
聞言,福元動作一頓,垂眸不情不愿道:“拿回來了,老神醫囑咐說,這藥……最好還是在胎兒足四月之前用為好,過了四月,胎兒逐漸長成,大羅金仙也沒有法子。”
沈弱流點點頭,“朕知道了,你午后便煎一碗送過來吧。”
福元一顆心墜入谷底,卻知圣上決定的事誰都撼動不了,于是他忍住鼻尖酸楚,悶悶道:“……是。”
圣上這些年過得苦,也孤寂。
小時候圣上不得先帝寵愛,娘娘又去得早,只有他跟著圣上玩,摔著碰著也不跟誰哭,夜里躲在被子里自己哭,就那么小小一個人,孤零零的。
大了兄弟鬩墻,更無半點親情可論。
直到那些皇子都死光了,圣上繼位,更是高處不勝寒。
雖有他們幾個陪伴著,卻終究君臣主仆有別,福元是打心底希望能留下這個小皇子陪著圣上,雖不知他爹是誰,但有一半血脈是圣上的。
足以。
福元只敢在心中如此想,服侍圣上穿好了鞋襪,他便悶悶地出去傳膳。
這時候,勝春又進來了,先是朝沈弱流拱禮,“圣上萬安。”
沈弱流從折子上抬眼,嗯了聲,“有事兒?”
勝春點頭道:“方才蘇學簡蘇公子遞來消息,說是北境王世子暗地里送回北境的銀子在行經喆徽時半道被劫了。”
“哦?”什弱流合上折子,倒覺奇了,竟有人敢從這瘋狗嘴里叼肉。
勝春繼續道:“蘇公子說,前日盧巍送往北境的軍械半道上被劫,世子爺借此發難,二人鬧得很不愉快,不過才過了一日便聽說世子爺送回北境的東西也被劫了,蘇公子猜測是緒王的手筆。”
盧巍的父親戶部尚書內閣輔臣盧襄可是緒王爺一把提拔上來的,喆徽二地有姚云江坐鎮,自然好行事。
誰的手筆,自然不難猜出。
沈弱流盯著案頭瓷瓶內的白芍藥,笑了聲,
“朕這些日子忙著料理嚴況這個蠢貨,沒朝喆徽動刀,朕這位皇叔倒是覺得朕死了,看來一個喆徽稅案還不夠他忙的,還有余力去招惹那條瘋狗。”
他站起來在殿內走動,“倒也好,霍洄霄不是說他與緒王無冤無仇嗎?這不就有了。”
霍洄霄是個睚眥必報的人,別人咬他一口,他非將別人整個頭咬下來不可。
豺狼本性,恰如是也。
沈弱流頓步,雙眼微瞇,
“午間宣霍洄霄進宮與朕用膳,叫司膳房備些北境菜色,朕要喂飽這條瘋狗!”
第36章 第36章
八大胡同修繕工作臨近竣工, 霍洄霄這幾日照例先去殿前司衙門點卯,再去下四胡同遛一圈,方才在路邊隨意尋個攤子解決一頓早點。
眉黛胡同李家鋪子的羊肉湯餅最得他心。
老板大概是有幾分胡人血統, 深眼窩, 高鼻梁,見霍洄霄是常客又生有一雙紅蓼原的淺眸, 免不了心覺親近,笑嘻嘻地將桌面抹干凈,
“官差大人今日還按老樣子?大碗的羊肉湯餅, 多加芫荽?”
霍洄霄點點頭落座, 將直刀擱在條凳上,看胡同里來來往往的殿前司和郢都衙門軍士。不多時伙計端來一大碗冒著熱氣的湯餅,上頭堆了一橫指厚的羊肉, 和翠綠的芫荽細末, 湯色清亮, 飄著油花。
霍洄霄拿筷子喝了口湯, 挑起一箸湯餅,勁道的湯餅剛咽下胃, 旁側傳來一道暗含笑意的聲音,
“喲, 世子爺還好這口?”
霍洄霄從碗里抬起眼, 卻見是盧巍,蹙眉掩鼻, 衣冠散亂地站在一臂遠處……他收回視線繼續埋頭吃湯餅,
“盧大公子這又是從哪個鴛鴦被里剛鉆出來?這渾身的酒氣脂粉味。”
像是沒聽出他話里的揶揄, 盧巍扽袖走來,在他身側條凳上坐了, 盯著油膩膩的桌面,笑了一聲,
“羊肉腥膻,小攤小巷的臟污簡陋,胡人做出的東西指不定有多腌臜呢,世子爺也敢入口,不怕吃壞了身子。我正要去時燴樓用早點呢,不如世子爺一塊兒?”
霍洄霄停下筷子,掃了他一眼。盧巍像是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似的,倏然回神,
“哎喲,世子爺擔待,瞧我這,竟忘了世子爺也算半個胡人呢……”
筷子繼續挑起湯餅,霍洄霄不咸不淡道:“盧大公子腦子就那么點大,我與你置什么氣?”
盧巍惱怒,正欲發作,卻像是想起些什么,壓下怒氣,意味不明道:“世子爺有這個胃口吃便多吃點……小二,再給這位爺上一碟羊肉燒餅。”
他丟給小二一顆碎銀,才含笑繼續說,“……這碟燒餅算我請世子爺的,怕是世子爺過陣子就該沒這個胃口了,能吃就多吃些吧。”
霍洄霄覺他這話里話外有幾分小人得志的意思,停下筷子笑了聲,
“盧大公子若要賠禮就去北境王府門口等著,看我哪天心情好了自會見你,若不是……也別陰陽怪氣地杵在這里煞風景,滿身的脂粉酒味平白倒人胃口。”
盧巍攤攤手起身,笑得春風得意,“得,世子爺既趕客了,那我也不好再擾世子爺雅興,回見。”說完,他便抄著手氣定神閑地走了。
霍洄霄埋頭吃湯餅,琢磨著盧巍那沒譜幾句話……琢磨來琢磨去,只覺這人怕是腚跟腦子長反了,成日的拿嘴放屁!
一大碗湯面吃得一干二凈,連湯都喝干了,霍洄霄摸出幾個銅板放在油膩膩的桌面上,盧巍點的那碟酥皮羊肉燒餅一個沒碰……路過條野狗,順手丟給它了。
狗得一頓飽餐不住地搖尾巴。
霍洄霄抬腿跨上馬背,朝北郊馳去。
*
謝三這些日子除了辦一些世子爺交代的事,其余時間都窩在北郊的校場里看著嚴瑞兄妹三人。
北郊校場比鄰白霜嶺,除開周圍幾十里的平原,后與郢都隔著幾重山,只有一條被荒草埋沒的青石道可通此處,再則地處荒涼,久而久之便被忘了。
一個被遺忘的地方恰好是養兵蓄銳的絕佳之所。
狼營三百猛士,除開那些扮作挑夫走卒埋藏于八城郢都探聽消息的,其余都囤在此處,謝三得閑連同駐守校場的懶散侍衛一起操練他們。
日子久了北境的狼更像狼,校場沒骨頭的狗也練出幾分狼樣。
謝三今日要進郢都一趟,正在套馬,卻見校場外荒草中馳來一匹良駒,策馬之人淺眸玄服,腰佩直刀,項前鳴鏑墜子利刃在金烏照耀下晃得刺眼。
狼嗅到主人的氣息,從山林中遠遠奔來,綴于馬后。
謝三瞇眼看了一陣,拍拍馬屁股叫它去吃野草,自個兒咧出笑前去迎接。飛電頓蹄,仰噴鼻息,霍洄霄翻身下馬,隔老遠喊了聲,
“三哥。”
“世子爺。”謝三笑道:“我還正說要進趟王府找您呢!”
狼走到霍洄霄身側,狗似的吐著舌頭,霍洄霄摸著狼頭,“今日得空,來遛一趟飛電,老拘在郢都那一畝三分地,只怕他日成了沒血性的驢子,跑不回北境去……這家伙吃胖了不少。”
“這地方的野物沒紅蓼原的野性,它在白霜嶺毫無對手,都快成霸王了。”謝三看著狼那雙森然綠眸道。
霍洄霄笑了笑,拍拍狼背,叫它自去玩耍。謝三斂笑,壓低聲音,
“我按您的吩咐盯著嚴況,得知他私下已將手中大部分宅子田莊置換成了銀子,送去了喆徽給他兒子嚴尚則,除此之外,嚴況這些天連府門都不怎么出,怪得很……世子爺,你說他這是知道難逃一死認命了還是暗地里又憋著什么壞?”
霍洄霄望著遠處山林拱衛的白霜嶺,雙眼微瞇,“嚴尚則與緒王一黨的姚云江共謀喆徽稅案,嚴況為保這個獨子屢次忤逆犯上,刺殺沈弱流,只可惜有勇無謀,還想將我北境王府牽扯其中,蠢得很!不過我倒是好奇嚴瑞此人又在這中間做了什么,使得沈弱流寧放棄其他線索,也要硬揪住他不放……”
天穹高遠,澄澈碧藍,朔風刮得臉疼,霍洄霄收回目光,話頭回拉,“嚴況有那個膽子刺殺沈弱流,這種時候他是絕對不可能坐以待斃的……還是要盯緊點。”
謝三抱拳,“是!”
霍洄霄背著手往號子營里走去,笑道:“三哥忙你的,我去看看兄弟們。”
隔老遠謝三高喊,“那幫混球閑得蛋疼天天編排世子爺,照我說,您該一人賞他們一百軍棍!”
霍洄霄背著揮手,走遠了。謝三笑著拍拍飛電,牽了它去飲水,這時白霜嶺山頭急掠來一只腳桿上帶鐵扣的青隼,一頭扎進水槽里。
飛電受到驚嚇仰頭嘶鳴,謝三一邊拍著飛電馬頭安撫,一邊把那只青隼從水中撈出來。
青隼,北境王府專門豢養的信使。
青隼雙翅平展,攤在謝三手臂上,黧青色羽毛不住地往下滴水,已經沒有了氣息。
謝三心底有些不祥之感,扣下青隼腳桿上綁著的羊皮紙。
只是一眼,他面色慘白,當即松開飛電朝號子營里狂奔……
霍洄霄掀開簾帳剛踏進號子營,便有一人抱拳跪地,朝他行大禮,“狼營趙磐見過世子爺!”
趙磐這些日子也跟著狼營軍士一起操練,幾月下來精氣神都好了不少,前后判若兩人,霍洄霄半天沒認出來。
認出來了他便笑著點頭拍拍趙磐的肩,后頭幾個正在對練的狼營軍漢見他都停下動作,抱拳問好:“世子爺。”
霍洄霄挨個拍他們的肩,最后在一張扎椅上落座,一個個點著人指過去,笑道:
“三哥可跟我說了,你們成天閑得蛋疼背地里沒少編排我……”
軍漢們一股腦地否認,“世子爺別聽三哥瞎說,我們哪敢編排您吶,不過是聽說您這些日子在那小皇帝面前沒少吃苦頭還受了回傷,替您罵那小皇帝兩句罷了……”
說起沈弱流,便有人插科打諢道:“唉,不過話又說回來,世子爺見過那小皇帝,真的長得比女人還漂亮嗎?”
霍洄霄斂了笑意,并不接話,也不阻止他們胡鬧。
眾人起哄,一個軍漢又接著說,“世子爺到底還年輕,又沒個女人,沒經歷過那些事兒,別一朝入了溫柔鄉,愣頭青似的被那些小娘騙了身騙了心,日后我等可不好跟王爺交代……”
帳內一陣哄笑。
又有一人道:“是是是!我說世子爺干嘛給那小皇帝擋箭,原來是見人家長得漂亮,被勾了魂去……”
狼營的軍漢都是大老粗,霍洄霄打從十六七歲起就被他們拿童子身,在室男說事,開些帶顏色的玩笑,受其浸淫習慣了。
此刻只是笑著搖搖頭。
此時一人接道:“那不正好,英雄救美,世子爺這般好樣貌若叫皇帝瞧上了,指不定日后一道懿旨,還能落個皇后當當,那時候我等可都是皇親國戚了……”
北境民風本來就開放,進了郢都更是發現國都之人喜好男風。
這些大老粗開起玩笑便更是男女不忌。
“你小子進郢都干的是茶樓跑堂的營生,怕是聽那些滿嘴跑馬的說書先生胡扯多了,越說越沒譜,等下世子爺要拿軍棍打你小子了!”帳內一陣哄笑。
霍洄霄卻沒笑了,正欲開口阻止他們將這個玩笑接下去,這時門口簾帳被大力掀開,謝三滿面肅然,穿過眾人徑直走到霍洄霄面前單跪抱拳,將那道綁于青隼腳桿的秘書獻上,
“世子爺,密信!”
帳內軍士見狀,不過一瞬呼吸,便都收住了方才的散漫,面色肅然,猶如他們腰間被緊扣住的鋒利直刀,蓄勢待發!
霍洄霄接過帶水的羊皮紙,展開。謝三眼眶通紅,目眥欲裂,緊咬著牙齒道:
“送回北境的銀子行經喆徽被劫了!二十狼營兄弟皆被……皆被劫匪所殺!無一人幸存!”
“什么?!”霍洄霄亦是看見了羊皮紙所書,驟然起身,將手中羊皮紙緊緊攥住,渾身的血液齊刷刷涌向頭頂,幾乎要撐破腦袋,額上青筋暴起。
是誰?!
密信是鏡州接應人所書,原是一日前本就該到鏡州的北境人馬卻遲遲未到,叫他起了疑,暗地里到喆徽排查才發現銀子被馬匪所劫,二十人北境軍士無一人生還!
對方竟動用了二百人!
為對付區區二十人竟動用兩百人!太過刻意,明顯是有備而來,提前探知了北境軍的底細!
霍洄霄十分敏銳地捕捉到這一點。
很快,他便冷靜下來,旋即有了個猜測,冷聲道:“三哥,這二十名兄弟的家眷按軍紀安頓,順便告訴他們,我霍洄霄一定叫動手之人血債血償!”
“是!”帳內寂靜,染上一絲悲傷氛圍,謝三打破寂靜,擲地有聲道。
他轉身朝外走去,卻在門口與人撞了個滿懷。
“哎喲!”牙斯撞得七葷八素,看清了撞他的是謝三,捂著鼻子齜牙咧嘴,“……原來是三哥啊,對不住啊,世子爺呢?我有要事稟報。”
半大小子頭硬得像塊鐵,撞得謝三差點摔倒,此刻他卻沒心情與牙斯多說,朝帳子看了一眼,“在里面。”說完他就走了。
牙斯覺得三哥今日奇怪,竟不與他插科打諢,不僅三哥,連著整個校場都很安靜。
他搖搖頭,朝帳子里去,還沒掀開帳簾,世子爺卻先出來了,臉色亦是不好看。牙斯不敢多說,將正事稟報,
“公子,宮里來了圣旨,說圣上宣你進宮用膳……來傳旨的人是后省都知張勝春,還在王府里等著,說圣上有命,您不接旨他便不得回去。屬下沒有辦法,才來此地找你。”
金烏墜于碧藍天穹,朔風漸次式微,一只海東青從頭頂掠過飛往白霜嶺山巔。
霍洄霄這刻臉上終于有點別的顏色,冷笑道:“我送回北境的銀子剛在喆徽被劫,他便宣我進宮用膳,消息倒是靈通得很!”
牙斯急道:“公子,都請你進宮用膳了,此番肯定是鴻門宴無疑!屬下覺得去不得!”
金烏墜入淺色雙眸,照出光華流轉,霍洄霄道:
“他沈弱流倒是不到橋頭心不死,無妨,我倒要看看,威逼利誘之外,他還能拿出什么東西來說動我!”他攏指呼哨,跨上飛電揚鞭而去……
這時牙斯悚然一驚,回過神來。
公子送回北境的銀子被劫了?
*
午膳的時辰,福寧殿內。
侍女捧著食盒魚貫而入,將各式各樣的菜色一道道擺在桌上,碗碟碰桌案,不時發出輕響。
北境少有鮮果時蔬,多食肉類,于是北境菜式都以牛羊肉為主,桌上大大小小十幾樣子菜,打眼一瞧,葷菜占去半壁江山,幾道素菜還是福元考慮到圣上與小主子囑咐司膳房添上去的。
沈弱流坐在榻上,掃了眼桌面,蹙眉掩鼻,“聽人說吃牛羊肉長大的人大都身體健壯,體格高大,朕從前不覺,如今見那瘋狗四肢發達跟頭蠻牛似的,倒覺得有幾分道理了。”
福元細心地榻上小幾擺的取香瓜果撤下去,免得味道混在一起惹圣上難受,又將半扇窗戶叩開條縫散味,愁眉不展道:
“圣上說得是。這些菜色都是照您吩咐專找北境的廚子做的,世子爺進京這么久想來是很念這一口的,可圣上您只怕要進得不香了。”
殿內味道散了大半,沈弱流才覺好些了,笑了笑道:“無妨,朕本來也沒什么胃口。”
“奴婢早間叫司膳房備了甜羹,不如去取一碗來圣上先用了墊墊,”福元憂心忡忡,“圣上就算是為了肚子里的小主……”
很快,他意識到說錯話了,即刻打止,吐了吐舌頭,跪地照著嘴打了一巴掌,
“奴婢嘴上沒個遮攔,說錯話了。”
所幸殿內侍女已經退下,并無外人。
沈弱流笑了笑,“知道就好,起來吧。”
福元起身,沈弱流想起另一件事,斂起笑意道:“朕叫你煎的藥煎好了就拿上來罷。”
福元倏然回神,遲疑道:“圣上現在用只怕不妥,等會兒發作起來,反倒叫世子爺瞧見端倪。”
沈弱流看了他一眼,心覺奇怪,“謝老先生不是已提前囑咐過,此藥藥效需一兩天才會完全發揮出來,朕此時想起來便用了,有何不妥?”
照謝甫所說,他腹中小混賬大概已有兩三月。
再拖下去,未免夜長夢多。
真等這小混賬足了四月,那時無論他是否愿意,為了龍體的安危,都只有將這孽種生下來這一條路可選。
“……是。”福元梗住了,蔫著腦袋退出殿外。
去了不多時,端著個玉碗復又進來,他走得極慢,幾步路磨磨蹭蹭半晌才到榻前,將碗放在小幾上,蔫頭巴腦道:
“……圣上仔細燙著,等晾涼一會兒才服也不遲。”
沈弱流端起溫熱的碗……福元咬緊了下唇,正蹙眉忍著藥汁散發的怪味抬手要喝,這時勝春進來了,
“圣上。”
沈弱流只得停頓聽他說。
勝春道:“世子爺來了,在殿外候著。”
沈弱流只得將碗放下,從榻上起身,坐到桌案前,忍著那股見滿桌葷腥的不適感道:“叫他進來罷,殿內只需福元伺候,其他人都下去。”
“是。”勝春退下。
福元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站到圣上旁側布菜。
……
福寧殿,天子寢宮,那小皇帝的日常起居想來都是在此處。
霍洄霄換了件闊袖圓領袍,并不戴補子,抄手站在福寧殿前……殿門緊閉,兩個小黃門侍立左右。
小皇帝規矩頗多,分明是他請自個兒來的,反倒叫人等這半天,霍洄霄心下不齒,等了會兒,張勝春出來了,對他拱禮,
“世子爺,圣上請您進去。”
霍洄霄余光掃了他一眼,抬腳踏進殿內,過了層層落地罩,終于看見十二扇屏風前,沈弱流身著一件明黃常服端坐于桌案后,案上大大小小擺了一圈碗碟。
殿內并無其他人,只一個福元立在他身后。
沈弱流眼神掃過來,兩人目光相接,又各自挪開。
霍洄霄也不見禮,大大咧咧地拉開椅子于沈弱流對面落座,笑了一聲,“臣受了傷跪不得,圣上應當不介意吧?”
“愛卿不必講究那些虛禮,今日召你前來,只是簡簡單單用一頓飯而已。”沈弱流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不咸不淡道:
“這些菜都是朕特意讓北境的御廚做的北境菜色,愛卿嘗嘗可還合胃口……福元,為世子爺布菜。”
霍洄霄懶散地后仰靠著椅背,唇角勾著絲笑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沈弱流看,從那雙上挑的含情眼,到荷色薄唇,到雪白脖頸……最后滑落腰腹。
總覺得幾日不見,這人眼角眉梢都帶了絲欲說還休的風情,似乎長了點肉。
福元另拿筷子夾了些菜放在他面前的瓷碟中,沈弱流被他這無禮的目光盯得發毛,忍不住蹙眉道:
“愛卿嘗嘗。”
可惜世間萬般風情殊色長在此人身上,霍洄霄也只會覺得像是披了畫皮的鬼,一具空殼。
里面是沒有心的。
目光從他身上挪開,霍洄霄嗅到了點什么味道,掃向臨窗小幾上,“臣怎么聞見一股藥味,莫非圣上龍體違豫?”
小幾上頭擱著碗漆黑的湯藥,若有似無地冒著幾縷熱氣。
沈弱流一怔,不動聲色道:“朕并無大礙,只是這些日子有些難以入眠罷了,叫太醫開了安神藥吃著。”
霍洄霄意味不明哼笑了聲,“圣上是不該睡得安穩。”他起箸,夾了筷子菜吃了。
“愛卿覺得如何?”沈弱流問道。
霍洄霄擱下筷子,這才掃了眼桌面,挑眉道:“看來圣上宮里這廚子不怎么樣吶,做的菜也就這般普通水準。”
沈弱流剛松開的眉頭又微微皺起,福元見狀,夾了筷子菜放在碟子里,笑道:
“世子爺萬莫說此話惹圣上傷心,這些菜可是圣上念著您離家千里,特意為您做的,雖比不得北境地道,卻也是圣上的一番心意。”
霍洄霄嗤笑了聲,直起身子盯著沈弱流,“臣叫圣上傷心了?圣上有心嗎?”
沈弱流神色一滯,對福元道:“福元,你下去罷。”
福元看了眼咄咄逼人的世子爺,又看了眼文弱的圣上,欲言又止,卻還是退出殿外。
殿內只剩下隔案對坐的二人,沈弱流自己夾了筷子炙羊肉,放在碟中,卻不吃,“朕看北境王府中多處破敗,陳設布置多有不周,想著從朕私庫中撥了銀子叫工部動工好生修繕一番,好待年底北境王世叔入京,愛卿意下如何?”
聞言,霍洄霄擱下筷子,盯著他半晌才道,“圣上這又是什么意思?”
沈弱流垂眸,“朕并無他意,此事本該在你入京前落到實處的,只不過朕那時無暇顧及。”
霍洄霄幾乎要笑出聲了。
往日的高高在上,今日的楚楚可憐。
往日的頤指氣使,今日的溫言軟語。
他沈弱流這又是要唱哪出?
壓下心頭那股無端的煩躁,霍洄霄道:“圣上不必多此一舉。”
他不再看沈弱流,亦不再動筷。殿內陷入寂靜。
這時,沈弱流站起來,走到他旁側,倒了盞酒給他,“北地的燒刀子,聽聞愛卿喜好這口,朕叫人備了,你嘗嘗。”
霍洄霄沒動,沈弱流亦不動,將那盞酒推過去,傾出一點灑在他荷色指尖上,就跟荷花瓣上沾了滴雨似的。
他身上的香氣透過來,霍洄霄咬著牙,“北地的燒刀子三文錢便可賣一大壺,也難為圣上金枝玉葉曉得此等上不得臺面的東西,不過圣上怕是忘了,臣傷還未好,怕是喝不得酒吶。”
“朕倒忘了,愛卿不喝也罷,回頭我叫福元送到北境王府去。”沈弱流道。
提起傷,他便朝霍洄霄肩頭盯了一陣,又道:“愛卿的傷勢如何了,朕送去的藥你用了可還好?”
那道清潤嗓音,就落在頭頂,隔著不足寸來距離,能感覺到此人傳來的溫熱體溫。
裹著蜜糖的刀。
糖舔盡了便是要人性命的鋒利寒冷。
霍洄霄本是好整以暇,等他虛情假意之后圖窮匕見,此刻卻全然破功,倏然起身,抓住沈弱流手腕,步步逼近,幾乎是咬牙切齒道:
“沈弱流,這菜也吃了,戲也看你演得差不多了,不用再裝什么君圣臣賢的場面了吧,你不覺得惡心我可是惡心得很!你不如說說你又想謀劃我霍洄霄什么……托你的福我現在心情糟糕得很,只給你這一次機會,你最好掂量掂量!否則我出了天闕門便將嚴瑞殺了!”
巨大體型差距帶來的壓迫感使沈弱流悚然一驚,步步后退,最后跌坐在臨窗榻上,霍洄霄立于身前,俯身向下身形將他完全遮蔽。沈弱流掙扎著要將手腕抽出來,卻被他帶了軟力捏住,不疼,卻怎么掙扎也抽不出來。
終于,沈弱流不動了,昂首嘆了口氣,“霍洄霄,朕今日不想跟你爭執,你上次不是問朕為何對你惡語相向對他人卻是溫聲軟語么?朕……在嘗試著與你好好說話。”
霍洄霄垂眸盯著他,似乎在思考這句話的真假,半晌后,他側頭笑了一聲,再次逼近,
“沈弱流,你還在這里給我扯謊呢?我說了,只給你這一次機會,怎么?你覺得我霍洄霄說話跟放屁似的,哄著你玩呢?!”
退無可退,沈弱流被逼退到榻上,后背靠著窗欞,霍洄霄抓住他小腿使勁一拉,沈弱流倒在榻上,小幾一晃,半碗藥汁傾倒出來,灑了滿身。
“你要干什么?!”終于,表面的平和被撕裂,沈弱流驚呼出聲,恐懼席卷全身,再次撐起身子往后縮。
霍洄霄勾著絲若有似無的笑意,“我要干什么?沈弱流,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那只手從小腿上移到腿彎,一把抓住,再次用勁,沈弱流又被拖了回來,高大身影壓下來,霍洄霄捏住他手腕抵在脖頸處,“你最好想想你要干什么?”
小幾上搖搖欲墜的玉碗,徹底落在地上,“啪”地一聲,殿外福元聽聞聲響,不得允許亦不敢進殿,只是隔著門問道:
“圣上,可需要奴婢進來伺候?”
沈弱流欲出聲呼救,卻被霍洄霄一把捂住嘴,眼神威脅,“圣上有我伺候著便不需他人在這里礙眼了吧?嗯?”
驚懼之下,沈弱流像是被定住了渾身僵硬,只有腿在不停發抖……怕惹怒了這個混賬,動動手便將自己的脖頸捏碎,他只能咬牙使勁點頭。
霍洄霄挑眉松開他。
沈弱流朝殿外道:“朕無礙,只是不小心打碎了個碗,沒受傷,不必進來。”
“……是。”福元的聲音再次響起。
黏稠的黑色藥汁順著小幾滴在沈弱流下巴處,順著下巴再流到脖頸,流進衣領,一些滴落地面,滴答滴答……
霍洄霄將沈弱流脖頸的藥汁抹凈,在他頸側揉搓開,雪白染上漆黑,泛出點點紅,像是什么烙印,
“圣上的藥撒完了吶,今夜怕是睡不好覺了,臣手指上沾了些,要不要臣喂你吃……”霍洄霄笑得惡劣。
沈弱流怕極了,不該招惹這么個瘋狗!
吃一塹長一智。
在霍洄霄這里他卻屢次上當,將自己置于恥辱,危險境地,沈弱流別開臉,躲開他的手指,蹙眉冷聲道:“你放開朕!”
霍洄霄置若罔聞,將指尖拿點藥自己舔了,“真苦……”
沈弱流扭動著身子,幾乎是磨著后槽牙道:“霍洄霄!”
這刻,沈弱流才從心底覺得,他與霍洄霄,根本不可能與他和其他人一般好好說話。
這個混賬總能以各種意想不到的方法將他的怒火徹底點燃。
霍洄霄笑了一聲,捏了他腿彎一把,“圣上嘴挺硬,只是……腿抖什么,臣還什么都沒做呢。”
渾身血液直涌頭頂,沈弱流氣得耳根臉色漲紅,咬著牙別開眼,平息了許久,才將怒氣壓下,盡力維持平和道:
“朕那句話是真的,信不信由你……你送往北境的銀子在喆徽二地被劫,你應該知道是誰的手筆。朕今日召你來,是想問你,朕上次的提議,你考慮得如何?”
霍洄霄眼眸深了深,勾唇一笑,“沈弱流,你是覺得緒王此番動手劫了我送往北境的銀子,我就會乖乖跟你合作?你憑什么這么篤定?”
先前盧巍對他那般挑釁。
霍洄霄當時只覺他有病,待他知道銀子被劫之后,才明白他那些話的真正含義。
事情很淺顯,盧巍在他這碰了一鼻子灰,便去緒王那里哭娘,緒王本就沒把霍洄霄放眼里,送到嘴邊的肥肉,他不會不吃。
沈弱流知他不會如此簡單便松口,以當前十分屈辱的姿勢直視霍洄霄,咬牙道:
“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朕上回說的那兩點,依舊作數。”
“朋友?沈弱流,你不覺這兩個字擱在你我之間十分可笑嗎?”霍洄霄略松了勁,單膝跪在榻上,嗤笑道。
這么躺著,腹部有種不安全感,像是砧板上的魚,任人宰割,沈弱流掙扎坐起,卻被霍洄霄按下去,只得漲紅著臉繼續忍受這份屈辱,
“朕與你,亦算不得敵人,要求你盡管提,只要在朕權力范圍內……”
霍洄霄正欲開口,沈弱流瞪著他補充,“那個混賬要求除外!”
“我倒是十分好奇吶,沈弱流……”霍洄霄笑了幾聲,俯身貼耳,
“嚴瑞究竟替嚴況辦了件什么事兒,令你如此大動肝火,即便是在我這里屢次碰灰也要將嚴瑞拿到手。按道理,你要查嚴況,從遇刺之事著手不也可以么?”
沈弱流接話,霍洄霄愈發好奇,“你不如與我說說,興許我聽完也覺嚴瑞實在是助紂為虐,可惡至極,就將他交于你了。”
沈弱流看著他,“這是你的條件?”
霍洄霄挑眉默認。
“此事絕無可能!”沈弱流蹙眉,斬釘截鐵道。
那種腌臜玩意,那種丟臉之事,沈弱流自矜身份絕不可能說出口。
何況,還有一點……他的眼神挪向腹部,緊緊閉上了嘴。
霍洄霄笑了聲,低伏在他耳側,“圣上這般,那臣與你可就沒得聊了吶……”突然,他的話鋒一轉,
“可臣也實在是好奇,圣上忘了嚴瑞可還在臣手里,你不說我去審他便是!”
沈弱流一愣。
說完,霍洄霄徹底松開他,從榻上起身,整理衣衫,笑道:“多謝圣上招待,臣有要事,先告退了。”
他抬步朝福寧殿外,沈弱流急忙下榻追趕,卻在殿門口恍然發覺自己衣冠散亂,脖頸上藥汁與被搓出的紅痕相交映,這幅樣子,實在叫人誤會。
只得在門內咬牙切齒怒喝,
“霍洄霄!你給朕滾回來!”
金烏西墜,回答他的是樹枝上的一聲鳥鳴,檐上的一聲護花鈴叮鈴輕響。
第37章 第37章
金烏西墜, 暮色四合,北郊校場帥營內,霍洄霄大馬金刀地坐在上首, 旁側站著牙斯。
嚴瑞跪地, 戰戰兢兢,旁側于梨滿臉淚痕, 渾身發抖,三人中最為冷靜的反倒是蘊玉,此刻跪地昂首看著霍洄霄道:
“世子爺叫奴盯著盧公子, 奴都有好生照做, 不知為何卻又將奴擄來此地這么些天?”
霍洄霄蹺著腿,笑了聲,“你倒是鎮定, 怎么?莫非是還指望著盧大公子來救你?我看他倒是寶貝你得很。”
“世子爺說笑了。”蘊玉垂眸, 淡淡道:“嫖客無情, 婊子無義, 八大胡同遍地是美人,干的都是以色侍人的勾當, 今天盧公子憐惜這副皮囊,明日可就不一定了, 奴沒指望任何人來救, 只是人到死面前也就沒什么好怕的了。”
霍洄霄這刻看了他一眼,“你倒是省得清, 一母所出, 你這位阿兄反倒不如你!”他看著嚴瑞, 后者渾身一震。
蘊玉看了嚴瑞一眼,雙眉緊蹙, “大哥雖犯了些事,可我三人從未有不敬世子爺的地方,世子爺為何抓我三人奴實在是想不通,還請世子爺明示。”
霍洄霄挑眉反問,“你覺得我想抓誰,想殺誰,需要理由?”
蘊玉梗住了,北境世子爺,大梁朝唯一的異姓王世子,此等能與天子緒王掰手腕的遮奢大人物,他想處置三個沒有家世沒有靠山的奴婢,比碾死一只螞蟻還簡單。
而他們,不過是三個奴婢,即便是明日橫尸街頭,也無人會在意。
登時,蘊玉面色煞白,不再是一副淡定模樣,磕頭道:“請世子爺高抬貴手,放我三人一條生路!”
“嚴瑞當初十兩銀子便將你賣進了輕煙樓,千人調笑萬人壓,受盡凌辱,他犯的事又與你沒什么關系,說重了你也頂多擔個包藏之罪而已,如今你不僅不恨他卻倒幫他他求情,有意思吶!”
霍洄霄一只手握著直刀柄,抬起又落下磕在地上輕響,雙眼微瞇,似笑非笑,
“不過我卻覺著你也不能大度如此,莫非是怕你阿兄死了之后,你們三人那近在八城的八十阿母無人照料?”
蘊玉面色白如死灰,重重磕頭道:“母親她與此事更無關系!奴求世子爺不要將她牽扯進來!”
霍洄霄將直刀重重磕在地上一聲悶響,冷笑道:“我跟某人玩得起勁,放了你們不可能……至于你母親嘛,生死也在你們三人手中攥著,我看你像個聰明人,應該懂這句話的意思吧?”
蘊玉愣了一瞬,磕頭道:“世子爺要我們三人做什么?”
霍洄霄淺色雙眸從嚴瑞掃到于梨,視線猶如淬霜的利刃……像是被鷹隼盯上的獵物,兩人毛骨悚然,渾身僵硬,一動不敢動。突然,
霍洄霄起身,走到嚴瑞面前,直刀唰啦出鞘,寒刃乍現。
“你主子嚴況,幾月前曾叫你辦了件事情,我記性不好,記不起究竟是件什么事情了……”他將直刀抵在嚴瑞項前,鋒利的刀刃下即刻滲出了一串血珠子,霍洄霄唇畔噙著絲笑,眼底一片森冷,
“你來替我回憶回憶,是件什么事情吶?!”
嚴瑞一動不敢動,額上冷汗簌簌直下,嚇得幾乎癱倒在地,“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吶大人……”
寒刃繼續向前逼近,鮮血簌簌直下,染濕衣襟,旁側于梨驚呼,“阿兄!”
血越流越多,刀割在皮肉上,每近一點,都疼得發抖,終于,嚴瑞再也忍耐不住這股疼痛,高舉雙手連連討饒,“我、我說!大人手下留情!饒我一命!我說!”
霍洄霄露齒一笑,起身將刀丟給牙斯,“識時務者為俊杰吶!”
牙斯拿著刀,站在嚴瑞身側,刀尖直逼嚴瑞前頸,只要他敢撒謊一個字,即刻就能令他身首異處。
“說吧!”牙斯一笑。
嚴瑞瞅著那抵在下吧處得鋒利刀尖,臉色煞白,也顧不得脖子上的傷口正在滲血,咽了口唾沫道:
“幾月前老爺得到消息,公子在喆徽犯了事,此事還涉及緒王一黨的姚云江,圣上要掣肘緒王,派了內閣首輔徐攸下巡江南徹查此事,老爺為保公子,亦為討好緒王,得知小人有個妹妹在宮中當差,便叫小人與妹妹給圣上、給圣上……下毒!”
霍洄霄蹙眉,“什么毒?”
嚴瑞看了他一眼,嗓音顫抖,“小人不知……只是老爺當時是下了狠心要圣上的性命,他以阿母性命相脅,小人沒有辦法,只能按他說的辦……”
霍洄霄眼神轉向于梨冷冷道:“你照做了?!”
于梨嚇得渾身發抖,癱倒過去,蘊玉急忙扶住她。
“……是。”她不敢看霍洄霄,垂頭戰戰兢兢答道。
沈弱流如今還好端端地活著,顯然事情并沒有成功。
是沈弱流發現了?
不,不可能……若是沈弱流當時便發現了,他不會給于梨逃出皇宮的機會,更不會給嚴瑞逃跑的機會,而是即刻下旨將此二人拿了,再將嚴況一并處置,必不會等到現在。
沈弱流方才那副咬死不說的樣子,絕不會是下毒這么簡單。
目光挨個掃過下首跪著的兄妹三人,霍洄霄眼眸陡冷。
誰在撒謊?!
嚴瑞以目視地,抬袖擦著額上冷汗,咽了口唾沫。
這時,霍洄霄冷笑了一聲,驟然起身,抬腳朝嚴瑞心口踹去,“死到臨頭,還他娘的跟我撒謊!!”
于梨嚇得尖叫出聲,蘊玉抱著阿姐冷冷看著這個兄長,不為所動。
嚴瑞被踹倒在地,滾出一丈,吐出一口鮮血,霍洄霄一腳踩在他心口,“真他娘的當我好騙!信不信現在我就一刀砍了你拖出去喂狼?!”
牙斯怕他真將人給玩死了,忙收了刀擋著霍洄霄,
“公子,現下人還不能殺!您悠著點!”
霍洄霄倒也沒真想把人殺了,將靴尖一點血在嚴瑞身上蹭干凈,他回身坐下,蹺著腿,“再給你一次機會!該說些什么你自個兒掂量掂量!”
被一腳踹出了內傷,嚴瑞捂住心口哀嚎,聽到這句話,連滾帶爬地上前磕頭道:
“小人、小人該說的都已說了!大人饒我一條賤命吧……”
“放你娘的狗屁!”霍洄霄又是一腳踹過去,也不跟他廢話了,
“牙斯!帶人去將他北三城的阿娘抓過來!不給他點顏色瞧瞧真他娘的當我是軟蛋!”
蘊玉忍無可忍,上前抓住嚴瑞抬手便是一巴掌,“阿兄!母親!母親她年事已高!你就讓她安享晚年罷!”
這一巴掌將嚴瑞扇懵了,過了半晌,他掙開蘊玉,跪走上前,連連磕頭道:“我說!大人我說!”
霍洄霄抬手示意牙斯,冷笑道:“想清楚了再說!”
嚴瑞聲淚俱下,“是、是我!是我將毒藥錯拿成了嚴況用在床笫之間的另一種藥,所以,圣上如今還好端端的,事后我怕嚴況發現,亦怕圣上追查,所以我逃出了嚴府……大人明鑒,小人真的只知道這么多吶大人!”
“什么?!”霍洄霄一愣,“你說什么藥?”
嚴瑞額頭磕出血來,“那藥名為‘春宵一刻’……嚴況幾月前看上了一個貌美小娘,那小娘性子烈,寧死不從,嚴況便不知從哪得了此物,說是即便是個七尺男兒也能憑此物輕松馴服,且事后不留痕跡,叫人無從覺察。是小人錯將毒藥,拿成了此藥,下給了圣上!”
霍洄霄覺得腦中有一根弦啪嗒一聲斷了,面色一沉道:“……什么時候的事?”
嚴瑞一愣,“啊?”
霍洄霄倏然起身,揪住他的衣領,一字一頓清晰明了道:“……給沈弱流下藥,是什么時候,在哪里的事?!”
嚴瑞渾身抖得似篩糠,聲淚俱下,“是、是八月,在東圍行宮!”
手下一松,霍洄霄步履踉蹌,堪堪站定,額上青筋暴起,
“沈弱流為何將近九月才回郢都,其間又發生了何事?!”
嚴瑞幾乎要痛哭流涕了,不停磕頭道:“八月十二圣上策御馬獵鹿,不承想卻被鹿沖撞,跌落馬背……小人、小人實在是不知道了,大人明鑒吶!小人該說的都說了,大人饒了小人吧!”
頃刻之間,霍洄霄腦中有什么東西“轟”地一下炸開,他掀開簾帳,大步朝外走去,將牙斯的驚呼拋之腦后——
“公子?!”
天穹一彎清冷的月,朔風刮骨,飛電從遠處奔馳而來,霍洄霄飛身上馬,揚鞭直沖……
原來……原來那一夜沈弱流并非自愿,而是被下藥的!
怪不得那夜沈弱流會莫名其妙出現在他帳子里。
……怪不得沈弱流不愿意提起那夜之事。
他竟然在沈弱流被下毒的情況下對他做出那等事……那樣倔強,那樣矜貴的人,竟然被他乘人之危,壓于身下百般磋磨。
當時的他定然是覺此事屈辱骯臟,亦覺他骯臟不堪。
一點落在白紙上的污穢。
……怪不得他對自己那般冷漠,怪不得他逃了。
沈弱流有潔癖,他怎么能接受這樣污穢不堪的事。
他怎么能直面乘人之危對他做出此等骯臟之事的自己。
萬般表現,都只因那一夜并非沈弱流自愿,而是被迫。
于他而言,那一夜就是個骯臟的錯誤。
此刻真相大白,渾身血液涌現頭頂,霍洄霄額上青筋暴起,霍洄霄幾乎要瘋了。
他的愛恨,他的憤懣,怨懟,自以為的繾綣糾葛就如同一個笑話一般被攤在青天白日之下。
那些對于沈弱流的針鋒相對,此刻再看就像是一拳頭打在棉花上,令人無力;就像是一個跳梁小丑唱著獨角戲,令人發笑。
天穹黑沉沉的,月光猶如幽冷的霜,遠處山林傳來陣陣狼嗥,飛電疾馳不知道去往何處。
這個真相顯然不是他想要的,霍洄霄心中猶如關了一只發狂的野獸,混亂瘋狂,想即刻騎馬飛馳去見沈弱流。
可見了他該說什么?
說我乘人之危睡了你?說我那時候不知道,對不起?
又該問什么?
問那夜之事,要殺要剮,他為何不與自己直接挑明,而是裝作沒事人一般對自己的一切試探,戲弄,針鋒相對無動于衷?
沈弱流絕不會坦言。
……飛電疾馳,霍洄霄陡然松開馬韁身子仰面翻倒于地,巨大的疼痛使他混亂的心得以片刻寧靜。
愛不成愛,恨不成恨,說不得問不得,動不得……不知該向誰發這股鬼火,不知該向誰去討這筆債。
朔風嗚咽,如泣如訴,霍洄霄抬起手背蓋住雙眼,過了許久,他唇角勾起一絲冷笑,起身上馬朝郢都飛馳而去。
……他是對不住沈弱流,可沈弱流亦有對不住他!
*
沈弱流在小黃門的服侍下換了件干凈衣衫,又用清水將臉側那混賬東西揉上去的藥汁擦干凈了,蹙眉左嗅右嗅卻仍舊覺得身上還是有股子藥味。
窗邊,福元正忙忙碌碌指揮著侍女將榻上東西都換了干凈的,看沈弱流從屏風后出來,一下呲溜過去,
“哎喲圣上,您可注意腳下,別踩著碎碗片扎了腳,奴婢扶著您去那邊先坐著。”
那碗被霍洄霄撞下來摔了個稀碎,瓷片滿地都是,幾個小黃門正在彎腰收拾著。
沈弱流想起霍洄霄便覺氣不打一處來,罵道:
“那個混賬東西!喂不熟的瘋狗!朕遇到他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虧朕先前竟還想著與他平和相處,現下看來簡直是可笑至極!”
福元也覺得世子爺屢次犯上,實在是太過放肆,不過這回倒也算做了件好事……他掃了眼地上的碎瓷片,笑道:
“圣上息怒,別氣壞了龍體,方才您沒進多少東西,奴婢去司膳房拿碗甜羹來您吃了墊墊?”
沈弱流這些日子惡心的毛病好了些,肚子里揣著個小混賬,餓得倒是比以往快了,這會兒胃里正叫囂著,氣也隨之消下去,點了點頭,
“說起來朕也有些餓了,你去罷。”
福元退下去,小黃門收拾了瓷片也下去了,殿內只余沈弱流一人,他挪到窗邊,斜靠在榻上假寐,這時,沈七進來拱禮,
“圣上。”
沈弱流睜開眼,頷首道:“查到了?”
沈七以目視地回稟,“是,世子爺出宮后并未回府,而是去了北郊校場,那處有多人把守,屬下不敢貿然入內,只敢在外圍探查……世子爺進去大概半個時辰便出來了,之后又去了蘇府。”
頓了頓,他繼續道:“屬下覺得那處校場的守衛倒像是世子爺進郢都所帶的三百狼營軍士,屬下猜,嚴瑞既不在北境王府,大概便是在此處關著。”
沈弱流挑眉,“北郊校場?朕怎么從未聽說過?”
沈七拱禮道:“那處校場是先帝時期劃歸邊防營練兵演武的,那時候邊防營統帥便是如今的北境王霍戎昶,后來挐羯人破仙撫關直逼寒州城,先帝陛下便在白霜嶺拜將臺上封霍戎昶為北境王,帶邊防營駐守寒州城……幾十年過去,邊防營成了如今的北境三大營,霍家久不在京城,那校場又實在是偏僻,久而久之便荒廢了。”
“這么一說,朕倒是記起來這回事了。”沈弱流雙眸深不見底,冷笑道,
“這混賬玩意此番進京不僅私帶狼營三百軍士,如今竟還在校場內私自養兵?!簡直是反了天了!”
沈弱流方才起,腦中便一直盤桓著一個詞——
引狼入室。
霍洄霄便是這條難馴的惡狼。
即便是對付緒王也不如對付此人棘手,霍洄霄此人又瘋又狠,就跟糞坑里的石頭似的又臭又硬,油鹽不進,處置不當莫說是撬開這塊臭石頭,只怕自個兒身上都要沾上臭味。
沈弱流對這么個地痞流氓實在是沒有辦法。
可如今,狼已登堂入室,不日便能直逼天子臥榻,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一個緒王已足以棘手,豈能再叫霍洄霄成了勢,沒有辦法也得想出辦法!
沈弱流當即吩咐,“你帶人盯著北郊校場,那三百人不好對付,切莫輕舉妄動,若有機會,先將嚴瑞劫出來。”
“是!”沈七拱禮退下。
殿內靜悄悄的,月華照出婆娑樹影,沈弱流心煩意亂,適時腹部傳來“咕”的一聲。
沈弱流輕輕拍了下小腹,“小混賬,你倒是胃口大得很!也不知是誰的種!天天只知道吃吃吃!”
福元提著食盒走到殿門口便聽得這句,不禁一笑,過了片刻才走進去,將食盒打開,里頭碗碟一樣樣擱在桌上,
“奴婢想著圣上半天沒進什么東西,只一樣甜羹怕是不夠,就自作主張另拿了些糕點來,都是圣上素日愛吃的……圣上如今還懷著小主子,萬不能餓著了。”
沈弱流這幾日一直強迫著自己忘掉肚子里揣這個小混賬這件事,可到底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加上身邊福元的擔憂,怎么可能當作不存在。
留這小混賬三月已是極限,萬不能再留他到四月。
更不可能叫他足了十月降生于世。
那藥被霍洄霄那個混賬弄灑了,只好再煎一份,于是,沈弱流邊吃一碗甜羹,邊道:
“福元,謝老先生開的藥,去再煎一碗送來,朕用完這甜羹便服。”
笑意僵在了福元嘴角,他撇下嘴唇,欲言又止,卻還是道:“……是,奴婢這就去。”
福元轉身朝外,走出一半,卻又折了回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磕頭道:
“圣上,奴婢知道您的難處,圣上貴為九五之尊,金枝玉葉,讓您生下小殿下,實在、實在是一種折辱!可奴婢萬死,即便是圣上要砍了奴婢這顆腦袋,奴婢也要勸勸圣上,為何不將留下小主子呢?”
福元眼眶通紅,面朝地面,聲音也染上哭腔,
“圣上這些年都是一個人過來的,緒王狼子野心,百官見風使舵,日日與這些人周旋,如履薄冰,有些時候連覺都睡不好,奴婢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奴婢終究只是奴婢,不能與圣上同心同德,亦不能體察圣上所思所想……奴婢覺得,若有一位與您血脈相連的小主子陪著,圣上也該不會是像現下這樣孤零零的一個人……”
說完,他又磕了一個頭,“奴婢多嘴了,圣上即便是要砍了奴婢這顆不值錢的腦袋,奴婢也絕無怨言。”
婆娑樹影隔窗透入,時時搖晃。殿中靜了半晌后,沈弱流將碗放在桌上,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福元,你可知朕為何不愿留他?”
福元愣了愣,抬頭答道:“奴婢只知圣上有圣上的難處……”
沈弱流笑了笑,目光透過窗欞盯著院中光禿禿的樹枝,聲音幽幽的,“朕是怕他的另一位生父……”
怕那人的身份會使他厭惡這個孩子。
沈弱流沒告訴任何人,他其實在得知這個孩子存在的那一霎,腦中靈光一閃喚起一絲記憶,想起了一些畫面。
不堪入目充滿骯臟污穢的畫面。
大概率也是這個孩子的由來。
他雖不知那人是誰,也不知那是何地,卻根據孩子月份有個大概猜測。
他覺得,這件事情大概是發生在秋獵那個月前后,雖不篤定,卻也猜測這個孩子可能是嚴況與他下藥那夜有的。
可那夜百官隨侍,在他失去任何知覺的情況下,任何一個男人只要起了歹心,都有可能是這個孩子的父親。
嚴況給他下這種藥,下完藥又想對他做什么呢?
做了還是沒做……其間太過骯臟,沈弱流不寒而栗,不敢再細想下去。
好的一點是,這個孩子的父親,并沒有在事后來找過他,說明他應該不是想以此要挾。
可孩子馬上就要足四月了,沈弱流不敢賭。
將這個孩子生下來之后若發現他的生父是沈弱流最不愿的那一位,屆時他該如何面對這個孩子?
生了就要負責。
太多的不確定性使他不能,也不敢留下這個孽種。
福元不懂他心中諸多憂慮,只是單純地希望能有個人陪著圣上,好叫他這條危機四伏,爾虞我詐的陰霾之路,能稍微見得些日光,溫暖一些,心累之時能有一隅供他不受任何煩擾地睡上一覺。
人沒有愛該有多孤寂呀?
可他與圣上,勝春與圣上,日后的佳麗三千與圣上,皆不可論愛,九五之尊面前,尊卑有別,只有真正與他勢均力敵,可共同眺望同一處風景之人才可論愛,比如從圣上肚子里生出來流淌著一樣的血的小主子。
福元笑了笑,“奴婢粗笨,想事情也簡單,不懂那許多,只覺得無論小主子的生父是誰,他都有圣上的一半血脈……有圣上的血脈必定是一個極聰明可愛,極漂亮良善的小娃娃。”
沈弱流一怔。
一直以來,他都將這個孩子視為外物,視為一個附在他身上的什么東西。
沒有生命,讓他煩惱的存在。
福元卻一語點醒夢中人。
沈弱流恍然發覺,這個在他腹中一點點長大的孩子竟然切切實實流淌著他的血,是由他一半骨肉一點點喂養,捏塑出來的一個生命。
就像是將你抽筋扒骨,再用血相和,塑造出來的一個泥人。
只不過這個泥人是有生命的。
自己一半生命的延續,怎么可能沒有一絲感情。
沈弱流手落在腹部,掌心感受著隔著肚皮傳來的溫熱,心口有些酸澀,“罷了,這藥不不必煎了。”
……暫且留他一時。
小東西還不足四月,在此之前,他只需將秋獵那日他最不愿是孩子生父的人排除掉便是。
第一個,是嚴況。
福元大喜過望,不禁從地上跳起來道:“圣上要留下小主子?!”
沈弱流不多說,只是笑了笑。
福元喜極而泣,抬袖揩眼淚,又給沈弱流盛了一碗甜羹,絮絮叨叨道:
“圣上懷小主子辛苦,要多吃些,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都與奴婢說便是,天越冷了,圣上的衣服得叫司衣房來裁新的,月份再大些的衣物也得提前備著,這小主子的衣物用具也得趕緊準備起來……”
沈弱流好笑地搖了搖頭,端起甜羹一勺勺吃著。
這時,勝春從外進來,拱手道:“圣上,蘇學簡那頭來了消息,說北境王世子爺叫他傳信給您,說圣上若想要嚴瑞跟于梨,明日便去北郊校場走一趟,還有……”
勝春看了眼圣上,頓了頓才繼續,“世子爺說,圣上若有那個誠意,便不要再叫北鎮撫司那幾條狗在校場周圍打轉。”
沈弱流愣了半晌,才將碗擱在案上,雙眉微軒,“福元,今早的太陽從哪兒出來的?西邊還是東邊?”
憑他威逼利誘,仍舊死咬不放的瘋狗此時卻突然松了嘴。
這倒是奇了。
第38章 第38章
馬車停在麻石道前, 福元先下去,放了腳凳,伸手去扶車內之人,
“圣上, 地上碎石子多,您可仔細點兒。”
校場兩面環山, 朔風吹過猶如穿堂,風勢更烈,沈弱流剛踏出車門便被吹得衣袍翻飛, 不禁攏緊了身上白狐大氅, 此番深入虎穴,又摸不準那條瘋狗個意思,到底還是沒方向單槍匹馬孤身入內, 不遠的暗處, 沈七沈九帶著錦衣衛遠遠地綴著。
沈弱流冷面下車, 與福元走入校場內, 幾個精壯的漢子似乎剛晨練完,裸著上半身在馬槽內擦洗, 見有生面孔入內,不時警惕地打量。
中間帥營沖出一個琥珀色雙眸的少年, 毛毛糙糙地上前迎接, 未待他開口,沈弱流蹙眉掩鼻, 冷聲道:
“霍洄霄呢?叫朕來如此臟亂之所, 他為何不來迎接朕?”
牙斯平日里嘴上沒個遮攔, 但到了面前對這個身份尊貴又與自家公子關系匪淺的小皇帝多少還是有些犯怵,眼神閃爍, 摸著鼻子道:
“公子在帳子內,您一人進去便是,閑雜人等不得入內。”他橫身擋在福元面前。
“閑雜人等”福元先不樂意,正要開口,沈弱流抬手示意他打止,
“罷了,福元,你在外候著。”
“……是。”福元咬牙切齒地看了眼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琥珀色雙眸少年。
沈弱流抬腳入內,卻先看見霍洄霄背對著帳子門口,赤裸著上半身,擰了帕子擦身,渾身熱汗。
不堪入目!
沈弱流蹙眉,別開眼走過去,“世子專程叫朕來此地,便是為了叫朕看你如何在天子眼皮下私自屯兵,蓄意謀反的嗎?”
聞得動靜,霍洄霄怔了會兒,并未回身,將帕子擰干,自顧自擦著身上的汗,
“我要真有那個心思謀反,只怕你在踏進校場大門那刻就已經被我的人擒住了。”
沈弱流不耐煩,“朕不想跟你廢話,嚴瑞在哪兒?”
霍洄霄隔著簾帳朝外掃了一眼,答非所問,“這么多條北鎮撫司的狗在后綴著,至于如此興師動眾嗎?沈弱流。”
沈弱流冷笑了聲,“跟條瘋狗共處一室,朕自然要小心些。”
畢竟,這混賬發瘋忤逆犯上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觸感,此刻還在沈弱流脖頸上留有余溫。
霍洄霄沒有當即接話,而是走過來,俯身盯著他,臉上神色意味不明。
近在咫尺。
“你想做什么?!”沈弱流身子后仰,拉開距離,警惕道:“朕警告你,不要亂來!”
霍洄霄唇畔勾著絲笑,卻沒有做出任何動作,只是盯著他看,一瞬不瞬,淺眸由他的眼,落至他的唇,再往下到脖頸……渾身上下,兜頭到腳掃了一遍。
沈弱流護著肚子,身子繼續往后,咽了口唾沫,“沈七他們就在外面,朕要是少了一根汗毛,輕則人頭落地,重則流血漂櫓!”
這刻,霍洄霄抬手朝他伸過來……沈弱流心口發緊,死死閉上了雙眼。
然而那只手卻未落在他臉上,只聽頭頂一聲輕笑傳來,
“沈弱流,其實我有時候挺好奇的,分明發生了那樣的事,要殺要剮都是你占理,可你倒好,跟個縮頭王八似的裝瘋賣傻,你這皇帝做得憋屈不憋屈?”
沈弱流試探著睜開眼,卻見霍洄霄不知何時已經垂下了那只手,就跟方才的動作只是他的錯覺似的,淺眸微瞇一瞬不瞬,神色復雜。
霍洄霄挑眉,似笑非笑,“你是怕北境的三大營?還是說你以為這樣就能以此要挾,叫我自覺理虧,再怎么被你利用捉弄都心甘情愿?”
“?”沈弱流眉頭緊鎖。
這混賬不知又在發什么癲。
“在朕面前,還請世子注意措辭!”沈弱流不想陪他發顛,抬手推開他。
卻被反手捉住。
霍洄霄沒用勁,捏著他手腕蓋在自己心口處,自顧自說下去,“……還是說,你其實想要的是我這顆心?”
撲通撲通。
沈弱流掌心感受到隔著胸腔傳來的跳動……以及失去衣物遮蓋,肌膚相觸傳來的灼熱,他心間沒由來的慌亂,被燙到了一般,猛然將手抽回來。
“朕、朕要你的心做什么!”沈弱流耳尖通紅,眼神閃爍道。
流氓禽獸的心,指不定是什么顏色的。
充斥著骯臟污穢的心,他要來做什么?
沈弱流握緊那只灼熱的手藏在袖中,忍不住地蹙眉。
……沒頭沒腦的,說的什么混賬話!
霍洄霄唇畔笑意不改,垂眸仍舊保持著那個動作,神色晦暗不明,“……也是。”
過了片刻,他才垂下手,大馬金刀地在另一側落座,笑道:“不管你是何企圖,過了今日咱們兩清。”
沈弱流聽得云里霧里。
這混賬的每一個字他都聽得懂意思,怎么連在一起成一句話他卻聽不懂了?
什么兩清?
誰欠了誰的?他欠了霍洄霄的?還是霍洄霄欠了他的?
未待他琢磨出個所以然來,霍洄霄已經斂起了笑意,淡淡道:“嚴瑞就在隔壁關押著,圣上想要,自可將人帶走。”
沈弱流也顧不得再琢磨他那些沒頭沒腦的瘋話了,看著霍洄霄,并無太大驚喜,“條件呢?”
霍洄霄蹺著腿,指尖在桌面有節奏地輕點,“放臣回北境,此為其一;北境大軍日后只會交予臣之手,此為其二……”
他側頭看沈弱流,頓了頓,才繼續道:“此后每一年,給北境的撥款在戶部商定的基礎之上多加二百萬兩,至于內閣那幫老東西同不同意,圣上自行斡旋解決,臣只要見到銀子,此為其三;其四嘛……”
沈弱流的眉頭已經蹙了起來,霍洄霄只當沒瞧見,自顧自道:
“南十二州,京畿八城,西南兩府,若無戰事,各個衛所每年按律法所制軍械均歸北境所有,此為其四。”
帳內寂靜,一時間誰都沒有再開口。
霍洄霄并不催促,仰靠著椅背好整以暇。
半晌之后,沈弱流才蹙眉道:“其一其二,朕可當下應允,其三,內閣朕無法掌控全部,其四,南十二州西南兩府屬緒王麾下,京畿八城態度曖昧不清,見風使舵,朕現下無法答復。何況……”他看霍洄霄,語氣染上一分寒冷,
“北境王府掌控二十萬大軍,于朕而言已是威脅,若再為豐其羽翼……朕該如何信你?”
霍洄霄嗤笑了聲,語氣嘲諷,“若圣上應允臣所言四點,臣可保證北境二十萬大軍皆為你所用,不管圣上信不信,臣對你這寶貝皇位還真沒什么興致……圣上愿不愿意賭,對臣來說,都沒什么差別,可北境二十萬大軍,圣上當真舍得嗎?圣上你有得選嗎?”
沈弱流哽住了。
蛇拿七寸,此回卻是霍洄霄準確地捏住了他的七寸。
前狼后虎,是個死局,沈弱流確實沒得選。
嘆了口氣,他道:“挐羯人覬覦北十四州數十載,朕知道,若非霍家這些年死守,只怕挐羯人早已破寒州直抵郢都,郢都對你而言是座囚籠,而朕卻將你關進了這個囚籠,朕知道因為此事,你對我的怨懟頗深,大梁愧對霍家,而朕……亦有愧于你。朕這樣做,是被逼無奈,沒有辦法,但這不是傷害你的理由。”
身在死局,人人都是棋子,命不由己,也包括沈弱流。
風雨飄搖的江山擔在他的肩頭。
稍有不慎,便是山河破碎,水深火熱。
無人在意,這個擔起整個大梁山河的人,不過是一個堪堪十八歲的單薄少年。
受萬民供養,便要對萬民負責,很多時候他都沒得選。
霍洄霄垂著眼,沒說話,不知在想什么。
沈弱流站起身,嗓音清凌凌的,“無論你相不相信,這都是朕的肺腑之言……朕希望世子能信守承諾,相應的,朕也會信守承諾。”
說完這句,他朝外走去。
這刻,霍洄霄突然開口,“沈弱流,無論你之前對我做過什么,我對你又做過什么,從今天起……咱們兩清,日后井水不犯河水,你坐你的明堂高殿,我回我的紅蓼原,你別來招惹我,我也不會去招惹你。”
沈弱流一怔,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覺,這刻卻懂他說的兩清是什么意思了。
本來如此嘛,一個大梁天子,一個駐守國門的將帥,一個生死都該永遠困在這籠子似的郢都做一尊萬人參拜的金身神像,一個合該在廣袤的紅蓼原上,湛藍高遠的天穹下自由自在。
君臣之外,本不該有什么交集的。
橋歸橋路歸路,將一切撥亂反正,讓本不該相交的兩個人重回正軌。
這才是理所當然的。
半晌后,沈弱流才抬步繼續朝外走去,“……世子所言,亦是朕心之所愿。”
霍洄霄盯著他的背影。
帳外緋色的夕陽灑在他身上,在地上拖出一條長長的影子,就跟把誰剖開,流了滿地血似的。
那么單薄的肩,那樣瘦弱的四肢,就連那張雪玉艷絕的臉都還帶著少年的稚氣。
孤影伶仃,風一吹就倒。
霍洄霄晃了神,拿手背蓋在眼睛上,半晌后罵了句:
操!
……裝什么可憐見。
*
夜半,整個巷子內一片死寂,連秋蟲嘶鳴都不曾有過一聲。
天穹幽黑遼闊,半點星子也無。
右都御史嚴況府上,漆黑之間隱約可見,門楣之上“嚴府”二字牌匾已被重新掛了上去,大門緊閉,門前并不點燈籠。
后院隱約傳來一點聲響。
嚴府總管打著盞并不明亮的燈籠,左右一瞧,踏進嚴況的房間彎腰低聲道:“老爺,那頭都準備好了,請老爺您移步。”
嚴況一身黑衣,不過幾天工夫,卻先是老了十歲,正坐在太師椅上,似乎已經等了許久了,聞言點點頭站起來,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整個房間,才與總管出了房間。
二人靜悄悄地來到了一個屋子,中央停著一口棺材,各有三個小廝侍立左右。
總管將燈籠掛起來,面色肅穆,“小人按您的吩咐都安排好了,老爺出了城門只管往八城去,那里有人接應,公子那頭也遞了信去……小人不能跟隨左右伺候,盡忠了!”
嚴況面如死灰,點點頭,踏進棺材,對總管道:
“我走之后,趁著圣上還未查到嚴府,你們也快些自尋他路吧,府中東西,想拿什么便拿去吧,也算是主仆之間的最后一點情分。”
總管道:“是。”
嚴況嘴角胡子顫顫巍巍,平躺于棺材中央,閉上了眼睛。
六個小廝左右合上棺材蓋子,隨后起棺。
出了嚴府后門,總管到底還是不放心,叮囑那幾個小廝道:“到了城門口有人盤查,只說是府上下人橫死,怕不吉利,所以趕在夜間出殯,記住了!都靈性點。”
小廝點頭應下,抬著棺材朝郢都城門口走去。
嚴況這幾日提心吊膽,不知圣上那頭怎么突然沒了動向,緒王那頭因著喆徽稅案亦是忙得無暇顧及他人,嚴況只能自保,郢都到底是留不得了。
這幾日他私底下已將手中所有田宅私產悉數變賣,錢一半送去了嚴尚則手中,一半打點各路,為出逃郢都做準備。
直到躺進了這口棺材,嚴況心間那柄高懸的利劍才落下一寸,使他得以片刻喘息。
出了郢都就安全了。
他安慰著自己。
黑暗中,只有行走間繩索不堪重負發出的細微吱呀吱呀聲,一切感官都被放大,嚴況沒由來的緊張,又悶又熱,額頭的汗順著下頜流進衣領,癢酥酥的。
突然,那點細微吱呀聲戛然而止,棺材重重落在地面上,撞得嚴況七葷八素。
怎么回事?這點距離,最多只是將到城門口,怎么會突然停下?
心頭涌起巨大的恐慌,未待他做出反應,“哐當”一聲,棺材蓋子被一腳踹開,新鮮空氣涌入的同時,火光驟然亮起,晃得他睜不開眼睛,只聽頭頂傳來一聲陌生的冷笑,
“嚴大人這還沒死呢,如此迫不及待地就將自個兒找了口棺材先裝了,是為哪般吶?!”
雙眼適應了火光之后,嚴況才見此人一身深玄武服,高眉骨深眼窩,一雙淺眸猶如盯著獵物的鷹隼真死死盯著他,而他手中一柄直刀出鞘,刀尖匯集一點寒光正抵在自己下巴一寸處。
不用多說,他已知此人是誰。
而他的周圍……六個小廝均已被拿下,跪地戰戰兢兢,棺材周圍圍了數十人,錦衣衛,殿前司。
……兩司衙門共同出手,便是捉拿朝廷命官。
霍洄霄挪開目光,驟然收刀,高聲道:“右都御史嚴況,為官不廉,貪墨橫行,其罪昭昭;為臣不忠,屢次忤逆犯上,意圖行刺,其罪可誅!殿前司奉圣命將其捉拿歸案……來人,請嚴大人起來吧!”
嚴況一顆心墜入谷底,雙手扒住棺材兩側,垂死掙扎,“本官乃正三品右都御史,掌大梁烏臺,督朝中百官,無圣上手諭,亦無三司衙門畫押狀令,誰敢妄動本官?!”
“死到臨頭還嘴硬!”霍洄霄冷笑了聲,揪住他衣領提起,“你要圣上手諭,我便是圣上手諭!北鎮撫司便是圣上手諭!嚴大人,本官勸你審時度勢老實點,不要自尋苦頭!”
嚴況被他揪得喘不過氣來,一張臉青白相交,“霍洄霄!你、你這個紅蓼原來的小雜種……公報私仇!”
霍洄霄猛地掐住他脖頸,虛拎半空,淺眸閃動殺意……窒息感使嚴況一張臉轉為漲紫,一股熱流沿著下袍流淌在地面上。
竟是失禁了。
即將掐死嚴況之際,霍洄霄驟然松手,眼神猶如盯著一只隨時可以碾死的螞蟻般盯著嚴況,“我這個紅蓼原來的小雜種掐死你可就是一只手的事情吶,嚴大人……”
嚴況邊咳邊喘。霍洄霄直起身,拿了一方手帕擦著手,冷聲道:
“帶走!”
……
沈七看著殿前司的人進進出出,書牘典籍一箱箱抬出,各個房間貼上封條,不過頃刻,整個偌大的嚴府已被查抄得僅剩下一具空殼。
霍洄霄抄手靠著嚴府門口的那尊石獅子,不知在思索什么。
沈七硬著頭皮走過去,拱禮道:“殿帥……此番多虧殿帥應對神速,否則只怕嚴況此時已經瞞天過海出了城,下官在此謝過!”
原來今夜奉旨捉拿嚴況本是北鎮撫司,可當沈七帶人抵達嚴府時,卻發現嚴府上下已無一人,嚴況早已不知去向,他們一路追尋,在城門口卻見人已被不知從何而來的霍洄霄帶殿前司截堵。
若再晚一步,人出了郢都,屆時再尋,猶如大海撈針。
在圣上面前,沈七亦難逃辦事不力之罪。
所以,即便是沈七十分不愿招惹霍洄霄這個刺兒頭,該道的謝卻也不該少。
霍洄霄聞言,挑眉看了他一眼,嗤笑道:“北鎮撫司都是吃屎長大的么……不,北鎮撫司怕是連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沈弱流那么精明的一個人竟也敢將自身安危交于你們這幫廢物點心!只怕他日沈青霽都拿刀逼到龍床前了,你們這幫飯桶還在高枕鼾眠!天子近旁,你沈七如此辦事效率,霍某實在是佩服吶!”
字字誅心。
沈七覺得霍洄霄的每個字都猶如萬鈞,砸得他的腰桿一寸寸彎下去,在他面前再也挺不直,“殿帥教訓的是,下官等會兒面見圣上自會告罪。”
霍洄霄盯著他,冷聲道:“教訓二字霍某實在當不得,只是你沈七一雙眼睜大了好生瞧瞧,郢都內外,究竟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沈弱流那顆漂亮腦袋!他那副破身板,連捏死只螞蟻都屬吃力,所以養了你們這群狗,你們這群狗若是再不鋒利爪牙,只怕淪為喪家之犬也不過一瞬之間吶……”
天好似愈發沉了,要落雨的架勢,霍洄霄盯著一片漆黑陰沉沉的天空,雙眼微瞇,頓了頓才繼續道:“山雨欲來風滿樓,郢都的天要變了吶……霍某點到為止,你沈七自是比我省得清楚!”
說完,霍洄霄不再看他,手中拎著直刀朝巷子頭的黑暗走去。
風穿巷而過,寒冷徹骨。
沈七打了個激靈,悚然驚醒,冷汗密密匝匝冒了滿額,當即撩袍跪下,朝那人背影叩首道:
“多謝殿帥點醒,沈七受教!”
*
沈弱流外頭裹了件黑色大氅,將明黃常服遮蓋,一張臉隱在兜帽之中,叫人瞧不分明。
沈七與勝春,一個手扣腰間佩刀,一個打著燈籠,走在沈弱流前一寸處引路。
天欲破曉,卻是陰沉沉的落雨之勢,雷聲悶在層層陰云間,隱忍不發,詔獄之內只有一點微弱的風燈吱呀搖晃,來往獄卒,見三人莫不以目視地,低眉順眼。
沈弱流每踏出一步眉頭便擰緊一分,不禁抬手掩鼻。
若非情勢所迫,他真不想踏足此等污穢之所。
終于,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沈七與勝春在過道最內頭的牢房駐足,內有獄卒笑得諂媚前來迎接,“七爺,這地兒骯臟,什么風把您吹來了……”
沈七抬手打住,獄卒這才注意到沈七身后跟著一個纖細的人影,瞧不見樣貌,只憑那衣物用料,便能輕松推斷出是個他惹不起的遮奢大人物,于是他斂起笑,默然地站到一邊。
沈七親自將牢房門推開,對那獄卒說,“你下去吧。”
獄卒詫異,究竟何等的尊貴人物能勞動北鎮撫司千戶,天子御下第一權屬如此恭敬,卻也不敢多想,甚至連再看那道纖細人影一眼都做不到,默然退下。
在詔獄當差,項上人頭都系在這張嘴上,嘴嚴方能活命。
這點無須沈七多說他也能省得清楚。
沈弱流踏進牢房,抬手示意,“你二人不必跟進來,在門口守著,任何人不得靠近!”
沈七與勝春左右守著牢門,“是!”
牢房不見大,正中央提前安置了張太師椅,隔著欄柵,嚴況身上官服已被剝去,手腳皆戴著鐐銬,正愣愣蜷縮在一角。
見有人進來,他也并無動作。
沈弱流在太師椅上落座,將兜帽摘下來,開口道:“多日不見,嚴卿可還記得朕這張臉吶?!”
“圣上?”這刻,嚴況猛然驚醒,眼神猛地掃過來,幾乎是連滾帶爬向前,聲淚俱下,
“圣上……臣一時糊涂,臣罪該萬死!臣死不足惜!但臣一家老小屬實無辜吶圣上!求圣上念在臣為大梁鞠躬盡瘁,披肝瀝膽數十載的份上,開恩放過臣嚴氏一族上下一百多條人命吶!”
“鞠躬盡瘁,披肝瀝膽?!死到臨頭,嚴卿是見了棺材也不落淚吶!”沈弱流聲音陡冷,
“你以為你私下底做得那些,貪墨受賄,包庇舞藏,蠅營狗茍之事朕是半點不知嗎?!朕可不瞎吶!”
沈弱流起身,面露厭惡,“八月你兒子嚴尚則與姚云江在喆徽共謀稅案,將勞苦黎民逼入梁山為匪,朕如今都還在替你的好兒子收拾這個爛攤子!而你,嚴況,你護子心切,為保嚴尚則,竟敢大逆不道給朕下毒,意圖謀殺!下毒不成,你又伙同鴻臚寺卿設計害朕墜馬!墜馬不成,十日前你又做了什么便不必朕細說了吧!”
“樁樁件件,每一件都足以成為朕誅你九族的理由!若你覺你嚴府上下一百多條人命無辜,就不該屢次朝朕動手!”沈弱流走到他面前,隔著欄柵站定,冷笑道:
“嚴況,事到如今,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嚴況雙手抓著欄桿,臉色煞白,涕泗橫流,“臣無話可說!可圣上明鑒……墜馬之事,實非罪臣手筆!請圣上明察!”
層層陰云再也壓抑不住,天空猛地炸響一個驚雷。
沈弱流怒喝,“事到如今,你還敢狡辯!!若非你嚴況手筆,還有誰?!”
這刻,嚴況死死地閉上了嘴,不再開口。
沈弱流亦沒想能輕易從他嘴里套出話來,轉身落座,雙眸微瞇,
“嚴況,朕不知緒王應允了你什么,但你真覺得你這般咬死了不松嘴,緒王就會保你兒子嚴尚則嗎?在朕鐵了心要清理你們嚴家的情況之下,姚云江與嚴尚則之間,你覺得他會選哪個?緒王可沒你這么蠢吶!”
偶有閃電透窗而入,照得沈弱流面色時明時暗。
嚴況頓時瀉力癱倒,嗚咽哭道:“并非臣包庇,臣實在是不知實情吶圣上!臣下毒之事敗露,已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豈有余力再尋此事線索,或是與他人共謀此事?圣上明鑒吶!”
又一個雷聲炸響。
沈弱流猛地一拍椅子扶手,“事到如今,你還不肯供出緒王么?!”
嚴況痛哭流涕,“臣知罪,臣罪該萬死!臣求圣上開恩,放嚴尚則一次吶圣上!”
沈弱流驟然站起身,“嚴況!你當真冥頑不靈!愚昧至極!!”
嚴況捶地痛哭,“圣上明鑒,臣……當真不知吶!”
雷聲悶悶的,陰云又將天穹遮蓋,巴掌大的窗子,透出一絲天將破曉的魚肚灰。
沈弱流重新落座,未再開口,不大的牢房,除了嚴況的痛哭聲,靜得駭人。
直到第一縷陰沉沉的光透窗而入。
“罷了,朕與你多費口舌,亦是徒勞,緒王這塊毒瘤……朕慢慢醫治!”沈弱流垂眸盯著系著宮絳的腰腹,起身走到欄柵外,半蹲掩鼻直視著嚴況,
“嚴卿大概曉得,朕這詔獄呢,有一百二十種刑罰,其間一百種不過只是皮肉之苦,可余下的二十種卻能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盡折磨……但凡是進了詔獄沒有不脫一層皮的,人嘛,活著的時候求一個好活,死嘛,也求個好死……嚴卿你說,朕這話有無道理?”他雙眼微瞇,嗓音就跟一縷透窗而入的夜風似的,又薄又冷。
嚴況渾身抖得似篩糠,重重磕頭,“求圣上賞賜……給臣一個好死!”
沈弱流起身,背手透窗盯著陰沉沉將要落雨的天穹半晌,又收回目光,聲音冷得凍人,
“朕可以不叫他們動刑,賞你一個好死!可朕要知道,你那日指使嚴瑞伙同宮女給朕下毒之后,對朕做了什么?!真話假話,朕自有考量,朕審得你,也審得他人,但凡是說錯了一個字,朕便叫沈七將那二十種刑罰挨個加于你身……你自個兒掂量掂量!”
嚴況愣了片刻,渾身抖得似篩糠,涕泗橫流磕頭道:“圣上明鑒!臣那日叫嚴瑞下毒于你,只用坐等消息,之后就沒再出過帳子半步,更是連圣上的面都沒見過,哪還能再次行刺!臣所言絕無半句虛言,圣上如不信,只用再審嚴瑞便是……”
沈弱流垂眸看他,“朕再問你,你那日給朕下的是什么毒?!若你敢說一個假字,該知道后果!”
嚴況抹了把鼻涕,重重磕頭,“臣那日給圣上下的是鶴頂紅!圣上明鑒!”
“你確定?”沈弱流微微瞇眼。
嚴況重重磕頭道:“臣絕不敢有半句假話!圣上開恩,賜臣一個好死!”
這刻,沈弱流心中疑竇叢生。
嚴況給他下的是鶴頂紅,怎會換成“春宵一刻”?
那夜之人,這小混賬的爹究竟是誰?
但,不是眼前這個惡心玩意就好,至于鶴頂紅為何會變成“春宵一刻”,他再審嚴瑞便是。
沈弱流松了口氣,眼神厭惡地看著嚴況,
“朕與你君臣一場,便賞你個好死!至于嚴尚則與你嚴府一百多條性命,到了地底下,叫他們與你討債便是!”
在最后一縷黑夜褪去之時,他朝外走去,將嚴況的哭喊拋在身后……
天空陰沉沉的,即便是亮了,也被層云遮蓋,風很冷,不時有一陣閃電,一聲雷在耳邊炸響。
詔獄外,沈弱流裹緊了大氅,抬眼看向無邊天穹……一點點溫熱在小腹處跳動。
他抬手輕撫。
……小混賬,你的小命又保住了一天。
第39章 第39章
天陰沉沉的, 風吹得窗扇咯吱咯吱響,福元走到窗邊將半扇洞開的窗合攏,隔絕外頭糟糕的天氣, 才有回身替圣上將冕服大帶系上。
沈弱流展臂, 雙眸微闔,由著福元擺弄, “這么說,是那嚴瑞錯將‘春宵一刻’當成鶴頂紅下給了朕?”
勝春站在側旁回話,拱禮道:“是, 臣與沈千戶還未來得及用刑, 那嚴瑞便全招了。”
“……朕知道了。”他睜開雙眼,“你去罷。”
此刻,沈弱流才松了口氣, 只是如此一來, 小混賬的爹便又失去了線索。
那夜百官隨侍, 難不成真要他將百官挨個抓來詢問……你, 你們究竟哪個才是小混賬的爹?
沈弱流盯著案頭白瓷瓶中供著的一枝秋海棠,心間驀地煩躁, 只恨不能將腹中小孽種掏出來,揪著耳朵問他:
小混賬, 你爹究竟是誰?
適時, 郢都鐘聲三響,陰沉沉的天穹偶有閃電轉瞬即逝, 隨之而來的是陣陣隱雷與鐘聲相和。
朔日。
百官朝見。
福元替他將十二旒冕冠扶正, 又思忖著從里間拿出一件墨狐大氅, 罩在玄衣纁裳之外,笑道:
“天兒不好, 外頭風大,只怕過幾個時辰要落雨,奴婢替圣上披件大氅,萬莫染了雨氣受寒。”
沈弱流收斂神思,笑了聲,“冕服本就繁復笨重,再加這件墨狐大氅,裹得跟個端午節的粽子似的,上下總有十來斤,只怕朕還沒走到紫宸殿內就已累死在半道上了!”
福元拾掇好圣上慣用的物件,聞言滿面憂慮,“圣上莫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張太醫可跟奴婢叮囑過了,圣上之前本就胎像不穩,萬萬不敢再受寒受凍,更不可大動肝火,不然腹中小殿下只怕要有性命之憂……”
沈弱流此刻才恍然驚覺。
腹中小混賬這幾日確實很安分。
安分的有點不正常。
那副落胎藥他沒再吃,安胎藥他卻也沒再吃,連日的腹部刺痛,現下卻歸于平靜,再無半點波瀾……莫非這小混賬是又出了什么狀況?
到底還是有些不放心。
“罷了,午膳后叫張太醫過來,再給朕診回脈,看看這小混賬究竟又怎么了。”沈弱流道。
福元愣了愣,不禁大喜過望,“是,待圣上下了朝,奴婢便去請張太醫來!”
大輦停在福寧殿前,秋風裹挾著一股土腥味撲面而來,沈弱流出了殿門,雙眼微瞇投向重重歇山頂之上陰云密布的廣袤天穹……
今日有場硬仗要打。
*
朔日,百官入天闕門例行朝會。
然今日,頗不尋常,殿上烏臺副使脫帽放簪,將一卷千字罪己書面呈圣上,參堂部首官嚴況統領烏臺,擔督查百官之職,卻不能以身作則,在職五年,貪污受賄一百余件,徇私舞弊,互相攻訐更是數不勝數……又引出八月圣上墜馬遇刺事件亦是嚴況手筆。
樁樁件件,其罪罄竹難書。
而他身為烏臺堂官,不能時時自省,難逃失察之罪。圣上震怒,命都察院當即擬下狀子,將嚴況捉拿歸案,三司會省,秋后問斬,而嚴況之子嚴尚則由于牽扯喆徽稅案,暫且收押回京,按下不表。
隨后,圣上又令侍者當百官之面頌此罪己書,殺雞儆猴。
千字書卷,字字泣血。
瑯瑯之聲落于百官耳中猶如萬鈞,素日與嚴況交好者莫不自危,而與嚴況交惡者,快意的同時亦有一種兔死狐悲之感。
百官無一人敢替嚴況求情,竟連往日與圣上針鋒相對的緒王殿下,在白紙黑字,人證物證俱在的情況下,都未出聲駁斥,只是作壁上觀。
此事蓋棺定論。
……
朝盡之后,郢都入冬前的最后一場秋雨適時落下。
丹陛之上各部堂官撐著傘,三兩結伴,朝天闕門而去。
沈青霽并未撐傘,遠遠地綴于百官之后,絲絲秋雨,徹骨寒冷,將他一身親王四爪團龍服制澆濕大半。
這時有一人撐傘,與他擦肩而過,隔著雨幕,冷笑聲頗為刺耳,“緒王爺怎地跟條落水狗似的,四十萬兩雪花銀莫非還不夠你買把傘的?”
四十萬兩白銀,恰是霍洄霄送回北境的數目。
沈青霽眼眸陰冷,隔著雨幕望過去,只見一只淺眸的狼,正朝他呲出爪牙。
“霍洄霄,本王先前以為你不過一屆上不得臺面的草包,不過軍械一事看來你倒不僅是個草包,還是個地痞流氓,本王是小瞧你了!這些日子忙著給姚云江那個蠢貨擦屁股,沒空理你跟沈弱流那個廢物背地里的勾當,可你也別忘了現下這大梁朝究竟是誰說了算的……”沈青霽聲音淡淡的,眼神閃過一絲陰狠,
“你再怎么跳也不過是我沈氏的一條狗而已,本王高興便踩上一腳,不高興便順手弄死,不過動動手指的事。”
霍洄霄笑出了聲,“王爺說得輕巧,可不照樣連我這條狗都難收麾下?”
沈青霽看向他,目光陰冷,“本王不是不能,而是不想,這點你要搞清楚,你雖有點手段,也不過一屆莽夫,本王不需一屆莽夫!即便日后北境大軍交于你之手,本王也有法子讓你握不住!說到底……你真覺得沈弱流那個廢物能成什么事?”
霍洄霄隔著雨幕朝紫宸殿內掃了一眼,答非所問,“來我這個莽夫都知道有個詞叫驕兵必敗,王爺一世英名卻反而不知。”
“年紀不大,口氣挺大!一個廢物,一個莽夫,本王倒要看看你們二人能翻出什么花來!”沈青霽嗓音陰冷。
霍洄霄面不改色,隔著雨幕與沈青霽那雙毒蛇般的雙眼對視,適時,天空炸響一個驚雷。
“有人說我是條瘋狗,我還挺喜歡這個稱呼的……我今日是來給王爺提個醒,動了我北境的東西,就該做好被我這條瘋狗死咬不放的準備!”霍洄霄咧唇一笑,
“翻不翻得出什么花,咱們走著瞧……”
雨勢漸大,將整個天地遮蔽,素色傘面下,那雙淺眸,猶如躲在暗處窺伺獵物的海東青,閃動著危險的光……
*
大雨連下了三日,第四日仍不見收勢,天穹之上,陰云密布,遮天蔽日。
霍洄霄今日沒騎馬,在樓底下收了傘,抬步入內。
時燴樓,郢都最大的酒樓,不僅菜色可圈可點,樓中陳釀的松醪酒亦是郢都最好的。
且只得十月一月售賣,過時不候。
于是郢都好酒色財氣的紈绔十月大都扎了堆地往時燴樓里鉆。
堂內一股酒的甘美芬芳。
霍洄霄穿堂往樓上去,天字號雅間,抬手推開,便見宇文瀾與其他幾個打過幾次照面的紈绔子弟分案列坐。
見他進來,宇文瀾笑著起身,“世子爺若再來晚點,這松醪酒都被我們幾個喝光了。”
霍洄霄與盧巍生了齟齬,可宇文瀾是兩邊都不敢開罪,只能夾在中間兩頭捧臭腳。
試圖彌補兩人的關系。
霍洄霄笑了聲落座,有人給他斟酒,他拿起來喝了一盞,目光左右逡巡卻未見某人,不禁問道:“怎么沒見盧大公子?”
霍洄霄這么問倒不是真對盧巍有多上心,只是宇文瀾三催四請,巴巴地想將他跟盧巍粘在一塊。
如今角兒只到場一位,這戲怎么唱下去?
聽他這么問,宇文瀾抬頭將一盞酒喝干,苦笑道:
“世子爺不知道,盧兄這些天一門心思可都用在蘇府上……上回蘇兄的表弟不是傷了腳,盧兄擔心得很,這些天天天往蘇府跑,卻見不著人,急得嘴上起了幾個火瘡,今日這不我們幾個難得小聚,屁股還沒坐熱呢,他也不知聽了什么便急吼吼地又往蘇府去了。”
怪不得蘇學簡也沒在。
霍洄霄一時間沒說話。
盧巍自然見不到人,這些天沈弱流可是忙著跟他周旋,哪還有工夫去扮什么小柳公子。
可盧巍毫無征兆地中途離席,莫非是聽到了什么風聲?
難道沈弱流現下真在蘇府?
見他沉著臉,宇文瀾以為他是覺得盧巍不給他面子,忙打圓場道:“我替盧兄給世子爺賠個不是……盧兄不得空,咱們幾個聚也是一樣的,世子爺吃菜,時燴樓的菜可算是郢都一絕呢!”
他走過來,親自倒了杯酒給霍洄霄,“這酒今年攏共就買這么幾天,過了可就得明年去了,世子爺嘗嘗。”
霍洄霄應了聲,仰頭將酒喝干了,卻沒嘗出來什么味兒。
沈弱流又去蘇府做什么?
之前扮作‘柳若’是為了跟他要人,如今人都給他了,他還裝柳若做什么?
明知道盧巍對他存著什么齷齪心思,不想著怎么離遠點,竟還要見他?!
盧巍手段有多臟,他不知道嗎?竟還敢見他?!
霍洄霄又自己倒了杯喝了,冷酒順著喉管滑下,灼燒肺腑,這回品出來味兒了。
心頭莫名煩躁得很。
上次兩人就已劃清了界限,沈弱流要做什么關他屁事!
就算他羊入虎口,真被盧巍怎么樣也只能怪他不曉得自個兒幾斤幾兩。
霍洄霄蹙著眉,又倒了一杯仰頭喝盡。
宇文瀾看他神色焦灼,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酒,心下詫異,試探道:“世子爺今兒怎么魂不守舍的……莫非是有心事?”
霍洄霄仰靠著椅背,支著下巴的手換了幾遍姿勢,手指不耐煩地輕敲,雜亂無章。
盧巍真敢對沈弱流做什么嗎?
他敢嗎?
雨越下越大,一陣隱雷悶響,霍洄霄倒了盞酒仰頭灌下。
……他敢!
“操!”霍洄霄暗罵了聲,驟然起身,起身瞬間撞到了桌案,酒杯碗碟當啷亂響……他大步朝外走去。
余下幾人俱是一驚,宇文瀾滿臉詫異,高聲問道:“世子爺去哪兒?”
“蘇府!”霍洄霄頭撂下這么兩個字,頭也不回大跨步下了樓沖進破天的大雨中。
第40章 第40章
蘇府正廳。
盧巍與蘇學簡隔案對坐, 丫鬟奉上茶點,蘇學簡親自倒了盞茶推過去,笑道:
“這么大的雨, 盧兄叫下人帶個話來問候一聲便是, 何故親自跑這一趟。”
這些天盧巍得了空便往蘇府跑,哪承想小柳公子因那日傷了腳又受了驚嚇, 病倒在床去城外的莊子休養去了,偏他雜事纏身,不能再去莊子探望……只能朝思夜想, 心間將小美人描摹萬遍, 不過這么些日子,人都瘦了。
直到今日,聽聞小柳公子病癥好轉大半, 蘇府將人從城外接了回來, 他便馬不停蹄地冒著大雨趕到了蘇府, 只為見美人一面。
可四下逡巡, 卻不見人美人身影,心下不禁焦灼得坐立不安, 他拿起那盞茶,心不在焉地啜了口,
“蘇兄此話見外, 你我什么關系,你的表弟就是我盧巍的表弟, 多加照拂也是應該的……怎么沒見著小柳公子人呢?”
蘇學簡怎會不知他心間所想, 不動聲色道:“將回府在東院安置著, 盧兄先吃盞茶水祛祛寒氣,待雨勢小些, 我再帶你過去。”
盧巍喜形于色,“騰”地從椅子上站起身,連連擺手,“不必,蘇兄忙你的,叫個下人給我帶路便是,我去瞧瞧小柳。”
“這……”蘇學簡犯難。
圣上愿意見盧巍自有他的考量,可這么個人,蘇學簡還真有些不放心將他放去圣上面前。
可轉念一想,畢竟“小柳公子”有他表弟這一身份,礙于面子,盧巍大概也不敢做過于出格的事情來,便安排了自己身邊的小廝給他帶路……
蘇府東院。
沈弱流站在亭中,隔著雨幕望向天穹,分明晨間已見絲絲湛藍的天穹又重新被濃黑如墨的烏云遮蔽……郢都的最后一場秋雨勢頭似乎比往年更猛。
破竹之勢,傾頹半城。
福元一聲呼喚將他神思拉回,“圣上,這雨越下越大了,奴婢去給您取件大氅。”
“去罷。”沈弱流點點頭,靠著欄桿斜坐下來,往湖中被大雨澆打的枯荷。
福元撐開雨傘走入無邊雨幕,亭中一時寂靜,唯有帶著雨氣的風吹出點細微聲響,這時亭外廊下,突然傳來一道聲音,
“柳弟怎么一個人坐在這里,你身子剛好,該好生待在房中將養才是。”
說著,那人也就急吼吼地收了傘踏進了亭中,一襲青衣,生得倒還算周正,不過面上神色實在是過于炙熱,一雙眼幾乎要黏在沈弱流臉上,惹得他不動聲色地微皺眉,
“原來是……盧公子。”他站起身,將二人距離拉開了些。
此刻見到魂牽夢縈多日的夢中美人,盧巍都快分不清東南西北了,渾身雨氣都被炙熱遮蓋,心里就跟小貓撓似的,他略上前一步,好生打量著美人眉眼,
“柳弟,多日不見竟還記得我,實在是叫盧某感動。”
沈弱流隔他略遠處坐下,語氣帶著諷刺,“盧公子日日跑兩三次,蘇府的門檻都快被你踏平了,怎么敢忘。”
盧巍沒聽出他那絲諷刺,搓著手笑道:“唉,自打蘇兄說你去城外莊子上療養后,我這一顆心都系在城外了,實在是擔心得很……不說這個,柳弟的身子可好些了。”
沈弱流微微蹙眉,“多謝盧公子關懷,在下好多了。”
盧巍也在旁側坐下來,一雙眼炙熱地盯著“柳若”,此刻才發現幾日不見,小柳公子眉眼似乎比往日更添風情,緋衫襯他膚色欺霜賽雪,一雙上挑的眼角薄紅,盈盈望來,先有三分情意,就跟枝頭微微吐蕊,欲說還休的桃花似的……偏他神色清冷,二者鮮明對比之下,反倒更勾人旖旎心思。
八大胡同,原都是俗物。
盧巍喉頭上下一滾,見左右并無人跟著,挪動身子靠近了些,低聲細語像是他往日在八大胡同床上哄小倌開心的計量,“好柳弟,這地兒風大,你身子將好,何故坐在這里受凍,咱們去你屋里,哥哥有些話想與你說,這地兒不方便。”
若非“柳若”這個身份還有大用,沈弱流只怕此刻已經叫人砍了這個不知死活敢妄與天子稱兄道弟的蠢貨了。
他半掀開眼皮凝著盧巍,一聲輕笑,“盧公子有什么話,便在此地說吧。”
嘴唇薄紅,唇珠圓潤,如同荷葉上的露珠般勾人采擷,說話間那薄唇一張一合露出嫣紅濕潤的小舌……這一笑,勾得盧巍渾身酥倒,風過,吹來小柳公子身上那股濕漉漉的香氣。
盧巍目光更加灼熱,落在對岸人腰腹處,那處衣料層層堆疊,宮絳松挽,可仍舊掩蓋不住那手可握全的細腰,身后的圓潤弧度。
這水蛇腰,這雙韌勁長腿,若能將他壓在案上從后弄,指不定有多銷魂。
愈想愈熱,盧巍咽了口唾沫,猛地捉住沈弱流的手,與他貼近,
“好柳弟,其實從第一次見面起,我便心悅于你,若是……若是柳弟愿意,我盧巍愿以性命起誓,今生今世只有你一人,絕不會再多看他人一眼!”
“放肆!”沈弱流被他嚇得愣在原地,很快,他反應過來,抽出手一巴掌摑過去——
“啪”。
盧巍被打得一陣耳鳴,唇角滲出血絲,他抬手擦了把唇角的血,眼眸閃過一絲陰冷,“……嘶。”
很快,他再次抓住沈弱流,這次用了十足的勁,整個身子欺過去,使沈弱流動彈不得。
“你放開我!!”沈弱流吃痛,掙扎不停,可盧巍實在抓他太緊,任憑他怎么掙扎都無濟于事。
盧巍神色炙熱,將他往自己懷里拉,“好柳弟,只要你愿意,我盧巍此生絕不負你,好柳弟,你就同意哥哥吧……”
雨越下越大,順著屋檐飄落亭中,水霧飄了兩人滿身。
沈弱流渾身發涼,在面對霍洄霄時他只有被冒犯的憤怒,而在面對這人時,是打從心底的抵觸抗拒,就像是在面對一條陰溝里的毒蛇一般惡心。
“放開我!!不然我砍了你的腦袋!!”沈弱流推開盧巍,大怒道。
盧巍死死攫住他雙臂,小柳,柳弟,阿若地胡亂叫著……一個死抓不放一個苦苦掙扎。
大雨掩蓋一切。
然而很快,一股淡淡的異香混著水汽從盧巍身上飄散過來,嗅見這股香味,沈弱流登時定住了,一股火苗從他下腹直躥頭頂,灼燒得他整個人都要裂開……接著,意識開始渙散,四肢酸軟,撲進盧巍懷中。
“你給……你給朕用了什么?!”在意識僅剩下一點之時,沈弱流死死抓住盧巍,目眥欲裂。
雨聲將他聲音遮蓋。
隨后,一股極樂之感充斥靈臺,最后一分清醒,猶如滴入湖中的一滴水,圈圈漣漪歸于寂靜……
“……柳弟?”盧巍意識到懷中人不動了,試探著叫了一聲。
沈弱流臉上帶著恍惚的微笑,低聲應答,“嗯。”
盧巍大喜過望,猶如踩在云端,一把撈起沈弱流穿過大雨朝廊下走去……
*
天陰沉沉的,偶有閃電跟雷聲交織而過。
蘇學簡正領著管家在花廳說事,這時“砰”地一聲,大門被人一腳踹開,嚇得廳中之人一大跳。
蘇學簡抬眼看去,卻見是一身玄衣的霍洄霄面色陰沉,渾身濕透地站在那里,猶如河里爬上來的水鬼。
“世子爺?”蘇學簡一陣愕然,抬抬手叫其余人下去,“世子爺怎么不打傘……”
霍洄霄大步上前,劈頭蓋臉問道:“沈弱流在哪?!”
蘇學簡愣了愣,反問道,“世子爺找圣上可是有要事?”
霍洄霄側頭笑了一聲,大步上前猛地揪起蘇學簡衣領,幾乎是咬著牙根磨出的幾個字,“我問你,盧巍跟沈弱流在哪兒?!”
適時,一陣閃電透過門扉照入,霍洄霄一張臉晦暗不明,只那雙淺色眸子光華熠熠,卻猶如冰凍的湖泊,森寒陰冷。
蘇學簡被他揪得窒息,心底犯怵,“在東院。”
霍洄霄驟然松手,大踏步朝門外去,蘇學簡咳了半晌,忙抬步跟上,“圣上、圣上并無召見,世子爺貿然闖入,只怕不妥,容我派人前去通稟……”
“通稟?”霍洄霄站在雨中,怒極反笑,“你蘇學簡腦子里裝的凈是屎不成!盧巍是個什么樣的東西你不曉得!竟還敢將他與沈弱流放在一起?!”
蘇學簡愣住了。
可圣上也不至于像世子爺口中的這般手無縛雞之力,身邊跟著大太監,自保的能力總歸還是有的。
他想反駁,卻在對上霍洄霄那雙森冷的淺眸時哽住了。
霍洄霄冷笑道:“沈弱流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你一人可擔得起?!還不趕緊帶路?!”
蘇學簡也顧不得打傘,兩個人冒雨去了東院……這時,福元正從房間里拿了大氅往亭中去,剛出了門到廊下,卻見兩個渾身濕透猶如水鬼似的人影朝這邊來。
不禁有些詫異,福元正欲開口詢問,卻被蘇學簡大步上前一把抓住,急道:
“福公公怎在這里,圣上呢?”
福元被他嚇了一大跳,卻還是好脾氣地答道:“圣上說房間里太悶想出去透透氣,就在那亭子里,你們方才來時沒見著嗎?”
蘇學簡臉色一白,急忙繼續問,“那盧公子呢?”
福元疑惑,“什么盧公子?”
這刻,蘇學簡一顆心如墜谷底。
霍洄霄冷冷一笑,“這就是你蘇學簡辦得好事?!”
語畢,他不等蘇學簡答話,徑直走向一個房間,抬腳將門踹開——
“哐”
門扉洞開,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床上被脫去外衫的沈弱流,與受到驚嚇正從床上起身的盧巍,見到這幕,霍洄霄只覺渾身氣血直沖頭頂,額上青筋暴起,幾乎將整個頭頂掀翻。
他大步上前,一拳將盧巍掀翻在地,“我操/你爹的!”
而床上,沈弱流整張面頰詭異地酡紅,帶著微笑,不停地呻/吟,扭動著身子。
只是看了一眼,霍洄霄頓時將盧巍甩開,被子一掀,將沈弱流兜頭裹住,朝門口大喊,
“滾出去!!”
蘇學簡還未來得及看清發生了什么事,被這一嗓子吼得不敢再上前,心卻也猜出來大半,為顧及天子顏面,他轉身出門,將門帶上。
福元急急到了床前,瞧見自家圣上形狀詭異,當即嚇得魂飛魄散,“公子,公子這是怎么了?!”
霍洄霄抓起地上被打懵了不停呻/吟的盧巍,拳拳到肉,如雨點般落下,“盧巍,我操/你爹的!誰的人你都敢動是吧?!”
幾乎被怒氣沖昏了頭腦,淺眸殺意必現,拳頭幾乎是要將人往死里打的趨勢。
天空炸響一聲驚雷。
盧巍滿臉是血,混著嚇出的眼淚往下流,護著腦袋在地上翻滾,“世子爺……世子爺饒命!”
霍洄霄殺瘋了,雙目赤紅,幾乎要將盧巍打個半死,門口蘇學簡聽著聲響,渾身冰冷,卻未上前勸阻,而是急忙走到前廳傳信給宮中叫太醫來。
此刻,床上沈弱流愈發難受,從被子中掙扎出來,長腿交疊痛苦呻/吟。
福元抱著沈弱流,急得眼淚直下,“世子爺、世子爺!當下公子要緊!您來看看罷!”
霍洄霄將盧巍一把拎起,“碰”地一聲摔在桌上,“你給他用了什么?!”
盧巍一張臉已分不清鼻子眼睛,吐出一口血,哭嚎道:“世子爺明鑒!都是他……都是他自愿的!我發誓我真的沒給他用任何東西!”
一陣閃電透窗照入,悶雷震得窗戶抖動。
霍洄霄怒極反笑,掐著盧巍后脖頸抬起一摔砸在桌面上,“不說是吧?!好!我就打到你說為止!”
此刻,沈弱流一聲痛苦地喘息。
“公子,公子!”福元渾身發抖,只能死死抱住圣上。
霍洄霄丟開盧巍,跨步到床邊,伸手摸沈弱流額頭,然而手剛及近一寸處,那人猶如一顆菟絲子面頰順著手往上貼,直到整個身子縮進他懷里,聲音嘶啞地艱難吐出幾個字,
“冷,我好冷。”
愣了一瞬,霍洄霄登時知道他這是怎么了,咬著后槽牙將人扒開,外衫一脫兜頭罩住沈弱流,對福元道:“去找太醫,來北境王府!”
隨后他將沈弱流打橫抱起,緊緊藏在懷中,沖進潑天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