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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伺候我

    “倒是很少有人叫我太太。”白芙裳低頭試試腳上的鞋, 舒適感滿分,價格低廉的人造革意外好穿。

    “家里的廚師和阿姨都叫我老板娘,我其實不太喜歡。”

    老板娘這個稱呼, 存在于“老板”之下, 更像一件衍生的附屬品。

    而“太太”就顯得正式多了,它在詞典里有很多種釋義,有為女性單獨存在的釋義, 更有禮貌, 也更能收買人心。

    尤其從她嘴里吐出來, 配合她謙卑的姿態、恭順的眉眼,她很知道怎么取悅她。

    “你今天還換了新衣服。”白芙裳五根尖尖的手指頭搭上她的腰, 稍稍用了點力道,觸碰到其下溫熱的皮膚,試圖撫平布料長久對折狀態產生的筆直折痕。

    “你的腰真有勁兒。”白芙裳虎口完全把她捏住, “以前一直在沙場上班吧, 干的都是體力活,手也糙得很。”

    那雙手若是撫到身上來, 該是何等滋味, 白芙裳微微啟唇,心快了, 臉熱了。

    這感覺真是又新奇又刺激, 明明她們才第二次見面, 明明大家都是女人的嘛。

    “太太之前也說了, 我是有事相求, 求人當然得有求人的態度, 我收拾干凈點,應該沒什么錯。”趙鳴雁語速很慢, 默默忍耐她腰間作亂的手,忍受著噬心的瘙癢。

    “你承認是為了見我才打扮啰?”白芙裳微微偏下頭。

    趙鳴雁受夠了似的一笑,彎腰把地上那雙高跟鞋拾起來,“太太穿新鞋,該做些保護措施的。”也是不甘示弱,話里有話。

    白芙裳意外挑眉,“你不會以為我是專門為見你穿新鞋的吧,我又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時候會找來。”

    趙鳴雁說:“正是因為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才得天天穿,萬一哪天遇上了呢。”

    兩條細眉皺起,白芙裳被她繞迷糊了,隱隱察覺到她話里的引誘,知道試圖辯解就是落入她圈套的開始,還是忍不住說:“我只是鞋子比較多。”

    鞋子多,出門車接車送,很少有走遠路的機會,鞋子老也穿不合腳再正常不過,怎么就跟這個僅一面之緣的女人扯上關系呢。

    可這感覺似乎并不壞,給她說得那樣年輕浪漫。仔細回想,上次見面明明什么也沒發生,氣氛甚至還有些劍拔弩張。

    人與人之間的氣場真是微妙,不太相熟,卻頻頻想起,腦海中不知要描摹過多少次對方的身形和眉眼,才能有此刻的一見如故、相逢恨晚。

    低頭看,這窮女人腳上只有一雙尼龍襪了,也是嶄新的。

    想找回剛才的場子,好好將她一軍,白芙裳干脆拿她襪子來開涮,“都什么年代了還穿這種老掉牙的款式,你還活在上個世紀呢。”

    趙鳴雁跟隨她視線低頭看,動動腳掌,“那我應該穿什么。”

    “船襪,你沒穿過嗎?”白芙裳眉眼彎彎。

    “大概可以想象,應該是像一艘小船,很淺,鞋子外面看不見。”趙鳴雁說。

    白芙裳被她的老實逗得直笑,扶著她腰笑成一道浪,一浪未平一浪又起,半天笑夠,手背貼貼臉頰,“走吧,我給你買一雙鞋,我總不能也讓你光腳在地上走。”

    她隨便在路邊找了家鞋店進去,貨架上挑了雙與腳上這雙人造革相似的款式,打開錢包,兩指夾一張粉鈔甩給導購,“你去,給這女人買幾雙船襪回來。”

    她使喚人使喚得真順手,“剩下的錢就都歸你。”

    “那不如我自己來。”趙鳴雁趁著導購愣神之際,上前一步搶了鈔票攥手里,轉身就往門外走。

    整套動作干凈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身份存在落差,接受恩惠時最忌諱扭捏,臉紅了臊皮了,自己先看不起自己就是災難了,倒不如大大方方的,要想就直接表現出來。

    這女人有點意思,白芙裳看著她背影笑。

    五分鐘后,趙鳴雁回轉,換了襪子換了鞋,利利索索站在她面前。

    “不錯。”白芙裳起身結賬。

    之后她們去了酒樓,二樓的小包間,邊吃邊說。

    趙鳴雁認為這是個很好的機會,對雙方來說都是,“一切照舊,事先防備著,等他們來。人抓住,法院該怎么判怎么判,起到個震懾的作用,他們以后就都不敢來,你們也可以徹底擺脫糾纏。”

    “那你這么做是不是有點不厚道呢。”白芙裳笑瞇瞇的,“畢竟你們也曾同事一場。”

    “我沒給他們出主意,也沒逼著他們犯法,路是自己走出來的。”趙鳴雁給她斟了一杯茶,雙手捧到她面前,回身落座,“再說厚道,如果不是昆老板大發慈悲,我們一分錢都領不到,我的厚道就是回報昆老板的厚道。”

    “可你們畢竟曾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不是他們天天在我家門口鬧,老昆也不可能說服股東們出錢安撫。”

    白芙裳端起茶盞淺啜一口,單手托腮,“你現在拿到錢了,就過河拆橋踩著他們往上爬,真的能做到問心無愧嗎?”

    “我當然問心無愧。”趙鳴雁還是那句話,“我沒逼著他們犯法。”

    思忖幾秒,白芙裳換了問題:“那你想要什么呢?”

    “還沒想好。”趙鳴雁實話實說。能跟白芙裳面對面坐在酒樓里吃飯,確實在她意料之外。

    這一切的起源都得歸功于昆妲,歸功于孩子的好奇心。她的好奇讓她險些陷入危險,也讓她重新變得安全。

    緣分妙不可言。

    報酬的事先往旁邊放一放,白芙裳又想起另一個問題,她自認為可以觸及趙鳴雁靈魂的問題。

    “你男人也才死了兩三個月,你難道不傷心?我覺得你一點也不傷心,你為什么跟他們不一樣,你應該和他們參與到一起。先不管他們成功與否,事情鬧大對你們來說總是有好處的……”

    服務員開始上菜,白芙裳適時閉嘴,等人走遠,她才繼續說:“你想取得我的信任,總得讓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有個詞怎么說來著……坦誠,對,就是坦誠。”

    說起男人,趙鳴雁眼睛瞇起來了。

    大概因為窮,她的男人還算老實本分,對她也不壞,但她不是個輕易認命的女人,見慣了城市的浮華燦爛,她怎么甘心再回到深山里去。

    人心態的轉變可以在瞬間發生,起初她確實傷心難過了一陣子,那是人之常情,她不是冷血動物,畢竟十一年的夫妻。

    但她同時也感到解脫。

    當一個女人生出野心,男人的存在就是負擔,無論家庭方面還是感情方面。

    他確實很無辜,他什么也沒做,他的罪孽也正在于他什么也沒做。

    這一切都是如此完美,他死了,死于一場意外,這世上每天都有意外發生,有人因為意外從此一蹶不振,也有人在意外中、死亡中獲得新生。

    “如果他是昆老板那樣的男人,他死了,我當然也是會傷心的。”傷心多久取決于他創造價值的多少,所以趙鳴雁只傷心了一小下。

    “本來計劃是存錢把女兒接到城里來上學,可他死了,我一個人,壓力全落到我頭上,答應女兒的事如果辦不到,到時她該多失望。”

    同為孩子媽,趙鳴雁相信白芙裳完全可以理解她的心路歷程。

    “人活到這個年紀,尤其是我們這樣的窮人,哪還有什么愛不愛的,相比愛我的男人,我更愛我的孩子,我的媽。”還有她以后可能會擁有的好生活,以及可能抓在手里的實惠。

    她俗得坦坦蕩蕩,“我起先是難過,難過他死了,后來又高興,高興他還能為我賺最后一筆錢。可姓張的跑了,賠償拿不到,大家都拿不到。”

    “我跟著他們舉牌是為了賺好處,不跟著他們舉牌也是為了賺好處。他們要犯法,我腦子沒糊涂,不可能跟著他們一起犯法,只能另辟蹊徑了。”

    趙鳴雁說:“他們不是為了我冒險,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某稱程度上來說,我跟他們是一樣的,我們都只是為了錢,只是一個人堵門沒有一群人堵門顯得熱鬧,所以暫時凝聚到一起。”

    端起茶杯喝一口水,趙鳴雁表示自己說完了。

    短暫沉默后,白芙裳輕輕撫掌。

    人與人之間,第一眼被外貌吸引,深入了解后,可能會因本質厭倦,也會因本質而著迷。

    這窮女人意料之外的有魅力,一張不錯的臉,一顆清醒的腦袋,一張能說會道的嘴。

    “不錯,我很欣賞你。”白芙裳毫不吝嗇對她的贊美。

    趙鳴雁抬起頭,望向面前這張迎著光的臉,保養得當的臉,是一面雪白的絲緞,需要上好的蠶絲織就,也需要悉心維護,才能達到這樣完美的效果。

    看得久了,趙鳴雁天生一對凹陷的眼窩,透出種癡迷的深邃,淺淺的妊娠斑和淡淡魚尾紋更添魅力。

    這同樣是一種真實的美,美得直擊人心,由獨特的經歷和歲月賦予。

    滿桌的菜都快涼了,她們終于收回視線,白芙裳招來服務生索要紙筆,在紙上寫下自己的電話號碼,輕飄飄朝她扔過去。

    趙鳴雁撿起紙條,靚號,很好記,又是順又是發。

    也不用再互相介紹姓名,她們都暗自打聽過對方。

    晚飯后出來,天已經黑透了,有風,驅散了白日的悶熱,她們并肩站在行道樹下,趙鳴雁把裝高跟鞋的紙袋遞過去,白芙裳接過,“你的鞋子有機會再還給啰。”

    “好。”趙鳴雁抬手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送她上去,彎腰揮手,“再見。”

    “再見。”白芙裳沖她一笑。

    肯定還會再見的。

    從她們吃飯的酒樓到鳳凰路八號別墅,期間白芙裳接到一通電話和一條短信。

    電話是她的寶貝女兒打來的,問全世界最漂亮的漂亮媽媽怎么還沒有回家,短信來自一個陌生號碼:

    [你安全到家了嗎?]

    屏幕上橫平豎直的宋體字,連標點符號都一板一眼,完全可以想象那女人捧著手機滿臉的嚴肅認真。

    搞什么啊,還發短信,玩小年輕那一套。

    白芙裳付過車錢,攥著手機走進別墅大門,想想還是給她回過去:

    [剛進門,你呢。]

    那邊很快有了回復:[晚安。]

    這鄉下女人哪里學來的啊。

    白芙裳大步走進家門,還晚安呢,花里胡哨的。

    她在門口換了拖鞋,把高跟鞋擺在門墊,人造革放進鞋柜的最里面。

    鞋藏起來,人卻沒藏,她把今天遇見趙鳴雁的事直接跟昆志鵬說了。

    省略了很多細節,比如她穿了她的鞋,她摸過她的腰,她們之間暗涌的許多不可言說。

    想把一個人藏起來,不叫人生疑,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徹底暴露。

    昆志鵬當然沒有起疑,也默許了她們的計劃,并提供支持。

    以昆家的勢力和財力,他們不用向任何人尋求幫助,下面找幾個年輕力壯的過來,每天學校門口蹲著,守株待兔。

    趙鳴雁也沒閑著,隔壁女人回老家去了,她就親自去找他們打聽。

    那幫人已經找到新的事做,住在建筑工地的活動板房里,她提了水果過去,忍著熏天的腳臭和汗臭,一口一個哥叫。

    “咱們那錢還能拿得到嗎?”她找到同鄉的一名王姓男子,給他遞了包煙。

    他表弟也死在沙場,去昆家門口舉牌是他組織的,他大概是個什么脾性趙鳴雁心里清楚,他好玩兩把,賭債欠了不少。

    男人臉龐黝黑,紅背心勞保褲解放鞋,滿嘴的黃牙,叼著煙蹲在凳子上跟對床的人打牌,一對六狠狠砸在桌面上,“姓張的早跑了,哪兒還有錢!”

    “那昆家呢,前陣子他們不是給了,要不咱們再繼續鬧。”趙鳴雁滿嘴都是孤兒寡母的苦,說家里還有個老娘,沒了男人這日子該怎么過。

    他聽得厭煩,“給一回還能給二回?你以為那錢是樹葉子這么好得。”

    “那我們孤兒寡母的可怎么辦吶!”趙鳴雁拍胳膊打腿,屋子里準備開始嚎。

    姓王的卻突然想到什么,扭過頭來問她,“我前陣子怎么聽說,你見過昆家那個小姑娘。”

    趙鳴雁裝糊涂,問哪個小姑娘,然后又“哦哦”兩聲,“那個小姑娘呀,我在路邊遇見她,她迷路了,我就給她送回去。”

    “你沒跟她家里人胡說八道什么吧。”姓王的問。

    趙鳴雁立即湊上去,神神秘秘問王哥你們是不是又有什么好主意,男人揮手隔開她,“老娘們兒唧唧歪歪煩不煩。”

    她開始討好他們,像抓住救命稻草,說我給你們洗衣服吧,話落時已開始掀他們的床鋪,翻他們行李,床上床下,四處去看。

    要綁架人總得準備些作案工具,麻繩膠帶什么的,她像一陣風在屋子里刮,把一股股的臭氣從那些盤包漿的黑被窩里刮出來,從西刮到東,又從東刮到西。

    能不能找到不重要,他們的反應才最重要。

    果然姓王的扔了牌就來扯她,邊罵邊把她往外趕,她扯著嗓子哭,王哥李哥的喊,說自己命是如何如何苦。

    有個小個子男人來勸她,她又趁機向他打聽,問工地還要不要人,問工地休息是不是跟沙場一樣,說沙場要她,工地應該也要,她要給女兒攢學費。

    一直鬧到他們鎖了門出去上工,趙鳴雁戲終于唱完,也是巧,臨走她看見貼在外面的工程值班表,心中暗暗記下,出了工地一路走一路張嘴大口喘,把肺里的臭氣排出去。

    她相信自己的直覺,給白芙裳發短信說了心里的想法,給出他們可能行動的時間,讓她提前做好準備。

    很多事明面上解決不了,只能通過一些非常手段,這辦法實在有些冒險,但一勞永逸,從加害方變成徹底的受害方,獲得正義的庇護,理所當然拒絕曾經受害方提出的一切要求,拒絕談判。

    之后的一個星期,趙鳴雁每天躺在出租小屋里,等白芙裳的短信。

    她心里有個很宏大的愿望,每天都在認真梳理,仰面看著天花板上大塊青黑的霉斑,已經察覺到人生的大變革在緩緩靠近。

    終于,周五下午,距離小學校放學時間半個鐘頭,白芙裳短信來了。

    [抓住了,三個。]

    趙鳴雁立即從床上坐起來,此刻她出奇的冷靜,按在手機鍵盤上的每一個動作都準確無誤:[孩子沒有受到驚嚇吧?]

    [還好,就在學校門口,我們的人很快就沖上去了。]

    趙鳴雁倒在床上,手掌按在心口,后知后覺感受到它的狂跳。

    下一次見面很快到來,她們約定在三天后,地點是鳳凰路八號昆家別墅。

    白芙裳早早在花園中等候,趙鳴雁還是穿的上次那身衣服,她確實沒幾件能拿出手的行頭,除了白芙裳上次買給她的那雙小牛皮高跟鞋。

    “又見面了。”白芙裳坐在花園里,身后是大片顏色鮮艷的藤本月季,枝頭一簇簇開得火紅。

    但那些花兒都不及她美。

    她們怎么那么有默契呢,她也穿了上次見面那條裙子,裙擺繁復,領口低敞,大片雪白呼之欲出。

    趙鳴雁走進她,她張開手臂獻上擁抱,錯落有致的身體陷入另一片柔軟。

    藤編茶幾旁落座,白芙裳給趙鳴雁倒了杯花茶,一塊精致的小糕點送進她面前的冷碟里,“說說吧,你將來的打算。”

    “我將來的打算……”趙鳴雁奇怪她們怎么突然開始交心。上次是為了說服她,與她達成交易,現在又是為什么。

    還有她何德何能就給這女人看上,是因為她的識趣,還是別的。

    成年人之間有些話不用說得太清楚,可這是不是也太快了些,這才是她們第三次見面。

    趙鳴雁沉著臉不說話,白芙裳先發制人,“為了感謝你,我會給你一筆錢,但是我很好奇你接下來的安排,上次那筆撫恤金數目也不算小,加上我這次給你的,我想知道你怎么安排它們,我覺得你是不甘平庸的,對吧,你男人已經死了,你現在是自由的,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白芙裳循循誘導,“你講給我聽聽,我說不定給你出主意呢。”

    關于將來,確實是個巨大的誘惑。

    很多進城務工人員賺到錢后會選擇在老家蓋房,男人死之前趙鳴雁也是這么打算的,但現在白芙裳告訴她,她是自由的。

    “要不先從你的孩子說起。”白芙裳知道她的軟肋,“我記得你之前跟我說過,她跟妃妃差不多大,也上五年級,對吧,那她很快就要小升初了,你對她有什么安排呢?”

    “孩子的安排……”趙鳴雁猶豫著開口:“我想把孩子送到城里上學,不能在市里,縣里也好,孩子要讀書,多讀書將來才能有出路。”

    “你現在有錢了,這一點很容易辦到。”白芙裳極有耐心,“那么你呢,你總不能一直圍著孩子轉,你也得有自己的事業,自己的生活。再說,她以后還要上高中上大學呢,還有得你花費。”

    “我嗎?”趙鳴雁看向她的臉,目光中有了些向往,“我想學著做點生意,小本生意,以后開個小飯館什么的。”

    “開小飯館,挺好。”白芙裳兩根手指捏起茶杯,趙鳴雁看見她的口紅在杯沿留下一個淺淺的印子。

    “但做生意不是那么容易的,需要本錢,也可能會有虧損。”白芙裳指腹輕輕擦過杯口的痕跡,“以你現在的經驗和實力,我覺得還是不要冒險比較好。”

    趙鳴雁點點頭,說我知道,“所以才打算從小本生意做起。”

    “那你不如留在我身邊。”白芙裳抬起臉,“我可以教你怎么做生意,都是現成的,比你自己摸索來得快,也不會有損失。”

    “留在你身邊?”趙鳴雁瞇起眼睛。

    這女人慣會裝,也不知道她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來我們家做阿姨,我支付你薪水,提供你的吃住,甚至孩子上學的問題也可以幫你解決。”

    一種蛇類涼滑的觸感攀上小腿,是白芙裳腳尖探進趙鳴雁寬寬的褲腿,小幅度蹭。

    趙鳴雁一手探到桌下,彎腰快速捉住她的腳,握住腳踝往后扯了下。

    白芙裳頓時慌亂,兩手撐在座椅穩住身體,“你干什么!”

    “家里不是已經有阿姨了。”趙鳴雁盯著她。

    視線相觸,無聲的交鋒。

    瘦高女人一對凹陷的眼窩里,瞳色深重,是洞察一切的了然,白芙裳嘴角勾起笑,“那個阿姨是照顧孩子的,專門照顧孩子。”

    “那我做什么。”趙鳴雁明知故問。

    “當然是伺候我。”白芙裳挑眉,腳腕在她手里動了動。

    第 32 章 你耳朵好紅啊

    “伺候你?”趙鳴雁重復她的話。

    “伺候我。怎么, 我不能讓你滿意?”白芙裳下意識挺胸。

    趙鳴雁笑了,這么理所當然的口氣,也只有白芙裳。

    可這想法才剛冒出來, 她又覺得奇怪, 她們明明不熟,卻怎么像認識了很久,她怎會如此理所當然接受她的理所當然。

    “你不會以為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吧?”白芙裳試著把腳往回收。

    “你知道什么?”趙鳴雁反問她, 保持原本姿勢不動, 手指收攏抓得更緊。

    沒掙開, 白芙裳瞪她一眼,鼻孔狠狠出氣, 一腿撐著,兩手把椅子往前拖,身體坐穩。

    “美容院門口那場會面之前, 你來找過我很多次, 你是找我吧,你以為我不知道呢?”

    也是一次心血來潮, 門口鬧事的人已經有陣日子沒出現, 白芙裳無所事事舉著望遠鏡東看西看,只一眼就捕捉到藏在街對面的瘦高女人。

    穿一身灰撲撲的工作服, 戴頂不知道哪里撿來的黑色鴨舌帽, 手邊是她那只被茶漬浸透的大水壺, 人就坐在馬路牙子邊啃饅頭。

    男人上班, 孩子上學, 白芙裳一個人待在家的時間有了好打發, 她在窗邊支上一張小桌,擺上茶水點心, 再拿上一本書,時而看看趙鳴雁,時而看看書。

    她等什么呢?一連好幾天,是等我嗎?白芙裳不由得想。

    沒有驚動對方,白芙裳生活一切照舊,她購物和玩樂的時間總是不定,只有去美容院是每周雷打不動。

    她在美容院里充了數不清的錢,享受美容師像伺候王母娘娘一樣伺候她,喜歡女人柔軟的手掌撫在身上……

    趙鳴雁這樣的女人還從來沒接觸過,什么樣的女人會在沙場上班呢?

    那地方漫天的灰,沙機整日里嗡嗡,住宿飲食條件都惱火,她怎么忍下來的?她力氣得有多大呀?

    白芙裳對她真是好奇死了。

    幾次試探,白芙裳發現她的目標果然是自己,美容院、國貿商場、網球場……走到哪里女人跟到哪里,非常謹慎,每次都躲得遠遠,但必然會存在于視線范圍內,用心一些總能找到。

    終于美容院門口又一次碰面,她換了身新衣裳,白芙裳就知道她準備好見面了。

    沒有十足的把握,白芙裳也不會提出這樣的邀請。

    現在她細細把這些經過講給她聽,一臉“我已經拿捏到你”的小得意。

    趙鳴雁其實不太明白對方的意思,她沒做過住家保姆,不知道這項工作具體需要細致到什么程度。

    她更多困惑,于是也大大方方提出問題,“太太究竟看上我哪點,又要我怎么伺候?”

    不是吧,真的假的,把人家腳腕子抓在手里不放,問怎么伺候?

    白芙裳給她弄迷糊了,這女人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她腳跟貼著趙鳴雁膝蓋蹬了兩下,“放開我!”

    趙鳴雁后知后覺,“哦”一聲松手。

    收回腳,白芙裳理理裙子坐好,端起茶盞大喝兩口掩飾慌亂,杯底重重敲在托盤,“啰里吧嗦一大堆,你到底干不干!”

    怎么突然生氣了,剛才不還好好的,趙鳴雁也給她弄迷糊,“太太還沒有回答我,要我怎么伺候。我真的不知道阿姨要做什么,我之前干的都是粗活,沒干過這種細致活,我怕干不好。”

    白芙裳瞇起眼睛,判斷她話里真假。

    趙鳴雁回以真實的困惑。

    白芙裳漸漸發現了問題所在,是趙鳴雁這雙眼睛惹的禍,天生多情的眼睛,看人時目光專注,好像愛了八輩子。

    她叫這雙眼睛給騙了,這鄉下女人就是見識短,就是什么也不懂,還偏長了一雙八輩子都非她不可死去活來的眼睛。

    深吸一口氣,白芙裳告訴自己慢慢來,別著急。她咬一口糕點,喝一口茶,等嘴里食物完全咽下去才慢條斯理說:“舉個例子,就像劉阿姨照顧孩子,督促孩子起床、穿衣、吃飯和睡覺,就這么細致。”

    趙鳴雁似懂非懂,“太太吃飯睡覺也需要人督促嗎?”

    “混賬!我只是舉例子!”白芙裳一巴掌拍得滿桌杯碗跳。

    “那就是哄睡覺?”趙鳴雁猜測。

    有錢人都這么多臭毛病嗎,閑的吧,沙場上打一天沙,我看你還要不要人哄睡覺。

    白芙裳給她氣笑了,“對,就是哄睡覺,我這人有個臭毛病,晚上睡覺必須摟著人,不然死活睡不著。”

    兩手撐著桌沿,趙鳴雁微微朝前探身,“昆老板呢?”那男人是不是不行啊。

    “我更喜歡摟著女人睡,我媽死得早,我從小就缺愛,母愛。”白芙裳開始胡言亂語。

    “原來如此。”趙鳴雁一本正經點頭。

    “所以這項工作不是一般人能勝任的,當然報酬也很豐厚。”

    白芙裳再次把孩子的學校問題搬出來,“我選中你,還有個原因,妃妃過兩年就要上中學,我擔心她不能適應,想給她找個玩伴。你女兒既然跟她同齡,那再合適不過,你們一起住到家里來,孩子學校問題我幫忙解決,妃妃也能多一個朋友。”

    這已經是談話中第二次提到這個問題,趙鳴雁自知跟孩子的學校相比,她未知的奉獻根本不值一提。以她個人能力,就是豁出命也不可能把孩子接到市里上學。

    怎么那么好,一切的好事都在瞬間發生,命運的轉折如此突然,突然就拐個大彎,朝著更為開闊的大路上駛去。

    那條路遠遠看不見盡頭,一路鮮花盛開,它會在怎樣的站點停靠,沿途會出現什么樣的風景,都是未知。

    未知總是充滿希望。

    離開鳳凰路八號別墅,趙鳴雁腳步虛浮,有些昏昏然。她告訴白芙裳,她需要考慮一下。

    回到出租屋,照例借隔壁的鍋煮了碗素面,躺在床上休息,思緒沉淀下來,她細細拆分起其中利弊,各放在天平的兩端比較。

    十分鐘后,趙鳴雁給白芙裳回了短信:

    [我愿意。]

    “我愿意——”白芙裳細細咂摸著這句話,她結婚的時候當著證婚人的面也沒心沒肺答應過。

    這女人平時就這么說話嗎?

    [晚安。]

    [我愿意。]

    明明是小年輕才會說的話、使的手段,想象那呆女人一本正經在手機上打字的樣子,白芙裳忍不住笑出聲。

    房間里轉個圈,裙擺開成一朵花,白芙裳翩翩下樓,命人把后院空的一間保姆房打掃出來,小房間即將迎來新住客,她要把她的玩具妥善安置好。

    趙鳴雁頭一天晚上通知房東退租,日租房結算很痛快,她為數不多的幾件行李塞進一只老舊的牛仔大包,下樓先搭車去批發市場,給孩子買了新書包和文具,還給老娘買了衣裳,扛到郵局寄回老家。

    下午一點,她準時出現在鳳凰路八號。

    白芙裳親自來給她開門,領她從花園一側進入后院,來到別墅一層的保姆房。

    這兩間房簡直是為趙鳴雁量身定做,里頭那間帶扇小窗,窗口是院中繁茂的花草,是一幅隨四時變化的風景畫。她挎著包站在房間里,想到女兒坐在窗前寫作業的樣子,不自覺彎唇。

    白芙裳倚著門框看她,手里無聊轉一串鑰匙,聲線懶洋洋,“怎么樣,還不錯吧。”

    “家里的阿姨都有這樣的屋子住嗎?”趙鳴雁回頭,一雙眼睛亮亮的。

    “當然。”白芙裳說:“劉阿姨就住在妃妃隔壁,方便照顧孩子。不過她再過兩個月就要走了,她掙夠了錢,兒子也大學畢業,準備回家養老。”

    趙鳴雁心定下來,原來是因為劉阿姨要走了。

    有錢人家里總是缺不了保姆的,孩子大了不必再像從前那樣照顧,但打掃做飯等種種活計,都需要人來做。她就怕自己沒活干。

    “你要睡哪一間?”白芙裳已經是閑聊的口氣。

    “外面吧。”趙鳴走到外間床邊坐下,屁股輕輕顛兩下,“里面留給小水。這床真軟。”

    日租房的比工地的軟,保姆房的又比日租房軟。

    “還有更軟的呢。”白芙裳似笑非笑。

    “哪里呀。”趙鳴雁東張西望。

    當然是在白芙裳的房間里,但她現在不說,只是笑。

    趙鳴雁放下包,去按按里間那張床,又按按外間這張床,“都一樣嘛。”

    “你以后會知道的。”白芙裳說。

    “難道是太太你的床。”趙鳴雁朝她抬起臉。

    呀,倒還真不笨。白芙裳一挑眉,不置可否。

    安頓好,白芙裳親自帶趙鳴雁參觀房子,二樓的幾間著重介紹:

    “這是我的房間,這是妃妃的房間,這是老昆的房間,還有他的書房……”

    趙鳴雁探頭探腦,“太太跟先生是分房睡呀。”她現在80%確定昆老板不行。

    “怎么,不行啊。”白芙裳雙手抱胸,“家里房間多。”

    趙鳴雁哪敢吱聲,嘴巴抿緊了。白芙裳扭著腰在前面走,想想又回頭說:“他夜里打鼾,我沒辦法睡。再說,這把年紀,還成天黏在一起干什么。”

    “太太說得是。”趙鳴雁點頭哈腰。

    頭天到家,白芙裳要她露一手,趙鳴雁收拾好屋就去了廚房,劉姨把主場讓給她。

    晚飯前一個小時,昆妲從同學家玩回來,就發現家里多了個人,她站在廚房門口看,覺得這背影有些眼熟,走進屋去。

    趙鳴雁轉身在消毒柜里拿碗,沒注意身后有人,踩了她一腳。昆妲“嗷”一嗓子,正要發火,抬頭見是張熟面孔,驚喜睜大眼睛,“怎么是你啊。”

    她單腳原地蹦跶,趙鳴雁趕忙彎腰去看,問她疼不疼,她說話跟她媽一樣直接,“你來我家干嘛呀。”

    白芙裳上前把女兒領走,過了五分鐘,昆妲又回來,“你是我家的新阿姨啊。”

    趙鳴雁扭頭看她,這會兒看清了,她兩腳內八站著,手背在身后,穿一條蓬松的白裙,頭發長長披散著,簡直就是縮小版的白芙裳,眼睛尤其的大和亮,鼻子和嘴巴都小小。

    知道這孩子長得漂亮,遠的近的看過好幾次,這次的感覺最為直觀,才十一歲,已經是個小美人。

    趙鳴雁疼孩子,卻不懂怎么跟孩子溝通,同齡的昆妲也是一樣。

    她問她就答:“我是新阿姨。”

    “嘿嘿!”昆妲轉身歡呼著跑走。

    趙鳴雁看她背影消失,轉身繼續手邊的活,沒過兩分鐘,昆妲又回來了,兩手攀著門框朝里面說話:“你女兒叫什么名字啊。”

    白芙裳果然說到做到,已經把孩子預支給昆妲了,所以她理所當然對將來的玩伴感到好奇。

    趙鳴雁回答:“江飲,江河的江,飲水的飲。”

    “她很喜歡喝水嗎?”昆妲手指點著下巴。

    “大概吧。”趙鳴雁不知該怎么解釋,江飲的名字是外婆后來給起的,有個挺好玩的故事,但現在不是講故事的時機,于是只好說:“她小名叫小水。”

    “我知道了。”昆妲再次轉身跑走。

    趙鳴雁繼續忙活,估計她過不久還得來,果然,一把青椒還沒切完,她一顆小腦袋從旁邊冒出來,“她能不能明天就過來。”

    怕趕不上晚飯的點,趙鳴雁邊干活邊同她聊,“她在老家上學,得小學畢業才能過來。”

    “她跟我一樣上五年級。”昆妲掰著手指頭算,“還有那么久啊!”

    趙鳴雁說是啊,胳膊肘往旁邊拐,讓她往后避避,擔心切辣椒的汁水濺她眼睛里。

    這次打聽清楚,昆妲就沒再回來,晚飯時昆志鵬到家,趙鳴雁聽見白芙裳在客廳里說話,隱約提到自己,圍裙擦擦手,適時把剛出鍋的一盤菜端出去。

    昆志鵬面相其實不錯,看著好脾氣,也沒什么有錢人的架子,只是年紀大了有些發福,身子胖。

    他比白芙裳大個十來歲,是二婚,昆妲上面還有個姐姐,叫昆姝,讀寄宿高中,不常回來。

    這些都是劉姨跟她講的,為了讓她快速熟悉家庭成員。

    昆志鵬對趙鳴雁的出現并不感到意外,和和氣氣招呼她一起上桌吃飯,趙鳴雁先望向劉姨,再望向白芙裳,得到肯定答案后才去廚房拿自己副碗筷。

    飯桌上有昆妲在,一點也不冷清,她很受寵,說話沒完,多大音量也不會挨訓,她也乖,不挑食,就是講話有點不過腦子,想到什么說什么。

    趙鳴雁在心里把她和江飲的性情做比較,知道她這都是被慣出來的毛病,但無傷大雅。

    她好快樂,好像從來沒受過什么委屈,小刁蠻小任性,但并不討人厭。

    我的女兒呢?真幸運,以后能過上好生活了,出門跟主家的小姐一起車接車送,不必再頂風冒雨走十幾里的山路上學,可以住在靠近花園的小房子里,睡在軟床上。

    吃完飯,趙鳴雁去洗碗,昆妲又找來了,還是打聽她的玩伴,“你有小水的照片嗎?”

    才一頓飯的功夫,她就開始喊人家的小名了,也是跟她媽一樣自來熟。或者說,她已將那位預支的小伙伴認定為私人所有物。

    趙鳴雁在圍裙上擦擦手,手機里把江飲的照片翻出來給她看。

    照片是今年過年拍的,孩子穿件鵝黃的棉襖,兩手揣袖子里站在家門前的水泥地上,腦袋左右扎了兩只馬尾,咧嘴笑得很開心。

    “她好瘦,看起來比我高一點點。”昆妲指著照片上江飲空空的褲腿,抬臉看向趙鳴雁,“像一只金絲猴,你覺得像不像。”

    趙鳴雁看著她,“哪里像。”

    昆妲兩手比劃,“衣服鼓鼓的,上身看起來很圓,而且是黃色的,手和腳又很細很長,動物世界里的金絲猴就是這個樣子。”

    趙鳴雁吸了一口氣,“你想象力很豐富。”

    昆妲自得,“當然啦!我每次寫作文,老師都這么夸我。”

    好吧,童言無忌,趙鳴雁不跟她計較。

    家里現在兩個阿姨,事情分著做,趙鳴雁洗完碗劉姨就讓她回去休息了。

    她快走到客廳門口,卻忽然頓住腳步,似有所感回頭望去。

    白芙裳就站在二樓圍欄邊看她。

    “太太。”趙鳴雁正過身子,“還有什么吩咐。”

    白芙裳淺淺吸氣,胸口小幅度起伏,微微揚起下巴,被她這聲“太太”叫得渾身舒暢。

    趙鳴雁叫昆志鵬跟家里其他人一起叫老板,卻唯獨叫她“太太”。這兩個字從她嘴里吐出來就這么美,美得人渾身都酥了。

    “你的廚藝很不錯,以后或許可以接替廚師的位置。”白芙裳誠心誠信稱贊她。

    “多謝太太夸獎。”趙鳴雁淺淺一鞠躬。

    白芙裳笑起來,“回去休息吧,希望你能睡個好覺。”

    趙鳴雁聽從吩咐,與她道別。

    回到住處,趙鳴雁洗過澡躺在床上,聞見枕頭和床單飄出的洗衣液香味,掌根撫摸身下材質棉柔的床單,如在云端,手腳都沒有知覺了。

    陷入深睡之前,她隱約記得好像有樁事情還沒辦,又實在想不起來,心里揣著個疙瘩,三個小時后,她猛地驚醒,從床上坐起來,披衣就往門外走。

    外頭天全黑了,花園里庭院燈像一個個發光的小蘑菇,蟲聲交匯,趙鳴雁沿著鵝卵石小徑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前。

    圍著房子繞了半圈,到大門口,客廳門還沒關,頭頂巨大的水晶燈從天花板垂吊下來,四處不見人。

    攀著扶手往二樓走,趙鳴雁挨個數,“妃妃的、老板的、太太的……”

    也是睡迷糊了,她連門都忘了敲,壓下門把手,徑直推門而入。

    房里燈亮著,卻不見人。

    難道在妃妃的房間?趙鳴雁關閉臥室門,正要往前走,身后一扇門內隱隱傳來說話聲,是白芙裳的聲音。

    在書房。

    趙鳴雁調轉腳步,徑直推開書房門,白芙裳果然就坐在桌后面,一張臉被電腦屏幕照得白瑩瑩。

    “太太我來了。”趙鳴雁欣喜出聲。

    她險些忘了大事!

    偏過臉朝門口看過去,白芙裳快速往窗邊瞟了眼,眉頭皺起,“你來干什么?”

    “哄你睡覺啊。”趙鳴雁說。真是有驚無險,幸好她想起來了。

    “什么睡覺?”書柜后面走出個人,不是昆志鵬還能是誰。

    白芙裳豁地起身,皮椅彈到墻邊,轉了半個圈,她大步朝門口趙鳴雁走去,“她說她睡不著覺!”

    “睡不著覺?”昆志鵬跟著走出來,手里捧一本書,推推鼻梁上眼鏡,“失眠了,是不是認床,不習慣。”

    “我來幫她解決!”白芙裳扯了趙鳴雁手腕大步走出,門“砰”一聲合攏。

    趙鳴雁被她拖拽著下樓,出了大門直接往花園走,沿鵝卵石小徑,走到后院一樓的保姆房才停。

    扯著趙鳴雁胳膊把她扔進屋子里,白芙裳抬腳踢上房間門,尖尖的手指頭戳出去,指著趙鳴雁鼻梁,“你找死啊!你活膩啦!”

    被逼到床邊,趙鳴雁一屁股坐下,還犯迷糊,“我怎么了。”

    “你跑到他面前胡說八道什么!什么睡覺!你想害死我呀!”

    白芙裳兩拳亂揮,長發四舞,三十好幾人,還是小女孩的動作,抓狂起來一點形象不顧。

    趙鳴雁看著她,啟唇試圖辯解,張口卻無言。

    幾秒的無聲息后,她慢慢冷靜下來,開始分析她,分析她的過度反應。

    如果白芙裳真像自己說的那樣,需要人哄睡,昆老板與她十幾年夫妻,怎么不曉得呢,她又何必對他隱瞞。

    是哪一環出了錯?趙鳴雁蹙眉思索,還是從一開始就誤解了、忽略了。

    “等一等。”趙鳴雁抬手制止她的發狂,“你說什么哄睡。”

    白芙裳兩手叉腰,“干嘛!”

    趙鳴雁瞇起眼睛,“你不會是對我有什么企圖吧?”

    所以這娘們兒到現在才反應過來?白芙裳雙手抱胸,翹起下巴垂眼睨著她。

    “你……”趙鳴雁想起來了,想起許多她過去不曾留意的細節。

    想起她搭在腰間的手,她說她的腰“好有勁兒”,她腳尖蹭過她的小腿,她眼神中的許多意味不明,她總是若有若無的身體接觸……

    房間只開了一盞床頭燈,對面女人應該已經洗過澡,換了件暗紅的吊帶睡裙,領口拉得極深,輕薄布料下豐厚本錢輪廓柔軟清晰。

    一坐一立,視線避無可避。

    慢慢偏過臉,趙鳴雁垂下眼簾,沉默。

    “不愿意?為難了?”白芙裳一腿蹬在床沿,傾身湊近她,香甜吐息噴灑。

    視線描繪過對方瘦削的側臉,高直的鼻梁,白芙裳伸出手,指尖沿她清晰的頜骨線條緩緩滑至下頜,指節一勾,輕托起,迫使她抬起臉來,“你知不知道,你耳朵好紅啊。”

    第 33 章 你一來哄我,我就好了

    面前這張臉, 無論看多少次,都不免因她驚人的美貌而失語。

    趙鳴雁總是不敢多看,也不敢細看, 如果一定要對視, 她會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眼睛,直視白芙裳的眼睛而忽略其它。

    另有一點,趙鳴雁忘了從哪里看來的, 大意是說話時看著別人的眼睛會顯得更真誠, 更容易得到體諒。

    所以坐公交車兜里少一塊錢的時候, 趙鳴雁也試著用此類真誠的眼神凝望著司機師傅,試圖感化。

    她不言不語, 只深深地望著,耗得久了,對方總是先敗下陣來, 沖她無奈一點頭、一揮手, 允了。

    日子久了,趙鳴雁的這雙眼睛大概是練出來, 看誰都含情脈脈, 老道如白芙裳竟然也上鉤。

    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誰也不能說自己絕對無辜。

    趙鳴雁的臉稍帶點苦相, 嘴角微微下撇, 搭配細長的鼻梁和一對深凹的眼窩, 她身體瘦高又微微駝背, 像愛人死了八百年每天都郁郁寡歡隨時準備去殉情。

    被這樣一雙眼睛看著, 確實很容易讓人產生誤會, 誰撞進她眼睛里都成了死而復生的白月光。

    尤其是現在,那雙紅到滴血的耳朵, 落實她口硬心軟的清冷自持人設。

    白芙裳眼睛已經迷了,“你為什么會耳朵紅啊,你害羞啦。”

    她偏頭去觀察趙鳴雁的臉,嚇得煞白,像怕死了她,可耳朵卻這么紅,證明她起身羞得不行。

    “我耳朵紅嗎?”趙鳴雁捏住一邊耳垂,不燙啊,沒什么感覺。

    “是另一只。”白芙裳捏住她的手,舉高,撫向她左耳。

    趙鳴雁登時如被火燙,她試著縮回手,白芙裳緊捏著不放,說話間吐息噴灑在她耳廓,更是火上澆油。

    “瞧瞧你嚇成這樣。”女主人在保姆房的小床邊坐下,一雙無骨的手細細撫過她衣上褶皺,“我只是想跟你交朋友嘛……”

    “你看看,我倆結婚早,生孩子也早,因孩子結緣,孩子又是同歲,這是天大的緣分吶,我千方百計把你留下來,就是想跟你交朋友,閑來說說知心話。”

    “太太想說知心話,也不用一直摸我大腿。”趙鳴雁把臉沖著墻,只用那只紅得快燒起來的耳朵對著人。

    她主宰不了身體,索性放棄,全部交給對方,讓呼吸和視線遠離,保持清醒。

    “摸摸大腿怎么了,誰還沒有兩條大腿,我只是想跟你說說話……”白芙裳思考兩秒,“習慣性,手邊拿個東西玩唄。”

    “也不用玩我吧。”趙鳴雁把手掙脫出來,身子扭到一邊去。

    白芙裳也不惱,“瞧瞧你這樣兒,還跟黃花大閨女似的,你不知道這樣反倒讓壞人來興趣?”

    她手指在趙鳴雁大腿上好玩畫圈圈,“什么樣的女人才叫人害怕,知道嗎?你越弱別人就越強,你要敢扯開領口,胸脯袒出來跟人罵街,十條街也罵不過你……”

    “可你要是畏畏縮縮,只敢蜷在角落里,你就只能挨欺負。這是最簡單不過的生存之道,難道你不明白?”

    趙鳴雁屁股一抬一落,遠離她,“我們那地方,犯不著這么生存。”

    白芙裳跟隨她動作,幾乎是無縫銜接,眨眼又貼上,屁股肉挨著屁股肉,“可你現在不是在沙場,也不是在老家,識時務者為俊杰,你是聰明人,難道不懂?”

    趙鳴雁倏地扭過頭,滿目震驚。

    “怎么?”白芙裳挑釁一揚眉,“后悔了。”她哼哼笑起來,“晚啦,合同都簽了。哎呀我說你這鄉下女人,該說你是蠢還是聰明,簽了賣身契都不知道,這一簽十年,你往哪兒跑?”

    “十年?”趙鳴雁聲調拔高。

    她認真看過合同,可那時候光想著占便宜,想著女兒的學費和生活費,盤算著主家無故辭退要賠償的錢財數目……唯獨漏了合同期限。

    “我得在你家干十年?”趙鳴雁不可置信。

    白芙裳伸手指她,“你可別說我騙你,我一早就跟你說過的,是你沒聽。你可別說了,我真后悔沒給你錄下來,你當時那饞樣兒啊,像天下掉塊大餡餅,張嘴都不知道該從哪兒開始吃!”

    “被主家無故辭退還能拿賠償呢!”白芙裳模仿她當時心理,兩手在空中舞,“筆呢筆呢,還不趕緊簽!肯定是打合同的人疏漏了,趕緊簽,讓她們后悔也來不及!”

    趙鳴雁無言以對。

    她的表演有夸張成分,但……當時好像是這么一回事。

    “那還不好?鐵飯碗。”白芙裳翻她一記大白眼,“劉姨從我懷妃妃那陣就來了,現在妃妃十一歲,她吃住都在家不花錢,掙凈錢,把兒子供到大學畢業,自己買了養老保險,后半輩子都衣食無憂。”

    “只是她老了,確實干不動了,這不你來了,就接替她唄。”

    “劉姨也要哄你睡覺?”趙鳴雁好奇。

    “誰哄誰睡覺?”白芙裳問。

    趙鳴雁想想又重說:“那劉姨夜里也要哄太太睡覺嗎?”

    “你去問她唄。”白芙裳搖頭晃腦。

    趙鳴雁再次沉默,但心里已有了些松動。

    如果是劉姨的話……白芙裳總不可能跟一個比自己大十幾歲的阿姨發生什么吧,她們相處時看起來挺正常的。

    難道是誤解她了?

    或許女主人只是單純需要陪伴。

    “那太太深夜到我房間……”趙鳴雁說回前話。

    “才十點,怎么算深夜。”白芙裳看向她床頭鬧鐘,“再說,不是你先去房間找我,要跟我睡覺?”

    “是哄睡。”趙鳴雁糾正。她承認自己第一天到家,確實有些緊張,“是我失了分寸。”

    “沒事,我不怪你,我跟你過來,就是閑聊天,白天都沒時間跟你說話。”白芙裳親親密密摟著她胳膊。

    “好吧。”趙鳴雁稍放松了神經,“下次沒有太太吩咐,我不會再亂闖。”

    “我也是太著急了。”白芙裳嘆氣,“你看我,大房子住著,鈔票花著,日子表面看相當不錯,對吧。可我的苦誰又知道呢,我跟昆志鵬結婚十幾年了,你覺得他人看起來其實還不錯,對吧,可是他根本不愛我。”

    就開始談心了嗎?趙鳴雁沒想到這么快,有些無所適從。

    可女主人的傾吐已經開始,“之前我給你介紹家里,你是不是也發現了,我跟昆志鵬是分房睡的?”

    趙鳴雁輕輕點頭。

    “你還以為他不行,是吧?”白芙裳問。

    趙鳴雁再次點頭。

    “可就是再不行,兩口子也沒必要分房睡呀,他打鼾再厲害,我也不是不能忍受。”白芙裳話至此,眼眶里已泛起淚花,“相敬如賓,貌合神離。”

    “太太……”趙鳴雁身子完全轉過來,回握住她的手,“你別哭。”

    “可昆老板為什么呢?”趙鳴雁不理解,“太太這么漂亮。”

    “這種事,跟漂不漂亮沒關系的。”一行清淚自她面龐快速滑落。

    趙鳴雁心口一跳,手忙腳亂去擦,又擔心粗糙的手心弄疼了她,扯起睡衣的袖子點點輕拭。

    “難道他外面有人了?”趙鳴雁胡猜,“他喜新厭舊?”

    如果是這樣她就理解了,男人偷吃跟家里女人漂不漂亮確實沒什么關系,他們就是賤。

    “他要是外面有人倒好了。”白芙裳手背抹過眼淚,“我不想說,顯得是我惡人先告狀。你且看,你總會有明白的一天,等著吧,你不久就會知道的。”

    “好吧。”趙鳴雁無話了。

    “你真好。”白芙裳感激望向她,“這天底下,就只有女人真的會對女人好,不是貪圖美色,也不是愛慕錢財,是真心換真心的好。”

    “太太說的是。”這一點趙鳴雁認同。

    “男人就是世上最惡心最骯臟的生物。”白芙裳激憤起來,“幸虧我生的是個女兒,不然生下來我就給他在馬桶里淹死。”

    “可不能這樣!”趙鳴雁狂擺手,“又不是舊社會了,犯法的。”

    “舊社會淹死的女嬰還少?”白芙裳不以為意。

    “現在是新社會了嘛。”趙鳴雁連連幫她撫胸順氣,“太太別為那些沒發生的事生氣了,妃妃很乖的,小美人一個,又貼心。”

    “要不說幸好呢。”白芙裳哼哼兩聲。

    說了這許多,趙鳴雁防備卸下大半,美人垂淚,總是惹人憐惜,她給她吹吹眼睛,讓她別哭了,然后把她送回房間。

    女主人的房間很大,美式復古裝潢,家具樣樣精致,窗簾和地毯花紋繁復,壁紙貼滿四周的墻。

    她鎮得住這份貴氣,躺在床上,長長的頭發披散著,輕輕抓著趙鳴雁的手,“謝謝你,謝謝你今晚陪我談心。”

    “沒關系。”趙鳴雁哄小孩一樣拍拍她胸口的薄被,“能為太太排憂解難,是我的榮幸。”

    “那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白芙裳也回以她一個孩子的笑,“希望你能做個好夢。”

    趙鳴雁走到門口,“太太晚安。”隨后合攏門。

    白芙裳安靜躺在床上,心中默數五個數,隨后起身,從房間酒架上取下一瓶紅酒,倒了小半杯舉著手里晃著醒,踱步至窗邊。

    趙鳴雁剛好走到樓下,背影在夜色中更顯纖瘦,如一只幽蝶在花園里飛過,落入枝葉間棲息。

    ——“太太這么漂亮。”

    ——“是我的榮幸。”

    ——“晚安。”

    這鄉下女人都哪里學來的呀,看著木頭似的,嘴里卻說不完的好聽話。

    平時電視估計沒少看。

    接下來幾天,趙鳴雁都在跟著劉姨熟悉家里,現在她心里踏實了,前十年賣身男人,后十年賣身東家。

    人活一輩子,可不就賣來賣去的,賣給車、賣給房、賣給兒女。也有賣給天賣給地,賣給花和鳥,賣給川藏線,賣給布達拉宮,賣給全世界的好去處……

    小學校已經放假了,昆妲每天作業不寫,從早玩到晚。

    但趙鳴雁發現她朋友很少,有個姓蘇的女孩常跟她來往,但那女孩最近跟著爸媽出國了,她沒得玩,就整天躺在沙發上看動畫片。

    劉姨說:“家里條件好,嬌生慣養的,脾氣大不合群正常。她其實聰明得很,曉得拿零食換朋友,小時候常帶人回家,現在不了,說沒意思,寧愿自己一個人待著。”

    趙鳴雁大致能理解,任何關系都講究一個門當戶對,昆家的條件,昆妲想交朋友不是難事,卻也容易交到壞朋友,看來她已經有過體會,現在選擇一個人。

    想起昆妲昨天一直打聽江飲,趙鳴雁多少能理解白芙裳的用心。

    那江飲呢,趙鳴雁有點擔心她不能適應,但也只有一點點。

    孩子長得像她,性子卻隨爹,有點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小時候腦袋給水泡過……

    不過還早呢,趙鳴雁暫時清空腦袋,看昆妲歪在沙發上悶悶不樂,瞧見花園池塘邊種了些菖蒲,去剪了一把回來,拿到客廳,當著昆妲的面開始編起小花籃。

    昆妲果然被吸引,兩手托腮趴在桌邊看,連連驚嘆。

    花籃有碗那么大,趙鳴雁兩手捧著送給她,“喜不喜歡。”

    她用力點頭,說“喜歡死了”,“那我可以拿來裝什么呀。”

    “花籃花籃,就裝花唄。”趙鳴雁說。

    “我去花園里剪一些裝滿,送給媽媽!”昆妲操起剪刀就往外跑。

    趙鳴雁擔心她傷著手,提著小花籃跟出去。正是繡球和月季的季節,趙鳴雁幫她剪了幾朵月季,小心修了尖刺盛在花籃里,正牽著她往回走,門口傳來動靜。

    平日接送昆妲上學那輛黑車停在門口,車門開,下來個瘦高的女孩,戴一副黑框眼鏡,穿校服,司機幫她把行李箱拿出來,她自己提了往前走。

    “是姐姐。”昆妲嘀咕了句。

    白芙裳已經歡天喜地從屋里沖出來,趕忙開門去迎,“小姝回來啦!”

    趙鳴雁想起來了,昆志鵬跟前妻生的女兒,昆妲同父異母的姐姐,叫昆姝,在寄宿學校念高中,平時不常回來。劉姨跟她說過的。

    女孩看著十六七歲模樣,已經跟白芙裳差不多個頭,趙鳴雁驚奇發現,這孩子眉眼間竟與白芙裳有幾分相似。

    但白芙裳肯定不是親媽,她熱情得就不像個親媽,昆姝對她的厭煩和嫌棄也生分得很。

    白芙裳去接昆姝手里的行李箱,被她抬手擋開,她聲音冷冷的,“我有手。”

    “那你餓不餓,路上累了吧,我讓阿姨馬上給你做飯,你想吃什么……”白芙裳上趕著撿她的白眼。

    昆姝徑直往里走,門口換鞋,“不用你管。”

    白芙裳趁機去提她行李箱,“我幫你拿上樓吧。”

    “我說了不要你管!”昆姝拔高音量,身體撞開她,行李箱在地面滑行出一段距離,轟然倒地。

    趙鳴雁牽著昆妲走到門口,初來乍到,頓感棘手,不知這事她能不能摻和。

    “我來我來。”幸好劉姨及時出現,把行李箱從地上扶起來,提著往樓上走。

    白芙裳僵著手站在那,等昆姝背影消失在走廊,才無奈朝著趙鳴雁一聳肩,“后媽難做。”

    “你也知道你是后媽,不是你自己上趕著給人做后媽?”

    眾人抬頭,聲音的主人再次消失。

    白芙裳坐到沙發上,板著臉不說話了。趙鳴雁晃晃昆妲的手,指一下她手里的花籃。

    昆妲捧著花籃歪進白芙裳懷里,“送給媽媽。”

    白芙裳一手接了,一手摸摸她的臉,親親她柔軟的臉蛋,“幫媽媽送給姐姐吧。”她把昆妲輕輕往外推,“到樓上去,說花籃送給姐姐,然后問問她想吃什么。”

    昆妲在她兩條胳膊里撅著屁股往后躲,“我不敢。”

    “沒事的,姐姐只是剛回家,累了,加上學習壓力大才發脾氣,就得你去哄哄她,妃妃最厲害,幫媽媽哄哄她吧……”白芙裳說著把她往樓梯口推。

    昆妲猶猶豫豫往樓上走,白芙裳鼓勵:“沒事,去吧。”

    趙鳴雁憂心忡忡往樓上看,果然沒過幾分鐘,孩子響亮的哭聲爆發。

    下面兩個大人一前一后往樓上沖。

    昆姝房間門大敞著,人站在書桌邊,昆妲坐在地上,正咧著嘴“哇哇”哭,花籃掉在地上,幾朵花被踩癟,有花瓣散落四周,她們之間應該發生過肢體觸碰。

    “姐姐推我!”昆妲看見媽媽,哇哇哭著告狀。

    “是你非要把東西放我桌上!”昆姝大聲辯解。

    “她推我,她讓我滾開!”昆妲聲音比她更大。

    “誰讓你非要往我桌上放東西,我準你放了嗎?”昆姝說著朝地上花籃猛跺了兩腳,“誰要你們假好心!”

    昆妲尖叫著撲上去,嚷嚷說“姨姨送給我的花籃”,張嘴就咬住她大腿肉。

    這下好,亂套了,大人小孩全擠成一堆,昆妲在白芙裳懷里哭得撕心裂肺,劉姨把昆姝拉開,兩邊開始對罵。

    白芙裳罵她不識好歹,還欺負妹妹,“對你天好地好,你都不領情,你的心石頭做的吧!妹妹送你禮物,你不接受就算了,你做什么毀她的東西!你有什么資格毀她的東西!”

    昆姝不甘示弱,罵白芙裳騷貨不要臉,“不是你跟我媽長得有幾分像,你能嫁進我們家?你有資格在這兒跟我耍橫?你真把自己當這個家的女主人了?”

    “那你媽就是死了,你再不服我,我也是你法律意義上的媽!你學校開家長會老師還是得給我打電話!”

    “我就是不服你,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安的心,你就是故意讓她來找我的茬,故意跟我吵架,你就是看我不順眼!”

    此類爭吵,過去應該常有發生,話一遍又一遍都嚼爛,可每一次吐出來,威力都不曾削弱。

    白芙裳看著她,感到深深的無力,她抱起昆妲,起身就走,“你就守著你那死鬼媽活一輩子!”

    昆姝沖到門口,“到你死那天,我都不會叫你一聲媽!”

    趙鳴雁在門口站了兩秒,跟著白芙裳去了昆妲臥室。

    孩子好哄,趙鳴雁答應再給她做個更大的花籃,哭累了喂些水就乖乖睡去,大人心結卻難解。

    白芙裳回到客廳沙發,抱膝坐在一角,趙鳴雁也不知該怎么安慰,兩方積怨肯定不是一天兩天了。

    客觀來說,其實都沒什么大錯,只是缺了個重要角色在中間調和。

    這個重要角色就是昆志鵬。

    到晚飯時間,昆姝悶在房間不出來,昆妲還睡著,餐廳冷清,白芙裳用滿桌子的碗碟來發脾氣,昆志鵬默默忍受,毫無作為。

    一方是自己親生女兒,另一方也是自己親生女兒,他覺得難辦,干脆誰也不哄。

    他的和氣在這種時候就成了沒擔當,成了窩囊,白芙裳再怎么發火,也是拳頭打在棉花上。

    “你人死了?你是尸體嗎?!”白芙裳忍無可忍,猛地起身,餐桌椅在身后倒地。

    昆志鵬臉上堆出個笑,“小芙別生氣嘛,想買什么就買,卡隨便刷。”

    白芙裳抬手就摔了飯碗,“我買你媽!”

    “沒事,明天早上就氣消了,去買包,好吧。”昆志鵬沖她擠眉弄眼。

    “你就一直這樣,一直什么也不管不參與,女兒不是你生的?你以為有錢什么都能解決?”白芙裳尖聲質問。

    昆志鵬站起來,想去拉她手,“老婆別生氣。”

    “我不是你老婆!”白芙裳猛地揮開他,“你去地底下跟你那死鬼老婆做伴去吧!”

    “我老婆是你呀,小芙。”昆志鵬還笑嘻嘻,“我只有你一個老婆。”

    “我是你媽!”白芙裳轉身就走。

    等到飯后,趙鳴雁默默去收拾碗碟。

    昆志鵬上樓去敲臥室門,站在走廊上干巴巴喊,一會兒“小姝”一會兒“小芙”,沒人搭理,他受不了家里的壓抑氛圍,索性放棄,換了衣服出門瀟灑。

    昆妲倒是還好,睡醒餓了嚷嚷要吃飯,收到趙鳴雁送給她更大的草編花籃,又美滋滋樂淘淘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趙鳴雁給昆妲熱了飯,切了些水果端上樓,門口叫了好幾聲白芙裳才把門打開。

    “太太,吃點甜的,心情好。”趙鳴雁把果盤端到她面前。

    白芙裳紅著眼眶坐在床邊,沒哭,更多是氣的。

    “太太。”趙鳴雁又喊了一聲。

    白芙裳仰起臉看她,“你現在知道我在這個家有多不容易了吧,被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指著鼻子罵,就算是陌生人,我的年紀也夠資格讓她叫一聲阿姨吧,她就那么罵我!”

    她眼淚說著就掉下來,“我還專門找人打聽她們學校放假時間,派車去把她接回來,進門噓寒問暖,她不領情罷,推了妹妹還那樣罵我……”

    她哭起來真是極美的,控訴時表情很小,絕不難看,聲音卻十足哀怨委屈,趙鳴雁放下果盤,手忙腳亂翻出紙巾,坐到她身邊為她擦拭。

    她哭著哭著,身子就歪到人家懷里去,趙鳴雁不好推開她,僵著背不動,女人哭得又熱又軟,一張梨花帶雨的臉湊到近前,“你現在知道,為什么分房睡了,那個老不死的,心里還放不下他前妻。”

    趙鳴雁“嗯嗯”點頭,“我現在知道了。”

    “他還不如你疼我。”白芙裳兩條水蛇樣的胳膊圈住她的腰,“你還給我擦眼淚,給我切水果。”

    “這是我應該做的。”趙鳴雁成了一尊石像。

    “還是你好。”白芙裳把頭枕在她肩膀,“你一來哄我,我就好了。”

    這好得也太快了吧。

    “那太太吃水果吧,吃了甜的心情好。”趙鳴雁欲起身,想跑。

    白芙裳稍稍松開胳膊,臉蛋迎著她,“那行,你來喂我吃。”

    第 34 章 這這這,這成何體統

    就把她當個受委屈的孩子照顧吧, 趙鳴雁這么想著,稍探身端起果盤。

    白芙裳歪在她懷里不動,嘴大張著, 等喂。后背貼前胸的, 趙鳴雁兩條胳膊迫不得已把她圈起來,偏頭去找到她的嘴,小塊的蘋果填進去。

    她閉上嘴巴嚼, 離得太近了, 趙鳴雁可以清楚聽見她口腔中清脆的咀嚼聲。

    “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

    想象果實在她唇齒間迸發、碾碎, 甜蜜的汁水沾染她柔軟的口腔內壁和舌頭,以及吞咽時喉嚨小幅度的起伏……

    人與人之間的個體差異是如此巨大, 因為是白芙裳,日常中再普通不過的一環,變得美妙絕倫。

    趙鳴雁領略到了女人身體那種極致而通透的美, 皮膚的溫度、平滑度、彈性, 盤繞在發間和脖頸處的淡淡香氣,說話時胸口傳出的低頻震動。她緩緩呼出一口氣。

    耳邊一聲極淺的喟嘆, 白芙裳扭過頭, 視線落在趙鳴雁鬢發虛掩下一雙赤紅的耳朵,隨即流連過她微蹙的眉和克制緊抿的唇。

    “趙鳴雁。”她輕聲呼喚她的名字。

    “太太……”她回以呢喃。

    一雙沒骨頭的手落在趙鳴雁襯衫后背的收腰處, 手指靈活地滑進去, 趙鳴雁渾身一顫, 空瓷盤掉在厚實的羊毛地毯上, 發出“咚”的悶響, 像把她渾身的力氣都抽出來摔砸到地上, 她軟倒在云朵般的大床。

    “太太——”她試圖喚醒對方,也是喚醒自己, 卻渾身使不上力氣,兩手欲拒還迎。

    涼滑的長發垂散在領口,才感覺到空氣中的冷意,隨即又被滾燙的呼吸熨帖,女人霧蒙蒙的一雙眼像是喝醉。

    蘋果好像是有股子淡淡的酒氣,可也不至于吃醉,身上這座軟綿綿的小肉山多半是在裝瘋。趙鳴雁慢慢找回力氣,將她解扣的兩只手腕捏在胸前,“太太,別這樣。”

    “哪樣兒?”白芙裳聲線懶洋洋,給擒住也不慌,用鼻尖來拱,來嗅。

    “太太,你要自重啊!”趙鳴雁一個挺身翻轉上下,把她反摔在床上。

    她發出很受用的一聲婉轉低叫,興奮慘了,臉上的笑是等著人來撕碎她。

    趙鳴雁大駭,撿起地上白瓷盤,飛快奪門而出。

    太可怕了!

    慌里慌張逃出門去,正遇見從昆姝房間出來的劉姨,趙鳴雁呼吸停滯。

    她假裝若無其事,硬著頭皮同劉姨說話:“小姝吃了吧?”

    “吃了。”劉姨淡聲,隨即手指點點自己心口,轉身下樓,期間面上表情沒有變化。

    趙鳴雁不明所以,走出兩步才恍然意識到什么,低頭一看,她襟前大敞著,露出里頭淺顏色的半片內衣,心窩位置被細咬出一小片紅粉。!!!

    趙鳴雁神志八級大地震。

    快速下樓,把瓷盤扔進廚房,趙鳴雁攏了襯衫拔腿就跑。

    穿過花園,鵝卵石小徑上狂奔,反鎖房間門,趙鳴雁把自己裹在大被窩里,感覺世界觀都崩塌了。

    白芙裳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她就是個狐媚子!蜘蛛俠!趙鳴雁更多是被自己反應嚇到。

    她手在被子里從領口探進,按在心窩,指骨收攏抓捏幾下,眉頭充滿深深的不解。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可不能讓孩子知道她是這樣的媽媽,孩子爹才死了多久啊,這這這,這成何體統。

    趙鳴雁扯被蒙頭,睡大覺。

    也許是受到了驚嚇,整夜她都睡得不太好,夢見白芙裳變成一只小蜘蛛從門縫里爬進來,吊在她頭頂的天花板,然后變成一只大蜘蛛落在床上,又變成人的模樣,在外頭敲碎她藏身的核桃殼,橡皮人一樣緊緊把她纏起來,皮貼皮肉貼肉地磨。

    鬧鐘響,趙鳴雁猛地驚醒,渾身大汗淋漓。

    洗完澡照常開始一天的工作,她們不可避免在餐廳相遇,當著孩子的面,白芙裳如常跟她打招呼,昨晚的事好像喝醉斷片不記得。

    “太太。”趙鳴雁端來早點。

    “坐下一起吃。”白芙裳下巴指指身邊的位置。

    趙鳴雁猶豫半秒,順從落座,目光狀似不經意從她臉上掃過,企圖找到些與往日的不同尋常。

    該怎么描述這種心理呢,一種“加封”,或是一絲特別?

    “試試陳師的手藝。”白芙裳給她碗里夾了一只蝦餃皇。

    趙鳴雁筷子夾起,小小咬了一口,加冕完成,從此她是趙貴妃。

    “真好吃。”趙鳴雁手背輕拭過嘴角。

    “瞧你那傻樣兒。”白芙裳淺白她一眼。

    劉姨此刻是個無知無覺的瞎眼老太婆,桌面上的調情全部屏蔽。

    昆妲在飯桌上問“爸爸昨天晚上回來沒”,趙鳴雁默默用餐,豎著耳朵聽她們說話,沒由來埋怨起昆志鵬。

    她來到昆家整一周時間,七天昆志鵬有四天不在,這么好的妻女就晾在空空的大房子里,難不成他在外面還有一個家?

    昆姝在房間里悶了一天,這時候終于下樓,劉姨招呼她吃飯,她自己抬了碗坐到沙發邊的茶幾上,不跟后媽后妹同桌。

    白芙裳給女兒擦擦小嘴,“沒關系的寶貝,爸爸工作忙嘛,你有媽媽就行了。”

    “爸爸忙啥呀。”昆妲脆生生問。

    白芙裳說:“忙大人的事唄。”

    昆妲說:“那為什么媽媽有時間陪我,爸爸就沒有,媽媽也很忙呀,可媽媽美容逛街的時候從來不會把我落下,媽媽還經常帶我出去玩。”

    白芙裳摸摸她的小腦袋,“不要緊的,你有媽媽就夠了,全世界最好的媽媽,你看看你姐姐,爹媽都沒有,小孤兒一個,你是不是比她幸福多了。”

    昆妲也機靈,腦袋一歪嘴一抿,馬上就在餐桌椅上手舞足蹈樂起來,“我有媽媽,最好的媽媽,別人都沒有的媽媽。”

    “對啰!”白芙裳捂著嘴“嚯嚯嚯”笑。

    昆姝撿了遙控器把電視聲音調大。

    白芙裳有心刺激她,吃完飯把昆妲抱起來在屋里轉圈圈,哎呀哎呀連聲叫喚,說我的寶貝兒又長大了,重了好幾斤呢。

    “因為媽媽每天喂我吃飯!”昆妲大聲。

    白芙裳抱著她往樓上走,“上樓換衣服,媽媽帶你玩去,咱們一家兩口享受天倫之樂。”

    昆妲趴在媽媽后背朝著昆姝得意洋洋吐舌頭,“有媽的孩子是個寶,我是媽媽的寶,不要媽媽的寶沒人疼。”

    昆姝坐在沙發上狂翻白眼,趙鳴雁收拾碗筷的時候聽見劉姨勸,說都十幾年了,你這孩子怎么就那么犟。

    昆姝不理她,飯碗一扔,說我回去學習了。

    廚房里兩個阿姨聚到一起洗碗,劉姨嘆氣,說:“小姝就是拉不下面子,她其實很向往的,可這個年紀的孩子就這樣,要等她想通啊,估計得上大學去了。”

    趙鳴雁問她高幾了,劉姨說暑假過完就高三,“這次放假在家也待不了多久,住個十來天就得回學校補課,高三了嘛,學校要升學率……”

    劉姨雜七雜八講了許多,趙鳴雁很好奇昆志鵬,說他怎么會老也不著家呢,大姑娘小姑娘全不管,家里吵架也不管。

    “他呀。”劉姨又是撇嘴又是搖頭,“昨天她們樓上說的那些話你也聽見了,昆老板娶的不是老婆,只是一個長得像前妻的女人。頭幾年新鮮,后來可能還是覺得不像,你也知道老板娘的脾氣,她很強勢的,我偶爾聽小姝說,她親媽脾氣好,不急躁……”

    “他是一開始就沒好好對她吧,換了誰被當成個死女人的替身會不急躁?”趙鳴雁忍不住插了句嘴。

    劉姨說是,換誰都急躁,可有什么辦法呢。

    “反正慢慢就這樣了,已經好幾年,他可能外面也有人吧,脾氣好不急躁的,家里的就養著,稀里糊涂過。”

    趙鳴雁無言以對。

    她講不清自己是在為白芙裳打抱不平,還是有什么別的企圖,給彼此找一個正當的借口。

    她洗完碗出來,白芙裳正牽著昆妲下樓,順嘴問她要不要一起去玩,趙鳴雁狂搖頭,說要跟著劉姨學做事。

    “那我們自己去。”白芙裳牽著昆妲往外走。

    趙鳴雁送她們到門口,沒等人走遠,一回頭,見昆姝就在二樓圍欄邊站著。

    “小姝。”趙鳴雁跟她打招呼。

    “你好。”她面無表情一句,轉身回房間。

    中午昆志鵬回來了,手里大包小包的賠罪禮物,趙鳴雁拿塊帕子在一樓東擦擦西擦擦,聽父女倆在樓上吵架。

    昆姝在這個家主打就是一個六親不認,但她嘴上雖不認白芙裳這個媽,罵人的話卻全都是跟她學的,罵她爹是死人,是尸體,一天什么也不管。

    昆志鵬家庭地位墊底,估計被罵多,臉皮厚,臉上笑呵呵的,手里的紙袋一勁兒往人面前搡,“爸爸給你買禮物了。”

    “滾開!不想看見你!”昆姝猛地砸上門。

    昆志鵬又敲了幾下門,里面沒人應,他揚聲說“那我給你放門口了”,隨后轉身下樓。

    他有恃無恐,不管妻女們再怎么罵,總是要花他錢的。

    只要有錢,她們永遠也不會離開他,他相信所有情感暗瘡都可以通過錢來治愈,他妄想老年一家人還能和和氣氣圍在桌邊吃年夜飯,那時候大家誰也不怨恨誰。

    趙鳴雁細細擦拭著電視柜臺面,心中默默解析這個家庭核心矛盾所在。

    昆志鵬也四十好幾了,他最初或許是想找回些年輕時候的感覺,所以娶了一位長相和前妻相似的女人。

    可她們終究不是同一個人,白芙裳的活潑俏皮或也曾讓他感覺新鮮,但年歲漸長,他疲于回應,步入中年后徹底變得麻木,不愿再付出時間和精力經營關系。

    趙鳴雁回想自己的少女時代,印象中的父親,大致與現在的昆志鵬無異。

    那個黝黑的中年男人總是坐在屋檐下一口接一口地抽煙,他皺紋深刻,眼珠渾濁,對萬事萬物都已是我佛慈悲的入定狀態,只有吃飯和抽煙時兩只手還算利索。

    沒有人知道他腦袋里整天在想什么,或許什么也沒想。

    這天底下的許多父親扮演著這樣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

    昆志鵬這種不負責任的態度最終將他拽入深淵,連累妻兒也受苦。

    在之后的很多年,趙鳴雁回想此刻,發覺其實很多隱患早已埋下,所謂命運,便是如此,結局一早就寫好。

    昆志鵬在書房呆了一個下午,晚飯前兩個小時離開,白芙裳和昆妲還沒回來,趙鳴雁跟著劉姨整理花園,拔除雜草。

    家里有廚師,晚飯不用她做,上次只是頭回到家,白芙裳讓她露一手。這保姆的活計對趙鳴雁來說很輕松,不費力氣。

    昨晚的事讓劉姨看見了,趙鳴雁本以為她今天會以老管家的身份提醒兩句,但她沒有,只當是沒看見。

    趙鳴雁也當作沒發生,兩手又快又狠把雜草從花圃里揪出來,抖抖泥,繞成一團丟進腳邊的垃圾桶。

    天熱,她身上漸漸起了一層汗,額角碎發被汗水打濕,粘在眼皮上,她站在一面月季花墻前,摘了手套,扯了手腕袖子擦把臉,眼角余光掃到鮮艷的一捧,不由轉身望去。

    白芙裳就站在她斜后方四五米遠的地方,靠著草坪上的秋千欄桿,腳邊一只巨大的紙袋。

    “太太!”趙鳴雁嚇一跳,“您回來了。”

    白芙裳“嗯”一嗓子,臉上笑著,“你繼續忙。”

    “妃妃呢?”趙鳴雁四處望。

    “劉姨帶她去洗澡了,她玩得滿身都是汗。”白芙裳說。

    那花園里就只剩她們倆了。

    趙鳴雁點點頭,腳尖無意識搓搓地面的鵝卵石,“那我干活?”

    “你干活。”白芙裳身子一抬,往前兩步,坐到秋千上。

    趙鳴雁戴上手套,背過身去繼續拔草,身后傳來木秋千和鐵鏈相觸時的咯吱細響,是白芙裳蕩起來了。

    那華麗的裙擺是如何高高拋起又落下,像一朵花。

    還有她飛揚的長發,臉上愉悅的笑。干活的時候趙鳴雁一直在想著她,這時不過是繼續想象。

    白芙裳同樣在觀察趙鳴雁。

    大概是一年前,沙場剛運行沒多久,她跟著昆志鵬去過一次。

    那地方頂沒意思,偏、遠,也沒有風景可看,好好的山給炸得稀巴爛,這里一塊瘡、那里一塊瘡。

    公路上滾滾的黃塵,沙機“嗡嗡”不絕,白芙裳站在高處,拿望遠鏡無聊四處看。

    她一個人在家的時候總是這么玩,在樓頂上,看掃街的環衛工人,看貼罰單的交警,看路上奔跑的兒童……

    她看過給料機、破碎機、制砂機等等,又看過操作它們的工人,通過長長的傳送帶來到盡頭,有個瘦高女人突然就闖進視線來。

    一頂能遮住后脖子和肩膀的大帽子,藏藍色勞動服,袖子挽到肘部,戴雙白色粗毛線手套,正一鏟一鏟把沙揚進小翻斗車里。

    四肢比例極好,手臂有若隱若現的肌肉線條,她身邊的胖女人被她比成一只圓滾滾的小陀螺。

    她休息時杵著鐵鍬站在那,一腳蹬在鍬上,看不見她的臉,卻能感覺她目光放得很遠。

    她看起來瀟灑極了。

    到午飯時間,白芙裳扔下昆志鵬和另幾個股東下到場壩上。

    工人們吃的大鍋飯,一鍋亂燉,有肉有菜,自己拿著飯盒排隊打,找個地方蹲著吃,或三兩聚一塊閑侃。

    白芙裳的小羊皮靴高高低低在砂石地上走,那女人蹲在處僻靜角落,摘了帽子,外套脫在旁邊大石頭上。

    她的身體輪廓美麗而修長,被帽子揉亂的頭發毛糙烘在額際,又顯出幾分與年齡和容貌不符的懵懂可愛。

    從她身邊走過,她漫不經心一抬眸,目光迸發出小小的驚喜。

    白芙裳沒有回頭,卻始終感覺到她繾綣的留戀。

    她也在看我呢。

    離開沙場時,白芙裳獨自坐在車后座,偏臉看向窗外,腦海中全是那人的影子,或坐或站,或彎腰,或行走,怎么樣都好看。

    昆志鵬以為她生氣,不時扭頭跟她說話,說沙場灰大,下次不去了。

    她不言不語,只是想著她。

    那是真正意義上的,她們的初次見面。

    第二次見面時,在別墅大門前,白芙裳意識到她已經忘記沙場上短暫的擦肩而過。

    但沒關系,現在她就在眼前。

    瘦長的腰身、有力的手腳,汗水濕了額發,那股子毛躁的可愛勁兒又回來了。

    “這些花開得真好。”趙鳴雁覺得應該說些什么,她仰頭看向眼前這面大紅的花墻,扭頭,“這是玫瑰花嗎?”

    “是月季,叫佛洛倫薩。”白芙裳回答她。

    “佛——”趙鳴雁靦腆一笑,她害怕讀錯。

    白芙裳說:“我喜歡玫瑰,但沒有種。”

    “為什么不種。”趙鳴雁知道城里人過情人節都送玫瑰花,猜想那玩意應該很貴,但以白芙裳的財力,價錢應該不是問題。

    “玫瑰代表愛情,我還渴望愛情,所以渴望有人送給我。”白芙裳腳尖跟隨秋千搖晃頻率,不時點在地面。

    “玫瑰代表愛情……”趙鳴雁低聲復述。

    愛情這詞兒離她太遙遠了,什么錘子愛情不愛情,她根本不需要也不在乎。

    話斷在這里,趙鳴雁彎腰繼續拔草,白芙裳被她轉身前幾秒的懵圈逗笑。

    她知道趙鳴雁對有錢人意見很大,失眠是閑的,沒胃口吃飯是閑的,獨自生悶氣是閑的,渴望愛情也是閑的。

    人窮的時候有一點好處,就是以為所有的問題都能用錢解決,只盼著我再有錢一點就好啦,我肯定過得快活死啦,我永遠也沒有煩惱啦。

    錢不能解決的問題不在窮人的考慮范圍之內。

    “我猜你現在肯定在說……”白芙裳賣了個關子,等她再次扭過頭來。

    “說啥?”趙鳴雁果然上鉤。

    她小腿往后一蹬,秋千蕩起來,“你心里肯定在說,去沙場干一天活,你就不渴望愛情了,你只渴望水,渴望床,渴望天上下鈔票。”

    趙鳴雁“哈哈哈”笑起來。

    白芙裳猛地剎住秋千,起身提起擱在一旁的紙口袋大步朝前走,“跟我來。”

    趙鳴雁摘了手套扔在花圃邊,“去哪兒?”

    “你房間。”白芙裳沖她一揚胳膊。

    來到后園一側的保姆房,趙鳴雁洗過手,毛巾隨意擦了把臉上的汗,站到白芙裳面前,她才從紙袋里取出一只臉盆大的毛絨玩具,“送給你。”

    “我?”趙鳴雁指著自己的鼻子尖。

    “就是你。”白芙裳說:“我在游樂園里買的,看到的第一眼就想起你,專門買給你。”

    這是一只造型奇特的草綠色長毛怪獸,瞇縫的眼,歪斜的嘴,表情相當拽。

    手臂舉起,兩只大拇指貼著食指搓搓,趙鳴雁猶豫著接過,“為什么,這不是小孩玩的嗎?為什么會送給我,為什么會想到我……”

    “那你小時候玩過嗎?”白芙裳問。

    趙鳴雁搖頭,“哪有那條件。”

    “你現在也不是買不起。”白芙裳說:“但要是我不主動給你買,你肯定想不到買。”

    “為什么,都一把年紀了,還買這種小孩的玩意。”趙鳴雁話是這么說,眼睛里卻寫滿了喜歡。

    她把怪獸娃娃按在床上摸,嘴里嘀嘀咕咕,“里頭塞的什么呢,這么軟,不是棉花吧,棉花也沒這么軟……難道有彈簧?沒有,沒摸到,是什么棉花這么軟,還是海綿?”

    “瞧你那沒見過世面的樣子。”白芙裳把娃娃搶過來朝她腦袋上砸過去,“是公仔棉。”

    “公仔棉?”趙鳴雁說別把娃娃打壞啰,“為啥是公的?”

    白芙裳笑倒在床上,趙鳴雁憨憨的一張臉還在追問不休。

    她喜歡這個娃娃,她誓要弄清楚它為什么這么軟,又到底是個什么樣的生物,長這一身綠色的長毛。

    她見過公仔,卻從來沒有收到過,包括她曾經的丈夫。

    在趙鳴雁還按著小怪獸公仔試圖進行解剖時,白芙裳從床上坐起來,身體快速傾向她,在她臉頰落下一個響亮的“啵”。

    這間過分缺少陳設的小房間甚至響起了回音。

    “啵——”

    “啵——”

    也可能是錯覺,是長久空寂的心音在持續不絕。

    趙鳴雁捂住臉傻在原地,空白的半張臉紙一樣慘白,兩只耳朵已經紅到熟透。

    原來人無論活過多少年月,表達愛慕時都是如此純稚無邪,還是用小孩子那一套,用落在腮畔的一個吻,毫無雜念的一個吻。

    幾秒對視,白芙裳起身快速沖出房門,趙鳴雁僵立原地,癡傻望向手心。

    那上面留下了一個淡淡的口紅印,是她親吻過她的證明。

    第 35 章 送你永不凋謝的小玫瑰

    趙鳴雁時常覺得自己老了。

    她最美的年華蹉跎在同村那位江姓男人身上, 現在他拍拍屁股撒手而去,一起帶入墳墓的還有她十幾年的好青春。

    到這把年紀,還有資格說愛情嗎?

    夜里趙鳴雁獨自躺在小床上想事情, 想白芙裳說的愛情。

    如果經歷過真正的愛情, 還會產生渴望的想法嗎?她正處在婚姻中,有合法帶給她愛情感覺的男人,然而她依舊渴望愛情, 這也許代表她從未收獲過愛, 或愛已被損耗。

    總之, 她現在沒有愛情可享受,所以渴望。

    那我呢?趙鳴雁問自己。

    人吃飽了, 睡踏實了,兜里有錢花了心才會落到實處,白芙裳是聰明人, 她給了她賺取面包的途徑, 才來提醒她,你或許也可以跟我聊聊愛情。

    然后, 是床上那只綠絨絨的小怪獸毛公仔, 翻個身,趙鳴雁把它摟在懷里, 白芙裳送給她這樣一件孩子的禮物, 又獻給她那樣一個孩子的吻, 是否也是種暗示呢?

    翌日晨起, 趙鳴雁給昆妲收拾房間時, 在桌面上發現小半瓶喝剩的芒果汁, 她把玻璃瓶收來洗干凈,突發奇想去花園剪了朵那叫佛什么什么的花插進瓶子里, 趁著白芙裳洗漱,偷偷把花放在她的床頭柜上。

    早飯時,除了昆姝,家里所有人都聚到餐桌邊,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白芙裳莫名一句:“我收到了。”

    劉姨和廚師各端著碗吃飯,沒言語,趙鳴雁輕輕“嗯”了聲,昆妲湊熱鬧,問收到什么啦。

    白芙裳回答她,也是回答趙鳴雁:“小玫瑰。”

    那叫佛什么什么的月季花跟玫瑰大致相像,卻不能真正代替玫瑰,但她接受了,稱它為小玫瑰。

    昆妲歪著腦袋嘀咕,“什么是小玫瑰呀——”

    “小玫瑰就是小玫瑰,是心上人送的小玫瑰。”白芙裳手指點一下她鼻尖。

    此后,白芙裳的床頭柜上,總有一朵新鮮的小玫瑰,養在芒果汁玻璃瓶里,從早陪伴她到晚。

    白芙裳開始留意家里的垃圾桶,她想知道前一天被替換下來的小玫瑰去了哪里,她想把它們撿回收集制作成干花。愛情即使枯萎褪色也依舊存在。

    但很遺憾,始終沒有找到。

    直到某日,白芙裳留意到趙鳴雁喝水的那只大茶壺。

    800ml的塑料大茶壺,被洗凈了黃褐的茶漬,瓶中漂浮一朵火紅的佛羅倫薩。

    傍晚時分,趙鳴雁剛拿著大水管給滿園子的花澆過水,旋開水壺蓋子,正噸噸狂飲。

    白芙裳揮舞著雙手朝她跑過去,往她面前一蹦。

    她嚇一跳,水灑出來,順著下巴躺到衣領里,細長的脖頸小片濕漉,夕陽下晶亮。

    白芙裳臉上是小女孩那種“抓到你了”的驕傲表情,手指頭用力點,“好啊,我說那些換下來的小玫瑰都去了哪里,原來是被你撿來泡水喝!”

    袖子擦過下巴和脖頸,趙鳴雁抿著嘴唇笑。

    “你笑什么啊!”白芙裳腿邁開,再次站到她面前。

    茶壺遞過去,趙鳴雁說:“你試試。”

    白芙裳盯著瓶口,“你想跟我接吻?”

    趙鳴雁“啊”一聲,不明白,白芙裳手指連戳她肩窩,“難道你不懂,什么叫間接接吻!”

    “我確實不懂。”趙鳴雁說:“我鄉下來的。”

    “那我現在教你,你看好。”白芙裳搶過她水壺,仰頭灌了兩口水,嘴唇用力抿在瓶口,隨后把唇印處轉到她面前。

    趙鳴雁手背掩唇偏過臉笑。

    “快點!”白芙裳催促。

    四處張望一陣,趙鳴雁就著她的手,稍彎下腰,嘴唇輕輕含住瓶口處淡粉的唇印,“叭”一聲。

    城里人的間接接吻,她學得很快。

    暖橙夕光下她的臉半明半暗,輪廓深刻,那雙多情的眼睛是倒映著晚霞的一汪深湖。

    蜻蜓和蝴蝶四處尋找枝葉歇息,蟬還在叫,剛澆過水的花園濕漉晶亮,蒸騰出植物特有的草木香氣。

    白芙裳雙手捧著水杯,趙鳴雁站在她半步開外,她們視線凝聚在瓶口那片小粉紅。

    “我沒收了。”白芙裳捧著水壺保持原本姿勢,木頭人成精似的挪動著僵硬的四肢往回走。

    快走出花園,身后一聲喊:

    “欸!”

    白芙裳回過頭。

    趙鳴雁站在一大片盛開的月季、繡球和百合里沖她揮手,“到晚上就別喝了,泡一天了。”

    “呸!誰喝你喝剩的水!小保姆,真把自己當根蔥了。”白芙裳快步跑進房子里。

    趙鳴雁“哦”一聲。

    蜻蜓落在她身邊一株抹茶色百合細長的葉片上,聽劉姨說,它的品種名叫作“童年”。

    每一種花都有它們自己的名字,區別于同一大類不同花色的名字。

    那株爬滿院墻原本叫佛什么什么的紅色月季花,在鳳凰路八號,在她們之間,又有了區別于其他佛什么什么花的名字。

    它叫小玫瑰。

    佛羅倫薩已經是很勤花的品種,一年兩到三季開花,但到深冬時節,氣溫下降,花朵也日漸稀少。

    就快要無花可送,白芙裳心里憋著壞——小保姆,這下看你怎么辦!

    趙鳴雁不慌不忙,生活照舊。劉姨早就離開了,現在家里只有她一個阿姨,她包攬除燒飯和接孩子上下學的所有家事,每天生活快樂而充實。

    就快要放寒假,再過半年,女兒就可以接到身邊來了。

    終于,十二月下旬的某天,最后一朵小玫瑰被泡進大茶壺,白芙裳頭天晚上就在琢磨怎么找趙鳴雁的麻煩。

    這一晚她連覺都沒怎么睡,床上翻來覆去攤煎餅,快天亮才朦朦睡著。

    醒來時,她隱隱約約聽見窗外在枝頭歌唱的鳥兒,身子倏地彈起,抓起床頭鬧鐘。

    也是這時候,她怔住了。

    床頭柜上還放著那只芒果汁玻璃瓶,瓶里還是插了一朵小玫瑰。

    毛線包纏鐵絲,精勾出綠色的葉片,大紅的花瓣,層層疊疊,活靈活現。這是一朵手工的針織玫瑰花。

    玻璃瓶下壓了張紙條,黑色水性筆字跡略顯呆笨:

    ——送你永不凋謝的小玫瑰。

    小玫瑰捧在心口,白芙裳閉上眼睛,感覺到巨大的幸福的眩暈襲來,心口一汪濃稠的蜜。

    她努力睜大眼睛,不讓淚落,然情緒翻涌,眼眶已經睜到極致,再盛不下那么多眼淚,它們順著眼尾滑落鬢角。

    原來書本上描寫的“幸福得落淚”,不是吹牛。

    愛情發生得隱秘,也足夠轟轟烈烈。

    寒假昆姝回家,也感覺到了她們之間微妙的氛圍。

    漂亮后媽在對待她的親生父親和家庭保姆時,區別明顯。

    除夕前三天,常年失蹤人口昆志鵬終于回歸,昆姝看在過年的份上,紆尊降貴與家人同桌用飯。

    也是這時候,昆姝發現后媽對親爹已是一幅守靈的表情和姿態,好像昆志鵬是塊行走的活墓碑,他乍然開口、動作,能都把人嚇一大跳。大家總是習慣他不在。

    后妹妹對親爸爸也不如從前那樣念叨得緊,她口中常出現另一個陌生女孩的名字,她整日里掰著手指頭數,還有多少多少天,小水就要來了。

    昆姝看著不聲不響,對一切漠不關心,其實在暗地里一直緊密注視、觀察。

    保姆和后媽在飯桌上如常交流,她們很親密,這份親密也很合理,保姆每天都在家,盡心伺候這家里的人和事,后媽依賴她,后妹喜歡她,都是理所當然的事。

    昆姝完全局外人心態,她不以為意,甚至還暗暗幸災樂禍。

    這些隱秘的發現讓她感覺又興奮又快樂,以此來抵消沉重的課業,以及教室里每天寫在黑板上的高考倒計時。

    年后,趙鳴雁收到老家寄來的幾大袋山核桃、板栗、干辣椒,也給家里寄去從昆妲房間撿來的,她不要的裙子和發圈等雜物。

    昆姝返校那天,趙鳴雁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來一個塑料糖果罐,里面滿滿登登全是剝好的核桃仁。

    趙鳴雁把罐子塞進她書包,拉鏈一直拉到底,還隔著書包輕輕拍了兩下,“核桃補腦,你晚上學習累啊,就抓一把出來吃,能頂餓,又不會漲肚子,只是吃完要記得刷牙。”

    昆姝想告訴她,核桃補腦是偽科學,別看它長得像顆腦子就說它吃了能補腦。但核桃的營養價值也不可否認,它富含蛋白質、油脂和多種維生素。

    這些話在昆姝學問很多的聰明腦袋里過了一道,她張口,卻無言。

    保姆豐富的生活經驗也不可否認,她剝核桃技術很好,果仁完整,她還知道晚上吃多會消化不良,會失眠,提醒她刷牙。

    核桃寄來的時候昆姝在院里散步,包裹是她幫忙簽收的,保姆抬個小板凳坐院里“梆梆”敲核桃的時候,她在樓上也聽得見。但那時她完全沒想到,核桃是剝給她的。

    饞嘴的后妹妹肯定偷吃了不少,可還是有那么一大罐。

    后妹妹偷吃的時候,保姆會怎么跟她說呢?

    ——“是給姐姐的,姐姐學習累,咱們給她多留點好不好?”

    昆姝看著她,久久說不出話來。

    趙姨不像劉姨,不會總問她為什么想不開,也不勸她一定要跟家人和好,她像個班里那些大包小包扛著行李送孩子到學校、不太見慣世面又十分慈祥體貼的笨媽媽。

    那些笨媽媽臉上是跟她一樣笨笨的笑,昆志鵬發家前,她也有這樣一個笨媽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自己活生生熬出病,然后大房子讓給別的女人住。

    昆姝提著行李箱走出家門,白芙裳已經懶得去接收她的白眼,委派了趙鳴雁,自己遠遠站在冬季蕭索的花園。

    司機把行李塞進后備箱,趙鳴雁送昆姝上車,“我知道你學校的地址,等元宵節的時候,我做些吃的給你送過去,好不好?”

    “你在討好我嗎?”昆姝說。是不是察覺到我已經發現你們之間的秘密。

    “我在討好你啊,你是這個家的小主人嘛。”趙鳴雁笑瞇瞇合攏車門,沖她揮手:“再見。”

    昆姝扭頭去看,在車子拐到下一個路口前,她保持姿勢不動。

    鳳凰樹的葉子全落了,天和地光禿禿,昆姝揉揉酸痛的脖子,手隔著書包去摸里面那只鼓囊囊的大罐子。

    元宵節,趙鳴雁果然帶了幾個大飯盒去學校看望昆姝,白芙裳在學校附近酒店開了一間房,趙鳴雁去把昆姝騙來,昆姝一進門就看見坐在床邊的后媽和后妹妹。

    昆姝轉身想走,趙鳴雁堵著門,沖她幸災樂禍笑,“來都來了,吃了再走吧。”

    元宵節學校不放假,高三這一屆,好多同學的爸爸媽媽都來了,帶娃下館子的,酒店里開鐘點房的,學校門口吃露天席的……

    不管窮的富的,用各自的方式表達愛。

    上午昆志鵬也給昆姝打了個電話,說給她卡里劃了多少多少錢,說喜歡吃什么就自己買。

    他甚至都不知道這一天她老婆和孩子會出現在這里,出現在昆姝學校附近的酒店里。

    昆姝電話聽一半就掛了。

    門被堵著,昆姝勉為其難坐到靠窗的小茶幾邊,趙鳴雁快步上前,兩個保溫盒依次打開,筷子給她擱在碗面上。

    同時,她聽見后妹妹兩只小靴子“鏘”地落地,從后媽懷里掙出來了。

    推推鼻梁上架的眼鏡,昆姝看見后妹妹甩著腦后兩條小辮風風火火跑過來,背著手站在桌邊,一言不發,只直愣愣看著她。

    趙鳴雁退走,跟白芙裳坐到一起,小孩事大人不摻和。

    昆姝沒理,撈了筷子先夾只香辣蝦,咬掉腦袋在嘴里慢慢地嚼。

    連吃三只蝦,昆姝看見后妹妹兩片粉嘟的嘴唇半啟,唇瓣亮晶晶,口水快從一邊淌下來。

    “真惡心。”昆姝扯一張衛生紙拍到她面前,“你怎么這么饞,你沒吃飯?”

    昆妲看著她,不說話,兩只眼珠像準備干大事的,瞪出兩個微腫的眼泡,想趁其不備偷一只。

    趙鳴雁故意只拿了一雙筷子,昆姝在裝飯盒的布包里找一轉沒找到,把筷子拍在那張紙巾上,“自己吃,別說我虐待你。”

    昆妲快速拾起筷子,夾了一只蝦塞進嘴巴。

    距離很近,昆姝看見只屬于孩子的柔軟粉嫩的口腔在眼前快速張合,伸出手捏住她下巴,從她嘴里把蝦摳出來。

    昆妲從小就是給伺候慣的,不懂剝蝦,她被昆姝一通操作給弄得糊涂,正要發火,又因昆姝的恐嚇閉嘴。

    “割爛你的嘴巴!”

    昆姝把油炸得毛刺刺的蝦頭蝦尾去除,才重新給她塞嘴里,紙巾用力擦手,“要吃就自己拿手抓吧,像我剛才那樣,蝦頭蝦尾不吃。”

    這個后妹妹從小就特別饞,她肯定是吃過飯來的,她不餓,就是饞。昆姝很了解她。

    兩個大人站在窗邊小聲說話,不知談論的什么。昆姝飛快扭頭望了眼,扯了張紙巾給后妹妹擦嘴,離近看她確實長得很漂亮,跟她媽媽一樣漂亮。

    昆姝與后媽和后妹妹關系徹底得到修復,是元宵節半個月后。

    寄宿高中最高的那棟建筑,墻體上鑲有“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八個大字那棟教學樓,高三某班的某位男同學自樓頂一躍而下,將年輕的肉.體粉碎,靈魂永遠定格在十八歲。

    這所高中從來以苛刻聞名,本地晚報、電視臺競相報道,學生家長在校門口哭天搶地,校內氛圍一時比監獄還壓抑沉重。

    事情發生的第二天,白芙裳和趙鳴雁商量,在學校附近租了套三居室,半個家搬過去,只為昆姝每天能吃到三頓熱乎飯。

    昆姝進門時,發現她們把她的四件套和摟慣的毛絨玩具全都搬過來了,有限場地內房間盡量布置得跟家里一致,包括窗簾和桌布的顏色。

    后妹妹吧嗒著拖鞋四處跑來跑去,白芙裳站在陽臺上打電話,趙鳴雁沖昆姝笑得比親媽還親,“怎么樣,還可以吧。”

    學校確實待不下去了,離高考沒幾個月卻發生這樣的事,學校走廊全部安裝了金屬防盜網,隔窗望出去的天空是冷硬的鐵灰色。

    宿舍樓夜半總看見手電筒隔著窗往里晃,原本常去喝風的天臺大門前掛了鎖,摔死過人的那塊水泥地大家自覺低頭避開,壓抑沉默像瘟疫在人群中蔓延。

    昆姝接受了趙鳴雁的好意,也接受后媽和后妹妹與她同住一個屋檐下。

    只是因為搬家,后妹妹每天要起很早去上學,保姆牽著她出來吃早餐時,她困倦得眼睛都睜不開。

    她今年小升初,同樣很關鍵,昆姝有些不忍,但后妹妹總不能被獨自留在別墅里。

    是了,全家都搬過來了,昆志鵬有一陣沒回家,還不知道他的老婆孩子連帶保姆司機全跑了,家里的廚子被獨自留在別墅,聽說每天坐沙發上看電視,自己做飯自己吃,閑得屁股疼。

    另有一點,昆姝很難不留意到,保姆和后媽是住在同一個房間。

    三居室,她和后妹妹各一間房,保姆沒地方住,只能與女主人共寢,當然這無可厚非,但她們的親密不止于此。

    廚房里燉菜,保姆夾了一筷子用手接著送到客廳,女主人從沙發上直起身子來,等她吹涼喂進嘴巴,抿唇細細咀嚼、感受,然后給出評價。

    陽臺上晾衣服,一個拿,一個撐,小聲交談,不時低笑,以為沒人看見,快速擁抱過對方,手腕互搭在腰間,輕輕撞一下對方的額頭。

    晚自習放課后,她們哄睡小妹,總是結伴出現在學校大門口,遠遠看手牽得很牢,走到近前已經松開,肩膀和肩膀之間分得很遠。

    昆姝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這或許是她人生中最快樂最滿足的一段時間,自母親病逝后,她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覺。

    這是一個完美的四口之家,性別并不重要。她想要的只是一個溫暖的氛圍,而她們恰好提供。

    這兩個女人偷跑這里約會來了。昆姝默默想。

    在她們搬到學校附近的小區一周后,昆志鵬終于回家,也終于發現她的老婆孩子不見了。

    “你還記得你有老婆孩子啊。”昆姝在陽臺上跟他通電話。

    說什么呢?事情的經過,質問,還是她對于后媽和保姆的新發現。多說一個字昆姝都覺得是浪費時間,她直接掛斷電話。有這時間不如多寫幾張卷子。

    昆志鵬在晚飯時抵達,白芙裳坐在沙發上輔導孩子作業,趙鳴雁在廚房做飯,昆姝剛放學回來,嘴里叼一根叉水果的牙簽給他開了門。

    “都在啊。”昆志鵬站在大門口抹著額上汗珠。

    昆姝漠然移開視線,轉身回房。

    那天晚飯昆志鵬留在新家吃的,他是個徹徹底底的局外人,只有不明所以的昆妲還愿意同他講話,趙鳴雁對他只有下屬的疏離客氣。

    昆志鵬講了很多話,大致圍繞愧疚和檢討,他想把家人都接回去,白芙裳拒絕,把昆姝抬出來壓她,“她們學校高三學生跳樓你不知道?”

    昆志鵬才“啊”一聲,“什么時候的事?”

    白芙裳冷笑,“滿城傳得沸沸揚揚,電視新聞都播爛了,就你不知道。”

    昆志鵬說他確實不知道,“我出差去了嘛,你知道的,我在外地,那邊一個項目。”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白芙裳無所謂的態度,她把昆妲的數學作業本撿起來看,“寶寶,你這道題再重新算算呢——”

    昆志鵬一直待到昆姝出門去上晚自習,這套小小的三居室容不下他尊大佛了。

    趙鳴雁送他到樓下,他從皮夾里掏出一捆鈔票,拜托她好好照顧他的妻女。

    “不用了。”趙鳴雁謝謝他的好意,心中對他有幾分可憐,但僅是一瞬。

    或許經營個幾百人的大公司,比經營個巴掌都用不完的小家庭更容易些。

    小小四口之家度過了高考前甜蜜又溫馨的幾個月,昆姝與后媽和后妹妹之間的關系,也在這幾個月奇異得到修補。

    趙鳴雁之后幾年都很是為此得意,那時她還不知,自己將會在更遠的未來因此感到深深的懊悔。

    如果她沒有多管閑事,非要把這對后天的母女湊到一起,昆家出事后,走投無路的白芙裳為了昆妲,或許會放下身段和驕傲求助于她,而不是倔強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昆姝身上。

    從小就又聰明又厲害的昆姝啊,白芙裳花了十幾年時間才和她做成一對真正的母女,她怎么舍得丟下她的女兒。

    為了一個母親的尊嚴,她最終把自己逼向絕路。

    那時她們如何能想到,所有象征幸福的開端,竟是決然走向毀滅的第一步。

    第 36 章 強人所難,別有情趣

    掰著手指頭算算, 距離那場遙遠的不歡而散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甚至在之后更遠,各自奔赴前路的她們,也未曾想那竟是訣別。

    時間的力量無窮大, 點滴流逝間, 細小微茫難引人注意,于是人們總把一切都安排到以后,毫無負擔肆意揮灑此刻。

    前人諸多痛徹心扉的警醒詞句, 口舌翻滾間, 未曾親歷, 也咀嚼不出滋味。

    誰又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即使給出一萬種假設, 病例本上早已書寫的結局也不會有更改。

    恐懼源自未知,快樂也源自未知,未知生死, 未知禍福。

    高考前幾天, 昆姝放假,小小四口之家又搬回別墅。

    昆姝還別扭著, 對白芙裳張不開嘴喊媽, 稱謂常用“喂”和“欸”代替,幾次假裝路過走到白芙裳面前, 像故意拿石頭丟人的搗蛋鬼, 飛快丟下一句“對不起”馬上轉身跑走。

    白芙裳沒什么所謂。

    起初, 急于修補與昆姝之間的關系, 只是為了在昆志鵬面前證明自己。

    她甘愿把自己當一桶乳膠漆, 試圖把家里關于昆志鵬前妻的所有覆蓋, 墻上的釘子洞填補,腳印、蚊子血和不知由來的五顏六色污垢都粉刷換新。

    現在她想通了, 何必呢?昆志鵬算個逑。

    “真是草他娘的蛋。”白芙裳坐在秋千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晃,小腿用勁兒,身體蕩遠,鞋尖淺淺在地上磨,又止住力道,朝一側探身,“人真奇怪,當初千方百計想拿到的東西,死活夠不著,后來覺得累了煩了,想放棄了,又不勞而獲了。”

    “什么不勞而獲。”趙鳴雁從花叢里直起腰來,手腕擦一把額頭的汗,“陪她念了幾個月的書,每天噓寒問暖,能是不勞而獲?”

    “陪她念書的是你,噓寒問暖的也是你,活又不是我干的。”白芙裳哼哼兩聲,“我也不是為了她去的。”

    “那你為什么去的。”趙鳴雁隨口接道。

    “你說為什么去的。”白芙裳朝她歪一下頭,送出個很魅的笑。

    趙鳴雁不說話了。

    如昆姝親眼所見,過去幾個月,她們確實每天都在約會,也每天都歇息在同一個房間,卻并沒有發生昆姝那顆只會死讀書的腦袋想象不出的粉紅糾纏。

    趙鳴雁是睡在地上的。像古時候大戶人家小姐的貼身丫鬟,與小姐形影不離,夜里歇在小姐床邊的腳踏上。

    小姐夜里一起身,腳踩在丫鬟側臥支棱起的胯骨,丫鬟就自動醒來,掀被爬上床,替小姐撫著心口噓寒問暖。

    事實完全相反,趙鳴雁睡眠太好了,入睡快,不易醒,能一覺睡到大天亮。

    白芙裳頭天夜里還盼著她們之間能發生些什么,被子只蓋一半,擰腰扭腿凹造型,空調風吹得半身都僵了,探身一看,姓趙這老娘們兒睡得跟死豬似的。

    到第二天晚上,白芙裳借口失眠,要她哄睡,她耐著性子聊了五分鐘,趁人不注意,眼一閉頭一歪,又睡死過去。

    白芙裳想借機玩弄她一番,騎在上面對著個只會喘氣的活死人,也并不十分情動,只能作罷。

    現在回家了,趙鳴雁搬回保姆房住,事情仍毫無進展,白芙裳有點耐不住性子了。

    “你過來。”白芙裳坐在秋千上沖她勾手指。

    趙鳴雁起身摘了手套,腳尖撥開地上一只除草的小釘耙,抬步朝她走去。

    白芙裳握住她削薄如刀的一側肩膀,手指頭軟軟地捏,“江飲應該考完試了吧。”

    “考完了。”趙鳴雁點頭,微欠身,干活出了汗,怕身上氣味不好,躲著她。

    “我不嫌棄你,再說你也不臭。”白芙裳攀著她肩膀往里拉,把她扯到身邊來坐好,“女人再怎么出汗都是香的,香汗淋漓,知道不?”

    趙鳴雁在秋千上坐實,白芙裳兩手按住她的肩,下巴墊上去,“我最近幫你打聽了,孩子學籍在鄉下,要轉到市里,不太容易。”

    前陣子趙鳴雁給她出主意,到寄宿高中附近租房照顧昆姝,嘗試讓這對母女和好,為的就是現在。

    雖說白芙裳一早就答應幫江飲安排學校,但趙鳴雁向來謹慎,凡事喜歡多手準備,以防萬一。

    果然,這女人要使幺蛾子了。

    趙鳴雁順著她意思,“那怎么辦,是不是要花錢?”

    “錢我有的是,要只花錢就能解決,倒還容易。”白芙裳往她耳朵邊吹氣,看血色點點自耳廓蔓延,好玩“嘻嘻”笑,“你好容易耳朵紅。”

    趙鳴雁木著臉不說話,等她下一句。她兩根手指捏一下人家軟軟的耳垂,沿下頜線緩緩滑至唇際,“表情這么嚴肅,裝得倒是挺正經的。”

    白芙裳發現了,趙鳴雁是妥妥純情掛,乍然聽見什么情啊愛啊的,都能讓她不自覺地皺眉頭,閑來坐在一起看電視,里頭演員親嘴,她都會借口喝水提前走開。

    “你以前沒談過戀愛?沒談戀愛直接結婚?”白芙裳對她過往感情經歷很好奇,“就沒有人對你說過‘我愛你’嗎?”

    “你剛才說學校,我能幫上忙嗎?”趙鳴雁提醒她別忘了正事。

    “急什么。”白芙裳順著她胳膊一直摸到手腕,手指細細摩挲在內腕皮膚,“要上好學校,除了花錢,還得走人情。而我這個人一向好面子,不太喜歡求人,這可真是難為我了……”

    “那怎么辦。”趙鳴雁真誠發問。

    “看你表現啰。”白芙裳在她手心里畫圈圈,“有時候我真不懂你,你對我到底是下屬對老板的遷就,還是真的喜歡,還是為了孩子在委屈求全呢?”

    “你喜歡哪一種就是哪一種。”這幾個月進展飛快,趙鳴雁早就摸熟她了。

    “我喜歡最后一種。”白芙裳再次撫上她的臉,“強人所難,別有情趣。”

    趙鳴雁輕輕“啊”一聲,“那我該怎么辦,我要掙扎嗎?”她把臉偏向一邊,“太太,別這樣——”

    白芙裳伏在她肩上笑。

    那時候她們其實都不當真,沒結果的事何必當真。都是三十好幾的人,小半生的人情世故打磨得八面玲瓏,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心里清楚得很。

    可正是因為這份不可能、沒結果,反倒無所顧忌起來,借這份“特權”和“委屈”來抒發自己。

    “在哪里?你的房間,還是我的房間?”白芙裳同她商量。

    “我的房間小。”趙鳴雁說。

    “小的才好嘛,不然你老是離我遠遠的。”白芙裳口吻已經是情人間親昵的埋怨。

    趙鳴雁態度堅決,“以后孩子要住進來的,還是稍微區分一下吧。”

    “那我就依你。”白芙裳捏捏她手指。

    “有個事。”趙鳴雁還有顧慮。

    白芙裳嗓子里“嗯”一聲,示意她說。趙鳴雁轉過臉,“這事犯法嗎?”

    “不犯法。”白芙裳認真科普,“頂多說你這個人道德有瑕疵。”她頓了頓又問:“你介意自己道德有瑕疵嗎?”

    “我不介意。”趙鳴雁一本正經。

    話說完,兩人起身,同時左顧右盼,又互相攙扶著笑作一團。

    “有什么了不起!”白芙裳攬住她的胳膊,“他們行!我們憑什么不行!”

    趙鳴雁挺直背,以昭示自己足夠光明磊落。

    晚飯后,家里的活干完,趙鳴雁回保姆房洗過澡,坐在靠墻的一張小桌面前試著打扮自己。

    她桌上有一些化妝品,是白芙裳給的,她不太會用,只涂了層口紅,末了覺得太招搖,用紙巾擦去大半,盯著鏡子看一陣,抿抿唇,又擔心顏色太淺白芙裳看不出來,誤會她沒有準備,又擦了一遍。

    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注意到眼尾微微揚起的愉悅弧度,猜測這大概就是白芙裳口中“戀愛”的感覺。

    別樣的欣喜、甜蜜。陌生又新奇。

    十幾年的婚姻并沒有讓她們體會到愛,在那個年代,沒有愛似乎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大家更在意婚姻中取得的實惠,并不是玄而又玄的感情。

    趙鳴雁回想自己的少女時代,為什么會想到結婚呢,為什么是結婚之后才想到離開家去城里打工賺錢,而不是像男人那樣獨自背上行囊離開,并夸下海口要娶個城里女人。

    是女人身上沒長腿嗎?

    她現在去想,太奇怪了,周圍人結婚,她也跟著結婚,周圍人生孩子,她也跟著生孩子。她不僅沒長腿,還沒長腦子。

    女性意識的崛起之路緩慢而沉重,在父權社會強壓下,每一次抗爭都異常艱難而孤單,更要說服自己去破除社會以及自身畫地為牢的規訓和偏見。

    趙鳴雁走出房間,走在通往別墅的鵝卵石小徑上,隱隱察覺到自己想通了什么。

    想通的那團模模糊糊的東西里,還夾雜一絲無所顧忌的報復。

    帶著點狠勁兒,報復她過去十幾年的渾渾噩噩。

    推開虛掩的大門,合攏,反鎖,趙鳴雁關閉頭頂那頂巨大的水晶吊燈,借手機電筒光無聲無息走到二樓。

    房間門也為她虛掩著,在走廊投下一線暖黃的光。

    推開門,趙鳴雁走進房間,入目卻空無一人。

    她遲疑開口,“太太?”

    白芙裳從門后跳出,雙手作爪,“哈!”

    側肩關閉門,趙鳴雁捏住她一只手腕,“你嚇我一跳!”

    白芙裳馬上發現她的變化,“你擦口紅啦?”

    趙鳴雁抿唇偏過臉。

    白芙裳追問不休,“是為了我?”

    “試一下。”趙鳴雁扯著襯衣邊往下拽,十足鄉下妹,“難道你沒打扮。”

    “我沒有,我都沒有化妝呢。”白芙裳說。

    趙鳴驚詫抬臉,“為什么!”她的控訴都在眼睛里——難道我對你來說并不重要?難道我不值得你打扮!

    意料之內的反應,白芙裳下一句臺詞已經準備好:“因為我擔心你把我的臉親花!”

    反應兩秒,趙鳴雁頗感到無語地望向她。

    白芙裳扶著她肩膀笑不停,清清嗓子,手握拳假裝舉了話筒送到她面前,“采訪一下,什么心情。”

    “哪種心情。”趙鳴雁面無表情。

    她們的游戲還在繼續,白芙裳歪頭想想,“第三種心情。”

    第一種是無可奈何,順水推舟再稍帶點享受;第三種是強人所難,別有情趣。

    趙鳴雁沉吟幾秒,“其實我是第二種。”

    “第二種是哪一種?”白芙裳明知故問。

    她總是羞于說愛,這種情形下更難宣之于口。低垂的睫毛隨起伏的氣息緩緩扇動兩下,她往前一步,學她,躬身偏頭在她唇角落下輕輕一吻。

    “是這種。”趙鳴雁轉過身去,臉對著門說。

    第 37 章 我還怕你不要我呢

    大風天, 郊外的墓園,碑前一束火紅的玫瑰,顏色血一樣的深沉、濃稠, 凝聚分別這許多年日日月月的等待和思念。

    下午三點, 日頭最是毒辣,寂寂墓園中,唯有蟲鳥陪伴茫茫滯魄。

    “你會感到寂寞嗎?”趙鳴雁啟唇, 卻沒有發出聲音。

    她覺得這時候應該哭一哭, 卻不太流得出眼淚, 時間逐漸將她打磨得堅硬而冷酷。

    身材微胖的中年銷售頂著烈日小跑到她面前,“刻碑的師傅說晚點能過來, 墓碑上有什么要寫的,太太可以抄一份給我,您要沒時間過來看, 咱們可以留個聯系方式, 到時候我給您拍張照片。”

    “不要叫我太太。”趙鳴雁沒什么表情的臉轉向他,“我不是什么太太。”

    “啊?”銷售愣了下, 同時腦袋中瘋狂搜索恰當稱謂, 他張嘴,舌尖抵在下牙僵了好一會兒, 才斟酌著:“那老板您看, 明天有沒有時間過來看, 今天要等的話, 估計得挺晚。”

    “我可以等。”趙鳴雁抬步走下石階, “他什么來, 什么時候刻好,我什么時候走。”

    銷售快步跟上, 連聲應好,褲兜里摸出手機準備打電話,“我現在就催他,我讓他快點來。”

    平地樹蔭下的石桌邊,昆妲和江飲同時起身,趙鳴雁落座,從隨身的皮包里取出墨鏡戴上,面朝山巔,“我要在這里等刻墓碑的師傅來,你們可以先回去,自己手機上叫車。”

    “回哪里?”江飲問。

    “隨便你們。”趙鳴雁音色毫無起伏。

    江飲和昆妲對視一眼,昆妲輕輕搖頭,江飲說:“我們可以留在這里陪你。”

    趙鳴雁沒說話,算是默認。

    氣氛低沉,三伏天的大太陽也無法穿透的晦霧,昆妲和江飲蹲到石桌后的花壇邊上,很默契用手機進行交流。

    江飲:[我媽好像心情不太好。]

    [顯而易見。]昆妲回復。

    手機提示音太大了,兩人對視一眼,再次默契靜音。

    江飲說:[白姨在的時候,有沒有跟你提過我媽媽。]

    昆妲說:[我們很少提起以前的事。]

    江飲攥著手機,有點不知道怎么回。她眼睛盯著屏幕,感覺有點發酸,熄屏,兩條胳膊半抱著膝蓋,下巴枕上去,看媽媽倔強挺直的后背。

    這個角度很難察覺到她的佝僂,她用墨鏡遮住眼睛,不想要人看見她的脆弱。

    “我們去附近走一走吧。”昆妲從石臺上跳下來,拍拍褶皺的裙邊。

    江飲一條腿伸直,踩在地面,另一條腿緊跟著,站實了,她沖著媽媽背影說:“我們不走遠,就周圍轉轉。”

    銷售走了,說是去大門口接人。趙鳴雁沒說話,像是想事情入了神,她身后兩個年輕女孩對視一眼,前后腳走開。

    墓園很大,四周山丘,中間平底,像一只碗。穿行間,看大理石碑面上鐫刻的姓名和生辰祭日,放眼,一隊隊一列列,如此龐大的數量,卻如此空寂、沉默。

    五歲的兒童、十七歲的少女、二十五歲的男青年……

    三十三歲,或已做了媽媽;四十八歲,又是誰的父親;合葬位的老夫妻,另一半墓碑只刻了個名字,還沒刷漆,碑前有一束新鮮的白菊花,還有瓶沒開封的二鍋頭。

    他們的親人都經歷了同樣的悲傷。

    江飲有點走不動了,站到路邊一棵大槐樹的樹蔭下。昆妲來到她身邊,以沉默相伴。

    她們對視一眼,想說點什么,同時張口,又同時閉攏嘴巴。她們不約而同朝著來時路看去,趙鳴雁摘了墨鏡,兩手撐額伏在桌面上抽泣,雙肩劇烈顫抖。

    心臟的跳動沉重而緩慢,血液像是凝固了,她們頗感到無力地蹲到地上,被這巨大的沉默擊中,也如同死去。

    江飲更深刻感受到自身的幸運,她的人生是如此順遂、平安,她以為的‘失去’在真正的死亡面前是多么幼稚和渺小。

    等到五點,刻碑的老師傅才提著工具包姍姍到來,其實墓園可以機器刻碑,速度更快,成本也低,但趙鳴雁堅持要人工,銷售也盡量滿足她需求。

    趙鳴雁在銷售提供的表格寫下逝者姓名和生辰,筆尖落到祭日那一行,她長久僵立不動,手腕顫抖著,眼淚大顆大顆從墨鏡下滾出來,她喉嚨里發出痛苦的顫音。

    “媽。”江飲抱住她,昆妲接過她手里的筆,繼續填寫表格,交給刻字師傅。

    趙鳴雁癱倒在地上,把臉埋在女兒懷里,手揪住她衣擺一小片布料,終于難以抑制放聲大哭。

    “媽媽,媽媽——”江飲用力抱緊懷中顫抖的身軀,她不知她心中是怎樣的絕望悲戚,她只感覺到她濕漉的眼淚,那些眼淚蜇得她胸口也陣陣的疼。

    墓園里響起“叮叮當當”的敲擊聲。

    這時節天暗得很遲,到六點半太陽還沒落山,紅紅的一顆鴨蛋黃掛在山巔。

    趙鳴雁已經止住眼淚,她松開江飲的手獨自朝著山上走去,來到刻字的老師傅面前,低聲在他耳邊說了什么,老師傅點點頭,她直起腰,安靜站立在旁等候。

    到七點,天半暗,碑字鐫刻完畢,墓前也打掃干凈,她們在狂卷的大風中默哀,站立不動。

    昆妲和江飲同時注意到碑右下角三個小字。

    碑上只有那三個字刷了紅油漆。

    ——小玫瑰。

    天徹底黑透時,她們離開墓園,趙鳴雁坐在車里,手握著方向盤,卻遲遲沒有發動車子。

    江飲和昆妲坐在后面,等得久了,江飲擔心她狀況,朝前探身,“媽,要不叫個代駕吧。”她也不會開車。

    似才想起來什么,江飲望向身側昆妲,“你會嗎?”

    昆妲搖頭,她也不會。

    “不用。”趙鳴雁啟動車子,“我能開。”

    車子上了高架橋,道路筆直,平坦寬闊,城市空寂的天兩旁車燈飛快倒退,像飛逝的流星。

    無聲的悲傷凝聚,長久的沉默,風從大開的車窗里灌進來,吹亂了頭發,吹干了還來不及流出眼眶的淚。

    快駛入市區時,趙鳴雁才低而啞的一句:“我先送你們回去吧。”

    “好。”江飲撐著坐起,望向身邊昆妲,她頭抵著車窗輕點兩下。

    晚高峰持續,主干道堵塞,車子走走停停,車窗外城市燈火璀璨,人聲喧嘩,更襯出車里那份壓抑的死寂。

    她們彼此都有些無話可說。

    車子終于走到熟悉的大路上,就要回家了,昆妲坐直身體,抓住江飲始終攤在身側等待交握的手。

    “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昆妲身體朝駕駛座傾靠,太久沒說話,她聲音有點啞,清了清嗓子繼續說:“媽媽的部分遺物我還留著,我覺得你應該比我更需要。”

    車子猛地一個急剎。

    后面車很兇地按了兩下喇叭,趙鳴雁“哦哦”點頭,重新發動車子。后面車駕駛員超車時沖她們罵了句臟話,她們無動于衷。

    車子駛進小區時已經快十點,趙鳴雁跟著她們一起上樓。

    江飲打開房門,客廳燈亮,趙鳴雁沒有換鞋,直接走到客廳沙發坐下。

    “在哪兒?”

    趙鳴雁聽見她們嘀嘀咕咕。

    昆妲說:“包呢?”

    江飲回答:“隔壁老太太家。”

    “東西也在里面?”昆妲有點生氣打了她一下,“丟了怎么辦?”

    “誰讓你老嚇唬我。”江飲小聲埋怨著走進臥室,“我單獨放抽屜里的。”

    “我嚇唬你什么了?”昆妲追進臥室。

    聲音小了,聽不清了。

    趙鳴雁心里空空的,滿是回音。她們吵架都那么像,一句接一句,沒完沒了。她多可憐,她只能在她女兒身上找她的影子。

    半分鐘后,她們推搡著從臥室出來。

    趙鳴雁被淚浸透的一雙眼抬起來,她看到了一朵紅玫瑰。

    手工制作,綠色的毛線和鐵絲是枝干,紅色的毛線是花瓣,顏色不曾消退,經歲月沉淀,更顯深沉。

    是永不凋謝的小玫瑰。

    ——“送你永不凋謝的小玫瑰。”

    “我們搬了好多次家,丟了好多東西,只有這朵玫瑰,媽媽每次都帶著,用玻璃瓶插在床頭柜上。”昆妲說。

    趙鳴雁起身接過,臉上展露出笑容,她艱難維系著最后的體面。

    “謝謝你啊。”她像是痛極了,卻極力壓制,努力睜大眼不讓淚落。

    “太晚了,我應該走了。”她把那朵玫瑰捧在心口,提起包匆忙逃離。

    江飲想追出去,昆妲拉住她手腕。她們站到陽臺上,看她路燈下瘦長的影子快速移進車內,車門“砰”一聲響。

    黑暗像潮水將她淹沒,她單薄的身體蜷縮車后座,指骨攥緊了那朵小玫瑰,心臟的跳動每一次都牽扯起深藏骨縫的痛意。

    回憶如刀,片片凌遲,也像一雙溫暖的手,撫慰、治愈傷口。

    鈔票、房子、貴重首飾,物質冰冷無情,她只能靠回憶過活。

    她長久趴伏在車后座,沉溺虛幻,不愿醒來。

    她們第一次分別,是江飲來到鳳凰路八號別墅一周前。

    趙鳴雁佝在床邊收拾行李,給老娘買的補品、新衣先裝進行李箱,最后才是自己的幾件隨身衣物。

    白芙裳雙手抱胸靠在門邊看了陣,突然大步沖向她,把箱子里她疊好的衣服扯出來,胡亂丟到床上。

    “哪需要帶那么多衣服,你要去多久,接到人直接長途站買張票不就回來了?”

    趙鳴雁無奈望向她,“總得陪老娘住幾天,她一年到頭都見不到我幾次。”

    “那我前面三十幾年都沒見過你呢!你一生下來,你們倆就大眼瞪小眼,我的時間哪有你們多?”白芙裳質問。

    “你乖嘛。”趙鳴雁哄她,“我給你帶老家的土特產。”

    “誰稀罕。”白芙裳撇嘴,一拳一拳捶她的大腿肉,“我看你就是想跑。”

    趙鳴雁失笑,“我能跑到哪里去,我要回來的,我的命脈都捏在你手里呢,孩子的學校,我半個月的工錢,你早就牢牢捏住我了。”

    說到這里,她忽然有些難過。

    很多很多年之后,趙鳴雁也驚詫自己當時的未卜先知。

    “我哪里會跑,我又能跑到哪里去,我還怕你不要我呢。”趙鳴雁沖她哀戚一笑,“你哪天要是把我掃地出門了,我才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為什么要把你掃地出門?”白芙裳又用力捶了她一下,“你信不過我?”

    她睫毛下凝聚出濃濃的哀傷,盡管白芙裳曾無數次向她承諾:我不會不要你。

    “我拿你沒辦法的。”趙鳴雁把她扯亂的衣服撿起來重新疊好,“你要是真的不要我,我能拿你怎么辦。”

    第 38 章 小狗進城

    江飲一大早就起來了, 蹲在后院井溝邊洗了臉刷了牙,把昨晚剁好的青菜混著棒米面制成雞食,舀在雞食槽里, 趁著雞們吃飯, 從雞窩里偷了兩顆蛋。

    她點火燒灶,先把蛋煎出來,跑出房子跳到院墻邊柴堆上去看, 外婆已朝小路盡頭那棵大核桃樹下拐來了。

    跳下柴堆, 江飲進屋往開水里下了兩把掛面, 煮七分熟的時候丟把洗凈的青菜下去,大碗端出來, 簡單做了兩個碗底,拌些昨晚的剩菜,面撈起端到院子里的小木桌上。

    她再次跳到柴堆上去看, 外婆正站在劉麗麗家門口跟劉麗麗她媽說話。

    “外婆!外婆!”江飲扯著脖子喊:“吃飯啦!”

    外婆“哎”一嗓子, 健步如飛朝家跑來。

    她們家院壩掃得很干凈,雞們在靠墻的圈里吃飯, 人在門前的水泥地上吃飯, 旁邊一棵桃子樹快長到房頂,桃子還掛青, 吃不得。

    “你媽今天要回來了, 你東西收拾好了吧。”外婆問。

    江飲咬著面條輕輕點頭, 等嘴里吃食全咽下, 才發現胸口不小心濺了一小塊辣椒油, 她跳起來就要去洗, 外婆叫住她,“你吃完才洗, 萬一又濺上。”

    “對哦。”江飲傻笑。

    “憨頭憨腦的。”外婆說她:“到了城市里,還不得被人欺負死。”

    “不會有人欺負我的。”江飲說。

    “好好讀書,掙大錢,以后把你外婆也接到城里去享福。”外婆把她碗里的煎蛋撈走,“跟你媽去城市里吃香的喝辣的,剩下這半個蛋給我得了。”

    江飲問菜葉子要不要,外婆說不要,江飲又給她夾了兩箸面。

    外婆說:“你看看,我欺負你,你都不知道,還上趕著。”

    江飲還是傻笑,“外婆不是欺負。”

    吃完飯江飲收拾了碗筷,去后院水井邊洗衣服,她揪住襟前一小塊布料,肥皂擦擦,舊牙刷來回磨蹭兩下,手掬了水淋干凈,那塊油點子就沒有了。

    只是水濕了衣服貼到胸口和肚皮,感覺冰涼涼的,她又找了塊干毛巾洇洇。

    身上這件袖子帶兩個花邊的短袖是上個星期外婆帶她去集上買的,她覺得樣子有點土,但外婆說好看,她暫且相信,今天媽媽要來接,她就穿這身去。

    洗完了衣服,江飲還不走,蹲在水井邊對著井口說話。

    現在家家都通自來水了,她們家也不例外,但她還是習慣用井,洗衣裳洗菜都用井水。外婆說這口井跟她有緣,她從小就愛對著它講話。

    井口半米多深,四四方方,上面天然一塊凸出來的石頭為它遮擋雨水和塵泥,江飲把腦袋伸到井里去。

    “小井,我就要走啦,我媽媽要接我到城里去讀書啦,我會想你的,你也要想我呀!”

    小井馬上就答應她了。

    “想我呀——”

    “我呀——”

    “呀——”

    井中細小的回聲。

    “好,一言為定。”江飲蹦跳著跑開。

    趙鳴雁來得很快,江飲胸口那塊水印子還沒干透她就來了,同行還有個漂亮阿姨。

    簡直漂亮得不像話,頭發長長的,皮膚白白的,眼睛大大的。

    江飲害羞,躲在房子里不敢出來,那時她不知道,像這么漂亮的,鳳凰路八號別墅里還有一個。

    “小水,過來。”趙鳴雁沖江飲招手,“來跟你小白阿姨打招呼。”

    江飲掩著胸口那塊濕漉的水印子慢吞吞挪過去,小白阿姨摸摸她的頭,轉臉跟趙鳴雁說話:“跟你長得真像。”

    不止是臉貌像,還有同出一轍的憨傻勁兒。

    “衣服怎么濕了呢。”白芙裳手指輕輕撫過她胸口那小塊水印子。

    “就干了。”江飲側身身子躲,兩只耳朵紅起來。

    白芙裳掩著嘴唇“嚯嚯”笑,“趙鳴雁,你看你女兒,她看她耳朵。”

    江飲掩水印子的兩只手改去捏耳朵,她的耳朵怎么啦?

    “她膽小,你別嚇著她。”趙鳴雁輕聲。

    “來,大妮子,吃水果。”外婆端來一盆洗凈的小西紅柿,“自己家栽的。”

    小白阿姨跟媽媽和外婆坐到桌邊去,江飲藏在樹后面聽她們說話,才知道小白阿姨是媽媽的老板,媽媽現在給她家做事呢。

    她們開車來的,車子停在很遠的地方,走了一大截山路,昨晚下過雨,鞋上糊得滿是泥。

    趙鳴雁進屋去找了兩雙塑料拖鞋換,臟鞋放一邊說待會兒洗,江飲蹭過去,偷走她們的鞋,拿到旁邊撿根小樹枝沿著鞋邊刮。

    “你看你女兒。”

    江飲聽見她們小聲說話,沒抬頭,繼續刮自己的。

    “膽小。”媽媽的聲音。

    “妃妃肯定高興壞了,惦記好久了。”小白阿姨的聲音。

    妃妃是誰,聽起來像個女孩名字,她惦記啥呢?江飲佝著腦袋想。

    鞋上泥巴刮完,江飲趁她們不注意,兩手提著偷偷溜到后院,找了塑料鞋刷子蘸著水細細地刷,最后洗干凈的鞋給晾到前院太陽底下去。

    “你過來。”小白阿姨沖她招手。

    江飲兩只手揪著衣服邊挪過去,小白阿姨身上暖融融的香氣撲過來,她毫不見外把她摟在懷里,“以后就去我家住了,跟妃妃一塊玩。”

    “妃妃是誰。”江飲忍不住好奇。

    “是我女兒,她等你好久了,她肯定會喜歡你的,你也會喜歡她的,到時候你們要好好玩。”小白阿姨摸著她的臉蛋說。

    江飲忐忑起來,妃妃是媽媽老板的女兒。

    趙鳴雁想在家里多住兩天,陪陪媽,江飲聽說后馬上把新衣服換下來洗了,她心里也安定下來,多出來的時間可以好好想想怎么跟那個叫妃妃的女孩相處。

    或許可以給她準備些見面禮,江飲躺在床上想,準備什么呢,她沒什么好玩的,于是求助小白阿姨,問妃妃喜歡什么。

    “什么都不用準備,直接去就行。”白芙裳半開玩笑說:“你就是最好的禮物。”

    “我就是最好的禮物——”江飲嘀嘀咕咕走開。

    趙鳴雁已經習慣白芙裳對什么都是玩的態度,這位城里來的闊太太很是大氣包容,不介意鄉下的泥巴路,不介意睡硬板床,也不介意被毒蚊子咬,興致勃勃跟她們爬山、挖筍、雨后采蘑菇,玩得不亦樂乎。

    但趙鳴雁知道,她只是圖新鮮,她不介意只是因為她不必久住在這里,她只是來玩的,她有自己的家,沒有鳳凰路八號的大別墅,還有鳳凰路九號、十號。

    白芙裳打小就是城里姑娘,鄉下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新鮮死了,好玩死了,本來大家說好一起回去,結果第二天下午吃飯的時候,她接到個緊急電話,說昆志鵬摔斷腳脖子進了醫院。

    “我不能不管吧。”

    她們在隔壁屋說話,江飲在自己房間看書,不是有意要聽,她們說的話是自己非要鉆進她耳朵里來的。

    “當然,你們畢竟是夫妻。”媽媽的聲音很和氣,又有點陌生,像在街上跟人問路。

    “你生氣了?”小白阿姨的聲音,伴隨床板“嘎吱”一聲。

    江飲可以想象她的動作,她說話時喜歡摟著人胳膊。

    “怎么會,且不說他的身份,就是大街上隨便一個人摔倒,我也會幫忙攙扶,幫忙打120的。”

    “我希望你不要生氣,為了孩子,我也不能丟他不管的。我不回去,昆姝會怎么想?我們才剛和好沒多久。”

    “太太你誤會了,我真的沒生氣,你愿意陪我回來,我已經很高興了。”

    “你又叫我太太了。”

    “不然我叫你什么呢?”

    之后是沉默。

    江飲覺得再聽下去有些不好,輕手輕腳走出房間。

    當天晚上,住在鎮上招待所的司機把車開回來,趙鳴雁和江飲打著手電將白芙裳送到大路口。

    白芙裳的臉從車窗里探出來,當著司機的面,卻不好說什么,只輕輕捏了捏趙鳴雁的手。

    車窗關閉,車子發動,趙鳴雁直到車子完全沒了影才牽著江飲的手回家。

    “媽媽。”江飲小聲叫她。

    趙鳴雁“嗯”了聲。

    “我們還去城里上學嗎?”江飲感覺有些不安。

    “去,當然去。”趙鳴雁說到這里,捏緊孩子的小手,“有些話,我得交待給你了。”

    “媽媽你交待吧。”江飲很乖。

    “我是保姆,你是保姆的女兒,對主人家,不要有太多的非分之想,你是去城里讀書的,不是享福的,也不是跟人談戀愛的,知不知道。”

    山里的夜好暗、好靜,人家戶的電燈光亮不足以穿透重重黑暗照亮她們腳下的路,手電筒的光晃來晃去,走上坡路,江飲耳朵里是自己很重的呼吸聲和媽媽鄭重的叮囑。

    “我知道了,我會聽話的。”江飲說。

    那時候她還不懂談戀愛是什么意思,等她長大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她們都為自己的非分之想付出了慘痛代價。

    又在家待了兩天,趙鳴雁帶著女兒辭別了老娘上路,搭村里人的摩托車到鎮上,又轉大巴到縣里乘火車。

    那是江飲第一次離開家,她趴在車窗邊往外看,心里激動又忐忑,不停去想象那個叫妃妃的女孩。

    可到真正見面的時候,江飲還是嚇了一跳,她頭發那么長,皮膚那么白,眼睛那么大……

    即使是蹲在旁邊略帶嫌棄捏著鼻子說“你好臭”,江飲也一點不覺得她討厭。

    她像只干凈剔透的水晶娃娃,又那么香那么軟。

    從此江飲把她的水晶娃娃高高供奉起來,從此妃妃就是她的小主人。

    她決心對她百依百順,無論她說什么做什么,她都會把她的話當圣旨。

    第 39 章 找到我,抱住我

    “你為什么還要自己帶洗臉盆。”昆妲手指頭“梆梆”在搪瓷盆沿上敲, 這種老古董她只在電視里見過。

    “外婆給拿的。”江飲洗過澡了,濕漉的頭發還掛在肩膀上滴水,兩手交握身前規規矩矩站在一旁聽她審問。

    “難道我們家會不給你盆洗臉?”昆妲擰了眉毛望過來。

    “我不知道。”江飲細聲細氣。

    昆妲在盥洗池前又舉起江飲炸毛的牙刷, “你怎么能把東西用成這樣?”

    江飲沖她有點難為情的“嘿嘿”一笑。

    父母常年在外務工, 只有過年才回去住上個十來天,知道給娃買衣服買鞋買襪,日常生活中的缺失卻是需要時間和耐心慢慢發覺的——比如炸了毛的牙刷。

    這些連外婆都沒發覺的細節, 昆妲只一眼就挑出來了。

    “都脆了, 掉渣了。”昆妲從口杯里抽出牙刷, 揚手就給丟到衛生間垃圾桶。

    江飲低呼一聲,想彎腰去撿, 昆妲攔住她,“已經臟了。”

    “那我怎么刷牙嘛!”江飲急跺腳,眼眶里淚花花馬上就滾動起來。

    “你哭什么, 我又沒欺負你!”昆妲飛快扭頭看一眼外間趙鳴雁方向, 扯著江飲藏到門后,捂住她的嘴, “不準哭!憋回去。”

    江飲咬緊了下唇不發出聲音, 眼淚流下來,潤進她的指縫里。昆妲松開手, 嫌棄在她衣服上揩兩下, “我再說!你不準哭!”

    眼淚含著不落, 江飲緊盯她, 把滿腔的屈辱投放出去, 讓她愧疚。

    趙鳴雁在外頭小床邊收拾女兒的行李, 有些心不在焉,衛生間里的細小動靜她留意到了, 卻沒打算管。

    該交待的都已經交待完了,想在這個家長久生活下去,就得學會隱忍,委屈、憤怒都得嚼碎了往肚里咽。

    火車上趙鳴雁又給江飲補充了一句,“她喜歡你,你就好好跟她相處,要是媽媽哪天被掃地出門,有她罩著,你還是能繼續上學的,她在家很受寵。”

    趙鳴雁一向如此,無論是多么渾噩的環境,她總是保持幾分冷酷的清醒。

    與主家太太的這份隱秘感情沒把她腦袋沖昏,白芙裳的反應提醒她了,什么是主要什么次要她們都清楚得很。等收拾好女兒的行李,她還得去醫院給昆志鵬送湯。

    “你真是的!不就個破牙刷!”昆妲也生氣了,朝她鞋面上踩了一腳,轉身跑走。

    江飲手背擦擦糊住睫毛的眼淚,探頭朝垃圾桶里望,猶豫要不要把牙刷撿起來。里頭有些臟的紙,牙刷肯定也弄臟了,還怎么往嘴里塞。

    “你怎么還不過來?”昆妲竟然沒走,站在保姆房外頭,探身朝著衛生間方向喊。

    想起媽媽的叮囑,江飲不情不愿朝她走過去。

    “你的頭發還沒干呢,去太陽底下曬曬。”昆妲這句是故意說給趙鳴雁聽,她隨即扯了江飲衣服邊往外跑,飛速逃離保姆房。

    趙鳴雁來家有一年多了,昆妲知道她跟媽媽關系好,不太敢惹她。另一點,當著大人面欺負人家小孩,總是不太好。雖然她并不覺得自己在欺負人,但畏懼是本能。

    穿過花園,昆妲帶著江飲跑進房子,徑直上樓,讓她站在門外等。江飲垂著腦袋試圖復原被扯寬的衣服邊,不一會兒昆妲跑出來,把個細長的東西塞她手里。

    是一只長頸鹿造型的兒童牙刷,手柄末端有四肢短短的腳,通體黃色,帶褐色斑點,毛刷嶄新柔軟。

    “給你了。”昆妲氣咻咻瞪著她,“你再哭我真對你不客氣了。”

    “我不要。”江飲手伸出去,“我不要人家東西。”

    “那你用什么刷牙!”昆妲兩手叉腰,“我賠給你行不行,這是新的,只用過幾次!”

    “那我更不能要了。”江飲說。外婆教的,不能隨便拿人家東西。

    “那就扔了!”昆妲發了脾氣,一巴掌給她拍掉。

    長頸鹿牙刷滾到走廊地板上,在圍欄邊緣下的縫隙里險險剎住,昆妲就要再補一腳把牙刷踢下樓,江飲縱身撲去。

    牙刷救回來了,那一腳踢在江飲腰窩。

    昆妲倒吸一口涼氣,撲倒在她面前,兩手按住她的腰,像按住一道汩汩冒血的傷口。

    “沒事,不疼。”江飲爬起來,把手里的牙刷給她看,“好的,沒壞。”

    最后兩個人肩并肩下樓,江飲小心看她一眼,“那你用什么刷牙。”

    “我再讓媽媽給我買,我待會兒給她打電話。”走到樓下廚房門口,昆妲想想又氣不過,“你扎頭發的發圈,還有你桌上那個紅顏色的轉筆刀,都是我不要的,都是你媽媽撿來的,你用了我那么多東西,還在假裝!”

    原來那些東西都是撿來的呀。

    江飲手指頭在長頸鹿的脖子上掐出一個個淺淺的小道道,又細細用指腹抹平。

    她想了很久很久,才向昆妲提出質疑:“還是好的,你為什么就不要了。”

    “不喜歡就不要了唄。”昆妲理所當然的口氣。

    “那這個牙刷呢?你說還是新的,沒用過幾次。”江飲舉起來在她面前晃,“長頸鹿的欸!”

    誰會不喜歡長頸鹿牙刷,這么可愛的造型。

    “啰里吧嗦。”昆妲煩了,轉身進廚房開冰箱門拿了兩只小布丁出來,“給你吃,剛才不小心踢到你。”

    她們在花園里玩,吃雪糕,天熱,江飲的頭發不一會兒就干了,只有后脖子小片還是潮的,她把手伸到后面撥弄撥弄,昆妲從秋千上跳下來,說:“我給你吹。”

    她的氣息還帶著甜膩的雪糕香氣,江飲僵著后背,感覺涼嗖嗖很舒服,呼吸里全是她的氣味兒,回過頭,看她一眼,沖她靦腆笑笑。

    “你人還怪好嘞。”江飲說。

    昆妲“哼”一聲,她接受所有的夸獎都是如此理所當然。

    江飲從一彎又一彎的大山里走出來,走到一棟又一棟的鋼鐵森林里,住進鳳凰路八號的昆家別墅。

    她從一開始就很清楚,自己是昆家保姆的女兒,是昆妲的小跟班、小書童、小丫鬟,是她最忠誠的小狗,要永遠寸步不離守著她。

    但昆妲的任性和壞脾氣還是讓她有些難以受用,倒也不是生氣,只是震驚。

    下午她們跟著趙鳴雁一起去看望住院的昆志鵬,昆妲從白芙裳那里聽說,昆志鵬是參與應酬從KTV出來,酒醉踩空臺階跌倒才把腿摔斷的,昆妲出離憤怒,舉起稚嫩的小拳頭,在他爹打了石膏的右腿上落下狠狠一拳。

    昆志鵬一聲慘嚎,拳頭的勁道震進他的骨頭縫里,他痛得渾身發抖。

    “昆妲!”白芙裳一聲厲呵。

    “干嘛!”昆妲毫無歉疚之心,沖著病床上的昆志鵬大聲嚷嚷,“你去喝酒吃飯有時間,就沒時間陪我,帶我玩,你摔斷腿也是活該。”

    昆姝靜靜靠在窗邊,白芙裳坐在旁邊空病床上,沒出聲,趙鳴雁戴著塑料手套把燉好的豬蹄脫骨。

    昆志鵬氣得手抖,“我應酬是為什么!不賺錢你哪里來的漂亮衣服穿,哪里來的大房子住!”

    “你只是為了喝酒,為了跟包房公主喝酒!”昆妲朝他喊。

    白芙裳吸了口氣,昆姝驚詫挑眉,江飲偷偷扯一下媽媽袖子,小聲:“什么是包房公主?”

    趙鳴雁摘了手套,食指豎在唇上,示意她安靜。江飲抿了抿嘴巴,但到底是孩子,嘴藏不住話,心里也藏不住事,兩只黑眼珠在病房里好奇地轉。

    昆志鵬罵了句什么,江飲沒聽見,下一刻見道白色瘦小的影子跑出病房,她本能追出去。

    這條走廊滿是斷胳膊斷腿扶墻艱難行走的病患,昆妲靈活避開他們,隨便找了個出口鉆進去,順著樓梯一路往下跑,直跑到住院樓下的草坪。

    每次昆妲對著家里人耍小脾氣跑走的時候,都好希望有個人能追出來哄哄她。

    電視里女主角跟男主角吵架,女主角跑走,男主角每次都會追出去的呀。

    可很少有人追她,媽媽追過幾次,后來熟悉她的小花招,知道她不會跑遠就懶得管了。

    昆妲跟爸爸吵架是假,借吵架測試江飲是真。

    看她會不會追過來!

    昆妲蹲在草坪,大大的裙擺像一朵盛開的白芍藥,她看見房子下面那張四四方方的大嘴里跑出一個人。

    黑黑瘦瘦,白色短袖,綠色短褲,黑色塑料涼鞋,顏色搭配丑得令人心驚。

    她跑得好快,像只小馬駒,長長的四蹄落到人面前,中途不小心絆了跤,雙手撐地跪倒。

    湊近看,她的臉其實一點也不丑,只是曬得有點黑,她絨絨的臉蛋湊過來,眼睛亮晶晶,“你生氣啦!”

    “你通過了我的考驗!”昆妲一把抱住江飲,兩條細白的手臂掛在她脖子上。

    江飲不防,沒撐住力道,身上一偏歪倒在地,兩人面對面摟著躺在草地。

    “什么考驗。”江飲騰出手扒拉扒拉嘴里的碎頭發。

    “你追到我了。”昆妲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她面前,“以后無論我跑到哪里去,你都必須追上來,很快找到我,然后像今天這樣抱住我。這是我的命令,你聽明白沒有。”

    手背蹭蹭嘴角,江飲說:“我沒抱你啊,是你抱我。”

    “那你還不快抱我!”昆妲大聲。

    江飲“哦”一聲,學她樣子,手臂搭在她肩膀。

    “是抱我的腰桿。”昆妲糾正。

    江飲再次“哦”一聲,手改去摟她的腰桿。

    之后很多很多次,昆妲耍脾氣跑走,江飲都立馬拔腿跟上,找到她,抱住她的腰桿。

    只有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昆妲說別找來了,江飲聽話照做,那次后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第 40 章 這無可奈何的宿命感

    “這肯定會是我度過最最最快樂的一個夏天。”晚飯時昆妲挑了只最大的基圍蝦夾給江飲, “因為你來了。”

    江飲閉眼就要往嘴里塞,昆妲直接上手搶,“你不剝殼殼呀, 小心扎爛你的嘴巴, 你最起碼,頭頭和尾巴要去掉!但中間的沒事,可以補鈣。”

    白芙裳訓她, “哪里學來的, 從人家嘴里搶東西!”

    “跟昆姝學的唄。”昆妲理直氣壯, “上次她就這么教我的,她還說扎爛我的嘴巴。”

    昆姝不作聲, 白芙裳扯了兩張紙巾給昆妲擦手,卻是笑了,“那你們互幫互助, 很友好嘛。”

    昆妲心里“呵呵”一聲, 小手攏唇湊到江飲耳邊,“我媽根本不敢得罪昆姝, 你知道為啥不?”

    趙鳴雁夾了一只蝦到碗里剝, 江飲也機靈,馬上跟著學, 嘴里回昆妲的話, 問為啥?

    “因為她是后媽。”昆妲捂嘴偷笑一下。

    江飲“啊”了聲。

    兩個差不多年紀的小孩在飯桌上可太熱鬧了, 昆姝憋笑, 白芙裳瞪她一眼, “你就調皮!”

    這是江飲第一次與主人家同桌吃飯, 她害羞,夾菜都不敢, 媽媽坐得有點遠,也照顧不到。幸好有昆妲,只要發現她碗里沒菜馬上就給添。

    可是昆妲好奇怪,江飲的飯碗怎么越來越滿了。

    細心觀察一陣,昆妲發現了端倪,江飲在米飯中間挖了個洞,菜和肉偷偷藏里面,用飯蓋上,碗里添了新的菜,虛掩的米飯再刨開,菜填進去,米飯重新蓋上。

    忙這半天,竟是一口飯也沒吃。

    這是要干嘛呢?昆妲也不揭穿,繼續夾菜,繼續觀察。

    終于,飯碗冒尖尖一個,再也盛不下,江飲屁股從椅子上滑下來,端起碗說:“我出去下。”

    趙鳴雁知道她難為情,也不說什么,江飲端起飯碗很快就在大門口跑沒了影。

    昆妲二話不說扔了筷子追出去,叉腰站在門口看,這個獼猴桃可真會享受呢,她跑到花園里,坐在秋千上晃著吃。

    “哦!”昆妲福至心靈,一想就通,折身返回餐桌,筷子在菜碗里撈了幾大箸,學江飲把飯碗堆的冒尖尖,也跑了。

    飯桌上幾個大人面面相覷。

    趙鳴雁臉上繃不住笑了,“鄉下孩子,野慣了。”

    昆家也不是什么要面、講究的知識分子家庭,昆志鵬發家前就是個大老粗,白芙裳向來也散漫慣了,小幅度擺擺手,也不在意,“隨她們去吧。”

    “你來了呀。”江飲把秋千讓給昆妲,自己蹲到荷花池邊的石凳旁,后背抵著凳子,把碗底擱在膝頭,才一身輕松開始刨飯。

    昆妲裙子攏攏把腿抱起來,也有樣學樣蹲到她身邊,“我要挨著你。”

    江飲說她老家也有這樣一個院子,沒這么大,也沒這么多花,只是哪里哪里有一棵桃子樹,哪里哪里有一窩雞,哪里哪里曾經有個豬圈。

    “豬圈?”昆妲十分好奇她口中的鄉村生活,“你們家還養豬吶。”

    江飲說她們家以前本來只養雞的,雞吃得少,不需要費太大勞力,后來外婆有天突發奇要養豬,春天趕集的時候就買了只小豬仔來。但她懶吶,老嫌喂豬麻煩,最后那豬也不知是病的還是餓的,還沒過夏就死了。

    “小豬真可憐!”昆妲很會聯想,“那我不能把你養死了。”她把江飲空掉的晚飯搶過來,“你等著,我去給你添飯,我一定要好好養你。”

    江飲說:“我不是豬。”

    “你是猴。”昆妲蹦跳著跑遠,“你是獼猴桃的猴!”

    江飲摸摸臉蛋,又摸摸胳膊,她身上毛很多嗎?

    昆妲端著兩只冒尖尖的飯碗跑回來,江飲把左手抓的一雙筷子遞給她,她們蹲累了就把碗擱在石凳上,邊吃邊聊些有的沒的,也不用擔心大人偷聽。

    有江飲陪伴的這個夏天真是太快樂了,沒有作業,也不用學習,昆妲每天睜開眼就開始玩,一直玩到閉眼睡覺。

    某個天氣陰沉的下午,昆妲紆尊降貴來到江飲的小房間睡午覺,醒來時外頭下起小雨,她們就一直賴在床上看漫畫和言情小說。

    趙鳴雁擔心她們出去淋雨感冒,干脆把晚飯端到屋里同她們一起吃。

    昆志鵬出院后一直在家修養,她本本分分、老老實實,每天借口忙這忙那,白芙裳給她發了幾次短信,叫她去房間她都不理會。

    在房間里吃飯比在那個有大大水晶吊燈的客廳里吃飯自在,江飲從媽媽進門就來幫著添飯布筷,最后才回房間去請昆妲下床。

    她學電視里的小太監,佝著腰抬起一只手,說“老佛爺請”,昆妲手腕子軟軟搭上去,拉成了音調“嗯”一聲。

    趙鳴雁站在小房間外頭的飯桌邊看她們做游戲,又無奈又好笑。

    江飲怎么就適應得那么快呢,那種毫無所覺的順從、卑微,讓人心碎,可她卻滿懷的甘之如飴。

    繼而聯想到自己,趙鳴雁一聲嘆息。

    孩子不懂,只覺得好玩,大人呢?她又何嘗不是在清醒著沉淪。

    這無可奈何的宿命感。

    飯菜擺開,小桌邊三人落座,房門適時被敲響。

    “肯定是我媽媽。”昆妲說。

    江飲跳下板凳跑去開門。

    門外果然是白芙裳,大花裙子,肩上撐一把透明雨傘,胳膊夾瓶紅酒,指尖掛了兩只高腳杯。

    杯壁和她的發尾沾了些晶亮的雨,她頭頂的傘接了屋檐下滴滴答答的水珠,在透明的傘面上綻放出朵朵晶瑩小花,她身后是大片的無盡夏繡球,調藍后呈現出瑰麗的紫粉,團團簇簇,在細雨中搖曳。

    趙鳴雁匆匆看過一眼,移開視線。

    江飲很有禮貌,“小白阿姨,請進。”

    白芙裳笑笑,稍探身朝里望,“你媽媽不準,我不敢亂進。”

    “媽媽以前不是經常來嗎?”昆妲往嘴里夾了一塊肉,含糊說。

    “要你多話。”白芙裳瞪她一眼。

    “我又沒說錯。”昆妲小聲嘀咕。

    趙鳴雁起身離開飯桌,伸手接過她的傘豎在門口,“太太請進吧。”

    “我帶了酒。”白芙裳換下濕漉的半高跟涼鞋,雙腳踩在門墊上。

    趙鳴雁把她的小家布置得很溫馨,她的床和衣柜用一塊布簾子隔著,剩下的空間擺放了些二手市場淘來的簡易家具。

    白芙裳在這里有一雙專屬拖鞋,趙鳴雁彎腰從鞋柜里給她拿出來,揚手丟到她腳邊。

    帶著點小小怨氣,鞋底砸在白芙裳腳背上。

    “我記得我給太太備了飯,在餐桌上。”趙鳴雁回到桌邊坐下,“這里沒多余的碗了。”

    “有的呀!”江飲從靠墻的小小餐邊柜里取出碗筷。

    趙鳴雁買了個電磁爐,晚上偶爾給女兒做宵夜,廚具都是新添置的。

    “謝謝小水。”白芙裳把兩只酒杯擱在桌面上,摸摸她的頭,“你真是個乖孩子。”

    江飲得了表揚,馬上又給她端來板凳,“小白阿姨你坐。”

    白芙裳“嚯嚯”笑出聲,“你女兒很可愛呢,不像你冷冰冰的。”

    “太太用飯吧。”趙鳴雁眼也不抬。

    兩個孩子在,這頓飯吃得倒不算冷清,白芙裳吃得少,只是酒一杯接著一杯,飯后江飲幫著媽媽收拾碗筷,昆妲回到里間小床上躺著玩。

    眼看瓶中酒快見底,趙鳴雁終于把白芙裳杯子搶走,“飯吃完了,我要回去干活,太太也請回吧。”

    “你送我回去。”白芙裳側過身子,后背擋住孩子們的視線,勾住她小拇指晃晃撒嬌,“我喝醉了。”

    趙鳴雁一言不發轉身,拉開門,撐開靠在門邊的雨傘。

    清涼的風裹挾雨絲撲來,趙鳴雁逆光站在門口,半身鑲嵌著明亮的天光,身體輪廓單薄而輕盈,持傘的手指骨明暗交界清晰,更顯修長有力。

    心口一悸,白芙裳撐著桌面站起,快步朝她走去。

    門合攏,白芙裳軟軟的身子立即偎上去,把趙鳴雁抵在門后,手臂纏上她的腰。

    “你生氣了。”聲音很輕,是情人的耳畔呢喃。

    趙鳴雁偏過臉,避開她氣息,“沒有。”

    “你一生氣,就叫我太太,像剛才那樣,生疏、冷硬。”她確實醉了,也是借酒裝瘋,手探入趙鳴雁衣下擺,指腹細細摩挲在她后腰椎骨。

    “我有什么好生氣。”趙鳴雁梗著脖子望天。

    “不要這樣嘛。”白芙裳欲親吻她脖頸,眼角余光卻似乎瞟到什么。

    白芙裳轉過臉,望向檐下小窗,泛藍的玻璃窗里,兩顆圓圓的小腦袋,不是江飲和昆妲還能是誰。

    “你們干嘛呀。”昆妲推開窗。

    趙鳴雁飛快立正,扶住白芙裳肩膀,兩人拉開距離。

    “商量事情。”白芙裳哼笑著再次沒骨頭似偎上去。

    “啥事情啊。”昆妲說。

    “小水的學校。”白芙裳漫不經心回。

    趙鳴雁兩手僵住,白芙裳摔進她懷里。

    昆妲立即嚷嚷開,“我要獼猴桃跟我一個學校!媽媽你要幫我想辦法!”

    “當然。”白芙裳就當著兩個孩子面靠在趙鳴雁胸口,“這不就找獼猴……不對,找小水媽媽商量來了。”

    “下雨了,外頭不方便說話。”趙鳴雁舉起傘,半摟著懷里的女人,“我送太太回去。”

    “嗯,我們回去房間,好好商量。”白芙裳水蛇似攀著人。

    小雨滴答,空氣潮濕清潤,二人相攜遠去,窈窕背影消失在花園濃翠的枝葉間。

    回到舒服溫暖的小床上,昆妲翹起二郎腿,雪白腳丫晃晃,好不得意,“看吧,多虧了我,你才能跟我上一個學校。”

    “你真好。”江飲在床上爬,爬到她身邊,“我給你捏捏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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