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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第 23 章 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

    林瑜在廳中跪了半個時辰后, 被人帶去了漿洗房,主事的嬤嬤瞅她一眼, 皮笑肉不笑。

    “聽好了,這里不止要洗主子們的衣裳,園子里領一等分例的丫鬟小廝,也在這兒洗,管你擦破皮還是摔斷腿,只要手還接在胳膊上,就不許偷懶!”

    林瑜垂首應了聲是。

    一口茶的功夫都沒歇,就有一個臟衣簍扔了過來,里面都是小廝的衣裳,有厚有薄, 不知在角落堆了多久, 一股發霉的汗臭味。

    主事的嬤嬤踢了兩腳, 指著日光明晃晃曬著的地方, “去那兒,天黑之前把這些洗完。”

    林瑜幾乎把明凈堂的人得罪了個遍, 現在人人恨不得把她當過街老鼠打,下馬威是意料之中。

    她屏息忍下來, 抱起臟衣簍子去了最邊上的洗衣槽。

    幾個丫鬟坐在遠處,難得來了場熱鬧, 幾個人都指著她聊得起勁。日頭慢慢偏照到門框, 林瑜始終一聲不吭, 只有棒槌在衣服上越敲越響,丫鬟們漸漸后背發寒,也不說了,各去干自己的活計。

    余光瞥見最后一個人影消失在門口, 林瑜放下棒槌,去了陰涼處抱膝歇著。

    當下的境況不算十分差勁,從這里離開,總比從顧青川眼皮子底下離開要容易一些,林瑜如是想。

    趕在太陽下山之前,又有一簍子臟衣送了過來,那丫鬟氣鼓鼓道:“別想著偷懶,洗完了曬到后院竹桿上去,夜里吹干了,明日要送去給二房的人。”

    說罷重重一哼,扭頭往廚房走去。

    林瑜看著地上的臟衣簍,心道今晚要空著肚子了。

    掌燈時分,有人過來接她的活,“雀兒姑娘,衣裳我來洗,你從側門出去,素月姐姐在外邊等你。”

    白日審問時,為著避嫌,素月被老太太打發去了別處。

    她對此事原本沒有多少擔心,老太太不是偏聽偏信之人,雀兒更不會做那等事。然而一回來,不僅雀兒自己認了罪,老太太也氣病躺在床上。

    素月聽不少人說了當時情形,仍是難以置信,見到林瑜后,滿腹疑問卻是先壓下去,將提來的油紙包拆開,遞了過去。

    “吃點兒填填肚子。”

    林瑜出來時已做好準備,提前洗過手了,捻起糕點放進口中。

    素月見她沒有異樣,放寬了心,疑問又冒出來。廳里那些人說雀兒偷錢,她一個字都不信。

    雀兒是喜歡錢,為著兩錢銀子,能熬上幾個大夜給人做新裙。可素月也知道,雀兒向來都是寧肯自己多熬幾個夜做繡活,從不曾在別人送來的布匹上偷工減料,藉此賺松快錢。

    “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老太太是個明事理的人,即便有心偏袒,也不會由著人顛倒黑白,你怎么不好好解釋?”素月著急問道。

    林瑜嘗著糕點,一時不知要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今日一事,她并非不能證明自己清白,只是那樣做太麻煩,且必定要去顧青川面前陳情剖白一番。

    她不知那時他又會做些什么,林瑜一想到這人對自己的心思,后背就冷汗直冒,寧肯像現在這般受人白眼,再等待時機偷偷出府。

    這話萬萬不能說出,林瑜小聲答:“我有好好解釋。”

    “你那能叫解釋?”素月聽人說了當時情形,擰起眉頭:“你那叫頂撞,老太太一生氣,哪里還聽得進去?”

    滿園子的下人,就沒有敢這么跟老太太說話的。

    “難道姐姐是覺得我沒有先磕頭認錯,所以老太太才生氣么?”林瑜問。

    素月當然是這個意思,可經她平平淡淡念出來,又覺得似乎哪里不對。

    素月沒有細想,嘆了口氣,“你若做到彩云那般,再好好解釋,老太太絕不會把你趕到這兒,她會聽你說理的。”

    這是句實話。

    林瑜來了三年,深知這兒的人把尊卑貴賤四個字刻進了骨子里。膝蓋像不要了似的,動不動往地上一放,磕頭如同敲碗,誰敲得響,理就在誰那兒。

    她道:“這樣越發說不清了,只怕明凈堂的鋪地都要被我和彩云磕碎。”

    “那你就在這兒洗衣裳?”都淪落到這種境地了,她倒像個沒事人一樣,素月有些生氣。

    “你可知她們今日上去找到你的銀匣,里面剩下三十多兩,并著李婆子那里的三十兩都被彩云拿走了,說要和滿春去分,她們兩個哪里能攢下那些?”

    “三十五兩二錢,我秤過的。”林瑜這次回得很快,她張了張嘴,

    “都被拿走了?”

    “留了三兩。”

    風過林中,樹葉沙沙響起來,掩住林瑜的心碎聲,也掩住了行人經過時踩在葉上的步履聲。

    素月還要回去伺候老太太,不能久留,她走后,林瑜就著晚風吃完剩下的糕點,也從林中出來。

    未幾步,便瞧見不遠處有人提了燈籠站在那兒。

    楊瀚墨站了有一會兒,正等著人上前,孰料視線碰上之后,她竟然轉了個方向,越走越遠。

    他連忙拾步追過去,眼見人要從角門進去了,急忙喊道:“留步,留步。雀兒姑娘,是我。”

    林瑜停在門口,心底懊惱這一步之差,卻不得不轉過身去,“楊管事,你怎么在這兒?”

    不知是不是錯覺,楊瀚墨有那么一瞬從她的語氣里聽出咬牙切齒的意味,可抬眼看去,她又只是有些驚訝。

    “聽說老太太請了大夫,大爺過來看她。”

    林瑜點點頭,“若是楊管事便宜,就替我給大爺謝個罪罷。我還有衣裳要洗,就不耽擱你的功夫了。”

    楊瀚墨聽得一愣一愣,她說得倒是客氣,話里話外分明就是急著要走,嫌他在這兒耽誤了功夫。

    他心中不由納罕,傳話丫鬟說雀兒死乞白賴求著老太太要留在歲寒居,可看她現在這樣,哪里是想留下的人?

    “雀兒姑娘。”見林瑜又要走,楊瀚墨連忙跟上去,把燈籠放到她手里,指著外邊道:

    “你要謝罪還是自己去罷,大爺就在漿洗房外,向西百余步,臨湖的亭子里。”

    林瑜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回頭,望見夜幕暗沉,孤星兩點。

    夜風迎面吹來,帶著忽至的涼意。

    *

    六角攢尖頂的亭子里點上了燈,著月白菱紋道袍的男人面湖而立,燈籠的光映在他身后,照出一個清貴落拓的背影。

    “大爺。”林瑜福了福身,沒能聽到他應聲,心中壓抑起來,屈膝跪在地上。

    “婢子過來給您請罪。”

    這道聲音乖巧極了,顧青川側身,卻見她垂著腦袋,唇角抿成了平直的一條線。

    若不仔細看,真要以為這女子是來認錯的。

    “請什么罪?”他回過身,淡聲問她。

    林瑜胸口悶得慌,她也想知道自己來請什么罪,抿了抿唇,道:“婢子做了不好的事情,惹老太太生氣了。”

    顧青川笑了聲,“爺以為你會解釋些別的,比如說那筆銀子。”

    林瑜心里一緊,接著下頜就被扇柄挑起,迎上一雙湛黑深邃的眼眸。

    “告訴爺,那錢是你偷的么?”

    明明他唇角帶笑,眸底卻尋不見半分笑意,只有一片深濃墨色,像雷雨天層層疊疊的烏云,壓得人快要喘不過氣。

    林瑜的警惕心提了上來,她隱隱有種直覺,這個問題必須得好好回答,稍有差池,便是后悔也無用了。

    對視少頃,她咽下那句是,垂低視線,“我沒偷別人的銀子。”

    頭頂的壓迫感須臾消散許多,一只大掌將她扶了起來。

    顧青川溫聲道:“我知道了,回去罷。”

    他在亭中挑了一盞新點的燈籠,放在她手上,意味深長看她一眼:“你如果說是,我倒要對你刮目相看了。”

    林瑜明白這是拿話點自己,攥緊燈籠桿,“嗯”了一聲。

    顧青川還要去明凈堂看望老太太,林瑜獨自回了歲寒居。進了內院,滿夏迎上來,告訴她凈室已經備好熱水。

    “累了一日,去洗洗罷,大爺吩咐過,你今晚仍是回自己房里歇著。”

    林瑜說不出一句話,只點點頭,進了凈室。

    歲寒居倒是無人用異樣的目光看待她,細究起來,她們說話時還有種微妙的謹慎。

    林瑜掬起一捧水,澆在肩頭,并沒感到半分輕松。

    *

    翌日天蒙蒙亮,山腰還籠著一層薄霧,滿冬就起了。推開房門,悄悄走到最里間的廂房門口。

    門窗都合上了,但她昨夜看見里面亮有燈燭,雀兒姐姐是回來了的。

    滿冬拿出兩顆煮熟的雞子放在門口,靜悄悄走到洞子門口,她忍不住回看那一排廂房,原地躊躇了起來。

    好一會兒才繼續往外走,滿冬轉過身,才邁出洞子門,就被視野中忽然冒出的人影嚇一大跳。

    “雀,雀兒姐姐,你怎,怎么在這兒?”

    “自然是為了無緣無故出現在我房里的鐲子。”

    林瑜才說完,滿冬幾乎是不打自招,臉上即刻漲得通紅,訥訥說不出話。

    林瑜眼下掛著兩片青黑,幽幽看著她,“我每次出門都會給房門上鎖,窗口也是向內合上的,只有一次意外。那天下晌,你告訴我素月姐姐摔傷了,我直接出去,托你關的房門。”

    昨日在明凈堂對峙,彩云拿出那塊碎玉時,林瑜便知道了誰是賊。

    滿冬低著頭不敢看她,手指絞在一起,囁嚅半天,才道:“我不是故意要誣陷姐姐,那鐲子,鐲子一開始就是碎的。”

    林瑜點頭,“我知道,你只是沒找到我放在房里的銀子。”

    滿冬一下便楞住了,這件事她分明沒告訴過任何人,為何會被發現?

    彩云姐姐的匣子裝著銀子和幾塊碎玉,她那天拿走銀子的時候太著急,沒留神抓了一塊碎玉進去。之后又在雀兒姐姐的房里找銀子,找來找去,不留神把碎玉落在了那兒。

    林瑜走近兩步,“滿冬,你很缺錢么?”

    滿冬不說話,一直在搖頭。

    “那為什么要偷呢?”林瑜肅聲,“偷這么多銀子,如果還不上,送到官府是要杖刑流放的,你知不知道?”

    “我……我不知道。”滿冬眼淚簌簌流下來,抓住林瑜的袖子。

    “弟弟要,要上私塾,上了私塾以后就能當大官。娘說這錢是借的,等弟弟以后科舉考中,他就會還。雀兒姐姐,求求你,不要把我送進官府,求求你了。”

    林瑜垂眼看到她衣服上大大小小的補丁,丑得千奇百怪,一看就是自己縫的。

    原先是在老太太院子里干活的丫鬟,怎么也不會窮到這份上,她的月錢都去了哪兒?

    林瑜拿開她的手,“求我也沒用,除非衙門升了堂,你娘和你弟弟肯站出來,說銀子是他們讓你拿的,你娘做得到么?她愿意替你挨杖刑么?”

    滿冬把這個問題認真思考一遍之后,淚也不流了,怔怔地抬起頭。

    林瑜:“真不想去官府,我這兒還有一條路給你。”

    滿冬抹了兩把眼角,懇求道:“雀兒姐姐,我都聽你的,求你別報官。”

    靠墻栽了幾株廣玉蘭,茂密的花葉高處,有一根枝椏彎了下來,露出一雙湊近的人眼。

    站在洞子門外的兩人并未察覺。

    “我辛苦攢了幾年的銀子都被拿走充了盜銀,總不能就這么作罷。”林瑜自袖中取出一張紙,又撿起地上墨漬未干的短毫,遞給對面。

    “我昨夜寫了張欠條,攏共六十二兩二錢,其中二十兩算我倒霉。剩下的四十二兩二錢算你欠我的。你在這張紙上畫個花押*,以后必須還我,不然我就去報官。”

    四十二兩!

    那得還到什么時候?

    滿冬傻了眼,耳中又聽到冷聲:“拿別人銀子的時候沒感覺,肉割在自己身上知道疼了罷?”

    滿冬頓時羞愧地說不出話,握著筆,老老實實在紙上畫了個十,又按下手印。

    林瑜拿回欠條,取出帕子擦干她臉上的淚痕,正色道:“你以后的錢都是我的了,自己吃穿嚼用無妨,但除此之外,剩下的錢都得想辦法為我存著。我要是知道我的錢被你娘拿走了,一定將你送進大牢,屆時你弟弟科考也會受到牽連,記住了么?”

    “記住了。”滿冬仰起臉,“我一定會還給姐姐。”

    *

    許裘進正房后,將方才所見一一說了出來。

    后罩房出了賊,還嫁禍于人,顧青川治人向來從嚴,容不下院中有這樣的奴才,于是交代許裘在那兒守著,揪出此人。

    這個結果令他很有些意外,挑眉問道:“欠條是她自己寫的?”

    原來這個丫頭還會識字寫字。

    “確是如此,屬下瞧著那張紙上的字還極為規整,比尋常人的要好看。”許裘想著今早見到的情景,不自覺生出幾分憐憫。

    “滿冬走后,雀兒姑娘在洞子門外站了好一會兒,瞧著很是惆悵。”

    顧青川提筆的動作一頓,冷冷瞥過去,“怎么,你也惆悵?”

    “屬下不敢。”許裘連忙否認,頭晃得比撥浪鼓都快。

    “過幾日尋個事由將這幾個丫鬟都打發回老太太那兒,將實情告知老太太,由她自行處置。”

    “是。”許裘暗暗松了口氣。

    大爺如此安排,也就不必擔心雀兒姑娘知道后再為此事煩心了。

    顧青川把人趕了出去,目光重新落回書案。

    案面有兩封信,都是今早從江蘇送來的。先去到那里的師爺寫滿了兩頁紙,最后道匪患不算吃緊,守將陳大勇回信的字里行間卻隱有催促之意。

    顧青川這回在杭州留得實是久了些,也是想避避風頭,朝中好些眼睛都在盯著。

    初入朝堂時,為著戶部一樁糧庫失竊案,他在刑部連日不休,花了半月找出案犯。卻因徐重一句“顧大人兢兢業業,后生可畏”,皇帝生便出忌憚,挑了個抓人時禮數未全的錯處,功勞全落到了最后整理卷宗的大理寺,現今想想仍是可笑。

    幾年過去,皇帝變得越發多疑,自己此次才升了半階,若是馬不停蹄趕去南京,只怕他在那皇城里,覺都要睡不安穩。

    顧青川將陳大勇寫的信又看了一遍,出了門,許裘正站在廊下。

    他吩咐道:“去備官船,等三小姐的及笄日一過,便啟程去南京。”

    “是,大爺。”

    *

    晌午過后,林瑜在碧紗櫥里整理顧青川的衣物。

    他的衣物都按季放置在不同的箱籠,其實并不需要整理,但林瑜實在沒有旁的事做,又不想離顧青川太近,只好做出一副很忙的樣子。

    所做之事便是把他疊好的衣服拿出來,重新疊一遍,再原樣放回去。

    未消一會兒,顧青川過來,看向她的膝,“你的摔傷好了?”

    林瑜擔心他一時興起又要給自己上藥,忙點頭,“已經好了。”

    顧青川嗯了聲,“我稍后要出去一趟,你也去。”

    林瑜咬著后槽牙,聲音平靜如常,“是,大爺。”

    馬車轆轆駛了半個時辰,簾子從外挑起,林瑜才知來的是西湖。

    此時天上的云多了,日光只漏下幾縷,將層云分割出明暗輪廓,要下雨的跡象。

    林瑜跟在顧青川身后,上了一艘雙層畫舫,有個穿著鮮亮,盤婦人發髻的娘子從船艙迎出,含著笑道:“大爺,等您多時了,您怎么才來。”

    吳語綿軟,這位娘子的聲音更是如一管玉笙,幾個字念出來仿佛經了一段天長地久的相思,好像老相識。

    林瑜一路都沒什么精神,此刻卻是掀起了眼皮。

    她的小動作很快被察覺,顧青川轉過來:“你來了三年,不曾到過西湖?”

    林瑜的怔然代替了回答,順著他的視線看向旁邊的畫舫,同有個娘子在招攬上船的客人,酥聲軟語,比起這位娘子竟是更勝一籌。

    “姑娘是第一次來?”吳語娘子極有眼力見,轉來與林瑜賣弄。

    “到我們這艘船可算是來對了。當初皇帝避難時吃了也贊不絕口的宋嫂魚羹,我們船上就有,前朝傳下的食譜,整個杭州就我們家的最為正宗,你定要嘗一嘗。”

    原來是專門在湖上做租船生意的船娘。

    林瑜垂眼,“娘子問錯人了。”她只是個丫鬟,這話不該和她說。

    船娘尷尬笑了起來,心道這姑娘說話也忒直,一下就堵死了話頭,這還怎么接。

    “沒問錯。”顧青川瞧了林瑜一眼,與船娘道:“帶她去二樓,把臉洗了。”

    林瑜很想瞪他一眼,這張臉是自己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由得他來指手畫腳?

    可惜她的理智總能穩穩壓過感性,所以只是老老實實地跟著船娘上到二樓。

    畫舫裝飾精美,二樓并不多設廂房,而是一間極大的客房,里面布置極為風雅。

    入目便是一副沉香木嵌點翠梨花繡屏,隱約可見其后有架古琴。字畫插花,臨窗設榻,桌上一尊菊花紋白玉三足爐,熏香裊裊。

    船娘進門前吩咐了聲,此時已有婢女端了洗面水來。

    “姑娘,這洗面水也是我們船上獨有,摻了玫瑰露,洗完一天都是香的。”

    林瑜望著那盆水,半天沒動。

    船娘只覺這兩人都奇怪得很,不過她只管收錢辦事,剛才那位大爺既開口吩咐了,她也不好糊弄過去。

    船娘挽著她在榻上坐下,“姑娘瞧著精神不大好,可是遇見了什么事?不如說給我聽聽。”

    林瑜心中自是有著千萬愁緒。

    自打顧青川那晚透露意圖后,好睡眠就離她而去了。歇著的兩天里,她即便什么都沒做,也是無法安睡。

    再有昨日被誣陷偷銀,坐失六十二兩二錢,心都被掏空了一半。已經付出這樣巨大的代價,還是被顧青川找上。回到歲寒居,她更加坐立不安,只覺一柄利劍懸在頭頂,不知何時落下。

    可是這些事情,林瑜一個字都不能與旁人說。

    她搖了搖頭,只能回一句“無事。”

    船娘待要再說些話緩和氣氛,便看見這滿臉雀子的姑娘起身,走到了盆架前。

    船娘忽地意識到什么,走近了盯著她的臉。不待林瑜洗完,她眼中已現出驚艷之色,即刻道:

    “我這就叫人拿妝奩來,給姑娘梳妝打扮。”

    “不必,爺未曾說過這些。”林瑜深呼一口氣,“你出去罷,我想自己待上一會兒。”

    “怎好把姑娘一個人拋在這里?”

    船娘終于看明白了,這位姑娘不大高興。她是個通透靈巧的人,此情此景,心中已明白三分。

    于是笑道:“我們畫舫底下也是雅間,備了酒菜,想來那位爺一時半會兒不得上來。不如這樣,我去屏風后給姑娘撫琴,姑娘想玩什么,吃什么,都只管告訴我,且在我這兒好生歇歇。”

    林瑜的確很不高興,已無力應付下去,她沉默著點點頭,信手在書案上拿了本書。

    翻開來,大段文字密密麻麻擠入視野,頓時頭都大了圈。挑上一會兒,她才找到一本圖冊,到了臨窗的榻邊坐下。

    冰裂紋窗欞推開了一半,風吹進來,一聲弦動,屏風后的琴音泠泠,好似溪流入泉。

    鬢邊一縷發絲拂至眼前,林瑜偏頭看向窗外,已是下起了雨,幾艘畫舫不急不緩,向著湖心而去。

    漫天雨絲把林瑜的乏意也帶了過來,她斜倚在榻上,心中一點苦澀漸漸漾開。

    淅淅瀝瀝的雨聲琴聲里,船娘唱起吳語軟調: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

    林瑜闔上眼,恍惚間想起這首菩薩蠻的最后一句——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第24章 第 24 章 將她推倒在榻上

    畫舫行至湖心, 一艘小船靠了過來。

    許裘等在船頭,瞧見來人只戴一頂斗笠, 忙把傘偏過去,“秦大人,當心雨。”

    艙內已擺上了一桌酒席,秦修遠進去時,里面除了顧大人,還有一位他不認識的官員,穿墨綠滾邊圓領襕衫,舉止不羈,兩人對飲正酣。

    隔著一道珠簾,隱約可見其后舞女子翻飛的水袖。

    秦修遠停在門口, 眉頭皺了皺, 正想尋借口離開, 里間的人已看到他。

    “秦推官, 怎么不進?”

    顧青川出聲后,徐昌也看了過去, “這位就是秦推官?”

    秦修遠無法,邁步進了艙內, 分別對他二人行禮。輪到墨綠襕衫的男子時,顧青川道:“這位是福建按察副使徐昌, 赴任途徑此地。”

    “下官見過徐大人。”

    “不必多禮。”徐昌起身去攙他, 瞇眼笑道:“我才從京里貶過來, 今兒想著多個人喝酒,不請自來,秦推官莫要見怪。”

    秦甫之從沒與這樣不正經的人打過交道,手足無措之下凜起一張臉, 還是顧青川過來解了圍,讓他在對面落座。

    不到半程,秦修遠便起了身。他原以為叫自己過來是有正事交代,坐了半天,他們卻只是喝酒敘舊。他向二人告辭,言語間難掩失望。

    徐昌夾著一塊魚膾,詫異道:“你還沒動兩口,就不吃了?”

    “我送送你。”顧青川放下酒盞,與他一道出門。

    出了船艙,顧青川道:“宮里有位擅治腿腳經絡的王太醫,前些日子告老還鄉回了江南。素聞令堂腿腳不便,久臥于床。我來時與他約好要來一趟杭州,如今人已到了。想請他為令堂看看,不知你近日家中方便否?”

    秦修遠與母親感情至深,聞聽此言,面上郁郁一掃而空,顫著胡須連聲道:“自是方便,自是方便。”

    又拱手朝顧青川作一長揖,“下官多謝大人!”

    顧青川拍拍他的肩,“秦推官一片孝心感人至深,當初為母棄考一事我在京城亦有耳聞。”

    這人年近三十才中舉,并非是無才,他的文章犀利刻薄,早就出過幾次風頭。可偏偏幾次秋闈,為了給病重的母親侍疾錯過了。

    “大人這話卑職萬不敢當,都是為人子女的本分罷了。”秦修遠道:“家父早逝,家母將我一手帶大,我做的不及她當年萬一,還由此得了個虛名,更加慚愧了。”

    顧青川笑笑,“秦推官正是建功立業的年紀,卻是耽誤在了杭州城。若是令母的腿腳好些了,可想過調去別的地方?”

    杭州城的官僚與豪族沆瀣一氣,幾乎淪為了他們的走卒,尋常人若是不肯同流合污,一輩子也別想往上挪一步。

    秦修遠明白這點的時候,不能說沒有失望。此刻他心中震了一震,“大人這是何意?”

    “福建淳豐有一位知縣的缺,吏部正在挑人。沿海之地民風彪悍,那兒不比杭州城富庶,日子必定苦上許多,卻也因此沒有只手遮天的豪族,做事不用顧忌八方利益。你若是有意,子昌可將你為你寫封舉薦信。”

    “這……”秦修遠思量著,沒有即刻應聲。

    “此事暫且不急,等太醫看過令堂的腿再做決定。去不去都無妨。”顧青川緩聲說道。

    他抬了抬手,許裘上前遞過一柄油紙傘,“這雨不知幾時能停,秦大人莫淋濕了。”

    回到船艙,徐昌正在大快朵頤,珠簾后步舞凌波的舞娘也被他叫了出來,水袖卷成兩團,坐在他身旁,滿臉怨氣地剝蟹。

    顧青川與徐昌自幼相識,同拜在恩師門下為學生,相交已有多年,對他這番行徑見怪不怪。

    “你若是喜歡,在杭州留幾日,這些菜日日都往你住處送上一桌。”

    “一頓吃飽足矣,過滿則虧,該吃膩味了。”徐昌拿走舞娘剝好的一碟子蟹肉,叫人出去,繼而說道:

    “這秦推官可真是個難得的剛直之人,杭州府的知府下了馬,眼看又有一場變動,他既肯認你,為何不在這兒就把他提拔了?”

    顧青川向秦修遠先時坐的地方看了眼,徐昌也看過去,不禁詫異挑眉。

    當著他們二人的面,這人竟一點場面功夫不做,菜一口沒動。

    “此人太過迂直,留在杭州府平白浪費一個好差事。”顧青川望向窗外,淡聲道:“不劃算。”

    徐昌拿著螃蟹一頓:“你說的也是。”

    他嘆氣道:“退之啊退之,老師以前總說你看得長遠,我那時不服,現下果然被貶了好幾千里。今日一別,也不知再見會是幾時。”

    顧青川不理這茬:“叫船上給你備了兩屜肥蟹,提了回去再吃。”

    徐昌驚訝停箸,“外面還在下雨,你要趕我下船?”

    顧青川:“我這是請,你若不想走,自去旁邊的小舟待著。”

    “也罷也罷,好歹聽了一曲。”徐昌搖頭,“雨后西湖,霧氣空濛,賞景乃是一絕。樓上琴聲已歇,就不叨擾你與佳人相會。”

    顧青川提著酒壺倒了一盞,并未出聲否認。

    徐昌見狀,提了酒壺到他身邊去,訝異道:“當真是新歡?三年前,姚家落魄至斯,你都能認下這門娃娃親,我還以為你心中對姚家小姐有幾分情誼。”

    “父母之命罷了。”顧青川將杯中酒飲盡,并未過多解釋。

    徐昌走后,顧青川去了窗口吹風,又想起三年前的往事。

    彼時他由老師推舉進了刑部,仕途大好之際,皇帝聽從徐重勸誘,欲要給他指派一門婚事來加以挾制。

    恰逢這時杭州來信,說姚家小姐帶著信物上了門,他便順水推舟應下來,借此躲過賜婚。因著姚家式弱,不僅徹底打消了皇帝的疑心,還博了個仁義的好名聲。

    于他而言,不過是門互利的交換。

    婚事講求一個門當戶對,顧青川從未想過真要讓這樣的岳家給自己拖后腿。

    等風吹散了身上的酒氣,他才踏上二樓,里間無有一點動靜。

    顧青川走進去,才見那丫頭半倚著云屏睡了,她平素話不多,睡相亦是安穩恬靜,鬢發微斜,香腮似雪,連著眼尾那顆妖冶的淚痣,也變得嬌憨可愛起來。

    顧青川不自覺傾身靠近,瞧見她眼下兩彎淺淺的黛青,想來為著昨日之事,不曾好好歇息。

    林瑜這一覺睡得極沉,連有人撫過她的臉都不曾察覺。

    醒時船艙內已經暗了下去,身上蓋了張薄毯,林瑜撐起半身,神思尚且處于混沌之中,眼神也是懵懵懂懂。

    “醒了?”顧青川側首。

    她睡了近兩個時辰,兩腮都睡出紅暈,總算是睜了眼。

    男人的聲音近在耳畔,林瑜猛地一個激靈,還未躲開,下頜先被溫熱的手掌托住,帶著她轉向窗邊。

    “看虹。”顧青川輕聲提醒。

    窗外雨不知幾時停了,湖山過雨,殘日烘云,欒靄浮浮,林翠鋪濕。一道長虹亙天,影落湖波,天與地都融進了這一片水光湖色。

    以前在古畫上見到的風景,如今親眼看見,才算真正意會其中妙處。

    雨后的西湖,就連迎面拂來的清風也帶著荷香。

    林瑜一時看得癡了,美眸一眨也不眨,喃喃道:“好美。”

    顧青川帶她來,本想著一同游湖,現下好景在外,他卻幾次分神。

    她說的不錯,確然很美。

    顧青川定定看了她半晌,問道:“姚家女知道你長什么樣么?”

    林瑜不著痕跡往旁側挪了一點兒,“小姐不知道。”

    顧青川輕笑,“也是,她若知道你這般模樣,早該帶你將杭州城都逛遍,何至于三年了連西湖都沒來過。”

    林瑜確實沒怎么出來過,進國公府后,她大半光陰都留在了自己那間下房,與針線作陪。

    可他說的并不全對,這也是林瑜自己選的。三年里,她一門心思想著賺錢攢錢,即便有機會出門,也會主動推了,仍舊留在房中縫制荷包香囊,又或是別人的新裙。

    她要贖身,自立門戶,開間小鋪子。樁樁件件,都得花錢。

    人活一世,圖的是個自在,她不愿總是在別人家的屋檐下低頭逢迎。

    這些事情,旁邊這位暮史朝經,門庭顯貴的總督大人大抵是不會懂的。

    林瑜保持沉默,只有一聲沒被忍住的嘆息,輕輕落下西湖。

    鴉背斜陽漸染紅,桃花人面薄紗籠。

    景色不知幾時從窗外換到窗內,顧青川心頭意動,撫上她的臉,指腹貼著腮畔輕輕摩挲。

    “旁的女子都愛畫眉敷粉,修飾容貌,為著一點不足費上百般功夫。可你為何每日都要裝成那般模樣?”

    林瑜看他一眼,復垂下眸,手心攥緊了裙擺。

    “旁的女子有父母兄弟做靠,自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于人于己都能開心。可婢子一介賤民,連身契都做不了主,怎能只圖眼前鮮亮?”

    她抬頭看他,“快活這一時,誰知以后招來的是福還是禍。”

    “這話聽著就酸了。”顧青川笑了聲,“你跟了爺,還能有什么禍?”

    “往后不許再往臉上涂那些,記住了?”

    林瑜將唇肉咬得生疼,才沒有動手,只嗯一聲。

    她不好直接推開他,乖巧地仰起臉,眉心輕顰,“大爺剛剛喝酒了么?”

    “陪朋友喝了幾盞。”顧青川松開她,低頭聞了回自己的衣袖,“味道熏人?”

    顧青川有輕微的潔癖,氣味亦不能忍,上來之前,他已在窗邊吹過一遭,聽她說了后,又覺得席間未散的酒味蟹味都附著在身上。

    林瑜搖搖頭,抿起的唇角卻是悄悄朝上彎了一下。

    顧青川不常見她笑,這般靈動調皮的笑,更是第一回見,不由失笑,“你這丫頭,騙爺來了?”

    口氣像責怪,人卻是離開了榻,離她遠了好些。

    過得會兒,有婢女提了食盒進來,擺上滿滿一桌,等林瑜用完了晚飯,顧青川才吩咐畫舫靠岸去。

    天色已經暗了,金烏西墜,玉兔東升,湖面浮起幾顆星子,被船槳搖起的漣漪推向遠處。

    林瑜在窗邊望了好一會兒,直到船娘進來喊她,才慢吞吞出去。

    顧青川見她如此,只道是不常出門的緣故,有心寬慰,“你若喜歡看水,等過些日到了南京,爺安置下來,再帶你出去玩。那兒是前朝舊都,風景不比杭州差。”

    林瑜腳步一頓,神色些微錯愕,“大爺要去赴任了么?”

    “怎么,不想跟爺走?”顧青川側身看她。

    這個人明明在笑,湛黑瞳仁中卻含著審視的意味,仿佛所有心思在他面前都無所遁形。

    林瑜搖頭,“我沒有不想。”

    “只是記起來,三姑娘的生辰就在這幾日,前兩年這個時候,小姐都要讓我打一個絡子,掛在送給三姑娘的禮物上。爺若是備了禮物,可也要掛一個絡子?”

    “你記得倒清楚。”顧青川道:“往后不用你做這些。”

    “我知道了。”林瑜抿起唇角,想了想,還是對他笑了一下。

    許裘走在前面,怎么也想不通自家大爺為何會和雀兒一起游湖。

    直到要上馬車,他先進車廂點亮里面的燈,下來時撞見了提著燈籠,等在馬車旁的,沒有雀子的雀兒。

    許裘愣怔了剎那,繼而看見腳下靠近的燈籠光。

    林瑜提醒:“底下有塊石頭。”

    入了夜,回歲寒居的路上都沒遇著什么人。石階走過一半,才看到有人提著燈籠等在上面。

    那人是彩云。

    她跪在地上,發出了林瑜熟悉的磕頭聲。“大爺,婢子過來認錯。”

    林瑜對彩云此舉很是不解,她有老太太撐腰,為何還要過來自找麻煩。

    她哪里知道,昨夜顧青川去了明凈堂,只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老太太的態度便徹底翻了一番。

    非但要將失銀一事重查一遍,還嚴令底下的丫鬟們不許再非議此事,如今丫鬟們心里都在暗暗揣測竊銀的另有其人,無人再敢說起雀兒這個名字。

    彩云從今早服侍老太太漱口開始,便發現她對自己的態度冷淡了下去。雖未明言,但彩云清楚,她是在怪自己昨日冒失,把事情弄得難看了。

    她知道自己須得來此處討罰,為的是讓大爺清楚此事與老太太無關,好讓老太太原諒自己。

    看見石階下的人走近了,彩云跪的越發筆直,然而顧青川只是從她身側經過,連看一眼都不曾。

    彩云落在后頭,忙轉過膝來朝著他的背影,“婢子不該越過大爺將此事直接稟告老太太,大爺雖不責怪婢子,婢子于心難安,特來向大爺認錯,懇請大爺責罰!”

    顧青川停了下來,側過身,卻是要問林瑜。

    “你沒什么要說的?”

    她先前墜井有那彩云一份功勞,此后又被誣陷偷錢,換了誰心里都該有氣。顧青川尋常不耐煩摻和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但若是這丫頭來求自己,他倒也愿意給她撐腰。

    林瑜糾結了短短一瞬,抬起頭,“爺,我想自己去和彩云說。”

    這個回答令顧青川有稍許意外,他未多置詞,“去罷。”

    彩云跪在后邊聽得一清二楚,即便到了此時,她對林瑜仍是不屑居多。

    即便雀兒能討大爺歡心又如何?這般容貌,還能指望長遠么?大爺看不上自己,以后也要娶那些高門貴女。屆時這個丑丫頭還能有什么好下場?

    如此一想,彩云心里便寬慰許多,直到那道穿著柳綠褶裙的人影轉過來——

    她倏然一怔,把燈籠往后捎了捎,擔心自己眼睛被這燭光灼傷了。

    可是沒有。

    彩云使勁揉著眼睛,手放下時,林瑜已經走到她面前。

    彩云一下慌了神,“你……你想做什么?”

    這是三年里她和林瑜說話聲音最小的一次,細聽之下還有些不自覺的示弱。

    林瑜不習慣看別人跪著,蹲下身,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把錢還我。”

    彩云忸怩不愿,“可你明明……憑什么……我也……”她說不出一句完整話,氣勢也越來越弱,連抬頭看林瑜一眼都不敢。

    “憑什么?”

    林瑜抓住她的手腕拉近,“有人自己把鐲子打碎了,還蒙蔽老太太,故意冤枉人。你說是憑什么?這話可要我同大爺說一遍?”

    “你!”彩云急了,推開她的手,壓低聲音道:“我現在還給你就是,別說出去。”

    林瑜拿回了銀子,回頭看,顧青川已經進了院子。

    “那天來傳話的丫鬟是說三姑娘及笄的事情罷。” 林瑜將彩云扶起來,“大爺究竟知不知道此事?省得我多說一遍。”

    彩云在下人中驕縱慣了,哪有下人用這種口吻和她說過話,張嘴想罵,一抬頭見到林瑜那張臉,涌出的沮喪頓時將怒火澆滅。

    “是,大爺應了要去三姑娘的及笄宴。”

    林瑜得了這句,心中松一口氣。

    三姑娘的生辰就在后日,他若是肯去及笄宴,自己便有脫身的機會。

    *

    林瑜回身進院,未幾步,見到了游廊上的顧青川,他正與許裘說話,像是交代事情。

    林瑜停下來,等他們二人說完,許裘自另外一邊離開了,才走上前。

    顧青川問:“這就說完了?”

    “嗯。”林瑜捏捏自己腰間鼓起來的荷包,“婢子找彩云要了一點銀子回來,三十兩。”彩云今兒身上只帶這些。

    顧青川輕笑了聲,“你倒是很坦蕩。”

    他本以為她這么快進院子,是要找自己告狀,原來已經要完銀子了。此事發生在她身上,也合情理。

    這只來歷不明的雀兒,是真心愛財。

    他捏起她的臉,指腹好玩似的在她腮畔摩挲了兩下,雪里透粉。

    “這兩日院里事多,你回后罩房歇上一日,明晚再來伺候。”

    林瑜渾身別扭,虛虛握住他的手往下放,“我記住了。”

    她原本想要說兩句討巧的應承話,喉嚨卻不聽使喚,只生硬地擠出四個大字。

    她的承受能力其實很強,可以承受落差極大的生活條件,承受別人無端的惡意,承受不公平的對待。

    可唯獨在這個方面,林瑜的承受能力弱到不堪一擊,一經觸碰,身體里每根神經都會緊繃。需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忍住身體的本能反應。

    她真的很想推開他。

    回房后,林瑜接連倒了幾盆涼水洗臉,直到指尖發皺,才拿了換洗衣裳,去凈室沐浴。

    她的思緒漸漸平靜,回房后,把自己的全部身家擺到了床上。

    三十三兩白銀。

    林瑜用發簪撥出其中最小的兩塊碎銀,用戥子稱量過,將其放進荷包。昨日已打點過守門的小廝,這幾錢銀子后日乘他表弟的車,已足夠了。

    林瑜將剩下的銀子都裝進布兜,放在了枕邊,到天明時分,她才算忘記勉強忘記今日由顧青川帶來的煩心事,闔眼睡了過去。

    *

    翌日晚上,林瑜經過長廊,瞧見耳房擺了好幾個箱籠,楊瀚墨在里面提筆勾兌。還沒問,楊瀚墨先轉了過來,對她拱手行禮。

    林瑜十分鄙夷他這副做派,但仔細一想,自己現在又何嘗不是如此。于是多問了幾句,才知這人白日里一直在正房收拾要帶去南京的物件。

    進了正房,轉過眼就看到了半臥在軟榻上的男人。他赤足單衣,屈起單膝欹在云屏邊,捧了一卷書在看。輕佻的動作到了他身上,卻變得清雅落拓。

    這人應是剛剛沐浴完,半濕墨發還未好好打理,披散過了肩后。鴉青道袍的襟口敞開些許,隱約現出底下精健的胸腹肌塊。

    林瑜實在是不想往他跟前湊,在門口站了站,便見他翻了一頁書,頭也不抬地說道:

    “過來,替爺絞發。”

    林瑜取了蛻巾,走近后,顧青川屈指輕叩臥榻,她心頭一堵,識相地在他身側坐下。

    房內靜了下去,偶爾有書頁翻動的聲音。

    林瑜用蛻巾捧著他的發梢揉搓,一會兒輕一會兒重,心中憋悶絲毫沒有得到緩解。她知道自己才是落在他手心里,任由捏圓搓扁的那個。

    稍時聽他說:“你把自己要緊的物件挑幾樣帶上,衣物那些船上自有準備,水路只幾日行程,缺了什么到那邊再添置。”

    林瑜抿緊唇角,搓得更用力了些。

    顧青川念著她年紀小,又沒怎么出過門,有意多叮囑幾句。身后這人卻無回應,他放下書,側身看過去。

    一綹綹墨發從手心滑走,林瑜下意識握緊,隔著蛻巾抓住了最末一截發梢。抬起眸,恰對上雙湛黑的瞳仁。

    太近了。

    近到她能看見他眼中自己的倒影。

    林瑜當即松手,才想要往后挪,腰間就被男人有力的長臂攔住,動不得分毫。

    她心跳如擂,這時才肯回答他,“好。”

    晶亮的眸子忽閃,里面滿是茫然無措,憑白冒出幾分可愛的傻氣。顧青川想起此前春狩獵時見過的一只梅花鹿,被他的箭簇對準了,還呆愣愣站在那兒。

    她此刻看起來就與那只鹿很像。

    他覺得有趣極了。

    此時的顧青川太過自負,未能明白,獵人在面對獵物時,想的如果不是把它剝皮拆骨,而是有趣,那這個獵人有朝一日必定會——

    落入獵物口中。

    “雀兒。”顧青川收緊手臂,俯身在她鬢間輕聞,“你今日抹脂粉了?身上是什么味兒?”

    林瑜昨日不止洗了很多遍臉,由于膈應得緊,身上也用茉莉花香的肥皂洗過多回。

    他越靠越近,林瑜想要躲開,后腰卻被他用手掌托著,無處可退。

    她偏開臉,弱弱道:“婢子沒抹脂粉,或許是身上的窮酸味熏著大爺了,還是讓婢子去洗洗罷。”

    “油嘴滑舌的丫頭。”顧青川笑了聲,低頭去吻那截露出的皓頸。

    林瑜只感覺腰間緊了緊,來不及阻止,束帶就被他解了下來。

    外裳被男人覆著薄繭的手掌撫落,林瑜兩肩一涼,身上只剩下件藕粉的肚兜。

    冰肌玉骨,酥香雪膩,要比著衣時豐盈許多。

    當真是天生的狐貍胚子。

    說不出的清香縈在鼻端,顧青川喉頭微咽,將她推倒在榻上,覆身壓了下去——

    第25章 第 25 章 好酥

    男人薄熱的吐息噴灑在頸間, 林瑜穿越前后加起來活了二十七年,從未與人離得這樣近過。

    她忍了又忍, 到底還是忍不住,屈膝對著他腹部,才要頂上去,就被男人擠進來的長腿壓倒在一邊。

    是她全然反抗不了的力量。

    林瑜身子繃得僵直,她太過緊張,指甲深深嵌進肉里也感受不到丁點的痛。

    這樣強烈的情緒極易被人察覺,顧青川停下來,看著自己手臂上幾個帶著血痕的指甲印,眉心一皺。

    “你不愿意?”

    林瑜才看見自己掐錯了人,訕訕收回手。

    他若是真心在乎愿不愿意, 這時候就該讓自己滾出去, 而不是像現在這般, 手按在她肩頭, 還壓住幾縷頭發。

    林瑜咬了咬唇,抬眸望過去。

    她不肯答, 眸中一點晶瑩欲墜不墜,眼尾淚痣更顯紅了, 這般模樣可憐可愛,說不出的楚楚動人。

    顧青川緩緩吐了口氣, “怎么就要哭了?”

    林瑜伸指抵在他心口, 委屈道:“您不是真心。”

    顧青川聽了好笑, 不懂她一個丫鬟,為何能有如此天真的一面。

    “你怎么知道不是?”

    他俯身再吻下去,林瑜偏頭躲開。

    男人面色微沉。

    腰間的桎梏不那么緊了,林瑜知曉是自己三番兩次的拒絕引起了這人不滿。

    她深呼一口氣, 推著他,緩緩撐坐起身。

    “婢子清楚,您挑中婢子,是因為在生小姐的氣。小姐這次有了錯處,您顧及著面子,不得已只能和她退婚。您心中怨怪,故而要挑她身邊的丫鬟來氣她。”

    顧青川不懂她為何會提起姚妙華。

    心中怨怪么?

    真要論起來,他或許還要對這位并不相熟的姚家小姐道聲謝。若不是她肯犯糊涂,自己這回退起親來還真有些棘手。

    偏面前的女子神情認真又委屈,滿口胡話說的有模有樣,顧青川稍稍有些頭疼:“你素日不愛說話,想的倒是很多。”

    林瑜沒想很多,就是故意說出來煩他。她垂著臉,不依不饒,“難道不是么?婢子聽說過,您與小姐是自幼定下的姻緣,又豈能輕易割舍的了?”

    換做別人,顧青川必定會厭煩其不識好歹,可此女胡說一通,他卻覺得她無理取鬧的小女兒情態別有一番滋味,也能多出幾分耐性解釋。

    “你在正房伺候了這么些天,幾時聽我提過她的名字?”

    林瑜聽到如此和緩的語氣,身子一僵。不懂這人剛剛明明已經黑臉,為何又不生氣了。

    她真的快要沒辦法,明日無論如何都要離開,此時撒潑打滾絕對是下下策。

    顧青川見她不語,抬起她的臉,“又在想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

    林瑜笑了笑:“婢子只是沒想到,這樣好的事情,也會落在我頭上。莫不是做夢罷。”

    “又在說胡話了。”顧青川皺眉。

    林瑜低頭,心說是呀,我已經說了一晚上的胡話了。

    夜風從門口灌進來,她捂著手臂,瑩白肩頭輕輕瑟縮了一下,顧青川嘆了口氣,將地上的圓領薄衫拾起,抖一抖,重新披在她身上。

    “別想些有的沒的,跟了爺,自有你的好日子。”

    林瑜很快便將上衫穿好,想要起身時,又被攔腰按了下來。她不敢再蒙混過去:“婢子記住了。”

    老老實實應完,腰還是被人圈著。林瑜一抬眼,那雙湛黑的眸子又在盯著自己看,審視意味明顯。

    林瑜大學和工作都忙著賺錢,沒有任何戀愛經驗,在處理異性關系時最擅長的是表達拒絕和厭惡。

    怎么討好一個男人,對她來說是完全陌生的領域。

    她扶住顧青川的手臂,試探著仰頸,在他下頜親了一下,面上緋色如霞,“爺,我……我能先回去么?”

    他沒有回答,手上的力氣卻松了,林瑜推開他的手,悄悄挪到榻邊,總算能站起來。

    她福了福身,“大爺早點兒歇息。”

    她的身影急匆匆消失在門口,顧青川淡淡轉過視線,抬手在被親的地方按了一下。

    好酥。

    林瑜回來后,第一件事便是拿了衣裳去凈室,把最后的熱水都用完了,又倒冷水洗浴了兩遍。

    隔日林瑜去到正房,見他行止如常,好像昨夜之事不曾發生過,悄悄松了口氣。

    今兒是三姑娘的及笄日,顧青川要過去一趟。早飯用罷,林瑜服侍他更衣,取來一件天青色彈墨杭綢直裰,滾邊流云紋袖口,配一條縹碧色葵花繡樣腰帶。

    她今日的動作比平時慢上許多,指尖捏著腰帶上的細紐,半晌都未能扣好。

    顧青川拿開她的手,自己系好腰帶,低眼瞥見她唇角緊抿,臉色發白,一副精神不濟的模樣。

    “你沒睡好?”

    林瑜小聲道:“婢子昨夜葵水來了,現在只是有些腹痛。”

    顧青川聞言一怔。

    當朝皇帝子嗣不豐,東宮至今虛位,受皇帝獨寵的德妃娘娘久久未有子嗣,后來太醫的脈案被傳了出來,其中便有一句葵水不利。

    他輕拍她的腰,“回去歇罷。”

    林瑜:“大爺不是還要去給三姑娘慶生么?”

    顧青川挑眉:“你想跟著去?”

    林瑜當然不想去,回到后罩房里,便拿出黃膏抹在臉上,仍是化成之前的模樣。

    顧青川不讓她抹臉后,她這兩天出門都是偷偷摸摸,真實樣貌未曾讓歲寒居底下的丫鬟小廝見到過。

    林瑜今日穿的是件桃紅的羅裙,滿園子的丫鬟們都喜歡這個顏色。她將一包銀子貼身放好后,又找出了顧青川幾日前送給她的匣子。

    里面的藥瓶已經不在,但還有一只價值不菲的玉鈿花博髻簪,她將簪子拿了出來。

    在房中俄延了小半個時辰,林瑜帶上匣子,推門而出。

    她走的是正門,守在院門外的小廝攔下她,“雀兒姑娘這是要去哪兒?”

    林瑜抬了抬手中的匣子,“大爺送給三姑娘的及笄禮落這兒了,我給她送過去,怎么,你要替我走一趟么?”

    小廝知道她在大爺正房伺候,不過是按規矩問上一句,哪里敢和她較真,連忙笑道:“不敢不敢,大爺出門多時了,雀兒姑娘快過去罷,路上小心。”

    林瑜乜他一眼,“就知道你們不好使喚,跑個腿都不肯。”

    小廝訕笑,“雀兒姐姐這是哪兒的話,奴才這樣的下人,便是想在大爺跟前露臉,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不是。”

    下了山路石階,林瑜循著人少的小徑,一直走到東側的角門。

    約好的小廝遠遠瞧見她,特地將一同守門的人支了開,招招手,“姑娘今日來得正好,我表弟剛剛送完菜,板車停在外邊。”

    林瑜拿出二錢銀子放在他手里,“你不要對人講起。”

    “我辦事,姑娘放心。”那小廝還記得林瑜當初說的是要去看婦人病癥,拍著胸脯道:“此事我誰也沒告訴,女子看病從來不易,我當著表弟也只囑咐他送個人去醫館,絕不會有人嚼舌根子。”

    國公府側門出去是條寬闊街道,再往前行一段便是槐樹街。

    趕牛的板車顛顛晃晃,林瑜回頭望去,國公府的碧瓦朱甍,雕欄玉砌,此刻也在眼中微微搖動,好似一場將碎的幻影。

    *

    “姑娘,姑娘!”趕牛的小廝表弟跳下板車,連喚了兩聲。

    林瑜恍然回神,見路邊已是一座醫館,門上掛著一塊榆木匾,行書題著妙手丹心四個大字。

    她給了錢,自下車去。

    林瑜在醫館門口晃過一圈,見那板車遠了,便往街邊人少的地方走。

    她現在既沒有路引,也沒有良籍,是個實打實的黑戶。那些四通八達大街上的正經客棧是萬不能去的。

    唯有尋家偏僻的黑店暫住兩天,且先躲過風頭,等顧青川赴任離開杭州再想辦法。

    行至少有人跡的路邊,林瑜抬頭,看見的終于不是重重檐宇,唯見浮嵐暖翠,碧空如洗,心中真是暢快不已!

    這種暢快隨即被一聲女人的哭吟打斷。

    林瑜腳步一頓,幾步往前便是一條巷子口,里面傳出兩個男人說話的聲音。

    “他娘的,臭娘們兒怎么還沒死。”

    “大哥,這幾日嫂子要生了,你別惹晦氣,還是先回去,二爺吩咐的事情交給我就行了。”

    “這……這樣也行,往前一里地就有條水溝,你把人扔進去,記得斷氣,別給二爺惹麻煩。”

    聽著那人朝這邊出來了,林瑜回退幾步躲在先時拐角的墻后。

    巷子里剩下的男人低罵一句,重重往哪里踢了腳,女子掙扎的嗚咽聲變得更大。

    “臭娘們!”男人罵了句,“布條都塞不上你的嘴,老子先在這兒弄死你。”

    四周再無別人,林瑜悄步到了巷口,探身看去,留下的這人只是中等身材,個頭比自己要高上一點,臉上有道兇悍的刀疤。

    她深呼一口氣,在他雙手掐著地上女人脖頸時跑了進去,踢向他的膝窩,用盡全身力氣推倒了刀疤臉。

    林瑜自己也受慣性跪到了地上,她即刻抬膝壓住倒下的刀疤臉。她正要動手,頭皮忽然一緊,歪著身子倒向旁邊。

    刀疤臉薅住她了的頭發,一把將她摔在地上。

    后背著地的瞬間,林瑜眼前冒起了金星,她艱難地撐起手臂,還未爬起,被一腳踩住肩頭,重重碾了兩下。

    刀疤臉啐了一口,“敢踢老子?上門找死是吧?”

    林瑜疼得險些掉淚,胸口氣憤更甚一籌。不知哪兒攢出股子力氣,猛地抬腿,對著這刀疤臉的襠下踹了過去。

    立時聽得一聲痛嚎,刀疤臉捂著襠倒在地上。林瑜趁機爬起,一腳抬高踩住他的膝窩,另手按住他的手肘反壓在背上。

    她的心臟砰砰狂跳,動作比拳擊課上任何一次練習都要快和重。屈膝壓住了刀疤臉的后背,拳頭如急促的雨點一般錘下。

    巷子里都是刀疤臉鬼哭狼嚎的聲音,他左頰又捱上重重一拳,終于暈死了過去。

    林瑜跪在地上,望著自己沾血的雙手,還沒緩過勁來,身側又是一聲哭。

    咽了咽干澀的喉嚨,她轉過頭去,“你沒事罷?春喜?”

    春喜半個身子還在麻袋里,頭發蓬亂得像團麻繩,臉上又是紅腫又是青紫,狼狽得不像話。望見林瑜,哇一聲嚎啕哭了起來。

    林瑜抬起打顫的雙手替她解麻袋,“小點兒聲,別把人招來了。”

    麻袋一脫下來,春喜就抱住她的脖子,埋在她身上哭,“雀兒……雀兒……”

    林瑜低頭,瞧見春喜衣擺下猩紅一片,想起來那三十大板,想必沒有醫治過。

    她吸了口涼氣,兩只手在空中糾結了會兒,將春喜打橫抱起,疾步往另外一邊走去。

    “別哭別哭,你忍一忍,我們去看大夫。你知道哪里有人少的醫館么?”

    林瑜不指望她真的給出答案,只是聽著哭聲,忍不住想要說些什么。

    “你治傷拿藥的銀子我可以多出些,但是我現在不知道去哪兒給你看傷,咱們現在不能去人多的地方。”

    春喜哭了會兒,當真給她指了個方向。

    右轉進巷,左拐出來,林瑜抱著人走了兩刻鐘,被喊停后只看見一片湖。

    “我要下來。”春喜再開口時,只有一點弱弱的哭腔。

    林瑜把她輕輕放在地上,自己也坐在旁邊,撫著胸口平復呼吸。

    兩人坐了會兒,春喜忽然開口,“雀兒,我很可笑是不是?一個奴婢竟然妄想攀上國公府的二爺。”

    林瑜搖搖頭,她喉嚨快要冒煙,已經沒力氣說話了。

    “忘了你不喜歡笑,但你心里一定也是瞧不起我的罷,我勾搭二爺,背叛小姐,做的都是忘恩負義的事情。”春喜不等回答,自顧自說下去。

    “我們一家都是姚家的家生奴才,姚老爺升任祭酒的那年,我哥哥當他的車夫,風光無限,卻因為姚祭酒得罪了人,把他抓去打了一頓,不到十天就死了。哥哥死前痛得一直在哭,說下人不是人,叫我一定要往上爬,不要再當奴才。”

    她眼中有淚盈出,“我自幼跟著小姐,以為自己是個走運的。可南下路上,老爺給了我一瓶虎狼之藥,說姑爺比小姐大了十歲,叫我多護著小姐。難道我真的不是人?白天晚上都得圍著他們姚家人轉?”

    “顧云平第一次摸我的手,我以為自己終于不用再當奴才。可他說的話都是騙人的。什么山盟海誓,連狗屁都不如,是我犯了蠢,以為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也會有一點真心。”

    “春喜——”林瑜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同事三年,她們只是可以打招呼的陌生人而已。

    林瑜頓了頓,輕聲道:“等你歇好了,我帶你去治傷。”

    春喜點點頭,“雀兒,我已經十幾日沒有洗過身上了,你能扶著我去湖邊么?我想洗把臉。”

    林瑜把她抱到湖邊,小心放下,正要彎腰掬水,春喜捂住自己的臉,“不要你來,你走遠些,我不想叫人看到現在這副模樣。”

    “好。”林瑜朝外走了幾步,忽然聽到一聲落水的撲通。

    回身看去,春喜大半個身子已經沒入湖水當中,四目相對,春喜仿若受了什么刺激,大聲喊道:“你別過來!”

    林瑜只好停下,“水里很涼,你先上來罷。

    春喜仿若未聞,又往前走了幾步,任由湖水漫至胸口,方才回頭。

    “我上不去了,多謝你今日肯過來。”春喜望著林瑜,明明在笑,神情卻極為哀慟。

    “可是雀兒,你救的了今日的我,也救不了明日的我。我們這樣的下人,自身尚且難保,又能靠什么去為旁人撐傘?”

    “別傻了,你不去看一看明日,又怎么會知道呢?”

    林瑜蹲身踩入湖中,慢慢朝著春喜靠近。

    她也經歷過不好的時候,知道那些是可以走出來的。

    “你先不要死,我有三十兩,把這些銀子都拿給你看傷好不好?我們到了明日再說。”

    天邊滾過幾聲悶雷,天上不知幾時分成了兩邊,遠處是晴,頭頂的這片天已布滿層云。

    豆大的雨點忽然之間落了下來,視野中蓋下一層雨簾,林瑜在湖中走得更加慢了。

    她不會水,因而向湖心挪動的每步都小心翼翼。

    湖水沒過了肋下,林瑜停下來,抹了把臉上的水。抬起眼簾,湖面竟已無有半個人影。

    她環顧著四周,到處都是雨點濺起的漣漪,眼睛都要看花了,也沒找見春喜的蹤跡。

    “姑娘!姑娘!”瀟瀟雨聲里,不知從哪面傳來的呼聲。

    “不要想不開!這里面去不得!”

    林瑜回過頭,一個婆子撐了傘在岸邊,正焦急地對她招手。

    她緩緩回到岸邊,爬上去的時候,一柄油紙傘遮在頭頂。

    婆子瞇起眼縫,目光在她臉上仔細掃過一回,和藹道:“小姑娘,你是遇上了什么難處?不妨說給我老婆子聽聽?”

    林瑜搖頭,她既累又疼,不想再說一個字。

    婆子在她臉上擦了擦,笑著握住她的手,“不說也罷,瞧你現在這樣,也不好出去見人。我家就在附近,去把這身衣裳換了,喝杯熱茶再說。”

    第26章 第 26 章 戲折子

    水榭外搭了臺子, 老太太特地叫了蘇州來的戲班子,水磨腔悠揚婉轉。中途下了場雨, 臺上伶人見狀把唱詞改成幾句吉祥話,直唱到了重新放晴。

    老太太聽得高興,吩咐給他們每人包二兩賞銀,將戲折子遞給三姑娘,“今兒你及笄,再點出喜歡的。”

    三姑娘想了想,歪出頭來,“大哥哥這次回來沒住上多久,明日又要動身去南京了。今兒我及笄,我請大哥哥聽一出喜歡的戲罷。”

    她才收下一副金累絲點翠的頭面, 對這位不常謀面的大哥哥感到很是親近。

    “多謝你的美意。”顧青川接過戲折子, 點了一出梨花夢。

    待到一場宴席散去, 日影已偏斜向東。

    顧青川回了歲寒居, 守門的小廝退至一邊,見回來的只有大爺和后邊過來的許護衛, 不禁有些奇怪。

    直到黃昏時候,守門的小廝往石階上望了好幾回, 仍不見有人回來。心里實在沒底,趁著許裘出來的時候上前問了一句。

    “許護衛, 雀兒姑娘上晌給大爺去送及笄禮, 為何現在還沒回來?”

    許裘奇怪道:“大爺要送三姑娘的及笄禮是我拿的, 雀兒姑娘幾時又來送了?她不是一直在內院?”

    小廝驚道:“她上晌拿了一個匣子出門,說是大爺要送三姑娘的及笄禮落在這兒,要去送一趟,現在還不見回來。”

    許裘眉頭一皺, 即刻叫了個丫鬟去后罩房找人,自己在內院等消息,稍時便得了回話——后罩房里沒有人在。

    此事稟到顧青川耳中時,他正在書案前翻看公文,氣定神閑批完最后一筆,方才問道:“她是幾時找借口出去的?”

    “那守門的小廝說,您出門后差不多半個時辰,雀兒姑娘便出去了。”

    顧青川冷笑,“她跑得倒快。”

    許裘心中疑惑頓生。

    大爺似乎對此事毫不意外,像是……像是早就知道了雀兒姑娘會跑?

    還未能想通,就有一個牙牌拋了過來,他忙上前接住。

    顧青川:“你拿了我的牙牌即刻去城門,問那兒的守兵今日有沒有見過與她身形相似的人出現。” 雀兒心竅多,雖無路引,未必不會尋些別的辦法。

    “另外再叫人去府衙找通判樓庸,他分管兵務,只領幾個府兵出來即可,帶上自己的人去找,她沒有路引,只管往人少的地方找,那些三教九流雜混的客棧酒樓一個也別落下。”

    “屬下這就去。”許裘一一記下,立即出門去了。

    楊瀚墨端茶進了書房,書案前未見人影。他提起心神,往里走了兩步,才瞧見自家大爺負手而立,在里間賞起了畫。

    楊瀚墨覷上一眼,那是從別人手里收來的一副彌獵圖,非出自名家手下,但工筆很是細微入神,所畫之景仿佛躍然于紙上。

    顧青川淡淡道:“今日她敢堂而皇之地出去,必定是早就做好了籌備。你現在去把今日園子里看門的人都帶上來,我要親自過問。”

    楊瀚墨在一旁的桌上放了茶盤,“是,大爺。”

    不過稍時,國公府園子里東西南三面的看門小廝齊齊在堂中跪作一排。

    楊瀚墨厲聲:“你們再好好想想,可有見過一個滿臉雀子的丫鬟。自己作死不打緊,別連累旁人一起挨板子。”

    底下人互相看看,都哭喪著臉。

    “小人當真沒有見過這樣的丫鬟,若是知道,又怎會瞞了不報。”

    “大爺明鑒,當真沒有見過。”

    “……”

    底下吵吵嚷嚷著爭訴清白,楊瀚墨待要再威懾兩句,先有茶盞“砰”地一聲重重擱在桌面。

    堂中如烏云壓境,瞬時靜了下來,就連楊瀚墨也倒吸一口涼氣,隱隱有些發怵。

    顧青川垂眼掃視了圈,沉聲道:“啰嗦什么,帶下去打,打到有人見過為止。”

    他的目光在穿著青布短打的小廝身上停頓片刻,此人低著頭沒出過聲,只有雙腿哆嗦得厲害。

    顧青川抬手一點,“那個,打二十大板。”

    堂外哀嚎陣陣,才打了七個板子,那穿著青衣短打的小廝便受不住了,哭嚷著道:“小人想起來了!是小人放她出去的!”

    方才有人來問,他便明白自己闖了禍,于是推說不曾見過,這會兒挨了打,知道蒙混不過去,趕忙說出實話。

    “是奴才放雀兒姑娘出去的。”

    楊瀚墨怒斥:“豬油蒙了心的殺才!你早干什么去了。”

    他叫行刑的人都停下來,那小廝滾下長凳,抱住他的腿。“奴才一時糊涂,求您給個將功折罪的機會。”

    重新回到堂中,那小廝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稟大爺,奴才的表弟每日早上給園子里送些菜來,雀兒姑娘便是晌午時候坐我表弟的板車出了園子。”

    “她在何處離開?”

    上首的聲音平靜無波,小廝卻后背生寒,不由打了兩個哆嗦,“李娘子醫館。”

    他顫著聲答道:“四五日前,雀兒姑娘找到小人,說她有些婦人癥候,想坐我表弟的板車去醫館看病。又給了定錢,囑咐小人別把此事說出去,恐落人閑話。奴才便同她約好,哪日她來,就送她過去。”

    顧青川抬了抬手,楊瀚墨即刻招人將這小廝帶了出去,繼續打剩下的十三大板。

    堂中閑雜人等散了個干凈,顧青川吩咐道:“差人告訴許裘,沿著醫館附近找開。”

    疏疏晚風卷過葉隙,沙沙聲落了下來,顧青川推門走出書房,但見黃昏片月,碎陰滿地。

    他心中不由冷哼,今夜原該是個清幽的好夜,偏偏有人不知好歹,不識情趣。

    不出多時,許裘帶出去的護衛回來了幾個,還拎了兩個人。

    “大爺,許護衛還在城中找人,囑咐小人先來回話。城門守兵那兒,小人將雀兒姑娘可能的形容都問了番,都說未曾見過。已經留了人在城門處,只要有雀兒姑娘的蹤跡,會立刻將其帶回。”

    他說完回身望向后邊兩人,抬手去指的時候頓了頓,偏向其中鼻青臉腫,走路時一瘸一拐的那個。

    “許護衛領著我等在醫館周圍找人時,發現了這兩個形跡可疑之人,他們在四處打聽一個臉上長了雀子的女子,說自己是二爺的人。”

    護衛說著,又從懷中拿出一個木匣。“這個匣子也是在他們身上找到的,許護衛說瞧來眼熟,叫我帶給大爺看一看。”

    顧青川只掃上一眼,面色即刻冷了下來,冷冰冰向后面那兩人。

    “你臉上是被那女子打的?”

    他們二人因為突然出現的女子而沒能辦好顧云平的差事,心中正是虛得厲害,聽見顧家大爺也在找那人,都變得激動不已,儼然把自己也當成了顧家人。

    尤其是那挨過打的,頂著一張腫臉,點頭如啄米,“是!就是她打的!大爺有所不知,當時小人正在替二爺辦事,那臭婆娘突然跑了出來,從后頭踹了小人一腳。”

    他想起當時情景,胸中火燒,像是要為自己的狼狽找補,“這樣的繡花拳腳原本傷不到小人,小人剛被踹倒的時候,還抓住這婊子的頭發摔到地上,踩了她兩腳——”

    他正說著,忽然覺得腦袋給什么碰了一下,眼前許多星子在蹦,掉落的時候砸出“哐當”“哐當”的聲音。

    不過幾息,人便倒在了滿地淌著茶水的碎瓷當中。

    顧青川瞥向跪著的另外一個,語氣平和,“你們一起找她,找的怎么樣了?”

    剩下那人兩股戰戰,磕著頭把發生的事情都如實交代了。

    春喜還沒處理,就被這不知名的女子帶走,他們在附近找了兩個多時辰,臨近黃昏,才在背著街市的一個淺水湖里找到了具浮起的女尸,正是春喜。

    “湖中,中只有一人,打我弟兄的臭……不是!是姑……姑娘不見了蹤影。那岸邊野草的痕跡能看出有人爬上來過。我們在附近找了一圈,都沒能找到。”

    他說完后,茶盤中剩下的那只瓷盞也被用掉了。

    淌了水的碎瓷當中橫斜倒著兩人,楊瀚墨立在一邊,只覺頭皮發麻,身后一股涼意。

    大爺已經好些年沒有親自動手懲治過下人了。

    顧青川起身,冷聲吩咐:“備馬,我要出府。”

    天上夜星數點,乘夜而出,不過一刻鐘便到了那淺水湖邊,許裘領著人正等在此處。“大爺,附近的客棧都查過了,并未找見雀兒姑娘。”

    幾個府兵恭敬向他行禮,“見過大人。”

    顧青川抬手,楊瀚墨即刻將事先備好的幾份銀稞子一一給了他們。

    “諸位辛苦了,耽誤了你們吃飯的功夫,待會兒都去喝酒。”

    幾人拿著沉甸甸的銀稞子,面上疲色一掃而空,為首的那個愧疚道:“我們幾個從小在槐花街長大,對這一片再熟不過,找到這時也沒能幫上大爺的忙,實在是汗顏……”

    顧青川沉吟片刻,“既是從小在此長大,可知這附近有沒有地方是女子掌事,且能收留一個孤苦女子暫住的?或是女戶,或是繡坊之類,還請諸位再仔細想想。”

    她離開時沒帶包袱,下水后無衣可換,必定不會再往街上去。這丫頭又是個生人勿進的性子,常年臉上涂著東西,不會隨意相信男子。

    聞言,幾人互相看了看,有個瘦府兵忽地拍了下腦袋,“大人這樣說,我倒是想起來一個……”

    他說話慢慢吞吞,旁邊的府兵搡了他一把,催促道:“吞吞吐吐做什么?還不快些告訴大人。”

    瘦府兵撓撓頭,道:“這兒……有個私窠子,主事的媽媽便住在這附近,專挑那等良家女子拐帶。”

    *

    湖堤東邊栽了一排綠柳,旁邊巷子里,有間不起眼的屋宅,是個三合的院子,東西兩間都亮著燈燭。

    對話聲隱隱從東間傳出。

    “干娘,她面上紅得厲害,現在都沒醒,一碗姜湯能行么……不然我還是去買些藥回來。”

    男子遲疑地看著爐子上的陶罐,“萬一她燒成傻子了怎么辦?”

    一旁老婆子拿著王瓜咬下一截,邊嚼邊道:“燒傻了反而是她的運道,省得老娘費嘴皮子功夫,她自己過起來也舒心。”

    男子一拍腦袋,喜道:“還是干娘想得周到,若真成了個傻子,迎客的錢就一文也不用多花了!”

    話音才落,外面便有砰地一聲震響。

    老婆子心疼地叫了起來,“要死了要死了!上個月才花半兩銀子修好的門!別是這小蹄子在給老娘作死!”

    她扔了王瓜,拿起掛在墻上的荊條,罵罵咧咧朝外走去。房門拉開的瞬間,頸間一陣刺痛,婆子低頭,看見一截泛著銀光的劍刃。

    不過頃刻,魚貫涌入的護衛就將屋內兩人綁作一團,扔到了院中。

    許裘厲色道:“今日綁來的人藏在何處?”

    老婆子抖抖瑟瑟,“這位大爺恐是誤,誤會了,我沒有綁人,那位姑娘淋了雨不舒服,正在西間床上睡著吶!”

    許裘怒極:“還敢胡吣!再不說出來,仔細你二人的腦袋!”

    西間只有一床一桌,方才他在門口都瞧見了床上是空的,里面分明無人。

    老婆子驚慌失色,“那位姑娘當真就在西間,我出來時她已經睡下了,身上還換了身我老婆子的干凈衣裳,您去西間看看。”

    許裘聞言,面色變了變,又有護衛匆匆來報。

    “許護衛,周圍五里都找了一遍,沒有發現人影,已叫人往更遠的地方……”

    越往后,他的聲音越小,原因許裘心照。

    大爺不喜無用之人,今日他們費了如此一番周章,連那位姑娘的影都沒見著,這事兒實在說不過去。

    兩人一起轉望向西間。

    房門向內推開著,里面燈火幽暗,如松挺拔的長影釘在窗紙上,久久未動。

    第27章 第 27 章 燙得厲害

    西間屋內。

    顧青川在此處已站了會兒, 旁邊一張矮床,床上被褥掀開一半, 幾處濕痕未干,是不久前才躺過人的痕跡。

    此間陳設簡單到一目了然,只有一床一桌,四面灰墻。后窗已被木板釘死,并無能出去的地方。

    外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即將跨進門口的時候,顧青川擰起眉頭,“出去。”

    許裘停在門外,“大爺,方才——”

    “叫人都回來, 不必再找。”顧青川打斷他, 冷聲道:“出去。”

    “是。”

    許裘向外, 才走出幾步, 身后便傳出“砰”地一聲,房門忽然踢上了一半。

    他還顧不得驚詫, 就見自家大爺抱著人走了出來,雪青刻絲直裰的下擺多出一記矚目的腳印。

    許裘深吸一口氣, 不妨抬頭又看見了他面頰上的血口子,匆匆低下了頭。

    “備馬車, 去醫館。”顧青川闊步邁出, 停也不停地吩咐。

    夜色愈發濃了, 悄寂的街道上,馬蹄聲篤篤漸近。

    仁和堂坐館的老大夫被人扯下床時,尚還帶著股子怨氣,吹胡子瞪眼道:

    “二更的梆子都敲過了, 什么病連幾個時辰都拖不得?若是這樣厲害的急癥,找我也沒用。該去杠房找那幫杠夫!”

    旁邊之人連忙捂住他的嘴,“尋常人家您抱怨幾句就罷了,今兒晚上這位爺,可仔細了不能得罪。人家是國公府的世子爺,先前在京里當大官,要上朝見皇帝的。”

    “那也不能不讓人睡覺——”老大夫的脾氣仍是未消,轉眼見到面前兩錠白花花的銀子,頓時拿起外衣穿上,三步收作兩步往堂中內室去了。

    掀開門簾,便瞧見里面男子正握著女子的手。

    場面著實有些怪異,坐在榻邊的這位錦衣華服的貴公子,不消多猜,便知道是那位總督大人。可躺在榻上的那個女子一身粗布麻衣,老氣橫秋的打扮,也不知是何來歷,能勞動這位大駕。

    顧青川余光瞥見有人進屋,手中力氣稍稍加重,掰開林瑜緊攥的掌心,把里面那塊尖石頭給取了出來——

    方才她就是拿著這東西,認也不認就劃向自己頸邊。

    大抵是攥得太緊,這廝手心現在也有了細細一道血痕。

    顧青川拋開那塊石子,把皓白的手腕放上迎枕,“她今日落了水,現在身上燙得厲害,你診一診。”

    老大夫連忙去把脈象,又掀開林瑜的眼皮瞧了瞧。

    “這位姑娘近日太過疲累,陰陽俱虛,易感外邪。今日落水恰好引了風寒之癥侵體。我這就囑人去煎藥,大人且再等上兩刻鐘。”

    煎好的藥端進屋中,顧青川頓了頓,才從小廝手里接過藥碗。

    濃黑的藥汁從他握著的調羹中緩緩流入榻上女子微啟的檀口,他的動作有些生疏,不時便從她嘴角漏出一些。

    顧青川從未給誰喂過藥,沒想到第一次伺候的人,竟是這樣一個古怪的小丫頭。

    這感覺很是新奇,他并不反感。

    花了一刻鐘,才將這碗藥喂完。顧青川取出帕子,擦去她唇角沾上的藥汁,劍眉皺了皺。

    “她為何一直不醒?”

    “姑娘這是少陰病,惡寒而蜷,又有手足不逆冷,反發熱的癥候,需得費些時日將養。將養的日子里不能再勞累身體,碰那些重活累活。”

    老大夫正色說完,往榻上覷了眼,心想這姑娘也不像干重活的,于是又道:“心神亦不可過多勞累,此病宜養不宜治,須得注意歇息。”

    顧青川取下自己的荷包放在桌上,抱了人出去。

    許裘等在外面,道:“爺,拐帶雀兒姑娘的婆子和他那個干兒子已經叫人扭送官府。”

    顧青川頷首,“回去。”

    踏出醫館,已到了三更天。淡月如鉤,疏星幾點,竹枝上幾縷夜風經過,點點瑩光隱入流云之間。

    *

    林瑜睡得很不安穩,像在經歷恐怖電影,先被人悶頭打了一棍,那些人趕上來,又掐著她的下巴要灌毒。

    毒實在苦得厲害,舌頭只嘗到一點,五臟六腑好像都要爛掉了。

    頭也不好受,又昏又沉又疼,她原想就這么算了,可是求生的本能盡職盡責,仍是催使著她用盡全力扭頭躲開。

    哇地一聲,藥汁吐了一地。

    床上的人兩天沒醒,忽然這么一動,把喂藥的丫鬟嚇得不輕,險些連藥碗都沒拿穩,潑出了大半藥汁。

    她顧不得收拾,先去扶林瑜坐起,欣喜道:“姑娘,你終于醒了,還有哪里難受么?”

    這聲音陌生得很,林瑜費力抬頭,面前是個完全臉生的丫鬟,轉看向周遭陳設,亦是全然陌生,耳邊還有水浪的聲音。

    一無所知的境況讓林瑜極為不安,她靠向床內,警惕地看著面前的人,“我在哪兒?”

    “姑娘燒得嚴重,昏睡了整整兩日,先用些飯食,等精神好些了再問如何?”丫鬟早就被告知要管住嘴,沒法回答她的問題。

    林瑜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我想先洗漱,能拜托你給我倒些水來么?”

    “能的能的,婢子這就去倒。”丫鬟從未見過如此謙讓的主子,連忙回道,“婢子叫紅玉,姑娘別拘束,有事只管吩咐我們底下丫鬟。”

    等次分明的稱呼聽得林瑜眼皮直跳,等溫水端了進來,洗漱干凈后,林瑜主動問道:“我想吃橘,紅玉,你能給我拿幾個來么?”

    “拿都是能拿的……”紅玉稍顯為難,“只怕沒有橘,姑娘愿意吃蜜餞么?也是酸酸甜甜,生津開胃,飯前吃正好。”

    新鮮果子在船上容易放壞,官船上向來不準備這些,只有遇著那些個好奢靡的大官要用,才會提前準備起來。即便提前準備了,也不會有橘,現在才六月,橘樹最早也在十月初結果子。

    林瑜點頭,露出一個笑,“好,麻煩你拿一些回來。”

    聽著紅玉的腳步聲漸漸遠了,林瑜掀開被,趿拉著綢履下了床。她頭沉得厲害,身上也沒什么力氣,一路扶著床和桌才勉強挪步到了窗邊。

    推開雕鳥獸紋朱漆的合窗,入目是盛著粼粼波光的水面,浮了不少舟子,來來往往,排出一道道浪花。

    林瑜心中惶然,兜兜轉轉一大圈,她付出的所有努力也好似這浪花,搖槳拍下,就成了碎掉的幻影。

    “原以為你還要再睡些時候。”

    熟悉的男聲在門口響起,林瑜沒有意外,也沒有回頭,等他走近了,才問:“這是去南京的官船?”

    她將將醒來,未綰的青絲如瀑垂落身側,映得膚白勝雪,水墨畫般眉眼愈顯出冷清。

    往日她在歲寒居當丫鬟,總是謹小慎微,笑里帶著一點假。似乎現在這樣,才是真正的她。

    顧青川別開視線,“南京有軍務要處置,不宜再拖,先將你帶了過來。”

    林瑜抿起唇角,無話說了。

    身旁之人忽然靠近,她下意識退后,要擋開他伸近的手,“別碰我。”

    手臂抬高的瞬間,左肩一陣劇痛,林瑜這么停在半空,沉默又尷尬地與顧青川對視。

    他的手仍舊伸近了,卻是直接越過她肩頭。

    林瑜聽到窗欞合上的聲音,懸起的心未及落下,又對上了那道沉沉的視線。

    男人另只手隔著虛空停在她吃痛的左肩,“此處。”

    林瑜低頭看過去,他的手又移到她身后,在肩骨靠中的地方,輕點了點,“還有此處,都有青腫淤傷。”

    前天夜里,是他給她上的藥。

    林瑜先是怔了下,隨即反應過來,捂緊自己的衣襟,眼中盛滿怒意,“你——”

    “我怎么?”顧青川嗤笑,眸色暗了下來。

    此女唱念作打演了一出好戲蒙騙他且先不提。如今他將她從歹人手里救出來,連一句謝也沒有,還要對他擺臉色?

    從未有人在他面前如此不識好歹。

    他緩步逼近,林瑜接連后退,下一刻,后背就抵住了墻。

    退無可退。

    顧青川捏住她的后頸,俯身壓下,磁沉的聲音隱有幾分不悅。

    “雀兒,你膽子大了?”

    第28章 第 28 章 不識好歹

    倘若是之前面對這種情況, 林瑜要思前慮后,定然會害怕不已, 接著溫順地低下頭說不敢。

    可今時不同往日,眼見自己的出路都被他堵上了,她再拿不出一分好臉色。

    林瑜仰面,冷冷看著他的眼睛,“大爺難道以為我是卑微怯懦之人?憑你使些手段恐嚇,就會被嚇得口不能言,乖乖聽由擺弄?”

    “我不會再像之前一樣,大爺若是受不了,還是盡早料理了我,左右這條命在您眼中也只如浮萍輕微。”

    她還在生病, 身形消減許多, 只穿著一件單衣, 仿佛弱不禁風。可纖瘦的脊背如一桿青竹, 任風雨蕭瑟,猶自直直挺立, 不肯折彎半分。

    被如此挑釁一番,顧青川非但不怒, 唇角反而勾起一抹笑。

    覆了薄繭的手掌從后頸游移至林瑜面頰,輕撫她眼尾淚痣, 語氣中藏有一絲隱秘的欣喜。

    “果然沒看錯你。”

    林瑜憤然抬起巴掌, 還未落到他臉上, 就被攥住手腕壓到了身后。

    她的手腕太細,兩只疊在一起,也未能使出多大力氣,顧青川單手便能牢牢捏住。

    吻她是臨時起意, 其中滋味卻好到出乎意料。

    唇舌交融,溫軟相抵,愉悅的感受像翻騰的波濤,一層一層在身體蕩出。

    喉頭不知滾動了幾回,顧青川捏起她的下頜,依然沒舍得松開。

    他越親越深,林瑜早先還能掙扎,現在卻是連氣也喘不過來,只能被迫去應承。

    “姑娘,蜜餞——”紅玉從外進來,瞧見此間情形,瞬時啞了聲,慌慌張張退出,后背又在門上撞出響動。

    到底是被打斷了。

    顧青川停下來,垂眼看向懷中。

    她喘得厲害,氣色卻好了些。面靨粉若生春,櫻唇多了血色,透出濕潤誘人的水光。

    林瑜想殺了他的心都有,可是人已沒有一點力氣,因太過缺氧,眼前都在發黑,扶墻才勉強站住。

    顧青川將她打橫抱起,放在了榻上,向外吩咐道:“進來。”

    紅玉常年在這艘官船上服侍達官貴人,更荒唐的事都見過了,重新進來時,已經隱去驚訝之色。

    她捧著好幾罐子蜜餞放到桌上,道:“姑娘方才想吃橘子,船上沒有,又換成了姑娘想要的蜜餞。”

    顧青川看了眼榻上,那一團已經挪到角落,正背身對著榻屏。

    他握拳輕咳了聲,正色道:“天色不早了,叫他們上菜。”

    不一會兒,就搬了張八仙桌進來,捧盒中不斷有瓷碟端出,鵪鶉馉饳,清蒸鰣魚,又有幾樣清鮮小菜,一盅銀耳蓮子粥。

    顧青川叫人都出去了,轉向身后,道:“你這兩日瘦了許多,腹內空著,喝藥也不起效用,先來填填肚子。”

    他原以為她必要使性子不應,不想下一句還沒說出,就瞧見她坐到了榻邊。

    林瑜用綢帶將長發簡單束成一條辮子,也不理他,自己給自己盛了碗粥,舀起小勺送入口中。

    兩日不曾進食,她這會兒的吃相仍舊斯文得很,看著讓人賞心悅目。

    她只挑素菜,顧青川舀了一個鵪鶉馉饳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

    “《黃帝內經》有言,五畜為益,五菜為充,你身體正是虛弱,不要只吃素食,這馉饳雖是肉餡,里面拌了莼菜,嘗起來并不葷腥。”

    說著,他又換筷往碟子里夾了幾片魚肉。

    林瑜不聲不響將他夾的菜吃了,她現在其實嘗不出什么味道,只是不想繼續病下去,沒有力氣的感覺很不好。

    飯閉,顧青川去了隔間,又有藥端進來。林瑜喝完一碗,捧起茶盞漱了幾回口。

    紅玉打開蜜餞罐子,“這藥苦得厲害,姑娘吃點甜的壓一壓?”

    林瑜搖頭,懨懨道:“你出去罷,我想睡了。”

    紅玉收回蜜餞罐子,誠懇道:“姑娘放心睡,奴婢守在這兒絕不出聲,不會打攪你休息的。”

    林瑜沒有堅持,“那你搬一把凳子坐到門口去,太近了我睡不著。”

    林瑜繞去了屏風后,里面是一張紫檀木黑漆攢海棠花的撥步床,鏨銅鉤鉤起了絳紅牡丹紋床幔。

    過了會兒,紅玉輕步走到屏風邊上,隔著里面那層薄薄的粉紗帳子,依稀看見床內側臥的人影,青絲半落在肩,像是睡了過去。

    她遲疑片刻,搬起凳子去了門口坐著。

    聽見凳角落地的聲音,林瑜內心深處仿佛也有什么給人敲了一下。

    紅玉對自己態度再恭敬再關切,還是只會聽顧青川的吩咐。

    往后若是這樣留在他身邊,她真真正正要變成孤身一人了。

    額頭開始隱隱作痛,林瑜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努力不再去想這件煩心事。

    她混混沌沌睡了一覺,醒時已經入夜,有淺黃的燭光落進帳中。

    林瑜在床頭靠了會兒,左肩一陣陣的疼。撩開床帳沒見到人,林瑜自己下床,在外拿了藥膏,找出一面雙鳳紋菱花小鏡,又回到床上。

    顧青川拋下公文,行至此間門口,恰見她走進屏風,纖薄的身影落在繪著湖堤垂柳的屏風上,當真是美人入畫。

    他在門口站了站,叫夜風吹了會兒,方才拾步進去。

    到了屏風邊上,聽得紗帳內嘶了一聲,接著又是嘆息。里面雪似的倩影反手執著一面小鏡放在身后,側身回眸,連背后的傷處都看不到。

    見她彎臂試了兩番,藥沒涂上,反而碰落了青瓷紋的藥瓶。

    清脆一聲響后,鏡中人蛾眉顰起,又嘆了一道。

    顧青川咳了聲,撿起滾到腳邊的瓷瓶。

    “你想上藥,大可吩咐這里的丫鬟,又或是叫她們去隔間找我過來。”

    他掀起什么都擋不住的薄帳,“自己一個人待著,嘆出的氣快要比人重了。大夫才說過你心思郁結才積了病氣,少惆悵些才好。”

    這人來得突然,林瑜的單衣扔在床尾,根本來不及拿來穿上。她抱起被子擋在身前,面色冷冷的。

    “大爺不耐煩聽我嘆氣,又何必往這邊來。天下之大,您是男子漢大丈夫,在何處都能立身成業。可我只是一個磕破了頭連身契都拿不到的小小女子,如今受了疼,竟連惆悵都要先看人臉色么?”

    她強詞奪理一番,偏偏語氣柔弱,仿佛他真是那樣蠻橫可憎的惡人。

    顧青川拿她無法,“我幾時是這個意思?”

    他指尖取出一點藥膏,“轉過去,涂完早些穿了衣裳,別又凍病了。”

    因著后面半句,林瑜沒有和他僵持,抱著被子側過了身。

    她上身只剩一件抱腹,轉過去,雪白纖薄的后背只系了一條淺粉細繩。

    也看不去什么,一塊背誰還沒有了,林瑜默默寬慰自己,努力忽視男人指腹落在身上的觸感。

    顧青川這是第二回給她上藥,指腹經過背中的小塊青紫,這是被踩過一腳留下的淤傷,這兩日已消了腫。

    林瑜等他涂完背中,才問道:“三姑娘及笄那天,大爺可有經過一個湖?”

    顧青川知曉她想問什么,答得直截了當,“湖里的女尸被那兩個地痞撈了起來,現下葬在漏澤園*。”

    他忽而想起那個鼻青臉腫的地痞,身形其實要比她大出許多。也不知她細胳膊細腿,怎么就敢沖上去和人打起來。

    倘或為自己也就罷了,可她卻是為一個勾搭成奸的奴婢,顧青川使人問過,她們之間并無交情。

    他此前不曾想過,如她這樣冷性情的怪丫頭,竟還有副熱心腸。

    林瑜垂下眼睫,悶悶“哦”了一聲。

    顧青川掌心融了藥膏,握住她的半帶青腫的肩頭輕揉,緩聲道:“你做的已經夠多,她只是一個奴婢罷了,命中如此,不必為之傷懷。”

    冷漠在現代社會也很常見,林瑜早就習慣,可顧青川的話仍是令她悚然。

    他們這類利益既得者,永遠不會有平等看人的觀念。奴婢只是奴婢,死的是否冤枉根本無需在意。

    林瑜渾身發冷,可胸口卻涌出一股煩悶的躁氣,亂闖亂撞,快要將她撕裂。

    “什么是命?”她攥緊被褥,身子不由自主地輕顫“難道我今日出現在這艘船上,也是作為奴婢的命么?”

    顧青川在床尾找到那件天青雨絲錦上衫,替她披上。

    “別多想,你與旁人不同。”

    “都是奴婢,哪里有不同?”林瑜轉身,她只抱著一層薄被擋在身前,眸中映著一點簇亮的燭火,因眼角淚痣的緣故,仿佛盛了盈盈淚光。

    顧青川垂眼便能見香肩美背,裊娜楚腰,不由心猿意馬,垂首去貼碰她的唇。

    溫軟相觸在即,卻被推開。

    林瑜伸手抵在他胸前,笑容中流露些許諷刺,“原來大爺說的,是這種不同?”

    因為他想睡她,所以她變得不同了。

    真是令人絕望的榮幸。

    顧青川何曾被人當面如此諷刺過,諷刺他的還是這樣一個小女子,他面色微沉,興致一下散了干凈。

    “你現下惱我將你帶來,又可知那日帶你回去的婆子是做暗娼生意的?”

    從高中到大學,林瑜做過的兼職份數兩只手都數不完,早就見過社會上的形形色色,豈能沒有識人的本事?

    那婆子確然沒安好心,可當時的情形,她若不跟著走,就會被顧云平的人找上,又或是暴露蹤跡被他的人發現。

    除了狼窩就是虎穴,她有什么好挑?

    “那又如何?”

    林瑜將衣衫仔細穿好,對著顧青川盈盈一笑,仿佛將說出的是甜言蜜語,“她是拐賣女子,大爺不也是強擄民女么?你們做的都是污糟事,又何必同行相輕?”

    她這兩瓣丹唇像淬了毒,張口就能將顧青川氣得面色發青。

    他淡漠盯著她的眼睛,“你果然不識好歹。”

    第29章 第 29 章 我會恨你

    顧青川臨走摔了個茶盞, 滿地的碎瓷。丫鬟們匆匆進屋收拾,一個個噤聲屏氣, 頭都不敢多抬。

    只有紅玉進了里間,小心問道:“姑娘,你沒事吧?”

    林瑜抱膝靠在床角,“無事,讓她們都先回去,明早再來收拾。”

    紅玉原想分說兩句,奴婢們做這些根本沒什么要緊,將要開口又聽見帳內悶悶的聲音,“我要睡了。”

    “是,婢子這就讓她們出去。”

    許是這回將顧青川氣得不輕, 到第二日, 他都只在隔間, 未曾露面。

    林瑜一整個白日都沒見到他, 卻也無法因此感到安心。

    傍晚時分,紅玉端了藥過來, 待林瑜喝完了,又道:“天要黑了, 婢子去點幾只燭。”

    林瑜看著她在五斗柜的抽屜里取出新燭,

    忽然開口, “只點這幾支燭嗎?”

    屋子里安靜了一日, 乍然出現不同的聲音, 紅玉還以為是自己聽錯。

    這位姑娘沉默得太過,即便醒了,也如沒醒一般,整日都說不上兩句話。自己有時沒話找話, 也只能得到點頭搖頭兩種沉默的回應。

    “我瞧姑娘有些乏了,這一支燭能燃兩個時辰,應是夠的。”

    紅玉見她懨懨無神,遲疑了一下,“姑娘可是要再點幾支?”

    “要的,多點一些燭。”林瑜著力掐了自己一把,勉力撐起些精神,“我想多坐一會兒。”

    有了昨夜顧青川突然出現,她現下即便再困,也沒法安心上床。

    不消一會兒,燭架上便多出幾只燭,客間亮如白晝。林瑜稍稍寬心,尋出一本閑書,在楠木如意云紋案邊打發到半夜,忽然聽見咚的一聲。

    紅玉臉磕到了桌上,瞬時站起,驚慌向兩邊張望,“姑娘,你說什么?”

    “無人說話。”林瑜合上書冊,又好笑又抱歉,“去睡罷,我也要歇息了。”

    燈燭一滅,四周都安靜下來,林瑜順利將這日躲了過去,到第二日,顧青川仍舊沒出現。

    傍晚時候,林瑜仍是讓紅玉多點幾只燭。紅玉依言點上了,瞧見林瑜靠在榻上看書,自己也拿出一面繡繃,坐在杌凳上穿針引線。

    她服侍林瑜已有幾日,知曉這位姑娘雖然不常說話,卻是個極溫和的性子,從來不愛差使底下丫鬟,故而放心坐在這兒繡自己的東西。

    紅玉繡完一面,對著花樣子看了看,將自己嚇一大跳,忙拿出剪子把那線給拆了。再要繡時,對著千瘡百孔的綢布,怎么都下不去針。

    “這個是要用鎖繡?”林瑜這幾日出不去,一直悶在客間,書早就翻膩,此刻見到針線也覺得有點兒意思。

    她拿起桌上的花樣子,“這種枝葉紋樣,用鎖繡更合適些。”

    “是該用鎖繡的,不過婢子許久不曾做過繡活,好多繡法都給忘了。”

    紅玉展開手中捏成一團的綢布給林瑜看,有點兒不好意思,“婢子也不知現在自己用的究竟是什么繡。”

    “你繡的原也沒錯,只是又拆掉了。”林瑜看了兩眼,拿過繡繃,“我重新起一個頭如何?”

    紅玉難得見她有興致,高興點頭:“再好不過了,婢子正愁這枕套繡不出來呢。”

    起初紅玉只是隨口一說,以為林瑜是一時興起要玩玩針線,沒指望真能學到什么。

    這樣好看的姑娘,舉止更比那些大家閨秀還要得體,想來平日也是養尊處優,這雙手該拿的是琴棋書畫,哪里稀罕碰這種玩意?

    她看了不過一會兒,就睜大眼睛,湊近去觀摩林瑜的針法,“婢子專門在蘇杭買的繡品,上面針腳都比不過姑娘繡出來的精致。”

    等林瑜繡完花樣子上的一整株藤蔓,紅玉接回繡繃,看過一遍后欣喜非常,真心話都溜出嘴邊。

    “婢子原以為像您這樣的小姐,必定不愛動針線,萬沒想到姑娘竟有這樣好的繡藝。”

    林瑜怔然良久,轉望向窗邊,輕聲道:“我不是什么小姐,最初學繡活,也是因為要拿它作謀生的手段,想多賺一些銀錢。”

    夜里風大,合窗只留了一條窄縫,人在屋中,看不全外面的景,卻能隱隱看見浮于水面的一線月光。

    她曾天真以為,即便到了這里,自己多努力一些,也可以撈起月光。

    紅玉暗惱今夜失言,正想著說些什么緩和,又聽過道有腳步聲走近。她連忙放下繡繃,到門口行禮。

    此時能過來的,不會再有旁人,林瑜靠在榻上,望著那人一步步走進里間。

    顧青川今夜一身雪青杭綢直裰,頭戴網巾,原本深邃英朗的長相被收束成儒雅斯文的模樣。

    他拿起桌上的繡繃看了眼,“繡的不錯,以前倒沒見你動過手。”

    說著便在林瑜身側坐了下來,極其自然地開口,“這兩日有南京的公務繁多,我抽不出身,你在屋中都做些什么?”

    這話乍聽起來像是解釋一般,前日夜里的齟齬就這樣被他揭過了。

    林瑜不愿見他,可真見到了,也很愿意和他說話。

    她微微一哂,“何必明知故問?房內房外那么多雙眼睛都在為你效力,我連房門都出不去,又能做什么事?”

    顧青川叫她哽住,語塞了半晌,“我原以為你是個知情識趣的丫頭,不曾想還有一副伶牙俐齒。”

    林瑜偏開臉:“這有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原也以為大人是個光風霽月的正人君子,所作所為也令人大開眼界。”

    顧青川不喜她這般陰陽怪氣,面色微沉,“此前是你親口答應要跟了爺,隨爺一同去南京?難道都忘了不成?”

    林瑜冷笑:“那時說的自然是假話,我一點都不想跟大爺走,只是迫于形勢,不得不撿些好聽的來哄騙大爺,您是兩榜進士,有經緯之才,難道連這也看不出?”

    顧青川呵了聲,捏起她的臉,“怎么,你已經想通,現在又不怕了?”

    林瑜平靜望著他,“倘若活下來要這樣痛苦,我還是去死好了,這具身體大爺喜歡就拿去,只不過是冷一些。想來我一個奴婢,是冷是熱,于您這樣的禽獸而言并不要緊。”

    “放肆!”

    顧青川加重了力道,可她面上毫無懼色,一雙眼睛清澈透亮,只是靜靜望著自己,仿佛無聲輕蔑。

    額角隱隱脹痛,他的耐性其實不差,但近兩日對上此女,總是先折去一半,剩下那半也要被她三兩句話拆個干凈。

    顧青川松開了手,見她面上多出幾個鮮紅的指印,神色卻很鮮活,眉如墨畫,面如桃瓣。不似前幾日弱柳扶風,碰一碰都怕推倒了她。

    他似笑非笑,聲音貼近她耳畔,“雀兒,你憑什么以為,自己想死就能死?”

    男人的吐息落到了頸間,林瑜寒意頓生,撐在榻上想要躲開,下一刻,就被男人打橫抱起,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林瑜立時掙扎起來。屈肘去頂他的胸口,可這人的皮太硬也太厚,好像沒有知覺,任她如何捶打,都巋然不動。

    身體陷進柔軟的茵褥,兩人近到只隔咫尺,她停下掙扎,認真望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

    “我會恨你。”

    她氣色好了一些,說狠話時卻拿不出多少聲勢。

    對上雙冷冷清清的眸子,顧青川聽出她說的絕不是氣話。

    心口仿佛給什么蟄了一下,酸澀在某處迸濺開來,他尚未來得及仔細體會,這種感受便不見了蹤影。

    這有什么要緊?

    顧青川輕拍了拍她的臉,神情冷淡,“既說了要給爺,便是裝的,也要好好裝下去。”

    林瑜偏過頭,不再多說一個字。

    她聽見叮的一聲,鏨銅鉤撞到了檀木床架。帳幔一層層落下,她的眼前亦黑了下去。

    男人去吻那截送到眼前的秀頸,唇齒貼著薄嫩的皮肉細細廝磨。皮下喉結浮凸滾動,像捕獵歸來的獸類在盡情享用自己的獵物。

    只不過這是一場沒有鮮血的,沉默的侵吞。

    顧青川托起她的后脊,安撫似的輕輕摩挲,與上身輕緩的撫慰不同,勁腰沉下,碾出一聲悶悶的哼吟。

    纖白的長月退被男人攬在臂彎,時翹時搖,圓潤的玉趾緊緊蜷著。

    緊密相連的那刻,林瑜終究沒能忍住,側臉埋進被褥,藏起要落下的淚。

    “好疼。”

    被衾上沾了點點落英,顧青川動作放緩,溫柔吻她面頰。

    “第一遭,總要吃些苦頭。”

    急雨忽至,珠滾荷葉,魚戲蓮花,漣漪一圈一圈蕩出來,撞散在床上搖搖錯錯的吱呀聲中。

    林瑜恍惚想起三年前,隨著姚家的船只路過江南時,也有這樣一場雨。

    那時的她心中尚余慶幸,慶幸自己在離開京城前新學會了一門手藝,慶幸自己跟著的人是大方的妙華,慶幸自己可以跟著去國公府。

    世事總是這樣弄人。

    雨停住時,已到了深夜。

    林瑜忍著一身酸累,彎身去拿落在床尾的肚兜,下一刻,那件藕粉肚兜就被修長手指挑起,送至面前。

    她看見他的手指,身子僵硬了一瞬,冷下臉:“別碰我的衣服。”

    顧青川見她面靨潮紅未褪,仿若一朵經了雨還停在枝頭的海棠,最是馥郁襲人時候,即便生氣也透著十足可愛。

    心頭微微發癢,他卻知不能再招惹她,抬手撩開床帳,喚了外面的丫鬟進來。

    她們在外等了許久,此刻有條不紊,端了銅盆,蛻巾,衣裳魚貫而入。

    許多腳步聲涌入屋中,林瑜聽見晃蕩的水聲,瞬時頭皮發麻,扯過被子將自己全然蓋住,窩進了床角。

    顧青川見了好笑,“你不出來,她們怎么給你收拾?”

    林瑜一頭埋在被子里,“我不要別人幫我,你自己出去就是了。”

    顧青川拿她無法,揮手讓丫鬟們都退下去,隨后才道:“這是她們當奴婢的本分,你早晚要習慣。”

    “并非我早晚要習慣,是大爺想要我習慣。” 林瑜心生不耐:“可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如您所愿。”

    她扶著床架顫顫巍巍站了起來,背過身去,鼻尖忽而一陣冒酸。

    今夜要在凈室多洗一下,她想。

    第30章 第 30 章 難對付

    林瑜從凈室出來, 天色將明。

    回了客間,紅玉扶著她, “姑娘,大爺讓備好了飯食,可要現在端上來?”

    林瑜腹中空空,卻提不起食欲,“不必了,我想睡會兒。”

    紅玉不妨瞥見她頸間吮咬留下的紅痕,那一小片在雪白細膩的皮膚上尤為顯眼。

    紅玉悄悄低了頭,“婢子去給您點支安神香。”

    林瑜自從在船上醒來,便一直在焦慮,還不曾安心歇息過。這回被他折騰一番, 倒是沾枕就睡著了。

    她這一覺睡得極沉, 也不知過了多久, 醒時周圍仍舊是昏昏暗暗。

    紅玉聽見動靜, 擎了燭臺進來,穩在燭架上。

    驟然涌入的亮光刺得林瑜閉了閉眼, 她撥開床帳,“現在是什么時候?”

    紅玉福身一禮, “酉時一刻,正是用晚飯的時辰, 婢子這就去告訴大爺。”

    林瑜清醒了稍許, 眉心微擰, “別去了,這有什么好說的呢。”

    紅玉遲疑著沒有應下,“可是姑娘睡著的時候,大人來看過兩回, 還叮囑了要及時給姑娘端藥……”

    林瑜看出她的為難,想了想,“你先把藥端來,我過會兒去找他。”

    接連喝了幾日的藥,林瑜的病已經好了不少。

    紅玉端起藥碗遞過去,真心實意道:“姑娘的氣色比起此前紅潤了許多呢,這方子真是管用的很,難怪大人前些日要親自給姑娘喂藥。”

    林瑜手拿著調羹一頓,有點兒膈應,“他給我喂過藥?”

    紅玉連連點頭:“姑娘剛上船那兩日燒得厲害,大人常常過來看姑娘,藥都是大人親自喂的。”

    就連現在這碗藥,也是大人今日新拿的方子。

    紅玉還記得前幾夜那位大人拂袖而出,她自十二歲就留在這艘官船上,此種情形幾乎司空見慣。

    只不過在以往,照顧了人反而被氣著,被氣著了又還要惦記的,常常是女子。這樣反過來的實是少見。

    紅玉道:“從來都是女子癡情,良人難遇。可依著婢子來看,姑娘遇上了一個。”

    林瑜只覺她這話冒了十分的傻氣,“可是紅玉,有哪個權勢皆在,仆婢眾多的良人會帶上一個病不清醒的女子上船趕路?”

    紅玉怔了怔。

    林瑜端起藥碗仰頭喝盡,放回了桌上,“不要再這樣勸人了。”

    不知為何,這位姑娘明明未曾落淚,未曾皺眉。可紅玉悄悄看過去,仍是覺得,她一定傷心極了。

    “是,姑娘。”

    林瑜換了條淺碧的褶裙,鵝黃圓領羅衫,墨發松松綰就,別了一只銀簪。無多綴飾,已然美如新畫。

    楊瀚墨守在隔間門口,見了她,匆匆低頭,“姑娘。”

    他原想說一句稍等,自己先進去通傳,可轉念一想,大爺這幾日為雀兒姑娘少了多少規矩,如今她親自過來,大爺又豈會講究這些?

    楊瀚墨收回腳步,抬手往里示意了一個方向,小聲道:“進了右間隔扇,里面有副山水圍屏,大爺就在那兒。”

    林瑜緩步進去,繞過屏風,看見顧青川正在書案前臨摹字帖。

    字貼上的字以禿毫枯鋒,信筆而行,一眼望去酣暢淋漓。這樣的字拆開來,她一個也認不出,放在一起卻能識得是草書名篇《信寶塔碑》,她以前也練過。

    書法老師曾經開玩笑,說像她這樣只會一筆一畫寫字的人,臨摹狂草才是磨練耐性。

    林瑜的父母都是急脾氣,偏偏養出了她一個好性子,便有小時候常常上書法課的原因。

    哪怕是自己不喜歡也看不懂的一筆一畫,倘或需要,她也可以去認真臨摹書寫,一遍又一遍。

    “怎么自己過來了?”顧青川才看見是她站在角落,燭火映出的身影單薄纖弱,當即擱了青玉管狼毫。

    林瑜扶著屏風,打算隔著距離把話說完,卻不想他走了過來。

    顧青川拿了一件大氅披在她肩頭,語氣隱隱不快,“你房里的丫鬟憊懶成性,出來一件衣裳都不知給主子添,該讓楊瀚墨去示誡一番,叫她們長長記性。省得你又受涼了。”

    林瑜聽了很不舒服,只覺得這人小題大做。

    “是我自己要過來的,大爺想罰就罰,何必指桑罵槐。再者,我只出來一小會兒,哪里就會受涼?”

    后半句讓顧青川怔了怔,他壓住唇角,笑意仍止不住,“是我說錯,你睡了一日,可用過飯?”

    林瑜抿起唇角,她才不是來和她吃飯的,正要開口,聽到了門外許裘的聲音。

    他們要談的都是公事,林瑜猶豫了瞬,正要出去,卻被帶住手腕。

    她難得主動找自己一次,不管原因為何,沒有輕易放走的道理。

    顧青川帶著林瑜到了書案邊坐下,手掌落在她肩上,“先坐會兒。”

    林瑜起不來,點了點頭。

    顧青川這才對外喚了聲:“進來回話。”

    許裘匆匆進門,停在距屏風三步以外的地方,“爺,您等的消息到了。”

    許裘頓了頓,未等到回應,便開口道:“賭坊那邊已經照您吩咐,砍了二爺的右手。”

    林瑜幾乎以為自己聽錯,屏住呼吸,只盯著桌面顧青川寫的字。

    許裘在外繼續:“老太太已遣人帶了書信來找您,人已經在水上了,說是要找您還個公道。”

    “我還了他們公道,那些無辜之人的公道去找誰還。”顧青川語氣冷淡,仿若說起的是沒有干系的陌生人。

    他看見林瑜的身子輕輕發抖,抬手替她將大氅攏緊,“他們父子倒會請人,只是要讓祖母傷心一陣了。”

    許裘聽懂了此話,應了聲是,“屬下這就遣人照大爺事先吩咐的去辦。”

    自是不能讓這伙人去到南京的,不管應或是不應,都影響大爺的聲譽,只能在水上先解決此事。

    許裘出去后,林瑜仍怔怔坐在書案前。

    難怪這船行了五日也未至南京,原來他走一步算百步,竟將自己的家人都料理好了。

    他比她所以為的,還要難以對付。

    掌心握著的肩膀輕輕瑟縮,顧青川垂眼,“現在又冷了?”

    林瑜推開他的手:“不冷。”

    “你來了正好,這里有樣東西給你。”顧青川拿起書案一角的花梨木匣,放至她面前。

    這匣子普普通通,林瑜打開,在里面看見了薄薄一張紙,左下角蓋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官印,是她的——

    良籍。

    林瑜將這張紙拿起,仔細看過兩遍后,妥帖收入袖中。

    顧青川早在上船之前便差人銷了她的奴籍,此時未得她半個笑,卻也沒問,只替她捋起鬢邊一縷碎發。

    “你一日沒醒,在這兒用些飯食?”

    林瑜不應,“我找大爺,是有正事的。”

    “何事?”

    她抬起頭,“我昨日沒喝避子湯,請大爺叫人送避子湯來。”

    他們之間,絕對不能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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