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狗老板還挺別出心裁
昆妲是打算把自己當個物件賣出去抵債。
她并著腿坐在床邊, 頭微偏,十指細細梳理著長發,像礁石上一只粼粼發光的水妖, 誘惑與危險并存。
然而失去大海的庇護, 她姿態頹然,已對世間種種苦難都妥協,甘愿用眼淚換珍珠。
這買賣不是誰都有福分遇上, 偏江飲不領情, 剛正不阿站在床的另一頭, 肩背刀削般的直。
“你躲什么,是我不夠漂亮嗎?”昆妲困惑地歪頭, 扭過半片身子,月光為她鍍上一層圣潔的白。
江飲在墻角陰影里的黑暗中凝視著她,心情復雜。
不可否認她的美麗, 但心中并無旖旎, 只有持續而緩慢的隱痛,胸口每一次起搏都泵出淋漓的鮮血。
江飲想心平氣和跟她談一談, 喉嚨卻無法發出聲音。
話已經講了千千萬萬遍, 她半句不聽,自有一套邏輯, 已經習慣了等價交換, 甚至血本無歸。
她謹慎提防任何角落里突然竄出的搶劫犯, 準備好雙手奉上熬更守夜辛苦賺取的酬勞, 為避免傷害, 為求條活路。
“昆妲, 我們之間不是主雇關系,我不需要你向我付出勞動, 我已經講過很多遍,我……”
江飲有點說不下去,手背狠狠擦過鼻梁,“你不用把自己搞得那么難看!
“我哪里難看啦!崩ユТ鸱撬鶈,細長指骨沿線條清晰的下頜拂過脖頸,掌根托起雪白,推壓出形狀,“我胸大腰細臉蛋美,和難看這兩字根本不搭邊!
“我說你樣子難看!”江飲大聲。
“我不難看呀!崩ユб煌π⊙拔铱珊每蠢病!
江飲吸氣,正要開口,她下一句緊跟上,“還是你嫌我臟啊?”
“什么?”江飲蹙眉不解。
“你覺得我以前都是靠賣嗎?”她笑出聲,“其實我應該早點這么干,那我肯定會比現在過得好,對吧,憑我這張臉!
“昆妲!”江飲呵止她。
“干嘛?”她滿不在乎,“笑貧不笑娼你沒聽說過!
“我沒有這樣想過。”江飲聲音低沉,強壓抑著憤怒。
“那正好,你做我第一個客人!彼齼墒謸卧谏砗,腿搭上床沿,身體完全暴露在月光下,“便宜你了!
“昆妲!”江飲再次出聲,房間內震出回響。
她偏頭,兩腿交疊凹出姿勢,幾分天真困惑,“你邀請我進房間,難道不是為睡我?”
“我邀請你進房間,只是希望你能睡得好。”江飲聲線顫抖,已在理智崩潰的邊緣。
“你睡我,我也享受嘛!崩ユ呐拇,“你別怕,我沒病。”
江飲轉身即走,門狠狠砸上,連帶著整個樓層發出驚天動地的響。
昆妲雙肩下意識瑟縮,先是屏息不動,許久沒聽見門外動靜,身體才慢慢放松下來。
戲臺底下沒了觀眾,她頓時敗興,手掩唇打個哈欠,扯被躺倒前不忘按遙控器把空調打開。
江飲不在家的時候,她偷偷進房間來躺過幾次,這里與她曾在清萊府那間簡陋的出租屋全然不同。
枕頭被無數顆腦袋壓成一塊鐵餅,床墊彈簧從邊角支棱出幾根粗鐵絲,房間經年累月的霉味兒,門扇總也關不嚴。
夜間無法安睡,性別不明的高跟鞋在走廊上一陣凌亂,薄墻那頭很快傳來粗暴性的聲音……
幸而那把魯格MAX9鮮少有上膛的機會,回國前大半年的時間,日子死水般平靜,心境似腐敗的落葉沉底,那時已經沒有人又輕又軟在房間呼喚她的乳名。
江飲的家相比之下已經是天堂般的存在,床墊干凈柔軟,房間充滿淡淡香薰味道,戶型朝向很好,太陽和月亮都能照進窗子……
還有空調呢,微風像一只只溫柔的小手撫摸過身體,臉頰貼著軟枕輕輕地蹭,昆妲舒展身體,安心睡去。
江飲獨自在陽臺上站了很久,想抽一根煙,但她其實沒有這個習慣,只是想找點事做,暫時清空腦子。
陽臺上有幾盆房東留下的綠植,江飲的責任心把它們照料得很好,網上曾搜索攻略,按照它們的習性澆水施肥,出現蟲害也會馬上打藥治理。
靠墻的月季品種名為自由精神,花朵重瓣碩大,顏色粉白,渾身密密麻麻大刺小刺,沒法修剪,植物趨光的本性,茂盛的枝條垂蕩到墻外,風中搖旗吶喊。
這花跟屋子里的人一樣,美則美矣,有自己的傲氣。綻放,也凋零,缺水黃葉,缺光徒長,需要精心呵護。
對昆妲,江飲實在太過了解。
耍賴、示弱,再進行一系列的自我貶低,以退為進從而考驗對方容忍度和耐性,目的只是一張長久的、舒適的床。
即使看穿又能拿她怎么辦呢?她已經那么可憐,她的自卑、敏感、偏激和喜怒不定通通都能得到原諒。
只因為她是昆妲。
江飲順手拿了陽臺上的澆水壺,晃蕩晃蕩還有半瓶多,她抹黑添水,倒了一瓶蓋的水肥進去,灌進花盆里。
她有責任有義務,也心甘情愿侍奉這株渾身尖刺的‘自由精神’。
返回客廳,江飲本想在沙發上將就一晚,略略思索,擔心往后沒法收場,最終還是抬步走向房間,回到自己床上。
昆妲已徹底安靜下來,側躺面朝窗戶的方向,長發乖順披散在腦后。
江飲很輕地翻身,視線眷戀撫過她背影。
這場鬧劇終于落下帷幕。
睡眠是最好的鎮定劑,第二天一早,她們已默契將昨晚的不快拋之腦后,江飲在盥洗臺對著鏡子檢查黑眼圈的時候,廚房里飄出煎蛋的香味。
早餐是火腿煎蛋三明治,昆妲蹲在茶幾邊,手抓著小口地咬,同時用手機刷招聘軟件,江飲拿水杯的時候從旁經過,不動聲色瞟了眼回到位置。
吃完早點,江飲自覺收了盤子去洗,打掃廚房,昆妲美滋滋躺沙發上看電視。
江飲打開冰箱切了個火龍果端出去,昆妲不等招呼,坐起來四處找牙簽。
半晌,覺得自己當著江飲的面過得這么快活有些不應該,她解釋說:“我已經在找工作了!
江飲想起她昨晚說的那些話。
這樣的漂亮女人,只要她愿意,不論男女,大把的人愿意像養一株花,即使被刺傷也毫無怨言養著她,只為欣賞她的美麗。
江飲多幸運啊,這枚花種飄進她貧瘠的土地,自己扎根生長,舒展細嫩枝條,將一切好的壞的都剝開展示。
江飲盡量讓自己表現得松弛,順著她意思,“不著急,慢慢來!
“我會做咖啡,會烤面包,還給蛋糕裱花,西餐和泰國菜都會一點,中餐也會!被瘕埞炯t她顏色淺淡的唇,她說起這些是自豪的,身體小幅度動作,表情雀躍,容姿明艷。
“那很好啊。”江飲贊許地點頭,并鼓勵,“你一定會找到好工作的。”
“想找個離住處近點的,能早點回來煮飯!崩ユё灶欁哉f著。
她把自己定位成江飲的兼職保姆,用勞動換取躺在那張床墊上的資格。
“是得找個近點的,不然時間和精力都花在通勤上了!苯嬳樦捊印
這女人看起來嬌滴滴的,其實脾氣大得很,江飲學乖了,不敢忤逆,現在就算她說要去火星上種土豆也舉雙手雙腳支持。
為了留給她更多的獨處空間,飯后江飲拿上鑰匙出門,“我去上班了,你乖乖在家,找工作的事不用急,你剛回來沒多久,休息陣子也是應該的。”
大概是對江飲縱容的底線已有了深淺,昆妲看起來比昨天放松很多,咧嘴露出一排紅紅的小牙,揮手,“拜拜,早點回家!
“拜拜。”江飲關閉房門。
從昆妲住進房子里,幾次獨自外出,江飲心情各不同。
老城區好就好在綠化,樹都是幾十年的老樹,濃蔭遮蔽了毒辣的日頭,行走樹下,聽鳥兒啾鳴,身心舒暢。
現在江飲很確定昆妲不會輕易離開。
昨天那場較量,雙方各取得巨大成功,有些話確實很難說出口,字字句句都拆解在行動上,受情緒的挑撥,一次次試探、沖撞。
若凡事都能有商有量,這世上將不再會發生犯罪。
假設,七年前在奧克蘭街頭那個搶劫犯,隨機挑選一名幸運路人后拔出刀子,滿臉笑容打招呼,“嗨,女士,可以把你包里的現金全都交給我嗎,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八歲小兒……”
而我們善良溫柔的女主角昆妃妃,聽聞對方慘痛遭遇后不禁潸然淚下,馬上雙手將在超市打工賺取的酬勞奉上。
搶劫犯被她自我奉獻犧牲的高尚情操感動,最終歸還一半財物,雙方互相鼓勵,擁抱后揮手道別……
當然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日光之下并無新事,此類情節在這世上的某個角落或許曾有上演。
公交到站,江飲停止胡思亂想,刷卡上車。
還是那個靠窗的位置,不久前她還在為昆妲后腰那條細長的刀疤心痛難捱,現在差不多角度的日光潑灑在臉上,江飲腦海中浮現昨夜赤身的昆妲,很慶幸她身上再沒有多余的疤痕了。
到店是十點,陳穎很意外,“老板今天這么早。”
江飲點點頭,“幫我做杯冰美式!闭f著徑直朝庫房里的那間小辦公室走去,照例查看近期營業額以及物耗情況。
陳穎進來送咖啡,江飲順勢將她留下,請她在對面椅子上坐。
被老板單獨談話,陳穎有點害怕,目光揣著小心,“我最近犯錯了嗎?”
江飲笑,打破沉悶,“沒有,我就是有點事想問你。”
兩人年齡相當,江飲平時也很好說話,只要不耽誤店里生意,考勤上放得很寬。
陳穎心里胡亂猜想著,老實拉開椅子坐下,“老板你說。”
江飲探身,桌面上攤開個巴掌,“咱店里現在加上我和你,一共五個人,對吧。”
陳穎點頭。
江飲問:“忙得過來嗎?”
“是指哪方面啊!标惙f掌根搓了搓膝蓋。
“做咖啡呀。”江飲說。
“可是老板,你已經很久不做咖啡了!标惙f小聲。
江飲稍拔高音量,“那我也有幫忙外送呀,我還做策劃呢,采購呢,維護外賣平臺。”
“那老板你說的做咖啡嘛……”陳穎有點受不了她的拐彎抹角,“老板你有事就直說吧。”
敲敲額頭,江飲“哎呀哎呀”叫,半晌才扭捏著:“我就是想問問,咱店里還缺不缺人!
“說半天就這個啊!标惙f終于明白她意圖,“老板你想安插人,就直接講嘛。”
“不是安插,什么叫安插!”江飲急了,“我不是看最近咱們招牌起來了,這附近寫字樓的小白領都在店里買咖啡,擔心你們忙不過來!
陳穎意味深長“哦”了聲,“所以,是男生還是女生啊?”
“女生!苯嬅亲印
“女生好,女生細心!标惙f馬上工作臉,“她什么時候過來入職呢?”
“我不知道她會不會來。”江飲老實講。
陳穎又糊涂了,“什么意思。”
江飲已經幫小店長制定好步驟,“這樣,你網上先發布一則招聘啟事,說招個咖啡師,條件限制為女性。如果你看到她投遞簡歷,或刷到她的簡歷,就主動聯系她,邀請面試。”
江飲在社交軟件里把昆妲的名字和生日發過去,昆這個姓氏很少見,出現重名的概率很低。
“她答應來參加面試,你就意思意思走個過場,答應錄用……但你別擔心,她能力肯定夠,我雖然沒見過她做咖啡,但我保證她會做。”
不僅會做咖啡,還會各種家常小炒及西點,早上的火腿煎蛋三明治可好吃了。
陳穎似懂非懂點頭,“感覺好復雜!
為確保萬無一失,江飲要求她重復遍流程,陳穎有點無語,但還是老實按照老板吩咐復述,最后才問:“她是老板你什么人?”
江飲揮手趕人,“少打聽!”
陳穎撇撇嘴起身離開。
事情安排好,庫房盤點過,又處理了些工作上的雜事,江飲去樓上火鍋店。
店長在帶大家開晨會,空地上站了一排,見到江飲,眾人齊喊“小江總”。
江飲點了個人出來,把他叫到一邊卡座,那小子嚇壞了,坐也不敢坐,瞪著兩只無覺的黑眼珠,細聲細氣,“老板你找我有事啊!
本來是想訓他一頓的,江飲看他年紀不大,也就十八九,稍放緩語氣,“那天我媽來,是不是你跟她說我帶人來店里吃飯!
他恍然張大嘴,點頭又搖頭,“是,我不是,我沒講,不是我講的!
店長是位三十出頭的高瘦男性,姓譚,走近問怎么了,江飲不說話,小店員含含糊糊講述經過。
“沒事!苯嬘謸Q了張笑模樣,輕拍他肩膀,“這次算了,以后我的事別再到處說。”
她話不多,點到為止,店長明白她意思,“我會提醒他們!
“辛苦!苯嬵h首,又說:“你別訓他們,提個醒就行了。”
店長忙應好。
咖啡店是她自己的,火鍋店只能算個小股東,平時不常來,多是趙鳴雁在管。不過在店員眼里,大老板和小老板都是一家,這番打過招呼,以后應該不會亂傳了。
要說機靈還得是陳穎,辦事效率高,當天下午江飲回到家,手機就接到她截圖的招聘啟事。
江飲給她回復了個大拇指,往沙發上偷瞟,昆妲聽著電視刷手機,表情認真。
沙發放在客廳正中間,后面有條過道,靠墻兩個斗柜,江飲假裝找東西,從沙發后面過,伸脖偷瞧。
果然,還在找工作。
后脖子莫名發涼,昆妲回頭,江飲已經背過去,拉開斗柜抽屜東翻翻西找找。
“你干嘛?”昆妲狐疑將她上下打量。
“這幾天有點上火,我記得有包菊花茶來著……”江飲嘀嘀咕咕。
昆妲冷哼一聲,繼續刷手機,片刻后探身朝她喊:“你為什么上火,咱倆天天吃一樣的飯,我不上火你上火?”
江飲不明所以回頭,昆妲一臉我看透你的表情,“不要臉!
說完人躺下去繼續刷手機。
江飲合攏抽屜,“我怎么就不要臉了。”
“那你為什么上火?”沙發后面飛快探出個腦袋。
“行,我饞你身子,我想跟你做,我都快想瘋了,行了吧。”江飲嚷嚷。
“你想得美,臭不要臉!崩ユX袋縮回殼里去。
晚飯前兩個小時,昆妲出去一趟,回來帶了兩根苦瓜,于是飯桌上自然多了道苦瓜炒肉。
她不住往江飲碗里夾菜,“多吃點,敗敗火!
苦瓜用鹽水焯過,味道也沒有那么難以接受,江飲大口刨飯,口齒不清,“好吃!
兩人相處模式十分詭異,有時昆妲表現得又緊張又害怕,有時又極其蠻橫無禮,罵江飲饞她身子,不要臉,洗完澡卻只穿件短T光著屁股在家里進進出出。
她躲在門后朝著江飲勾手指,小聲說“你來呀你來呀”,等人走近,又飛快把門關上,開心大笑。
她沒事找事,你看她,她說你下賤,你不看她,她狐疑摸著臉蛋照鏡子。
幾番戲弄,江飲麻痹,隨便她耍鬧,多少也找回些小時候的感覺,以不變應萬變,情緒逐漸穩定。
終于在次日下午,江飲聽到她電話響了。
她暫停電視節目小心接起來,軟軟“喂”了聲。
——“對對,是我!
——“有,我有工作經驗,我做過好幾家店,在國外!
——“這樣呀,其實我會做很多的,我可以現場做,我沒問題的!
——“好吧,那好吧。”
江飲豎著耳朵在旁邊聽,直到她沮喪掛斷電話,估計應該不是陳穎打的。
“誰呀。”江飲好奇問。
“一個蛋糕店。”昆妲噘噘嘴巴,“問我有沒有西點師的資格證,我說我都會做,他們說考慮一下。”
江飲先不發表意見,鼓勵說:“應該有戲。”
“如果能讓我到現場做,肯定會要我的吧,我要不要再給他回個電話爭取一下呢?”她征求意見地一歪頭。
“那可不行!”江飲趕忙制止,“太掉價了,讓他們感覺到你強烈的需求,就會趁機壓榨你的薪水,而且你沒有證書,他們正好以此為借口。我是老板,這種事我太清楚了。”
她懵懂眨眼,“真的嗎,你也這樣對你的員工嗎?”
江飲忙擺手,“那不能夠,我沒干過這種事!
這倒是提醒了昆妲,“欸,我只知道你是大老板,還不知道你家里開的什么店。”
“火鍋店,不好!苯嬕荒樝訔,“全是味兒,油嘰嘰,不適合你,再說你不是想做西點!
昆妲說“對”,“我還是更想做西點!
結果還不到兩小時,蛋糕店那邊來了電話,說可以讓她去試試,現場做。涉及技術類,經驗和技巧總是大于死板的證書。
江飲險些暈倒。
不是說要資格證!這也太沒原則了!
電話還沒掛,江飲狂打手勢,昆妲到底還是聽她話,借口說安排一下時間,可以先在軟件上聯系,隨后掛斷電話。
“不能去!”江飲激憤揚拳,“剛才還說考慮一下,結果才多久又讓你去面試,肯定是在別處被人拒了,你是備胎!”
昆妲不太明白她憤怒的點,“那人家說考慮,一開始也沒有拒絕呀,他后來考慮好了嘛!
“中國人的委婉!苯嬚f:“跟國外表達方式不一樣,說考慮就是給雙方留條后路的場面話,但其實誰都知道,這是變相的拒絕。”
她繼而嘲諷,“再說,這么沒有原則的蛋糕店,估計也不咋滴,八成是個小作坊。還沒到面試階段就把你耍得團團轉,以后說不定還會克扣你的工資!”
“那大作坊也不要我呀!崩ユ
江飲勸她說別著急,找工作就跟找對象一樣,得擦亮眼睛,否則耽誤時間不說還一肚子氣,最后被渣女騙得傾家蕩產。
“現在人都很壞很狡猾的!”江飲滿臉痛恨。
昆妲攥著手機不說話,想去試試,又覺得江飲說的不是全無道理,垂首悶悶不樂。
江飲問她那店叫什么名字,可以先在網上搜搜看,趁機摸出手機給陳穎發消息。
[怎么還不給她打電話!]
陳穎回復得倒是快:[我沒收到她的簡歷呀!]
江飲把電話發過去:[快點打!限你兩分鐘!]
陳穎已經下班了,這時候正跟朋友在樓上火鍋店吃飯。
咖啡店員工去火鍋店江飲都給打五折,江飲吩咐的事,陳穎也很積極去做,正好鍋底還沒上,她出去找了個安靜的地方,聊天框里復制號碼撥打。
電話突然響了,昆妲嚇一跳,手忙腳亂接起來。江飲示意她開免提,昆妲照做,小心“喂”一聲。
聽筒里是很溫柔的女孩聲音,陳穎捏捏嗓子,也努力地夾,“你好,請問是昆小姐嗎?”
一連接到兩個面試邀約,昆妲高興壞了,跳起來蹲在沙發上,忙不迭回復,“是我是我。”
“是這樣的,昆小姐,我在網上看到你的求職簡歷,看到你以前有做過咖啡,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來面試我們店里的咖啡師呀!
江飲被陳穎夾得有點難受,蹲沙發邊手掐了一把大腿肉。
昆妲迷糊了,“我好像沒有應聘咖啡師……”
陳穎一愣,嗓音粗嘎,“啊,不會吧?”
江飲拳頭攥緊了。
陳穎反應倒也快,“咦,我好像看到你工作經歷里面有寫呀。是這樣,我們店里現在急缺人手,真的特別特別需要你這樣的人才,希望你能鄭重考慮一下,加入我們!
陳穎根本不給她反應的機會,“這樣,我們約定個面試時間,您親自到我們店里來看看,好不好?”
昆妲忘了自己到底寫沒寫,也懶得計較,有點招架不住對方的熱情,探身向江飲尋求幫助,“我更想做西點!
江飲給她一個“交給我”的口型,電話接過來,“我會做咖啡,但更傾向西點師這類,如果咖啡店需要烘焙師的話,我會考慮,只是現在不太了解店里情況……”
老板的聲音?陳穎擰眉,舉著手機滿臉癡呆,電話打錯了?
那邊久沒動靜,江飲聲音沉下來,“喂,你好,在聽嗎!
陳穎到底是她心腹,這時機智領悟到了,“啊,昆小姐,是這樣的。我們店里現在是沒有做甜品的,但一直很想往這方面發展,也是初步嘗試,所以很需要你這樣的兼備型人才。我也是翻了很久的簡歷才翻到昆小姐,我個人很希望你能加入我們,實現自我價值的同時,一起創造更多財富……”
小店長滿嘴花里胡哨,聽得昆妲一愣一愣。
江飲豎起大拇指,“真誠,太真誠了!”
陳穎一句接一句,昆妲根本沒機會插嘴,也是迫切想證明自己,在陳穎熱邀下她很干脆答應面試。
昆妲全沒意識到其中貓膩,被對方熱情所取悅,掛斷電話,兩手托腮笑得像朵幸福的小花,“這個姐姐人很好呀,她好溫柔好有耐心,而且她好像很喜歡我!”
江飲滿臉老母親的慈祥,“我也覺得。”
“可是她居然沒聽出我們聲音不一樣!崩ユ犷^,“熱情得有點過分,會不會是騙子?”
幸而陳穎很快把店鋪地址發過來,昆妲注意力轉移,舉著手機給江飲看。
江飲故作驚訝,“這么近,就兩個公交站,十分鐘就到!”
“哇!”昆妲捂住小嘴,“那我運氣真是太好啦!”
江飲奉承,“當然啦,你就是最棒的!
“你陪我去!崩ユе鲃永怂只,軟乎乎撒嬌,“好不好,我一個人不敢!
江飲尬笑,“好啊哈哈哈哈,當然沒問題!
當晚趁著昆妲洗澡,江飲在陽臺上給陳穎打電話,大致溝通一番,陳穎信誓旦旦:“保證萬無一失!”
商議妥當,準備掛斷電話,江飲又叫住她:“有個事,希望你能引起注意!
“什么事?”老板口吻太過正式,陳穎也不由得正色。
“你夾子音真的很難聽!苯嫆鞌嚯娫。
陳穎:“……”
面試時間約定在第二天,晚上昆妲興奮得睡不著,一直找江飲說話。
兩張床一張靠窗,一張靠墻邊衣柜,中間四四方方一個床頭柜。兩人各自躺在自己床上,距離適中,不會太過親密也不至于疏遠。
昆妲趴在床上玩,地圖上查看店鋪位置,兩條小腿晃晃蕩蕩,不時高興地拍拍腳掌,嘴里嘀嘀咕咕,“做咖啡,嗯,也不錯,做咖啡……”
她心情好轉,有積極面對生活的向陽之心,江飲也感覺松快不少,多日陰霾散去,提議說:“如果面試通過,我就給你買衣服慶祝。”
“真的?”昆妲騰地爬起來,“買裙子!
“我知道那地方。”江飲豈止是知道,“附近很多寫字樓,也有商場,只要你能順利通過,我就去商場給你買裙子!
“我肯定可以通過!”小貓舉手歡呼,咕嚕打滾,過會兒又爬起來,“可是商場的裙子會不會很貴。”
“有錢!苯嬁跉獾,“多得不知道該怎么花。”
昆妲幸福得直蹬腿。
跟陳穎約好的面試時間是上午十點,次日她們吃了早飯搭公交過去。
短距離還是公交更快,省去地鐵進站入閘機那段路。
已經九點三十分,早高峰過去,她們坐在公交站臺邊的長椅上,晨曦透過樹葉星星點點灑落在肩頭發梢。
昆妲穿了件江飲的短袖襯衫,面料輕薄,款式大方,頭發規規矩矩扎了個蓬松的低馬尾,小白鞋正好玩在地上踩來踩去。
江飲視線跟隨她半身裙下纖長的腳踝跳躍,想起來了,“再給你買幾雙鞋子!
“送給我?”昆妲手指戳在胸口。
江飲輕輕“嗯”一聲,昆妲立即摟住她胳膊,“小水你好好啊,你怎么這么好呀,你真是太好啦!”
現實的女人。
但江飲確實很受用,她貼得很近,鬢邊碎發軟軟搔在臉頰,像小貓爪子撓人心窩。
“看你表現啰!苯嬕暰放遠,天好藍,云好白,心情好美麗。
上午十點,她們準時赴約,江飲熟門熟路帶昆妲推門入店。
兩個上早班的店員陳穎已經打過招呼,這時看見江飲,不約而同對視一眼,都裝作不認識,磕絆開口問候早安。
昆妲上前小聲說明來意,店員視線停留在江飲臉上,還犯傻,江飲沖他生氣揚拳。
昆妲下意識回頭看,江飲假裝撓頭掩飾破綻,好奇東看西看。昆妲醒悟過來,向店員解釋:“她是我朋友,陪我來的,面試的只有我一個!
店員“哦哦”兩聲,請她們到靠窗的位置坐下,送了兩杯檸檬水,“稍等一下,我去叫店長。”
店長就躲在門簾后偷看,這時正正衣領,換了張和藹的笑臉走出,太激動下臺階的時候沒留神,險些摔倒。
“小心!”昆妲驚呼出聲,本能站起。
江飲在后面手指狠狠地戳她,陳穎“哈哈”笑著小跑過來,“沒事沒事!
吧臺后面一陣凌亂,兩個小店員“嘻嘻”笑,被江飲視線捕捉到,趕忙收斂假裝忙碌。
江飲視線收回,陳穎已經在對面落座,兩眼直愣愣,模樣蠢兮兮,嘴巴半天合不攏。這呆樣,跟昆妲在一起時江飲見得多了。
“是昆小姐吧!标惙f又不自覺夾起來,她由衷贊嘆,“你真漂亮。”
從小到大此類褒言昆妲聽得不少,她坦然道謝,伸出右手與對方短暫交握后落座。
江飲身體后傾,盡量降低存在感,陳穎用對待陌生人的禮貌疏離假模假式跟她打過招呼,開始面試。
刻板印象里,通過老板走后門的大多沒有真本事,一番交談后,昆妲倒頗讓陳穎感覺意外。得知她過往工作經歷,大概感覺了下她的專業度,頓時大為改觀。
當然美女都自帶柔光濾鏡,光那張臉就足夠人顛倒神魂。
人們對美女寬容度總是很高——哇她長得那么漂亮,身材那么好,還那么溫柔,會那么多東西,真的好厲害啊(星星眼)。
昆妲提出可以現場試做時,陳穎欣然應允,兩人起身去吧臺忙活,江飲在位置上給陳穎發信息。
吩咐兩個店員幫昆妲熟悉咖啡機,陳穎站到旁邊解鎖手機屏幕。
[我]
[要]
[喝]
聊天界面沒商量的三個黑體字。
陳穎無語:[我是店長,我得對她進行考核啊,昨天不是說好流程一個不少。]
江飲耍無賴:[不管,我必須喝。]
這什么老板啊,不是給人出難題嗎!
[那你說怎么辦。]陳穎征求她意見。
江飲:[你是老板我是老板?開動你的小腦筋。]
狗老板,陳穎心中暗罵。
一杯拉花完美的熱澳白端上吧臺,陳穎不用品嘗,通過昆妲對咖啡機的熟練度和拉花技術,心中已經給出很高的專業分。
當然這杯咖啡陳穎也沒資格品嘗,她先是表達對昆妲的認可及贊美,隨后看向落地窗邊的江飲:“你朋友對你真好,陪你來面試,還等你那么久,我建議這杯咖啡送給她,好不好?”
陳穎為自己的機智心中無聲吶喊尖叫。
——我就是全世界最牛逼的店長!
“你不嘗嘗看嗎!崩ユР惶靼姿馑,是不滿意嗎?
“我已經決定錄用你了。”陳穎感覺自己在說偶像劇臺詞,“你技術非常好,我對你非常滿意,也很羨慕你……”她伸出手,“跟那位小姐的感情,所以建議你把親手做的第一杯咖啡送給她!
“你好貼心,我都沒有想到!崩ユб匆囱劢堑臏I花,江飲確實幫了她太多。
人間有真情,人間有真愛,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啊。
細密的奶泡,絲絨般的質感,咖啡端上桌,昆妲輕輕推到江飲面前,“小水,送給你!
小水?狗老板還有這么萌的小名。陳穎雙手合十,笑容燦爛,“你們感情真好!
被許多雙充滿‘幸!难劬ψ⒁曋,江飲毫無心理負擔端起咖啡,猛一口,豎起大拇指。
“弄到嘴唇了!崩ユн埥頊惿锨啊
江飲本能往后躲,脊背猛地撞在椅子,逃無可逃,昆妲手伸過來,帶著濃郁的咖啡香氣,還有淡淡玫瑰護手霜味道。
唇角被擦拭過,觸感輕柔,江飲渾身血唰地往上沖,整顆腦袋都漲紅了。
陳穎輕“嘶”一聲,吧臺后傳來更響的抽氣聲。
“好喝嗎。”昆妲眸光星亮。
不過一抬一撫,卻像個巨大的巴掌把她刮到墻上,江飲頭暈目眩好一陣才遲鈍點頭。
往后小店員們私底下還不知道怎么編排她,但能與‘昆妲’這個名字一起出現在人們口中,曾令幼年江飲十分引以為傲。
過了這許多年,她們各自長大,有了不同的人生際遇,以“江飲和昆妲”為主語開頭的句子,僅是腦補,江飲已感到莫大的滿足。
卑微和順從少時便根植進骨子里,昆妲偶爾的無所顧忌也是如此,即使身份落差也無法改變其本質。
“恕我冒昧,你們是不是在談戀愛呀!标惙f大著膽子八卦。
“不是——”
“不是!
兩人異口同聲。
在江飲身邊待久,陳穎也大概知道她一些事,比如她的性取向,比如她那個美若天仙的前女友。
腦中有如過電,陳穎確信昆妲就是狗老板那個念念不忘許多年的美前任。要真是她,狗老板一切反常行徑都有了合理解釋。
不愧是狗老板,還挺別出心裁。
整個面試過程十分愉快,昆妲稀里糊涂就答應下來,與陳穎約定兩日后入職,五分鐘后,她和江飲一起離開咖啡廳。
寫字樓林立的商圈太過缺乏樹蔭,人們對頭頂潑辣的太陽避之不及,搭乘各種交通工具從各處而來,倉惶逃進房子里,她們也是一樣。
走進商場玻璃大門,昆妲才發覺到這地方好像來過,她心中頓時警鈴大作,忙把江飲拉到一邊,“火鍋店逃單!”
“是這里嗎?”江飲裝傻。
“就是!”昆妲兩眼精光,警惕四顧,“不會有人來抓我們吧!”
“怕什么!苯嬳槃轄苛怂氖稚戏鎏,“我保證不會有人發現,再說被發現也沒什么大不了,錢給他們就完事!
“那你不怕丟人?”昆妲視線被扶梯口一家精品店門前的小龍蝦抱枕吸引。
“你還會怕丟人。”江飲直接帶著她走過去,抓了一只直奔收銀臺。
摟著一只巨大火紅的小龍蝦,她們專門從火鍋店門前走過,挨過訓的小員工就站在店門口迎賓,直愣愣盯著江飲挽著女伴從面前經過。
“看吧!苯嫼貌坏靡。
走出一段路,確定身后沒人追來,昆妲把小龍蝦和江飲的胳膊齊齊摟住,跑跳兩步,讓身體的全部來表達“好玩死了”的心情。
乘扶梯繼續往上,江飲嘴角微微的得意勁兒,“買裙子去。”
第 24 章 如你所見,我就是個爛人
江飲人生中第一條從商店購入的裙子, 是昆妲買給她的,那時她十五歲。
在此之前,應該說在住進鳳凰路八號別墅之前, 江飲老家裝衣服的大紅漆樟木箱子里, 沒有出現過那樣簇新、漂亮的一條裙子。
裙子走山路不方便,會被樹枝勾扯,裸露的小腿也易遭蚊蟲叮咬, 在家干活更是累贅, 蹲地上幫外婆燒個柴的功夫, 裙邊就裹得滿是黑灰。
所以即使江飲長大后不必再為以上幾點困擾,還是不習慣穿裙子。
那時身邊已沒有人纏著她玩小姐和丫鬟的游戲, 要她把裙擺轉出花來哄小姐開心,當然也沒什么買裙子的理由。
與昆妲有關的記憶大多在夏天,儷川的夏季很長, 四五月春末幾乎是一夜間就熱起來, 到十月底幾場雨下過天才涼。
漫長熱烈豐盛的夏,回憶中閃爍的五彩光斑, 片片都與她有關。
甜滋滋奶油雪糕味道, 雨后濕潤清涼的草木香,體育課后兩條微微汗濕粘黏的手臂, 她長睫掃過脖頸的觸感, 以及滾燙的吐息……
初中生已開始自詡大人, 口中常有許多激烈詞匯, 瞧不起這個, 抨擊那個, 若無旁人高聲大笑,街頭推推搡搡、追逐打鬧, 在沉悶的成年人世界里活潑得過了頭,甚至略有些招人厭煩。
江飲很多次從學校門口經過,恰逢放學時候,都難以理解他們的呱噪,不能想象自己也曾是他們之中的一員。
“明天居然就是兒童節,我寫卷子都寫傻了,差點忘了。”學習委員摘下他比啤酒瓶底還厚的黑框眼鏡。
“誰要過兒童節,你要過兒童節啊,你還是兒童嗎!哈哈哈,怪不得你長得那么矮!泵總班都不會缺乏的煩人精、碎嘴子。
“你長得很高嗎?你也就跳得高,嘴皮子最會跳!眰頭超過一米七的體育委員,班上大姐大。
初三一班人才濟濟,還有集財富和美貌于一身的校花昆妲,以及保姆的女兒、;ǖ难诀呓嫛
下午最后一節體育課,昆妲借口肚子疼跟老師請假,結果被拒,黝黑的男青年板著一張木頭臉,“你上周才請過,你天天肚子疼。”
她嘴巴噘噘,跳操時甩胳膊打腿不配合,等老師走到面前,眨巴眨巴眼擠兩顆眼淚,“那人家就是肚子疼嘛!
漂亮女孩總是很容易就討得便宜,撒撒嬌賣賣可憐,老師眼不見為凈,揮手準她離隊。
她做戲做全套,嬌嬌說聲“謝謝老師”,兩手捧著肚子慢吞吞挪到樹蔭下,包里拿張紙巾出來墊屁股坐。
這種事江飲是做不出來的,她肚子再痛也忍著,額頭上一圈晶亮的汗,唇比紙還白。
一組高抬腿后,老師察覺到她異樣,讓她出列,問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她也搖頭表示沒關系。
“去休息吧,別硬撐。”老師放話。
看向不遠樹下的昆妲,江飲點點頭,“謝謝老師!
“伺候小姐去嘍!”碎嘴子隊列里蹦蹦跶跶。
人群稀拉竊笑,老師請碎嘴子出列,說他精神頭既然那么好,旁邊做二十個俯臥撐。
江飲笨笨的,不難治理,在哪里都是溫吞乖巧的模樣,學校里有人對她冷嘲熱諷,她天生欠缺的那一點自尊心沒有讓她心理扭曲,她如常生活,如常侍奉小姐,沒有絲絲別扭。
“我去給你買水,你要喝甜的嗎?”江飲站到昆妲面前。
“冰的甜的,隨便什么!崩ユ∈稚蕊L,“快去。”
零用錢江飲揣著,付錢拿東西都是她的活。她猶豫了一下,“可是你肚子疼,不能喝冰的!
“我不疼,騙他的。”天熱,昆妲有點不耐煩了,“快點去!”
“哦,好。”江飲白著一張臉走開。
回來她帶了瓶冰的蘇打水,擰開瓶蓋遞過去,昆妲喝了大半,然后說“我不要了”,江飲才開始喝,也不管涼不涼,先解渴再說。
什么東西只要昆妲說“不要了”,江飲就可以喝掉、吃掉、拿走。
昆妲不要的破爛也比江飲自己花錢買的好,她的東西都很貴。
比如這水,江飲定然是不會花錢買的,廁所水龍頭里多的不是?喝到飽。
在鄉下上學大家都喝生水,這壞毛病到市里被趙鳴雁意外發現,糾正好幾次才改掉。
慢慢江飲也發現純凈水、自來水和涼開水之間確實有很大區別。
還有蘇打水,倒甜不甜,怪好喝。
體育課開始前,很多同學會把書包放在樹下的花壇邊上,等一打鈴就直接拿上出校門。
昆妲換位置坐過去,黏糊糊的小白胳膊貼著江飲玩一陣,瞅準空檔,命江飲拿上書包跟她跑路。
昆妲等在她們常常翻墻逃跑的地方,江飲挎著兩只大書包姍姍來遲,半瓶冰水下肚,臉已經白得泛青。
按照過去流程,江飲得先把昆妲送到墻頭上,然后書包遞給她扔過去,自己爬上去,下地后才伸手去抱她。
前半截還算順利,到江飲準備跳墻的時候,上半身風里草似晃蕩兩下,頭朝下直直栽倒,落地后連聲悶哼都沒有。
昆妲先是愣住,眼睛瞪得大大,回頭看一眼,喊了聲“江飲”,毫不猶豫跳下來。
里面墻高,外面墻矮,也有一米二三,事實證明沒了江飲她也不是不能跳。
江飲倒在地上,昆妲把她翻過來,看見她額角血順著流下來,把睫毛凝成了一把小扇子。
家里的司機接到昆妲電話,在巷子里找到她們,把江飲抱到車上,送去醫院。
醫生給江飲縫了針,她在急診室大廳里一張單人小床上醒來,昆妲低呼了聲,騰地跳起來,跑去找護士要紙杯接水。
“醫生說等你一醒就把這個藥吃下去,他說你是痛暈的,也是因為天氣太熱。”
白色小藥片躺在昆妲軟軟的手心里,還有一杯溫溫熱的水。
江飲乖乖吃了藥,昆妲才埋怨瞪她一眼,“你來姨媽不跟我講?搞得像我欺負你!
司機站在旁邊沒說話,只遞來一袋小面包,是幾分鐘前昆妲讓他出去買的。
“吃點這個,免得藥片燒肚子,也是醫生說的!崩ユО衙姘撼尚K喂給她。
江飲受寵若驚,“我自己可以!
昆妲手不松開,開始指揮司機,“你先回去吧,晚點我們打車走,我們的事自己會跟大人講的!
司機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人,一向沉默寡言,開車時聽到的許多秘密都是左耳進右耳出。他沒打算丟下她們,說了句“我在車上等”,隨后轉身離去。
昆妲目送他離開急診大廳,長長舒了口氣,轉臉對著江飲發脾氣,“你肚子痛不告訴我?”
止痛藥開始產生作用了,藥物使江飲產生一種興奮的眩暈感,她遲緩扇動著眼皮躺倒,抓到昆妲的手,小聲道歉:“對不起嘛!
昆妲噘著嘴巴瞪她,“我又沒欺負你!”
“你沒欺負我!苯嬆竽笏氖郑安灰鷼饬!
“好吧,看在你受傷的份上。”昆妲這才撲到她身邊去,手舞足蹈講述經過,“人家都嚇死了!你嚇死我了!”
十幾分鐘后,江飲感覺肚子已經完全不痛,起身去衛生間整理自己,準備離開。
在洗手臺的大鏡子面前,昆妲濕漉的手攥著她手腕,左右看看,稍踮腳湊近,軟軟的吻蓋在她唇角。
江飲一雙眼茫然不知所以,昆妲想想,再次湊近,伸舌舔了下。
“你干嘛……”江飲手背輕輕擦過,不知道是藥物作用還是其他,感覺暈乎乎的。
“你不要跟你媽媽講,好不好!崩ユщp手抱著她,無瑕的漂亮臉蛋迷惑她,“不要說是因為我摔破頭的,好嗎?”
摸摸額角的白紗布,江飲“哦”一聲,老實巴交的樣子,“那就不說嘛!
“你真好!崩ユЭ鞓孵诹藘上履_。
有人進來了,昆妲松開,她們假裝洗手,一起離開醫院。
在車上,昆妲突然又湊過來,攏唇小聲說:“你的臉是咸的。”
明明是嘴,她不好意思讓司機聽見,故意說臉。
于是江飲舌頭伸出來,努力去舔自己的臉。只能夠到一邊的嘴角,她傻笑,“我嘗不到。”
“笨蛋!”昆妲打了一下她大腿。
回到住處,江飲沒有向趙鳴雁隱瞞暈倒的事,只說是自己摔的,還說是昆妲送她去醫院,給她縫針喂她吃藥,出錢又出力。
趙鳴雁沒有起疑,心里只琢磨明天燉點什么給她喝。
說來也是怪,一鍋湯兩個女孩分著喝,江飲死活不長肉,倒是把昆妲養得白白嫩嫩。
兩人并排站一處,一個似雪團捏的,一個像棵瘦樹苗。
晚上昆妲跑來保姆房,故意在趙鳴雁面前晃晃蕩蕩,是想看看江飲有沒有偷偷告狀,趙鳴雁卻以為這丫頭是來邀功,問她:“明天兒童節,想吃什么呀,阿姨給你們做!
江飲在窗邊學習,扭身回頭看,昆妲毫不見外已開始掰著手指頭點菜。
趙鳴雁被她逗得呵呵笑,“你這丫頭,倒是會吃,都是些硬菜!
“我們一起吃!崩ユг谮w鳴雁面前總是不自覺帶點小心和客氣。
“好,晚上一起吃!壁w鳴雁答應。
窮人最容易體會的實惠就是吃了,豐富貧瘠味蕾,填飽饑餓的肚子,營養全部被胃吸收,實實在在滋養身體。
兒童節是個周六,初三上午有課,下午放學昆妲沒急著回家,給司機指路,去了附近一條商業街。
昆妲討錢很容易,父母做了對不住她的事情,沒陪她這樣那樣了,兇她吼她了,她掉幾滴眼淚就能要到錢。
平時得費點功夫,節日當天很容易,一個白生生的小巴掌還沒展平,錢就進兜里了。
昆妲是帶江飲來買衣服的,某著名少女服裝品牌店,鋪天蓋地的粉紅,鞋底在光潔無垢的地面摩擦出尖響,導購小姐兩條娟秀的紋眉隨話音上下跳躍。
“你不用管,我自己看!
昆妲找到連衣裙專區,一根手指順著排排衣架劃過去,動作相當熟練地取出掛在臂彎,拉著江飲直接進了試衣間。
隔間門關閉,世界瞬間安靜下來,江飲背著書包傻傻站著不動,昆妲輕推她一把,“脫啊,愣著干嘛!
江飲糊涂,卻還是很老實把書包放地上,外衣脫下來擱好。
試衣間靠墻一張軟皮凳,有一面墻的鏡子,昆妲把她衣服掛起來,書包提到凳子上,旁邊坐下,“你一件一件換給我看。”
她現在買衣服竟然連換都懶得換了,江飲嘆了口氣,只當是試給她看,神經很放松,在鏡中扭動著觀察自己,替她把第一道關。
抬手遮住額頭紗布,江飲拎起裙擺轉個圈,“怎么樣!
“感覺太花了。”昆妲搖頭。
“那下一件!苯嬜叩剿媲,把后面拉鏈亮給她。
昆妲揪住領口把拉鏈拉下,少女光滑薄削的后背顯露,昆妲剝筍似把裙子從她身上褪下來,勾住她肩頭兩條內衣帶。
“怎么啦?”江飲扭頭問。
“你好瘦啊!崩ユ种疙樦蟊惩,撫在她腰肢,“真細。”
江飲被她弄笑了,瑟縮著扭過身,因為害羞,腰肢稍用力擰了一把,畫出道柔美的弧線。
似被這個轉身迷住,昆妲先粉紅著一張臉望她,隨后手指搭在她側腰純棉白色內褲邊緣,好玩拉起彈了一下。
“干嘛呀——”江飲撈起裙子掩住自己,“你好壞!
“有什么了不起,我還不是有,我的還帶粉色小愛心呢!”昆妲同她拉扯在一處,江飲后背抵到墻,捉住她手腕小聲說:“不要把人家衣服弄皺了!
“弄皺我買!贝笮〗愫罋。
“你到底想干嘛呀!苯嬵~頭抵在她額頭,好玩跟她頂在一起,左右地蹭蹭,“不要調皮了,在外面呢。”
“又沒有人。”昆妲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么,就是想跟她玩。
那天江飲試穿了八條裙子,在離開試衣間前,昆妲讓她換上其中最為滿意的一條,然后牽著她手收銀臺結賬,把吊牌剪去。
一直到離開店鋪行走在大街上,江飲才醒悟過來,這條裙子可能是昆妲專門買給她的。
有點花哨的一條背心裙,柔軟輕薄的面料,大片花朵和綠葉,裙擺層層疊疊,微涼布料掃過腿部肌膚,她如同行走的花束。
這完全是昆妲的審美,是她喜歡的款式,可裙子確確實實穿在江飲身上。
“是買給我的嗎?”江飲小聲發問,拘謹和不安又回來了。
“你想得美!”昆妲討厭她總是像小老鼠一樣偷偷摸摸,兩只眼珠賊兮兮亂轉,剛才試衣間大大方方的樣子多好看吶。
“今天兒童節嘛,你不是說你最喜歡過兒童節,說以前你外婆都會帶你去鎮上給你買衣服……但是你不要誤會哦!我只是借給你穿,你可別以為穿過就是你的了。”
她對手指和叉腰的樣子在江飲眼里簡直美死了。手心愛惜在裙擺上撫摸,江飲盡量忽略幾分鐘前她遞出去的那幾張百元大鈔,不去想這份恩惠到底需要自己多長時間的省吃儉用才能抵消。
“我不會弄臟的。”江飲說服自己接受她的贈予。
“弄臟就洗唄,有什么大不了。”昆妲已經蹦跳著跑到前面去,“快點!我們去買冰淇淋!”
之后回到鳳凰路八號,大人們夸獎說“小水今天好漂亮呀”,江飲連連擺手說不是的,裙子是昆妲借她穿的,臉上卻笑著,身體很誠實拎起裙擺來,腳跟齊齊抬一下,是個羞怯展示的姿態。
那條裙子昆妲一直沒有要回去,現在還掛在江飲衣柜里,幾次搬家都不曾遺失。
現在買裙子的人變成江飲。
兜里有錢心不慌,江飲今非昔比,已經可以自如直面導購小姐略帶探究的打量,挽著昆妲昂首邁入店鋪,甚至學會反擊,目光挑剔掃過排排展示貨架。
這種心態的轉變很微妙,蘇蔚將其形容為‘小人得志’,江飲不否認,日常生活窮摳搜氣質不加掩飾。
實體和網購到底不同,品質的優劣更直觀更形象,也更能滿足人的虛榮心,江飲已經在想象自己像偶像劇里霸道總裁一擲千金的豪富模樣。
走過兩排貨架,江飲下巴尖從前到后傲慢劃過,“感覺還行吧。”
昆妲摟著她胳膊緊依偎著,手指根根收攏握拳,“老板,咱們要把這家店買下來嗎?”
旁邊導購驚訝瞠目,江飲頓時破功,手背掩唇笑得雙肩直顫。
昆妲甩甩手,“算了,還是捐給山區學校吧,那樣更有意義!
導購看神經病的眼神看著她們,沒再繼續跟。
走出一段,昆妲才捂嘴偷笑了下,歡呼跑開,“漂漂裙子,我來啦!”
“慢慢挑!苯嬜谠囈麻g外頭的皮沙發上等。
欠昆妲的小布丁凍在冰箱里,欠昆妲的裙子已經被拿進試衣間。
——“這件怎么樣?”
——“可以!
——“這件呢?”
——“還行。”
——“那這件呢!
——“將就。”
——“我好看嗎?”
——“還湊活!
江飲盡量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雖然這其實根本沒什么必要,也不能證明什么。就是拉不下臉,一如既往嘴硬。
昆妲心情完全不受影響,像只花蝴蝶翩翩四處采蜜,抱了一大捧跑回她面前,“可以買幾件啊?”
“隨便你。”江飲口氣淡淡。
“三件可以嗎?”昆妲小心發問。
江飲捏了捏褲兜里的手機,“看你喜歡。”
“你心疼啦?”昆妲偏一下頭。
“切,這才多少錢!苯嬁吭谏嘲l背,二郎腿架起來,“去試!
人一走,江飲立馬并膝坐好,手機解鎖,活期理財項目里提錢到余額。
不然待會兒不夠結賬就尷尬了,現場再提,導購說不定以為她現借錢來付呢!剛還在人面前吹牛逼。
怎么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她現在可是大老板!
江飲這頭事情剛辦完,那頭試衣間門縫里探出個腦袋,昆妲沖她勾手指,“你過來一下。”
“干嘛!苯嬘只謴屠淇。
“你過來嘛!崩ユФ迥_。
江飲摸摸鼻子,兩手插兜走近,昆妲拉開門直接把她扯進去。
連衣裙松松掛在肩膀,昆妲直往她懷里鉆,甜蜜蜜撒嬌,“幫人家拉下拉鏈。”
面面相對,江飲不自覺臉紅,兩手徒勞攤著,說話都磕巴,“你、你這樣,這么近,我怎么拉……”
抓住她手腕搭在腰側,昆妲朝她脖子吹氣,“就這么拉唄!
“干嘛!苯嬈^臉,手僵在那不動。
昆妲兩根食指分別戳在她腮邊,“你現在真的很愛臉紅欸,你小時候好像都不怎么臉紅的!
“我臉紅嗎?”江飲趁機抬手摸臉,“小時候不懂吧。”她沒意識到自己已落入圈套。
“意思你現在懂啰?”昆妲忽想到她之前維護的‘前女友’,頓時氣悶,胸往前挺,“那我跟你前女友比,誰大!
江飲本能低頭,連衣裙領口極低,眼前大片膩滑雪白,她抿了下唇,臉偏到一邊。
“你說!”昆妲催促。
“不知道!苯嫴鳖i抬高。
大小姐脾氣上來了,昆妲冷哼一聲,“我知道你不會回答,畢竟是前女友嘛,怎么說都挺沒品的,但不妨礙我跟她比較,對吧?”
她兩根手指順著江飲心口爬,不時畫圈,“我真好奇她的樣子,多高呢,什么體型呢,膚色呢……”
“還有你們在床上的樣子!
江飲轉過臉看她。
昆妲挑釁揚眉,“怎么。”
江飲笑了,一種無奈又好玩的笑。
“你笑什么。”昆妲立即垮臉。
“其實也沒什么不能說的。”頭歪向一邊,江飲作努力回想狀,“她比你稍矮些,那時身材很好,健康,有肉卻不顯臃腫,頭發黑亮,臉蛋也相當漂亮的,皮膚跟你一樣白!
“至于在床上……”江飲頓了頓,這次是真害羞,連脖子都紅透。
但她確實沒撒謊,前女友跟描述里一模一樣,只是八年不見,長高了些,吃太多苦,瘦不少。
昆妲一雙眼瞪著她。
“是你自己要問的哦!苯嬓覟臉返,“干嘛,吃醋啊!
“我吃屎也不會吃你的醋。”昆妲咬著后槽牙。
“嗐,咱沒那必要不是。”江飲抬手梳理她肩頭碎發,連衣裙肩帶擺正,兩手環過腰肢摸到后背拉鏈,撥開披散的長發快速拉上。
抬眸間視線再次相撞,江飲被她眸中兇狠的漩渦吸引,沒有躲掉。
大概是同時想到小時候,有很長時間,她們沉靜凝望著對方。
江飲忽想到一種可能,少時共同經歷的快樂時光,在異鄉許多個流離的夜晚同樣慰藉著她,在天涯的兩端,同一輪明月的清輝下,她們或許曾深深地彼此思念,都期盼著再見那天。
然而山巒重重,湖海茫茫,八年水滴石穿出一道巨大鴻溝,堪比天塹。
反手把拉鏈拉下,昆妲手指勾住肩帶,剝荔枝一樣,將自身鮮嫩多汁的內里完全展開,裙子揚手扔到旁邊,燈下微微挺身。
“你看著我。”昆妲說。
江飲不看,數天花板小射燈,一二三四五。
昆妲扣住她下巴,蠻力扳過臉,江飲被迫直面她,瞳孔睜圓。
八年的荒生野長,長出一個渾身尖刺無所顧忌的昆妲。
“我是真的感激,感激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彼Z氣平淡、冷靜,抓住江飲的手蠻力撫向心口,“我沒什么能付出的,只要你想,隨時。只要是你,我都愿意。”
昆妲認為自己已經足夠坦誠,“你幫了我很多,爸爸媽媽的墓地,我現在睡的床,我的工作,一切的一切。”
“我知道你會說,是因為小時候的情分才對我好,但那東西真的太飄了,也太遠了,不還回去點什么,我晚上睡覺都不踏實,你能明白嗎?”
問題又回到了原點,呼吸可聞的距離,她們之間卻似相隔萬里。
江飲再次忍不住笑,猛地抽回手,她在瞬間變得鋒銳,“所以你認為的付出就是跟我睡!
“不然呢?”昆妲質問她:“難道你不想,那你為什么總是臉紅,為什么總夜半偷看我!
“我是誠心誠意想對你好!苯嫼龈械叫耐礃O了,“我不知道這是你下意識的保護機制,還是因為所謂前女友說的氣話。我真的沒你想的那么復雜,我現在有能力對你好,我愿意對你好,僅此而已,你能不能明白?”
幾秒對視。
松開手,昆妲退后一步,“可是我不能說服自己這么輕易接受你的好,難道你覺得我們之間還會產生感情?”
“醒醒吧江飲,我們早就完了。”她自嘲勾起一邊嘴角,“如你所見,我就是個爛人。”
第 25 章 [謝謝你,江寶。]
爛人。
江飲想不到, 究竟是什么樣的經歷讓她對自己有如此低如塵埃的評價。
“你愿意回來找我,卻不愿接受幫助,你到底想干什么。”江飲真不理解了。
“我愿意接受啊。”昆妲笑笑, 聳肩說:“我只是想讓事情變得更簡單些, 扯上感情總是很麻煩,你向我提供一切,我向你提供自己。”
散漫的口吻, 無所謂的態度, 她對待自己像展柜上一件廉價商品。
有人如珍如寶將她購回, 慎重供養在床頭,她卻自暴自棄躺在垃圾桶, 給自己裹了滿身的餿湯剩飯,拒絕施救和清洗。
她早就不是江飲心中那個干凈剔透的水晶娃娃。
“那你有尊重過我嗎?你只顧著自己,你還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心底某處潰爛的傷口再次滲出血來, 江飲難以遏制的憤怒, 控制不住吐露更多尖銳詞匯:“這八年你毫無成長,失去父母庇護, 你什么也不是, 你就一直混得那么爛!
“誰拉得動你,怎么拽怎么扯, 你都玩命地往下掙, 你能不能抬頭看一眼岸上的人, 我有在拼命救你, 你看得見嗎?”
“所以你一開始就是這么想我的!崩ユа劭粞杆俜浩饾窦t, “你心里本來就是瞧不起我的, 對吧,你也覺得我是個爛人。”
江飲心中不忍, 卻還是決定把話說完:“我瞧不瞧得起你并不重要,是你自己瞧不起你自己,你好好想想你最近都干了些什么!
“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工作,很難做到嗎?多好的一天,面試通過我也答應給你買裙子,進了試衣間,你又對我說這樣的話!
“你搞砸了,你又搞砸了,本來一切都很好,你走出一步就要倒退三步。昆妲,你到底什么時候能長大?什么時候能有所改變!”
連續的質問后,窄小的試衣間陷入死般的沉寂。
對峙的十幾秒,昆妲面上情緒漸漸起了變化。
她抬起臉,眼神像一把又毒又狠的刀,“那你為什么把我騙到你店里去,你是擔心我長得太快了嗎?”
江飲怔住,什么?
“咖啡店營業執照上的法人是你,它就掛在吧臺后面,很顯眼,我想不看見都難!崩ユ埲痰莱鍪聦崱
沒想到打臉來得這么快,江飲傻眼了。
這巴掌真是又快又疼。
昆妲并不是江飲說的毫無長進,起碼懟人這方面,“火鍋店也是你的吧,一開始我真被騙了,但你不應該再帶我從門口經過,那個小服務員看你的眼神,是熟人的眼神。而且我接到面試電話的時候,你親口說的,你家開的火鍋店!
江飲沉默。
“到底是誰沒長大啊,誰這八年毫無長進,謊言漏洞百出,是我沒長大嗎?”昆妲已經把眼淚憋回去,她氣勢高大起來,連連逼問,“你覺得你長大了嗎?你覺得你的設計高明嗎?小江總!
手捂住鼻子,江飲背過身去。
好臊皮,想死。
響亮的爭執聲引來導購,她們確實也在試衣間里停留太長時間。門被敲響,江飲得救般趕快開門逃跑,都忘了昆妲還半裸著身體。
外面導購伸頭往里看一眼,道聲“抱歉”,飛快合攏門。
手背抹去臉頰并不存在的眼淚,昆妲吸了口氣,在皮凳上坐下緩了緩才繼續試衣服。
無論情緒如何起伏,她都能迅速調整好狀態,重新投入事件,即使切菜割破手指也絕不耽誤做飯。
江飲沒走遠,就蹲在店門口抱頭郁悶,狠揪了一把頭發,恨不得扇自己兩巴掌。
昆妲抱一大摞衣服扔柜臺,走到店門口,話不多說,就兩手叉腰看著她。江飲起身,臊眉耷眼從她面前走過,自覺去結賬。
“是你說要給我買的!崩ユ]打算幫她省錢。
“我說不買了?”江飲強行給自己找面子,“我買不起咋滴,我有的是錢。”
“你當然有錢了,你大老板。”昆妲嘲諷。
離開商場時,昆妲身上穿一件大紅的吊帶連衣裙,腳踩半高跟,鞋頭尖得能戳死人。
艷色將她襯得極美,她像夜里的一團火,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被這份極有攻擊性的美沖撞,也快速判斷出這女人絕對不好惹。
這次采購各場合穿的衣服都有,平底鞋另有兩雙,方便上班穿,江飲大包小包提著跟在后面,嘆息自己根深入骨的奴性。
沒辦法,誰叫她贏了,贏得那樣痛快那樣狠,江飲天生就是給昆妲當丫鬟的命。江飲悲哀地想。
東西太多,江飲在路邊攔了輛出租,紙袋放后備箱。
昆妲站路邊一動不動,江飲合上后備箱走到她面前,頓時沒好氣,“等我開車門啊,我是不是還得伸手給你擋一下頂,免得碰頭。”
昆妲意外挑眉,“我倒是沒想到你還有這種自覺,我只是穿裙子不方便,想坐外面!
持續丟人,江飲抿唇點點頭,拉開車門坐里頭去。
昆妲攏了裙子坐到外側,車門關閉,報出地址。
后視鏡里紅裙女人一張明艷美麗的臉,江飲斜眼偷瞟,觀察她神色,半晌終究是沒忍住,“那你還去咖啡店嗎,大后天。”
昆妲側過臉看她一眼,垂眸撣撣裙角,“當然得去,不然豈不是辜負小江總一番美意!
江飲放下心,掌根搓搓膝蓋,開始說好話哄:“我在試衣間講的那些,都是胡說八道,我當時太沖動了,你別放在心上,別跟我生氣好不好!
“沒放在心上,你說什么都沒關系!崩ユ恳暻胺,說不生氣嘴還是不饒人,“你養著我,你對我說什么做什么都是應該的,況且我也沒覺得你哪句說錯。句句有理,條條有據,邏輯清楚,簡直完美!
“但是不管你怎么說,我心里的你還是跟以前一樣!苯嫳砻鲬B度。
昆妲哼笑,“那你確實天真,我早就不一樣了,也不可能一樣!
生命中經歷的諸多苦難、失去,她已經盡量避免想起。她看向江飲,“不要再跟我說過去,這是我唯一的請求!
江飲身體靠回椅背,“對不起。”
也不是第一次吵架了,彼此都調整很快,車子到家江飲付錢,回家路上又發愁接下來的兩天。
昆妲與陳穎約定入職時,她提議說留出兩天時間帶昆妲在市里玩,看看電影逛逛公園什么的,現在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兩天該怎么相處?
到家昆妲換下裙子,開始張羅晚飯,江飲想幫忙,也只是添亂,被趕出廚房。
無事可做,江飲幫她把衣服吊牌一個個剪了,揚聲喊:“洗洗再穿嗷,我都給你洗了哦!
昆妲舉著菜刀走到門口,看一眼沒說話,回去了。江飲當她默認,確定衣服全部可以水洗后塞洗衣機,鞋子放好。
一個屋檐下生活,好處多多,白天不管怎么吵,晚上都得同個房間睡覺。
睡前刷到一則手機廣告,江飲靈機一動,床上翻個身,小聲呼她,“昆妲、昆妲!
對方聲音毫無起伏,“什么吩咐,小江總!
“你玩游戲嗎,你無不無聊啊,你陪我玩游戲吧!苯嬚f。
抬起上半身,枕頭往上拉拉,昆妲坐起來,“床上游戲嗎?”
江飲噎了半秒,假裝沒聽懂,“不是的,是手機上的游戲!
“抱歉,沒興趣。”昆妲重新倒下,“唯一感興趣的游戲只有做.愛!
“就這個呀!苯嬏麓才艿剿媲埃謾C舉過來自說自話,“這個游戲,你看,可好玩了,你來陪我玩好不好!
昆妲吸氣,“我剛才已經說了……”
“我知道!苯嫶驍嗨翱晌沂抢习逖,你是員工,我還為你提供住宿,我的請求你也得稍微聽一下吧?”
昆妲差點忍不住“呦”一嗓子,臺燈暖融融的光線里定定看她,最終捧出手機,“小江總,您吩咐。”
江飲指引她操作應用商店,找到目標游戲后點擊下載,然而手機提示內存不夠,安裝失敗。
目的達到,江飲繼續表演,“哎呀怎么這樣子啊,你的手機怎么這么破呀,屏幕都裂出蛛網來了。”
昆妲看著她,不說話。
江飲回到自己床上,“這樣吧,明天我帶你出去買個新手機,大內存的!
“不要!崩ユЬ芙^!斑不起!
“誰要你還了!苯嫻智还终{,“一個手機才多少錢,我是自己一個人玩游戲太寂寞了!
昆妲靜了兩秒,“可是你剛才讓我下的是紀念碑谷。”
“啊,怎么啦。”江飲還傻乎乎的。
“紀念碑谷是單機游戲!崩ユдf。
致命一擊。
“單機游戲也可以一起玩!苯嬆樎襁M枕頭。
啊,我死了。
乳臭未干小江總,呵呵。昆妲心中冷笑。
接下來兩天都過得非?旎睿嫽ㄥX如流水,給昆妲買了手機玩游戲,買了耳機聽歌,還買了手表看時間。
另有遮陽帽、防曬衣、雨傘等諸多日常用品,還抽空去做了健康證的檢查。
昆妲幫她記著賬,“真好,又能多睡我幾次了!
江飲每次都裝作聽不見,路過精品店領著她進去,“再買些娃娃和水杯什么的小玩意!
昆妲缺失的一切都被買齊了,好像江飲這八年攢的錢,都只是為了今天,為了眼也不眨地花在昆妲身上。
入職前一天的下午,江飲帶昆妲去公園爬山,很大的市內山體公園,小時候她們常常去,如今故地重游,感受已經大不同。
“好像沒什么變化,又好像全是變化。”林蔭道漫步,昆妲細細舔著手里的奶油甜筒。
肯德基第二只半價,那時每次從店門前經過昆妲都要買上兩只。
江飲很多年沒嘗過這滋味,昆妲離開后,她試著吃過兩只,滿肚子涼氣,三伏天嘴巴都被凍得沒知覺,還糊了滿手的糖。來不及吃全化了。
現在昆妲回來了,第二只終于有人分享。江飲落后半步,偷偷看她,心中升起微小的幸福,像雪碧倒進裝滿冰塊的玻璃杯里,咕嚕咕嚕直冒泡泡。
一切都好像回來了。
不論她變成什么樣子,無疾而終的故事還能有續集,情節再妖魔鬼怪都沒關系。
“我也很久沒來過,外婆倒是喜歡,她有老年證可以免費進!苯嬁熳邇刹脚c她并肩。
在路邊長椅上坐下,昆妲說:“我好像沒見過你外婆。”走的時候老太太還沒被接到市里來。
“你想見嗎?”江飲手里那只已經吃完了,紙巾擦擦嘴,“外婆說不定就在公園里,要不要找找看!
“算了!崩ユО炎詈笠稽c甜筒尖尖塞進嘴里。
“搞不好哪個拐角就碰上!
江飲話音剛落,隱隱約約聽見個熟悉的聲音,中氣十足如同擴音喇叭:
“小水!江小水!這邊,快點過來——”
江飲“啊”一聲,睜大眼睛看過去,說曹操曹操到,對面林子里“咣咣”撞樹那老太太不是外婆還能是誰。
“這么巧!”江飲人傻了。
“不會吧,真是你外婆?”昆妲提裙想跑。
老太太連連招呼,“趕緊過來,搞快點!”
江飲猶豫看向昆妲,“我自己過去吧!
“算了。”昆妲起身,“早晚都得見!
現在老年人健身路數都很野,江飲記得去年夏天是上吊,下巴套個東西掛高處就那么甩。
前陣子流行把自己雙腳綁在欄桿上,當個大風車呼啦啦轉,F在又流行撞樹,兩手叉腰后背哐哐往樹上撞,公園里這一壩的樹都給撞禿嚕皮了。
“喲,談戀愛了,約會呢。”老太太每撞一下樹,發出一陣顫音,也不耽誤她閑扯皮,還跟旁邊老太太聊,“嗯,是我外孫女,聽說是同性戀,不喜歡小子只喜歡閨女,這不約會呢。”
“是普通朋友!苯嬋コ端渥,“外婆你別什么都往外說!
“咋了,同性戀見不得人吶,有啥難為情的!蓖馄鸥墒莸囊恢唬瑓s絕不羸弱,四肢有力,聲若洪鐘。
她下巴朝前一點,“小妹,到外婆面前來,給外婆看看。”
昆妲乖順走近,感覺老太太性格跟江飲和趙鳴雁都不太一樣,還蠻活潑的。
“哎呀這家伙,真俊,俊吶!蓖馄沤K于停止撞樹,拉著昆妲小手來來回回摸,“滑溜的,又白!
“外婆好。”昆妲沖她笑,略顯拘謹。
“叫個什么名啊。”外婆問。
江飲心瞬間提起來,小心看過去,昆妲張口,吞吐半晌,還是只報了乳名:“叫妃妃!
外婆說:“楊貴妃的妃啊。”
“這名字好啊,富貴。”旁邊老太太接話。
“不是妃子的妃。”江飲覺得自己很有必要解釋一下,“妃妃的妃是天妃的妃,天妃是女神的名字,是海神娘娘媽祖,才不是皇帝的妾。”
“媽祖我知道,海上的女神仙嘛。”外婆說:“神女仙女唄。”
江飲說“是”,旁邊老太太似懂非懂,“王母娘娘?”
話題很自然延伸到江飲的小名上,外婆拉著昆妲,神神秘秘指,“那你知道她的小名叫啥不。”
昆妲說知道,叫小水。外婆又問:“那你知道為啥叫小水不?”
這個昆妲確實不知道,趙鳴雁一直叫她小水,家里其他人也跟著叫,沒問過由來。
“因為我們老家那房子后面啊,有一股泉。”外婆臉上已經是給小孩講故事的神情了,“兩歲還是三歲的時候,她媽就出去打工了,我自己在家帶她,活計多,有時候顧不上……”
“有一天下午,哎呀我記得可清楚了,那天掰苞米去了,還下大雨,把我淋個夠嗆。我背著一筐苞米回家,進里屋去拿衣裳,她本應該是躺在那搖籃里玩,結果就沒看見人。”
“哎呦喂!”外婆一拍大腿,“嚇得我呀,房前屋后四處找啊,結果找到的時候,你們猜怎么著!”她賣了個關子。
旁邊老太太故事應該聽很多回了,也真捧場,“在井里唄!
“沒錯,就是在井里,浮起來了!欸你們說神不神。”
外婆兩手在空中比劃,“井四方的,半米深,不知道哪里來的一股泉,你不去動那井里的水,就一直是那么多,不會漫出來,可你舀下去多少,它就能慢慢漲起來多少。就是那么一口井,她就浮在水上面,一動不動,還沖我咯咯笑!”
“那時候大名還叫江寶,沒有小名,經過這事,我帶她去算命,回來專門翻字典才改名叫江飲。小名就直接叫小水,就那井里小小的一股水,是個細水長流的意思。”
外婆神叨叨,“她這輩子都離不開水,她的命都是水給的!
昆妲恍然,“原來還有這樣一段故事。”她掩唇“嘻嘻”笑起來,“江寶,小寶貝的寶!
外婆笑得拍胳膊打腿,“可不是,就是咱家的小寶貝,現在長成個大寶貝了。”
江飲面無表情看著她們,看這一老一少笑成團。
最后外婆死活要拉著她們回家吃飯,江飲借口跑了,臨走叮囑外婆千萬別把遇見她們的事告訴趙鳴雁。
外婆始終跟她是一頭的,也不問為什么不能說,不知哪里學來的,給自己嘴巴拉拉鏈,“絕對保密。”
她們繼續往前走,經過這遭,昆妲臉上笑多起來,“你外婆真可愛!
要走的時候外婆從挎包里抓了一大把錢塞給她,哄小孩似的,說買糖吃。
“是不是也沒有你想的那么糟!苯嬛概c她的家人相見。
鈔票在手里一張一張展開,老太太懂得很多年輕人的東西,剛好五百二十塊,還說“外婆愛你”。
不太能適應這樣的好,昆妲心情復雜。她岔開話題:“小寶這名字很有福哦。”
“哎呀你!”江飲急跳腳,“不許再說了!”
沒玩太晚,昆妲第二天還得上班,她們在外面吃了晚飯就回去。
壓馬路的時候昆妲看見路邊有賣手工針織包的,用外婆給的錢買了只,用來裝手機零錢紙巾等,方便上班挎。
咖啡店工作日營業時間是早八點到晚八點,周末時間會縮短,主要針對寫字樓人群,分早晚班,中午客流量最密集的時候兩個班的店員會湊到一起。
昆妲第一天去不用那么嚴格,跟陳穎約定的時間是十點。
一大早江飲就起來出去給她買早餐了,本來是想試著做,又怕顯眼被嘲,還是買現成的好。
到昆妲起床,早飯已經在桌上隆重擺開,還有兩杯鮮榨的橙汁。
“小姐,用飯了。”江飲屈膝一福禮。
昆妲洗漱過在桌邊坐下,江飲立即給她遞筷,昆妲笑著接過,“干嘛呀。”
“第一天上班,當然要隆重啦!”江飲又把橙汁端過去喂,“滿滿維C,活力四射!”
難得這樣一個心情明媚的早晨,到出門,江飲卻不跟她一起,理由是:“老板怎么能跟員工一起上班,我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
昆妲有些失望,但也不強求,那時候她以為江飲的“隆重”就僅此而已了。
昆妲獨自到店,辦理入職,從陳穎手里接過工牌和小圍裙,看她支支吾吾為店鋪缺少的烘焙設備解釋,笑笑說:“其實我什么都知道!
陳穎愣住,心突地跳了下,還故作不解,“什么知道不知道的!
昆妲抬臂指墻上掛的營業執照,“面試那天我就看到了,我知道這些都是江飲的安排,包括你一開始給我打的那通電話,我知道你們都是串通好的!
陳穎“啊”一聲抱住腦袋,千算萬算,竟然忘了那么關鍵的東西!竟然在第一天就露餡!
“所以你一直在陪我們演!”
“一開始我確實沒想到,但營業執照確實太顯眼了。”昆妲又安慰說:“沒關系,我這不是來了!
善意的謊言,她接受,也諒解、感激。
“所以你真的是老板前女友?我們老板是在重新追你嗎?”陳穎重點立馬偏移。
為了引起更多不必要的誤會,昆妲決定一開始就把話說清楚,“我們確實在一起過,但現在是朋友!
話音剛落,店外忽一陣喧嘩,昆妲回頭望去,一隊紅火的老年腰鼓隊不知何時已在店外拉開架勢,打頭的老太太紅制服紅帽子,肚子面前一只大鼓,正敲得震天響。
昆妲瞇著眼睛走到玻璃門前,努力辨認那張腮紅過分鮮艷的臉,“外婆?”
她拉開門走出去,外婆歡天喜地跳開,“妃妃呀,咱給你賀喜來了!”
“什么喜……”昆妲茫然。
江飲說的“隆重”便是如此了,外婆一揮胳膊,說“上”,兩個老太太在咖啡店門前拉起橫幅——妃妃妃妃放心飛,小水小水永相隨。
外婆又一揮胳膊,“起!”
老年腰鼓隊齊聲高喊:
“妃妃妃妃放心飛,小水小水永相隨!
“恭喜妃妃!賀喜妃妃!妃妃上班快樂!”
“祝妃妃:一帆風順,二龍騰飛,三陽開泰,四季平安,五谷豐登,六六大順,七星高照,八方進寶,九九同心,十全十美!”
寫字樓附近的上班族舉著手機錄像,昆妲捂嘴蹲到地上,臉都紅透了。
這輩子沒這么顯過眼。
“哐當當、哐當當——”
老年腰鼓隊喊完吉祥話就在店門前舞上了,像一面熱烈的紅色旗幟,在風中翻卷狂舞。
“我的天!标惙f再一次被狗老板的離譜折服。
昆妲全程失語,起先感到震驚、茫然,腦子里一片嗡嗡,之后鼻腔泛起酸澀,她借喧嘩鼓聲掩蓋,“嗚嗚”哭出聲來。
眼淚掉在手機屏幕上,掌心抹過,昆妲給江飲發信息:[我收到你的禮物了,只是你為什么沒有來。]
江飲來了,躲著呢,她藏角落里回復消息:[怕你揍我。]
[你也知道啊!]
昆妲破涕為笑:[討厭鬼。]
[你哭啦?]江飲明知故問。
昆妲手背擦去腮邊淚珠:[謝謝你,江寶。]
第 26 章 她的小狗,小丫鬟
腰鼓隊當然是江飲請來的, 本來是打算買花籃,昨天下午意外在公園遇見外婆,當天晚上回去, 江飲就偷偷給外婆打電話說了這事。
外婆所在的腰鼓隊業務范圍很廣, 店鋪開業、孩子滿月、兩口子扯離婚證,只要給錢,就是葬禮出殯儀式上敲她們也去。
這幫老太太非常專業, 她們有個群, 外婆把要說的吉祥話頭晚上就發群里給她們背, 第二天拿上定制好的橫幅,直接開干。
鼓敲完, 外婆領著她們進店來坐,趁機炫耀,“我外孫女開的咖啡店, 瞧瞧, 這里頭多氣派,多時尚。”
紅紅火火坐了滿店, 昆妲還懵著, 陳穎反應快,做主給她們送奶茶, 幾人忙活開, 半小時后這幫老太太一人舉杯奶茶離開, 外婆可得意了, “我外孫女厲害吧!
昆妲送她們出門, 外婆還偷偷把她拉到一邊塞紅包, 昆妲不接,說昨天已經給過了, 外婆垮臉,“昨天是見面禮,今天是給你的開工紅包!
外婆拍拍她的手,“小水跟我講,你以前都在外國生活,剛回來不久。外婆知道你不容易,那新聞里都說了,外國可亂可亂,根本沒有咱中國好,這次回來,咱就好好上班,好好掙錢!
昆妲嘴里一連串乖巧的“嗯”,外婆又沖她擠眼睛,“我有錢,小水她媽給買的那什么保險,我一個月領可多錢了,還有打鼓掙的,肯定比你掙得多,你就別替我心疼了!
“好,那我收下了!崩ユχッ氖郑眯┌櫦y吶,還有老年斑,可又那么暖,她手心摩擦在皮膚上的每一道褶皺,都述說著慈愛和親昵。
昆妲想起早早就離開她的爺爺奶奶,那是世上曾最疼愛她的人。
江飲好手段啊,跟她打親情牌。
外婆跟著腰鼓隊走了,一群人說說笑笑,灰蒙的鋼鐵森林中那抹亮色緩緩褪去,卻在她心底留下濃彩的一筆。
江飲始終沒有出現,昆妲也慶幸她沒出現。
見面說什么呢?
江飲還是那么好,從小到大都一樣好,善良,有耐心,包容,她擁有這世上一切美好品質。
昆妲更加覺得自己不配,如果這些好終究要被辜負,她替江飲感到不值。
可她那些輕而易舉就被人看破的小花招又十分可愛,她忍不住不去找她,也忍不住不去看她。
她的小狗,小丫鬟。
時間不會停止,它推著人往前走,眼前還有一堆的事等著。昆妲收斂起情緒,假裝沒有看見躲藏的江飲,轉身回到店鋪。
[你有開心一點嗎。]江飲回家的路上給昆妲發信息。
昆妲已經開始忙,快中午才回:[很開心。]
隨后緊跟一張午飯的照片,還有路上看見的白色長毛小狗。
[店長帶我來附近吃飯,她說這家餛飩很不錯。]
[我們得快點吃完回去換別的同事,她說今天客人特別多,都是因為腰鼓隊。]
[新手機拍照很好,好像一直蒙在眼前的霧吹散了。]
[你看那只小狗,像不像你。]
江飲躺在沙發上幸福得直冒泡泡,呲著牙打字回復:[早班很松,你下午3-4點之間就可以下班了,他們都是那么干。]
[那挺好,不耽誤我給你做晚飯。]昆妲說。
江飲傻笑:[不用那么辛苦,我們可以在外面吃。]
[我總得為你做點什么。]
昆妲中斷閑聊:[我吃飯了,下午見。]
江飲這時還沒意識到,昆妲明確把這當作等價交換,該做的事一件不落,盡量不摻雜感情。
她只覺得幸福死了,兩口子過日子不就這樣,細水長流,柴米油鹽。
什么話都不用講,一輩子就這么稀里糊涂過下去也不壞。
三點半,江飲來接昆妲下班,怕店里的小員工們笑話,遠遠躲著。
昆妲在馬路對面一棵大樹后面找到她,口罩帽子全副武裝,捂得相當嚴實。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崩ユo可奈何把她揪出來,“口罩摘了吧,你不熱嗎!
“你不知道,那幫人真的很放肆!”江飲憤憤握拳,“要不小心讓她們看見,還不知道怎么起我的哄,我這個老板一點威嚴也沒有。”
“還不是你慣得!崩ユО阉谡纸舆^來順手丟進垃圾桶。
但咖啡店氛圍確實很好,工作一天下來,感覺很不壞,只是因為鑼鼓隊上午的出現,來店里打卡圍觀的人變多,陳穎說客流量相比往日同階段翻了幾倍。
總體來說,這是完美的一天,公交晃晃悠悠在路上走,去菜市場買菜,回家做飯,臨近日落出門散步,在路邊看見公車上某男子貼在玻璃窗上變形的臉,她們忍不住大笑。
車子開出好遠,昆妲還笑得蹲地上起不來,“幸好我下班早,不用擠晚高峰!
江飲順手撿片樹葉在手里玩,“早上呢,車上人多嗎?”
昆妲說還好,大概因為早上比較有精神,“也挺好玩的,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學生、上班族、買菜的老年人……路程不遠,如果實在嫌擠,可以再起早一點,走路過去!
原來幸?梢阅敲慈菀,一切的走運其實都源于自身心態微妙的轉變。
臉到擠到變形的中年男人也許同樣在慶幸,他擠上車不用等下一班,可以更早回家,給自己留出更多放松的時間。
走到街口,視野開闊起來,夕陽在馬路上潑灑大片橘紅,光束明晰,萬物斜長,天空燃燒著浪漫的玫瑰紅,這座忙碌的城市因交替不休的自然變化而生動可愛。
昆妲遠望,短暫失神,“真漂亮。”
“綠燈啦!”江飲趁機牽了她的手,“只有十幾秒,我們快跑!”
風吹起來了,裙擺蕩漾,昆妲看見她耳畔跳躍的發絲,手心觸感強烈。
如果紅綠燈的倒數讀秒可以再久一點就好了。
十五秒、三十秒、五十秒、九十九秒……
就這么一直跑下去。
……
昆妲成個名人,腰鼓隊一通舞,附近寫字樓里的上班族都知道樓下咖啡店來了個妃妃。
連續幾天客流量暴漲,眾人都只為一賭妃妃芳容,還有人把鑼鼓隊的視頻發到網上,營銷號跟風,越炒越熱,網友們對這一切的幕后主使都感到好奇死了,各種離譜猜測都有。
當然之所以能成為爆款新聞,美艷的女主角功不可沒。
人流短暫退潮的空當里,陳穎刷了會兒手機,“等這條爆了,我可以專門發一條講明前因后果,然后你注冊個賬號,我幫你引流,你就火了,咱店就是正兒八經的網紅店了。”
店員紛紛附和,要把店子做大做強,還給出定位,做拉拉情侶日常號,每天短視頻秀恩愛,大把撒糖。
昆妲不太聽得懂,她沒什么閑情逸致上網沖浪。
“可以賺錢嗎?”她只關心。
“當然賺錢,而且是賺大錢!”陳穎來勁了,“你要愿意,我幫你操作,給咱店引流創收不說,你說不定還能成個網紅!那錢就跟大風刮來似,嘩啦啦從天上掉!
昆妲沒接話,“來錢快”聽在她耳朵里不是什么好詞。
二十來杯咖啡裝車,她準備送貨去,也是為了躲一躲那些專門來看她的客人。
其實一開始昆妲不介意給他們當猴看,可很多人只看不買,拍了照就走,嘴里還一直屁話個沒完,她就不大愿意了。
送貨地址陳穎給發到手機上,不遠,就在隔壁樓,說是工作日基本每天都訂的老客戶,也是小江總的朋友。
江飲朋友不多,昆妲馬上就想到蘇蔚,等待電梯上行期間,她已經想到該怎么做。
只是沒想到妃妃躥紅的速度那么快,送咖啡的小車才剛推進蘇蔚公司前臺,不知道誰“嗷”一嗓子,大喊“妃妃來了”,格子間里無數顆腦袋齊刷刷冒出來。
昆妲想到小時候玩的打地鼠。
有愛八卦的男男女女圍攏:
——“你就是妃妃呀!哇見到活的妃妃了!
——“妃妃,你好漂亮呀!”
——“太幸福了,妃妃第一天上班竟然就給我們送咖啡來了,嗚嗚好感動!
——“那個腰鼓隊是不是小江總請的呀,你們認識嗎?那你也是我們蘇總的朋友嗎?”
問題太多,昆妲有點招架不住的時候,人堆后面突然一聲高喊:
“都給我閃開!”
小地鼠們紛紛逃竄回洞,昆妲沖來人笑了一下,“藍藍!
“妃妃!”蘇蔚撲上去抱住她,“好一陣沒見,我都想你了!
這段時間昆妲被江飲養得很好,全沒了初見時的狼狽,每天吃好睡好,臉蛋俏氣色佳,未施粉黛,完美詮釋什么叫天生麗質。
蘇蔚酸溜溜,“你還是那么好看!
“我送咖啡來的。”昆妲拐回正題。
“去我辦公室坐坐吧!碧K蔚邀請。
昆妲應允。
蘇蔚作為合格的少年舊友關切慰問,昆妲也如她所愿提供標準答案。
無非就是吃喝拉撒睡,最后聊無可聊,昆妲終于有機會拋出自己的問題:“你可以給我一點小費嗎?”
蘇蔚呆住。
昆妲給她一個厚臉皮的笑。
這時候大家都沒有意識到,她其實從一開始就在為某個目的竭盡所能搜刮著周圍。
“對對,我要給的!碧K蔚皮包里四處翻找現金,“我知道,國外都有給小費的習慣,我差點忘了!
“你可以轉給我!崩ユ嵝选,F在把臉皮全豁出去,為以后行方便。
“對對對,差點忘了!碧K蔚抓起桌面上手機,毫不猶豫給她轉了五百小費。
想想擔心不夠,又轉了五百。
一千塊,對蘇蔚來說不算什么,轉給昆妲更不算什么了,可這事怎么就那么別扭。
昆妲的態度更是反常。
“謝謝你,我會記住的!彼瞎。
“記住什么!碧K蔚給弄迷糊了。
昆妲上前抱抱她,“我走了,去忙工作了。”
“嗯,好!碧K蔚立即起身去送。
昆妲把她留在辦公室,沖她揮手,“拜拜!
蘇蔚看她很瘦的后背下小圍裙的系帶束縛著窄窄的腰,跟著走出幾步,速度快起來,高跟鞋在地毯上敲擊出持續的悶響,在公司大門口拉住她。
“妃妃。”蘇蔚把她一直拉到走廊衛生間旁邊的玻璃窗,“你老實說,你是不是遇見事了,你很缺錢對嗎,你需要錢你可以直接跟我講,你需要多少錢?”
將腮邊一縷碎發勾至耳畔,昆妲好像很不解,“什么事,我沒有事啊,哦你說小費啊。”
她這才把手機拿出來,解鎖屏幕打開聊天框,然后理所當然被數額震驚,“這么多!哎呀藍藍,我只是跟你討個彩頭,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嘛,你太破費了!
昆妲惶恐起來,“我現在把錢還給你!
“不要!碧K蔚按住她的手,“給你的就是給你的,不需要你還,你沒事最好,有事一定要告訴我,知道嗎,我覺得我還是比江飲更有錢一些的!
昆妲厚臉皮貫徹到底,“那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碧K蔚捧起她臉蛋揉揉,“我們永遠是好朋友!
把蘇蔚送回公司,昆妲乘電梯下樓,她在內壁不銹鋼鏡面里看見自己隱隱發紅的眼眶,湊近了些,手指左右抹過,垂下眼簾。
再睜開眼,情緒已散,她推車走出電梯。
蘇蔚不安,猶豫著要不要把今天這事告訴江飲,又覺得自己反應太過,小題大做。
之后蘇蔚跟前臺打過招呼,只要是昆妲來送咖啡就發消息告訴她,這樣即使不在公司,也不耽誤給昆妲發小費。
有時她們會聊兩句,有時只是轉賬和接受轉賬,無一例外是錢昆妲全部收下了。
經過一段時間測試,蘇蔚斷定昆妲肯定遇見了困難,或許有欠債,只是不好意思跟江飲說,才以這種方式向她求助。
不得不說,這法子確實很妙。什么時候昆妲不再需要幫助,就不會再來送咖啡,蘇蔚也不必再給她小費。而她們之間的轉賬就是最好的借條,所以那時昆妲才會對她說“我會記住的”。
這個辦法確實避免了很多尷尬。
能幫助到朋友,蘇蔚很高興。確實那點錢對她來說不算什么,還不夠一雙鞋、一只皮包,卻能比物質提供更多的精神慰藉。
心理學將其稱之為助人快感,會促進身體釋放胺多酚。
撇開生理,心理上,昆妲同時給她提供了一種睥睨俯視的傲慢爽感。
這種情緒很微妙,也很難被人接受,它脫離了純粹的高尚,甚至有點見不得人。
那正是昆妲在與江飲爭吵時所說的“瞧不起”。
——“因為當年我甩了你,嫌你沒錢沒勢,結果現在我們位置顛倒,你富有,我窮困,我求到你腳邊,你頓時澎湃得不能自已,所以情緒失控嗎?”
——“你敢發誓,你從來沒有幻想過,落魄前女友突然出現在面前,你居高臨下審視的姿態嗎?”
她曾精準刺中關鍵。
這番話套用到蘇蔚身上也基本成立。沒有絕對的對錯,這不過是人性,誰都無法逃脫。
因為心里暗搓搓的“見不得人”,昆妲討小費的事蘇蔚從來沒跟江飲說過。
幾天下來,昆妲完全適應了工作節奏,來店里看妃妃的人漸漸少了,客流量恢復正常。
陳穎短時間內體會到網絡流量帶來的利與弊,還是覺得平常最好。
“一群妖魔鬼怪,還有些自以為是的猥瑣男,色咪咪盯著人看,八輩子沒見過女人似的!
陳穎的憤怒不是毫無由來,這幾天老有個中年商務男來店里糾纏,趴在吧臺上東問西問,說要給妃妃買車,要跟妃妃約會,要這樣,要那樣,吧啦吧啦一大串。
“沒事。”昆妲安慰說:“等他下次來,我親自去解決,老躲著也不是事。”
陳穎嘆氣,“也不能全怪狗老板,她也是好心,想讓你高興!
幾天下來,陳穎跟她混得很熟,罵江飲都不背著罵了。
商務男這事江飲不知道,昆妲不讓她們說,理由是不想讓江飲難過。大家都理解,小情侶互寵唄。
雖然昆妲一再強調,她跟江飲現在只是普通朋友,大家都很默契把她當個二老板。
解釋過三遍,還是沒有人當回事,昆妲不再重復,隨便她們怎么理解。
到下午兩點,那個油膩中年商務男果然如約而至,昆妲這次沒躲庫房,如常接待他。
他雙腿交叉扭著屁股趴在吧臺,兩肘支撐身體,藍色細條紋西裝手臂處繃得緊緊,周圍空氣被他發蠟過多的一顆噴香刺鼻的腦袋污染,昆妲微微皺了下鼻子。
“終于等到你了,妃妃小姐!彼Τ鰞膳艖K白的烤瓷牙。
“你好,喝點什么!崩ユё旖莾蓮潧]有感情的弧度。
“一杯意式濃縮,謝謝!蹦腥嗣佳蹞P起,臉上是種父類過分慈愛的骯臟表情。
“請您入坐,稍等!崩ユмD到咖啡機后面,躲開他的視線,開始工作。
陳穎瞪著一雙眼死盯著那男人看,鼻孔都得撐大了。
偏他什么也沒做,什么也沒說,陳穎好氣,總不能說以他笑得很惡心為由揍他一頓吧。
男人坐到角落,幾分鐘后昆妲端起咖啡送上桌,男人笑容不變,昆妲單刀直入,“你已經連續來了好幾天,你到底想干嘛。”
“我喜歡你。”他靠在椅背,十指交叉,兩肘撐在桌面,撇嘴將咖啡廳整個掃一圈,輕微聳肩,搖頭,“我覺得你不應該待在這里。”
“那我應該在哪里?”這種男人昆妲應付得多,已經麻痹。但不得不說,一根神經直通下半身的單細胞生物確實是很不錯的獵物。
“我覺得我們可以談談。”他笑容更大,為她的上道,那笑里滿是得意,也為自己的準確判斷。
在大多雄性生物眼中,漂亮女人與許多貶義詞匯可以毫無前提劃上等號。
“我出場費可不低。”昆妲順著他話。
“三點,我在樓上等你。”他報出個餐廳名字。
昆妲回到吧臺,陳穎立即湊上來問:“你跟他說什么了?”
“他約我去樓上餐廳。”昆妲如實回答。
陳穎:“然后呢?”
對方先找上門來,這事是瞞不住的,倒不如直說,先建設受害者形象。昆妲抿抿嘴唇,“我決定去會會,徹底打消他念頭。”
“你有拒絕他嗎?”陳穎不太明白,為什么要去會會。
“拒絕有用嗎,我都躲了好多次,誰知道他下次又從哪里冒出來!崩ユ鷼馑ち艘幌履ú迹拔覀円膊荒懿蛔屗M店!
是啊,也不能不讓他進店,他一沒偷二沒搶的,連強硬驅逐的理由都沒有。
陳穎低低罵了句臟話,“真離譜,這年頭好人盡倒霉!”
昆妲晃晃她胳膊,“不生氣!
誰是好人誰是壞人,這可真說不準。
十分鐘后男人離開,四十分鐘后,昆妲解了圍裙下班,陳穎提出要跟她一起去會會,正好有幾位客人進店,昆妲勸說她留下,隨即離開。
赴約的路上,昆妲想了很多,她甚至開始后悔來找江飲,后悔給她招惹麻煩,也后悔招惹她。
事情明明有更簡單更粗暴的辦法,她明明可以不費錢吹灰之力把那些賤男人騙得團團轉,卻繞路選了耗時最久的一項。
賣咖啡才能掙幾個錢。
推門而入,是環境雅致的西餐廳,樂曲聲涓涓流淌,落地玻璃外是遼闊的城市景觀,一張張精致小桌上不知誕生過多少污穢交易。
昆妲目標明確,腳步堅定,她徑直走進男人打量的視線里,同時也在對他進行著一場細致的拆分。
西裝、手表、皮鞋、職位和年薪。
手機扔到桌面,昆妲懶散入座,第一印象很重要,她舉手投足都明確告訴他,她很難對付,卻足夠現實,很好擺脫。
男人伸出右手,“自我介紹一下,我姓王……”
昆妲指尖施舍與他一碰。
談判準備開始。
十米開外,餐廳門再次被推開,服務生溫言細語接待,卻沒有收到對方回復。
昆妲兩手攀在桌沿,忽感到不安,幾乎是瞬間,她從對面男人的鏡片里捕捉到那個熟悉的人影。
像一把利劍,朝天靈蓋狠狠劈下。
眨眼江飲已經殺到面前,操起桌上水杯朝男人臉上潑去。
“我草你祖宗。”
江飲隨即撈了桌上不銹鋼叉子,直戳在男人腦門,“你再敢來我店里糾纏她試試,B棟27樓,我知道你是誰,給我小心點。”
昆妲手腕一熱,已被江飲扯起離開桌邊。
“我們走!”江飲雄赳赳氣昂昂,長腿邁得極開,背影決絕英勇。
昆妲再次看見她耳畔跳躍的發絲,想起那天夕光中她牽著她奔跑,紅綠燈的倒數讀秒,原本并不意味著她們的終點。
第 27 章 羞辱
“你應該早點告訴我, 要不是我今天來店里接你下班,你還打算瞞我到什么時候?”
江飲雖是質問,卻把口氣放得很軟, “難道我還不能保護你了?小時候你被外校男生糾纏, 我還幫你打架呢,你信不過我啊!
昆妲一雙大眼定定看著她。
電梯來了,江飲牽著她的那只手沒松, 進電梯按下目標樓層, 繼續自說自話:“你根本不用怕, 我知道那人是誰,我好像去他公司送過咖啡, 他是個什么總監還是經理來著,姓王。”
“長得就不像什么好東西,調戲女同事, 亂開黃腔……不是我污蔑他, 我親眼所見嗷,此人十分猥瑣!下流!簡直敗類!”
同電梯的外賣小哥縮在角落一動不動, 昆妲晃晃她手, 讓她別說了。
江飲下巴一翹,就要說:“我可不怕他, 有本事讓他來, 我對付不了我媽還對付不了?實在不行我回家告媽, 我告外婆, 去他公司鬧, 讓他身敗名裂!你也真是, 你現在怎么變得這么好欺負,你就應該扇他。”
電梯門開, 外賣小哥率先沖出跑走,昆妲一言不發跟著江飲回店里。
同事們紛紛圍攏表示關心,江飲繪聲繪色描述經過,店員們直夸她英勇,說老板好樣的。
沒有人懷疑昆妲的動機,大家知道她剛回國,堅定認為她對國男素質太過缺乏認知,把人想得太好,以為應邀坐下來心平氣和聊一聊問題就能全部化解。
“他說不定以為二老板在跟他約會呢!”小店員氣咻咻,“看他那張豬臉都快笑爛了!
江飲英雄人物一樣神氣活現,“約個屁,我潑他滿臉水,我戳死他。”
她“啪”一拍桌子,“以后不賣他咖啡。”
“我猜他應該也不會來了。”陳穎說。
江飲冷哼,“他最好識相!
陳穎認為自己也有責任,二老板看起來嬌嬌弱弱的,整天跟個泥人似半點脾氣也沒有,她這個做店長的怎么也犯糊涂,任由那賤男人三番五次來糾纏,早點打發去哪還有今天這檔子事。
陳穎深刻反省,江飲嚇唬說扣她工資,陳穎配合連連告饒哀求,氣氛活躍。
眾人七嘴八舌,昆妲垂著眼皮坐在位子上,全程半句話沒講。事后江飲想帶她去火鍋店吃點辣的發泄發泄,她拒絕,出了門徑直朝公交站臺走。
江飲才恍然意識到,從離開餐廳到現在,她好像都沒怎么說話。
上車,昆妲找到空位坐下,江飲攀著欄桿站她身邊,過了一個站前面人下車,江飲屁顛占了位置。
她扭過身兩手攀在椅背上,給昆妲個滿臉憨厚的傻笑,“你是不是生我的氣!
她視線凝聚在窗外虛無的某個點,時間久了,眼眶生理性酸澀,慢慢朝江飲轉過頭,“你沒有做錯什么!
“是我沒有保護好你!苯嬍掷@到一邊去撓撓她膝蓋,像小狗把爪子搭在人身上叨擾,“我錯了嘛。”
昆妲重重吸氣,憋回眼淚,“我說了,你沒有做錯什么,你很好。應該是我向你道歉,我給你惹麻煩了!
“哪有!”江飲著急了,改去抓她手,勾著她小拇指晃,“你怎么會是麻煩,我從來沒覺得你是麻煩,咱倆以前多好,我還是你的小丫鬟呢!
“江飲!崩ユП砬猷嵵兀骸澳悴皇侨魏稳说难诀,你是你自己。”
不敢說現在,恐惹她排斥,江飲唯一的籌碼是她們不可否認的過去。
“可我以前確實是你的小丫鬟嘛。”江飲握住她手腕舉起來,兩根小拇指勾住,大拇指蓋章,“以前是沒有人保護你,現在你有我了,我能保護你,來拉鉤。”
昆妲輕微掙扎,江飲牽得更緊,“不要拒絕我!
靜止不動,昆妲閉上眼睛,是默許,也是無聲的對抗。
江飲又撈了她一把,在懸崖邊上,將要墜落時。
夜里躺在床上,昆妲長久凝視著她沉靜的睡顏,聽她綿長清淺的呼吸聲,忽然很想逃跑。
事實上昆妲也試著那么做了,把那只黑色書包從柜子底翻出來,她抱著它坐在客廳沙發,兩只腳掌交疊踩在地面,微微蜷縮著身體,猶豫間鐘表轉了一圈又一圈。
一開始就錯了,不應該來找江飲的,兩具身體粘黏得太過緊密,嘗試分離,只能連皮帶肉割下來。
這樣的痛少年時已經歷過一次,為什么還要發生第二次。
她試著站起來,身體太過緊繃,長時間沒有挪動,雙腿僵硬疼痛,這也許是人心理潛意識的暗示,是本能的抗拒,是挽留。
掙扎間,臥室門被豁地拉開,大片光落在她身上,像沐浴著太陽。
“你怎么不睡覺!苯嬋嘀劬ψ叱龇块g,來到她面前,影子是一團樹蔭。
昆妲仰起臉。
江飲看見她懷里抱的書包,雙手垂下,張口,有半拍心跳缺失。
“你要走?”江飲蹲到她面前,抓住她收握成拳的兩只手,聲音有點著急,“你拿書包干什么,你別走啊,你不是說你沒別的地方去,現在已經好晚了!
“我沒有!崩ユ乱庾R否認。
“不是已經好起來了,生活已經走上正軌,還是說,你有別的難處。你有難處就告訴我呀,我幫你解決,我有錢的。我平時都不怎么花,我也不是節省,我只是覺得沒意思,我其實是不怕花錢的……”
江飲語無倫次起來,“你告訴我,你不要走,你一個人怎么辦吶,我放心不下。實在不行,你把我當作小時候認識的一個好朋友,我也愿意幫你的。”
“江飲!崩ユТ驍嗨。
江飲改去攥書包帶,“我給你買了好多東西,這個書包裝不下,難道你都不要了。”
“我有很多事是你不知道的!崩ユL試著向她講述她沒參與的那八年,張口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太多太雜,太丑陋。
“那你告訴我,我不就知道了!苯嬙谂P室透出的昏黃燈光里深深凝望著她,忐忑又欣喜。
“有事就得說出來嘛,人多力量大,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
她眼睛好亮,是暮色將揭時伴在月牙邊的啟明星,她的出現意味著晨曦的到來,預告全新一天的開始,代表所以寓意希望的詞匯。
“算了。”昆妲身體松弛下來,回握住江飲的手,重復著“算了”。
她說不出口。
“那就不說,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江飲無條件縱容,順勢拉著她起身,牽回房間,“睡覺吧,明天還上班呢。你現在沒滿七天試用期,要是突然不干可是拿不到工資的,每天早起上班多累啊,這時候放棄可太虧了!
“你們當老板的心都這么黑嗎。”昆妲順從躺下,攀著她手肘,小腿掛在床邊,脖頸有她發尾垂掃時的酥酥癢意。
江飲說一聲“稍等”,跑去拿擦腳帕回來,屈膝半蹲把她兩條腿抱在懷里,擦拭腳心,“不是我心黑,行規就是這樣,我們小作坊,老板說什么就是什么……好吧,是我心黑。”
“謝謝小江總的敲打,我會好好工作的。”昆妲給她喂顆定心丸。
“行,好好表現吧!苯嫲蛋低驴跉。
困倦襲來,昆妲閉上眼睛,床墊好軟好舒服啊,她好累好累啊,好舍不得。
江飲傾身給她蓋好被子,扯到下巴往里掖,好像這樣就能把她徹底保護起來,不再受一點傷害。
臺燈熄滅,江飲回到自己床上,“晚安,妃妃!
之后幾天,江飲陪她一起上班下班,有時在庫房做表,有時幫著做咖啡,還跟陳穎商量說,要在吧臺一側弄個小小的冷藏柜專門給昆妲賣三明治。
柜子第二天下午就進店了,江飲還找了家本地很知名的蛋糕店合作,為豐富甜點品類,和昆妲的三明治一起搭著賣。
有些話不好當著店里員工說,江飲在庫房給昆妲發消息:
[現在條件是簡陋了些,等以后我專門給你開個蛋糕店,讓你做店長。現在賣三明治的錢全都是你的,我一早就答應你的,沒有食言吧。]
昆妲空閑了才回:[我不要。]
江飲:[以后說不定會想要呢,反正我先把話撂這。]
等了兩分鐘,那邊沒回,江飲退一步:[中午我帶你去吃西餐。]
[在潑水那家店嗎。]昆妲這句回了,且又一次精準戳中江飲那小心眼子。
江飲發了個歪嘴戰神的表情:[難道我消費不起?]
中午江飲果然帶昆妲去了那家餐廳,進門時店員都嚇壞了,以為她又是來找人干架的,扭頭替她瘋狂尋找目標,不知又是哪個倒霉蛋。
江飲被她反應逗得直笑:“別怕,我們今天是來吃飯的,不鬧事。”
店員愣一下,跟著笑開,隨即將她們引入位置。
兩次來到同一家西餐廳,昆妲心情各不同,幾日前她是赴死般的決絕,今天卻很有興致隔著落地窗欣賞明媚的高空城市景觀。
“我記得小時候好像沒有這地方。”昆妲身體傾向窗邊,手指貼著玻璃,“果然站得高才能看得遠,這片以前好像很荒,全是平房,對吧。我記得還有個鋼廠,現在都拆了,滿是高樓。”
江飲目光追隨,手機跟著貼上去,“這個位置,你記不記得,那時候有家很出名的雞蛋灌餅,有好幾個周末你還專門帶我來吃!
“怎么會不記得!崩ユζ饋,“有一次你跟我許愿,說要加三個煎蛋,我說三個不夠,給你加五個,結果老板說最多三個,灌餅裝不下那么多!
小時候她們多好,整天無憂無慮吃吃喝喝。
“現在換你請我吃飯了!崩ユв芍缘,“小水,你真的很厲害,那時候我就知道,你又聰明又厲害!
“也沒有很聰明吧,哈哈!苯嫼┖┳ヮ^。
“為什么一定要帶我來這里吃飯。”昆妲又問。
江飲手搭在桌沿輕輕敲擊著,思考幾秒,“我沒來過唄,我想帶你來唄!
我希望以此覆蓋掉你遭遇的不快,我希望我們之間能延續過去,創造更多更美好的回憶,我想讓你快樂。
僅此而已,與旁人無關。
前菜里有一小份冰淇淋,昆妲用小勺挖了,手臂伸直遞過去,“先給老板吃!
江飲傾身含住,唇輕抿,手背摸一下鼻子,掩藏笑意,“好甜哦!
這頓飯她們吃得很高興,期間昆妲試探著問了一句,“你想知道我為什么答應跟他吃飯嗎?”
江飲回答說:“不重要。”
她或許知道些什么,卻沒有刨根問底,也根本不在乎。
昆妲垂眸把牛排切小塊。
江飲靈機一動,“是因為你沒吃過這家店,你可能比較感興趣,所以想來試試。但我的出現破壞了你的計劃,那我作為彌補,當然要請你來吃一次。”
“說到這個……”江飲喝了口水,想起件好玩的事,“有次蘇蔚給我介紹了個姐姐,讓我去相親,我本來不想去,但是她說什么米其林,菜可貴可貴,我沒把持住就去了!
昆妲抬眸看向她,江飲眉飛色舞,“結果你猜怎么著,那姐姐居然嫌我太能吃,說我不像個小老板,讓她想起高中食堂那些八輩子沒吃過飯的體育生!總之就是很幻滅。”
江飲現場表演,把挖冰淇淋的小勺放嘴里細致地啜,空碗扣在臉上伸舌頭舔,口齒不清:“我就這樣、這樣,她當時表情跟你一樣嫌棄!
“那頓飯之后,她就再也不找我了!苯嫛肮毙Φ们把龊蠛,“怎么樣,我們倆扯平了吧。”
“你這么會舔,那姐姐不是應該很高興!崩ユб暰落在光可鑒人的不銹鋼小勺。
江飲愣住,臉騰地紅透,“什么啊。”
“什么啊!崩ユW她。
“她不識貨唄。”江飲捂住臉笑。
昆妲臉藏進臂彎,也趴在桌邊笑,肩膀一抖一抖。半晌她才抬起頭,握拳揉揉笑酸的腮幫子,“所以米其林好吃嗎!
“就那樣吧!苯嬄柭柤,“我覺得還不如雞蛋灌餅加三個蛋,沒辦法,我就是山豬吃不了細糠!
這頓飯的第二天,江飲決定回家一趟。
她太久沒回去了,為避免趙鳴雁起疑,還是決定去那邊住一晚,也是想借此機會試探趙鳴雁對昆妲的態度。
江飲近年有點恐媽,尤其在趙鳴雁成為大老板之后,雷厲風行說一不二,另外幾個年輕些的股東都怕她,喊她“大姐大”。
頭幾年趙鳴雁為了生意四處跑合作,江飲給她當過一段時間的跟班,看她酒桌上應酬,吞云吐霧,言辭激烈,甚至還跟男人摔過酒瓶子,女強人和女土匪自如切換,是又敬又怕。
想說話硬氣,就得獨立,有撐腰的資本,所以這幾年江飲已經在試著慢慢脫離她。
咖啡店就是第一步,這家店從選址到開業,趙鳴雁沒出過一分錢一份力,全是江飲自己操辦,趙鳴雁只偶爾過來幫她查查賬。
總不能把昆妲一直藏柜子里,江飲要先發制人,頭天晚上就把這事跟昆妲說了,另細細交待許多,什么出門記得關水龍頭,穿鞋記得穿襪子。
昆妲無語:“我又不是智障!
江飲嚴肅:“我一個小時給你打一個電話,確保你安全。”
昆妲笑:“你怕我跑啊!
柜子里的黑書包不見了。不止是書包,陽臺上搬家用過的蛇皮袋,床底下幾個行李箱,連前幾天買的新被子,裝被子那大口袋都不見。
“你也不至于把行李箱都扔了吧,那很貴的!崩ユг谏嘲l上氣得一彈一彈,“你也太敗家了。”
江飲說:“我沒丟!
“那去哪里了。”昆妲問。
江飲抬手指一下,“趁你上班,放到隔壁老太太家了,給了她二十塊錢保管費!
昆妲絕倒。
第二天上午,兩人一起出門,各自去往不同的方向。昆妲上班,江飲回家。
這天陳穎也不在,她從昨天開始輪晚班。昆妲身份特殊,每天都得回家給江飲做飯,不參與輪班。
冷藏柜已經買來,九點半以后就不怎么忙,昆妲在吧臺后面做三明治,那人是什么時候進店的她都不知道,不經意抬頭,正對他一張粉油的臉。
兩個小店員之前一直上晚班,只聽說有個男的糾纏過二老板,但沒見到人,這時如常接待,問他想喝什么。
男人目光鎖定在昆妲身上,“我找這位小姐!
昆妲手里還捏著片生菜,男人稍稍探頭,揚眉,“呦,拓展新業務呢!
小店員詫異望向身旁,昆妲摘下塑料手套,站到他面前,“你有事嗎?”
他攤開手,原地轉了個圈,“我進店來,當然是買咖啡。怎么,不歡迎啊!
黃鼠狼給雞拜年,昆妲懶得跟他啰嗦,“有屁就放!
吧臺高出地面兩個臺階,他站直了身體,為了不被她氣勢給比下去,“你那天可不是這幅樣子!
昆妲面無表情。
“這樣吧,我們做個交易!彼锨耙徊剑耙彩前盐仪纺愕某鰣鲑M還了!
以沉默相對,昆妲等他下一句。
“我看得出你很缺錢,跟這家店老板關系也不一般,她既然那么維護你,有生意上門,你應當也不會拒絕,對吧!
他提出條件,“我付一百杯咖啡的錢,你讓我潑一次,這事就算了。”
昆妲:“什么叫潑一次。”
他伸手比了個動作,“你別裝傻!
“才一百杯?”她口氣輕蔑。
他詫異揚眉,“我以為你會拒絕。”
“五百杯。”她同時伸出個巴掌。
他眼角猙獰抽搐一下,“你也配?”
昆妲探身,逼近他,“你玩不起?”
“行,五百就五百!彼樕巷@出幾條橫肉。
“痛快!遍_單,輸入數量,昆妲示意他出示付款碼。
半分鐘不到,交易完成。
錢到賬,昆妲立馬換副笑模樣,服務態度滿分,“請問您需要熱的還是冷的!
“冰美式吧!彼哉J還不算糊涂,“我不想攤上刑事責任,再者……”他頓了頓,視線輕佻在她領口處盤旋,“你這張下賤的臉還是有幾分看頭的,別整破相了!
“請!崩ユ焓,無所謂他的言語冒犯。
男人在窗邊落座,店員輕輕扯昆妲袖子,問她怎么回事,昆妲開始操作機器,“做咖啡啊!彼泻羯洗蠹,“一起來做,能做多少做多少!
店里現在除了昆妲沒主事的人,兩個小店員稀里糊涂,只能跟著她一起做,小個子的女生不放心,還是偷偷給陳穎發了個短信。
事情已經過去好幾天,昆妲確定姓王的是瞅準了店里沒人專門來羞辱她的。
沒關系,她滿足他。
二十分鐘后,冰美式擺滿他面前的小桌。昆妲雙手背在身后,站得筆直,“你可以開始了。”
“還需要我親自動手嗎?”他把最近的一杯輕輕推到她面前。
昆妲伸出手,握住杯壁,他突然喊“停”,昆妲手懸在半空。
“稍等,我的襯衫很貴!彼鹕黼x開座位,隨后摸出手機對準她開始錄像,“OK,你可以開始了!
沒有猶豫,昆妲抬高手臂,將整杯冰美式從發頂傾倒而下。
“哇!哇!”男人爆發出刺耳大笑,“繼續!快繼續!”
黑咖色液體順著臉頰滑入脖頸,冰塊落進襯衫衣領,她身體本能一縮,閉上眼用力吸氣。
男人催促,她緩了緩,加快速度,左右手同時開工,齊齊往頭上倒。
吧臺后面兩個小員工沖出來,男人伸手阻攔,“我付了錢的!她心甘情愿!我可沒逼她!”
高個的男生大力撞開他,上前拉住昆妲手腕制止,同時回頭喊:“快再給老板打個電話!
小個女生“哦哦”兩聲,趕忙去找手機,昆妲掙脫男生的手,“他付了錢的,讓他盡興!
“姐姐、姐姐,你別這樣……”
男生哀求,昆妲用力推開他,抓起桌上散落的冰塊塞進嘴里胡亂咀嚼。
苦澀流進嘴巴,她身體冷到沒有知覺,大腦失控,身體機械動作,握緊、舉高、傾倒,循環往復。
男人屈膝繞著她打轉,360°全方位記錄,不時吆喝,她不在乎他說什么做什么,一聲不吭往頭上倒,禁止任何人靠近。
這更像是場發泄,一杯又一杯,冰水濕透全身,直到她兩手抓空,雙眼茫然在桌面搜尋。
“沒有了!
她低頭看見滿地渾濁,混著被溶解在水中諸多有關“尊嚴”的名詞。
“妃妃小姐確實讓人刮目相看!蹦腥怂起愖愕镊吟褲M意咂咂嘴離去。
她垂手站在桌前,心中默算,這筆買賣差不多算無本。
值了。
窗外路人舉起手機拍照,她抬臉沖他們笑。
第 28 章 你沒有錯
耳邊人聲嘈雜, 是誰在說話,是誰用毛巾替她擦拭,又是何時起身, 何時邁腿, 昆妲不知道。
只有手腕處溫暖的力道在牽引她奔跑,她抬起頭,看見一只小小的耳朵, 虛掩在幾縷碎發之下, 粉粉的耳廓總是出賣主人的情緒, 無聲叫囂著“我好害羞”或是“我好生氣”。
“小水!
她是什么時候來的。
日光明亮,昆妲晃了一下神, 身上感覺到暖和。
“好舒服,太陽好舒服!彼÷曕止,仰臉迎著光, 跟隨那股力道機械挪動腳步。
江飲在路邊攔到一輛出租車, 司機腦袋伸到窗邊,看昆妲滿身滴滴答答, 身后一串的濕腳印, 搖搖頭表示不愿意。
“我給你洗車的錢!”江飲吼叫著去拉車門,“快點!”
司機猶豫幾秒, 最終打開。把昆妲塞上車, 江飲報出地址, 關閉車門, 探身從前座抓了二維碼直接掃了三百塊錢過去。
昆妲緊緊拉著她手, 眼睛努力睜大, 不讓淚掉,江飲全程半句話不講, 只是用力回握她。
幾分鐘后車停在小區門口,江飲牽她下車快速往家跑,上樓,開門,沖進浴室掰開花灑。
靜止幾秒,等待熱水,江飲把她推向里間。
黑褐色的咖啡液從她發縫里滲出來,絲絲縷縷沿面頰流淌,她雙眼緊閉,睫毛顫抖,啟唇用口呼吸。
江飲解開她的襯衫扣子,去除障礙,她單薄的身體完全暴露,雙肩瑟縮,退后兩步抵在墻角。
浴球接在沐浴露嘴,江飲大力按壓幾下,搓開泡泡往她身上擦,她身體小幅度隨之晃動。
“溫度合適嗎?還冷不冷!苯嬅哪,“不舒服一定告訴我,我把水溫再調高些。”
眼皮被水珠打得直顫,她是風雨中飄搖的一朵憐弱小花。搖搖頭,她試探著伸出手,兩條胳膊小幅度打著抖,江飲自然將她納入懷中。
水溫剛剛好,洗刷恥辱,慰藉冰涼的軀體,江飲比水更高的體溫透過她濕透的衣衫傳遞,昆妲揪緊她腰側衣擺,把自己完全藏在她懷里。
昆妲只有江飲了,全世界唯一的江飲。
可為什么越是依戀,卻越要傷害,讓對方承受本不該有的痛苦和負擔呢?
“你其實什么都知道,對吧!崩ユУ穆曇艋熘行┖磺,江飲通過她胸口微微的震動辨識。
“你知道我為什么答應他,跟他吃飯,你知道我要做什么,你只是不想揭穿我。我又辜負了你的好意,就像你說的,你一次又一次打撈我,我總是在讓你失望!
“我就是個爛人啊,所以才會招惹到那樣的爛人,我到處在闖禍,給人添麻煩……我太欠考慮,我把地面弄得好臟,她們打掃起來一定會很費勁!
“你會后悔的,你一定會后悔收留我的,我也后悔了,我不應該來找你,我就應該爛在泥坑里。”
“怎么辦呢,我也不想這樣,我想回到小時候,有爸爸媽媽,有姐姐,有你。我想爸爸媽媽了,如果媽媽知道我現在變這樣,她一定會好失望好失望。”
“爸爸媽媽,我想爸爸媽媽!
她終于放聲哭出來,縱情發泄委屈,為割裂的人生,為命運的戲弄。
——我也想過,為什么會是我,我到底哪里做錯。但這世上總要有些倒霉蛋存在,用一生來修補命運隨手間的玩笑。
——我只能向下比較,慶幸我四肢健全,身體健康,我還活著,還有機會見到你。
其實沒什么好哭的,幾杯倒在頭頂的咖啡換那么多錢,昆妲認為自己應該笑。
可她又不太笑得出來,他怎么舍得呢,五百杯咖啡的錢與人置氣,錢對他來說怎么跟樹葉子似的。
那些錢花在家人身上不是更好嗎,給爸爸媽媽買個按摩椅,給老婆買套護膚品,給孩子買個游戲機。
錢啊,錢啊——
八年前的昆妲如何能想到,她竟然也有今天。
江飲在陳穎電話里得知事情經過,那頭剛進家門鞋都沒換就打車往回趕,到咖啡廳,再到把昆妲帶回家,只跟出租車司機說過兩句話。
這時候江飲也不太想說話,她是務實派,習慣先解決問題,現在的問題就是先給昆妲洗澡。
等待幾分鐘,她哭得沒力氣,江飲輕輕把她推開,沐浴球繼續前前后后擦,頭發搓泡泡,洗面奶糊臉,動作很快,力道卻盡量往回收,不弄疼她。
洗好了,江飲把她推到水淋不到的地方,她左腳踩右腳站那不動,像只被洗懵的貓,濕發貼在腮邊,顯得眼睛又大又空,身體輪廓也比毛發蓬松時更加瘦弱。
“不走就在那等我!苯嬚f著脫下濕透的衣物,這才開始清潔自己。
她速戰速決,幾分鐘后已經用浴巾把兩具身體擦干,返回臥室。然后柜子里找出干凈衣服穿,臟衣服拿去洗,最后拖地,推開浴室窗通風。
昆妲走出房間,小步跟著,張著兩只手想幫忙,江飲再次把她牽回去,讓她別動。
她紅著一雙眼坐在床邊,倒還沒傻,拖把伸過來的時候自覺抬腳,江飲停下動作,兩手杵著拖把桿,沖她樂。
她不明所以,保持兩腿懸空不動。
“好了!苯嬚f。
她才把腿放下去。
“沒什么大不了,對吧。”江飲口吻輕松,“不高興就哭,餓就吃飯,困就睡覺!
“你之前說的那些話我聽進去了,但我不同意。昆妲,你沒錯!
江飲說:“你真的一點錯也沒有,先來招惹的人不是你,是他,后來我找他算賬,他報復,潑咖啡,也不是你的錯!
難道一朵花被人折斷莖干,踐踏碾碎,是因為它長得太好看嗎?是它自己活該嗎?
“再說,五百杯咖啡呢!苯嬯种割^算算,“一萬好幾千,要換作我,那也說不一定!
“不對!苯嬒胂胗指目谡f:“我肯定干,我還比你潑的更起勁,有錢不掙王八蛋!錢吶!我巴不得他天天來!”
昆妲沒忍住嗓子里細細的“噗”一聲,手背抹抹臉,又哭又笑。
江飲把拖把靠在門邊走過來,說“你臉干吶”,隨后轉身去洗手,回來時拿一罐乳液,手心里壓了兩泵,揉搓乳化往她臉上抹。
“我也忘了擦!苯嬙谒磉呑,罐子遞給她,“你給我弄呢!
吸吸鼻子,昆妲接過,學她樣子,也在手心搓開才往她臉上涂。
跟摸自己的臉完全不一樣,江飲的臉更有棱角些,眉骨和鼻梁更立體,因為情緒穩定,臉蛋冰冰軟軟,很舒適的手感。
“好了!彼曇魩е鴿鉂獾谋且簟
江飲摸摸臉,說“好滑滑哦”,然后起身,把乳液歸位,繼續拖地。
五分鐘后,江飲牽著昆妲離開家,兩分鐘后,小區外站臺等到去咖啡店的公交車。
到站,下車,江飲牽著昆妲朝前走,步子快得起風,昆妲什么不問,把自己當個毛絨掛件給她攥手里。
期間江飲接了個電話,陳穎在店里看見她回來了,江飲讓她別管,看好店就是。
又過了一分鐘,昆妲仰起臉,在寫字樓大廳門頭看見標識——B棟。
電梯在27樓?浚嫃街弊呦蚯芭_,說找王經理。
前臺詢問事由,江飲扯謊眼也不眨,“我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
“啊?”前臺愣住,江飲直接走進大廳,隨便揪了個人問。
前臺追來,捧水杯的女生已經伸手指明方向,江飲伸手隔開前臺,牽著昆妲朝目標大步走去。
禮貌叩門三下,里頭人“請進”,江飲推門而入,大腹便便的中年商務男果然就坐在辦公桌后面。
松開昆妲,江飲長腿邁開兩三步沖上去,一手揪住男人衣領子,一手抓了桌子水性筆抵在他咽喉,“視頻呢!視頻在哪里!”
前臺驚呼一聲,正要回頭喊人,昆妲表情像是剛睡醒,動作卻比腦子更快,扯住她肩膀用力朝里一灌,“砰”地關閉辦公室門。
男人不知道江飲抵在他脖子的是什么東西,他看不見,過多脂肪淹沒了視線,他只覺尖銳冰冷,一時嚇破膽慘叫連連。
江飲扯住他發頂用力一拽,卻抓了個空,不由“嗯”一嗓子。
定睛一看,居然是假發。
“你爺爺的!苯嬶w快甩手扔掉,按住他后腦勺撞向辦公桌。
所有情緒在此時到達頂峰,積攢的怒氣值爆發,她嘶吼著:“我問你視頻在哪里!你為什么拍她視頻!”
他渾身直啰嗦,小幅度跺腳,“手機里!視頻在手機里!”
“手機呢?!”江飲把筆尖又往里懟了懟。
“桌上!桌上!”他大聲喊。
“手機。”江飲朝昆妲一甩下巴。
昆妲扯著前臺走過去,把前臺往角落一搡,很像電視里劫匪控制人質。
她抓起桌面手機,按亮屏幕,發現無法解鎖,選擇最粗暴最原始的方式,把手機扔到地毯上,兩手抓起辦公桌上一尊玉石擺件用力砸去。
她腦子根本不需要思考,這是她身體的本能,每個動作都又狠又干脆。
屏幕四分五裂,玉石細小碎片飛濺,前臺抱頭蹲在窗邊,男人嚇得癱軟。
她們是武林里的一對豪情義俠,有仇必報,懲惡揚善。
手機碎得不能再碎,玉石擺件也缺了好大一塊,昆妲起身,呼呼喘氣,用力往后撩了把頭發,臉蛋緋紅。
江飲松開手,水性筆扔到桌面,男人驚詫投去視線,不敢置信威脅他的兇器竟是只簽字筆。
他直起腰,江飲看見他脖頸幾道彎曲的黑線,那上面甚至連個紅印子都沒有。
“撒泡尿照照自己,嚇成這樣。”江飲嘴角濃烈的譏諷。
男人臉上橫肉抖動起來,昆妲喊了聲什么,江飲沒聽清,被一巴掌拍在耳邊,身體倒下。
江飲不防他全力一擊,耳根巨響,但這下好,變互毆了,倒地時她想。
昆妲尖叫著朝男人撲上去,揮舞著尖利的小貓爪子,江飲發現她竟然是有招數的,完全是練家子的感覺。
少林寺學過藝?還是曾拜師武行?江飲一邊耳朵暫時聽不見了,只看見她四肢像一個個小球直往男人身上招呼,整個人忙成一只撥浪鼓。
這回是正兒八經的互毆。她們闖進別人公司,恐嚇他人,損毀他人財物,從法律角度上來說是過錯方。可誰讓他還手了呢,看來王經理還是欠缺一點法律常識。江飲躺在地上想。
辦公室大門在此時破開,幾名壯年男子沖上來,將糾纏的男女分開,昆妲甩開他們手撲到江飲面前,撥開她頭發檢查耳朵,“你沒事吧!”
江飲躺地上不動,如實回答,“我一只耳朵聽不見了!
前臺偷偷報了警,樓下馬路邊防暴車里的防暴警察先上樓來。
幾個平均身高180以上的制服大漢,相當有氣勢,王經理起先還罵罵咧咧,警察一只手按在他胸口,示意他閉嘴,轉而向報警人詢問情況。
另一名警察來到江飲面前,問她有沒有大礙,江飲以不變應萬變,“我動不了,他打我,我全身疼。”
前臺講述完經過,證明王經理確實打了她。江飲就躺地上不動,也沒個人敢去拉她,圍觀群眾提議,那就叫救護車吧。
等待救護車期間,警察繼續詢問事情緣由。
王經理跳起來,“她們一進來就打我,還用刀比著我的脖子威脅我!”
“刀在哪里?”警察問。
“沒有刀!鼻芭_指一下桌面,“是水性筆!
“那她們也威脅我了,那娘們還打我了!”王經理指著昆妲,“她們還摔我手機!”他說著要學江飲躺到地上去,警察拽著他胳膊拉起來。
昆妲立即反駁:“是他先拍我視頻,我們才來找他要手機!
她說話間已經是水龍頭開了閘,眼淚一串串往下掉,“我在樓下咖啡廳上班,很多可以幫我作證,他一直糾纏我,要我給他當小三,他性騷擾我!我朋友警告他,他懷恨在心,上門報復,潑了我幾十杯咖啡,還拍了我的視頻羞辱我!
昆妲癱坐在地上,把梨花帶雨的一張臉轉向門外眾人,“明明是他先欺負我,明明是他先欺負我!我被欺負倒成了我的錯,憑什么!憑什么!”
警察說“小姐請冷靜一點”,有女孩上前遞來紙巾,昆妲小聲道謝,抽出一張,輕輕擦拭臉頰,“現在還把我朋友打成重傷!
人群“嗡嗡”起來,誰是受害者已經很清楚了。警察驅散大家,不要造成擁堵,免得待會兒擔架進不來。
這次肯定免不了進趟派出所,但事有輕重緩急,得先把江飲送到醫院。
120上樓,江飲還是不動,她發現自己心態確實好,小時候被媽罵過一次沒臉沒皮,那時候不覺得,現在才發現媽果然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
醫護問能不能走,江飲說走不了,捂著心口哼哼,眼睛只睜一半。
昆妲說她聽不見了,醫護說她剛剛還答話,昆妲說她有一只耳朵聽不見,那只耳朵很可能被打聾了。
醫護這種事平時估計也沒少遇見,直接把人往擔架上抬,抓緊搶救吧。
到醫院是一系列的檢查,昆妲跟著去拿單據,每張紙片都要親自過目。
江飲借此機會差不多做了個全身體檢,先是耳鼻喉,有輕微鼓膜充血腫脹,其余無大礙。完事她又說呼吸困難,喘不上氣,繼續檢查心肺功能。
看昆妲豎著耳朵神經兮兮在旁聽大夫說話,纏著大夫東問西問,又指著紙片上各項數據分析,江飲想起她之前說過媽媽生病。
這方面太有經驗不是好事,作為病人或病人家屬都不是好事。
江飲最終收手,不檢查了。王經理的老婆謝天謝地。
最后大家一起去派出所。
兩邊都動了手,判定為互毆,但情節較輕,警察叔叔網開一面,說服雙方達成和解,簽署協議書。
期間趙鳴雁就拎包站旁邊看著。
雖說早晚都得見面,昆妲卻完全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她后背陣陣發冷,握筆的手都在抖。
江飲捏住她手腕,輕輕晃了晃,回頭看一眼媽,也不太能判斷她情緒。
這輩子沒有比現在更尷尬的時刻,也是二十好幾的人,兩個挨訓的小學生似站在派出所大門邊,一個倔強扛著腦袋,一個恨不得把頭掖進胸口。
昆妲從小就怕死了趙鳴雁,長大也沒好多少,更怕了。
她心里已經把自己貶低得不能再貶低,什么難聽話都先過一遍:掃把星、賤人、臭不要臉的……
等到那些字眼真正被人從嘴里吐出來,就無法對她構成傷害。
如果不是她闖禍在先,江飲怎么會因為幫她出氣被打,怎么會鬧出這么一大攤子事。這世上任何一個媽媽,都不能容忍這樣一個災禍留在女兒身邊吧?
這樣也好,就順理成章把她趕走吧,給她們的世界掃出個清靜。
昆妲垂首等候發落。
趙鳴雁輕輕皺著眉,看對面漂亮的女孩把手指上一小塊皮撕爛,手指頭滲出血,又偷偷擦去。
這確實是她們時隔多年后的第一次見面,上次送雞湯,趙鳴雁已隱隱察覺到端倪,但不確定,直到幾天前老太太在家說漏嘴,說要燉豬蹄給妃妃吃,妃妃可瘦可瘦。
趙鳴雁當時沒問,她知道誰是妃妃,前東家的二女兒,家里最受寵的孩子,嬌蠻大小姐,撒嬌賣乖最是一流,家里上上下下沒有人不喜歡她。
現在她幾根手指糾纏在一起,又是掐,又是撓,怎么也不放過自己。
怕貿然開口把她嚇一跳,趙鳴雁先喊了聲“江飲”。
江飲抬起頭,看向媽。
趙鳴雁哼笑兩聲,“還挺有本事啊,英雄救美,以前不知道你這么厲害,在家跟只瘟雞似的。”
這句話可以被解答成很多種意思,江飲不明白,是玩笑還是嘲諷?
江飲表現得很警惕,好像隨時準備來一出六親不認,趙鳴雁心里嘆氣,只好去喊“妃妃”。
哪成想另一只瘟雞頓時駭得膽裂,本能往后躲,渾身毛都炸起。
“我又不是壞人,一個個這么怕我。”趙名雁無奈了,“你們跟人干架都不怕!
“算了,上車吧,回去吃飯,外婆做了好些菜,你們要不去就全浪費了,我們倆根本吃不完!
趙鳴雁走到路邊,拉開車門坐上去,伸頭出來喊:“快點!
江飲說“別怕”,牽起昆妲往前走,拉開門坐到后座。
車上淡淡香薰味兒有安神靜心的功效,駛出一段路,趙鳴雁抬頭看一眼后視鏡,“其實你爸爸媽媽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昆妲倏地揚起臉,趙鳴雁說起很多江飲不知道的事。
“你爸爸在獄里這幾年,我時常去看他,他偶爾收到你的信,會把你的消息告訴我,所以你媽媽生病的事我也知道。我想幫你們,但他拒絕,你媽媽是自尊心很強的人,她肯定不會接受我的幫助!
說到這里,趙鳴雁也很不理解,“你們怎么就那么怕我呢,我又不是什么黑山老妖!
“你們遭遇的事,我很難過,那時候我幫不上什么忙,現在你既然回來了,咱們就好好過日子,有什么困難阿姨都給你解決。”
“不過應該也用不上我。”趙鳴雁說到這里輕輕笑兩聲,“江飲都把你安排好了,藏挺深,不是今天派出所打電話,我還真不知道什么時候見面才合適。”
一個沒了爹媽的孩子,在另一個媽媽的眼里是多可憐,這人生巨大的落差把她摧殘得遍體鱗傷,她流血的手指,布滿驚懼的眼睛,蜷縮的雙肩……哪里還有半分大小姐的樣子。
趙鳴雁什么都預料到了,“你也千萬別有心理負擔,你媽媽對我有恩的,我們之間有很多你們小孩不知道的事。”
紅綠燈,車子停下,趙鳴雁回頭,看見昆妲含淚的一雙大眼睛。
“你跟你媽媽真的很像,長得像,性格也像。”要哭不哭的樣子尤為像。
“看到你,我就好像看到她……”
趙鳴雁快速轉過臉去,意識到自己今天話異常多,可現在不說,以后就更沒機會說。
當著兩個孩子的面,她更像是說給自己聽,“人生很長,對吧,可以有很多種選擇的,也是可以從頭開始的。自尊真的沒那么重要,只會讓人受罪……”
江飲喊了一聲“媽”,她一手牽著昆妲,一手輕輕扯了扯媽媽的衣角,“你怎么了。”
紅燈倒數結束,前面車子發動,趙鳴雁抓緊機會回頭,“你應該有把你媽媽帶回來吧,我想去看看她!
第 29 章 咫尺天涯
——“自尊真的沒那么重要, 只會讓人受罪!
所以昆妲現在完全拋棄了自尊,她實在是受夠了罪,她走向另一個極端。
當周圍人的好蜂擁而至, 她只覺惶恐。
如同一株長久經歷干旱的植物, 已經適應嚴苛的自然環境,突來大雨灌淋,未必就能承受這場毫不吝嗇的恩賜。
江飲, 江飲的外婆以及她的媽媽。
還有蘇蔚、陳穎, 店里另幾名同事, 菜市場總多送幾根蔥的大姨……
當身邊所有人都在竭盡全力地打撈、救助,她心里有個聲音說, 你再不爬起來是不是太不識趣了,你對得起大家的付出嗎?
江飲真正的家在貼近主城區的一片高檔住宅,交通方便, 周邊設施齊全, 高層的三居室,視野好通風好, 大小適中, 也符合她們家人一貫的低調節儉。
外婆很熱情,沖昆妲一勁兒努嘴擠眼睛, 拉著她手妃妃長妃妃短, 飯桌上不停給她夾菜。
老太太表達愛的方式簡單粗暴, 滿嘴好聽話把人哄得飄飄欲仙。
這祖孫三代性情各不同, 也虧得趙鳴雁話少, 昆妲不必再分心去應付她。
關于過去那八年, 昆妲實在是一個字也不想講,對誰也不想講。
但想到趙鳴雁之前車上說的那些話, 昆妲想想還是放下筷子,主動開口:
“媽媽在公墓園,小水幫我買了壁墓,跟爸爸在一起。”
昆家敗落后,昆太太身邊那些曾常去購物和美容的朋友一夜間散了個干凈,家里的司機、廚師、阿姨也遣散,在她們離開之前的幾個月,只有趙鳴雁常常去看望。
媽媽應該也是想見見她的。昆妲想。
大概沒指望能得到回復,趙鳴雁明顯愣了下,反應兩秒才“哦哦”著點頭,“那明天能去看看吧?明天上午去!
昆妲望向江飲。
“看我干嘛!苯嫼。
“你是我老板!崩ユдf。
江飲鼻孔里出氣,“那我還能不準你去?”
“我現在是你的員工,我不得跟你請假?”昆妲反問。
“那我準假了,去吧,我們一起去!苯媷N瑟,“當老板確實爽,以前打暑假工的時候我就常常在想,以后當了老板要怎么怎么耍威風,制裁那些不聽話的小員工,如今得償所愿,說明什么?”
她也學會賣關子,那模樣十足欠扁。沒人搭話,昆妲怕她下不來臺,“說明什么?”
江飲搖頭晃腦,“說明人還是要有夢想,有夢想誰都了不起!”今天在王經理辦公室耍威風那股興奮勁兒估計還沒過。
外婆直擺手,“以怨報怨,不好,冤冤相報何時了!
“以德報怨是缺心眼!”江飲高聲。
飯桌上氣氛活絡起來,昆妲挺挺腰板,兩手攥拳又快速松開,拾起筷子開始認真對付碗里的飯菜。
外婆晚上要她們在家里住,趙鳴雁也說從這邊開車去公墓園更近,江飲坐沙發上抓腦殼,“那臥室只有一張床啊。”
“一張床不能睡?你們兩個女孩子,小時候還不是天天睡在一起。”趙鳴雁進屋去給她們收拾房間,換干凈床笠。
江飲跟到門口,靠在門框,身體朝向媽,話卻是說給沙發上的昆妲聽:
“那你也不問問別人愿不愿意,小時候是小時候,現在是現在,我們在那邊都是分床睡的,一人一張單人床!
“我不介意,我睡哪里都可以。”昆妲屁股在沙發上試著顛兩下,“要不我睡客廳,沙發也挺軟的,反正之前一直都睡沙發!
“那可不行!蓖馄畔瓤迥槻桓闪耍澳哪芩嘲l,睡床去,床多軟多舒服,再說你睡沙發不怕包租婆在你頭上撒尿。
包租婆是江飲家的貓,一只黑白相間的奶牛貓。
昆妲一進門就注意到了,它腮邊有塊指甲蓋大小的黑毛,遠遠看像嘴一直沒閉攏,時刻炯炯有神萬分驚訝的模樣。
外婆說這只貓原本在小區流浪,身上長了個乒乓球那么大的瘤子,江飲把它撿來,送去寵物醫院做手術,差點死翹翹。
“兩年多了,現在還活蹦亂跳的,每天要吃一大盆,吃得多拉得多,偶爾還耍小性子呢!
昆妲先想到貓的手術費肯定不是一筆小數目,江飲現在果然是老板了,有錢了。但這確實是江飲能干出來的事,她的吝嗇從來只對自己。
包租婆窩在電視機旁的一盆綠植里,兩只圓溜溜的大眼睛直盯著人,視線相觸的瞬間又快速轉過臉去,若無其事東看西看。
到底是江飲的貓,偷看人那賊樣兒都是復制粘貼。
那江飲是不是也把我當成一只可憐的流浪小貓來救治呢?昆妲想。這讓她感覺放松很多,假如她是一只小貓的話,一切都合理了。
小貓就是應該享福的,小貓做什么都是對的,小貓抓人撓人也是對鏟屎官的恩賜。
客廳里一老一小在聊貓,江飲身子抬起,邁腿進臥室幫媽的忙,趁機再探她口風,“小時候你不是老說我,不準我跟昆妲在一塊玩,說我們云泥之別,現在怎么又同意了。”
趙鳴雁拉開衣柜門,扭頭望一眼,“我同意什么了?”
江飲說:“同意我們在一塊啊。”
“你們在一塊了?”趙鳴雁問。
江飲說:“沒有!
趙鳴雁說:“那你說個屁,自作多情什么。”
江飲不服氣,“我說的在一塊是指交朋友,一起上班,一起吃飯,一起回家!
“我同不同意也沒耽誤你們一起上班一起吃飯一起回家!壁w鳴雁找了塊粉唧唧帶小碎花的床笠扔出來,“趕緊鋪上。”
江飲抿著嘴唇笑,媽什么態度她知道了。她還嘟嘟囔囔不高興,“害我之前提心吊膽。”
房間收拾好,她們卻遲遲不進屋睡覺,來的時候還手拉手,現在一人坐在沙發一角,隔了十萬八千里。
包租婆踱步走到昆妲面前,腦袋往她小腿蹭蹭,昆妲順勢把它抱起,它圓乎乎的小身子從里發出悶悶的咕嚕聲,持續不斷,昆妲耳朵湊上去聽,簡直是輛活的拖拉機。
“它這么叫是代表很舒服嗎!崩ユг囍竽笮∝堊ψ,肉墊涼涼的,手感奇異。
江飲在河對岸同她講話,“它一直都是這么叫。”
“那就代表它一直很舒服,很開心。”昆妲說。她愛不釋手,小貓身子真軟,吸一口,毛毛也香香熱熱。
江飲“嗯”一嗓子,“可不是,裝模作樣五分鐘,榮華富貴一輩子。”
昆妲說:“還不是你自己要帶人家去醫院,人逼你掏錢啦?”
江飲說:“那它求到我腳邊了怎么辦,碰瓷我啊,直接躺倒不走了。”
竟然指貓罵人。
昆妲理直氣壯,“它也不能拿刀威脅你吧,它那么小那么軟!
江飲聳肩,“沒辦法我心善,我人好,我簡直活菩薩!
趙鳴雁走出臥室,站廊道口擰著眉毛,“快洗澡睡覺,明天還有事要辦!
兩人不去都不去,一去搶著去,盥洗臺前你撞我,我撞你,趙鳴雁從旁經過,昆妲轉身進浴室,就要關門,江飲一條腿伸出去,“你不拿東西吶!
昆妲拉開門,瞪著眼朝她攤開個巴掌,“拿來。”
“等著!苯嬙谒中妮p輕一打,轉身跑走。
江飲的浴巾,江飲的洗面奶,江飲的牙刷,變化的物什,不變是昆妲繼續心安理得享受她的一切。
用浴巾擦拭身體時,昆妲忍不住舉高湊到鼻尖聞了一下,十幾分鐘后江飲進浴室再次使用這塊毛巾時,會想到上面沾有她皮膚表面的水珠嗎?
像兩雙互相撫慰的手。
潮濕,柔軟。
抹去鏡面上水霧,昆妲在鏡中看見自己被熱氣蒸紅的臉蛋,相處已經有段日子,她怎么后知后覺害羞起來。
浴巾裹好身體,昆妲打開浴室門,江飲恰巧從臥室出來,手里拿一套薄睡衣,兩人同時頓住,對望。
浴巾往胸口扯扯,昆妲快速從她身邊走過,低頭進房間。
江飲拿著睡衣走進浴室,轉一圈又回去,房間門順手帶上,把睡衣往前遞。
昆妲接過放在一邊,江飲站著不動,昆妲抬頭,“怎么了!
聲音很輕,帶著濕漉漉的熱乎氣,還有沐浴露的清淺花香。
“你得把浴巾給我,我……”江飲臉紅爆了,腦子里有只燒開的銅壺在尖叫,她聽不見自己說什么,“我也得擦!
今晚她倆都有點不正常,昆妲手忙腳亂把浴巾扒下來,江飲忘了背過身去,怔怔看。
昆妲胡亂扯了睡衣虛掩胸口,江飲連滾帶爬跑開,昆妲獨自坐在房間,手背貼貼滾燙的臉頰,心里也奇怪呢。
剛住進家的時候,也沒少光溜溜在她面前走來走去,扭腰擺胯,內褲也不穿……遠的不說,今天上午她還幫著洗了澡。
襯衫扣子一顆一顆解開,裙子拉鏈直拉到底,手指勾住內褲邊緣,迅速褪下……
情況特殊,那時并不覺得旖旎,這些畫面卻奇異出現在腦海,上衣套頭,昆妲扯扯衣服邊倒在床上,順手抓了枕頭,臉埋進去嗅。
布料絨絨的洗衣液味道,很香,床墊又大又軟,伸展開手腳,昆妲翻身打個滾。
江飲搓著頭發回到房間時,昆妲就坐在邊上等著,床頭柜上放一杯溫水,她把藥片摳在手心里,站起來一顆一顆給她塞進嘴巴里,水杯遞過去,“喝。”
就著人手喝了大半杯,江飲才問:“吃的啥藥!
昆妲揚拳,“吃的啥藥你自己不知道!人家喂你吃你就吃!”
江飲莫名其妙,“那你喂我,我可不得吃!
“消炎藥!治耳朵的藥!”昆妲大聲。
江飲撈起脖子上掛的毛巾擦擦頭發,“我耳朵早沒事了。”
“我檢查!崩ユ荛_她耳側濕發,舉著手機電筒往里照。
還是得苦肉計啊,江飲心里美,問她:“看出什么沒有!
昆妲說看不出來,江飲說當然看不出來,是另一只耳朵,“你還裝作關心我,哪只耳朵都不知道!
“賤人!”昆妲氣得掐她。
耍鬧完,該躺到床上睡覺,兩人又尷尬了。江飲說你睡哪邊,昆妲并著腿坐那,說都行,江飲說那你就睡這邊吧,說著踢了拖鞋從她身邊爬上床。
關燈,一人貼著一邊床沿躺下,尺寸一米五的夏涼被兩頭各被她們揪在手里,繃得懸空。
空調風悄悄吹,露在外頭的半截身子還怪冷,黑夜中昆妲嘆息,“要不往中間睡點!
江飲“昂”一聲,胳膊抬一下當是挪過了。
昆妲挪了大半,手四處摸摸,江飲蜷起腿,昆妲說你怎么沒動,又挪過來幾寸。
胳膊貼胳膊了,江飲想往旁邊躲,已經到床邊,她只能把手臂捧在胸口。
“還有空吶!”昆妲說著又貼上去。
腿貼腿了,一瞬間的滑溜讓人心驚,江飲頓時大亂,稍側起身子。
“你干嘛!”昆妲生氣了,“你嫌棄我?”
“我不習慣。”江飲老實說。
不讓她貼,她非要貼。昆妲翻身挺胸就往她身上蹭,“我有毒,我是毒蟲毒蘑菇,沾上就死,你馬上死翹翹!”
江飲迅速蜷成一只甲殼蟲,抱頭把自己團起來,昆妲猛地掀開被子跳起來,四肢胡亂就往她身上招呼,“讓你躲!讓你躲!”
“咚”一聲,什么東西掉地,昆妲抓空,四處摸,房間遮光簾擋得太過嚴實,她什么也看不見。
恰好手邊摁住個東西,根據硬邦邦的材質判斷是手機,昆妲雙擊兩下屏幕,按開電筒。
江飲剛從床底下爬起來。
“你再躲!”昆妲扭開臺燈,關閉手電,卻忽地一擰眉,再次點亮屏幕。
江飲撲來,與她爭奪,她反應也快,腿一縮朝后滾開,床上站起揚高手臂。
被發現了,江飲挫敗,站地板上沖她干瞪眼。
“你屏保為什么是我的照片。”昆妲轉過臉。
十八歲那年的合照,高考結束沒多久,她們并肩站在教學樓前的臺階上,身后是漫天的雪白紙片,同學們把卷子和書本全撕碎了從樓頂扔下來,一場六月的雪。
她們貼得很近,手藏在身后交握,面對鏡頭,兩顆腦袋都不自覺朝對方靠攏。一個笑得很乖,唇輕抿起,眉眼彎起。一個笑得肆意,噘起嘴,尖下巴往前挑,還在臉邊比了個“V”。
是誰拍了這張照片,老師還是同學,不記得了,身后擁擠的人群被虛化,她們是故事里的主角,美麗年華的某個瞬間被定格,多幸運,得以保存至今。
“什么叫你的照片?”江飲吊兒郎當,歪嘴斜眼,“那上面也有我好吧,成你的照片了。”
昆妲說好,“你手機屏保為什么是我們的照片!
江飲咧嘴笑起來,“你這話問得,那是我的照片,我的青春,我怎么就不能設屏保!
“你不會還喜歡我吧!崩ユW她歪嘴,“哇偶,你好長情哦!
江飲扯著她睡衣袖子把她拽到面前,手機搶回來,“我喜歡你?你知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啊,我四舍五入也算個總裁了,你一個小趴菜,小員工,大白天做夢呢。”
昆妲說:“現在是晚上。”
“那就更適合做夢了。”江飲躺上床,關閉臺燈。
之后兩人都老實了,昆妲把被子分一半出去,“其實我還挺想夢見你的。”
黑暗中江飲偏過臉,“那好,看我們能不能在夢里遇見!
困倦來襲,沉沉睡去,胸口甜蜜飽漲,暖暖流遍全身,夢里能不能遇見都沒關系,不怕的。
她就在身邊。
這一覺睡得很好,昆妲醒來時,看到江飲近在咫尺的臉,還嚇一跳,慢慢想起昨天的事,她定下神來,目光細細描摹過眼前人。
江飲設置為手機屏保的照片,昆妲也有,就裝在相冊里。收拾行李準備走的時候,她的四個行李箱被姐姐縮小成半個,連照片也篩減得只剩五分之一。
此后經歷種種,她萬般慶幸,還有照片可供慰藉思念,家人相繼離去,從出生那一刻所積攢的愛意,都濃縮進一張張薄薄的紙片里。
“原來我們都一樣呢。”昆妲唇瓣翕動。
在天涯的兩端,遙遠山海相隔,有可能沐在同一輪明月的清光下,看同一張照片。
你想著我,我也想著你。那時大家都沒想過還能再見面,你盼著我,我也盼著你。
想伸手觸碰,又不敢,怕忍不住抱你,吻你,怕就此分不開。
指尖懸在江飲鼻尖寸余,昆妲最終收回,察覺到她快要醒了,趕忙閉上眼裝睡,翻個身悄悄拉開距離。
早飯后出發,目標是郊外的公墓園,昆妲注意到趙鳴雁換了一身黑裙子,餐桌上還有不知何時送來了一大束紅玫瑰。
“我記得你媽媽最喜歡的就是玫瑰,那時候我在花園里種了一些,但始終長得不好。”趙鳴雁聲音有點啞。
昆妲點頭,“要我幫忙拿嗎。”
她說不用,臂彎勾過把鮮花捧在懷里,拿上車鑰匙,“走吧。”
江飲的瘦是遺傳媽媽,趙鳴雁瘦,細高個,小時候昆妲就感覺她跟以前見過的家政阿姨不一樣,她身上有股很特別的氣質,如今歲月和財富加持,更提煉得醇厚。
沒有太多花哨的飾品,耳環和胸針精致點綴,黑發蓬松微卷垂肩,手提包款式大氣,價值不菲。
媽媽跟她不一樣,媽媽喜歡所有鮮艷的,漂亮的,轟轟烈烈的,連吃飯口味都偏咸辣。如果媽媽還在,現在應該是什么樣子呢,電梯里昆妲歪著腦袋想。
“大花裙子,高跟鞋,頭發很長,燙染成蓬松的大卷。有時候也會穿旗袍,捏一把小扇子,對吧。”趙鳴雁回過頭,“如果你媽媽還在的話,應該是這個樣子!
昆妲詫異回望。
電梯門開了,趙鳴雁率先抬步走出。
那束紅玫瑰被安放在車子副駕,昆妲兩手攀著前面椅背,想象媽媽坐在那里的樣子,假如這輛車不是駛向公墓園,是去往郊外帶湖的山體公園呢?
就像趙鳴雁說的,媽媽人生的另外一種可能:
坐在副駕駛的白芙裳,穿條大花裙子,豐神綽約,明艷動人。
而不是眼前這般,小小的一捧裝在罐子里。
趙鳴雁抱著花在壁墓前站了很久,骨灰盒上是白芙裳年輕時候的照片,估計也就二十出頭,還是學生妹的臉蛋,已經趕時髦燙了頭發,笑得很開,很得意。
江飲和昆妲等候在旁,乖巧不出聲,遠處一名中年男子快步跑來,紙巾快速抹過額上汗珠,抬手哈腰跟昆妲打招呼。
還是上次賣壁墓給她們那大哥,昆妲留了電話,這次專門把他叫來。趙鳴雁要把壁墓退了,重新買臥碑。
“你上次說要換,我以為怎么也得等上幾年,沒想到這么快!变N售大哥跟昆妲說話。
昆妲搖頭,“不是我,是我阿姨,我媽媽的好朋友!
江飲看她一眼,這聲阿姨倒是叫得順口,昨天見面沒叫,吃飯沒叫,今天聽說要給媽媽換臥碑,張嘴就來。
“真現實!苯嬓÷曂虏。
趙鳴雁把花放在一邊,已經伸手把骨灰盒從墻洞里抱出來,她越過眾人,徑直走到樹下陰涼處一方石桌旁。
銷售大哥很有眼力見,知道今天誰是金主,快步跟上去,手上拿的一卷圖紙在她面前攤開。
“不用看了!壁w鳴雁說:“我要你們這里最好的位置!
銷售大哥回頭看一眼,“只買這一個嗎!彼浀眯」媚锼蛠淼氖且粚,夫妻來著,“兩個人的話,買合葬要劃算些!
昆妲把地上花束撿起來抱在懷里,抬頭看看被留在墻上的爸爸,覺得也合理。趙阿姨當年是媽媽帶進家的,她是媽媽的朋友,又不是爸爸的。
“你爸的我幫你買吧!苯嬚f。
昆妲想想說算了,“好破費,就留在這里好了。”誰讓爸爸沒朋友呢。
“也行。”江飲說:“壁墓其實挺好的!比硕妓懒,住得再恢宏也是白瞎。
“只是這樣的話,你爸媽就得分開了!
“反正已經分開好多年了,再說前陣子不是已經團聚過。”昆妲朝著樹下趙鳴雁走去,“總之我是沒有錢的!
銷售大哥還在介紹雙人合葬位,趙鳴雁打斷他,“就買一個,高處的,視野好的,你指給我看看。”
另一個就不管了,他親閨女都發話了,還有什么好猶豫的。誰讓昆志鵬沒朋友呢。
十五分鐘后,白芙裳被重新安置到山頂,火紅玫瑰放置在鮮花擺臺,墓碑還來不及鐫刻上她的名字,趙鳴雁長久站立在碑前。
大風天,流云飛卷,時光倒流回十五年前她們初遇的那個夏天。
第 30 章 是蜘蛛精
昆妲第一次見到趙鳴雁是十一歲。
期末考試的前幾個星期, 有天早晨才剛從房間出來,劉阿姨就把她手牢牢牽住,她掙了兩下沒掙開, 有點不高興, “我不想給你牽!
“你說了不算!眲⒁坛吨觳餐鶚窍伦,花園繞路往后門去,送她上學的車子早就等在外面。
大門前人聲雜沓, 小片黑黑的人頭上面長出些長的方的木牌子, 昆妲遠遠看了眼, 沒來得及分辨牌子上寫的什么,已經被劉阿姨拖著走遠。
作為一名合格的五年級小學生, 家里大人們的事,昆妲理所當然稀里糊涂又充滿好奇,揚起臉問:“今天為什么不從大門走!
“你沒看見門口那么多人吶。”劉阿姨把她往前扯扯, “別回頭了, 看不見了!
“那么,那些人到我家門口來干什么呢?”昆妲又問。
走出后院小門, 劉阿姨牽她到路邊, 拉開車門把她塞進去,“行了走吧。”
“那么, 那些人到我家門口來干什么呢?”昆妲只好去問司機。
“你坐好!彼緳C說。
身體快速在椅背貼一下, 昆妲攀著前面椅背, 再次傾身靠攏, 手指頭戳人家肩膀, “問你呢, 你回答我呀。”
“問你爸去!彼緳C說。
沒有一個人重視她,沒有一個人愿意回答她的問題, 昆妲獨自在后座生悶氣,心中暗暗發誓,放學一定要找媽媽告這兩個家伙的狀。
又或者,我可以自己尋找問題的答案,昆妲抿著小嘴想。希望中午放學的時候,家門口那些人還沒走,到時只要隨便逮一個問,困惑就能得到解答。
暗暗為自己的聰明感到得意,昆妲在后座翹起兩只小腳,莫名“哼”一聲。
所以這天中午放學,她提前就收拾好書包,等鈴一響就飛快沖出學校,混在擁擠的人流中,躲開司機視線朝著大馬路跑。
上學的路每天來回兩趟,昆妲早就記住了,只是車里的視角和路上的視角略有不同,她感覺有些陌生,每走出一段路就要停下來想一想,將視角在腦海中轉換,確定無誤才繼續往前。
到下午兩點,別的小孩都準備出門到校上課,昆妲終于看到家附近的街道路牌。
路兩邊人行道栽滿了高大的鳳凰木,樹木葉片細長,兩側對生,花朵大紅團簇,花期持續一整個夏季,落地也不褪色,遠遠看像一條火紅的緞帶橫貫,景色相當壯觀。
昆妲又餓又累又渴時,在路面看見個女人。
坐在馬路牙子上,發頂和肩頭落了幾片花瓣,手邊一只用舊的大水壺,她正就著水吃饅頭,身側木牌倒扣在路面。
女人瘦,后背兩片肩胛骨高高支起,衣服很舊,卻很干凈,頭發也干凈,黑亮順滑,在腦后盤成個髻,側臉輪廓瘦削,鼻梁很突出,因此顯得有些不好接近。
昆妲先沒跟她說話,往前走了幾十米,遠遠看家門口人都散了個干凈,又回頭看看路邊的女人,最終調轉腳步朝她走去。
“你找我爸爸吶!崩ユχ馗舅媲,額頭一圈的絨絨汗,眼睛往她手上的水壺瞟。
女人轉過頭來,唇慘白無血色,很憔悴的一張臉。
她喝了一口水,不過兩三秒時間,對面女孩的身份心里已經有了大概。
“你的這個牌牌上寫的什么啊。”昆妲蹲到她面前,伸手去點。
“沒什么。”女人扭過頭去,繼續啃饅頭。
“你們找我爸爸干嘛,我上午看到了,在我家門口!崩ユ种割^戳她胳膊。
女人抬起頭,看滿天緋艷的鳳凰花,“你家大人沒教過你,不要輕易跟陌生人講話嗎。”
“是不要輕易接陌生人的話,現在是我主動跟你說話!崩ユе钢乃畨兀澳懿荒芙o我喝一口!
女人詫異回頭:“你不知道陌生人的東西不能隨便吃?”
“可是你已經吃過了呀,肯定沒有毒的,不然你已經暈倒了!崩ユ_她嘚瑟揚眉。
城里孩子就是不一樣啊,小嘴叭叭一套一套,趙鳴雁想起家里那個呆頭呆腦的江小水。
她把水壺遞過去,褲兜里摸出手機看,已經兩點過了,于是又問:“你怎么沒去上學!
昆妲抱著大壺喝水,壺里碎茶葉跟著灌進嘴,被她頂到舌尖,手指揪出來扔掉,繼續喝。
等小孩終于喝夠,咂咂嘴巴說“有點苦”,趙鳴雁又問了一遍。
“我剛放學!崩ユС冻稌鼛ё,沒有放棄追問:“這個牌牌能不能給我看看。”
“已經兩點多了,到下午上學的時間了!壁w鳴雁說。
“可是我真的才剛剛放學!崩ユ]有手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現在對地上那塊木牌牌更感興趣,指著不依不饒:“給我看看嘛!
心中略一思索,趙鳴雁把木牌翻轉,上面紅油漆書寫的八個大字,昆妲嘗試著念出來,“欠,還……人……”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趙鳴雁聲調毫無起伏。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這句話昆妲只在電視里聽過,她兩眼驚懼大睜,“誰?!”
“沒有誰。”趙鳴雁旋緊水壺蓋子,站起來拍拍屁股,徑直去牽了她的手,“我送你回家!
昆妲沒有反抗,揚起小臉看她,“你認識我爸爸嗎?他不可能欠你錢的,我們家很有錢!
木牌被留在馬路邊上,昆妲扭頭看一眼,“那個東西你不要啦。”
某個瞬間,趙鳴雁心里閃過一些不好的念頭,電影里、報紙上,她看過很多類似的案件,求薪無果的勞苦人被逼得走投無路,一時想不開鑄下大錯,最終人財兩空……
她當然不可能那么做。
趙鳴雁加快腳步,“你家里人肯定已經等著急了!
昆家司機沒在學校門口接到昆妲,把消息告知主人,昆家上下亂成一鍋粥,發動了廚師保姆一起出去找,正猶豫要不要報警時,外面門鈴響了。
白芙裳上一秒還戳著昆志鵬腦門子罵,下一秒人已經飛奔出了房子。
隔著門口的小噴泉,她看見被陌生女人牽在手里的昆妲。
“妃妃!妃妃!”白芙裳上前把女兒緊緊抱在懷里,“你嚇死媽媽了!”
趙鳴雁簡單講述經過,沒有夸大功勞,只說在路口遇見她,就順手帶過來。
“阿姨給我喝了茶葉水。”昆妲歪在媽媽懷里,越過媽媽肩膀看到小跑過來的爸爸,到底是孩子,丑話不懂避著人,“爸爸是不是欠人家的錢,早上那些人是不是都來我們家要錢的。”
“胡說八道什么!”昆志鵬虎著臉訓她,白芙裳立即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你沖孩子發什么火?”她把昆妲塞給昆志鵬,命他領孩子進屋去,通知外頭人不用找了。
等孩子走得看不見了,白芙裳才單獨把趙鳴雁拉到一邊說話。
“謝謝你!彼恢皇治嬷目冢》葎恿藙由仙,算是給趙鳴雁鞠躬,“剛才真的嚇死了,我們都以為妃妃被綁架了!
她太著急,不小心說漏嘴,趙鳴雁看著她的臉,聲音竟然有一絲嚴厲,“你們確實太馬虎,孩子不跟人見外,我坐在路邊,她上來就跟我搭話,還找我要水喝,換個人是什么結果,還真說不好。”
“你說得是!卑总缴堰B連欠身,“確實是我們大意,尤其這樣的緊要關頭。”
她們都知道所謂緊要關頭的潛臺詞,但白芙裳覺得還是有必要解釋一下,“我覺得你們應該也知道,這場事故,主要責任方不在我們,我們損失也很大,還要被罰款,你們這么鬧是討不到結果的!
“可姓錢的跑了,我們怎么辦,一年干到頭,命都賠進去!壁w鳴雁快速掃了眼鐵門里的房子,她在城中村租住的小屋還沒她家的噴泉大。
“我知道,我知道你們的難處,可這完全是浪費時間,假如我們報警,警察完全可以以聚眾鬧事為由把你們抓起來的!
在這瘦高女人面前,白芙裳竟罕見感到局促,她猶豫著:“要不我以個人名義,向你提供一些幫助吧,也是感謝你今天送我女兒回來!
幾位逝者家屬白芙裳都簡單了解過,面前這位此前她并未留意,今天見到本人,又是這樣的情形,不得不對她引起重視。
她說跟孩子只是偶遇,誰知道呢?
“我想要錢,直接綁架你女兒不是更快?能要得更多?”趙鳴雁一眼看透她。
白芙裳嘴角的笑有點上不去下不來,“那你們圍在我家門口,難道不是想要錢?我現在可以給你錢!
“太太,這是兩碼事。”趙鳴雁捉住了她的眼睛,不讓她躲,“我也是有女兒的,你女兒今年上五年級吧,好巧,我女兒也是!
她調查過她們!白芙裳心中頓時警鈴大作。
“看好你的孩子吧,不要說我沒提醒過你!壁w鳴雁轉身離去。
白芙裳原地怔了幾秒,追出去,女人步子很快,脊背筆直,不卑不亢。
之后昆妲就被嚴加看管起來,除了上學放學不準離開家門一步。
鐵門口還是每天都有人來堵,白芙裳在二樓房間拿著望遠鏡看,倒是沒再見那女人。
很難講清楚為什么會對她產生關注,也許是認為她存在威脅?也許是對她感覺有一絲特別?
清貧,卻不覺得土氣。
還蠻漂亮,眼窩很深,看人時神態專注,似是用情至深。
倒不是對窮人有什么偏見,但窮確實會讓人變得面目可憎,當然富人堆里也沒幾個好東西就是。
可凡事也不能以偏概全,群體數目太過龐大,好人壞人是不分窮富的。
白芙裳又觀察了幾天,那女人還是沒出現,圍在門口的人一天天少了。
他們到底是耗不起,少干一天活,就一天收入,住在城里樣樣都要用錢,每天搭那么遠的公交過來,日子久了也是筆不小的花費。
到晚飯時,白芙裳說起這事,問昆志鵬情況怎么樣了,姓張那王八蛋抓住沒。
昆志鵬把湯碗遞給她,摸摸肚子嘆口氣,“抓不抓得住的,撫恤金我都替他發下去了!
“你給錢了?”白芙裳給他碗里盛湯。
“那不然怎么辦,我們總不能一直不出門!崩ブ均i朝桌對面的昆妲撇嘴,“你女兒天天在我耳邊嚷嚷!
昆妲聲音脆嫩,“欠人家錢本來就要還的嘛!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白芙裳沒有說出心中的擔憂,撫恤金的數目未必能讓他們滿意。
果然沒過多久,鬧事的人又聚起來,每天舉著牌子來要錢,昆家上下龜縮不出,白芙裳舉著望遠鏡看。
那女人不在。
她應該也領到錢了吧。
昆志鵬猶豫要不要再發筆錢下去,可沙場坍塌事故確實跟他沒什么關系,他只是出資的一方,這次事故虧損也不小,撫恤的錢不能他一個人出,其他股東不愿意,事情也談不攏。
“現在只能盼著姓張的快快落網,那王八蛋手里肯定有錢!崩ブ均i說。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轉眼昆妲放暑假,門口鬧事的人到底撐不住,某天早上醒來,已經完全散了個干凈。
趙鳴雁從在路邊遇見昆妲后,再沒跟著那幫人去昆家門口舉牌,之后不久她收到一筆撫恤金,但僅僅是男人勞作該得的工錢。
男人不能白死吧,活著的時候不能創造價值,死了再不能,那他曾活在這世上的意義是什么呢?
趙鳴雁原先也不是這么想的,她只是這些年見得多了,有點不甘心。
給家里匯了生活費,剩下錢存起來,趙鳴雁回到租住的小屋,隔壁炒完菜,她在走廊上借鍋煮面條,洗了把路邊不知道誰種在泡沫箱子里的青菜苗進去。
沙場出事后她和另外幾個女人一起在城里找的房子,有兩個已經回老家去了,剩下這個領到撫恤金后也打算回去。
趙鳴雁想留下來,最近一直在找工作。
面條撈進碗里,隔壁女人端著飯碗出來,喊了一嗓子,趙鳴雁點點頭算打過招呼,女人湊近,帶來一股子厚重的口氣混雜食物的詭異味道,趙鳴雁假裝扭頭找東西,趁機躲開。
不知怎地,彎腰時她腦子里莫名就冒出鳳凰路八號的那個漂亮女人。
好香,隔著半米多遠都能聞到香,香也好聞,一點不俗,淡淡的,霧似的撲到臉上,浸潤進身體每一個毛孔,多說會兒話,身上好像也染了她的香。
少見那樣豐腴妖嬈的女人,她嚇一跳的樣子還蠻可愛。
趙鳴雁不自覺勾唇,身邊的女人再次靠近,“你高興啥?”
“我高興啥!壁w鳴雁端著面碗往屋子里,就著四鄰們的爆炒香氣吃那碗素面。
女人毫不見外跟著她進屋,端著晚飯同她坐到小桌邊,“跟你說個事!
趙鳴雁沒應聲,筷子挑起面條,等她下一句。
“就之前我跟你說的那事!”女人手背橫抹過嘴巴,逼近,趙鳴雁屏住呼吸。
她嘰嘰咕咕講了一大堆,最后“嘖嘖”搖頭,總結說:“拿到錢就走吧,找工作啥時候找都行,明年,年后再來也不遲,可千萬別跟那幫人扯上關系!
趙鳴雁問他們還打算干什么,女人道聽途說,也答得不明不白。
跟鳳凰路八號女主人的上一次見面已有月余,昆家門口清靜下來,大人小孩都放松了警惕,趙鳴雁在附近徘徊一陣子,大概摸清楚女主人的出行規律,提前在一家美容院門口蹲點。
美容院門前有棵大樹,樹下有花壇,趙鳴雁換了身還算利索的新衣坐在樹下等她。
白芙裳十五分鐘后出現,從一輛黑車上下來,同行還有另外兩名富太太。
趙鳴雁抬腕看表,她很準時,她的司機也很準時。
幾個女人說笑著走近,趙鳴雁目光直白毫不掩飾,白芙裳瞬間就感覺到她。
瘦高女人很顯眼,存在感強烈,看人的眼神更是大膽。她竟然找到這里來了,本事還不小嘛,白芙裳掃她一眼,還打扮過。
她看見我了,趙鳴雁確定,接收到視線時忽地局促起來,不自覺快速扯了下衣服邊。跟這些富家太太們比起來,趙鳴雁確實沒什么好行頭,也不在乎自己比她們窮比她們難看,可怎么會緊張呢。
是緊張要見她,還是緊張被她發現換了新衣裳。太新了,太明顯了,過了道水那筆直的褲線還像刀一樣掛在她小腿。
幾位太太說笑著從面前走過,趙鳴雁垂下眼簾,很敏銳捕捉到白芙裳“哼”的一嗓子。
嬌矜矜的,帶點看穿一切的小脾氣。
趙鳴雁抬起頭,女人腰扭得好狂,似是挑釁。
她們在美容院整整待了三個小時,趙鳴雁不知道白芙裳就在樓上看她。她不著急,坐得很踏實,累了就站起來在附近走走,然后繼續坐下等。
直到日頭偏西,全世界都沐在金燦燦的夕陽里,白芙裳終于出來了。
她挎著包跟另外兩名女伴站在美容院門口說話,大概是商量好了分道揚鑣,臨別時互相擁抱過對方。
另兩個女人朝路邊黑車走去,車子發動,白芙裳揮手,隨后轉身沿著人行道往前,趙鳴雁立即抬步跟上。
兩人一前一后,趙鳴雁視線落在她纖細的腳踝,她踩雙絨面大紅的細高跟,裙擺掃在膝彎,裙子上大朵的玫瑰,布料緊貼腰身,長發垂蕩,行走間風情萬種。
這么艷的顏色穿她身上一點也不土,倒襯得她皮膚更白,她的白是天生,也是鈔票養出來的,她結婚應該蠻早,看著年輕漂亮,卻絕不是小姑娘的氣質。
大概高跟鞋不好走,她在路邊停下。
趙鳴雁也停下。
“跟了我一路,到現在還不過來?”白芙裳斜飛一眼。
趙鳴雁朝她走過去。
“快點!”她催促。
趙鳴雁加快速度,人還沒靠近,她身子先歪過來了,香味像一張網瞬間把人罩住。
蜘蛛俠,趙鳴雁腦子里蹦出來個詞,是蜘蛛俠吧,好像是。
她半偎在趙鳴雁懷里,一手勾著她脖子,一手脫了高跟鞋,扭著腰往后看,“磨破皮了!”
“我要一直走,你是不是就一直跟著?”她把鞋脫了,光腳踩在地面,“你真是害人不淺!
脫了高跟鞋,她頓時矮人半個頭,心有不甘,又無可奈何,繼續拿人撒氣,“跟著我干嘛?”
“要不你穿我鞋吧。”趙鳴雁說。她穿一雙黑色淺口低跟皮鞋,下身修身西裝褲,上身襯衫,身條靚,便宜貨也穿得好看。
“黑撲撲的,土了吧唧!卑总缴讶f分嫌棄。
“那總不能光著腳!壁w鳴雁把鞋脫下來,彎腰擺在她面前,“穿吧!闭f著從褲兜里掏出來一塊手絹遞過去,“給你擦擦腳底板。”
“人造革!卑总缴颜f她的鞋。
趙鳴雁始終平靜,“人造革的也能穿!
“你有事求我啊!卑总缴芽创┧,心中為與她再次相見而暗暗欣喜,全沒了上次的謹小慎微,兩手抱胸,竟開始耍起德行來,唇角一彎笑。
趙鳴雁詫異她的態度,本來沒想那么深遠,這時不自覺被她牽著走,“也可以這么說吧。”
“跟我家妃妃有關系,你有那幫人的消息,對不對!卑总缴岩徊戮筒碌。
聰明女人,還是漂亮的聰明女人。
趙鳴雁笑笑,“對!
“好,那不管你有什么目的,總不會害我,也不會害了我家妃妃,我可以先答應你!卑总缴颜f著一只腳伸出來,繃直了腳尖在地面上點點,“你給我穿鞋,伺候我滿意了,我們找個地方細說!
刁蠻的女人。
趙鳴雁垂下眼簾,視線凝聚,她腳背上有個凸出的小骨頭尖尖,整體線條流暢,腳趾圓潤,涂了黑色細小亮片的指甲油。
被看的時間久了,白芙裳有些退縮,思考自己是不是做得太過分,正要收回腳,趙鳴雁已經彎腰蹲到她面前。
單手捧起她一只腳,手帕輕輕擦拭過腳底的碎石和灰塵,大一號的鞋子輕輕松松套上去。
粗糙的手心摩擦過細嫩的腳部皮膚,白芙裳心里沒由來一癢,趔趄兩步,趕忙撐住她肩膀站穩。
“小心些!壁w鳴雁說,隨后捧起她另一只腳,如法炮制。
白芙裳垂眼睨著,女人襯衫領口兩根鎖骨隱隱約約,一縷沒梳好的長頭發從后脖頸垂下來,領口處落進深處,若有似無勾人欲探究竟。她不自覺呼吸急促,啟唇緩緩吐氣。
“穿好了,太太!壁w鳴雁起身,與她面面相對,畢恭畢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