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沈弱流, 你還真是陰魂不散吶,”霍洄霄抓住沈弱流腕子,死死鉗住, “蘇學簡是你的人?!”
待看清這人是誰, 沈弱流蹙了眉,“陰魂不散的究竟是誰, 霍洄霄,你三番五次忤逆犯上,朕忍無可忍!還不松開!”他用力抽出手腕, 卻被鉗得更緊, 吃痛倒抽涼氣。
霍洄霄抓著他手腕抬高,“圣上是不打算回答臣的問題?”月光皎潔,自丹桂枝縫散落一地, 那截雪白如凝脂的手腕上一道道瘀青猙獰可怖, 霍洄霄怔了怔, 手上松了幾分力。
娘的, 這人究竟是什么做的?
沈弱流借勢收回手,藏在身后, 冷硬道:“怎么?朕所行所想還需事事皆與你報備么?”仰起一張臉直視霍洄霄,眼神輕蔑, “霍洄霄, 你又算個什么東西?”
霍洄霄朝前走了一步,故意激怒他, “臣不過隨口一問, 圣上這么激動做什么?”俯首帖耳,
“莫非……蘇公子也是陛下榻上之賓,被臣撞破了奸情, 惱羞成怒了?”
“你、你……不堪入耳!隨你怎么想!”沈弱流面色漲紅,別過了頭,抬手掩鼻,“滾遠些,你熏到朕了!”
霍洄霄才想起今日飲了許多,低頭嗅了嗅,確實有股酒氣,趁此空檔,沈弱流扭頭便走,卻被霍洄霄手抵樹干擋住,“圣上跑什么?臣的話還沒說完呢。”
枝頭星點小花簌簌而落,落了兩人滿身,花香襲人,沈弱流壓下喉頭翻滾的惡心感,蹙眉仰頭,
“你三番五次戲弄于朕,究竟想怎么樣?”
“臣戲弄你?”霍洄霄側頭嗤笑出聲,嘲諷道,“圣上萬莫說笑,要說戲弄,只怕臣才是那個被玩弄于股掌之間的那個吧!”
他垂眸凝視沈弱流,嗓音低沉,“沈弱流,你先是將我視為用具,又將我作為與緒王博弈的棋子……現(xiàn)下卻反過來惡人先告狀,說我戲弄與你,你不覺可笑么?”
沈弱流腹中難受,不欲與他多做爭辯,蹙眉道:“你究竟想怎么樣?”
“我想怎么樣……”霍洄霄輕輕一嗤,“我想回北境,你不如下道懿旨,放我回去,”他俯身,溫熱鼻息噴在沈弱流耳尖,嘲諷道:
“臣這個提議,圣上會應允嗎?”
沈弱流退無可退,后背抵住假山尖銳的棱……第二次,這是第二次被霍洄霄如此羞辱。
腹部絞痛,沈弱流抬手要將面前的人推開,他卻紋絲不動,甚至唇角還掛著嘲諷的笑。
“此事、此事絕無可能!”他雙腿發(fā)顫,卻不甘有半分示弱,“世子與其癡心妄想,不如好好斟酌斟酌八大胡同的爛攤子!
呼吸糾纏,沈弱流瞪著雙眼,眼尾染上幾分緋色,粉色薄唇濡濕,唇珠猶如荷葉上的露水,瑩潤,勾人采擷,霍洄霄眼神落在他唇上,再下移至脖頸、鎖骨……交疊的衣領,腦中浮現(xiàn)出幾幕畫面,眸色一沉。
“臣還有個提議,圣上要不要聽聽?”丹桂花香醉人,勾出點念想,他俯身貼耳,嗓音低沉。
沈弱流側頭避開,下意識問,“什么提議?”
“圣上的腰好細啊……”霍洄霄眸色晦暗,手順著沈弱流腰側摩挲至脊骨,再滑落后腰往下……衣料摩擦窣窣聲響,低沉的嗓音暗含誘惑,“不如讓臣上一次,回味下那滋味兒。”
最終他雙手停在后腰下方,揉捏著,循循善誘,“只要圣上應允,臣以后都不會再糾纏你。”
沈弱流如遭雷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愕然道:“什么?”
“圣上好軟啊,”霍洄霄唇角勾著笑,手下愈發(fā)放肆,“臣是說圣上再讓臣睡——”
“啪”,沈弱流抬手一巴掌摑在他臉上,截住后半句話,冷冷道:“你說什么?”他將側頭將耳朵湊近霍洄霄,
“朕沒聽清。”
霍洄霄手背擦干凈唇角的血,倒抽氣,“嘶……”
未待他將臉正過來,沈弱流揪住他衣領——“啪”地又是一巴掌。
“混賬玩意!三兩黃湯下肚你是真不知自己姓甚名誰了,這兩巴掌權當朕賞你醒神!朕今日身子不爽……”
沈弱流拿了方手帕慢條斯理地擦干凈手,揪住霍洄霄拉近,眼神睥睨,淡淡道,“你若實在欲/火中燒肖想朕,便拿這手帕自行解決罷。朕沒那個興致陪你玩!
隨后將手帕塞進他領口,粉色薄唇張合,一字一頓,
“霍洄霄,別惹我!
月涼如水,樹影婆娑,人已經走遠了,霍洄霄側頭吐了口血沫,扯下手帕嗅了一口,笑容陰惻惻的。
這廂蘇學簡回到亭中,卻未見霍洄霄,便問,“世子爺呢?”
幾人都喝高了,宇文瀾大著舌頭道:“你將走沒一會兒世子爺就說醒酒,也出去了。”
蘇學簡蹙了眉,心覺不妥,怕他撞見那位,正想著要不要去尋人,卻又聽宇文瀾朝著亭外高聲笑道:
“世子爺,蘇兄剛問呢,您就回來了!
一轉身,果然見霍洄霄朝亭內走來,手中捏著團什么,衣領散亂,神色不愉,左側臉頰上一道紅彤彤的巴掌印,唇角也裂出了血漬。
幾人一見,左右對視都奇了。
霍洄霄對幾人打量的眼神置若罔聞,大剌剌坐下,灌了一氣清茶。
“喲……”盧巍笑著揶揄,“世子爺這出去醒酒一趟,唐突了哪位佳人,討了這一臉香紅?”
霍洄霄沒理會他,茶盞重重擱在案上,噙著絲笑乜斜看向蘇學簡,“蘇兄府上烈馬傷人,我嘛,就喜歡玩烈的……不知蘇兄可否需要幫忙吶?”
蘇學簡心下大駭,手一抖,半盞茶灑了出來。
“聽聽,”宇文瀾已有幾分不清醒了,撐著頭笑得曖昧,“世子爺這話,知道的是馬,不知道的還以為看上了蘇兄府上哪位潑辣美人呢。”
蘇學簡與霍洄霄都未接他茬。宇文瀾忖了會兒,“不會真叫我說中了吧……蘇兄,你府上有這么個潑辣美人?”他醉得昏昏沉沉,一臉癡笑,大著舌頭道,
“蘇兄不夠意思,家有美人還藏著掖著,不請出來叫哥幾個一親芳——”
話還未說完,霍洄霄一腳踹在他椅背上,摔了個狗啃泥。
宇文瀾摔懵了,不知哪兒觸了這位祖宗的霉頭,揉著后腦勺到抽氣兒,邊爬起來,
“世子爺發(fā)這么大的火作甚……”
霍洄霄慢條斯理地飲完一盞茶,朝宇文瀾一笑,“唉,瞧我這,喝多了腿不受控制,宇文兄擔待!庇謷吡搜圩笥倚P,“快,還不扶宇文公子下去歇著。”
宇文瀾嘟嘟囔囔地被小廝架著下去了,蘇學簡余光掃向霍洄霄,卻發(fā)現(xiàn)他正盯著手中什么東西看,顯然是不打算繼續(xù)之前的話題,心下松了一氣,又為那位捏了把汗。
那方緗色絹帕靜靜地躺在手心,絲質的滑涼觸感,一角繡著臘梅,帶著股似有似無的暖香味,霍洄霄垂眸凝了半晌,煩躁地將它團了一團塞進腰帶中,抬手遮住眼睛。
操。
……
絲絲龍涎香自青瓷博山爐浸出,被卷簾而過的秋風吹得縹緲。
“兩位愛卿說說吧,朕究竟是得了什么病吶?”福寧殿內,沈弱流身著一件緗色團龍袍,坐在臨窗的榻上翻動書頁,問話間頭也不抬,幾縷秋日的暖陽透過細蔑卷簾灑落那張容色艷絕的臉,整個人恍若細膩白瓷,唯薄唇淡粉是唯一的色彩。
兩位太醫(yī)皆是太醫(yī)署位列一二的大拿,此刻齊齊侍立殿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以目視地,不敢作答。
沈弱流等了半晌,見無人回答,將書丟在案上,雙眉緊蹙掃了一眼,“怎么?都啞巴了……張?zhí)t(yī),你說,朕究竟患的是什么病?”
被點到的張?zhí)t(yī)已年過花甲,先帝朝始便入了太醫(yī)署,是資歷其中最老的太醫(yī)。
他聞聲跪下拱禮,唇角花白胡子顫顫巍巍,“回圣上,臣、臣……”頓了頓,他心一橫,叩首道,“臣醫(yī)術不精,臣無用,請圣上降罪!”
沈弱流又看向另一個,“李太醫(yī),你來說說!
除開張?zhí)t(yī),太醫(yī)署便是李太醫(yī)資歷最老。
他連一瞬的遲疑都沒有,直接與張?zhí)t(yī)并齊跪下叩首,“臣無用,請圣上降罪!”
“啪”地一聲,沈弱流抄起案上書冊砸于地面,怒不可遏,“醫(yī)術不精,好個醫(yī)術不精!上月伊始,朕便將太醫(yī)署所有太醫(yī)詔來挨個為朕看診,結果各個都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連你們……竟連你們都在糊弄朕!”
“太醫(yī)署一百一十五位太醫(yī),各個都醫(yī)術不精,國庫每月幾千兩白銀撥出去,都是喂了飯桶么!你二位告訴朕!朕留你們有何用!!”
“圣上息怒……”兩人連連叩首,冷汗?jié)M身。
殿內死寂,侍立左右的宮人連呼吸聲都不敢太重。
“圣上,您消消氣兒,萬莫跟他們置氣,壞了龍體……”殿外福元聞聲,忙小跑進來,替沈弱流順氣,
沈弱流擋開他,發(fā)作一同,心頭那郁結終是散了幾分,“罷了,朕若是患了什么不治之癥,你們盡可直言,朕恕你們無罪!
殿中二人對視一眼,額上冷汗密密匝匝越流越多,終是張?zhí)t(yī)心一橫開口:
“圣上龍體康健,并非患有不治之癥……”
沈弱流已十分不耐,蹙眉冷聲道:“朕這一月來渾身乏力嗜睡,見了葷腥便想吐……吃不好睡不好,愛卿卻說朕龍體康健,豈非無稽之談!朕難道是閑得無聊挨個戲弄你們太醫(yī)署嗎?!”
張?zhí)t(yī)不答話了,抬起袖子揩揩額上冷汗,一把老骨頭幾乎要散在福寧殿中。
沈弱流不樂見他們這副叫人眼瘸的樣子,最終嘆了口氣,
“罷了。太醫(yī)署凈是些沒嘴的葫蘆!既非不治之癥朕便懶得與你們在這里扯葛藤,都退下罷!
殿中二人如蒙大赦,連忙叩首退出殿外。
直至遠離福寧殿,行走于冗長空曠宮道之上,李太醫(yī)才開口,“張大人,你說這不奇了嗎,圣上那番癥狀,脈象觸之圓滑,往來流利,分明是女兒家有孕……”
張?zhí)t(yī)即刻止住他話頭,“李大人快噤聲!圣上千金貴體,休要胡言!”
張?zhí)t(yī)朝李太醫(yī)使了個眼色,果然見宮道轉角行來一列宮人。
待人走遠了,李太醫(yī)頗有劫后余生之感,松了口氣,“多謝張大人提點,所謂禍從口出,小可險些犯了口業(yè)!
一壁走著,張?zhí)t(yī)道:“此話你我二人知道便是,若叫有心人聽去,怕要惹來殺身之禍。圣上此番病癥,憑誰問,咱們也只能責己醫(yī)術不精……”
明哲保身,恰如是也,李太醫(yī)自是知道其中利害,連連應道:“是,是!
宮道冗長,金風呼嘯而過,身上冷汗干了,一吹便有些涼颼颼的,張?zhí)t(yī)不禁裹緊了身上官袍,心下卻也疑慮,圣上脈象往來流利,如珠滾玉盤,再加上那些癥狀,看診幾十年,侍奉兩代帝王,他覺得那是喜脈。
可圣上男子之身,何來喜脈一說,莫說國朝伊始,就連整個大陸只怕都未見過此等奇事。
男子之軀不可能有孕,圣上九五之尊,更不可能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羞辱于他,所以,張?zhí)t(yī)很快得出一個結論——他醫(yī)術不精,仍需努力學習!當下做了決定回太醫(yī)署要將國朝醫(yī)典脈案全部再翻看一遍,加強記憶!
做完這個決定,他走得更快了,李太醫(yī)跟著他,很快消失在冗長宮道之上。
……
“福元吶,”沈弱流寸著自己腰身,一邊問福元,“你瞧瞧,朕這幾日是不是胖了些,朕總覺得這腰腹上長了一圈軟肉!
連月的吃不好睡不好,按說是該瘦的,可這些天沈弱流愈發(fā)覺得自己胖了,怪的是,不胖別處,肉專往他腹部長。
圣上胃口不好,福元便比往日多備些他愛吃的點心,此刻撿了幾樣擱在小幾上,正在斟茶,聞言打眼瞧了一圈,忖片刻道:
“圣上哪里胖了?奴婢倒瞧您瘦了不少,這么一站,沈腰潘鬢,就跟謫仙似的。”
“滾一邊兒去,就屬你機靈!”沈弱流笑罵,“朕就是再胖,你也覺得朕瘦了。”
福元嘿嘿一笑,將茶奉上,勸道:“這些點心都是圣上愛吃的,您撿幾塊多少再用些!
沈弱流倒真生出幾分食欲,撿了塊糕點吃著,福元察言觀色,
“圣上,雖說兩位太醫(yī)說您龍體并無大礙,可奴婢覺得還是等徐閣老回京,請神醫(yī)再來看看,不然奴婢總覺得不放心。”
“朕這病癥也奇,太醫(yī)署那些飯桶怕朕降罪,只管糊弄,現(xiàn)下也只有等老師回京了。”沈弱流用完一塊點心,啜了口茶,嘆道:
“老師這既然沒來消息,也不知到哪里了……”
話音將落地,只聽一陣響動,錦衣衛(wèi)千戶沈七神色匆匆,直入殿內。
“七爺這是怎么了,如此著急?”福元疑惑道。
沈七平日是最穩(wěn)重的一個,此番著急,定是有什么事情,沈弱流擱下茶盞,盯著他。
沈七不及回答,直接跪地拱禮,“圣上,斛州密報,徐閣老行經斛州,遭遇刺客……失蹤了!”
沈弱流拍案而起,“什么?!”
第24章 第24章
郢都五百里, 斛州。
一乘馬車停在城郊竹林間,周圍橫七豎八躺著幾具尸體。馬不耐煩地原地噴息刨地,雨水沖刷著血水匯成小溪流。
“咳咳……”車簾掀開的瞬間冷風灌入, 白衣弱冠的公子抵唇輕咳, 渾身被雨水澆透了,左側肩頭一根寸長箭支嵌入骨肉, 不住得滲血,將白衣半壁洇成血色。
車內一股潮濕的血腥味。
另一個公子約莫弱冠出頭,面容冷俊, 劍眉不耐煩地緊蹙, “半點功夫也不會,你逞個什么能?”他抬手將白衣公子的衣領扒開,肩頭血肉模糊。
“嘶……流空好狠的心, 這傷可是為你受的, 待我溫柔些罷。”白衣公子疼得倒抽氣, 如畫的眉眼蒼白如紙。
“幾個雜魚爛蝦, 要你逞能?痛死你活該!”謝流空將徐攸肩頭衣料用小匕首割開,嘴上雖是冷硬, 下手卻輕了不少。
他們從喆州出發(fā),一路風平浪靜, 卻在距郢都五百里的斛州遇襲, 對方一共十人,均是高手, 是沖著徐攸來的, 謝流空和徐攸的護衛(wèi)松風輕松將其解決, 卻在最后一刻,竹林中飛來一支暗箭, 來不及躲閃,險些射入謝流空心口。
卻被車內徐攸一拉,替他擋住了這一箭。
“神醫(yī)老先生將你交給我,若在此處出了事,豈不辜負他老人家重托?”徐攸扯開蒼白毫無血色的唇笑了笑。
謝流空哼哼了兩聲不說話了,狠下心將箭頭一拔扔在地上,快速咬開酒壺木塞,將烈酒盡數(shù)澆在血肉模糊之處,那人面色遽變,緊咬著下唇不肯呻/吟出聲。
謝流空不得不說些別的轉移他注意力,“這些人所用武器皆無標識,不知會是哪頭的人!
哪頭……姚云江和緒王。
徐攸松開鮮血淋漓的下唇,抽著氣說道:“不會……不會是姚云江,我此番回郢都,他已自顧不暇。該是緒王!
“幸虧箭頭沒毒,不然即便是師父他老人家在也無濟于事,”謝流空將一瓶藥粉灑在他傷口上,低聲嘆道,“……究竟還有多少人想要你這條命!
徐攸略略苦笑,額上冒了一圈冷汗,整個人蒼白易碎,“神醫(yī)老先生可有來信,不知路途是否順利!
謝流空看了他一眼,手下輕輕包扎著傷口,“昨天來了信,說是已到八城附近了,估摸不日便能進郢都。”頓了頓,他不情不愿地補充,
“放寬心,耽誤不了那位的病情……閣老還是多擔心下自個兒的傷罷!”
疼痛削減,徐攸疲憊地仰靠著馬車壁……窗外是鋪天蓋地的雨,他聲音凄惶,
“大梁如今形勢,圣上萬萬不可有閃失,我等為臣子者,豈可不擔這份心!
謝流空不樂得聽這些,包扎好傷口,撇撇嘴轉身收拾東西去了。
這時,簾外松風叩馬車門輕響,聲音隔著大雨傳進來,“公子,那暗處的刺客屬下已抓到了!
車轅下五花大綁著一黑衣人,為防他自裁,松風將腰牌塞入了他嘴里。
徐攸掀開簾帳看了一眼,點點頭,“看好別叫他死了。此地不宜久留,早些進城罷。”頓了頓他又補充,“出了斛州別走官道。”
“是!彼娠L摸了把面上的雨水,拱禮道:“公子,圣上那頭,要不要告知一聲。”
徐攸微瞇眼隔著雨幕不知望向何處,“不必。緒王盯圣上得緊,過多聯(lián)系反而打草驚蛇,一切待進了郢都再說!
松風得了令將簾帳重新歸攏,一番折騰徐攸已是疲憊不堪,倚著車廂假寐,謝流空將一件墨色大氅丟給他,不甚在意道:
“要睡就睡,有我盯著!
徐攸蒼白一笑,將大氅攏緊,嗅著那股讓人定神的藥香,漸漸入睡。
雨越下越大,撲打的竹葉沙沙而落,松風戴上斗笠,驅趕馬匹很快消失在竹林之間。
……
八大胡同修繕之事提上日程,霍洄霄這幾日忙得腳不沾地,八大胡同殿前司衙門連軸轉,連著幾日不回北境王府。
牙斯摸不見自家公子的人影,只得往殿前司衙門里尋人,進門時霍洄霄正大剌剌坐在正堂中央翻看幾本近期案薄。
牙斯奇了,不禁揶揄,“公子,小的沒看錯吧……您這是在看文書?”
饒是在北境,自家公子也沒見像此刻一般多用幾分心于案牘之上,若是王爺知道,肯定十分欣慰。
霍洄霄一抬眼掃過去,將手中文書丟在案上,衙役奉上熱茶,他抬手撇開茶沫,“有事?”
牙斯忙斂了笑將正事稟報,“公子,您讓打聽的事,屬下打聽到了……”
霍洄霄一時間竟沒想起來是什么事,頓了手,抬眼看他,神色疑惑,牙斯繼續(xù)道:
“小人這幾日在折花樓蹲守著,又跟樓底看堂伙計混了幾日,將開始那伙計嘴嚴,憑屬下怎么問他都不肯吐露半分,終于昨夜屬下請他喝了幾杯,醉了才說……那日小公子是去找春煙倌人的。”
“那伙計醉了話頗多,說那天雨大客人少,就那位公子一個,來的時候又遮得嚴嚴實實瞧不出樣貌,不過看穿著該是個富貴人家的,又能得不掛牌子的春煙公子青眼,所以那伙計才留心多看了一眼……”牙斯絮絮叨叨,面不改色道,
“公子,那伙計還說他只待了一盞茶的功夫便走了,多半有什么隱疾,榻上不大行!
來折花樓自然都是找樂子的,春煙公子挑客,且一日價值千金,誰不想美人臂彎里多留兩刻,可那公子僅僅一盞茶便已了事,不是不行是什么?
牙斯年紀尚淺,北境軍紀森嚴,對這些事就如同一張未經著墨的白紙,只管復述。
霍洄霄慢條斯理地放下茶盞,嗤了一聲,冷笑道:“隱疾?只怕有隱疾的是那春煙公子吧!
一個蘇學簡,一個折花樓春煙,都是那位圣上的人……只是他的暗線,亦或者都是他的榻上之賓。
竟連霍洄霄自己都被玩弄于股掌之間,以為唱得是鴻門宴,卻不曾想竟是美人計。
話又說回來,霍洄霄蹙眉想了想,春煙他是沒見過,蘇學簡他卻熟識……文鄒鄒的,柔弱,手無縛雞之力,笑面書生。
沈弱流這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喜好。
牙斯不解其意,此刻正擰眉暗忖,卻見自家公子起身大步出了門,趕忙追去,“公子,您去哪兒啊這是?”
“八大胡同!”霍洄霄牽來飛電,翻身上馬。
牙斯將出殿前司大門,自家公子便已揚鞭,一騎絕塵。牙斯撓頭,總覺得自家公子這些日子變得難以琢磨了……
下四胡同因著修繕,路邊堆滿了磚石木料,殿前司和郢都府衙門的人來來往往,工匠正在兩側忙碌,沒了生意,兩側樓內也清靜不少,閑暇的女史小倌憑窗執(zhí)扇三五聊天嬉笑,不時朝樓下衙役軍士拋去一個媚眼,勾人如無頭蒼蠅分不著東西南北亂走惹人哄堂大笑。
霍洄霄是一貫不管這些的,權當沒看見,往來殿前司軍士卻不敢往他面前打眼,各個都十分恭敬地見禮,“殿帥。”
“嗯!被翡鲆槐邳c頭,一壁下馬牽著飛電往殿前司徑直往前,到了眉黛胡同盡頭折花樓前。
折花樓有個花魁在,生意比其他樓略好些,跑堂的伙計頗有眼力見,見這位殿帥來了,忙將人帶進去,鴇母捏著嗓子尖笑,“喲,殿帥大人,今個來是為公事還是私事吶?”
“私事,找人!被翡龃蜓垡粧撸α寺,“這樓里的春煙公子是哪位?我今日找他!
周圍笑鬧聲登時靜了幾分,鴇母搖扇的手頓了頓,面露難色,“殿帥若找的是其他我只管將人給你送去便是,只是這春煙公子……”
鴇母只當他是來尋樂子的,笑了笑,“我這折花樓里美人眾多,什么樣的都有,殿帥不如叫個別的?”
霍洄霄掃了她一眼,挑眉,“怎么?他不方便?”
鴇母對這位小祖宗的事跡有所耳聞,深知他難纏,不禁一陣頭皮發(fā)麻,“大人不是不知道,春煙有個花魁的名頭,便把自己當個貴主兒,向來是不掛牌的,大人給臉抬舉他,可春煙這人脾氣又臭又硬,除了那副皮相外,更是不會伺候人,他若不愿,我也說不得。”
她揮揮扇子,招徠幾個嫵媚多情的女史小倌,道:“大人不如叫個別的,溫柔小意,保管伺候得您妥帖!
霍洄霄不為所動,一眼掃過去,那些拋媚眼的女史小倌嚇得遍體生寒,
“我今日來找春煙,便只要春煙。”他收回目光,似笑非笑,“聽不懂我的話?”
鴇母急了,硬著頭皮道:“哎呀,殿帥大人,春煙他今日不方便,您要么叫別個,要么改日再來吧!”
霍洄霄忖了片刻,悟到其中關竅,笑得混不吝,
“小爺我今日就要見到春煙!”
語畢,霍洄霄不顧阻攔,徑直朝樓上去,鴇母意識到說漏嘴了,提裙捏扇,忙著追趕,發(fā)髻上金步搖叮鈴亂晃,
“哎呀,殿帥大人,您不能去吶……”
霍洄霄已到了門口,天字號第一雅間,他抬手推門,卻被氣喘吁吁的鴇母死死牽住衣角,
“殿帥大人,您、您就聽奴家一聲勸罷,不能進去,里面的貴人您得罪不起吶!”
霍洄霄挑眉,似笑非笑,“我今日偏要看看究竟是哪方貴人,敢和小爺我搶人!”
他繼續(xù)抬手推門,鴇母被他扯得一個踉蹌,卻仍不肯放手,兩人爭執(zhí)時,屋內傳來一道十分熟悉,毫無波瀾的嗓音,猶如玉珠碰玉盞似清凌凌的,
“……不必阻攔,讓世子爺進來罷!
第25章 第25章
春煙一身紅衣, 水緞子似的紅綢斜挽腰間,外系一層細小金鈴瓔珞,露著腰肢與修長纖細的小腿, 叮鈴叮鈴一步三扭, 款款而來。
十分辣眼。
憑窗小幾上白瓷香爐香霧裊裊,味道甜膩, 沈弱流喉間膩得惡心,別開眼不去看款款而來的“蛇妖”,抬手掩鼻,
“下次見朕倒也不必穿得如此……清涼。”
春煙行到榻前, 探身開了半扇窗,又將小香爐熄滅,哧哧一笑, 細長眼尾風情流傳, 八分媚態(tài),
“您來我這折花樓何時知會過一聲……”他湊到沈弱流跟前, 撩起他鬢邊垂落的一綹頭發(fā),吐氣如蘭,
“春煙做得什么生意圣上又不是不知道,供人褻玩的兔兒爺, 穿得一副書生樣裝什么清純?”
沈弱流側頭躲, 他愈發(fā)逼近,身子渾若無骨地欺過來, 幾乎坐到他腿上, 媚眼如絲,
“那些男人都喜歡春煙這么穿吶,圣上……不喜歡嗎?”
風過窗而入, 終于散了香味,壓住喉間惡心感,沈弱流長吸一口氣,無奈抬手掐住他后脖頸拉遠,
“別打趣朕!
“哼!”春煙蝴蝶似的一旋,落到他對案,抬手斟茶,嘟囔著,“每次逗你都這幅叫人眼瘸的樣子,真是不解風情!
他將茶盞推過去,沈弱流接過,好脾氣地笑了笑,
“每次逗朕你還不是都只這么一招?”
春煙半邊身子懶懶倚在案幾上,翹著腿,“奴只怕再過些,圣上惱羞成怒便要砍了我這顆漂亮腦袋了。”
“朕要砍你早砍八百回了。”沈弱流哼笑了聲,擱下茶盞。
春煙半抬眼凝他,“那個叫嚴瑞的奴這幾日查過了,倒是有點消息!
沈弱流斂眸等下文,春煙略坐正了些,道:“探子這些天連日盯梢,昨兒個才發(fā)現(xiàn)隔壁桃葉胡同輕煙樓的一個倌爺這幾日頗見異常……”
那小倌叫蘊玉,年十六,下四胡同除了春煙,便是他風頭最盛。連日的雨禍,其他樓生意都冷清,春煙又不輕易待客,偏他客人絡繹不絕,連日的應條子,風頭竟蓋過了春煙去。
可蘊玉這幾日突然病了,拒了大半的局在樓里休養(yǎng),閉門不出。探子卻查到蘊玉這幾日偷摸的去了胡同尾的一處院子,心知有異,便多了個心眼跟蹤他去,卻在院子里有大發(fā)現(xiàn)。
嚴瑞藏在那里。
不僅嚴瑞,宮里逃跑的那個梨兒也藏在那里。
沈弱流聽完,神色微斂,“那個小倌怎么會與嚴況的家奴還有宮里的奴婢扯上關系?”
春煙懶懶的,不甚在意道:“這有什么奇怪的,我看那個嚴瑞多半是蘊玉的婿姘頭,出了事往他院里一躲,帶著自個兒的妹妹姐姐也不見怪。”
沈弱流一時未答話,兀自垂眸沉思,春煙又懶洋洋道:“你管他嚴瑞李瑞的有什么關系,將人拿了一審,什么事兒不都吐得干干凈凈。”
沈弱流輕輕頷首,“此事朕交與沈七去辦,你的人只需盯著!
沈七奉他命查墜馬一事緒王既已知曉,那不如將計就計,以沈七這條明線來保春煙此條暗線不暴露。
春煙自然明白其間意思,半抬眼看他點點頭,驀地,他身子探過案幾,含笑盯著沈弱流,
“奴猜,圣上今兒個來只怕不止為此事吧?”
窗外月影隔窗而入,沈弱流盯著郢都重重屋宇,直到天穹之上,眉頭愈發(fā)緊鎖,“前日接到密報,老師行經斛州遇襲,失蹤了,朕這兩人已命多方人馬暗地查訪,皆無所獲,朕擔心他是落入了緒王手中……”
他收回目光,看著春煙,“朕此番來折花樓,一為嚴瑞,二便是為此事。”
折花樓關系網遍布整個大梁,春煙與徐攸又相熟,最了解他不過,想來是有法子的。
春煙神色淡淡的,“哦”一聲,坐回原處,“徐沉唯老謀深算的一只狐貍,怎會落入緒王手里,奴看圣上的憂慮是多余的!
沈弱流未置可否,心卻也知春煙所言有幾分道理。
“緒王您還不了解嗎,徐沉唯若真落入他手,圣上派出去的人肯定不會像這樣一無所獲……”春煙撐著腦袋,粲然一笑,“最起碼會找到尸體!
沈弱流回神,斂眉凝春煙,“朕一直想問,你與徐師傅莫非是有什么血海深仇不成?”
此二人相處,一貫是這么個章法,沈弱流雖習慣了,卻還是按捺不住心底好奇,明明互為知己,朝夕相對的兩個人,怎么就成日里要你死我活。
春煙沒回答他,翻了個白眼,靠著榻悶悶道:“圣上說笑,奴不過是見不得他好罷。”
悶了會兒,春煙一聲輕笑,挨到沈弱流邊,軟嗓含笑,“說起來,徐沉唯可十分寶貝圣上這個徒弟呢……”
沈弱流扯了下自己半壁肩膀,把狗皮膏藥似的人甩下去,十分淡定地呷了口茶水,“你又要憋什么壞?”
“圣上這話叫人好不傷心吶……”春煙端的一副狐媚樣,半壁身子欺過來,雙臂渾若無骨,吐氣如蘭,
“圣上該有十八了吧?生得這般美,一朵嬌花無人采擷,如此良夜,不如與奴做些更好玩的事……”
對此,沈弱流早已見怪不怪,徐攸看重的東西,春煙總要變著法子染指,此前戰(zhàn)無不勝,卻在他這里屢屢挫敗,也虧他越挫越勇,經年累月,竟還沒放棄。
兩位大神斗法,害苦了他。
沈弱流抖落一身雞皮疙瘩,順手一摸,取來一柄折扇,十分淡定地“嘩啦”抖開,朝春煙臉上蓋去,
“離朕遠些,朕嗅你身上脂粉味腦袋疼!边想吐。
“圣上別害羞呀,”春煙置若罔聞,雙臂八爪魚似的纏上來,“來呀,與奴玩呀……”
沈弱流實在是招架不住,抖落他要起身,春煙纏他不放,暗地里在他腰上摸了好幾把,占盡了便宜。
兩人拉拉扯扯,分明是來尋樂子的客人,卻反被逼得猶如黃花姑娘,毛頭小子,而被嫖的人卻倒反天罡,一臉奸笑,手下放肆……
這時,雅間外門扉松動,傳來一道聲音:“小爺我今日就要見到春煙!”
二人頓住拉扯,春煙聽這狂徒聲音,忖了半刻,卻不是自個兒哪位恩客。沈弱流當下便聽出這人是誰,眼眸閃過一絲厭煩,隔著門扉開口:
“不必阻攔,放世子爺進來罷!
……
霍洄霄含笑挑眉自鴇母手中將袖子拽出來,推門進屋。
踏進房門便瞧見窗口兩人近湊,春煙一只手還搭在沈弱流胸口,霍洄霄掃了一眼,眸色晦暗。
春煙只覺那道眼神是沖著自己來的,脖頸一涼,下意識想收手,卻很快反應過來,又他娘的不是小三被正室抓包,怕他奶奶個腿,索性迎著那雙叫人發(fā)毛的淺色眸子,梗著脖子,挺起胸脯,與他對視。
攏指便可輕易捏死的弱雞……長得也挺丑。
霍洄霄盯了半晌,心下評論。
收回視線,他嗤笑一聲,大剌剌坐下,沈弱流雖讓人進了屋,卻似乎不怎么想理會,甩開了春煙正襟危坐。
即便是感覺被這狂徒的眼神狠狠冒犯到了,春煙此刻也不得不捏起鼻子捧臭腳打圓場,依著職業(yè)素養(yǎng),他堆起八分笑意,婷婷裊裊,給這二人斟茶,軟嗓含著十分柔軟,
“世子爺來得真是不湊巧,奴今日有客,不應他人……來既來了,且吃杯熱茶暖暖身子罷!
沈弱流方才稱此人為世子爺,郢都這地兒除了那位名聲在外的北境王世子,春煙也想不出其他人來。
霍洄霄不給這個臉,權當他不存在,后仰靠著椅背,含笑凝沈弱流,開口卻十分嘲諷,
“外頭殿前司忙得腳不沾地,圣上卻在此間吃花酒,當真是好興致吶!”
說話時他眼風一掃春煙,陰惻惻的,春煙登時有種小三見著正房的心虛感,萎在旁側不出聲了。
沈弱流神色不見起伏,淡淡道:“殿前司忙得腳不點地,殿前司指揮使卻在此處躲清閑,世子爺當?shù)煤貌顓?”言下之意,管好你自己?br />
霍洄霄半掀眼皮,笑了聲,“臣當日便說臣不堪大任,圣上若對臣還存有什么不該有的期許,只怕要失望吶。”
“世子說笑,朕何曾對你有過什么期許。”沈弱流將杯盞擱下,杯底磕到桌面一聲輕響,此刻才算正眼看霍洄霄,
“只不過朕覺得巧啊,怎么朕在哪里世子便如一條嗅到腥味的狗似的跟到哪里……”
不顧春煙在場,他身子前傾,壓低嗓子隔案冷冷道:“霍洄霄,你今日又想耍什么花招?”
接連兩次被這人戲耍,沈弱流已知,見此人絕無好事。
霍洄霄淺眸陰惻惻地掃過春煙,悠悠道:“臣整日忙于公務,不承想一朝后院起火,來捉奸吶!”
春煙只覺裸露的雙腿都要被這位的眼神剮成一片片,氣氛詭異,方才諸多孟浪行徑見了霍洄霄卻詭異得一點施展不出,仿佛小巫見大巫,七十二般武藝都被壓得死死的,不敢在此二人間牽扯,忙笑道:
“二位爺敘舊慢聊,奴不便打攪,且先退下。”隨即衣袂翻飛,逃遁門外。
“咔噠”門扉重新合攏,霍洄霄慢條斯理地呷了口茶水,嗤道:“圣上的奸夫逃了吶!”
頭回有人在他面前說如此粗鄙的話,沈弱流聽得直皺眉,搜腸刮肚吐出一個,“有病!蹦X子有病。
“罵得真好聽!被翡龉粗z笑,眼神瞅向門口,意有所指,“看來這位春煙公子功夫了得吶,勾得圣上三番五次駕臨折花樓,怎么?他在榻上能滿足圣上?”他眼神落到沈弱流臉上,
“能叫你欲仙/欲死么?”
“霍洄霄!”實在是粗俗!不堪入耳!沈弱流臉唰地一下紅透了,閉了閉眼,忍道:“你有病就去治,別在我這發(fā)瘋!”
霍洄霄長臂一展,撐到案上,臉湊近,聲音晦澀,
“圣上罵人忒無新意,反反復復就這么兩句,臣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
沈弱流耳根紅得滴血,抬手摑過去,卻被霍洄霄捏住手腕。
“罵不過便撓,圣上是哪里來的野貓嗎?”霍洄霄笑著摸摸臉頰,
“上回那兩巴掌,臣現(xiàn)在想起來都臉疼,圣上的手這么軟,打起人來卻不含糊吶,臣豈會在上當!
他大掌捏著沈弱流的手磋磨,一臉促狹,沈弱流想將手抽回來,卻紋絲不動。
案上茶盞傾倒,順著桌案流瀉,滴落,滴答滴答。
臟了,這只手臟了……沈弱流閉了閉眼,緊咬后槽牙道:“霍洄霄,你究竟想干什么?”
“圣上不僅罵人翻來覆去那么一句,問題怎地也只有這一個。”霍洄霄側頭笑了一聲,捏著他手腕拉近,“臣不是早已答過,要么放臣回北境,要么圣上讓臣睡上——”
“粗俗!不堪入耳!”沈弱流臉紅到脖頸一片緋紅,氣得渾身發(fā)抖,截口打斷,
“不許再在朕面前提那兩個字!”
霍洄霄淺眸微瞇,似笑非笑,“圣上這會兒裝什么貞潔烈婦,脫了衣服滾上床,還能擺出這幅高高在上圣潔不可侵犯的模樣來么?”
耳朵也臟了,沈弱流想把耳朵割掉,對此人又有了新的認知……霍洄霄就是個下流的畜生!
“下流!”沈弱流渾身發(fā)抖,怒極反笑,“霍洄霄,我這人十分記仇,今日你羞辱于我,他日若落入我手里,我必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霍洄霄垂頭看他,輕輕一嗤,“那臣……拭目以待!彼朴X無趣,終是放開了捏著的手腕。沈弱流活動著手腕,心里罵了幾遭,卻又聽霍洄霄悠悠道:
“春煙,是你的人吧?”
沈弱流頓了頓,抬眼看他,輕輕一笑,“世子不是知道么,春煙是我的‘奸夫’吶。”
霍洄霄也沒打算從他這張薄唇里探出句實話來。
“哦?”他挑眉含笑,俯首貼耳,“臣記性不好,還有一事竟忘了說……這些天臣奉旨修繕八大胡同,可發(fā)現(xiàn)些有趣的事吶,輕煙樓有個小唱叫蘊玉,圣上曉得吧?”
沈弱流避開他眼睛,“那種臟地方,朕怎會曉得?”
霍洄霄笑意不改,繼續(xù)說下去,“圣上不曉得沒關系,臣說與你聽,蘊玉前些日子牽扯了些事兒,臣便叫人盯著他,卻見他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往胡同頭的一處院子去,院里住的是一男一女……這倒也不稀奇,不過臣留了個心眼查了一查,發(fā)現(xiàn)這男的是右都御史嚴況嚴大人的家奴,這女的就更有來頭,”
聽到此處,沈弱流面色變了變,霍洄霄笑意更深,“圣上可知禁中有個奴婢叫梨兒,二十四即將放出宮的年紀,卻在東圍場逃了。”
沈弱流故作鎮(zhèn)定,“宮里奴婢數(shù)千人,朕哪會每個都記得!
“臣的人在盯著這處院子時,還發(fā)現(xiàn)另兩路人,”霍洄霄凝視著他,“一路是右都御史嚴大人的人,另一路嘛……卻是折花樓的人。圣上將出折花樓,便有人盯梢這處院子,剛查出這兩人,圣上便又來了折花樓。”
微涼指尖掐著沈弱流下巴抬起,那雙淺眸猶如幽深湖水,深不可測,“圣上不覺得太過湊巧嗎?”
沈弱流一怔,凝視他半晌,“你想做什么?”
月上正空,金風細細,偶有烏啼,霍洄霄松開他,眼底冰冷,微微一笑,
“沈弱流,你覺得我想做什么?”
第26章 第26章
天穹灰蒙蒙夾雜著幾絲赤色朝陽, 宵禁將要結束,桃葉胡同幾家樓早早滅了門口掛著的燈籠,不時有幾個伺候的小廝開了后門, 將主子晨洗過的污水倒入閼河。
蘊玉裹著件鴉青色斗篷, 兜帽將臉罩全,左右一瞧打開輕煙樓后門悄聲出去, 又將門輕輕帶上,并不打燈籠,借著一點微微的天光朝胡同尾巴走去。
閼河上畫舫靜靜飄搖, 燈籠照得水面一片赤金……赤金色映著蘊玉一張未著脂粉素白的面, 眼下烏青紅腫,點點淚痕。
很快,到了胡同尾巴一處偏僻院子, 指節(jié)探出鴉青色斗篷“叩叩”叩門輕響。
“吱呀”一聲, 不多時, 便有人將門打開了, 蘊玉四下逡巡,見無人跟蹤, 才抬腳踏進院內,
“大哥呢?”
開門的是個約莫雙十年華的女子, 布衣荊釵, 眉眼與蘊玉有七分相似,只是眼神木訥, 少了那股子靈氣勁兒, 張開干澀毫無血色的唇, 眼神撇向屋內亮光,
“還是那副樣子, 整宿的不敢合眼,怕得很!
“要真怕,當時就不該做出那檔子事!”蘊玉扯下兜帽,雙眉一擰,冷哼道,
“好端端地還把阿姊你,和母親也拖下水!”
于梨眼下一片垂眸,睫毛蓋住眼下一片烏青,“我們做奴婢的,這條命都是主家的,哪有自己做主的份,大哥他也不敢悖逆……”
到了門口,于梨牽住蘊玉袖子,躊躇道:“大哥他心里不暢快,你……別拿話激他。”
蘊玉打斷她,語氣譏諷,“十兩銀子!那會兒我才十歲,為了十兩銀子,他騙母親說我死了將我買進輕煙樓,日日挨打受餓,做著這算不得男兒的下流惡心勾當!阿姊你僥幸進宮,可知我!我……每每那些男人碰我都覺得無比惡心!”
于梨眼眶紅了,木木地松開他,蘊玉聲音凄惶,“……如今犯了事卻想到我來,他心中不暢快,我這些年心中便暢快了么!”
于梨訥訥的,一時間竟不知說什么。
“算了,阿姊你放心罷,過了今日,我便再也不會同他吵了!碧N玉終是敗下陣來,嘲諷一笑,反手推門進屋。
屋內空曠,并無多余陳設,嚴瑞縮與榻一角,眼下烏青發(fā)黑,雙眸渾濁不清,布滿紅血絲,整個人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一聲貓叫,一片樹葉的飄落都讓他驚恐不已。
“吱呀”門開了,他渾身一抖,布滿紅血絲的雙眼充滿恐懼,警惕,即刻投向門口,見是蘊玉跟于梨,才稍稍松了繃直的肩膀。
“沒人跟著你吧?外頭沒人監(jiān)視吧?”他緊緊抓住蘊玉,忙不迭地問。
蘊玉蹙眉將他推開,“我怎會知道,大哥若是怕,當初就該直接逃出郢都!
“我今日來便是說這事的。”他從腰間解下一個繡袋,沉沉地丟在桌上,發(fā)出悶響,不耐煩道:“大哥你犯得是即便是佛祖來了也救不了,母親我已在宴城安頓妥當,這些日子胡同里修繕,有不少衙門的人進進出出,若不想被發(fā)現(xiàn),還是快些出城吧!”
他朝桌上繡袋看了一眼,推給嚴瑞,“這是一百兩銀子,都是我平日存下的私房錢,你與阿姊拿這錢出了郢都,好好照顧母親她老人家,以后都別再見。”
嚴瑞略鎮(zhèn)定下來了,將錢袋拿在手中掂了掂,蹙眉道:“怎地才一百兩,你這些年陪那些有錢人怕不止存下這些——”
“大哥!”蘊玉面色蒼白,閉了閉眼,幾乎是咬著后槽牙吐出的,
“從你十兩銀子將我買進輕煙樓起,于允就死了!我不怕死,可你呢?!惹惱了我,誰也別想活!”
于梨站在旁側不敢出聲,嚴瑞一時間竟被鎮(zhèn)住。蘊玉吐了口氣,繼續(xù)道:
“幫你這回亦是念母親她老人家的養(yǎng)育之恩,如今我不算個男人,沒臉見她,以后也別跟她提起我,你若還有點良知,日后就好好照顧好母親和阿姊!
嚴瑞嚅囁著不敢吭聲,氣氛沉默,蘊玉亦沒想聽,撂下這句便出了門,于梨在后忙不迭地追趕。
黎明之前這刻天黑沉沉的,閼河起了霧,冷風刮來水汽,蘊玉眼下濕漉漉的,不禁裹緊了斗篷,朝著黑暗死寂的巷子走回輕煙樓。
走回那個地獄。
于梨跟著出了院門,在后追趕,“阿允……”
蘊玉回頭看了一眼,他阿姊就站在院門口,眼眶通紅地看著他,似乎不知道說什么,蘊玉不忍心,終是笑了笑……
這刻,黑暗中異動,院子屋頂上,桃樹上憑空出現(xiàn)幾個彪形大漢,黑色勁裝,精壯孔武,幾個呼吸之間,于梨還未來得及反應,便已被人反手鉗住。
蘊玉瞪大眼睛,滿眼驚恐,下意識后退,院墻上一人跳下,動作迅速,將他死死禁錮,不得動彈。
麻繩反綁住雙手。
“你們做什么!放開我……唔……”蘊玉大叫,下一秒口中被塞入一團破布。
閼河對岸雞鳴陣陣,聲音掩蓋,一人從內“砰”地踹開院門,蘊玉看見嚴瑞被五花大綁推了出來,撲倒在地。
黑色長靴包裹著修長小腿跨出院門,那人一雙淺色雙眸在晦暗天色中猶如危險的野獸,嗓音含著笑,倚門抄手,
“三位兄妹情深,實在感人吶!彼叩絿廊鹕韨榷紫,揪住他腦袋抬起來,“你是嚴瑞?”
嚴瑞猶如引頸待戮的畜生,渾身抖得似篩糠,唔唔作答不了,這人手一松,將他摔在地上,起身拍手,“沈弱流可看你得緊吶,一個奴婢,我倒好奇究竟犯了什么事兒,引得三品大員,九五之尊如此興師動眾!
借著微弱天光,蘊玉昂首,看清了此人,那日盧巍宴請的北境王世子,霍洄霄,而身后鉗著他的人卻是那天威逼利誘他盯著盧巍的人。
謝三推搡著蘊玉,請示道:
“世子爺,這三人您打算怎么處置?”
“暫且關在北郊校場,找?guī)讉兄弟日夜看著,沒我的令,誰都不許接近!”霍洄霄抄著手,喉嚨哼出一絲冷笑,淺眸透過重重屋檐直投向皇城之所,
“小皇帝這么急著抓人,我便偏要攪他這局,人在手中,我等著他來跪求我!”
一聲雞鳴劃破晦暗天穹,西側金烏冉冉而升,照的閼河浮光躍金。
白鷺紛飛,停于高聳宮墻……
“什么?!”福寧殿中,沈弱流聽得沈七回話,拍案而起。
殿中闃然,威壓之下,沈七絲毫不敢抬頭直視天顏,叩首道:
“臣早間得令當即帶北鎮(zhèn)撫司趕往桃葉胡同拿人,卻還是晚了一步,嚴瑞兄妹,包括那個輕煙樓的小唱都已被另一伙人抓去。臣看現(xiàn)場痕跡,估計對方只有三人……”
他忖了會兒,接道:“那伙人行蹤隱秘,臣無用,未查得去向,但臣猜測,多半是嚴況,或者……緒王。”
沈弱流許久未言,單手扶著桌角,緋色常服并不佩玉帶,單以一根宮絳松松系住腰間,此刻卻感覺一陣頭暈目眩,惡心感在喉頭翻滾,腰腹亦沉重緊繃,兩者加持,再聞沈七未將嚴瑞擒住的噩耗,不禁怒急攻心。
“霍洄霄……”濕潤晨風透過細蔑卷簾拂面而來,他略略鎮(zhèn)定復又坐下,指節(jié)重重叩案,“是霍洄霄那條瘋狗!”
沈七不知其間來龍去脈,“圣上是說北境王世子?”此人又跟嚴瑞有何牽扯。
沈弱流心下煩惱,語氣急躁,“朕當日便覺他要壞事,即刻令你去拿人,不承想還是晚了!”
嚴瑞三人竟是落入霍洄霄手中,這條瘋狗究竟想做什么?
沈七不敢再細問,又一叩禮,“臣即刻帶北鎮(zhèn)撫司去要人!”
“不可!鄙蛉趿鲾[手,雙眉緊蹙,“你帶北鎮(zhèn)撫司去,只會將事態(tài)擴大,霍洄霄……”那可是個瘋起來亂咬人的地痞無賴。
沈弱流雙眼微瞇,不知思索著什么,“霍洄霄絕不會將人給你……”可此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單純的報復,如此前一樣戲弄于他?
或是想以此為挾回北境?
案頭龍涎香裊裊,身后被福元塞了個軟墊,沈弱流將腰置后靠上去,腹間沉重略減,忖了會兒,卻未得出答案,霍洄霄此人,行事看似毫無章法,卻擊擊中的,拿人要害易如反掌,更不叫人輕易猜出他所想。
此刻沈弱流愈發(fā)覺得此人地痞流氓的皮囊下裹著一顆深不可測的心……
沈七等了半晌,圣上卻不見下文,亦不敢出聲催促,地龍熏暖,后背沁出幾分薄汗。
“豺狼吶……”此刻,沈弱流閉了閉眼,喟嘆,“朕放了匹豺狼進郢都!
沈七不明其意,沈弱流盯著案上裊裊香煙發(fā)懵,突然驚醒,“霍洄霄進郢都帶了多少北境的人?”
沈七拱禮,“世子進郢都帶狼營軍士三百以做途中護衛(wèi),抵達郢都三日后便將這些人悉數(shù)遣返北境,王府只一副將胡羝人烏拓牙斯留作隨從……圣上,可覺不妥?”
“不妥?自是不妥!”沈弱流冷聲道:“北鎮(zhèn)撫司是吃干飯的么?霍洄霄只用三人便能從你們北鎮(zhèn)撫司數(shù)十錦衣衛(wèi)手下輕松將人拿了……沈七,你覺得這三人都是他北境王府的掃灑家奴么?”
北鎮(zhèn)撫司掌刑罰,專理詔獄,沈七當任千戶這些年,手下上千錦衣衛(wèi)都是精銳中的精銳,明里暗里替圣上抓過審過不少人,有命必達,從不失手。這也是緒王有五分忌憚圣上的一大原因。
今時霍洄霄僅以三人之數(shù)便從數(shù)十錦衣衛(wèi)眼皮子底下將人拿了,不露一點蹤跡,可見其下手利落,行事詭譎。
這三人能是什么普通人嗎?
與精銳駁斥者必為精銳。
細思恐極,沈七后背熱汗轉為冷汗,一股涼意順著脊骨上竄,當即叩首,“臣即刻去查!必將這些人挨個揪出來!”
“霍洄霄今日敢將狼營三百人藏于郢都,明日便敢殿上直逼天子,狼子野心,可見一斑!”沈弱流輕叩桌案,眼底一片森冷,“你去罷!
沈七退下,一半折返,踟躕道:“圣上,嚴瑞三人如何處置?”
“豺狼不為我所用,便要盡力殺之……”沈弱流雙眸微瞇,淡淡道:“朕去會會他!
“是!鄙蚱吖Ь赐顺龅钔。
殿內陷入一片寂靜,細蔑卷簾外偶有鳥翅撲棱,枯黃樹葉簌簌而落,金烏半起,卻被層層陰云覆蓋,赤色隱于陰靄,晦暗蕭條。沈弱流神思不寧,腦中一團亂麻,偏腹中近來十分躁動,像是種子在土壤中暗地發(fā)育,鉚足勁想沖破桎梏,昨夜夢多,竟夢到鋪天蓋地的雪片,而天穹墜落一只淺眸白狼,入他腹中。
病是愈發(fā)重了。
沈弱流垂眸,眉頭緊蹙,徐師傅遇刺不知所蹤,好不容易找到的嚴瑞卻又落入霍洄霄手中。
近來諸事不順,一切都要算在霍洄霄這個豎子頭上!他恨得磨牙,連著腹部一陣緊繃的難受,忙抬手輕撫一陣,才略略好些。
福元進殿,手中玉碗盛著烏漆嘛黑的藥汁。
“圣上,到時晨該服藥了,”福元將幾樣蜜餞糖果放在案上,玉碗遞給沈弱流,“奴婢拿了新制的杏子蜜餞來,酸甜酸甜的,您怕苦,服了藥權且壓一壓!
沈弱流聞見那股苦中夾酸的藥味,腹中直抗議,蹙眉擋開,“拿開,太醫(yī)署那些飯桶也不知胡亂開得什么方子,這藥又酸又苦,還有股腥味,朕服了這些日子,病不見起色,反倒愈發(fā)想吐。”
福元沒法子,只得將玉碗擱在案上,“那圣上待會兒再服。”
沈弱流不置可否,神色懨懨的,扶著桌角站起身,“福元吶,與朕換件衣裳罷,朕總覺得這件腰間好似略緊了些,穿著不大舒服。”
織金云紋的緋色常服,一根明黃宮絳系在腰間,卡在腹部微微隆起的弧度上,正正合適,福元打量了一會兒,卻也發(fā)現(xiàn),圣上這些日子臉小了一圈,腰卻豐腴了寸許,不過他本身腰細,即便多上這幾分豐腴,若不仔細看,也不大瞧得出來。
“是,奴婢另拿一件與您換上!备T獩]放在心上,從里間翻了半晌才翻出件腰身略松的蓮青色常服……這件還是去歲裁的,圣上嫌顏色不好,一直擱著沒穿過。
福元伺候著沈弱流換了衣服,思忖道:“圣上,不如叫織造司的司衣娘子來新裁幾身,這些衣服都還是去歲的舊衣。”
沈弱流看著身上分外刺眼的蓮青色,蹙眉嘆了嘆,“也好!
福元將換下來的衣服收攏,沈弱流側對著銅鏡,貼著衣物寸自己腹部,竟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里竟然隆起了一個細微的弧度,不再是以往的平坦,不禁大駭。
這究竟是胖了多少?
照了會兒他捋平整腰間褶皺,將那弧度藏在層層衣料之下,倒也看不出來,忖了又忖,終于還是將那碗黑色藥汁喝了個干凈,蹙眉拿了塊蜜餞放進嘴里,那股藥味才淡了些許。
嗯……下回得叮囑司衣將衣服腰身放寬些。
不然會見朝臣叫人瞧了去,還以為大梁的天子,不過十八年紀,便已生得一副宰執(zhí)像,大腹便便。
實在是有傷大雅。
*
天澄澈碧藍,勁風呼嘯,一行大雁越過白霜嶺山腰往南飛去。
飛電疾馳越過湖沼,水花飛濺。踏浪前行,熱汗?jié)矟袂敖,霍洄霄脫了一半的衣服,裸露半壁赤膊手挽角弓,搭箭指向天穹飛雁,“咻”的一聲,箭離弦飛射,撕破天穹……
一箭雙穿。
雙雁猶如斷線的鳶,墜落淺水荻花叢,驚起一眾水雀,撲棱棱飛翔遠處白霜嶺。
霍洄霄并不下馬,攏手呼哨,狼不知從何而來,綠眸泛著冷光,直沖荻花叢,張嘴露出森寒利齒,咬起那對大雁,卻不吃,只是將它放于飛電即將行經之處。
不遠處扎起一頂大帳,盧巍宇文瀾等一眾紈绔貴胄子弟皆身著騎裝,坐于桌案前,小廝婢女執(zhí)扇捧盞侍立左右,不時宥酒奉茶,瓜果時鮮,充盈于案。
見霍洄霄策馬引狼,一箭雙雁,眾人不禁起身驚呼。
那側霍洄霄行經大雁之際,側翻下馬長臂一撈,飛電疾馳間雙足點地,輕巧一翻,又穩(wěn)穩(wěn)落于馬背,而那雙大雁,已被他高擎手中。
盧巍拍掌大笑,“好!世子爺好精彩的馬術!”
霍洄霄行到帳前,翻身下馬,隨手將大雁扔給一側侍從,汗珠順著他下顎滑落,落地八瓣,他抬手一抹,走向帳中。
眾人起身迎他,盧巍笑道:“一矢雙雁,世子爺好箭法!”
侍女端來銅盆,霍洄霄洗了把臉,大馬金刀地一坐,“雕蟲小技而已,盧兄謬贊!
眾人重新落座,那對大雁捧在隨從手上,只見一箭雙穿,不偏不倚,不差分毫,直中額中。
宇文瀾揶揄道:“委禽奠雁,配以鹿皮。世子爺這對大雁,要送哪家的娘子吶?”
霍洄霄掃了他一眼,挑眉含笑,“宇文兄既這么問,稍后我便去獵頭鹿來,明兒扒了皮連這雙大雁一并送到你府上去,不知宇文兄打算將哪個姊妹嫁與我吶?”
帳內一陣哄笑,郢都誰不知道兵部尚書只有兩個兒子,長子宇文雍,次子宇文瀾,何來姊妹一說。
宇文瀾卻也不惱,揶揄一笑,“嘿,姊妹沒有,倒是有個哥哥,世子爺若不嫌棄,明日只管來,我大哥許你做世子妃如何?”
“滾一邊兒去!被翡鲂αR。
又是一陣哄然大笑。
帳內氣氛松泛,金烏隱于層云后,天藍澄碧,大雁南飛,秋風瑟瑟,淺水灘中荻花白紛紛一片,幾匹四肢健壯的馬飲水吃草,嘶鳴陣陣,狼乖順地臥于帳側,來往眾人只敢打量,怵于那龐然大物尖利爪牙,雖瞧著新奇,卻不敢貿然上前。
“此等兇惡的畜生,也被世子爺馴得狗似的,我等今日一見真是開了眼!北R巍親自斟了盞上好的酒推給霍洄霄,笑道。
跑了圈馬,熱汗濡濕前襟,順著脖頸手臂向下滑落,霍洄霄索性將上衣全脫了堆在腰間,赤著上半身靠著椅背吹風,聞言垂眸將酒推了回去,
“將跑完一圈,熱著。”
天珠菩提子攢著鳴鏑墜子垂落于前胸,蜜色肌肉上三道抓痕森寒可怖,霍洄霄掃了眼狼,
“盧兄對它感興趣,送你養(yǎng)幾日?”
那盞酒盧巍自己飲了,打獵帶的都是烈酒,一杯下肚,已有些上臉,熏熏然地,他眼珠子轉到狼身上,那龐然大物適時張開大嘴打了個懶洋洋的哈切,森白牙齒上掛著幾絲血。
盧巍后背發(fā)涼,心底泛怵,忙將眼珠子轉回來,苦笑說:
“世子爺別打趣我了,這遛馬打獵玩蛐蛐兒我在行,養(yǎng)這吃人的畜生……到底還是發(fā)虛!
霍洄霄腦袋虛吊著,秋風吹過來,一陣涼爽,發(fā)絲干了大半,聞言嗤笑了聲,意味不明道:
“再兇惡的畜生也比人好養(yǎng)吶!
盧巍干笑了陣,又叫人上了盞雪飲子給霍洄霄,目光四下逡巡,壓低嗓音,
“事情辦妥了,世子爺放心,四個衛(wèi)所的軍械只等您一句話,便直接送抵北境!
霍洄霄拿起那盞雪飲子猛灌一氣,雙眼乜斜盯著盧巍,笑道:“盧兄做事我自是放心,可你也知道,朝廷的撥款沒下來,北境窮得叮當響,這……”他攏指比了個動作,
“只怕要等朝廷的撥款了!
與霍洄霄混了這么個把月,盧巍心知此人是個貫會揣著明白裝糊涂油滑的主,怕他屆時拿了東西不給銀子……霍洄霄真能干出這事來,不禁面露難色,
“這……”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吶,盧兄。”霍洄霄怎會看不出他那點小心思,親自倒了盞酒推過去,
“屆時朝廷的銀子一到我立馬給你送去……那位眼皮子底下,我還能跑得出郢都去?”
那位指的自是緒王。
盧巍暗自思忖,霍洄霄好整以暇,過了會兒,盧巍笑開了,
“世子爺哪的話,我還能不信您么。這事就這么說定了,屆時只等您消息,我親自安排人將東西送到北境去。”
此人再滑溜如何?身倚二十萬大軍又如何?此番進了郢都,便如籠中鳥,檻中猿,壓在五指山下的猴,縱他七十二般變化又能翻出個什么花兒來?
若敢昧這三十萬的白銀,便是跟那位作對,籠中困獸,拴上繩索的狗,主人高興便賞他碗飯吃,主人不高興,殺他不過是盡收緊繩索之力。
易如反掌。
所以,盧巍是不怕的。
霍洄霄笑而不語,就著手里雪飲子與他碰杯,仰頭干了。
這廂宇文瀾見二人碰杯,站起身活動著胳膊,
“此間景致雖好,卻只有大雁可獵,沒什么大樂趣,往東十里地群山密林,野物也多些,”
他朝霍洄霄一笑,“世子爺要想獵鹿倒是可以去那處,鹿皮倒不必送我家去,帶回郢都找匠人刻個扳指什么的物件,也是巧用!
聽見獵鹿,眾人都來了興致,盧巍拍手叫小廝牽馬備弓,
“鹿肉鮮美,酒也是好酒,咱們待會兒獵了來就叫人現(xiàn)殺了烤著下酒吃!”
幾人已經策馬而去,宇文瀾翻身上馬,高笑道:
“甚好!那咱們幾個就比誰先獵得鹿,我不等二位了,你們后來!”話還沒說完,宇文瀾就已經沖了出去,尾音被他落在呼嘯而過的朔風中。
“看來宇文兄拔得頭籌,勢在必得吶!北R巍無奈搖搖頭,睨向霍洄霄,“世子爺不去么?”
霍洄霄慢條斯理地笑了笑,“我去了他們還玩?zhèn)什么勁。”
盧巍一愣,轉而笑開了,“倒是,世子爺一去,宇文兄他們怕是連只兔子都獵不到!
霍洄霄渾不在意,“今日怎么沒見蘇兄吶?”
老早他就想問這個,此三人與他謀劃軍械之事,沆瀣一氣,蘇學簡又是小皇帝的耳目,這種場合他怎會缺席?
盧巍像是剛想起來,“蘇兄說是家中有些急事要處理,這會兒大概也快來了。”盧巍打發(fā)了人去問。
霍洄霄笑了聲,意味不明,“蘇公子家里事多吶!
盧巍正要開口,卻見他打發(fā)去的那人又回來了,拱禮道:“公子,蘇公子來了。”
不多時,便見蘇學簡一身騎裝策馬而來,身后卻還綴著乘馬車,朔風吹簾帳時起時落,隱約見車內端坐一人,織金祥云紋樣緋服,腰間宮絳松挽,配纏枝紋銀香囊,帶著帷帽,瞧不清樣貌。
袖中那雙手卻瑩白纖細,指尖圓潤隱有荷色。
盧巍瞇眼,“嘿”了一聲,“蘇兄這還帶著個妙人來了。”
霍洄霄掃了眼,只在瞧見那雙手時微微怔忡,很快恢復如常。
蘇學簡下馬朝二人拱禮,“蘇某誤了時辰,抱歉。”
身后馬車穩(wěn)穩(wěn)停下,車內人扶著小廝的手下來,與蘇學簡一同落座,帷帽摘下來,露出一張雪玉臉,雙眼微挑,烏鴉鴉的發(fā)單以一根脂玉簪半挽。
盧巍眼睛都看直了,壓抑不住胸中激動,
“蘇兄,這位小公子我倒是頭回見,不介紹介紹?”
蘇學簡微微一笑,“這位是我外祖家的表弟,此番從涿州來郢都,在寒舍暫住時日!
小公子此時抬眼睨過來。盧巍只覺這雙眼千種風情,萬般撩人,登時渾身酥麻,半邊身子都軟了,忙叫人送了雪飲子上來,
“哦哦,原是蘇兄的表弟,路上辛苦,且先用盞雪飲潤潤嗓子!北R巍雙眼直勾勾的,“小公子臺甫?”
此人才開口,嗓音清凌凌的,“姓柳,單名一個若字!
這聲音像把小鉤子,勾得人心癢,盧巍正又要開口,卻聽霍洄霄嗤笑了聲,
“公子裊裊之姿,弱柳扶風,怎么偏叫柳若……”
他抬眼看向對面之人,似笑非笑,“不如倒過來叫‘弱柳’更為貼切吶!”
席間一寂。
對面人盯著他,不置一詞。
盧巍不曉得他這是又發(fā)的哪門子顛,一時間也不知如何解圍。
蘇學簡余光掃了眼柳若,忙打圓場,
“家姓柳,怎可隨意更改,世子爺萬莫玩笑捉弄于我表弟!
霍洄霄眼神一瞬不瞬,“確定姓柳嗎?不姓趙錢孫……亦或是沈?”
蘇學簡心里咯噔一下,便已明了。
世子爺這是認出旁側這位扮做他表弟的九五之尊了。
想來也是,畢竟霍洄霄曾入殿面圣,怎么可能認不出來。
此番前來,圣上亦是不避,蘇學簡不是沒眼力見的人,隱隱覺得,圣上此回便是為世子爺來的。
當即額上冒了一圈冷汗,正思忖怎么打圓場,旁側“柳若”淡淡開口道:
“世子爺說笑了,沈乃大梁貴姓,在下不過涿州一屆草民,怎敢妄攀。”
霍洄霄不置可否,鼻腔里哼出絲笑意,“我看公子十分眼熟,像我一位故人,想來是錯認了。”
一堆人中唯盧巍不知事情詳盡,只想與佳人解圍,暗忖著如何揭過前茬,霍洄霄卻將突然將話頭送到他眼前,便搶先開口,
“哦?世子爺?shù)墓嗜?莫非是北境舊友?”
帳外朔風垂落荻花,紛紛揚揚,一只海東青振翅飛過白霜嶺,霍洄霄盯著對面“柳若”,雙眼微瞇,含笑挑眉,
“睡過!
*
一時間無人開口,帳內一片死寂。
睡過?
還能是怎么個睡過法?多半是他在八大胡同的哪個野鴛鴦長得像柳若公子罷。
世子爺語驚死人,一句接一句,不曉得又發(fā)什么顛,盧巍哽住了,再不知如何接茬,甚至想回去摑自己一巴掌:
叫你他媽的嘴欠!
無人接茬;翡龊谜韵镜匮隹恐伪,不知從哪兒摸出了一方緗色手帕,勾著絲若有似無的笑意擦赤裸上身半干的熱汗。
……從脖頸到三條抓痕可怖的蜜色前胸,最后滑落肌肉精壯的腰腹,那雙猶如鷹隼的淺色眸子直勾勾地盯著沈弱流,目含挑釁,一瞬不瞬。
緗色入目,灼人傷眼,沈弱流仿佛還記得手帕冰涼的觸感,只覺得手心都是滾燙的,那畜生竟敢當著面用他的手帕擦身。
下流!無恥!不堪入目!
恨得磨牙,沈弱流別開眼,終還是將那股幾欲發(fā)作的怒氣壓下去,手骨節(jié)攥得泛白,他面色紅白交加,怒視霍洄霄,將杯盞重重擱下,杯底叩桌一聲悶響。
不輕不重的響聲落進蘇學簡耳中卻猶如萬鈞,砸得心間一陣驚濤駭浪。
蘇學簡硬著頭皮扯出個笑,“在下這表弟自小養(yǎng)在涿州外祖家,不常見生人,莫說北境,就連郢都都是頭回來,世子爺玩笑開大了,別嚇著他!
霍洄霄這會兒瞅了眼蘇學簡,“蘇兄對這個表弟寶貝得緊吶!
“我與他自小親厚,自然多照拂一二!碧K學簡一陣頭皮發(fā)麻。
霍洄霄不置可否,盯了沈弱流半晌,驀地笑了,“我這人無拘束慣了,說話一向直來直往,沒個遮攔,柳公子應當不介意吧?”
他坐直,單手執(zhí)盞,虛虛抬臂遙敬敬對面人,“既進了郢都,日后保不準有求于我的時候,我敬你一盞,柳公子不會不給我這個面子吧?”
這么氣定神閑,胸有成竹的態(tài)度,好似吃定了圣上有求于他,又好似圣上是他家小輩一般,言語之間毫無敬重,天子跟前,如此行徑,未免太過放肆。
蘇學簡暗暗捏了把汗。
沈弱流只覺一股熱血直竄腦門,若在以往,他已拍案而起,怒斥這眼無君父,言語不敬的豎子,可眼下嚴瑞還在他手里。
只能忍。
忍了又忍,沈弱流端起桌上杯盞,旁側小廝見狀,立馬拿了酒壇與他斟,喝烈酒用的盞要大些,兩杯茶的分量,喝下去怕是要醉。
醉了誤事。
倒?jié)M一盞,小廝退下,沈弱流虛抬手,眉宇微軒。
蘇學簡瞧他遲疑,朝霍洄霄拱禮,“我這表弟不勝酒力,不如以茶代之!
美人蹙眉,盧巍旁側瞧得心癢癢的,附和道:“是了是了,今日是來玩的,若吃醉了,還玩?zhèn)什么勁!币槐诘溃槐趽]手,召來小廝,“還不快給柳公子換盞茶來……要上好的含翠!
“我敬他喝,你二位跳個什么勁?”霍洄霄重重地將酒盞一擱,也不知哪里來的火氣。
見到個略平頭整臉的便分不得東南西北,一個兩個都他娘的這德行。
半盞酒濺了出來,順著桌案往下流……霍洄霄壓下火氣,將盞添滿,
“一盞酒而已,柳公子吃不得?”
沈弱流覺他有病,與盧巍蘇學簡笑道:“不妨事!
盧巍整個人魂都沒了大半。
“世子爺敬,我怎敢不喝!鄙蛉趿魈,板著臉聲音冷冷的,“請!毖鲱^喝干了。
那酒烈極了,不比宮中的玉露瓊漿,一盞下肚,沈弱流只覺胃里一陣灼燒,腹部叫囂得厲害,又想吐。
到底還是有些勉強。
盧巍召來個婢女,低語句什么,只見那婢女去了不多時,端了個玉碗回來,里頭緋色的汁子,一股花香氣。
婢女將玉碗奉給沈弱流,盧巍說道:“這是蜂蜜調的玫瑰花汁,烈酒傷胃,柳公子權且壓壓。”
沈弱流接了,微微一笑,“多謝盧公子!
聽著這清凌凌的軟嗓,好似六月酷暑飲下了一碗梅子湯,五臟六腑都妥帖了。
盧巍的魂沒得一絲不剩。
霍洄霄壓下去的無名邪火又竄了上來,燒得極旺,冷笑道:
“想不到盧兄還是個憐香惜玉的主吶。”
聞言,沈弱流冷眼掃了過去,只覺這瘋狗今日顛得厲害。
當著“柳若”的面,盧巍那點心思被戳穿,就像被子里的臟污被人強行翻到太陽底下曬似得,不禁面紅耳赤,辯駁道:
“世子爺何出此言,只不過是柳公子年紀小,叫我想起族中小輩,略照拂二三罷了,說什么憐香惜玉,實在不好聽!
霍洄霄一聲嗤笑,盧巍對沈弱流存著什么骯臟心思他自是省得清楚。
說得倒是冠冕堂皇,哪個畜生會有把自家小輩往榻上騙的想法?
霍洄霄掃了眼沈弱流,后者一個好臉色都不給他,卻反倒對盧巍那頭山中惡豺溫聲軟語,登時也懶得再插手,那點無名怒火消散得一干二凈,氣定神閑地坐著。
……關他幾文錢的事?沈弱流若是著了此人的道,他頭一個拍掌大笑。
蘇學簡見狀打圓場,“來了這半天,怎么沒見著宇文二公子?”
盧巍面色恢復正常,接過話頭,“方才我們幾個正說要去林子里獵鹿呢,宇文兄先去了!
蘇學簡聞言微微一笑,“是了,宇文兄一貫性急!
帳外金烏西墜,幾縷殘陽似血涂抹在皚皚白霜嶺山頭,山腳下野馬嘶鳴陣陣,天快黑了。
今夜本是打算在此地燃篝火,喝酒烤肉過夜的,十分野趣,被霍洄霄一番打攪,盧巍的興致散了大半,此刻瞧帳外景致卻又生出幾分意趣……何況還多了個美人相伴。
盧巍目光落向“柳若”,笑得諂言媚骨,“不知小柳公子可會騎馬?坐在這里無趣得很,趁著天沒黑我?guī)闳チ肿永铽C些野物來烤著吃,權當為你接風洗塵。”
沈弱流就算是個瞎子,也該看出盧巍對他的那點意思了,登時雞皮疙瘩起了滿身,卻仍舊不動聲色,
“馬術不精,卻也是會的。”
美人冷冷清清的,但盧巍瞅著卻愈發(fā)高興,“甚好甚好,我這便叫人備了馬去,你不必怕,我的馬與你騎,北地混血的良種,專人馴過,十分乖順!彼蜓垡粧摺傲簟钡溃
“只不過小柳公子這身衣服怕是騎馬不方便,得換!
又叫人備了套騎裝來,親自奉與他,一張臉笑得跟秋季園中瑞龍吐珠菊似的,又黃又燦爛。
沈弱流坐著不動,端著那副冷冷清清的疏遠樣子。
這場景倒是好笑。
霍洄霄看盧巍一人跳梁小丑似的唱著獨角戲,心下嗤笑,兀自淺酌,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蘇學簡心嘆,圣上如何仙姿玉骨,沈腰潘鬢,那也是圣神不可褻瀆的九五之尊,大梁天子,在他面前,蘇學簡只覺如履薄冰,生怕自己說錯做錯,一不仔細惹得龍顏大怒,落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莫說是生出什么旖旎心思,連與他雙目相接都不大能做到。
而眼前這兩位,一個挑達無度,目無尊上,另一個……蘇學簡掃了眼一臉癡笑的盧巍。
此等手握重權,喜怒無常的遮奢大人物他也敢玩笑撩撥,當真是色令智昏虎腮拔須,無知之至。
蘇學簡尷尬得抵唇干咳了兩聲,替這位無知仁兄暗自捏了把汗。
盧巍恍然回神,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實在太過殷勤了,欲蓋彌彰道:“世子爺與蘇兄也一道去,人多熱鬧些!
兩人都未當即接話,蘇學簡是怕犯了圣上的忌諱,正察言觀色著,而霍洄霄……他慢條斯理地飲完一盞酒,起身越過眾人朝帳外走去,竟直接不理會盧巍。
盧巍愕然,“世子爺這又上哪兒去?不獵鹿了?”
霍洄霄未回頭,上半身精赤,衣服被他脫了搭在肩上,夕陽下,肌肉健壯的胳膊泛著蜜色的光澤,擺了擺手,
“出了汗,換身衣裳!
……
小廝婢女們都跟在露天大帳內伺候著,旁側幾個提前搭好用于夜間休息的小帳子便無人問津。
一派寂靜。
霍洄霄低頭鉆進帳子,脫下來的衣服隨意搭在太師椅上,裸著上半身就著盆中水擰了帕子擦,不多時,一個婢女捧著衣服進來,低眉順眼,“奴伺候世子爺更衣!
“不必,衣服放下,你去吧!毙形榱粝碌拿,霍洄霄一向不喜歡不熟悉之人近身,更不喜他人伺候,將人打發(fā)了出去。
婢女拿了臟衣服又下去了。
霍洄霄將帕子丟進銅盆,穿了里衣,中襯,玄色刺金的騎裝,正扣腰間蹀躞帶,身后帳子被撩開,垂頭進來個人,腳步輕輕的。
“不是叫你下去么!聽不懂話?”霍洄霄只當是方才那小婢女,頭也沒回,蹙眉呵斥。
來人不答話,一套蓮青色騎裝被甩了過來,丟在榻上,人在他身側太師椅上落座,
“世子爺這是沖誰亂撒氣。”
霍洄霄一轉身,便見沈弱流端坐眼前,不禁挑眉,“我當是哪個不長眼的奴婢,原來是……小柳公子吶!
“小柳公子不跟你的好哥哥們去獵鹿,無端跑我?guī)ぷ永飦砀蓡?”他邊扣黑鐵腕扣,唇角勾著絲戲謔的笑,
“盧兄要知道了,還不傷心死。”
沈弱流像是沒聽出他話里的戲謔,朝榻上掃了一眼,“我來換衣服。”
“小柳公子換衣服不去盧巍的帳子?想來他定是十分歡迎你!被翡鐾高^風吹起的縫隙朝帳外瞅了眼,挑眉,
“你的兩位好哥哥怎地一個都沒跟著,這倒是奇了!
沈弱流磨著后牙槽,只答他后半句,“支開盧巍那個滿腦子草料的蠢貨,并不需費多大的力!
霍洄霄扣腕扣,“是了,盧巍見著小柳公子就跟餓了十天的狼似的,只恨不能立馬撲上去,色中餓鬼吶!要他做什么,不過圣上動動手指而已!
“霍洄霄!”沈弱流面色紅白交加,怒極了重叩椅子扶手,
“朕是來與你談正事的!”
“正事?”霍洄霄裝傻,“小柳公子不換衣服?”
沈弱流掃了眼那件十分傷眼的蓮青色騎裝,竟鬼使神差地答了他,“朕一向不喜歡蓮青色。”
話剛出口才反應過來,分明是來找霍洄霄要人的,怎地被他帶偏閑聊了起來。
霍洄霄扣好了護腕,下了驅逐令,“圣上不換就出去吧,免得傳出去叫人誤會!
“朕來找你所為何事,你是知道的。”沈弱流斂神,站起來走到霍洄霄面前,昂首直視他,“別給朕裝傻!”
霍洄霄唇角勾笑,似笑非笑,“什么事?投懷送抱?自薦枕席?那件吶?”
“霍洄霄!”沈弱流的怒火總是十分容易地被這人點燃,燎原之勢,猶如野火驟起,他眼眶發(fā)紅,怒視霍洄霄,咬著后槽牙道:
“嚴瑞是不是在你這里?!”
朔風過帳,聲聲嗚咽;翡鲢Q住他下巴抬起,雙眼微瞇,
“沈弱流,這便是你求人的態(tài)度么?你覺得憑你如此大呼小喝的,我會把人就這么給你嗎?!”
秋草簌簌,一點梟啼從幾遠的地方傳來,二人視線相交,誰也沒有說話,帳內死寂。
過了半晌,沈弱流終還是服了軟,掰開他手后退幾步,“你想怎樣?”
霍洄霄突然側頭輕笑了聲,一聲呼哨,蹄聲紛亂,由遠及近,頓于帳前,飛電抬蹄嘶鳴,驚起枝頭宿鳥,展翅飛向猶帶烏金余暉的湛南天穹。
未待沈弱流反應,霍洄霄已將他挾出帳外,摔在飛電背上。
霍洄霄翻身上馬,含笑俯身,
“沈弱流,你睜大眼睛看看,看我究竟想怎樣!
第27章 第27章
馬蹄踏破淺水灘, 猶如離弦飛箭沖向遠處群山密林,朔風被拋于身后,荻花紛紛揚揚, 天地間好似下起了一場大雪。
飛電狂奔, 沈弱流摔得七葷八素,下意識地護住腹部, 腦中嗡嗡一片。
瘋子!他心中大罵。
霍洄霄唇角勾著絲笑,單手勒韁,另一只手抓著衣領一撈, 沈弱流便由趴在馬背上, 極其輕松地改為與這瘋子面對面騎在馬背上。
兩具身軀緊緊相抵,沈弱流臉貼在他胸口處……十分屈辱。
“霍洄霄!你要帶朕去哪兒?!”沈弱流臉色發(fā)白,心口狂跳, 不停掙扎推搡, 要跳下馬背,
“瘋子!你還不放朕下去!”
頭頂人默了一瞬, 而后輕輕一笑,“好啊!
幾瞬呼吸之間, 圈在腰間的手陡然一松,未待沈弱流反應, 霍洄霄猛地一揚馬韁, “駕——”
飛電嘶鳴,抬蹄狂奔, 這刻, 沈弱流猶如一只失力墜落的鳶, 身軀向后倒去,情急一下, 他只得伸手死死環(huán)住霍洄霄的腰,才借力坐穩(wěn)。
一顆心仿佛從高空急落一半又被人撈起,沈弱流大口喘息著,面色發(fā)白。
“圣上不是叫臣放開嗎?現(xiàn)下可是你摟我得緊吶!被翡龅托,下巴抵在他發(fā)頂,“圣上的心跳得好快啊。”
朔風灌入鼻腔,沈弱流咳得眼角泛著淚光,發(fā)狠推開他,
“霍洄霄!你個瘋子!”
“還有工夫罵人,看來還是不怕。”霍洄霄挑眉,“那臣再快點兒?”
“你敢!”沈弱流情急之下揪住他衣領拉近,怒道:“放朕下去,不然朕現(xiàn)在就殺了你!”
霍洄霄輕輕一嗤,“怎么個殺法?用你這雙輕輕一捏就痕跡遍布的手掐死我?”目光移到沈弱流緊閉的粉色薄唇上,他抬手,拇指抵進去輕輕攪動,
“……還是用你這張薄情的唇咬死我?”
異物入侵感逼得喉頭翻滾,緋紅眼角流出生理性淚水,沈弱流發(fā)狠,牙關一合,死死咬住霍洄霄手指。
霍洄霄勾著嘲諷笑意,眼睛都沒眨一下,“對,就是這樣,圣上再用點勁兒,咬死我啊。”
恥辱。
斷胳膊斷腿也好過被這般像個玩意兒似的逗弄。沈弱流松開牙關,閉了閉眼,陡然松手的同時側仰頭一翻——
“你瘋了?!”霍洄霄一把撈起他,壓在馬背上。
沈弱流掙扎著,“你松開朕!”
霍洄霄欺身壓下,邊控馬前馳,一壁將他掙扎的雙腕死死按在頭頂,
“松開你?你想死得很么?!這么跌下去,不死也得半殘!”
鼻息噴薄在耳側,馬匹顛簸之間,后背磨得發(fā)疼……羞恥,憤怒,壓迫感催生的恐懼一股腦涌上來,眼角那滴欲落未落的淚,終于順著眼角滑進鬢發(fā)。沈弱流側頭別開眼,出口含了濃重鼻音,
“朕、朕就算是死,也好過被你如此羞辱!”
烏鴉鴉的發(fā)垂落,交織在一起,飛電馳策間,人也在晃,壓住的人雙眼迷離,眸含水光,眼角緋紅,偏那張唇倔強地緊咬著,不肯出聲;翡鰷\色眸子一暗,俯身貼耳,嗓音低沉,
“沈弱流,我現(xiàn)在有興致陪你玩,但不代表我一直有興致,你最好聽話點,別惹我不痛快……明白嗎?”霍洄霄側過頭貼著沈弱流鬢發(fā)。
尾椎骨竄上來猶如被螞蟻啃噬的癢意,沈弱流渾身僵硬,一瞬后,拼命掙扎,
“霍洄霄!你要干什么?!你松開——”
話未說完他哽住了,雙唇微張,瞪大了眼睛……隨著馬背上下顛簸,沈弱流感覺到一絲怪異,腿側似乎有個什么東西。
登時,沈弱流眼神呆滯,寒毛倒豎,一時間竟驚愕地忘記做出反應,當他意識到那是什么的時候,一陣訝異,轉而羞憤欲死……這混賬東西!
這混賬東西竟是個斷袖?!
思緒炸開,臉連著脖頸通紅一片,沈弱流氣得渾身發(fā)抖,壓抑著怒火,咬牙切齒道:
“畜生……霍洄霄,你個畜生!朕要殺了你!朕、朕一定要殺了你!”
“好啊,圣上現(xiàn)在就殺了我啊!毖例X撕咬開一絲不茍,交疊規(guī)整的衣領,霍洄霄低低發(fā)笑,拇指將眼角一滴淚痕拭凈,“它一見圣上哭就興奮得很,臣實在是難受,圣上忍忍吧,別哭了……”
沈弱流別開臉,“畜生!禽獸!你、你豬狗不如……”罵盡了他畢生所學所有罵人的話。
好不容易壓抑住的躁動又重新涌上來。
操!
霍洄霄額上青筋暴起,笑音壓抑著想將人撕碎的沖動,
“圣上這張嘴罵人可真好聽,臣一聽立馬就想去了!
沈弱流感受到,臉紅得滴血,此刻想死的心都有了,
“你寡廉鮮恥!你、你不是人!”
“對,臣不是人,臣不打算做人了。”霍洄霄悶笑。牙齒輕啃,卷過香甜,這人似乎皮肉里都散發(fā)出一股暖香味,勾得人神魂顛倒。
只那雙漂亮誘人的薄唇太過冰冷涼薄。
霞光散盡的竹青色天空,一只大雁飛過頭頂,形單影只,罵累了,沈弱流緊咬牙關,放空雙眼不去感受,當是被狗啃了幾口,
“……霍洄霄,別讓我恨你。”
雁過無痕,飛越山頭。霍洄霄一怔,幾瞬呼吸后,驀地輕笑,“肢體相觸任憑任何一個人都會有這般反應,除非他有隱疾。臣不過是身體康健而已……圣上又在怕什么?”
終于松了手。
沈弱流登時想反駁:
朕身體康健,也沒有隱疾,可朕不會對一個男子獸性大發(fā)!做出此等禽獸行徑。
話到嘴邊還是憋了回去,咬咬牙直起身,理整衣衫,執(zhí)拗地不再碰霍洄霄……大開的衣領,自鎖骨往下,痕跡遍布。
瘋狗!
“駕!”霍洄霄適時揚韁,飛電疾奔數(shù)里,速度更快了,沈弱流坐不穩(wěn),又跌落他懷中。
霍洄霄挑眉,似笑非笑,“圣上這是做什么?投懷送抱?臣這回可沒碰你!
“閉嘴!”沈弱流雙臂環(huán)后,使勁一扯霍洄霄腦后紛飛的發(fā)絲,恨得磨牙。
這殺千刀的斷袖畜生!
飛電前馳,越過平地緩坡,逐漸進入一片群山之間的幽靜樹林,馬蹄聲踏破寂靜,林間野物四下逃竄,枯葉窸窣。
一只暮鴉從枝頭撲棱飛起……
“吁——”霍洄霄勒韁,飛電終于頓蹄,噴鼻錯鐙。
沈弱流即刻翻身下去,扶著一側樹干干嘔,方才沒覺得,現(xiàn)下才發(fā)現(xiàn),腹部似乎被霍洄霄那一下子摔狠了,陣陣刺痛著。
“方才不是還罵我罵得起勁嗎,怎么這會兒倒成了這幅樣子?”霍洄霄下馬,站在一邊兒說風涼話。
沈弱流顧不得理會他,嘔了半天什么也沒吐出來,只是腹中疼痛更甚,蹙眉扶著樹干喘息,一張臉煞白。
林中寂靜,風吹樹葉,簌簌而落,霍洄霄將飛電放了,背弓攜直刀,瞧他實在是吐得厲害,便在他背上輕拍,“娘的,騎個馬都能吐出來,你這破身子究竟是什么做的?”
沈弱流奓毛,“啪”地一聲打開他,“滾開,離朕遠點,朕看見你只會更想吐!”
對自己這般冰冷,對盧巍那個畜生卻是笑臉相迎。
操!
頓時一股無名怒火涌上大腦,霍洄霄一把拎起沈弱流,按在樹上,側頭笑了聲,“圣上記性不好吶,臣不是說了,方才有興致陪你玩,現(xiàn)下臣沒這個興致了……你說怎么辦?”
“你松開朕!”沈弱流痛苦地蜷縮身子,面色蒼白如紙,“朕身子不舒服!
霍洄霄一怔,松了力,沈弱流蹲身,痛苦地護住腹部,暮色中顯得尤為可憐。
這刻,心頭翻涌上一股難言的感覺,酸澀,刺痛,以及慌亂,霍洄霄不顧體會這情緒是什么,屈腿半跪,
“手拿開,我看看。”
沈弱流怒極反笑,“你看看?你巴不得朕早點死吧,要不是你,朕豈會遭此無妄之災!”
霍洄霄說不出話來,不由分說地捏住沈弱流雙手反剪身后,手心按上腹部,一下下輕撫著……寸出了些端倪。
這人相較于兩月前似乎豐腴了些,臉上不顯,腰腹卻生出了些軟肉。
“你干什么?!”沈弱流大驚失色,耳尖連著雙頰緋紅得直欲滴血。
這是在干什么?
沈弱流只有很小的時候被母后這樣輕撫過腹部。
后來,母妃去了,無人敢不要狗命地這樣待他。
隔著衣料,掌心的老繭粗糙,卻暖熱,一股難言的酥麻從腹部竄上來,沈弱流掙扎著,
“不許摸!放開朕!”
霍洄霄按住他,似笑非笑,“臣也不止摸過,圣上害羞個什么勁。”
是的,他還啃過,就在剛剛。力量懸殊,沈弱流掙扎不過,索性攤平了,仰靠著樹干,閉眼緊咬下唇。
心卻道:
要是被你這兩下摸好了,朕回去就砍了太醫(yī)署那一百一十五個飯桶的腦袋!
半晌之后,沈弱流一陣愕然。
猶如石頭扔進湖里,躁動的漣漪最終一圈圈緩慢地消散平靜,在溫熱手掌的安撫之下,他的腹部好似有靈性的小動物一般,由躁動歸于平靜。
竟真的不疼了。
活見鬼了。
霍洄霄察言觀色,笑了一聲,“圣上還痛嗎?”
“滾開!”沈弱流掙開束縛,沒個好氣。
霍洄霄嗤笑了聲,抄手立在側方看他,暮色更為深沉,猶如一層黑色薄紗遮蓋下來,幾聲夜梟凄厲的啼鳴順著簌簌寒風入耳,陰森森的。
沈弱流扶著樹干站直,這會兒才發(fā)現(xiàn)四周充斥著他無法忍受的東西……腐爛的樹葉枯草與混合著泥巴的飛禽糞便散發(fā)出腐敗氣味,絲毫不明快溫暖的環(huán)境,以及靴底一踩就能陷下去的綿軟枯葉堆。
猶如幾千條蠕蟲從腳底爬上來的惡心觸感。
陰冷,骯臟,臭。
一切都讓久居九重宮闕,明堂金殿的他難以忍受。
沈弱流深吸了好幾口氣,一張臉煞白,蹙眉道:“你將朕擄來此等污穢不堪之地,是何居心?”
霍洄霄手挽長弓,取下一支箭搭在弦上,唇角勾著絲笑,
“獵鹿吶,圣上看不出來?”他抬手,那支利箭直指沈弱流,弓弦繃至半圓。
凝視他那雙鷹隼似的茶色淺眸,沈弱流后知后覺,那頭被獵的“鹿”多半是自己。
此地荒無人煙,力量懸殊,霍洄霄若想對他做什么簡直是易如反掌。
寒光匯于箭尖一點,那雙淺色眸中殺意必現(xiàn);翡霾⒎撬乐抑,他做得出此等弒逆君父之事。
狐貍終于露出馬腳,惡狼呲出鋒利的爪牙。
“沈弱流,你睜大眼睛看看,看我究竟想做什么?”
這便是他想做的嗎?
一陣夜風吹過,沈弱流后背沁浸出冷汗,步步后退,
“霍洄霄,你想殺朕?”
霍洄霄,指尖回扣,弓弦繃至滿圓,哼出絲又薄又冷的笑聲,“圣上覺得呢?”
“啪”地一聲,沈弱流腦中一根弦斷了,只出現(xiàn)一個字——
逃!
他步步后退,夜風嗚咽,吹腦后三千烏發(fā)飛卷糾纏,再也顧不得腳下污穢,轉身狂奔。
一顆心提起喉頭。
見那緋色身影后退狂奔,霍洄霄笑了一聲,雙眼微瞇,松開手指,“咻”地一聲箭矢離弦飛去——
沈弱流后背一涼,那支利箭撕破夜風,偏了一寸,擦著耳際割下一綹發(fā)絲,刺入前側不遠樹叢間。
一聲金屬楔入皮肉的悶響,樹叢中一頭鹿,嘶鳴倒地。
此刻,沈弱流腳下一滑,摔倒了,那縷被割下的發(fā)絲,隨著夜風飄搖幾下,落在他袖子上。
“圣上跑什么?臣射鹿,又不是射你,看你嚇得。”霍洄霄收弓,半蹲身輕抬起沈弱流下巴,唇畔勾著頑劣的笑,“我哪里舍得殺你吶!”
沈弱流別開頭,臉色漲紅,“霍洄霄,朕有時候真覺得你顱內有疾,病得不輕!
霍洄霄挑眉,微笑著看他爬起來。
與污穢親密接觸之后沈弱流破罐子破摔,坐在地上,怒不可遏,
“朕勸你有空戲弄朕不如去找郎中好好看看腦子,免得病入膏肓,藥石無醫(yī)!”
霍洄霄這刻不笑了,淺眸閃動警惕的光,猶如躲在草叢后觀察獵物,蓄勢待發(fā)的狼。
“怎么?”沈弱流邊撣落身上沾的雜草枯葉,邊諷刺道:“朕這個建議是不是十分中肯——”
話未說完,被霍洄霄抬手堵住,幾息之間,長臂一卷將他圈進懷中,轉身一滾。
“你做什么?!”沈弱流驚呼,下一瞬卻哽住了。
一支利箭撕破空氣,飛刺向他,卻偏一寸,“咚”地扎進身后樹干。
而后,黑暗之中傳來異動,第二支,第三支……第不知多少支利箭攜寒光飛刺向他。
第28章 第28章
箭如急雨。
是沖沈弱流來的!
電光石火, 在幾近面門之際,寒光乍現(xiàn),霍洄霄出刀格擋, 抱著沈弱流幾下翻滾到樹后, 幾支箭鍥進樹干,木屑飛濺。
沈弱流額上冷汗熱汗濡濕鬢發(fā), 望著四周散落的箭矢,抑制不住地發(fā)抖,一張臉煞白。
事發(fā)僅僅幾個呼吸, 若不是霍洄霄機敏, 只怕他早已成了刺客的箭下亡魂。
……是誰?
誰要殺他?
四下里危機四伏,不知樹后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此處。
刀尖抵地,寒光森冷, 霍洄霄半曲腿靠著樹干, 手背將側臉一絲箭鋒擦出的血拭凈, “圣上這條命果真值錢吶!”
沈弱流垂著眼, 唇色慘白,霍洄霄笑了聲, 將刀翻轉,刀刃朝外, 黑暗處已傳來異動, 窸窣的腳步逐漸逼近,
“緒王?”他看沈弱流。
沈弱流思忖片刻, 咬著干裂的下唇搖頭, “……朕不知道!
緒王或是嚴況, 或是其他人皆有可能。
一晚上弦月勾在山腰處,月光森冷, 風止,林內很寂靜,那陣窸窣腳步聲愈發(fā)明顯,仿佛已到了身側。
來了!
“兩人,三人……十人!好大的手筆!”霍洄霄閉眼,唇勾淺笑,側耳聽那陣腳步聲,一瞬后,他睜開眼,淺眸瞇出危險的光,屈腿半跪蓄勢待發(fā),項前鳴鏑被他咬在齒間,
“圣上騎飛電先逃!臣解決他們!”
語畢,他攏指呼哨,馬蹄聲遠遠響起的同時疾沖出去。沈弱流堪堪定神,扯住霍洄霄衣衫。
霍洄霄回頭挑眉。
沈弱流雙眉緊蹙,舌尖舔了舔蒼白的唇,最終沒說出一句話。
“別怕,飛電很乖的!钡攘藥姿,未見下文,霍洄霄抬手輕輕一笑,摸了摸他發(fā)頂,跟摸個什么小動物似的,而后沖了過去。
沈弱流一愣,黑了臉。
風颯颯起于樹梢,對方十人黑衣蒙面,橫刀森然,于風中錚錚,霍洄霄迅如閃電,出刀狠戾猶如一頭發(fā)了瘋的惡狼,將身前兩人迅速解決,血水順著薄刃下流,匯于刀尖一點。
滴答滴答。
淺眸中殺意必現(xiàn),展臂一揮,甩落刃上血水,霍洄霄看向其余八人,夜色中那雙眸子猶如一頭兇狠的惡狼,其余八人渾身像是被定住了,絲毫不敢邁前一步。
空氣中飄來一股濃郁血腥氣,飛電沖破暗夜,頓于沈弱流身側,抬蹄嘶鳴,黑衣人目光齊刷刷落過來,沈弱流已顧不得許多,咬牙跨上馬背最后看了眼霍洄霄,揚韁飛馳而去,
“駕——”
八人瞬間醒神,“攔住他!別叫他跑了!”
“想追他?”霍洄霄擋于前方,將去路截斷,“也得問我手中的刀同不同意!”
夜梟哀啼,宿鳥驚飛,眨眼之間,地上又多了兩具尸體。黑衣人咬牙,六人齊齊沖了上來,此刻,樹叢中突然射來一支暗箭,撕破夜色朝向霍洄霄。
淺眸即刻注意到躲在樹叢間的黑衣弓箭手,霍洄霄幾下?lián)]刀殺去桎梏,轉身將那支暗箭格擋,第二支,第三支,最后一箭不及擋開,刺進他肩頭……
霍洄霄微微蹙眉,淺眸瞇出殺意,朝箭射來的方向一掃。
藏在樹叢后的人見身形敗露,吹了個口哨,飛身上馬,朝沈弱流的方向而去。
遭了!
霍洄霄不顧肩頭汩汩流血的傷,幾下解決掉余下黑衣人,甩落刀尖一滴血,上馬追趕,驚起樹間一只烏鴉,飛掠入無邊夜色……
烏鴉啼叫,沈弱流抱著馬脖子,將上半身伏低于馬背。
夜風刺骨寒,樹叢茂密,飛電鼻息噴薄,發(fā)了瘋似的往前跑,很快他的臉上,脖頸上,手臂上被樹枝刮出細細血痕。
唾液潤濕干裂的唇,沈弱流喉間焦渴得厲害,生死之際,一刻也不敢停歇,不知這是哪里,只能往前跑,不停跑。
四周十分安靜,烏鴉叫得毛骨悚然。
突然,一聲烈馬嘶鳴劃破寂靜夜色,朝這邊而來。沈弱流腦中的弦緊緊繃著,一顆心提在喉頭,逃跑的同時,雙眼死死盯著馬蹄聲方向。
是霍洄霄?還是那些刺客?
“咻”地一聲,馬上人挽弓搭箭,朝他射過來,箭偏一寸,鍥進旁邊樹干。
這刻,一顆心如墜冰窟,全身血液都涼透了,飛電受到驚嚇,抬蹄嘶鳴,沈弱流從馬背滑向地面,后背磨著碎石,疼的倒抽氣,情急之下,沈弱流死死護住腹部,摔在一層厚厚的枯葉爛泥上。
渾身都在痛,小腹也躁動起來,一陣陣絞痛錐心剜骨。
那人策馬逼近,沈弱流顧不得疼痛,護著肚子爬起身朝前跑,額頭冷汗簌簌直下。
“咻”又是一道飛箭射在他腳邊,月隱于層云后,黑暗中看不清方向,暗箭齊發(fā),他絆倒在地,腳腕鉆心得痛,再也爬不起來。
黑衣人下馬,朝他步步逼近,手中亮出橫刀,雪刃泛著幽冷的寒光。
沈弱流臉色煞白鬢角浸出冷汗:
朕不能死在這里,為天下人笑談!
他拖著身子向后退,直到背抵住了樹干,衣袖掩蓋,將地上的一支箭緊緊握在手里,黑衣人已到了他跟前。
匯于刀尖一點,劃向沈弱流脖頸,卻在此時,他抬手,將緊握的箭支狠狠刺入黑衣人右臂。
“噗嗤”一聲,黑衣人吃痛,“啊——”
刀落于地面,沈弱流趁此機會,咬牙忍痛踉蹌站起來,向前跑,額上汗水濡濕鬢發(fā)。黑衣人罵了句,一把扯住他頭發(fā),拖回來。
沈弱流吃痛倒抽涼氣掙扎,黑衣人揪住他,刀橫脖頸,只需輕輕一劃。
不甘。
憤怒。
此時一切情緒化作淚水將落未落,沈弱流視線模糊了,死死咬住下唇,猶如一只引頸待戮的羊羔,再掙扎不得……黑衣人收緊力度,白膩脖頸一顆顆浸出血珠子。
突然,一匹馬發(fā)瘋了似的沖過來,寒刃乍現(xiàn),沈弱流只聽“噗嗤”一聲,腥熱的鮮血撒了他滿身,滿臉。
黑衣人倒地了。
霍洄霄冷冷地將尸體一腳踢開,未受傷的胳膊接住軟倒的沈弱流,嗓音含笑:
“圣上又要哭了呀!
*
上弦月勾于正空,醒來是在一處山洞中,洞外風吼,洞內溫暖,柴火嗶剝燃燒,石壁磨得后背疼,沈弱流蹙眉動了動,睜開眼。
“醒了?”霍洄霄受傷的半臂赤裸,盤腿席地而坐,不時將幾根干柴丟入火堆。
一頭毛發(fā)烏黑,眼眸森綠的畜生臥在他邊上。
沈弱流睜開眼,雙眸與那畜生正正相對,登時面色煞白。
“圣上放心,沒我命令,它不敢傷人的!被翡鲂α寺暎呐睦,狼打了個呵欠,不情不愿地挪到了洞口處趴下假寐。
沈弱流微微點了下頭,很快一顆心提起面色一變:
他的腹部!
不知怎地,他下意識地手撫向腹部,那處此刻已停息躁動,一片死水。
他稍微放心,可心中仍覺不妥。
回宮后該叫太醫(yī)署那幫飯桶來看看才是。
霍洄霄神色疑惑,目光落在撫摸著腹部的手上,沈弱流滯了滯,才感覺他這動作太過奇怪,梗著脖子盡量自然的將手挪到臉上……
臉上什么東西黏糊糊的,很難受,擦了把,對著火光看,掌心一團污穢,黏膩暗紅。
是血!
他的前襟,袖子上,臉上,全都是血。
人血。
濃郁的血腥味充斥著鼻腔,沈弱流平息的腹中翻江倒海,面色霎時蒼白如紙,踉蹌著跑到洞口開始干嘔。
幾乎要把膽汁嘔盡,卻什么都沒吐出來。
鼻子發(fā)酸,眼角逼出生理性淚水,沈弱流不停地用袖子擦臉上的血,袖子上也是血,越擦越臟,最后他索性將外衫脫掉,扔得遠遠的,狼被他嚇到,跑進了密林深處。
霍洄霄似笑非笑,“一天吐八百回,忒嬌貴了些……不過臣瞧著圣上倒跟懷了幾個月的女子似的!
沈弱流恨恨瞪了他一眼,“無稽之談!”不予理會繼續(xù)擦臉上的污穢。
此人有!
見狀,霍洄霄丟了個什么東西過來,“袖子上也是血,越擦越臟……用這個!
是方緗色的手帕,一角繡著細小的幾枝臘梅花。
他之前給霍洄霄叫他自己解決的手帕。
這畜生,這混賬東西竟還留著?沈弱流瞪著霍洄霄。
“臣哪舍得丟吶!被翡龉粗z戲謔的笑,火光中,淺眸光華流轉,朝下看去,“萬一哪天它想圣上了,總歸還有個念想不是!
這畜生三句話兩句都要帶葷,實在是厚顏無恥!
想起這畜生白天拿它擦身的畫面,沈弱流耳尖紅得滴血,燙到了一般將手帕扔回去,
“什么腌臜玩意,朕不要!”誰曉得這禽獸背過人還拿它擦過什么臟東西。
霍洄霄抬眸看他,輕笑出聲,“圣上怎么還嫌自己的東西臟?”
沈弱流沒好氣,“朕是嫌你臟!”
霍洄霄挑眉,似笑非笑朝下掃了一眼,“圣上用的時候也沒見嫌臟呀?怎么用過倒還嫌棄上了。”?
沈弱流想了想,覺得可能指的是自己強行留他于郢都之事,哽著嗓子道:
“朕用你,只覺趁手,臟不臟的無所謂!
霍洄霄不接話了,幾瞬后,嗤笑了聲,當著沈弱流的視線把帕子揣進懷中,“天子薄情,臣可得將這手帕收好了,免得午夜夢醒肖想圣上,連個念想都沒有!
沈弱流別開眼,硬聲硬氣罵道:
“有病!
霍洄霄笑了笑,又扔了團黑色的什么過來,“拿這個擦!
原是他的中襯,不貼身,且干干凈凈。沈弱流還是十分嫌棄地直蹙眉,霍洄霄又道:“圣上若嫌棄就還給我,反正人血也沒灑我臉上。”
沈弱流瞪他一眼,咬著牙用那件中襯在臉上胡亂擦了一通,雪白面皮都磨紅了才停手。
擦完了他將衣服丟在一側,忍著腳腕劇痛一瘸一拐到了火堆邊,看著地上泥土碎石腐葉蹙著眉怎么也坐不下去。
霍洄霄將里衣脫下來,直接打了赤膊,墊在地上,
“過來,我看看你的腳腕。”
沈弱流遲疑著,可地上實在是臟得難以忍受,他走過去屈腿坐下;翡鑫兆∷⊥龋瑢⒀ヒm脫了,露出腳腕。
纖細雪白的腳腕紅腫起老大一圈,霍洄霄手挪下去將整個腳掌一把握全。
一股怪異的感覺,沈弱流臉頰通紅想把腳縮回來,卻被霍洄霄按住,神色嚴肅道:“不想以后都跛著走路就別動!
沈弱流不敢動了。
另一只溫熱帶著層繭子的手掌蓋在腳腕上,一下下揉按著。
起初沈弱流痛得冒汗,卻被他這么一按,腳腕淤堵逐漸散去,竟不怎么疼了。
繭子擦著腳心嫩肉,奇怪的感覺,沈弱流轉移注意力,目光落在霍洄霄身上,他打著赤膊,胳膊前胸肌肉緊實健碩,火光中泛著褐色蜜似的光澤,脖頸仍舊掛著那串鳴鏑墜子,高眉骨將半垂的眼蓋住,不得見那雙茶湯色雙眸。
認認真真地按著他腳腕。
沈弱流目光轉到他潦草包扎的傷口上,“你的傷……”
霍洄霄沒有抬頭,“比起我身上其他的,這點小傷算不得什么!
他的肩膀,背上,胳膊上,凡衣服遮蓋得住的地方刀傷,箭傷,大大小小十余處。
尤其是胸前那三道猙獰的抓痕,深的時間都無法抹平。
這人不過才弱冠初的年紀……
沈弱流盯著他前胸相較于刀傷劍痕顯得尤為明顯的三道抓痕,問道:
“野獸傷的?”
霍洄霄點點頭,“狼傷的。”
沈弱流想起他養(yǎng)的那頭狼,忖了忖,“該不是你養(yǎng)的那頭吧?”
霍洄霄道:“不是它,是它娘!
“它娘?”
霍洄霄將他腳腕放下,抬眼,與他對視,那雙淺眸光華流轉,猶如溶溶月色下淺金色的湖泊。沈弱流挪開了目光。
“圣上該知道些的,”霍洄霄扒拉了下火堆,唇角勾笑,
“六年前挐羯可鶻倫部突襲仙撫關,我阿耶迎擊,卻不想遭遇大雪被困仙撫關,我沒有辦法,為救阿耶只能拼死一搏,帶了一千人繞鏡州突襲羯人……”
眸中火光跳躍,仿佛回到了那一夜,“圣上沒見過紅蓼原的雪暴有多可怕,雪打在人身上生疼,積雪能將一個成年人淹沒,冷,徹骨的冷,視線里除了雪還是雪,還會雪盲,實在是看不清東西……我?guī)б磺俗吡瞬贿^百里地,就有人走散了,最后我也走散了!
霍洄霄嘲諷一笑,“除了雪,紅蓼原還有許多的猛獸,人怕雪,有的畜生卻不怕,到了夜晚野獸便會出來狩獵,那一夜我又冷又怕野獸……那個時候我冷得動不了,可斗不過它們。最后實在冷得神志不清竟摸了個狼窩鉆進去,母狼剛下崽,我進去,它爪了我一爪子,最后不知怎么竟也沒趕我出去,”
他撫著前胸爪痕,“傷口就是那一爪子留下的!
沈弱流忖了忖,“母狼死了?”
霍洄霄微微點頭,“夜里有野獸奪窩,它沒打過死了,留了兩頭小狼崽子,我第二天將它們帶出了紅蓼原,路上凍死了一只,一只我養(yǎng)大了。”
那時他才十五。
沈弱流不動聲色,看他淺眸熠熠,光華流轉,驀地悟出:眼前這個霍洄霄才是真的霍洄霄。
地痞流氓的皮囊下藏著一顆炙炙熱忱,灑脫飛揚的少年心。
霍洄霄將一根干柴丟進火堆,火星子四濺,“這倒怪了,圣上竟會對臣的事感興趣?”
沈弱流別開眼,“切”了一聲,“朕又沒拿刀架你脖子上逼你說這些!
夜已經很深了,如濃墨洇開在洞外,狼在外仰頭嗥叫,沈弱流朝那黑暗看去,“我們不回去嗎?”
“白天是我們獵野獸,晚上可就是他們獵我們了,一個跛子,一個傷殘,去給他們送消夜嗎?”霍洄霄挑眉,雙眼微瞇,
“況且,圣上知道究竟是誰想殺你么?”
沈弱流哽住了。
雖不能斷定,心中卻已有大概。
夜深好行事,現(xiàn)下回去,難保再遇不測。
此回出宮他沒叫人跟著,只有沈七在八大胡同接應,一夜未等他歸來,定會有所行動,屆時也更安全些。
只是福元怕要在宮里急死了。
霍洄霄將自己的外衫丟過來,兜頭蓋住沈弱流,“夜里冷!弊约嚎恐幢陉H上了眼。
思緒被打斷,沈弱流氣急敗壞地從頭上扯下那件外衫,本想扔回去的,一陣夜風灌進來,他打了個寒噤,最終還是將那件外衫裹緊在了身上,闔上雙眼。
鼻子輕嗅一口。
……一股暖洋洋的狗味。
第29章 第29章
月上正空, 秋風蕭瑟。
大帳臺上,盧巍來回踱步,旁側蘇學簡亦是一臉愁容, 二人雖各懷心思, 此刻擔心的卻都是同一件事。
旁側宇文瀾將打獵回來滿臉熱汗,婢女端來一盞雪飲子, 他正氣定神閑地喝著,邊寬慰二人,
“盧兄蘇兄你二位快坐下罷, 這么來回打轉, 看得我眼都花了,有世子爺同行,小柳公子還能出什么岔子不成?”
不提霍洄霄還好, 一提霍洄霄兩人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盧巍冷臉, “宇文兄倒是淡定!那世子爺是個什么性子你豈會不知, 他此番擄了小柳公子去, 不知要做什么勾當!剛進郢都便遇到這種事情,還是在我做東的局上, 要是遇到什么危險,我哪里還有臉面對蘇兄!”
這個“擄”字用得實在是微妙, 好似將霍洄霄釘在了歹徒劫匪的那根柱子上。
方才卻只聽婢女言小柳公子與世子爺共乘一馬出去了, 誰又見的是世子爺擄了他去?
宇文瀾微微皺眉,卻不置一詞。
盧巍存的這點兒心思誰不知道, 顯然是對蘇兄這位表弟起了旖旎心思, 見他與霍洄霄一同出去, 心里不爽罷了。
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蘇學簡此刻一張臉煞白,眉宇之間愁云密布。
霍洄霄性子隨心所欲, 陰晴不定。
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圣上豈能與這么個無法掌控之人共處一隅,將自己置于險境。
無人護駕,若霍洄霄意欲行刺,易如反掌。屆時他蘇學簡這顆腦袋……不,是整個蘇氏一族的腦袋都要落地!
見二人面色陰郁,宇文瀾竟也跟著心底發(fā)慌。
這時一人騎馬從北側騎馬而來,不及馬頓蹄停穩(wěn),他已翻身而下,神色慌張,幾乎是撲到盧巍腳跟前,拱禮道:“公、公子,小人無能,未找回世子爺和小柳公子,但林中有打斗痕跡,還發(fā)現(xiàn)多具黑衣人尸體!”
盧巍還未反應,蘇學簡拍案驟起,“什么?!你說清楚點,究竟怎么回事!”
侍衛(wèi)額上汗水直下,繼續(xù)道:“小人往林中尋人,走不遠便發(fā)現(xiàn)地上散落有十具黑衣人尸體,又往前尋,發(fā)現(xiàn)幾具,這些人用刀箭,都蒙著面,像是刺客!”
“啪”地一聲,宇文瀾手中瓷盞落在地上,此后,帳內一片死寂。
蘇學簡面色慘白,一陣頭暈目眩,額上冷汗簌簌直下,往前十九年歲月,心中從來沒有像此番慌亂過。
盧巍面色驟變,卻很快鎮(zhèn)定下來。他覺得這幫刺客極大可能是沖霍洄霄去的,
霍洄霄死了于他而言無益亦無害,可這人是在他組的局上遭遇的不測,難保日后北境王不會因為這個獨子向盧氏發(fā)難,況且……盧巍想到小柳公子那雙修長柔韌的腿,纖細可雙手握住的腰,那張臉,媚惑勾人,竟比八大胡同整條巷子的美人加起來都他媽帶勁!
尤其是那雙上挑的眼,瞅一眼便能叫人三魂沒了七魄。
媽的!霍洄霄自個兒死便死了,何故要連累這么個美人!
心里癢癢的,盧巍登時一拍案,震碎滿帳寂靜,沉下臉道:“還跪在這里做什么?!還不多加些人手繼續(xù)去找!!”
“是。”侍衛(wèi)連滾帶爬出去了。
盧巍看向面色煞白的蘇學簡,寬慰道:“蘇兄也不要太過著急,說句不吉利的話,林中既然沒有發(fā)現(xiàn)世子爺和小柳公子的尸首,那就說明他們還活著。我已加派了人手,就算是翻遍整個山林,也定將小柳公子毫發(fā)無傷地帶回來!”
蘇學簡點點頭,身子發(fā)虛地站起來朝帳外去。
盧巍詫異,“蘇兄去哪兒?”
“我想自己靜一靜,盧兄不必擔心!碧K學簡表現(xiàn)得很鎮(zhèn)定,走出大帳。
無論今夜能否將人找到,他此刻都不能坐在這里干等著,盧巍說得卻也不錯,既然山林中未發(fā)現(xiàn)圣上的尸首,那說明他們還活著。
不管那些刺客究竟有幾人,誰指使的,都要先將圣上找到再做定論。
蘇學簡回到自己帳中,撩袖寫下一封密信。
鴿子撲棱翅膀劃破寂靜長夜,飛掠天邊,朝郢都的方向而去,目的地是八大胡同折花樓。
蘇學簡知道,北鎮(zhèn)撫司千戶沈七奉圣命等在那里。
做完這一切,他望著帳外無邊夜色怔怔出神,冷汗濡濕里衣,夜風一吹,不禁哆嗦。
徹骨的冷……
蘭燈燒盡,暮色退去,天邊翻起魚肚白。
三人到了后半夜也跟著出去找了一圈,將回來坐了片刻,一夜未眠,釅茶一盞連一盞往下灌,眼下一片烏青。
所攜家丁護衛(wèi)悉數(shù)上陣,一波接一波地朝山林去找人,又一波接一波地回來。
皆一無所獲。
盧巍此刻才算是真的慌了神,手中杯盞一下擲在地上,火道: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繼續(xù)找,就算將整個山林翻過來,也要找到人!”
這時,郢都方向行來一支十幾人馬隊,馬上人一水的玄色貼里,腰佩直刀,瞧不出是哪方人馬。
其間有一個獨穿青衫,粉白面嫩臉,年歲不大,并不佩刀。
青衫人與一玄色貼里人下馬行來,面色肅然,盧巍正忖呢,旁側蘇簡已迎了上去,拱禮說了些什么,只見二人面色大變,即刻上馬帶著十幾人朝山林方向去。
蘇學簡朝盧巍解釋道:“是我涿州外祖讓護送表弟進郢都的家丁,做事妥帖,叫他們一起找也快些!
盧巍疑惑,蘇學簡這人對人一直恭恭敬敬,卻莫名有種冷淡感,這種冷淡感經常叫他覺得這人從沒將誰放在眼中過。
可對這些人,蘇學簡倒是表現(xiàn)得十分看重。
但也沒多想,畢竟是外祖的人,敬重些也正常。
三人繼續(xù)等著,直到天徹底亮了……
*
沈七一直奉圣命在折花樓等著,天黑未見圣上他心下已有些七上八下。
直到收到蘇學簡一紙密信,他即刻給勝春遞了口信,兩人乘夜帶十幾錦衣衛(wèi)從春明門直奔此處。
樹梢上最后一絲夜色散盡,晨鳥嘶鳴,天徹底亮了。
沈七與勝春問清事態(tài),一刻不敢耽擱,直接帶人進林搜尋。
卻未有多時,便見未散盡的晨霧中,兩道身影交疊在一起,向前行來,旁側勝春先反應過來,大步上前,“是公子。”
沈弱流傷了腳踝,走幾步還行,若再多額上冷汗便簌簌直下,痛得鉆心。
他趴在霍洄霄背上,身子梗直,盡量不貼到他的背。
此刻也看見了勝春,耳根通紅,手抓著霍洄霄頭發(fā)一扯,僵硬道:
“好了,你可以放朕下來了!”
若非腳受傷實在是重,他真不愿與這斷袖流氓有分毫接觸。
一路上這畜生那雙手頗不規(guī)矩,有意無意地在他腰之下,腿之上的那處打轉,太過放肆!
霍洄霄手下“啪”的一拍,側過臉輕笑:“還沒出林子呢,圣上便要過河拆橋,忘了是誰昨夜以命相搏護的你啊?”
“朕要不是感念你救命之恩,早就殺了你了……”沈弱流面色紅白交加,背手將霍洄霄那只放肆的手捉住,咬牙切齒道:
“你這雙臟手,朕遲早剁了它!”
霍洄霄單手將他一顛,挑眉嗤笑,“那臣等著圣上來剁。”
勝春已大步過來。沈弱流咬牙切齒,抬手想在他傷口上抓一把懲戒這放肆的混賬東西,臨了卻還是頓了頓,挪上去死扯他頭發(fā),
“放朕下來!”
霍洄霄被迫昂首,劍眉下一雙淺眸流光轉動,“圣上知道您現(xiàn)下像什么嗎?”
沈弱流大罵:“像你大爺!”
罵出口他先愣住了,他竟然受這混賬影響罵出了這種市井粗陋鄙薄之詞?
怎會如此?
霍洄霄笑出了聲,手下又輕拍了兩下,嘉獎似的,“圣上除了罵臣混賬,畜生,流氓,竟學會了新詞,不錯,罵得真好聽!
“不過臣可不會對臣的大爺這樣!彼窒掠执侏M地捏了兩把。
沈弱流氣得渾身發(fā)抖,面色漲紅,偏偏拿這混賬東西沒轍,殺不得,打不得,只能動動嘴皮子。
可這混賬有病似的,被罵了反倒更開心了。
沈弱流氣急敗壞,邊罵有病,邊下手更狠,霍洄霄吃痛倒抽涼氣,笑意卻更濃了,跟看個什么張牙舞爪的小動物似的。
這時候,勝春到了跟前,先掃了眼霍洄霄,才朝跪地拱禮,
“臣等來遲了,圣上恕罪!”
沈七爺帶十幾錦衣衛(wèi)跟在勝春后面,亦跪地叩首。
沈弱流忙松開手中霍洄霄的頭發(fā),一本正經道:“朕無事,都起來吧!
眾人起身,勝春朝霍洄霄見禮:“世子爺!
霍洄霄斂笑,哼了聲算作回答。
勝春眼神掃了一圈……圣上發(fā)髻衣衫皆凌亂,身上穿著一件寬大玄色外衫,只有一只腳穿著靴,另一只腳只著襪,挽到腳踝處,似乎是受傷了。
而世子爺也不見多好,衣服只穿半壁,一邊肩頭傷口包扎隨意,血淋淋的。
“圣上受傷了?”勝春大驚失色。
沈弱流擺擺手,微笑道:“只是扭到腳了,并無大礙!
勝春小心地撥開襪子看了一眼,圣上腳踝似乎被處理過了,淤腫已不大厲害,但對于自小嬌養(yǎng),金枝玉葉的圣上而言,痛楚怕不見少。
他又目光又落在霍洄霄摟著沈弱流的雙臂上,
“圣上,臣來背你罷,世子爺受了傷只怕也不方便!
沈七是為外臣,于禮不合,只有他,在禁中服侍,本就是伺候圣上的內臣。
沈弱流自是巴不得立馬從這混賬背上下來,應允了。勝春跪地接著,沈弱流掙扎了兩下……而這混賬雙臂箍得死死的,穩(wěn)如泰山。
霍洄霄目光將勝春從頭掃到腳,鼻腔里哼出絲笑,“張都知這綠豆芽似的小身板背得動圣上么?屆時一個不穩(wěn),摔倒了,你自個兒不打緊,要是磕磕碰碰傷了龍體,可怎么辦吶?”
勝春不理會他的言語諷刺,轉身拱手,“圣上,臣定竭力!
沈弱流笑得咬牙切齒,“愛卿就放臣下來罷,你背朕于禮不合。你若當真有心伺候朕,便自去內省凈身,屆時便可與福元長隨朕左右……不過北境王世叔那頭只怕不好說!
沈七等一眾錦衣衛(wèi)身下一涼,不敢再出聲了。
連喘口氣都怕圣上覺得多余,一個龍顏大怒被拉去內省挨那一刀子。
霍洄霄卻四平八穩(wěn),不見一絲怒意。
掃了一眼下首眾人,側臉挑眉含笑,高聲道:“臣要是真挨上那么一刀,日后可還怎么伺候圣上吶?”
第30章 第30章
嘎——一只烏鴉從頭頂飛過。
沈七等人面面相覷, 連性子一貫冷淡的勝春面上都肉眼可見的驚愕。
圣上面前,世子爺此言未免太過放浪形骸了些。
當著眾人的面,沈弱流臉色通紅, 忍了又忍, 壓抑已久的怒火,終于在此刻爆發(fā), 咬牙切齒道:
“霍洄霄!別以為你救朕這一次,朕就不敢殺你!”
“翻來覆去便只會這一句,臣耳朵都聽得起繭子了!被翡鍪窒乱活, 不理會一干人, 朝前走去,眼角勾笑,“臣等著圣上來殺, 圣上也最好能殺了臣。”
沈弱流氣急敗壞, 顧不得形象不停掙扎, 捶打他一邊未受傷的肩, “混賬玩意!你放肆!還不放朕下去……”
那頭盧巍一干人等不曉得從哪兒聽到的風聲,烏泱泱一堆人騎馬來了, 整個寂靜山林登時熱鬧非凡,樹枝晨鳥探著頭好奇打量, 不時啾鳴。
霍洄霄朝那頭掃了一眼, 側頭壓低嗓子,“圣上也不想讓盧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吧……所以, 最好老實些, 臣可不能保證當著他們的面, 臣會做出些什么事來!
沈弱流亦是瞧見了烏泱泱的一群人,登時不動了, 安安靜靜趴下,抓著霍洄霄的手卻暗暗收緊,怒極反笑,“霍洄霄,朕先叫你狂著,進了郢都,朕再慢慢收拾你!”
霍洄霄不以為然,挑眉,“哦?圣上是不是忘了件事吶……嚴瑞可還在臣手里,臣可不記得幾時說過要將人給你!
沈弱流偃旗息鼓,嘴下卻不留情,“你給朕等著!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朕會叫你為你做過的事后悔,咱們走著瞧!”
“臣拭目以待吶!”霍洄霄嗤笑,絲毫不以為意。
這廂,勝春與沈七對視一眼,忙跟著二人身后,沈弱流回身不動聲色地朝沈七使了個眼色,沈七意會,放慢腳步悄然退出人群之外,遁入茂密叢林。
盧巍三人得到消息,心底那柄懸起的劍才算是穩(wěn)穩(wěn)落下。
三人即刻趕往山林迎著。
蘇學簡放下心是為整個蘇氏保住了項上人頭。盧巍則是為那小柳公子……此刻,他正一瞬不瞬地望著前方,心下有些焦灼。
待看見小柳公子衣衫不整穿著別人的……他一挑眉,那是世子爺?shù)耐馍溃?br />
還被世子爺背著。
這二人何時如此親近了?盧巍不禁蹙了眉,驅馬上前,到了霍洄霄等人跟前,換上一副焦急模樣,叫人瞧不出紕漏,掃了二人一轉,像是松了口氣般笑道,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世子爺不知道,昨兒夜里我們幾個可都急瘋了,找了一整夜,若你和小柳公子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我們幾個可怎么向北境王爺和蘇家人交代……”
蘇學簡亦上前,朝沈弱流拱禮,目光詢問,沈弱流略微點了下頭,蘇學簡才徹底放下心。
“小柳公子受傷了?”盧巍目光挪到小柳公子腳腕上,登時暴怒,“究竟是哪方不知深淺的人敢在我盧家的地盤上撒野?!小柳公子不急,我定將這些人一個不少地揪出來為你討個公道!”
沈弱流卻不知如何作答了,打量著盧巍。
對于眼前此人他是存了幾分懷疑的,此人的父親盧襄是緒王的人,若他身份暴露,盧巍是最方便動手之人。
盧巍見美人掃了他一眼,雖是不咸不淡,心湖卻猶如刮起狂風,一片蕩漾,一時竟著了迷。
沈弱流雞皮疙瘩起了滿身,登時將目光挪開了,他淡淡凝了眼蘇學簡。
蘇學簡不動聲色地搖頭:他盯了盧巍一夜,未見他有什么異常。
沈弱流這下倒有五分拿不準了,不過另五分卻將思緒鎖定在了另一人。
嚴況。
霍洄霄瞅了眼盧巍,鼻腔里哼出絲笑,“盧兄瞧此地像是能說話的地?我和小柳公子可還受著傷呢!
“是是是,瞧我這,高興得竟險些誤事,咱們回了營地再細說!北R巍回過神來,瞅了眼霍洄霄,笑道:
“世子爺既受傷了,背著小柳公子只怕也不方便,不如放下他,讓我來!
霍洄霄還沒說話呢,后背就被沈弱流擰了一下,這下擰得他反倒生出點捉弄心思,笑道:
“好啊,那就有勞盧兄了,小柳公子沒意見吧?”
沈弱流大駭,冷汗冒了滿頭,急道:“不用!怎可麻煩盧公子,我自己騎馬回去便是!
盧巍看了眼他腳,“你腳腕受了傷怎么騎馬?這種時候就不要與我客氣了!
沈弱流此刻仿佛一只被五花大綁的兔子,只等著丟進狼嘴里,截口道:“這實在是不必,我與勝春或者蘇表兄一起騎馬回去便是!
盧巍瞅了眼那個叫勝春的青衫公子,又瞅了眼蘇學簡,最后才嘆道:
“既然小柳公子不愿,那就這樣吧。”
沈弱流登時松了口氣,可勝春與蘇學簡都是知道這位身份的人,一個下人,一個下官,怎敢與九五之尊同乘,兩人此刻猶如被架在火上烤。
霍洄霄這刻一聲呼哨,飛電從林外飛馳行近,將沈弱流由背改為抱,輕輕放在馬背上,自己一翻而上,朝盧巍挑眉而笑:
“盧兄,小柳公子不愿呢,不過你也不必傷心,日后有的是機會!
他策馬帶著沈弱流先行而去。
瞧他那般輕狂神色,盧巍總覺得他在暗自炫耀什么,心下有些惱怒,卻隱而不發(fā),跨馬揚鞭而去,一行人緊隨其后。
……
外出行獵免不得磕磕碰碰,為避免傷勢過重,耽誤醫(yī)治,凡郢都世家貴胄出行便有家生醫(yī)師隨時左右。
霍洄霄與小柳公子受的皆是皮外傷,郎中來包扎了一番,只待休養(yǎng)個把月,便無大礙。
坐下來兩盞茶將過,蘇學簡到底還是憂心他這位表弟的傷勢,便說要先帶小柳公子回郢都休養(yǎng),別過眾人先行而去。
美人說要走,盧巍心有戚戚然,也不好阻攔,對蘇學簡百般許諾改日登門探望,才放了人去。
霍洄霄赤著上半身,大馬金刀地坐著,看盧巍眼神還一瞬不瞬地盯著郢都方向,嗤笑道:
“盧兄不如追了去?免得坐在這里魂不守舍的!
盧巍忙收回目光,眾目睽睽之下,臉上有些掛不住,掩飾道:“世子爺說笑了。”
霍洄霄不置可否,雙目盯著郢都方向,唇角勾著絲笑,意味不明,
“不過我勸盧兄還是趁早死了這點心思,那位……可是個天生的薄情種,從里到外都冷透了,你捂不熱。不想被當個玩意兒似的隨用隨丟,就死了那份心思,免得最后傷心吶!”
話卻不知是說給誰的,像是說與盧巍的,卻又像是說給其他人的。
盧巍云里霧里,開口還是那么一句,“世子爺又在說笑!
霍洄霄點到為止,并不與他辯駁,兀自飲茶。
宇文瀾適時開口,“那些黑衣人是沖誰去的,世子爺可有眉目?”
盧巍倒也想起這事來,二人都盯著霍洄霄等下文。后者慢條斯理地將茶盞擱在桌上,挑眉笑了聲,
“小柳公子自小長在涿州,家世清白,此番是我連累他了。不過這些人是為誰賣命,我現(xiàn)下卻是真不知道……北境王府樹大招風,這些年明里暗里忌憚我霍家的人又何止二三!
二人深覺有理。
不牽扯小柳公子,盧巍放下心來懶得管了,倒有些懷疑是不是這位觸了緒王爺?shù)拿诡^,惹得他動手了,轉眼卻又覺得這猜測不大可能。
他們可是剛在緒王爺?shù)难燮ぷ拥紫抡劤闪艘粯渡鈪取?br />
想到這位竟以一人之力誅殺十幾名黑衣刺客,還是在帶著絲毫不會武功的小柳公子的情況下,盧巍不禁心底犯怵,以前覺得此人就是草包一個,現(xiàn)下卻覺得此人深不可測,仿佛那些紈绔挑達都是他裝出來騙人的。
心底不由一陣森寒,盧巍打量霍洄霄的眼神都變了,“世子爺一人便解決了那些人,盧某實在是佩服吶!
霍洄霄看著他,雙眼微瞇,隔了許久才笑道:
“好歹小時候也被我阿耶拘著日日耍刀弄槍,人在生死關頭潛力無限吶,我也就是個空有一身武藝的莽夫而已……”
目光逡巡過二人,他笑意更濃,顯得有些混不吝,“這獵打的沒興致,下回咱們去哪兒玩?”
提起玩兒,宇文瀾興致高漲,“遛馬玩鷹世子爺都膩味了,這鹿也獵了,再過小半月到了仲冬,咱們幾個去金明湖賞雪去?”
霍洄霄大剌剌后仰著,笑了聲,“雪有什么好看的,我在北境都看膩了!
盧巍這時候接道:“誒,世子爺此言差矣,到時候咱們暖暖和和地坐在畫舫上,美人美酒絲竹管弦相伴,與北境自是不同,到時候你去了就知道了。”
宇文瀾道,“就是這話。”
霍洄霄慢條斯理垂眸飲茶,眼眸一絲溫度也沒有。
在北境,他最討厭的便是下雪。
紅蓼原凍土三寸,雪一下,是會死人的。
凍死的,餓死的。
而郢都人竟以賞雪為樂,霍洄霄腦中靈光一閃,突然想起許久許久之前阿耶給他請的西席先生曾經吟的一句詩:
什么什么酒肉臭,路有什么,記不大清了。
他不動聲色將茶盞擱下,噙著絲笑,“那我便拭目以待!
說完這句,他起身,懶懶散散朝帳外走去,宇文瀾瞧見了,問道:“世子爺這就回去?”
飛電在帳前等候多時,霍洄霄翻身上去,簡答道:
“回王府補覺去。”走了一半又勒韁頓蹄,“對了,那些刺客,盧兄不必理會,免得連帶你們,我自會查個水落石出!
他走了,盧巍神色淡淡的,心底嗤笑。
他霍洄霄憑什么就覺得自個兒會管他的破事?未免太拿自個兒當回事了。
“什么東西!”盧巍低聲罵了句。
宇文瀾沒聽清,“盧兄說什么?”
盧巍一眼冷冷掃過去,他不敢說話了。
……
霍洄霄騎馬不出十里地,便追上了沈弱流一行人。
他騎馬上前,沒見沈七,只有幾個北鎮(zhèn)撫司的人與蘇學簡騎馬隨侍左右。
蘇學簡看見他,一陣訝異,勒韁放緩速度,“世子爺。”
北鎮(zhèn)撫司的人也注意過來,手按著腰間佩刀,只等一聲令下,便能即刻沖來將他拿下。
霍洄霄掃了眼,不以為意,沖蘇學簡略點了下頭,策飛電到馬車邊上,松了馬韁,一下翻身到了馬車上,駕車的是勝春,嚇了一跳,當即往后護住馬車門。
“張都知不必驚慌,我找圣上不過說幾句話。”霍洄霄嗤笑。
勝春一動不動,盯著他十分警惕。
霍洄霄不再理會他,隔著車簾朝里面道:“臣剛救了圣上一命,借光捎我段路也不算僭越吧?拒救命恩人于門外,九五之尊這點度量,傳出去豈不叫人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