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星空下的XX(2)
下午昆妲躲懶, 在帳篷里睡覺,江飲離開前把一只手持的小電風扇掛在篷頂。
江飲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組織老頭老太太們唱歌、跳舞、做游戲, 也幫著拍照和燒烤。
期間外婆端著切好的西瓜跑來看過一次, 見昆妲睡著,也沒打擾,悄悄地走了。
昆妲醒來, 滿身黏膩的汗水, 長發(fā)凌亂貼在心口, 感覺呼吸困難。小電風扇不足以驅散潮熱,帳篷里悶得像蒸籠。
她頭探出去, 太陽躲在厚重的云層里,白亮的一小片,蟬聲嘶鳴, 四下里一絲風也無, 草葉也蔫蔫的。
躺回帳篷,她仰面望著篷頂倒掛的海上星空, 手摸到江飲蓋在肚子上的襯衫外套, 指骨攥緊,湊到鼻尖嗅聞, 肺腑被清新洗滌劑香味盈滿, 沉迷地閉上眼睛。
腳步聲近了。
昆妲耳力很好, 能根據步伐落下制造出的一系列聲響, 判斷出對方大致的身高體型, 即使是在草地上。
是笨重還是敏捷, 是馬丁靴還是運動鞋……
黑影在帳篷外停下,昆妲閉著眼一動不動, 現在是安全的,她不需要給出反應。
一陣窸窣碎響,那人坐到帳篷口,濃郁的燒烤香氣隨之涌來。
昆妲睜開眼睛,江飲正沖著她笑。
“就知道你會醒,饞死了吧。”江飲手里端個紙碗,盛滿烤好的肉類和蔬菜。
她只穿件無袖的灰色背心,露出的肩膀和手臂細瘦,卻很有力量感,忙活一下午,脖頸和鎖骨處有薄薄一層晶亮的汗珠,因此沒進帳篷,只坐在門口,招呼昆妲來吃東西。
她人是很鮮活的,參與到集體和勞動中,臉頰自然粉紅,眸光濕潤而明亮,與午睡后醒來萎靡懶散的昆妲形成鮮明對比。
昆妲坐到她身邊,她立即討好遞來紙碗,“你要是不喜歡人多,下次這種集體活動我們就不參加了,想去哪兒玩,我們自己去。”
昆妲接過,與江飲并肩坐在外頭野餐墊上,面對涓涓流淌的小河水,慢慢吃著碗里的食物,沒有說話。
“今天真熱,還是我一直待在燒烤爐邊。”江飲反手把小電風扇解下來,對準昆妲,指尖梳理她耳邊凌亂的碎發(fā),“瞧你也是睡得滿頭汗。”
“什么時候放煙花。”昆妲終于開口。
“起碼也得等天黑。”江飲抬腕看表,又看了眼現在太陽高度,“估摸七八點鐘才能全黑透。”
昆妲挑了片牛肉喂給她,“現在幾點。”
江飲張嘴接了,含糊答:“下午四點。”
填飽肚子,昆妲躺下,把頭枕在江飲大腿,她身上的味道還是很好聞。
然而她們沒有等到落日。
不到六點,天空急速陰沉下來,開始刮風。
她們離開帳篷,趕在暴雨前把老人送回民宿,開始收拾擺放在天幕四周的桌椅和食材。
風里滿是厚重的塵土味道,沙石拍打在裸露的皮膚,長發(fā)狂舞,豆大的雨點砸下來,昆妲站在空地上出神,江飲拉著她在雨里跑。
返回民宿,院中經過,江飲看見空地上擺放的煙花沐在雨里,全毀了。
東北大哥撐傘來接她們,走到屋檐下,連連向江飲道歉,“太著急了,忙著找人點人,這事我就給忘了。”
露營地點距離民宿三百多米,這雨來得突然,大家毫無準備,老人們的健康和安全更為重要,江飲搖搖頭,暴烈的雨聲中,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沒事。”
老人們大多回了房間,少數站在屋檐下看雨,外婆找來干毛巾給她們擦頭發(fā),江飲呆呆望著如簾的雨幕。
旁邊人說真是怪了,天氣預報明明說最近幾天都是晴天,怎么會突然下雨,白天還是大太陽呢。
——“天氣預報根本不準。”
——“天氣預報什么時候準過。”
——“這就叫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
雨越來越大,耳邊人聲嘈雜,漸漸模糊不清。
手腕一股兇猛的力道,江飲身子隨之一偏,被拽到雨里。
“欸!去哪里!下這么大雨呢!”外婆在屋檐下拍著大腿喊。
江飲已被拖拽著跑遠。
雨點小拳頭似落在身上,片刻便濕透全身,從民宿到露營地的三百米,每一步都行走得異常艱難。
抹一把臉上的水,江飲望向雨中踉蹌奔跑的人影,白色連衣裙布料緊貼玲瓏的身軀,長發(fā)濕漉垂散在肩頭后背,回眸時一張沐雨的臉清麗如花。
無需言明,江飲知道她要做什么,握緊她的手,快走兩步與她并肩,在暴雨中行走。
上一次這樣淋雨是十八歲,高考結束,她們騎車外出游玩,車子壞在鄉(xiāng)道,上坡路來的雨水淌成一條河,幾乎漫過腳踝。
她們蹲在雨棚下,路中間,像河里的兩塊石頭,興奮得大聲尖叫,恨不得就此死在雨中。
草地蓄滿了雨水,像踩在一塊巨大的海綿上,腳背陷得很深,草葉穿過涼鞋綁帶鉆進指縫里,癢癢的,她們終于來到河邊高地的帳篷外。
地釘牢固,帳篷位置也好,大雨中沒有偏移分毫。
昆妲摔倒在防潮墊上,江飲俯身,迅速將她翻面,解開后背連衣裙拉鏈。
衣服濕透很難脫,她發(fā)尾搖晃,水珠滴落在心口,昆妲渾身顫粟,牙齒也興奮得咯咯打戰(zhàn)。
天還沒黑盡,微光從蓬頂滲透,昏暗環(huán)境中,昆妲臉白如紙,清晰可見。
等到阻礙完全祛除,她迫不及待伸出手,江飲彎下腰,兩具滾燙潮濕的身體擁抱在一起。火焰烘干了她,從唇際一路到心口,涼風拂過腿彎,身體折疊,昆妲抱住她的腦袋,手指感覺到汩汩的熱流傳遞。
帳篷里飛濺來點點冰涼的雨絲,江飲直起腰,借渾濁的天光去看,它是有生命的,呼吸、吞吐,一收一放。
“來。”昆妲聲音在雨中額外清晰。
江飲探身夠來角落的背包,從里側夾層取出一只方形小盒,牙齒撕開包裝。被刺穿時,昆妲高高抬起上身,腰肢拱出柔美的弧度,小腿掛在江飲肩膀,腳尖繃得直直。
好大的雨,天和地似乎翻轉了,海水傾瀉,耳畔轟隆巨響,蒼穹將塌,誓要把世界都沉沒。
昆妲高聲尖叫、吶喊,水中綻放出奇異的花朵,她雙目剔亮如焰。
雨變小了,江飲抱膝坐在一側,長發(fā)隨意用鯊魚夾凌亂盤在腦后,她穿上內衣和背心,體溫已經把布料烘得半干。
昆妲閉眼躺在她身邊,身上蓋一條薄毯,雪白小腿微曲,姿態(tài)脆弱。
已經是晚上七點,雨停后天奇異亮起來,到處都是水流動的聲音。
電話響了,江飲從背包里摸出來。
——“喂。”
——“嗯。”
——“好。”
是外婆,確定她們平安無事,叮囑她們早點回來洗澡吃飯。
昆妲睜開眼睛,江飲掛斷電話俯身去看她,溫熱的手掌落在她冰涼的臉。
這感覺太好了,臉頰依戀去蹭,昆妲重新閉上眼睛。
“那就再躺會兒吧。”江飲說。
動動身子,昆妲湊得更近些,手掌落在江飲冰涼的大腿。淋了雨,又出了一些汗,皮膚黏膩,但并不討厭。
她存在如此鮮明,像一座風雨中永遠頑強矗立的白色燈塔,指引迷航的旅人歸家。
不需要過多的言語來表達自己,就這么安靜待在一起,在可以感受到對方心跳、體溫,甚至血液流速的距離。
踏實、安穩(wěn)。
雨后溫度降下來,感覺涼爽,河面很快黑沉下來,只余四面八方綿綿不絕的水聲。
“要點燈嗎?”江飲輕聲,她知道她還醒著,她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在大腿上劃。
“我想要你抱抱我。”她答非所問。
江飲于是躺倒,細長的手臂圈住她。
雨停了,蟲聲細弱,遙遠的山林傳來悠長的噪鵑鳴啼,風送來潮濕微涼的空氣,帳篷橢圓的小門外是野外夜晚一幅色彩深沉的畫卷。
沒有煙花,但也不虛此行,想象之外的這個夜晚,似乎也挺不錯。
原來真正相愛的兩個人,其實并不需要那些人為賦予的生硬的浪漫,順其自然也能熱淚盈眶。
正如這雨、這風、這河,還有這片草地,渾然天成,不可復制。
明暗的邊界漸漸模糊,天徹底黑下來了。
江飲摸到身邊人,“要回去了嗎?洗個澡,吃點東西。”
昆妲軟軟“嗯”一聲,撐著身子坐起來,靠在她肩窩里緩了緩,起身隨她離開帳篷。
帳篷被雨水弄臟,晚上睡不了,還是得回民宿。涼鞋掛在指彎,草葉撓癢腳丫,昆妲低低笑,“好好玩。”
手機電筒照路,江飲緊緊牽著她手,“慢點。”
回到民宿,外婆站在屋檐下等她們,“上哪兒瘋去呢。”
“沒事。”江飲勾住她肩膀往里走,“回屋休息吧,我們也回去洗澡了。”
老太太約了麻將,樓上催得緊,見兩人全須全尾的,也沒多管,叮囑她們記得吃飯又火急火燎走了。
回到房間,江飲把包丟在電視旁邊小桌上,讓昆妲先進浴室洗澡,下樓去大廳點了個辣子雞火鍋。
昆妲洗完澡出來,換了衣服站在外面走廊吹風,江飲讓她下樓看看,有什么想吃的配菜,再點上。
十五分鐘后,江飲離開浴室站在房間,靠墻的背包已經不在它原本的位置,夾層里隨身攜帶的身份證和銀行卡也消失不見。
江飲不慌不忙回到盥洗臺,吹干頭發(fā),五分鐘后下樓,獨自坐到餐桌邊。
紅油火鍋熱氣沸騰,濃香四溢,江飲打開手機,定位上那只小綠點已經離開民宿范圍。
兩指滑動放大地圖,距離顯示三公里。
跑得真快。
第 92 章 真是出師不利
小綠點停下來了, 江飲夾菜的手頓住,筷子擱在碗面上。
地圖放大放大再放大,小綠點以難以察覺的緩慢速度在往回挪動。
“嗯?”江飲不由出聲。
怎么就回來了。
湯鍋沸騰, 熱氣滾滾, 江飲關停電爐,眉頭緊蹙,萬分不解。
此次郊游地點在遠離市區(qū)的山中小村, 臨河而建, 鄉(xiāng)政府修建的大路是一條細長的紐帶, 把沿河的村莊個個串聯(lián)起來,因地處偏僻, 人口稀少,只有一班從客運站發(fā)出的公共巴士。
“可這個點……”江飲喃喃出聲,抬腕看表。
“已經停運了?”昆妲驚叫出聲, 看向送她到最近巴士停靠點的中年大叔, “你怎么不早說。”
“你也沒問吶。”大叔轉了轉摩托車把手。
“那我現在怎么辦?”昆妲兩手叉腰,原地轉圈。
“我不曉得你。”大叔無辜。
坐旅行大巴來的時候根本沒注意到這地方那么偏, 有些路段甚至連燈都沒有, 入夜后四處黑麻麻一片。
“走到有車的地方大概需要多久?”昆妲不死心。
“走到有車的地方?”大叔覺得她在開玩笑,歪頭思索片刻, 仍是認真給出答復, “不曉得, 沒走過。”
“那你能不能把我送出去, 送到能打車的地方。”昆妲上前一步扯住人家袖子。
大叔連連搖頭, “要走高速嘞, 太遠嘞,我要回家吃飯嘞。”
昆妲怎能甘心, “我付你車錢,你送我出去好不好,拜托了——”
此前已被大雨耽擱許久,大叔歸家心切,說什么也不愿意,“你說只送到站臺的嘛,現在到站臺你又讓我送你出去,你這個人怎么不講信用嘞!年紀輕輕,沒有誠信,我又不是你家司機,你有錢也不行的嘛……”
對方終是擺脫她,發(fā)動摩托絕塵而去。
昆妲立在巴士站昏昏的路燈下,雨后的夜晚,蚊蟲最為猖獗,耳邊“嗡嗡”不絕,她裸露的小腿和手臂已經感覺到瘙癢。
怎么會這樣,真是出師不利。
她打開手機電筒去看巴士站牌,上面清清楚楚寫著,運營時間為上午七點到下午六點。
市里還有開到凌晨兩點的夜班車呢!這地方也太偏了!
機場在城南,高鐵站在城北,火車站位于市中區(qū),這三個地點,不管昆妲目的是哪一個,都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她們在城西郊外,都快出市了。
江飲略一思索,心中有了計較,當即撥通她電話。
響七八聲,昆妲接起來,“喂?”
“你去哪兒了呀。”江飲裝作若無其事,“我洗完澡出來,樓下沒看見你。”
已經在抹黑往回走,是上坡路,昆妲氣息微急,“我忘了跟你說,我去帳篷拿東西了,有東西忘在河邊。”
“怎么一個人,夜里不安全,我去接你吧。”江飲話雖如此,坐得四平八穩(wěn),右手還抓著筷子在鍋里撈肉。
“啊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經在回來的路上。”昆妲不得不停下來調整氣息,以免對方察覺異樣。
“那好吧,我在樓下等你,雞火鍋可香呢,你快點回來。”
她下午就吃了小半碗燒烤,現在肯定餓壞了,江飲饞她。
昆妲“哦哦”兩聲,說就快了。
電話掛斷前,江飲又叮囑,“路上小心點,別往草叢里去,我聽民宿的老板說,這附近很多蛇。”
“蛇!”昆妲抱住自己,警惕四望。
她不怕人,她有防身的利器,八年逃亡,她什么場面沒見識過,她甚至學會聽腳步聲認人。
可蛇不一樣,蛇走路沒聲音的呀。
上坡下坡,鄉(xiāng)道蜿蜒,下一盞路燈在哪里,昆妲看不見,天黑沉,一顆星子也無,路兩邊山林幽深,如匍匐的巨獸,猙獰大嘴吞吐潮熱,氣壓低沉,似乎還醞釀著一場大雨。
三公里,昆妲走得滿身熱汗,小腿和手臂瘙癢難耐,她不斷抓撓,汗水蜇疼破皮處,針扎似的痛。
江飲相信昆妲在外那八年一定經歷過許多常人想象不到的艱辛,但那時她不是一個人。
有昆姝在,往東還是往西,逃離還是躲藏,她只需聽從姐姐吩咐。
如果是昆姝,肯定不會如此沖動行事,也不會過早把自己目的暴露。
從昆妲此前講述的過往種種經歷中不難推測,她流離輾轉的那八年,其實沒怎么缺過錢。
昆姝很能掙錢,否則給大橋坍塌事故的家屬賠償金如何能還清?但高收入也意味著高風險,最后拖垮她們的是白芙裳的病,還有昆姝曾效力的老板仇家。
“果然是大小姐。”江飲熄滅手機。
連跑路都跑不利索。
其實仔細想想,也合情合理,離開家之前,她是金銀堆里長大的富家千金,離開家后,世界各地輾轉,大事小事都有昆姝在前面頂著,她只需要照顧好媽媽,旁的什么都不用操心。
江飲沒由來想到網上看過的貓貓糗圖。
貓貓站在車頂,正對著墻頭摩拳擦掌欲起飛,躍出的瞬間,四爪騰空,“吧唧”掉地。
今時今日的昆妲,就是gif動圖里對自己估計錯誤,不慎翻車的笨貓貓。而且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翻車。
潑咖啡那次就翻了,這次又翻,兩次都翻得很徹底。
三公里,步行大概半小時,江飲安靜等待,手機上小綠點近了,她起身離開餐廳,去院門口接。
昆妲模樣很狼狽,裙子被汗?jié)裢福L發(fā)凌亂貼在腮邊,手臂和小腿有被抓撓出的血印子,山里蚊子毒,快把她吸干了。
“你……”
江飲簡直不知該說些什么好。
“我回來了。”昆妲艱難擠出個笑模樣。
雨后泥濘的山路臟污了她的涼鞋和腳趾,也虧得沒穿高跟鞋,不然更是雪上加霜。
江飲想笑,摸摸鼻子,極力忍住,“找什么東西找那么久,瞧你又弄得臟兮兮。”
“天太黑,我迷路了。”昆妲自動忽略江飲上一句,徑直走向樓下飯廳,“肚子好餓,先吃飯吧。”
“就等你了。”江飲回到餐桌邊,按開電爐,紅油火鍋又“咕嘟咕嘟”開始冒泡。
昆妲又渴又餓又累,先猛灌一大口冰飲,夾箸雞肉塊胡亂啃,覺得不過癮,燙好的蔬菜撈進碗筷,拌著湯汁米飯大口往嘴里填。
江飲坐到她身邊來,默默給她碗里夾菜。
到底是大小姐,才走三公里就累成這樣,當然這三公里確實也不容易,一路都是上坡,更得小心提防著山中蛇蟲鼠蟻。
江飲回房拿了驅蚊噴霧給她噴胳膊和小腿,她吃了三碗米飯,回房重新洗過澡,出來江飲用藥膏為她擦拭身體。
秋蚊子好毒,昆妲小腿和胳膊全腫起來了,又紅又燙,江飲撈起她手臂,都分不清哪是哪兒,藥膏當身體乳來擦。
“還有哪里癢。”江飲站在床邊,居高臨下。
昆妲只穿一條內褲,抿唇細細感受片刻,翻個身,滾圓臀部高高在江飲面前撅起,“你看呢?”
她腰肢盈盈一握,兩肘支撐著身體,奶凍蕩漾出雪白重影,江飲小指勾起她內褲邊緣,卡在臀縫,右臀果然有個指甲蓋大的小紅點。
“怎么會叮咬到這里。”江飲抹上藥膏,指尖靈活一勾,布料復位,順手拍了一巴掌。
“可能剛才洗澡叮的。”昆妲翻身躺好,藥膏里的薄荷冰片開始發(fā)揮效用,她渾身感覺涼嗖嗖。
吃點苦頭也好,看她下次還敢不敢跑。
江飲站在一旁,低頭查看藥膏配料表,不知這樣的大面積涂抹會不會有副作用。
昆妲視線落在她碎發(fā)遮擋的高直鼻梁,如果不是滿身紅腫的蚊子包,她真想和她再做一次。
本可以一走了之的,總有辦法的,只是舍不得她。
“江飲。”昆妲喚她,聲色低沉、暗昧。
江飲懂得她的意思,卻只是擱下膏藥,“我去洗個手。”
洗完手,江飲插上電蚊香液回到床上,昆妲立即翻身來抱她。
“你身上很重的藥味兒。”江飲手掌虛虛落在她后背,“感覺好些沒,還癢嗎?”
“癢。”昆妲直白,“下面癢。”
黑暗中江飲偏過臉,低低笑。遭這老通罪,還惦記那事呢。
她們最終沒有,身體不適,昆妲并不十分情動,江飲也嫌她滿身藥味兒沖鼻子。
精心準備的海上星空告白落空,大雨毀去煙花,臨時起意逃跑的某人帶著滿身蚊子包回到懷抱。
烏龍的一天。
夜半下起雨,房間像一只漂在海上的小船,昆妲累壞了,在江飲懷里沉沉睡著。
治蚊子包藥和風油精一樣,也是有后調的。前調刺激,中調柔和,后調甜美。
香香的,還蠻好聞。
江飲收緊懷抱,淺淺一吻落在她額頭。
次日傍晚,旅游大巴返程,車上昆妲一直挺著后背看路,她慶幸自己昨晚沒有沖動行事。
大巴駛出鄉(xiāng)道后直接拐入高速,這地方根本打不到車,路兩邊也沒有人走的地方。
從這里開車進入市區(qū),走高速接外環(huán)都得兩個小時,走路不得腿都走斷?她昨天究竟怎么想的。
途中看到懸崖下一片碧綠的湖泊,昆妲不由感慨,“真大。”
“當然大。”江飲漫不經心擺弄著手機,“960萬平方公里呢,整個東南亞國家加起來都沒我們一半大。”
隱隱聽出她言下之意,昆妲回頭,警惕瞇起眼睛,“所以整個東南亞國家加起來有多大?”
江飲點開瀏覽器搜索,一字一頓重復:“整個東南亞陸地面積加起來為460.2984萬平方公里。”
她“哼哼哼”笑,“真是,一半也得480萬呢,還沒一半大。”
“真是壯哉我大中華。”
第 93 章 想你抱我、吻我
返程路漫長, 昆妲趴在江飲大腿睡覺,昏昏沉沉做了個夢。
轎車在高速上開,她坐在后座, 駕駛和副駕駛分別是昆姝和媽媽。
大霧天, 車子開得很快,就要飛起來了,后面大概有人在追她們。
一個彎道又一個彎道, 都有驚無險貼著懸崖擦過, 昆妲終于忍不住大聲喊:“你能不能開慢點!趕著去投胎也不用那么著急吧!”
“想墜崖死, 還是被車撞,或者被槍殺, 你選一個。”昆姝冷靜回。
太快了,真的太快了,神經壓迫到極致, 昆妲難以忍受, 車內高聲尖叫。
昆姝低罵了句“閉嘴”,不再理會她, 專注開車, 副駕的白芙裳也不言不語。
事實昆妲所處的位置是看不見媽媽的,但她堅信媽媽就在那里。于是她安靜下來, 手指摳進破爛的車座皮墊, 不斷從里面揪出扯碎的海綿, 試圖緩解緊張。
后面幾輛黑車逼得越來越近, “砰”一聲, 昆妲本能彎下腰, 子彈打穿了后面玻璃,碎玻璃渣落在她發(fā)間。
“抓牢, 我把他們甩出去!”昆姝幾乎是咆哮。
昆妲抬起臉,峭壁之后,道路忽地急轉,車子撞碎圍欄直直沖進霧里。
好大的霧,天地間到處都涌動著海水般的霧,茫茫然望不到盡頭。身體騰空,昆妲看見坐在副駕駛的媽媽,她飛起來了,她變得好小,樣子是一只圓柱狀的茶葉罐。
車子飛速下墜,穿過云霧,懸崖之下是滔滔奔涌的河水。
黑色的河,像一面風中獵獵翻滾的長旗。
墜崖的過程十分緩慢,慢到昆姝有足夠的時間從前座反手打開車門,將她推出去。
裝骨灰的茶葉罐子飄來懷里,昆妲伸手抱住,身體止住下墜的趨勢,漂浮在云霧中,昆姝連人帶車被黑河吞沒。
她驟然驚醒,身體猛地一個激彈,雙眼茫然望向前方,心臟狂跳,本能啟唇大口呼吸。
“怎么了?”
耳邊熟悉的溫言細語,隨即有熱熱的手掌落在后背,不斷輕撫。
大概有十幾秒,昆妲才意識到這只是夢,遲鈍轉動脖頸看向身邊人。
“做噩夢了嗎?”江飲目光關切、探究。
渾身泄了力氣,昆妲重重倒在她懷里。只是夢,幸好只是夢。
江飲穩(wěn)穩(wěn)接住,抱緊她,“別怕,我在呢。”
旅游大巴車速適中,兩面沒有懸崖,也沒有夢里灰蒙的大霧。
江飲的懷抱又踏實又暖和,昆妲閉上眼睛,把臉拱進她的臂彎,大口大口呼吸,被風霜凍結的心臟緩慢回溫。
她們在半路下車,同外婆道別,老太太站車門邊叮囑,說走路別玩手機,過馬路記得先看看兩邊車,要常回家吃飯。
“知道了。”江飲擺手,“坐好,別摔著。”
昆妲道別后在路邊長久站立不動,市區(qū)限速,車子緩慢朝前滑動,看起來是安全的。
返家途中又下起雨,沒有帶傘,她們手牽手冒雨前行。
四周人影模糊不清,在身邊快速閃動,大雨中格格不入的兩個人,步伐緩慢。
持續(xù)的雨,溫度驟降,身體冷得像冰,交握的手心卻是火熱,昆妲貼到江飲耳邊,“手機會壞掉嗎?”
“不會,防水的。”江飲回答。
于是放心淋雨,半條街走下來,四肢冰涼無覺,只是機械挪動。
回到小區(qū),在樓道口粗略擰干裙擺上的水,手重新牽到一起,在狹窄的樓梯間并肩而行,轉角處江飲每次都會停下來,等她跟上再整齊邁步上樓。
摸出鑰匙開門,前后腳進屋,江飲把背包放到地上,牽著她直接進浴室洗澡。
外面下雨,室內光線昏暗,尤其是狹小的衛(wèi)生間,江飲打開燈,昆妲又關閉,掰開水龍頭,把她推到墻角。
后背撞到冰冷的瓷磚墻,江飲右手同時撥開她長發(fā)摸到后背裙子拉鏈。內褲脫到一半,掛在膝彎要掉不掉,昆妲緊緊抱住她,在她懷里顫,小聲哼吟。
熱水出來了,綿綿澆淋在后背,昆妲閉上眼睛,掛在她臂彎的小腿肌肉緊繃,身體僵直著翻過一浪。
脖頸后仰,拉出雪白脆弱的弧線,江飲抽出手,托住她后背,埋首細細去吻。她連指甲尖都泛著懶,眼神迷蒙渙散,還沒夠地捉著人手往下遞。
洗完澡,江飲給她吹干頭發(fā)放到沙發(fā)上,開始整理背包。
該擦的擦,該洗的洗,然后回臥室,把床頭柜挪出來,兩張床拼到一起,床品也全部換上干凈的,最后打掃房間。
做完這些,手機上點了外賣,江飲走到客廳沙發(fā),彎腰去看,昆妲半瞇著眼睛,還沒有睡著,在養(yǎng)神。
干凈的手掌撫上她潔凈的臉龐,江飲吻過她微微顫抖的睫毛,“要不要去床上睡。”
“不困,只是累了。”昆妲依戀蹭她掌心。
“我去煮湯。”江飲給她蓋上小毯子,起身離開,“你再歇會兒。”
幾分鐘后,廚房里飄出來辛辣甜蜜的香氣,昆妲掀開毯子從沙發(fā)上坐起來。
她到了好幾次,身體仍殘留酥麻的電流感,因此額角發(fā)痛,頭腦也混沌,下雨天總讓她感覺仍是孤身一人,只記得淋雨回來,背包丟在地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覺,還有很多事沒做。
走到浴室,這里還殘留著潮濕馥郁的花朵香氣,地面水跡已經被清理,內衣也洗過晾在一旁。
陽臺上洗衣機在小聲地轉,地板上的水滴也消失不見,房間煥然一新,床也變大了,躺上去,抽動鼻尖細細嗅聞,布料芳香。
之后昆妲尋到廚房,江飲背對人站在爐灶前熬煮姜湯,發(fā)尾濕漉漉散在后背,手肘小幅度劃著圈。
昆妲抱住她窄瘦的腰肢,臉頰貼到她涼涼的頭發(fā)。
江飲身體僵住,反手摸到熟悉的睡衣面料,確定是她,隨即放松,“我在煮姜湯呢。”
手機在重復播放熬煮姜湯的視頻教程,江飲對廚房里的一切都不擅長,但也不覺得難。
現在網上很多教學視頻,只要不是智障,跟著視頻一步步學,別自以為是想著創(chuàng)新,結果都不會太壞。
昆妲一言不發(fā),只是緊緊抱住她。
江飲感覺到她的異樣,噩夢醒來之后她就沒怎么說話,周身氣壓很低。
爐灶關到小火,江飲返身回抱,手掌拂過她額前凌亂的碎發(fā),貼上去,又試試自己的,“是不是發(fā)燒了?”
“沒有。”她半閉著眼睛,臉埋在人胸口,含住輕輕地咬。
江飲“嗯”了一嗓子,笑著推拒,把她送回房間。
昆妲拒絕,“我不要在房間。”
“那你要在哪兒,你說。”江飲很有耐心。
昆妲手指了下,“我要在客廳。”能看到廚房的地方,能看到她的地方。
江飲于是抱她去客廳,安頓在沙發(fā),電視打開找了個她喜歡的綜藝。
心中隱隱不安,回到廚房,江飲摸出手機檢查定位。
還沒有被解除,她應當沒發(fā)現。
暫放下心,江飲關閉爐灶火,把姜湯倒進杯子,取了些冰塊隔水涼得差不多,再細心擦去杯壁的水才端給她。
昆妲兩手捧著喝了大半杯,江飲蹲一邊托腮看著,“要喝光。”
說話的時候臉頰肉堆起來,嘴唇也嘟嘟的,昆妲湊近親了她一口。
江飲害羞了,耳朵尖紅起來。
玻璃杯擱到茶幾上,昆妲軟綿綿的手臂搭到她肩膀,鼻尖湊到她耳邊嗅,“來做吧,我想和你做。”
手臂松松攬住她后背,江飲低聲笑,“你這是怎么了。”
“就是想你了。”想你抱我、吻我,或溫柔或粗暴地對待我,只要是你就好。
把之前和之后虧欠你的,通通補上。我身無長物,唯一可奉獻的只有自己。
兩張床拼到一起,變得好大,隨便怎么滾都不用擔心掉下去,今天的昆妲很主動,江飲甚至有些招架不住。
雨還在下,滴答敲打在雨棚和空調外機,聲音響亮,卻不覺得呱噪。
天還沒黑盡,窗外是海一樣的深藍,她是水里的一輪月亮,身體潔白,漂浮在水面散發(fā)出幽幽的光亮,手指觸碰,漣漪澹蕩,她并沒有消失,皮膚細滑溫暖。
心口相貼,心跳重疊,長發(fā)糾纏難分彼此,江飲倒下去,她包裹上來,發(fā)尾在心口掃蕩,直到小腹,江飲忍不住笑,蜷起來。
手指落在她腰后那道疤。
每次江飲都會慌亂地避開,明明知道早就痊愈,還是擔心弄疼她。
這一次,江飲幾番猶豫,終是謹慎伸出手,用手指再一次丈量疤痕的長度,隨后將她翻轉,借微弱的天光去看。
經過很好的縫合處理,痕跡早就淡了,眼睛幾乎看不見,但敏銳的指腹沒有忽略它的存在。
江飲手指上上下下劃動,俯身在她腰窩落下輕輕一吻。腰肢款擺,她扭身糾纏,像一條靈活的白色水蛇,涼膩的身體纏繞。
入夜后,雨停了,冷透的外賣在微波爐叮熱,填飽肚子,她們出門散步。
已經是凌晨兩點,千家萬戶都睡下,雨后的夜是如此安靜,只有遙遠的車輛鳴笛和犬吠。
大風刮走黑云,月光在水洼里搖晃,地面鋪滿碎銀。
江飲側首,她的臉頰比月光更亮,睫毛飛卷,嘴唇紅潤小巧,心情很好,嗓子里哼著不成調的歌,腳步輕快。
有零星的雨點落在臉上,清涼濕潤,風吹動裙擺,站在風口處,好像下一秒就能乘風飛起來。
云走得很快,深藍的天空時隱時現,月亮很快又看不見了。
深夜,她們牽手在馬路上走,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只是走。千言萬語,都在烘熱的手心里。
第 94 章 偷錢小賊,看你往哪兒跑
生活一切照舊。
昆妲每天早起出門上班, 下午江飲來接,兩人搭公車回家,去菜市場買菜, 然后回家做飯。
晚飯后下樓丟垃圾, 林蔭道散步,下雨就窩沙發(fā)上看電影,最后洗澡睡覺, 在兩張小床拼接成的一張大床上聊天, 或是接吻、擁抱及其他。
日子平凡, 也安定。
如果可以,這樣平靜的日子昆妲愿意長久地過下去。浮萍堆積在溝渠慢慢腐敗也可以稱之為歸宿, 沒有人愿意一直在浪尖上跑。
國慶假期后,昆妲以換季添置衣物為由,開始頻繁往家拿快遞。更大容量的旅行包、沖鋒衣、登山鞋, 更為周全的跑路裝備, 她慢慢置辦齊了。
當然也沒忘了江飲那份,想瞞住她是不可能的, 干脆都一式兩份。
“是我們的旅行裝備呀, 等過年放假,我們就一起去旅行呀, 去登山徒步。”
江飲學她說話, “那還挺好呀, 旅行呀, 真期待呀。”
不曾被安逸麻痹, 掉以輕心, 江飲密切注意昆妲動向,某天意外發(fā)現她藏在長筒靴里的邊防證, 抽空也去辦了一個。
終于在十月下旬的某個早晨,昆妲離開了江飲的出租房。
這天上午,她照例早起,出門前返回臥室彎腰送出早安吻,只是動作比往常更輕更淺,赤腳在地板上走,貓兒似無聲。
“我去上班啦。”她音色如常,好似從不曾有半分欺瞞。
“嗯。”江飲半瞇著眼睛,從被子里仰起臉。
昆妲俯身親吻,江飲順勢勾住她腰肢,她沒站穩(wěn),拖鞋在地板上打滑,跌進對方暖烘烘的懷抱。
“別走好嗎。”剛睡醒,江飲聲音還含著沙啞的倦意,攬住她細腰的手臂收緊,臉頰在她肩窩里蹭。
昆妲試著推了兩下,沒推開,索性放松身體與她完全貼合,嘴里小聲哄著,“要去上班了,哪兒像你,大老板,每天睡到太陽曬屁股。”
“做了個夢。”江飲含糊說:“夢見你又丟下我走了,我怎么追也追不上,你還一直讓我滾,跟小時候一樣。”
她預感到她即將不告而別,話沒說完,聲音已哽咽,“為什么總是這樣對我,一次又一次丟下我,什么也不告訴我,我不值得你信任嗎?”
親吻她濕熱的臉龐,昆妲溫聲哄:“只是夢,別瞎想。”
拉開距離,江飲直視她的眼睛,“只是夢嗎?”
“只是夢。”昆妲視線不曾回避,即使她手機上已經訂好遠行的車票。
江飲視線驟然變冷,蒙上一層看不見的冰霜。
她睫毛還掛著眼淚,聲色已染上冷冽的寒意,“我之前跟你說過什么,你又答應我什么,你還記得嗎。”
“什么啊。”昆妲抽離她懷抱,嘴角僵硬扯出個笑,將腮邊一縷碎發(fā)勾至耳后,“干嘛突然那么兇。”
江飲撐著坐起,眼眸剔亮如刀,“就在這個房間,就在這張床上,我說的話你都不記得了嗎?我說你不可以再對我有所隱瞞,再欺騙我、拋棄我,你敢說你不記得。”
對方少見的銳利,昆妲起身,撐在床邊的膝蓋繃直了,退后兩步,“說什么啊,莫名其妙的。”
那些話她沒有忘記,可她當時根本就沒答應。
早就預料到這一天,故而當時謹慎選擇沉默,這時面對質問,自然也能做到問心無愧。
昆妲失笑,“做噩夢了吧,因為做夢對我發(fā)脾氣的話,真挺沒道理的。”
心口陣陣的痛,如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扼住,江飲失望極了。
哪怕到這個時候,她嘴里還是一句實話也沒有。
這段時間的付出算什么呢?
收留她,提供食物和居所,為她的父母購買墓地,給她一份安穩(wěn)的工作,購買冷柜和烘焙機器支持她熱愛的事業(yè)。
她受了委屈,為她出頭,她感覺孤單,帶她回家,全部身家奉上,精心規(guī)劃未來……
全心全意,毫無保留。
江飲想過,她或許有什么難言之隱,可話說了一遍又一遍,機會給了一次又一次,到頭來還是被她防被她騙。
突然沒了探究的欲望,也沒有爭執(zhí)和質問的力氣,江飲后背靠在床頭,視線落在身前虛無的某個點。
“你走吧。”
房間靜極了,時鐘滴答滴答,提醒即將奔赴遠方的旅人,列車快要啟程。
“我去上班了,回來給你做好吃的。”
江飲倏地揚眸看向她,到這個時候還在騙、還在騙。
回來,什么時候回來?還會回來嗎?
不理會對方眼底哀痛至極的絕望,昆妲轉身大步離去,背影迅速決絕。
房門“砰”地關閉,周遭陷入死寂,連鐘表的滴答聲也像浸泡在海水里,模糊不清。
嘴角還殘留她唇瓣濕潤柔軟的觸感,江飲迅速掀被起身,赤腳大步走到客廳。
站在大門前,她握住門把的手頓住,蹙眉側耳細聽。
這小半月,昆妲分批次把出行所需用到的裝備花錢儲存在隔壁老太太家,現在正取貨。
“你要去哪里啊。”老太太問。
“出門辦事。”昆妲簡短回。
“你跟沒跟小江說。”老太太又問。
“說了。”昆妲撒謊。
老太太不傻,問她既然說了為啥還藏東西。昆妲也有理,說江飲之前還不是背著我藏背包和行李箱。
“一天天的,搞不懂你們年輕人。”老太太收了錢,不再多管。
江飲坐在門口地墊,聽她腳步聲匆匆遠去,沒有半點猶豫。
這一開始就是場騙局吧,她突然出現,又不告而別,目的從始至終都是錢。
是了,江飲想起來,幾個月前,昆妲接到蛋糕店面試電話的時候,她還惡意抹黑對方,說找工作和找對象一樣,都得擦亮眼睛,否則搭上感情不算,最后還會被渣女騙得傾家蕩產。
現在好,一語成讖。
——
已過了霜降,幾場小雨下過,草花凋零,落葉飄轉,晨間空氣潮濕清冷,防風外套拉鏈一直拉到頂,下巴埋進衣領,昆妲走到小區(qū)綠化帶旁,最后回頭望一眼臥室窗戶。
窗簾緊閉,一絲縫隙也沒有,江飲是繼續(xù)睡還是醒來了?還是躲在角落里看她?
她們之間沒有秘密,她知道她要走了吧,所以才會在房間說出那番話。
那也算道過別了。
深吸一口氣,攥緊背包帶,昆妲轉身大步走出小區(qū)。
在門口攔到一輛出租車,報出地址,昆妲摸出手機,撥號鍵盤輸入串沒有備注的號碼,選擇撥打。
電話很快接起來。
“喂,在哪兒?”昆妲一下緊張起來,右手攥緊膝頭牛仔褲面料。
對面人大概剛睡醒,聲線懶散,“干嘛。”
“我來找你了。”昆妲警惕瞄一眼前面開車的出租車司機,手捂聽筒,“我弄到錢了。”
“多少錢。”
昆妲在椅背后蜷起身體,腦袋恨不得縮衣領里,“三四百萬。”
“才這么點錢,夠干嘛。”
什么叫才這么點錢!
“你在牛什么?”
“好吧。”對方收斂散漫,“哪兒來的。”
“獼猴桃的。”昆妲老實回答。
電話那頭靜默幾秒,又無奈又好笑,“你把人家錢騙光了。”
“少廢話,地址給我。”
“把錢還回去吧。”電話里的人卻說。
“你說什么?”
“我讓你把錢還回去。”
“為什么?”
電話里很久沒有回答。
昆妲不再追問,“我已經買好了票,現在你把詳細地址發(fā)給我,到地方我把錢轉給你,之后的事我們再商量著辦。”
不等對方反應,昆妲說完率先掛斷。
電話之后又響了兩次,昆妲拒接,幾分鐘后進來短信,問她幾點的車,昆妲把車票信息截圖發(fā)過去。
五分鐘后,對方重新發(fā)了個地名過來,是一座曾因地震而略有耳聞的西南城市,雅安。
狡兔三窟,昆妲沒問她怎么又換了地方,手機上快速操作,退票重新購買。
最近的車次在兩個小時后,昆妲順利取票,在火車站外的便利店購買了水和食物,進入候車大廳等待。
開始檢票,進站,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昆妲速度很快,輕裝簡行,人群中快速穿梭,到達目標車廂,視線梭巡一圈,背包往地上一甩,屁股坐上去,占據最佳位置。
沒有買到坐票,她只能窩在地上,背靠車廂,但有效避免了與陌生人的眼神和肢體接觸。
這角落僻靜安寧,列車啟動后,她戴上口罩,臉圈進膝蓋開始睡覺。
漫長的跋涉,綠皮車搖搖晃晃,車廂氣味復雜,卻并不令人討厭。
在貨船的最底層,嘔吐物、糞便、汗液和腐爛海產品混雜的氣味,早已讓她嗅覺麻痹。
下午三點,背上行李去餐車吃飯,昆妲打開手機,沒有一個電話,也沒有一句信息。這個點江飲該去咖啡店接她下班的。
旅途尚未過半,飯后昆妲補了一張臥鋪票,爬到最上鋪枕著背包和衣而睡。
之后她幾次拿出手機來看,應用圖標上還是沒有出現期待的小紅點。
期待什么呢?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近三十個小時,有足夠的時間思考。以后怎么辦,心里還是空空的。
列車終于到站,昆妲起身,沖鋒衣拉鏈利落拉到頂,背起背包,找到自己被踢到下鋪角落的黑色短靴,借對床女孩的小梳子重新梳過頭發(fā),簡單盤個髻,朝車廂盡頭走去。
出站后,昆妲馬上察覺有人跟蹤。
許是錯覺,她安逸太久出現誤判,但以防萬一,還是小心為上。
從出站口一眾黑車司機中穿過,昆妲挑了個人多的方向走,試圖混進人堆甩掉對方。
這里平均海拔在千米左右,天氣更為濕冷,厚重的背包也不能阻擋那股芒刺般的視線。
感覺越來越清晰,昆妲確定有人在跟蹤,深覺不可思議。他們的勢力竟會蔓延得如此之深,已經滲透到國內?
不敢回頭,昆妲加快腳步,閃進一側小巷,七拐八拐,絕望發(fā)現自己鉆進條死胡同。
面前是近兩米高的紅色圍墻,左側一堆廢磚,右側是人家戶尚未完工的小院,手邊沒有利器,怎么辦。
身后腳步聲越來越近,對方甚至跑起來,已不屑于掩藏。
過了幾個月好日子,果然退化了,竟會被人逼到如此境地,往這巷子里鉆,不是找死嗎。
只能放手一搏了,昆妲咬緊牙關,快跑兩步,彎腰撿了半塊板磚攥在手里。
身后同時猛地襲來股力道,她被人扯著后衣領摜到墻邊。
連一聲驚呼都尚來不及發(fā)出,看清面前人的臉,昆妲睜大眼睛,完全呆住。
“就你這點本事,還想拿磚頭拍我。”江飲順著她手腕摸到虎口,捏往大拇指往后一扳,她吃痛松開手,板磚掉地上。
“是你!”昆妲驚叫出聲。
“怎么不能是我,我抓小偷。”江飲拍拍她臉蛋,“偷錢小賊,看你往哪兒跑。”
第 95 章 “姐姐。”
小時候, 她們被家長和學校老師調侃為連體嬰,描述精準而簡潔,自不必多贅述她們之間的親密。
江飲在之后漫長、孤寂和重復的生活中, 逐漸參透能量守恒定律的人生哲學, 失敗與成功,聰明和愚笨,幸福或不幸……得失守恒, 自有因果。
所以她們各自生活的那八年, 大概已把之前和之后要分別的日子都徹底清算。
江飲在小巷里捉到攜款潛逃的昆妲。
分別不到兩天, 開場白生澀艱難,昆妲小雞仔似被人提著衣領懟在墻邊, 只是“嘿嘿”傻笑。
“笑個屁。”江飲罵。
從被人跟蹤、逼進小巷中的極致恐慌中驟然脫離,昆妲渾身失了力氣,手臂緊緊攀附著她。
面前熟悉的臉, 熟悉的感覺和氣味, 像雨水滋養(yǎng)干涸的土地,她忍不住湊近她, 迫不及待從她身上汲取養(yǎng)分, 心口發(fā)出“嗞嗞”的細小聲響。
無法克服的慣性依賴。
被人贓并獲,昆妲還半點沒個小偷的自覺, 腆著臉笑得眼睛彎彎, “你嚇我一跳。”
江飲揪著她衣領子不松, 提防她又跑了, 對她的諂媚無動于衷, 扯著人往外走。
警惕四望, 凝心感受,確定周圍再無危險, 昆妲揚起臉蛋問:“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呀,你也是坐火車來的嗎?跟了我一路哇?”
江飲當然不會回答。
“我不跑了,你放開我吧。”昆妲兩手揪著江飲扯她衣領子那只手,發(fā)現她們穿得一模一樣。
早些時候借口為將來旅行購置的背包、外套、長褲和短靴,顏色款式甚至尺碼都完全相同,但江飲身靚腿長,這套上身比她更好看更利索。
“你真帥氣。”昆妲眼睛都笑瞇縫了,也講不清楚自己在高興什么,“剛才那招也帥,我手一下就松開了……我不知道是你啦,不然我肯定不會撿板磚的,我怎么舍得打你。”
“少拍馬屁。”江飲話落,猛地將她拽來身前,躲開巷口擦肩而過一輛拉廢品的電三輪。
昆妲順坡下驢,兩手緊緊回抱她腰肢,臉頰貼到她肩膀,“你對我真好,我真幸福。”
人來人往的街頭,傍晚昏黃的天色,霏霏冷雨中,她綿綿吐息噴灑在脖頸、腮邊,江飲身體僵直幾秒,咬緊下唇,深吸氣,最終妥協(xié)。
“你對我真壞,我真倒霉。”
她拿她沒辦法。
五分鐘后,江飲在街對面的五金店買了一根指粗的尼龍繩,以最為原始和蠢笨的辦法把昆妲捆在身邊。
捆扎方式很特別,繩子兩頭對折,穿過昆妲脖頸和背包帶,繩結都在江飲這邊,對方全無逃脫的可能性。
昆妲沒有反抗,她猜想江飲或許在她身上裝了定位,一時找不出,跑也是白跑,要捆便捆,讓她發(fā)泄或安心都好。
拿繩子捆人這種事也只有江飲干得出來,昆妲也全沒被人當狗拴的屈辱,臉埋進膝蓋,蹲在路邊笑,笑得雙肩止不住地抖,笑到快斷氣。
江飲垂眼盯了她一陣,不再理會,轉而觀察四周,選定一家招牌火紅的川菜館,扯扯繩子,“走。”
“爆炒豬肝,溜肥腸,水煮牛肉。”昆妲就當旅游來了,點的都是店里招牌菜。
江飲把繩子松開半米多,方便她吃飯,店家視線古怪,忍不住發(fā)問:“你捆她做啥子安。”
“她偷我錢。”江飲直言。
昆妲“嘿嘿”一笑,供認不諱。
有時這樣的寒暄并不需要實話實說,被兩人的坦誠打個猝不及防,店家賠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轉身走開,朝后廚報菜。
川菜口重,香麻十足,昆妲坐火車,江飲坐大巴,路上都沒怎么好好吃飯,這時都餓壞了,大箸夾菜刨飯,吃得很香。
“真好吃。”昆妲不忘給身邊人賠笑臉,添菜倒水,“老婆,你要多吃點。”
江飲嗆到,手掩唇臉偏到一邊低低咳嗽。
“瞧你,真不小心。”昆妲體貼為她順背,水杯遞過去。
江飲臉都咳紅了,轉過頭沒好氣白她一眼。
“老婆瞪眼珠子都這么好看。”昆妲馬屁拍不停,“老婆你要多多吃飯,才有力氣追我嗷,你是風兒我是沙,我們纏纏綿綿到天涯。”
“給我閉嘴!”江飲夾菜堵她。
恰在此時,昆妲衣兜里電話響起來。
兩人停止打鬧,大眼瞪小眼。
昆妲正欲動作,江飲先她一步,桎住她手腕,迅速摸出手機接通電話,同時按開免提。
“喂?”
熟悉又陌生的音色,瞬間將人拉回過去,江飲腦海中閃現出一張清麗素白的臉。
在鳳凰路八號別墅的小房間,某個清爽的早晨,她們被押在桌前寫卷子,身后高挑的少女手指用力點在卷面上的數學題,氣急敗壞,“再給我重新算一遍!”
“姐、姐——”江飲喃喃出聲。
昆妲垂下睫毛,手指摳袖子邊。
“喂?人呢,說話。”
喉嚨艱難吞咽,江飲聲色古怪嘶啞,“是我,江飲。”
電話那頭許久沒動靜。
“來見我吧。”
通話結束前,她這樣說。
結賬,走出飯館,江飲解開昆妲身上的尼龍繩,盤好收進背包,兩人打車前往目的地。
半小時后,江飲在一家名叫‘歸園田居’的民宿大門前見到她。
是昆姝。
牛仔褲,防風外套,馬丁靴,盤發(fā),點一根煙靠在門外的核桃樹下。
稀薄的白熾燈落在她的臉上,她鼻梁像霜寒陡峭的雪山,架一副銀邊眼鏡,鏡片反光,情緒難辨,于是她笑起來,讓迎面而來的兩人能快速分辨出她此刻心境。
一種虛幻的、美好的假象。
“好久不見。”
有點被煙熏壞的嗓子,沒有了少女時代的獨有的冷漠淡然,倒意外顯得親近和溫柔。
“姐姐。”江飲站到她面前,感覺又回到小時候。
她在記憶中占據的篇幅很小,卻至關重要,她是姐姐,她們共同的姐姐。
冷靜睿智、聰慧機敏,還有些小小的腹黑,常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她的兩個妹妹,口頭禪是“智商堪憂”。
在旁邊垃圾桶熄滅香煙,昆姝上前抱了一下江飲,“小水長這么高了。”
她周身辛辣的煙草味混合香水,像一朵即將凋零的梔子,花瓣已泛黃,葉片掉落,香氣卻更加濃烈。
頹腐的植物味道。
“你還好嗎?”江飲忍不住問。
她設想過很多糟糕的可能,見到昆姝,活生生的昆姝,仍沒有打消顧慮,即使對方表現得輕松又自在,好像根本沒什么事情能難倒她。
“挺好啊。”昆姝笑笑,展開雙臂,小幅度聳肩。
中式的粉飾太平,西式的虛假禮貌,動作表情熟練圓滑,挑不出一點錯。
江飲看向昆妲。
對姐姐,昆妲其實也不怎么了解,她的老板,她的工作地點,她怎么賺錢,她的一切都不容窺視,對家人絕對保密。
直到母親離世,大雨滂沱的黃昏,她在供奉骨灰的寺廟外被兩名高大的男子帶走。
“她說的,她說還欠他們一些錢,要打工還債,讓我自己回國,還完以后就回來找我。”已經到這種時候,昆妲不再隱瞞。
“我確實是這么說的。”昆姝再次笑起來,“可既然我出現在這里,說明債務問題已經解決,不用擔心。”
她走到民宿大門口,“外面冷,進來說話吧。”
“但我不相信!”昆妲音調驟然拔高,又緩緩降低,“所以還是把錢拿來了。”
在昆姝面前,昆妲似乎永遠都是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她大聲為自己的想當然爭辯,說偷偷拿錢跑路只是為了救姐姐,江飲要算賬的話,全算她頭上好了,她可以在咖啡店打一輩子白工。
捏捏眉心,昆姝萬般無奈,“我沒有讓她這樣做。”
江飲被她們繞得有點糊涂。
民宿院子里的石板路在雨中熠熠發(fā)亮,兩邊種植的樹木茂盛低矮,來到仿古風格的一樓接待大廳,昆姝邀請她們坐到靠窗的小沙發(fā)邊,在島臺后給她們泡了壺熱茶。
江飲簡單梳理了事情經過,“所以,小白阿姨離世不久,你從前老板的對家就找到你,要把你帶走,你告訴昆妲,說只要替他們干最后一票就能還清欠債,得到自由,所以昆妲才會想方設法籌錢救你,雖然這完全是她自作多情。”
“沒錯。”
“什么叫自作多情!”
兩姐妹同時開口。
天空有沉悶的雷電,撕裂厚重云層,秋末的雷雨實在少見,窗隙里來的風裹挾高原地區(qū)獨有的濕潤和冷冽。
“要怪就怪我吧。”昆姝起身關嚴了窗戶,“我應該早點告訴她問題已經解決。”
“所以你為什么沒有早點告訴她問題已經解決。”江飲迅速捕捉到她話里漏洞,“因為問題根本就沒有解決,對嗎?”
眸中驚詫一閃而過,昆姝訝然,“怎么會這么想。”
找到同盟,昆妲頓時理直氣壯,“對啊,你為什么不早點說。”
“卡呢?”江飲朝昆妲攤開巴掌。
昆妲從沖鋒衣里側的拉鏈口袋里取出卡包,銀行卡抽出來。
江飲接過,起身走到昆姝面前,往她胸口一摁,“拿去還債,密碼是妃妃生日。”
她竟成了三人行里的小家長,決絕而堅定。
昆姝視線垂落在深藍色的卡面。
雷聲轟鳴而至,電壓不穩(wěn),大廳里的燈漆黑一瞬。
退后兩步,昆姝搖頭,臉上是看小孩子過家家一樣寵溺的笑。
她轉身,徑直朝樓梯走去,“很晚了,休息吧,樓上還有空房間,如果你們愿意的話,明早六點,跟我上路。”
“去哪兒?”昆妲率先發(fā)問。
“進藏。”昆姝身形已消失在樓道拐角。
第 96 章 命輪2.0(1)
山間夜雨, 淅瀝有聲,窗外漆黑一片,藍紫的閃電隱隱劃破天穹, 悶雷滾滾。
江飲拉上窗簾, 背包擱在靠墻的斗柜,進浴室洗澡,十五分鐘后出來換昆妲, 把兩人換下的衣物拿到洗衣房。
民宿遠離市區(qū), 山里海拔高, 天氣變化莫測,洗衣房配有烘干機。
進藏后可能不會時時有那么好的住宿條件, 江飲向來周全,擅長未雨綢繆,也足夠細致體貼。
經過會客大廳, 江飲再次看到昆姝, 她脫了外套坐在靠窗的小沙發(fā)上,里面是件黑色修身的針織毛衣, 長發(fā)披散在身后, 弧度自然。
環(huán)境所致,她和昆妲一樣, 都不是有時間和心情精心打扮的那類人, 但自身外貌條件出眾, 仍可以漂亮得毫不費力。
如果說昆妲是只狐假虎威的炸毛小貓, 昆姝便是叢林中優(yōu)雅的年輕花豹。
迅猛、敏捷, 也從容不迫, 游刃有余。
“姐姐。”江飲走近她。
她面前的茶幾上小半杯洋酒,對面是名戴墨鏡的高壯男人, 十五六度的天氣,只穿一件短袖,兩只袖口撐得鼓鼓,手臂布滿刺青。
“我的另一個妹妹,小水。”昆姝向男人介紹,“我剛才跟你說的,明天帶她們一起去,沒問題吧。”
“沒問題。”男人起身,快速點點頭算打過招呼,“叫我老K就行。”
江飲小幅度欠身,“K哥好。”這大哥看起來很不好惹的樣子,還是客氣點。
昆姝低低笑起來,“你怎么跟你媽一樣。”
“我媽怎么了。”江飲茫然。
昆姝告訴她,在外這幾年,白芙裳常常提到趙鳴雁。人上了年紀,生活逐漸平穩(wěn),一切變數都再難掀起心中波瀾,便會常常回想起往事。
“我媽說,帶她出去應酬,她也是這樣,甭管老的小的,見面都叫哥。跟她說沒必要那么捧著,她說男人就喜歡被捧著,捧得他們飄飄然忘乎所以,就好拿捏了。”
昆姝說著又笑起來,同時看向對面的高壯男人,“是這么回事嗎?K哥?”
老K抱拳作揖,“折煞我了,C姐。”
隨口幾句玩笑活躍氣氛,老K起身離場,給她們騰地方,昆姝邀請江飲到對面坐,“你媽媽還好吧。”
江飲說好,一切都好,身體也好。昆姝點點頭,“你媽媽是很豁達的人,能曲能伸,而白芙裳恰恰相反。”
——“白、芙、裳。”
江飲默默咀嚼這三個字,昆姝到現在還是直呼小白阿姨的名字嗎?
不知道這八年她有沒有叫過一次媽媽。
這些話江飲當然不會問出口,在昆姝面前她還是有些拘謹,垂下眼簾,視線定格冰桶積蓄在茶幾上的一小圈透明水漬。
“其實我挺后悔的。”昆姝端起酒杯,淺啜一口。
江飲抬臉。
她仰靠在沙發(fā)背,目光投向窗外黑沉的雨夜,“是我堅持要走,我那時候太年輕,太狂,覺得自己有能力給她們好的生活,我把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
不了解她們的過去,只言片語中難以拼湊出全貌,這話有點不知道怎么接,江飲手扯了下袖子邊。
“你們怪我嗎?”昆姝問。
雨聲簌簌。
江飲緩緩吸氣,組織措辭,“那時我還小,不懂事情嚴重性,所以不能對你當時的決斷妄判對錯。但誰也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所有的人和事,都不是非黑即白,留下來,結局也未必是好。”
她只能這樣安慰。
“你很善良。”酒杯輕置在玻璃茶幾,昆姝總結,“妃妃跟你在一起,我很放心。”
“什么意思?”江飲蹙眉,察覺到不妙。
她笑容依舊,稍抬手,姿態(tài)隨性散漫,“不用那么緊張,瞧你從進門就一驚一乍的。”
“剛才那個叫老K的男人,是什么身份,我們進藏又去做什么,會有危險嗎?”江飲很有小家長的自覺,倒開始盤問起她來。
昆姝被她神經兮兮的樣子逗樂,倒也沒有隱瞞,“老K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前同事,當然我們早就洗手不干,只是稱呼一時半會兒改不過來,還是以代號相稱。”
“C是你的代號?”江飲偏頭。
昆姝頷首。
“C”和“K”都是代號,那按照字母排序,“C”應該是“K”的上級。江飲猜測。
怪不得老K對她那么客氣,一口一個姐。
江飲好奇昆姝過去工作經歷,但“洗手”絕對不是什么好詞,想想還是算了。
一句很經典的電影臺詞適時從腦子里蹦出來。
——“社會上的事少打聽。”
估摸昆妲快洗完澡,擔心她出來找不到人著急,江飲起身告辭。
飲盡杯中酒,昆姝送她上樓。
昆妲腦袋上頂著浴巾從樓道口冒出來,沖她們勾手指,神神秘秘的,“剛才我看見個兩條胳膊滿是紋身的大漢!大晚上房子里還戴墨鏡,奇奇怪怪的,不像什么好人,姐你晚上睡覺可得鎖好門!”
“那是K哥。”江飲快速回頭看了眼才湊到她耳邊小聲解釋。
昆姝補充:“老K有一只眼睛視力不太好,戴墨鏡只是擔心嚇到別人。”
昆妲張口,呆住,心中頓時自責。
抬手揉揉她發(fā)頂,昆姝說:“早點休息吧。”
與昆姝,昆妲全沒有和江飲相處時的放松自在,推搡著回房,昆妲摟著江飲胳膊往床邊走,好奇打聽,“你們在樓下說什么,她沒兇你吧?”
江飲倒奇怪了,何出此言呢,“她看起來也不兇啊。”
“現在年紀大了吧。”
昆妲小聲跟江飲說著姐姐壞話,說以前昆姝可兇可兇了,多問兩句就不耐煩,在家摔門砸碗的。
那段日子很苦,生活在恐慌中,大家都很難做到心平氣和,昆妲理解,卻不能接受。
昆姝比她大七歲,小時候關系不好,她怕她,長大后她成了她的半個小家長,也是敬畏更多,平日里不怎么近親。
“她剛才摸我腦袋,嚇我一跳。”昆妲坐在床邊,“感覺反常,她以前沒摸過我腦袋。”
江飲替她擦干頭發(fā),牽她去浴室用風筒吹個半干,說起明天進藏的事,又聯(lián)想到老K,突發(fā)奇想,“你姐不會帶我們去盜墓吧?”
“你小說看多了吧。”昆妲滿臉嫌棄。
睡前江飲下樓取出烘干的衣物,找了衣架晾在封閉陽臺,翌日五點,被鬧鐘吵醒,她下樓取回,六點整換好衣服收拾起背包和昆妲在大廳等候。
民宿門口停了兩輛越野車,老K和另外兩名從未謀面的青年男性正往車上搬東西,昆姝靠在門邊抽煙,指揮他們檢查車況,補玻璃水。
“早啊。”昆姝掐了煙同她們打招呼。
昆妲溜到車邊,在后備箱翻看,昆姝走來,問她找什么,昆妲說:“看看有沒有黑驢蹄子。”
江飲沉默。
昆姝困惑,“那是什么東西。”
“倒斗用,專門克制僵尸。”昆妲笑嘻嘻。
這下?lián)Q昆姝沉默了。
“想什么呢。”旁邊老K忍不住接了句。
“開箱給她檢查。”昆姝朝老K點點下巴。
老K嘟嘟囔囔說你們年輕人想象力真豐富,右手已從褲兜里摸出把瑞士軍刀彈開,紙箱劃開展示。
他動作狠辣,切紙箱也切出給人開膛破肚的氣勢,結果卻大大出乎意料,塞滿車后備箱的三個紙箱盡都是紙筆類的文具。
“給那邊小學校帶的物資。”老K說。
昆妲表情呆呆,“獻……愛心?”
“不然你以為是什么。”昆姝挑眉。
昆妲承認自己狹隘了。
兩輛越野車前后出發(fā),下山拐個彎上高速,在服務區(qū)吃過早飯,繼續(xù)上路。
旅程開始,與想象大相卻徑庭,這似乎只是一場再普通不過的自駕游。
江飲不敢放松警惕,挺直了后背觀察窗外。
老K開車,昆姝坐在副駕,回頭看了眼她們,“出來玩,放松點。”
江飲攀住椅背朝前探身,“假如昆妲和我沒有出現,這趟旅程在你原本的計劃之內嗎?”
昆姝回答說是,江飲懂了,“我們是突發(fā)狀況。”
“也不算。”她說:“事情處理完,我可能回去找你們,吃個飯敘敘舊,既然你們來了,我就省去麻煩。”
“還有什么事情?”江飲快速問。
“送一個朋友。”昆姝平靜回。
不等江飲再次發(fā)問,昆姝扭過頭來看她,“不用急著打聽,我會慢慢告訴你們。”
她很想抽煙,右手一直在擺弄打火機,卻始終沒有下一步,只是默默忍耐。
窗外是高原地區(qū)獨有的秋日風景,天氣晴朗,草地黃綠,雪山在遙遠的埡口處若隱若現,路上隨時能看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摩侶、騎行者和徒步者。
“別怕,沒事。”昆妲靠過來,捏捏江飲手腕,“就算真有什么事,她自己也能解決,不用我們操心。”頓了頓又攏唇低聲,“再說你操心也是瞎操心,姐姐又不會害我們。”
昆妲顯然比江飲更能適應昆姝的即興發(fā)揮,指著山坡上一只黑色牦牛,“你看。”
昆姝從前座遞了兩瓶礦泉水過來,江飲接過,檢查瓶口處是否有開封痕跡。后視鏡中一覽無余,昆姝笑著搖搖頭。
海拔漸高,K哥說翻過前面的折多山埡口就正式進入藏區(qū),問她們有沒有感覺缺氧。
江飲判斷昆妲狀態(tài),匯報說沒有。她幾年前帶著外婆出門旅游,在云南上過雪山,三四千米的海拔都什么反應。
天空湛藍,高遠遼闊,白云觸手可及,在山巒間投下大片陰影。
江飲想起昨晚昆姝說的那番話,她說她后悔了。
她后悔什么?
第 97 章 命輪2.0(2)
海拔四千多米的折多山埡口, 車子駛到山頂公路,群峰一座接著一座,從車窗望過去, 薄雪覆蓋的黑色山巔近在眼前, 山背后大團大團的白云緩慢流動,簡約的線條勾勒出壯美瑰麗的自然之景。
一路經過瀘定和康定都沒有休息,老K在埡口平臺處停車修整, 向兩名康巴族漢子支付停車費, 眾人下車透氣。
埡口風很大, 昆妲有些興奮,山頂平臺上蹦蹦跶跶, 東看西看,舉著手機四處拍照。
“這才是剛開始呢。”昆姝視線溫柔,如同看一只跌跌撞撞剛學會走路的幼貓。
“后面還有更漂亮的景。”
“我就要拍。”昆妲頭也不回。
“好, 你拍。”昆姝淺淺笑。
飛快回頭看了眼, 昆妲把江飲拉到一邊,低聲竊竊, “她好可怕, 干嘛用那種語氣跟我說話。”
江飲不懂,“不是很正常?”
昆妲說不正常, 昆姝從前對她可不會這么有耐心。
“你還記得, 之前我跟你說過, 就在我們分開的第二天, 達布開車來接我們, 送我們去坐船。”
江飲說記得。
昆妲再次回頭, 昆姝坐在一塊黑色巖石上抽煙,老K舉著望遠鏡觀察山下, 另兩名同行的青年站在更遠的地方與藏民閑聊。
風把聲音吹得很散,經幡獵獵,蓽剝有聲。昆妲背過身,任大風吹亂鬢發(fā),模糊視線,“貨船上,她第一次打我,打了我兩巴掌。”
離開家時,昆妲才剛剛高中畢業(yè),連大學錄取通知書都沒收到,自小嬌養(yǎng),從未經歷過苦難。
起初她暈船暈得厲害,大多數時間都在船艙里昏昏沉沉睡著,吃不下東西,自然也錯過了淡水和食物最為充沛的那段日子。
船長與達布是舊識,加上她們錢給得足夠多,待她們還算不薄。
但海上蔬菜珍貴,每餐都限量,昆妲吃不慣生煮的海鮮,白芙裳把自己那份蔬菜讓給她,她因為海浪顛簸嘔吐時,被昆姝揪住衣領子狠狠扇了臉。
當時情景仍歷歷在目。
“你以為你還是鳳凰路八號的千金大小姐,醒醒好不好,要死現在就跳船去死,別拖累我們!”
昆姝指著她的鼻子罵,隨后將她扔在甲板,她摔倒在自己的嘔吐物旁。
海上生活非常枯燥,日升日落周而復始,望不到頭的海,無邊無際,危險、孤寂、乏味,還有嚴重的失眠慢慢磨損著神經,那是一段非人的日子。
昆妲被昆姝扔到了船艙最底層。
住在那里的人所支付的船費不足以供應三餐,環(huán)境也非常惡劣。
機油味、魚腥味,還有人類的糞便、嘔吐物和汗液混合的惡劣氣味陣陣侵蝕肺腑,人像一條條干掉的死魚躺在地板上,眼神渙散,面目渾濁。
“她捏住我的下巴,讓我好好看看,她說,‘即使是這種境遇,你依舊過著人上人的日子,有床睡,有飯吃,你為什么就是學不會珍惜’。”
“她扔下我不管,我暈船特別厲害,爬都爬不起來,媽媽來救我,抱著我向她求情,她不理會。”
“到了夜里,我還是在下面船艙,睡得迷迷糊糊,感覺到有人在摸我大腿,我嚇醒,看到一張很可怕的男人的臉,我退縮到角落,她才走到我面前來,問我學乖沒有。”
江飲目光放遠,看向巖石上的昆姝,她一根煙抽完,在身側山石上掐滅,起身把煙蒂扔到垃圾桶。
轉身,她猝不及防與靠在圍欄邊的昆妲對上視線,腳步一滯。
昆妲視線迅速躲開,投向遠處的山景。江飲抬手將她腮邊碎發(fā)勾至耳后,她繼續(xù)說:“她說她是為我好,但我覺得,她只是在拿我發(fā)泄情緒,她還妒忌我,妒忌爸爸媽媽對我的寵愛。”
“我姑且認為她是為我好,給我一份額外的磨礪,但你要讓我說真心話,那時候我是恨她的。”
江飲知道昆妲在外面吃了很多苦,卻不知其中經過是如此艱辛,甚至殘忍。
她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只是握緊她的手。
“沒事,已經過去了,而且我也早就不恨她了,只是跟你說一說我當時的心境。”
昆妲把頭抵在江飲肩膀,“現在你在我身邊,我很踏實,你不知道昨天我看到你的時候有多高興。”
姐妹之間因某些遺傳和生理因素,或許真有心靈感應,昆姝在幾步開外小聲呼喊:
“妃妃、妃妃——”
昆妲轉頭去看她,尚沉浸在回憶中,抿緊唇沒應聲。昆姝遠遠站著,不敢靠近。
江飲忽然明白了。
所以之前不論她如何追問,甚至是哀求,昆妲都對昆姝的一切閉口不提。
換作是她,那些糟糕的經歷,以及對昆姝復雜的感情,都讓人難以啟齒。
等真正見到昆姝,昆妲倒是想開了,對江飲也沒什么好隱瞞的。
“我不告訴你她的事,是擔心你受影響,你也看到了,她身邊的人,包括她自己,有一個算一個,都不是什么善茬。”
不是什么善茬的老K撫掌招呼大家趕緊去上廁所,完事繼續(xù)趕路。
“去吧。”江飲牽起昆妲走開。
也許昆姝是刻意回避,再啟程,換她開車,她一言不發(fā)。
老K歪在副駕睡大覺,昆妲和江飲也相依偎著在后座打盹。
埡口,指高大山脊的鞍狀坳口,過了一埡還有一埡,日頭偏西,她們要趕在天黑前翻過高爾寺山埡口,到縣里歇息。
瀝青路中途折斷,前面是正在施工的隧道,無奈折返,沿老路繼續(xù)往前,路況不太好,昆妲被顛醒,直起背看窗外,載貨的卡車經過,灰塵遮天蔽日,一側就是懸崖,昆姝甚至把車燈都打開。
“醒了,喝點水吧。”昆姝對她關注密切。
昆妲乖乖擰開瓶蓋喝了。
昆姝微微揚唇,略感欣慰,“今天天氣不錯,沒有雪,晚上八九點應該就能到。”
昆妲“哦”一聲。
現在的昆姝確實變得跟以前很不一樣,但昆妲始終不能適應,態(tài)度淡淡。
自駕進藏的越野很多,中途塞車,停下給運送物資的軍車讓道,耽誤了一個小時,到雅江已是晚上九點。
路邊隨便找了家看起來還不錯的酒店,放好行李,眾人外出覓食。
老K說吃火鍋,昆姝回頭征求江飲和昆妲意見,老K在她身后連連作揖,做鬼臉,江飲和昆妲對視一眼,說好,老K歡呼。
老K說話有東北口音,或許是察覺到這對姐妹間氣氛略有些壓抑,飯桌上嘚吧不停,努力活躍氣氛。
大家都很默契不打聽對方隱私,只說風景、天氣和飲食。
老K科普藏族佛教、漢傳佛教和東南亞佛教之間的區(qū)別,大家聽得云里霧里,但有人說話總比滿桌啞巴好,有興趣沒興趣,都聽一耳朵。
一天奔波下來,大家都餓壞了,更別說飯桌上還有三個胃口極好的青壯年男性,一頓飯吃了近三十盤肉。
路上是沒地方吃午飯的,江飲有了經驗,飯后去附近小超市買零食。昆姝想找她單獨說說話,一直找不到機會,昆妲黏江飲黏得很緊。
“妹妹不好帶吧。”老K站在火鍋店門口跟昆姝開玩笑說。
昆姝苦笑搖頭,“小時候對她不好,一直跟我不太親。”
“嗐,咱們這種人。”老K拍拍吃得滾圓的肚子,望天嘆了口氣,“生點也好,省得以后哭。”
“也許吧。”
等到江飲從小超市出來,昆姝和老K默默跟在她們身后回酒店,之后大家各自進房休息。
昆妲在儷川這幾個月,每天三頓按時吃,被養(yǎng)嬌了,頭兩天火車上就沒睡好,今天又坐一天車,洗完澡沾枕頭就著,早上還賴床不起。
酒店有自助早餐,江飲舍不得叫醒她,決定把飯端房間里喂她吃。
昆姝終于找到機會跟江飲說話。
“昨天在埡口休息,她是不是跟你說了什么。”昆姝開門見山。
打了碗黑米粥,四個煮雞蛋揣兜里,又往餐盤里盛了些小菜,江飲點頭,“她說了在船上的事,說你打過她。”
“以前沒跟你說過?”昆姝問。
江飲搖頭,“說了一點,但沒這么細。”
昆姝安靜幾秒,雙肩重重落下,“她不愿意提我。”
“她還是說了,她說以前確實恨過你,但早就不恨了,現在也不恨。”
也不知道酒店里早餐能不能往外拿,江飲飛快回頭看了眼,又往兜里塞了兩個煮雞蛋。
兩人走到餐桌邊坐下,江飲瞥見老K正往沖鋒衣的逗帽里裝饅頭,頓時平衡。
昆姝胃口很小,只喝了半碗粥便不再進食。
“她恨我也是應該的,我確實做了很多過分的事,下船的時候,她瘦到只有七十斤,半條命都磨沒了。之后有半年多,她沒跟我說過一句話。”
“我那時候或許心理上出現一些問題,我壓力很大,我們在逃命,我希望她能堅強,能理解我,但效果適得其反。”
“有妒忌嗎?”江飲問。
像昆妲說的那樣,妒忌她擁有父母的寵愛,妒忌她千嬌萬寵灌溉出的天真無邪。
昆姝垂下眼簾,唇線抿得緊緊。
許久,江飲聽到她嗓眼里艱澀擠出的字眼。
“有。”
一樣的家庭,一樣的父母,為什么妹妹能得到的寵愛更多,為什么她可以永遠沒心沒肺,甚至是驕縱跋扈,還依舊能得到大家的喜歡。
連保姆從鄉(xiāng)下接來的小孩也愿意黏著她,跟她玩,心甘情愿給她做小丫鬟小跟班。
“她應該恨我的。”
“可她沒有,她還是選了你。”江飲抬起臉,直視她的眼睛,雙手握拳,正色:
“小白阿姨在我媽媽和你之間選了你,昆妲也在我和你之間選了你,她騙了我?guī)讉月,對你只字不提,只因為你一句隨口敷衍的謊話,四處籌錢救你。”
“哪怕到現在,知道你是騙她,她還是選擇相信你,跟隨你。你得到的愛其實一點也不比她少。”
第 98 章 命輪2.0(3)
房間的大玻璃窗前俯瞰, 整座城市建立在江兩岸的山麓上,緊貼著山壁,其間藍綠的雅礱江滔滔奔涌, 白浪翻滾, 沉躍有聲。
觀望生命的長河,同樣的奮勇無畏,亦不可倒流。
人生哪有回頭路可走。
江飲端著餐盤回到房間, 昆妲已經洗漱完畢, 正坐在床邊梳頭, 臉蛋雪白俏麗。
她視線放空,似在出神, 察覺到有人靠近,警戒狀態(tài)遲遲沒有開啟,大概是因為親近的人都在身邊, 神經放松, 感覺安全。
蓬松的長發(fā)隨意扎個低馬尾,方便在車上睡覺, 許久昆妲才抬臉緩緩問:“她是不是跟你說了什么。”
餐盤擱到桌邊, 江飲微訝,“你知道。”
“哼, 當然知道。昨天在埡口, 她就一肚子話要講, 憋了整晚, 早上那么好的機會, 當然不會錯過。”
昆妲腳尖勾了凳子到桌邊坐下, 開始喝粥。
江飲把衛(wèi)生間里的洗漱用品收撿起,開始整理背包, “你倆有什么不能當面說,非要我在中間當傳話人。”
“有些話不適合當面說,我也不想跟她面對面。”
她們之間從來缺少推心置腹的氛圍,見面多說兩句就要吵架,必須保持安全距離。
吃完早餐,穿上外套離開房間,走廊光線昏暗,腳步聲被暗紅的毛氈地毯吸收,昆妲想把手揣到江飲衣兜里去,發(fā)現里面滿登登全是煮雞蛋。
“哪兒來的?”昆妲問。
江飲手摸摸鼻子,還是沒掩住笑,“餐廳拿的,怕你路上餓。”頓了頓又補充,“老K更夸張,偷饅頭塞兜帽里。”
昆妲無言以對。
江飲舉起手,巴掌在她面前平攤,昆妲還是把手擱上去,與她十指相扣。
“也是優(yōu)點。”昆妲說:“憂患意識,未雨綢繆,大概是刻在基因里的。我學不會。”
“不用學會。”江飲捏捏她手,又好玩晃兩下,“我在呢,我來安排就好了。”
昆妲摟緊了她胳膊,半邊身體依偎,行走間臉蛋挨蹭到她肩頭外套布料,嗅聞她身上的氣味,感覺安心。
從見到昆姝開始,她傾吐欲強烈,在江飲面前說起過去,像告狀,卻并不指望江飲能替她報仇雪恨。
“我只是想通過你告訴她,我當時的心情。她或許也是一樣。”
所以說了什么不重要,重點在傾訴和發(fā)泄。
昨天說到坐船,昆妲繼續(xù):
“下船后,達布的人把我們接到酒店,還給我們送了藥,治我的腸胃炎和媽媽的皮膚病,這些病都是在船上得的。”
“昆姝沒有生病,她調侃說自己命賤,只和我們住了一晚就離開,或許從那時起交易便達成。她與達布的交易。”
“否則達布為什么幫我們?她可能從一開始就答應要幫他們做事。你知道的,她是高材生嘛,人又聰明,做事果斷,從來不拖泥帶水,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
昆妲和白芙裳在酒店住了半個月,昆姝工作大致步入正軌,得到老板賞識,拿到第一筆錢后給她們租了套兩居室。
“一開始,我以為她是為省錢才租的兩居室,因為她在船上打我,我不跟她說話,還是在床上放了兩個枕頭,兩床被子。”
“但她不跟我住,我后來才知道,她壓根就沒打算跟我們住。她很少回家,回來也是睡沙發(fā),我用紙條跟她傳話,她看過就扔到垃圾桶,不理我。”
白芙裳自然要過問她的去向,還有錢的來路。她閉口不言,逼急了就發(fā)火,那段時間她們常常吵架。
“她說了很多傷人的話,說我跟媽媽是一伙的,她不是媽媽親生,讓媽媽少管她的事……”
來到走廊盡頭,江飲按下電梯,門很快打開,電梯里有一對情侶。
礙著外人在,昆妲閉嘴,退后一步,半邊身子藏到江飲背后。
從五樓到一樓,期間陸續(xù)有人進來,都是大包小包行李的外地游客,她們不斷后退讓出位置。
出電梯,來到酒店大堂,昆姝遠遠看見她們,朝身邊老K點了點下巴,老K起身向酒店前臺走去,辦理退房。
“你看她現在,混出頭了,同行這幾個男人都是她的手下,她動動手指,努努下巴,就能調兵遣將。”昆妲在江飲耳畔低語。
走到近前,昆姝起身相迎,笑容溫柔和煦,一如高原上明燦的太陽,“睡得好嗎?”
“還行。”昆妲淡聲,小幅度聳肩。
車輛再次啟程,離開雅江,繼續(xù)318國道,老K開車,中途在三千米海拔紀念路碑前留影,之后翻越剪子彎山埡口,打起精神行駛過一段灰塵漫天的盤山老路,前方路況逐漸變好,風景也更為大氣遼闊。
深秋季節(jié),山坡是深褐色,遠遠能看見山上散布的小黑點,是吃草的牦牛。
還有用白色涂料書寫的藏語,江飲拍了照片,拿去問副駕的老K,他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胡扯說“歡迎光臨”。
過卡子拉山埡口,前面就是理塘,天氣詭異,晴空也飄起雪花。
有太陽雨,自然也有太陽雪,這是高原地區(qū)常常發(fā)生的自然現象。
昆姝還特意停車讓昆妲在路邊玩耍,雪色稀薄,落地便融化,昆妲舉著手機四處拍照,昆姝把車上的礦泉水發(fā)給同樣坐在山石上歇腳的騎行客。
上午出發(fā)晚了一個小時,盤山路又堵車,昆姝開車穩(wěn),卻慢,中午沒地方吃飯,江飲的雞蛋和K哥的饅頭派上大用場,午飯大家蹲在路邊解決。
只是都沒吃太飽,昆姝說下午到理塘再好好吃一頓。
后半程換老K來開,他速度快很多,轉方向盤像轉核桃。他已經熟悉這里的路況。
到理塘是下午三點,停好車,路邊隨便找家餐館吃飯,等菜期間,昆妲和江飲坐在飯店外的塑料凳上曬太陽,昆姝去買了兩頂遮陽帽回來。
“紫外線強,下車還是戴上帽子,別把臉曬傷了。”昆姝把兩頂帽子送到昆妲面前,讓她選,“喜歡哪個顏色。”
兩頂帽子顏色款式都是一樣,昆妲偏頭,眨巴眨巴眼睛,呆住。
昆姝“哼哼”笑起來,“逗你玩呢。”
“切,幼稚。”昆妲接過帽子扣在腦袋上。
江飲說謝謝姐姐,昆姝說不用謝,轉身走進飯店,昆妲捏著帽檐不住回頭看。
“她變化還真大。”昆妲擺正腦袋,帽子往上抬了抬,使帽檐不必遮擋視線,“她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江飲說你以前也不會做飯。
“那倒是。”昆妲贊同,“也許因為我們都長大了。”
之前講到一半的故事現在有機會續(xù)上,昆妲問講到哪兒了,江飲說不是親生的。
“哦對,她跟媽媽吵架,說不是媽媽親生的。”
還住在儷川郊外的老小區(qū)時,白芙裳就做了一本賬,決心承擔責任,把大橋坍塌事故遇難者和家屬的姓名、電話以及住址都編輯成冊,要以個人名義對他們進行補償。
后來她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能力辦成這件事,本子準備在海上扔掉,被昆姝攔下。
昆姝把賬本拿走,說她是長女,她來還。不是因為昆志鵬,而是那些無辜受牽連的苦命人。
“昆姝說不是媽媽親生的,是實話,也是氣話。”
“我們欠一屁股債,而我的工資每個月都沒得剩下,媽媽身體又不好,家里的主要經濟來源是她,我那時候年輕,不懂事,因為她謀財的方式多次質問她,沒少挨她揍。”
還清達布的錢,昆姝給白芙裳換了套大房子,她很努力復制從前繁華景象,房子門前帶個小院,讓白芙裳能在院子里散步和種花,安心養(yǎng)病。
白芙裳在院子里開辟了土地,嘗試種植蔬菜,昆妲偶爾也幫忙照料。
昆妲說:“那時候媽媽常常提到趙姨,說自己不會種菜,但常常看趙姨種花,想來兩者之間應該是存在共通之處的。”
“我們種韭菜、辣椒、蔥和大蒜,我們還學會做飯,昆姝不常回家,每次回來也都不打招呼,媽媽手忙腳亂給她做飯,我們吵起來,也是因為做飯。”
白芙裳種的韭菜長得很好,突發(fā)奇想給昆姝做韭菜盒子,奈何廚藝不精,呈現效果也欠佳。
“她很挑剔,筷子在碗里翻,說不會做就別做,浪費糧食。我生氣,跟她理論,她又拿不是親生來說事,讓我們省點力氣,別拍馬屁了。”
“我那時候真想不明白,她為什么總要把場面弄得那么難看。我問她,既然不是親生,你為什么要管我們家的事,留在美國繼續(xù)念書,做你的華爾街精英不就好了?”
話起頭,沒有一場瘋狂的歇斯底里,難以收場。
那是她們吵得最兇的一次。
“說吵架也不準確,應該是我單方面挨罵。她問我,是有錢支付船費,還是能給媽媽買來治病的藥,給媽媽換大房子住。”
“她罵我該死,罵我什么也不會,說如果現在的情況換作我,除了出賣身體,還有什么更好的解決辦法?”
“她說我只能去賣,她就當著媽媽的面,這樣罵我。”
江飲呼吸一滯,握緊她的手。
昆妲說起這些很平靜,憤怒、屈辱、羞恥,當時的情緒已在當時發(fā)泄完。
被如此羞辱,換誰都很難不發(fā)瘋,她尖叫著撲上去同昆姝撕打,當然不敵,那時她大病初愈,幾乎瘦成一把干柴。
“我記得是一個下雨天,我記得倒下之后看到的景象,水泥地上雨花一朵又一朵。”
“她一巴掌把我掀翻,說我命好,是嬌氣的小公主,又問我憑什么,憑什么到這種地步,還能安然享受,有吃有喝有房子住……”
昆妲說不下去了,腦袋耷拉,帽檐遮住了眼睛。
鬧市區(qū),游客摩肩接踵,人人臉上都充滿了新奇和喜悅,因這里別樣的地貌和氣候,以及獨特的人文風情。
江飲蹲到她面前,抬頭去看她的臉。
她揚唇笑,一如既往的甜蜜可愛,“你是不是以為我哭了。”
江飲不知該說些什么,把下巴擱在她的膝蓋上,像只小狗。
深吸氣,昆妲略略揚高音調,“她也沒說錯,我確實命好。我還活著,我還能見到你,和你在一起。”
“菜上齊了,吃飯了。”K哥揚聲招呼。
昆妲應了一聲,回頭,冷不丁嚇一跳。昆姝就站在飯店門口,離她不過三五步遠。
江飲起身,昆妲牽起她的手,“吃飯。”
她們并肩從她身邊走過,她的眼睛憂郁而深沉,姿態(tài)挽留,卻無能為力。
走出兩步,昆妲回頭,“吃飯了,姐。”
第 99 章 命輪2.0(4)
路雖遠, 行必至;心無界,行無疆。
下一站是巴塘,路上能看見水了, 溝谷流淌的溪倒映頭頂的藍天, 看起來冰涼澄澈,昆妲彎腰伸手觸碰,“好涼呀。”
“是山上來的雪水, 當然涼啦。”昆姝蹲在她身邊。
溪水清澈得不像話, 空氣稀薄, 卻莫名甘甜,昆妲朝上推推帽檐, 路上走了兩天,她臉蛋曬得有點紅,像一顆可愛的花紅果。
從雅安到巴塘, 路上海拔逐漸攀升, 給了身體適應的時間,大家都沒什么高反癥狀, 只是紫外線強烈, 一不小心便會灼傷皮膚。
“你的臉。”昆姝試著伸出手,想觸碰, 也給足對方反應后退的時間。她不確定妹妹是否愿意跟她親近。
“臉怎么了。”昆妲不閃不避, 同時舉起手機對著屏幕看, 微微瞠目, 模樣嬌憨可愛, “是有臟東西嗎?”
她溫熱的手掌落在她柔軟的面頰。
不是有富裕時間和心情保養(yǎng)自己的那類人, 昆姝指腹和虎口處均覆有薄繭,感覺粗糲, 手心卻滾燙如火。
身體微微瑟縮,昆妲還是本能朝后躲了一下。昆姝打過她很多次,就用現在這只手。
狠辣的巴掌瞬間便能掀翻她薄瘦的身體,她摔倒在甲板上,跌在大雨里,被摜到墻邊,栽在水泥地……
盡管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骨子里對她的恐懼和防備仍不能卸去。
昆妲從小到大挨過的巴掌都來自昆姝,初初成年之際,自尊心最為強烈的年紀,還沒有掌握熟練的生存技能,就要被迫遠走他鄉(xiāng),肩擔生活和精神的雙重壓力。
少年時,面對命運的顛簸是如此無力,十九歲,是昆妲人生最為黑暗的一段日子。
眸中的驚懼不是作偽,昆妲還是怕極了她,瞳孔放大,上身緊繃,姿態(tài)卻卑微順從,已經準備好迎接巴掌。
眼底漫上難掩的傷痛,昆姝慢慢地縮回手,昆妲下意識的反應讓她自責。
像小刀慢慢在心上劃著道,疼痛尖銳而緩慢,人終究要償還自己所犯下的過錯,承受良心的譴責,被懊悔折磨。
這么漂亮的一張臉,當時怎么下得去手。
“妃妃。”江飲在不遠處喊。
昆妲得救,應了一聲,起身飛快朝她奔去。
江飲一直在旁默默觀察,結合昆妲之前所說,她可算是想通初遇時昆妲那幅沒臉沒皮的樣子是因何而來。
離開校園,在逐步建立人生觀和價值觀的年紀,長期被貶低、羞辱和毆打,換誰都很難再繼續(xù)“正常”吧。
昆妲說她不恨,江飲沒她那么豁達。
“你不用勉強自己非跟她走那么近,你現在沒吃她沒喝她,不用受她擺布,也不用看她臉色。”
江飲牽著昆妲往前走,停在二十步開外,背身將昆妲完全遮擋,皺著眉頭,掌心重新覆蓋她的臉龐,溫柔洗去她的恐懼。
“你的手真軟。”環(huán)抱江飲腰肢,昆妲放心依偎進她懷里,又說:“你是不是生她氣了,因為我跟你說的那些話。”
“我不應該生氣嗎?”江飲冷笑,“她就是在拿你發(fā)泄情緒,窩里橫,夠無能的。”
在雅安初遇昆姝,見她平安無事,那時江飲是高興的,為自己高興也為昆妲高興。
這兩天聽昆妲慢慢說起過去,她終于明白為什么此前昆妲對昆姝無論如何逼問也只字不提。
她說原諒是真的,恐懼也是真的,她和昆姝之間,永遠也不會上演什么抱頭痛哭的姐妹情深戲碼。
昆妲說你別生氣,江飲說我不生氣才奇怪好吧。
“換我媽天天扇我巴掌,罵我為什么不去賣,說我活著浪費糧食和空氣,你心里能痛快?”
江飲情緒激動,沒控制音量,靠在車門邊抽煙的老K朝她們看過來。
他猛吸一口煙,踩滅煙蒂,直起背臉轉向昆姝,同行的另兩名男子走到他身邊。
江飲一下火了,“怎么,要干架?”
她腮幫氣鼓鼓挑釁的架勢倒把老K逗笑,“怎么了妹妹,老哥啥也沒干呀。”
“那你看什么看!”江飲朝他喊,指桑罵槐,“仗著自己力氣大,要打人是不是!”
“看你倆秀恩愛唄。”老K嬉皮笑臉,“你瞧你這暴脾氣,欸我說這高原地區(qū),別輕易動怒,小心缺氧!”
昆姝轉身朝著坡上走,站在車邊,朝老K努努下巴,“把你煙蒂撿起來,別亂扔。”
老K爽快應了聲,煙鍋巴揣衣兜里,“愛護環(huán)境,人人有責。”
“還愛護環(huán)境,背地里不知干多少壞事。”江飲嘀嘀咕咕。
昆妲兩手捧起她的臉往中間推,把她嘴唇嘟起,踮腳淺啄一下。
江飲知道她的意思,這些家伙都不是什么善茬,這荒山野嶺,還是得提防點,別亂說話。
“所以我都是小小聲。”江飲擠擠眼睛,湊到她耳邊,“我又不傻,再說我這不是狗仗人勢嘛,仗你的勢。”
“你就會拿自己開涮,逗我開心。”昆妲把臉頰貼到她肩膀。起風了,站在水邊有點冷,她懷里很暖和。
回到車上,還是老K開車,路況非常好,瀝青路嶄新,車也少,他分神同江飲說話,說大家都是一家人嘛,有緣千里來相會,出來玩就樂樂呵呵的。
江飲在后視鏡里翻白眼,懶得搭理他,心說鬼知道你們肚里憋的什么壞屁。
途徑海子山姊妹湖,老K停車,大家來到觀景臺。
厚重的白云堆疊在天際,幾乎和遠處的雪山連接成一片,近處的山是深淺不一的黑,山上寸草不生,山下湖畔草地青黃相接。
姊妹湖,顧名思義,兩片大小相差無幾的湖泊緊鄰著,湖水碧藍如鏡,浩宇蒼穹,彼此守望,相依相伴。
自然雕琢,鬼斧神工,旅途中不乏此刻的驚奇感動。
昆妲好奇,“雪化的時候,兩片湖有可能連到一起嗎?”
江飲說也許會的。
“大妹子還是心善。”老K朝她擠眉弄眼。
江飲鼻孔里出氣,冷哼。
再啟程,老K一語成讖,江飲高反了,胸悶氣短,呼吸困難。
前方路段發(fā)生車禍,車子排起長龍,老K停車,打開車門給她透氣。
江飲躺在昆妲大腿上吸氧,老K撐著車門往里看,還開她玩笑,“讓你別生氣別生氣,跟你說了生氣必高反,不聽老人言嘛。”
江飲閉上眼睛,不想聽他啰嗦,昆姝朝他后背拍了一巴掌,讓他閉嘴。
在路上排了一個小時,擁堵疏通,江飲情況也逐漸好轉,到加油站下車休息,已經徹底恢復。
也真是夠冤的,昆妲這個當事人都沒啥反應,江飲自己把自己氣夠嗆。
在加油站便利店買了幾瓶飲料補充糖分,昆妲說:“你要這樣,我都不敢跟你說了,不然你又生氣。”
江飲說她盡量不氣。
“氣壞身子無人替。”
“那是,不然誰給我買大房子住。”昆妲說。
過巴塘,金沙江畔,這才算正式進入西藏昌都地區(qū),開始限速,路況也變得很差,昨夜應該下過雨,兩邊山體植被稀疏,常發(fā)生坍塌和泥石流,路面有從山頂滾落的巨石。
這段換昆姝來開,她謹慎,開車慢,穩(wěn)。
后座江飲和昆妲也打起精神,注意觀察前后方路況和車輛情況。
共同體驗新鮮事物,相互扶持,為對方出謀劃策,旅行確實很能培養(yǎng)感情。
傍晚時分,平安駛離危險路段,大家都松了口氣。抵達芒康,得知到左貢全程都是瀝青路,晚飯后昆姝決定連夜趕路。
“你意下如何。”昆姝回頭問江飲。
江飲挺身,指著自己鼻子尖,“你問我?”她的意見什么時候變得這么重要。
“不然是誰。”昆姝視線平靜。
以德報怨,格局打開。
江飲訕訕,“我哪兒知道,我不會開車,也不懂看路,問我也是白瞎。”
“每個人的意見都很重要。”昆姝說:“趕夜路,我擔心你身體吃不消。”
“又不是我開車,我有什么吃不消的。”江飲低頭把玩沖鋒衣下擺抽繩。
她們之間雖沒有正式發(fā)生沖突,平靜的河面下卻是暗流激涌。顯然,昆姝在向她示好。
“你之前高反。”昆姝手搭在方向盤,手指有節(jié)奏敲擊。
“我現在好了哇。”江飲順坡下,尾音稍拉長,口吻輕松隨意。
“那就走。”昆姝發(fā)動車子。
夜間行路,還是存在安全隱患,開了不到一小時,前面堵車,老K下車打聽,回來說前面車子撞傷了藏民,兩邊語言不通,雞同鴨講,估計又要堵上一兩個小時。
這一路她們遇見很多突發(fā)狀況,心態(tài)逐漸平穩(wěn),堵車能有什么辦法,熄火下車休息吧。
天氣很好,無雨無雪,昆妲往一側矮坡上走,仰頭看,無浪銀河,滿天星斗。
“小水,你看天!”昆妲攏唇朝坡下大喊,“星空下的那什么。”
江飲叉腰站在路邊,臉登時就紅了,“胡說什么呢。”
“什么星空下的那什么。”昆姝好奇。
江飲輕哼,“不告訴你。”
“要拍照嗎?”昆姝努力找話,“我?guī)Я讼鄼C,后備箱有三腳架,要去拿嗎?拍一段。”
江飲抿唇,猶豫幾秒,最終點頭,“拍吧。”
昆姝展顏,“我開夜車,就是想讓你們看星星,最近天氣很好,再往深處走,下雪的話也許就看不到了。”
江飲跟隨她來到車后,看她打開后備箱翻找三腳架,不咸不淡“嗯”了聲。
“之前她跟你說到哪兒了。”昆姝果然有目的,“在理塘,其實我沒聽見你們說什么,我沒有偷聽。”
江飲先不吭氣,等三腳架拿到手,口氣涼涼,“說到韭菜盒子,說你一個大耳瓜把她掀地上,說你真的很愛扇人。”
第 100 章 命輪2.0(5)
時間打磨掉她身上鋒利的棱角, 江飲猜想,如果是七八年前的昆姝,面對如此嘲諷, 多半不會忍耐。
三腳架支在馬路邊的小坡上, 江飲為昆妲調試好相機,回頭看,昆姝正靠在車門邊抽煙, 車燈照在她的臉上, 半明半暗, 幽魅如魔,危險而神秘。
有同為自駕進藏的旅人上前搭訕, 妄想一段旖旎艷遇,她偏臉吐了口煙,牽動唇角, 發(fā)出低低嗤笑, 老K和同行另兩名青年下車,一言不發(fā)圍攏。
都是刀尖上舔血的亡命之徒, 三個壯漢架著膀子站那, 姿態(tài)散漫,氣勢卻駭人, 對方賠笑著退后, 道聲“打擾了”, 轉身回到自己車里。
“可惡啊, 讓她裝到了。”江飲兩手叉腰站在山坡上。
昆妲扶著她肩膀笑, “你害怕啦?”
“才不是。”江飲犟嘴, “我又沒做虧心事,做虧心事的人才害怕。”
昆妲彎腰看相機, 江飲默了片刻,想起昆姝幾分鐘前跟她說的話。
“她說對不起。”江飲將昆姝原話復述:
——“我不是一個好姐姐,她理應恨我,卻還是沒有,我想起她的時候,更多愧疚。”
——“她總是這樣,對我沒有防備,嘴上說討厭我,卻還是一次次奔向我。”
情緒激動時,她們互相賭咒,歇斯底里大罵,恨不得對方去死。
昆姝喜歡摔東西,家里的花瓶、碗筷甚至桌椅板凳全砸個稀巴爛。昆妲不喜歡破壞,她已經領略到生活的艱難,對物質非常珍視,總是在爭吵后跪在地板上流著眼淚收拾。
瘦弱的女孩低低悲戚質問,“為什么要砸東西,你為什么要砸東西,你要打要罵,沖我來就好了,為什么要破壞我們的家,這難道不是你的家……”
但這些都不算什么。
昆妲忽然沒了拍照的興致,她在山坡上挑選了塊地勢稍平坦的地方坐下,“每次我們吵架,受傷的不是我,也不是她,而是媽媽。”
女人病歪歪坐在房間,聽屋外激烈地打砸、咒罵、哭喊,卻無能為力,只是默默流淚。
她不止一次想過死,放過她的一對女兒,讓她們解脫。
“那時我們生活已基本步入正軌,我有自己的工作,掙得不多,但生活充實,昆姝每個周末回來與我們團聚,媽媽打理她的小院子,身體狀況逐漸好轉。”
“但昆姝每次回來,我們都要吵架,我暗暗告誡自己,下次不要跟她吵了,隨便她說什么,只當沒聽見。可她總有本事挑起我的怒火,我那時或許太年輕,忍耐力不夠,控制不了自己脾氣。”
她們都忽略了母親。
曾明艷動人的紅玫瑰,枝干萎縮干癟,花瓣脫水,失去了顏色。
一開始,白芙裳希望昆姝能多多回來,全家人圍在桌邊吃飯,說些各自在外遇見的趣事,其樂融融,多好。
但昆姝的回歸總是帶來爭吵,身份尷尬,白芙裳告訴自己不能偏心,兩個女兒都很不容易,她不能站隊,只好躲進房間里,選擇逃避。
后來她希望昆姝別回來了,又很清楚這種想法是不對的,內心矛盾、愧疚,常常去教堂懺悔。
再后來,她放棄干涉她們的一切,注意力更多放在自己身上。
她不能適應東南亞城市的天氣和飲食,總是懷念過去,夢中與愛人幽會,像一株死去的植物,長久地、靜靜地躺在房間,或獨自在院中發(fā)呆,甚至出現幻視幻聽,幾乎與現實完全脫離。
昆妲說:“我發(fā)現媽媽總是自己跟自己說話,做一些很奇怪的事情,我不懂,于是告訴昆姝。我們難得沒吵架,昆姝回家后帶媽媽去看心理醫(yī)生,醫(yī)生診斷媽媽患上妄想癥。”
“給她開的藥,她偷偷倒進馬桶沖掉,我監(jiān)督她吃下去,她轉頭就去衛(wèi)生間嘔吐。我不知道她幻視幻聽到了什么,但顯然那是能讓她感覺快樂的人和事。”
“我聽到她喊趙姨的名字,對著空氣揮手,說趙鳴雁你過來,給我捏捏肩。要么就是在房間里笑,小聲說話,聽不見說的什么,但能感覺到她心情很好,是與人調情耍鬧的輕快語氣。”
“我覺得那或許也不是什么壞事,治療方面,比較隨意,她不想吃藥,也不強迫她。可她病情越來越重,有次偷跑出門,差點被車撞。”
昆姝歸家,得知此事后大發(fā)雷霆,隔天就把白芙裳送進精神康復醫(yī)院,強制治療。
“住院期間,我和昆姝去探望,她不愿意見我們,我單獨去,她也不見。在醫(yī)院治療三個月,昆姝把她接回來,當晚她在浴缸里割腕。”
江飲心臟驟然一緊。
頭頂浩渺星空,腳踩堅實大地,她脊背發(fā)冷,如墜冰窟。
“我敲門,她不應,一開始沒往那方面想,她剛從醫(yī)院回來,心情不好,不愿意搭理我們。我擔心她摔跤,所以不敢走遠,隔幾分鐘到浴室門口叫她,然后我看到粉紅色的血水從衛(wèi)生間門下面淌出來。”
江飲屏住呼吸。
“我蹲下身,掬水,聞見血腥氣,我找來榔頭砸開門沖進去。”
白芙裳盛裝打扮,穿一條絨面吊帶黑裙躺在浴缸,常用來給女兒們切水果的陶瓷小刀泡在血水里。
“我關了水,把媽媽從浴缸里抱出來,那時候才感覺到,她瘦了好多。你應該也知道,她從前是豐腴美麗的,她喜歡美食美酒,喜歡漂亮的花,愛笑愛鬧。”
說自己,被昆姝如何如何打罵羞辱,昆妲情緒都還算穩(wěn)定,深呼吸幾次就能憋回眼淚。
江飲聽見她沉重的呼吸聲,她努力調整,情緒終難壓抑,彎下腰,把臉圈進膝蓋。
“妃妃——”江飲半跪在她身邊,展臂抱住她顫抖的雙肩。
她脫力跪倒,埋在江飲懷里“嗚嗚”地哭起來。
到東達山埡口,海拔五千米,昆妲倒在車后座,已經哭到缺氧。
她軟綿綿躺在江飲懷里,臉蛋貼在她小腹和大腿,眼淚在頗有些厚度的牛仔褲布料上洇濕一小灘。
過埡口,山下便是左貢縣城,昆姝車速很快,海拔仍接近四千米,昆妲高反癥狀嚴重,昆姝訂了酒店,江飲徑直背她上樓休息。
昆妲半昏迷狀態(tài),臉龐淚痕猶新,江飲脫去她的鞋襪和外套,扶她到床上躺好,又擰了濕毛巾給她擦手擦臉。
昆姝攤著手站在一邊,幫不上忙,轉身離開,讓老K出去買飯,自己下車拿了氧氣回來。
太晚了,已接近凌晨,K哥開車在外面轉了兩圈,只買到兩盒炒飯,讓給江飲和昆姝,自己不知道從哪兒找了洗臉盆,十幾包泡面扔進去,三個男的圍著盆唏哩咕嚕咽下肚。
江飲沒跟他們客氣,給昆妲喂了些牛奶睡下,蹲在酒店外面走廊上吃涼透的炒飯。
“怎么會哭得這么厲害。”昆姝到這時候才有機會問她。
江飲大口往嘴里塞飯,頭也沒抬,“說到小白阿姨在浴室割腕。”
昆姝久久沉默。
沒吃完的盒飯給老K,他美滋滋接過去,江飲回房看了眼昆妲,她吃過藥,已經睡得很熟,臉頰和眼眶微微泛著紅,像只可憐的兔子。
江飲給她掖好被角,輕手輕腳離開房間,昆姝候在門外,“還好嗎?”
“沒事了。”江飲小聲回答。
左貢的住宿條件遠比不上雅江,酒店房間門外就是半露天的走廊,夜間溫度很低,有冰涼的雪片撲在臉頰。
江飲背靠著走廊圍墻,向昆姝討了一根煙,試著抽兩口,不太習慣,又還給她。
昆姝繼續(xù)昆妲沒說完的。
“我也見過一些血腥,但都沒有那次帶給我的震撼強烈。她那樣的人,從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貴婦人,平時一點小傷小痛就哼唧個沒完,竟也舍得對自己下那樣的狠手。”
“那天我在家,我聽見衛(wèi)生間里昆妲哭得撕心裂肺,不知她又發(fā)的什么瘋,沖過去要找她吵架,卻看見血流了一屋子。”
“傷口很深,白色的筋膜都割斷了,掛在手腕處。”
冷風灌進衣領里,江飲縮了縮脖子,開始幻痛,藏在衣兜里的左手似乎也被割斷了。
風吹亂頭發(fā),黑暗中一點腥紅明滅,昆姝用力將煙霧吸進肺腑,胸口有針扎似的痛。
她迷戀這痛,眉頭深皺,表情痛苦,卻甘之如飴。
“那次她差點死了。”昆姝繼續(xù)說。
“失血過多,休克,昏迷了幾天,醒來后她流著眼淚問我們,為什么救她,為什么不讓她去死。”
“我想把她送回國,但公司不允許,她們成了公司威脅我的人質、軟肋。我一開始想得很簡單,努力工作、賺錢,得到上司的賞識,給她們提供好的生活,還債。”
“后來我想走也走不了。”
江飲沒有問現在呢?她不關心昆姝的現在,關心也沒有用,她只是一個本本分分過日子的普通人,沒有潑天的富貴,也不用提心吊膽。
只有經歷過真正的風浪,才能體會到平凡的可貴。
空氣里充滿了寒冷的冰雪氣息,江飲手從衣兜里伸出來,褲腿昆妲留下的眼淚還沒有被體溫烘干,她站得腳僵,手捏捏冰冷的鼻子。
“我想知道一件事。”江飲說。
一根煙抽完,昆姝在墻邊湮滅,摸黑丟到走廊垃圾桶。
“你說。”
江飲轉過臉,“小白阿姨出院后,你們還吵架嗎?你還打她嗎?”
“不吵了,也不打了。”昆姝回答。
意料之內的回答。
為什么一定要這樣,一定要在淋漓的鮮血和傷痛之后,才開始不可追回的懊悔、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