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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第六十一章

    上一次, 不對,應(yīng)該是上不知多少次,趙珩稍稍軟語兩句, 他便立刻相信了, 是趙珩議親時。

    也是趙珩與姬循雅, 最后一次以公子的身份彼此相見,因?yàn)樽阅谴螘撕螅R君三位公子為皇位爭得頭破血流,三位公子各自率領(lǐng)的軍士在國都交戰(zhàn),流血漂杵,又半年, 趙珩繼位。

    指下用力, 姬循雅柔聲詢問:“陛下,你還記不記得,姜蕪姜女公子?”

    趙珩一怔,正要回答,姬循雅便輕笑了聲,道:“臣還記得。”

    因?yàn)楫?dāng)年與趙珩議婚之人, 正是姜蕪!

    他猶豫著,斟酌著言辭詢問道:“珩公子,”話音中帶了幾分連他自己都不曾注意過的小心, “我近來聽到一些傳聞, ”趙珩聞言立刻抬眼看他,清亮亮眼眸中滿映著他的影子,姬景宣先前醞釀了滿腹的話反而不知該怎么說了。

    頓了頓, 才又道:“雖君子謹(jǐn)言,不該在仁厚搬弄是非, 然但事關(guān)珩公子,我,”很在意卻無論怎么都吐不出,他張了張嘴,最終只道:“請公子為我解惑。”

    這話于姬景宣而言仿佛過于為難了,語畢雙頰微紅。

    趙珩第一次見到姬景宣露出這樣,這樣近乎于赧然的神情,心念微動,似被羊毫筆輕輕掃過似的麻癢,揚(yáng)起個笑,道:“七公子自可明言,我若知曉,定不吝告知。”

    姬景宣垂眸,纖長濃密的長睫下壓,留下一小片扇子似的陰影,靜默幾息,“我聽聞公子與姜氏女公子議親,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趙珩一愣。

    議親?

    和姜氏議親?什么時候的事情,他居然不知道。

    而后忽地意識到,姬循雅為何要問這個問題?

    他忍不住揚(yáng)了下唇,一眼不眨地盯著姬景宣看。

    姬公子大約也覺得自己此言失禮,無論是趙珩還是姜蕪都與他非親非故,倘是好友間隨意打趣倒也沒什么,偏偏如此鄭重其事地問出來,和他又有何干系?

    被趙珩盯得莫名緊張,姬景宣本想說公子若不便回答,權(quán)當(dāng)今日我不曾問過,然而話到嘴邊,姬循雅啟唇,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事已至此,不親耳聽到趙珩的回答他豈能甘心?

    趙珩看他窘迫得耳朵都紅了,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聲,“原來如此,你滿面不虞地來找我,便是因?yàn)槁犃诉@個傳言?”

    姬景宣也感受到了面頰發(fā)燙,被趙珩定定地看著,恍若置身炭火。

    滾燙,他卻沒有避之不及。

    只垂了垂眼,忍不住輕聲反駁,“并無滿面不虞。”

    不然何其失禮。

    趙珩怕再逗下去這位面薄如紙的姬公子便惱了,搖搖頭,正色回答:“并無,這事連我都是第一次聽說,既是議親,怎能不叫我知曉,反而人言紛紛?”

    姬景宣則以為不然,姜蕪?fù)竿傅挠H兄長姜蘼野心勃勃,若妹妹能嫁給趙珩——齊君極重視這個趙珩這個小公子,即便他先前還有三個兄長,繼位無望,然以齊君對趙珩的寵愛與其母族之勢強(qiáng),便是日后裂土封王,亦是不可小覷的一方王侯,于他豈非助益?

    空穴來風(fēng),未必?zé)o因。

    即便姜蕪與趙珩皆對彼此無意,難保姜蘼不會暗中推動。

    姬景宣道:“恕我失禮,前幾日狩獵時,我見公子與姜蕪女公子來往,你還將……”

    離得太遠(yuǎn),他未看清。

    趙珩敏銳,若貿(mào)然靠近,恐他發(fā)覺。

    “水囊,”趙珩自然地接口,“姜蕪哥的,出發(fā)前姜蘼將水囊給我,自己卻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待我入林中,卻派了個人傳話,叫我把水囊還他妹妹便可,”說著自己都覺得荒謬,忍不住笑了起來,“縱然鑲金嵌玉了,本公子何至于昧下一個水囊。”

    姬景宣卻沒笑。

    不知是他過于多心,還是趙珩無心,又或許……姬景宣猛地想起趙珩身上有一半北澄血統(tǒng),在中原人眼中親昵得不能再親昵的事情,放在北澄不過是司空見慣的尋常交往,明眼人都看得出姜蘼有意撮合,想讓趙珩同自己妹妹多多接觸,于趙珩看來,只是舍不得一個水囊。

    想到這,姬景宣的心情莫名地好了不少。

    “不對,”趙珩忽然覺察到有異,“你那日在?”

    狩獵前一夜他明明去尋了姬景宣,只有侍人前來回話,說公子已經(jīng)歇下了,第二日清早,依舊是侍人出面找理由回絕了與趙珩同去。

    他就說怎么仿佛一直有道視線黏黏糊糊似有還無地盯著他,他當(dāng)時還以為是前一晚出去夜游,撞上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伽檀給他燒了碗犀角灰水,讓他配著一種蟲與朱砂搗碎混合調(diào)制成的墨汁畫的符一起喝下去,被趙珩斷然拒絕。

    姬景宣以手攥拳,放在唇邊輕咳了下,似覺得不好意思,雙頰處的紅往頸間蔓延,“我,我那日身體不適,早上起得晚了些,待我過去,珩公子已經(jīng)騎馬離開,我便在臺上觀禮,來者云集,珩公子未注意到我亦是自然。”

    趙珩雖然想問公子既在臺上,又為何能看見林中景致,奈何姬景宣臉紅得都要燒起來了,他捻了下手指,覺得自己確實(shí)有點(diǎn)輕浮。

    居然產(chǎn)生了想碰一下,試試燙不燙的想法。

    這事在北澄算不得什么,但每次他稍微待人表達(dá)下親近,崔平寧都是一副要昏過去的表情。

    遂忍住,關(guān)切道:“那你現(xiàn)下感覺如何?”

    趙珩的面容陡地在他眼前放大,二人間原本可算守禮的距離瞬時被拉得極盡,姬景宣最厭煩旁人靠近他,面對趙珩,卻升不起半點(diǎn)厭惡之情。

    陽光撒入趙珩的眼眸,異族的血脈令他的眼睛并非純黑,陽光撒入,粲若流金,于是熱力也真如熔金,灼得姬景宣想閉眼,又怕趙珩看出端倪,長睫就壓得愈發(fā)厲害,“多謝珩公子關(guān)懷,或是水土不服,不過是些小病,現(xiàn)下已經(jīng)無事了。”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姬景宣拇指壓在食指上,恰好將那枚羊脂白玉的扳指露在趙珩眼前。

    “便是小病,也該尋醫(yī)士來看看,”趙珩道,他總覺得這位姬公子有點(diǎn)弱不禁風(fēng),不過姬景宣身量高挑,卻不比尋常男子瘦弱,或許是樣貌更秀麗好看些的緣故,隨著姬景宣的動作,趙珩的目光也下意識跟了過去,眼前一亮,“你還戴著?”

    姬景宣垂首,“戴習(xí)慣了。”

    “有匪君子,”趙珩笑道,大約是見自己所贈之物被受贈者日日隨身戴著,而非束之高閣,因姬景宣主動來找他的喜悅從七分升到了十分,“也只有美玉才配得上公子的風(fēng)儀。”他順手一牽姬景宣的袖子,“既然來了,便去我營中,我讓大夫看看你的病癥。”

    姬景宣一怔,落到趙珩牽著自己的手上。

    他想,他該告訴這位在異族無拘無束長大的公子,在中原,萬勿待任何人都這樣親近。

    趙珩樣貌卓然,性格灑脫恣意,待誰都不設(shè)防。

    極易,令別有用心之人產(chǎn)生什么下作的想法。

    然趙珩牽著他袖子的手很好看,常年弓馬騎射,這雙手修長,卻不羸弱無力,皮膚泛著一層健康的象牙色,仿佛凝了點(diǎn)脂光。

    于是他想,趙珩一片好意,不要在此時掃他的興。

    他點(diǎn)點(diǎn)頭,“多謝珩公子。”

    當(dāng)真隨趙珩而去。

    來時的躊躇猶豫,乃至連姬景宣自己都不愿意承認(rèn)的不快,隨著趙珩的三言兩語煙消云散。

    他那時高興,許是得意忘形太過,連上天都看不過去。

    后來他知道,趙珩真與姜蕪有過婚約。

    姬循雅摸了摸趙珩的臉,低聲說:“陛下,當(dāng)日你告訴我,你與姜蕪素?zé)o干系,說來也巧,會盟最后那日我偶然碰到齊君,我也不知當(dāng)時在想什么,便問了你與姜蕪議親之事。”

    趙珩:“???”

    這里面怎么還有他爹的事兒?

    而且他爹為什么沒告訴他。

    姬循雅道:“齊君告訴我,你與姜蕪的確沒有議親,齊與衛(wèi)累世通婚,當(dāng)年尚是世子的衛(wèi)君攜夫人來齊,令尊與衛(wèi)君約為婚姻,”他微微笑,“是你與姜蕪的婚事。”

    所以……趙珩大驚失色,第一反應(yīng)竟是,咱們十九歲的事情,你竟記了這么多年?!

    姬循雅顯然比他先醒來,趙珩忽地想到,倘若自己沒有死而復(fù)生,姬循雅當(dāng)如何?

    你這些壓抑了無數(shù)年,日日夜夜折磨著你的心事,又要向誰傾吐?

    趙珩本來想去拔刀的手方向一轉(zhuǎn),輕輕貼到了姬循雅的脖頸上。

    指下肌膚微顫,姬循雅冷冷地看著他。

    看神色,似乎已被激怒了。

    趙珩緩緩地摸著他,動作輕柔極了,面對再精巧易碎的花木都不會如此。

    姬循雅似乎很想把他的手甩開,但到底沒有動。

    他一動不動。

    趙珩嘆了口氣,“指婚這件事的確有,”姬循雅神色譏誚地看著他,似在說果然如此,“但我亦是你在你問過我父君后,父君向我提及,我才知道的。”

    趙珩本想去找姬循雅說明,但當(dāng)時兩人已經(jīng)分開,各自歸國,后來他的兄長們發(fā)動叛亂,齊國政局大變,趙珩也就無暇去管這件事了。

    他以為姬循雅會同他一樣,將這些無足輕重的小事皆拋之腦后。

    但顯然姬循雅的記憶力比他想象中的要好一些。

    姬循雅揚(yáng)唇,溫柔地問:“陛下,您覺得我會相信嗎?”

    趙珩捏起姬循雅的臉,冷笑道:“你愛信不信。”

    這幅模樣倒像姬循雅印象中的趙珩,有用便百般耐性,屈尊降貴,發(fā)覺無用了,又或者對方無論如何都不上當(dāng),就耐心全無。

    姬循雅也笑,森白的犬齒若隱若現(xiàn),“陛下可算謊言被戳破,惱羞成怒?”他攥住趙珩的手腕,也不扯開,只這樣攥緊,“陛下,是與不是,臣并不在意。”

    故人俱亡,若是趙珩是個多情人,現(xiàn)在派人去古國遺址上挖掘,說不準(zhǔn)能挖出已經(jīng)爛得快與塵土融為一體的遺骨。

    死人而已,他有什么可在意的?

    趙珩尚在。

    趙珩就在他眼前。

    于姬循雅而言,這便已經(jīng)足夠了。

    趙珩算是看透了此人全身上下只有嘴最硬的本質(zhì),忍不住道:“你不在意問我這么多是為了和朕回憶往昔嗎?”

    姬循雅正要開口,趙珩用力一捏,順勢親了他一下。

    這個吻轉(zhuǎn)瞬即逝,姬循雅還未來得及攔住趙珩,他已然起身。

    順手拍了下姬循雅的臉。

    “什么交易,”皇帝冷嗤,“你識我兩世,朕何嘗以身同誰做過交易?”不知想到了什么,復(fù)又笑道,很有幾分低柔曖昧,循循善誘,“聽姬將軍的意思,若我當(dāng)年以身相誘,將軍便丟盔棄甲,不戰(zhàn)而降了?”

    姬循雅微笑,“癡人說夢,陛下。”

    話音未落,趙珩便給了他一耳光。

    不重,不是含著怒意的打,而是有點(diǎn)說不出意味的撫拍。

    趙珩道:“朕也告訴你,不要再朕面前做夢話。”

    他冷冷一笑,“姬將軍,這可不算交易。”手掌從面頰從輕慢地下移,五指張開,攏住了姬循雅上下滾動的喉結(jié)。

    “姬將軍生得絕世姿容,恰入朕眼,”五指微微用力,碾得已經(jīng)微微結(jié)痂的傷口再度流血,“朕不是再以身換得將軍襄助。”

    血液濡濕指尖,然而他們兩個此刻無論是誰,都無暇注意這點(diǎn)小事了。

    “朕是在厚顏無恥地趁機(jī)占將軍便宜。”趙珩用力,他俯身,幾欲吻上姬循雅的唇,“景宣啊,朕的心思,你不明白嗎?”

    第062章 第六十二章

    姬循雅走了。

    或者說, 跑了更恰當(dāng)點(diǎn)。

    在趙珩含笑反問完:“景宣當(dāng)真不明白朕的心意”后,姬循雅第一反應(yīng)是霍然垂首。

    長睫竭力下壓,可趙珩看得清后者劇震的眸光。

    如臨不測之淵。

    趙珩卻在這深不見底, 又該平靜無波的深淵中, 頃刻間, 得見萬丈波濤。

    姬循雅的臉色極白,連半點(diǎn)血色都無。

    趙珩輕輕伸手,想要試試他皮膚的溫度,姬循雅仿佛剛從恍如隔世的幻境中清醒,他猛地抬頭,死死地盯上了皇帝的眼睛。

    萬頃巨浪, 足以湮滅一切。

    他定定地看著趙珩。

    趙珩確定, 他在姬循雅眼中看見了恨意。

    遠(yuǎn)比姬循雅與趙珩斬斷盟誓時,更怒,更恨。

    當(dāng)日眾目睽睽之下,姬景宣從腰間拔出佩劍,“唰”地一聲響,寒光凜冽, 照亮了趙珩的臉。

    “君……”

    趙珩抬手,打斷了隨行臣子驚怒的呼喊。

    隨姬景宣動作而拔出的劍卻沒有收回。

    兩國隨行軍士皆出劍,殺氣騰騰。

    曲池延藥臺下, 萬千朵碧藍(lán)蓮花輕曳, 幽淡的香氣隨鳳送來,輕拂人面,降噪雪煩。

    延藥臺上, 刀刃寒光熠熠,照得人面如凝霜雪。

    鋒刃近在咫尺, 只要姬景宣愿意,須臾之間就能將刀捅進(jìn)趙珩的喉嚨。

    縱然北澄的大巫有生白骨醫(yī)死人的詭術(shù),也難救一具連頭顱都被砍落的尸體。

    遭劍指著,趙珩的神情微微有點(diǎn)凝重。

    執(zhí)劍之人的面色比趙珩更慘白。

    這個樣貌秀雅,幾若好女,又性情難測的國君移刀,將利刃停在自己眼前,他仿佛才注意到身旁諸人的警惕,有點(diǎn)疑惑地看向趙珩。

    毫無血色的唇瓣輕啟,他說:“珩公子,何至于此?”

    趙珩此時已做了五年國君,姬景宣喚他珩公子,實(shí)在是件很沒道理的事情。

    趙珩張了張嘴,諸國皆道,齊君巧舌如簧,生著條能與世間任何一人都交好的舌,然而此刻,他難得知道了何為無言以對。

    他張口欲言,卻在接觸到姬景宣的臉時什么都說不出了。

    姬景宣卻將劍移得離自己更近了些,他望著刀,刃身清亮得可照人面,卻因在劍內(nèi)以特殊手法嵌入了的金絲而被割斷,切成了一片,又一片。

    他柔聲說:“珩公子昔年贈我截云,意此劍鋒利,齊燕聯(lián)合,定勢如破竹,橫掃天下。”

    金絲相連,在正中央組成了一只精美璀然,振翅欲飛的鳳凰。

    趙珩若是想討好誰,當(dāng)真會讓此人覺得,他已傾盡心力,自己在趙珩眼中,是最最與眾不同的那個。

    皆不過是癡心妄想。

    手腕一轉(zhuǎn),劍銘在趙珩面前一閃而過,鳳凰灼灼生輝,照得趙珩眼睛都發(fā)疼。

    “珩公子看看,是這把劍嗎?”

    趙珩頓了頓,難得順從地回答道:“是。”

    四指壓上劍身,姬景宣聲音愈發(fā)溫柔:“珩公子告訴我,截云用的是齊國最好的百煉鋼,銳利異常,削鐵如泥。”

    趙珩心中驀地涌起了種不祥的預(yù)感。

    對上后者漆黑的眼眸,趙珩忽地意識到,從開始他答應(yīng)姬景宣來曲池一敘就是錯的,要么不做,要么做絕,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

    姬景宣欲行何事,完全不可預(yù)測。

    倘他真動了殺心,為表誠意手無寸鐵的趙珩未必是對手,不,不,是一定不是對手。

    齊國宗室內(nèi)已無可以繼承皇位的近支宗親,若自己身死,齊國必將大亂!

    國君被殺,齊國上下豈能甘受此奇恥大辱,定然與燕國不死不休。

    兩強(qiáng)國相爭,非是此消彼長,而是一同衰落,到那時,再任由他國坐收漁利。

    趙珩想到自己死后會出現(xiàn)的種種可能,呼吸微亂。

    下一刻,姬景宣動了。

    趙珩身后的刀刃頃刻間揮向姬景宣。

    趙珩瞳孔猛縮,“住手!”

    皮肉裹住刀刃,姬景宣卻如感受不到疼一般,利刃頃刻間割破手掌,血液洶涌而出。

    五指緊攏刀刃,手背上骨節(jié)暴凸,頂?shù)闷つw白中泛青。

    “咔!”

    劍斷!

    姬景宣松手,“咣當(dāng)”一聲,劍鋒落地,這把以百煉鋼鍛為原料,請頂級鑄劍師鍛造而成,嵌以金絲鳳凰的稀世名劍,竟在人手中被生生折斷。

    趙珩面色驟變。

    截云幾乎割斷姬景宣的手掌,利刃斬開人骨,姬景宣整個右手鮮血淋漓,已看不出皮膚本色,此刻不過僅存皮肉相連。

    連隨行的兩國臣下與侍從見狀都頭皮發(fā)麻,倒吸了口冷氣。

    齊國臣屬們驚駭?shù)匦牡溃哼@個人,這個人當(dāng)真是瘋的!

    諸國于姬氏,尤其是這位姬氏新主早有些流言——兄妹亂-倫的孽種,連生父是誰都未可知,又因某些不足為人所道的緣故,姬景宣自出生后被他名義上的父親,不聞人聲不見生人地養(yǎng)了數(shù)年。

    血親□□產(chǎn)下的不潔之物,卻未能如他所有親人的期望那般,被養(yǎng)成一個癡呆的傻子。

    倒養(yǎng)出了個癲狂的瘋子!

    趙珩猛地上步,卻被斷劍抵住了心口。

    斷處猙獰的半截劍輕易刺破衣料。

    掌中血液瘋狂涌出,姬景宣含笑望向趙珩,他說:“珩公子這把劍,鋒利太過,反而易折。”

    一雙濃黑的眼眸中猩紅翻涌,“齊國的寶劍,也不過如此。”

    姬循雅雙目此刻比先前更紅,幾欲滲血。

    可他遠(yuǎn)沒有上一世那般鎮(zhèn)定自若,他盯著趙珩的眼睛,“你說什么?”

    趙珩張口,潤澤的唇瓣開闔,在姬循雅眼中,似要將方才所言如數(shù)再說一遍。

    他卻如遭刃刺,猛地起身。

    將軍百戰(zhàn),親臨最兇險的戰(zhàn)場時亦不曾退卻,然而在此刻,本該最含情脈脈時,卻轉(zhuǎn)身快走,有如落荒而逃。

    趙珩以肘撐起身體,半側(cè)躺著看向姬循雅離開的反向。

    他大抵能猜到姬循雅心中所想,無非是:他對我施以溫情是為了利用我,待我毫無用處,就一腳踢開。

    趙珩,這不是你最會做的嗎?

    趙珩面無表情。

    這種神情若叫任何一個人與趙珩相熟之人看了,大約都會覺得悚然。

    生逢亂世,天下洶洶,列國強(qiáng)存弱亡,彼此征伐不休,今日訂立盟約,又遣王族貴胄嫁娶,欲近上加親,或明日盟約便毀,戰(zhàn)端再起。

    無論是一把劍、一份國書,還是歃血為誓,結(jié)秦晉之好,都不會讓盟約更穩(wěn)固。

    無非在定盟時讓彼此看起來情真意切,毫無隔閡。

    這個道理,趙珩很清楚。

    當(dāng)年諸國中任何一位國君、公子,也都該明白!

    帝王愛笑,連怒極都笑得出,唯有此刻,面上丁點(diǎn)情緒都不曾流露,唯見徹骨寒意。

    雨聲打窗,嘩啦作響。

    目光游移,落在方才姬循雅來時跪坐的地方。

    姬循雅衣服濕了不少,在那處留下了幾道水痕。

    趙珩眨了眨眼。

    他聽說厲鬼降世,因周身陰寒無比,冷氣凝成霜,又化作水,所到之處,便會留下道道濕痕。

    許久之后,韓霄源的聲音從正殿與后殿相通的甬道處傳來。

    他踟躕著不知該不該過去,“陛下。”

    趙珩這才回神,“過來。”

    韓霄源大步上前,將手中的東西高高奉上。

    趙珩瞥了眼,仿佛是一封文書,紙張被雨水微微打濕,從背面隱隱可見一列列筆鋒銳利的墨字。

    趙珩語調(diào)一如既往地懶洋洋,漫不經(jīng)心地問:“是什么?”

    韓霄源道:“回陛下,是姬將軍要奴婢轉(zhuǎn)交給陛下的,奴婢不敢拆開。”

    趙珩定定看了他一會。

    明凈的眼眸凝神而望,似在他看,又仿佛只是在發(fā)呆。

    韓霄源強(qiáng)忍著想回頭,看看身后是否有異樣的欲望。

    自皇帝回京后,韓霄源與皇帝相處的時日不多,從未被他這樣靜默地看著過,漂亮的眼中依舊帶笑,又仿佛不是笑,只眸光天然含情,令人看著,只覺趙珩眼中無時無刻不浸著笑意。

    可他神色冰冷,配上這雙明媚的眼睛,異常的割裂詭異,滲人非常。

    看上去,看上去竟然有幾分像姬將軍!

    韓霄源忙低頭,不敢再想下去。

    姬將軍走時滿身煞氣,叫住韓霄源時,韓霄源悚然一驚,連自己的死法都想好了,前者伸手,從袖中取出一物。

    他以為是刀。

    但結(jié)果只是封文書,邊角壓得平整,紙面光潔,撫之似觸人面。

    “將這個交給皇帝。”姬循雅聲音冰冷。

    韓霄源立時接過,“是。”

    他壓抑了滿心恐懼地進(jìn)來,以為自己會見到什么不堪入目的景象。

    卻并沒有。

    只有一個平心靜氣,側(cè)躺聽雨的帝王,趙珩一只手隨意地搭在席上,隨著滴答雨聲,慢悠悠地敲著。

    相較于重兵在握的姬將軍,皇帝無疑處于弱勢,可偏偏是他泰然自若,而勢強(qiáng)者方寸大亂。

    這太不合常理,不過想想皇帝只逃去了一次陪都就性情大變,又讓韓霄源覺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

    趙珩接過文書,隨意撕開。

    韓霄源見趙珩低頭看紙,也忍不住悄然抬眼。

    趙珩神色專注,唇角微微上揚(yáng),卻給人無比冷寂之感。

    韓霄源忽地產(chǎn)生了一個很奇怪的想法。

    無論從行事還是御下,趙珩與姬循雅都不相似,姬將軍暴烈囂張,不計后果,帝王潤澤爾雅,最喜徐徐圖之,鯨吞蠶食。

    不像,本該一點(diǎn)都不像。

    然而,就在此刻,韓霄源卻覺得趙珩與姬循雅身上或有共通之處,或許,趙珩比姬循雅更甚。

    便是,心硬。

    趙珩一目十行地掃過文書。

    待看過后,他手一松,任由紙張下落。

    紙張悠悠飄落,正撲到趙珩臉上。

    韓霄源垂首,不敢再看。

    趙珩揚(yáng)唇。

    起先只是一點(diǎn)點(diǎn)弧度,唇角不斷上揚(yáng),最后終于忍不住,大笑出聲。

    這既不是信,也不是奏報,而是名冊——將派往明遠(yuǎn)的,將官的名冊。

    姬循雅來之前,就已經(jīng)備好的名冊!

    第063章 第六十三章

    趙珩的笑聲聽不出有多開懷, 但又不是不高興。

    韓霄源只覺這位陛下的性情愈發(fā)難以捉摸,先前雖喜怒無常,但到底還有跡可循, 如今陛下脾氣倒是好了不少, 小事從不計較, 然心思難測,萬萬糊弄不得,他就得拿出比平常更多的謹(jǐn)慎小心來應(yīng)對。

    韓霄源上前,輕手輕腳地為皇帝倒好茶,又站回原位。

    片刻后,趙珩方將紙從臉上扯下來, 隨手扔到案上。

    他唇角猶帶笑意, 灼得人不敢細(xì)看,“將軍呢?”

    韓霄源垂首回答,“奴婢不知。”想了想,又道:“陛下,可需奴婢差人問問護(hù)衛(wèi)將軍是否出宮了嗎?”

    趙珩身體支起了一瞬,又躺了回去。

    這回是平躺, 仰面盯著正上方的藻井,蟠龍盤踞其上,龍口張開, 含寶珠一顆, 鏤空的寶珠內(nèi)此刻并無明燭擱置,威風(fēng)凜凜的龍首在昏暗中看起來有些猙獰。

    自回京后,姬循雅便夜宿皇宮, 兩人日日相見,但不見時, 趙珩亦不會派人去尋,他的行蹤姬循雅了如指掌,不必?fù)?dān)心姬循雅找不到他,倘姬循雅不在宮中,趙珩的確不知道該去何處尋他。

    等了許久,韓霄源才聽趙珩淡淡地說:“不必。”

    韓霄源道:“是。”

    趙珩微微皺眉,看得韓霄源一陣心驚。

    趙珩怎么看都覺得頭頂?shù)捏待埐豁樠郏蛞驘o角,或因時日太久,龍身閃閃發(fā)光的鱗片都顯得暗淡,趙珩說:“朕頭頂?shù)捏待垺!?br />
    韓霄源一愣,“是。”

    “拆了吧。”帝王的語氣不容置喙。

    韓霄源:啊?

    但韓大人不敢,作為皇帝最親近倚重的內(nèi)臣,至少外人看起來最親近倚重的內(nèi)臣,韓霄源一大美德便是絕不質(zhì)疑帝王的決定,日后執(zhí)行與否另說,或許沒過幾日,皇帝就將這樁事拋之腦后了。

    韓大人有應(yīng)對帝王荒唐決定的深刻經(jīng)驗(yàn),乍聽這么荒謬的要求,他甚至有種想熱淚盈眶的熟悉感,便道:“回陛下,奴婢愚鈍,請問陛下,是只拆后殿,還是瑤光宮十六殿的蟠龍藻井都拆?”

    趙珩想也不想,“都拆。”

    韓霄源頷首,“那陛下,蟠龍藻井拆后,另搭建什么圖上去?還是先空置,留待陛下日后再定?”

    不足一息之間,他眼見著帝王倏然起身,威嚴(yán)厚重的朝服一角隨著他的動作劃開一個凌厲的弧度。

    單看神情,的確是氣勢逼人,仿佛馬上就要去誅人九族了。

    韓霄源怔然,“陛下?”

    趙珩抓起桌上的文書,隨意往袖子里一塞,隨口道:“鳳凰涅槃吧。”

    韓霄源:“是。”

    趙珩慢悠悠地整理了一下衣袖,韓霄源趕緊過來給他抻袍角,卻被帝王以手背輕輕抵開,他突發(fā)奇想,“只要烈火,不要鳳凰。”

    韓霄源:“……是。”

    只有烈火沒有鳳凰,怎么能叫鳳凰涅槃?鳳凰莫非是被燒死了嗎?!

    韓霄源眼見著自家陛下快快樂樂地向外走,忍不住道:“陛下,這幾日陰雨連綿,不若五日后再拆,可好嗎?”

    然后他就看皇帝抬手,心情不錯地?fù)]了揮,“既然如此,那就不拆了。”

    韓霄源:很荒唐,但很熟悉。

    而后他才反應(yīng)過來,忙快步追了上去。

    下了這么大的雨,陛下要去哪?!

    ……

    此刻,暗室。

    先前姬循雅將守衛(wèi)宮禁的禁軍皆換作靖平軍,將整個皇宮里里外外地檢查了個遍,連一個邊角都未放過,就發(fā)現(xiàn)了這間,居于皇宮南角,神衛(wèi)司官署下的暗室。

    暗室建在地下,與其說是官署的一部分,不如說,是一秘密的地下刑房。

    神衛(wèi)司內(nèi)的禁軍先前已或逃竄或歸降,神衛(wèi)司就成了靖平軍將官處置公事的所在。

    姬循雅覺得此處甚好,刑房在地下,頭頂與左右俱用長半尺寬半尺的大理石堆嚴(yán),便是內(nèi)部聲響再大,也難以傳出去聲響,況且神衛(wèi)司僻遠(yuǎn),若無事,連宮人都不會靠近這里。

    因在地下,暗室內(nèi)極其陰冷,如在陵墓中,泥土特有的濕冷與濃郁的血腥氣混在一處,詭異滲人的味道弄得人一下來就忍不住屏住呼吸。

    “唰啦——”

    有侍從潑水,將地上新鮮的指甲沖走。

    姬循雅低頭,神色寧靜地看著手中的帝王起居注。

    在他不遠(yuǎn)處,墻上懸掛著數(shù)十樣奇詭的刑具,血跡斑斑,銅上生花。

    他滴血未沾,身上還帶著一股很淺淡的,仿佛是龍涎香的,暖意融融的香氣,與此地格格不入,更顯萬分詭異。

    血肉模糊的一團(tuán)人形顫顫睜眼,眼前先出現(xiàn)了一個模糊的人影,很白,在這么昏暗的燈光下還能白得好似凝輝,是……他瞳仁驚懼地猛縮。

    是姬循雅。

    姬循雅又翻過一頁,不知看到了什么,他微微蹙眉,合上起居注,抬頭。

    燈下看人,更顯眉眼清麗。

    然而人犯卻沒有心情去欣賞這張近乎于毫無瑕疵的臉了,他見姬循雅,先前錐心刻骨的痛楚頃刻間涌上心頭,如見厲鬼般恐懼

    姬循雅又問了一遍,語調(diào)很平靜,一點(diǎn)怒意也無,亦無不耐,仿佛他不是在審問犯人,而是在與對方談天說地,“是誰派你們來的?”

    我們?人犯渾渾噩噩地想。

    他略垂了下頭,深入肌理的劇痛迫使他一個激靈,陡然恢復(fù)神智。

    是我們,七個人。

    現(xiàn)在除了他還活著,其余六個都只剩下了頭。

    劇痛逼得他昏過去,又一次次地被迫醒來。

    他不是每次醒來都能見到姬循雅,但次次都——永生難忘!

    “太后,”見姬循雅似要起身,他目眥欲裂,慌不擇路地開口:“是太后!”

    黏膩的血順著下頜淌下。

    問出了答案,姬循雅看起來依舊不滿意,語氣平平地問:“陛下是太后親子,太后怎么可能對陛下痛下殺手?”他抬眼,“污蔑皇室,其罪不小。”

    兩行渾濁的淚水沖不開臉上的血,“我不知,我……我們只是奉命辦事,求您明鑒,我們當(dāng)真什么不知啊!”

    姬循雅靜靜地看著他,或者說,看著他的方向。

    縱然知道姬循雅不是在看他,人犯還是渾身巨顫。

    七個人,到最后全部招供,是太后派他們刺殺趙珩的。

    人犯單獨(dú)審訊,并無串通的可能,可皇帝乃葉太后親子,葉修業(yè)更是憑借著國舅的身份掌控朝廷多年,縱然沒有親情,葉家也要倚仗帝王繼續(xù)做皇親國戚。

    皇帝一死,葉家還能依靠誰?

    因兩代帝王都子嗣不豐,宗室內(nèi)已無與皇帝血緣相近的宗親了,葉家總不會手中還握著一位皇子。

    又或者,是有人想刺殺皇帝,又想到了事情敗露的可能,便事先勒令這些殺手,倘被抓,就嫁禍給葉太后。

    姬循雅起身。

    人犯驚恐地向后縮,腕上鎖鏈嘩啦作響。

    然而姬循雅卻越他而去。

    人犯緊繃的身體驟地松懈。

    “將軍。”有軍士跟在姬循雅身后,“此人要如何處置?”

    自皇帝回京后,刺殺便一直有增無減。

    起先姬循雅尚有親自處置的興致,好奇,薄怒,還略帶點(diǎn)興致盎然,他想知道,到底還有誰想把趙珩的命,從他掌中奪去。

    后來事務(wù)愈多,況且晚上還要回寢宮,姬循雅親自來的次數(shù)便減少好些,這次若非口供中涉及裴太后,他不會出面。

    “殺了。”姬循雅拾級而上,淡淡道:“頭保存好。”

    這便是只留人頭的意思。

    下屬心領(lǐng)神會,“是。”

    他穿過大半官署,走入平日用來理事的內(nèi)室。

    姬循雅身上從趙珩處沾染的香氣,已被血腥味淹沒,只有在他低頭,仔細(xì)去嗅聞時才能聞到一丁點(diǎn)殘留的暖香。

    姬循雅不快地皺眉,本想繼續(xù)看起居注,但很快有將官進(jìn)入。

    他放下起居注。

    在聽完葉家人和葉太后處皆并無異樣,也未和可疑之人往來后,姬循雅微微點(diǎn)頭,令屬下繼續(xù)監(jiān)視。

    軍士退下。

    外面雨聲趨緩。

    姬循雅靜靜地坐著。

    或許因?yàn)樽猿錾缶捅华?dú)自關(guān)著,數(shù)年被迫養(yǎng)成了一動不動,不發(fā)一語的習(xí)慣,縱然活了兩世,除了處置公務(wù)外,他獨(dú)處時能做的事情實(shí)在不多。

    雨打窗欞。

    滴答,滴答。

    姬循雅長睫輕輕地顫了下。

    多思易生妄想,于是姬循雅有意將所有難以想清楚,令他難捱困惑的念頭皆壓抑,多年來,活得也算尚可。

    他本以為這次就像先前無數(shù)次一般,習(xí)以為常地壓下,然而趙珩卻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也如先前無數(shù)次一樣。

    和他們第一次見面后的,他無數(shù)個輾轉(zhuǎn)徹夜不眠的夜晚一模一樣。

    沉默許久,姬循雅從袖中抽出一把刀。

    刀刃纖薄雪亮,似一片月光。

    刃身,倒映著姬循雅的臉。

    趙珩說喜歡他。他想。

    一點(diǎn)隱秘的,不可言說的喜悅自心口蔓延,隨之而來的,更有無窮無盡的嘲弄與懷疑。

    不對,不對。

    趙珩說的不是喜歡他。

    是說喜歡他的臉。

    姬循雅垂眼,看向刀刃中自己的倒影。

    樣貌尋常,不過中人之姿,眉眼間更有種姬循雅少年時最厭惡,卻又無可奈何的,揮之不去的陰郁死氣,加之眼眸太黑,更顯陰鷙。

    這張臉,趙珩說喜歡?

    姬循雅又皺眉。

    自從認(rèn)識趙珩后,他才知道人原來除了微笑還能露出其他神情,譬如說,皺眉。

    濃黑的長眉下壓,神色看起來更冷。

    姬循雅越看越覺厭煩,握刀的手陡然收緊,手腕狠狠抬起,正要將刀刃插-入桌案。

    動作猛然頓住。

    因?yàn)樗麖牡度械牡褂爸锌匆娏艘粋人。

    一個不屬于這里,不該出現(xiàn)的人。

    然而此刻他就是出現(xiàn)了,姬循雅霍然回頭,見此人衣服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冕旒不知何時拆了下去,換成了一平常戴的發(fā)冠,或許是來的時候很是著急,他胸口上下起伏得有些急促。

    卻又要竭力掩飾,故作隨意地問:“姬將軍,陛下來此,為何不出來相迎?”

    姬循雅緩緩起身。

    他想問,你來這里作甚誰告訴你我在這我說過無數(shù)次我不相信你你到底還想做什……

    帝王仿佛全然沒有意識到危險正在逼近,將濕漉漉的外袍解下,泰然自若地問:“有衣桁嗎?”

    姬循雅死死地盯著他,心緒起伏,聞言竟被氣得想冷笑一聲。

    明明先將話說明的是趙珩,引得人方寸大亂后,若無其事的還是趙珩。

    姬循雅向趙珩走近,腳步很輕,卻很快。

    如餓綠了眼的野獸接近獵物,悄無聲息,但快若疾風(fēng)。

    趙珩拎著濕衣服轉(zhuǎn)了一圈,但見姬將軍這處辦公所在可謂表里如一,地方雖大,但極空蕩,除了幾架子書和奏報外,就只剩一桌案了。

    桌案倒是上好的紫檀木,花紋秀雅,想來姬循雅沒有那種雅興挑選,不知道是從哪個官署拿來的。

    趙珩上前兩步,好奇地往桌上看。

    桌案上放著兩方硯,內(nèi)里一朱一黑,其意明了,無非是代帝王擬旨,趙珩見狀輕嘖了聲,道:“景宣,好大的膽子。”

    血腥氣逼近。

    趙珩纖長的脖頸近在咫尺,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若隱若現(xiàn)。

    姬循雅抬手。

    趙珩仿佛忽地感受到了什么,正要回頭,一只手卻貼上了他的脖頸。

    先是很輕柔地?fù)崦藘上拢缭诎矒峋璧呢傌堃话悖篌E然施力!

    “咣當(dāng)——”

    桌上的硯臺隨著二人激烈的動作而啪地一下砸落在地。

    朱墨四濺,染得威嚴(yán)莊凝的朝服下拜星星點(diǎn)點(diǎn)。

    趙珩的臉被緊緊壓在案上,他拼命掙扎,奈何中毒方愈的羸弱身體根本掙脫不開武將的壓制。

    身后冷冰冰的身體逼近。

    似與非人之物糾纏相貼。

    心頭狂跳,“姬循雅!”趙珩的聲音里終于染上了幾分慌亂。

    姬循雅勾唇,露出了一個血腥氣十足的微笑。

    他垂首,將小半張臉貼在趙珩的后頸上。

    冰涼的觸感惹得趙珩渾身一顫。

    不可抑制的癲狂喜悅與隨之而來的憎惡一道上涌,逼得姬循雅耳邊轟然作響。

    他微微低頭,在趙珩耳畔低語道:“你來做什么?”

    趙珩冷笑了下,剛要開口,就覺得一疼。

    姬循雅不要趙珩回答,如審問犯人一般,雖是質(zhì)問,語調(diào)卻異常柔和纏綿,“趙珩,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到底想做什么?!

    要我同那些,與你一道在史書上留名的至交至友一般,信任你,擁戴你,仰慕你——愛你嗎?!

    你明知道這是癡心妄想,你還要一意孤行。

    就如上一世,趙珩明明知道縈繞在他身上的那些流言蜚語,卻偏想接近他。

    趙珩劇烈地掙扎,落入姬循雅眼中,很像一尾離水后,尚未斷氣的魚。

    所以,無論被怎么對待,都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刀刃順著袖筒滑落,姬循雅握緊刀柄。

    姬循雅伸出手。

    便以剖開的魚的方式,用滾燙的刀刃剖開他。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趙珩。

    看后者滿口利齒再說不出令他心亂的話,只能徒勞地咬住手背。

    牙齒刺破肌膚,鮮血濡濕趙珩的唇瓣,順著嘴角淌下。

    一滴。

    兩滴……

    姬循雅霍然睜眼。

    窗戶不知何時打開,冷風(fēng)劃過面頰,卻無法緩解呼吸中的熾熱。

    方才一切,皆是臆想。

    方才種種皆清晰無比,姬循雅心頭狂跳,他先前最厭這種事,今日卻沒有覺得作嘔。

    只是難言的自我厭棄之感充斥心中,姬循雅緊緊盯著手中的刀刃,冷笑一聲,伸出手,想就手將刀刃折斷。

    然而動作一頓。

    刀刃中倒映出了一個人影。

    刃身畢竟不是銅鑒,照人有些失真。

    看起來,更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幻境。

    姬循雅死死地盯著刀柄,像是在確認(rèn),他是否仍在夢中。

    他應(yīng)在夢中,一切都是他虛幻的臆想,不然怎么會看見與夢境中一模一樣的景象。

    這人影像進(jìn)自己寢殿般隨意地進(jìn)入內(nèi)室,也不知神衛(wèi)司的守衛(wèi)為何沒攔著他。

    內(nèi)室陰冷,他似乎不適應(yīng)此處的溫度,被涼得倒吸一口氣,緩過來后卻還不忘笑瞇瞇地問:“姬將軍,為何不出來迎接朕?”

    姬循雅盯著刀刃看,眸中厭惡警惕交織,仿佛不是在看一把自己用慣了小刀,而是在看什么能蠱惑人心的妖物。

    若為妖物所惑,定然萬劫不復(fù)。

    或許是對這妖物的驚懼太過,以至于姬循雅忘了,倘不想被這妖物迷惑迷惑,該閉上眼。

    不去看。

    不去聽。

    不去想。

    然而姬循雅卻死死地看著刀刃中的倒影,一眼不眨地盯著這妖物的一舉一動。

    看他上前。

    朝自己伸出手,似乎要碰他。

    姬循雅猛地回頭,一把抓住了趙珩的手腕。

    墮入其中。

    第064章 第六十四章

    趙珩被拽得上前兩步, 姬循雅偏身抬手,將刀往桌案上一插。

    “咔!”

    利刃瞬間穿透桌案,刀柄顫顫。

    趙珩一把撐住桌案, 穩(wěn)住身形后震驚地看了眼姬循雅。

    雖然姬將軍一言不發(fā), 但趙珩還是覺得這張紫檀桌案是替自己受過, 若非此刻他這具身體實(shí)在很不耐捅,姬將軍這把刀已經(jīng)插進(jìn)他身體里了。

    姬將軍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不知他受了什么刺激,呼吸略略急促,顴骨上籠了層濕紅,先前被雨水淋濕的鬢發(fā)此刻仍微微潮,比起素日的一絲不茍, 看上去有幾分狼狽。

    一雙烏黑的眼眸死死地盯著他, 眼底卻血色翻涌,像極了一頭受傷見血后兇煞無比的狼。

    趙珩覺得自己未免失之恭敬,喉結(jié)卻還是滾動了一下。

    他簡直想扼腕嘆息。

    姬循雅冷冷地問:“陛下來做什么?”

    趙珩的衣服全然未濕,冕冠倒如他夢中一般地拆了下來,換了個輕便簡單的樣式,帝王形容不匆忙, 神色亦無焦急。

    比起來尋人,他更像是散步溜達(dá)到這的——雖然神衛(wèi)司距離瑤光宮乘輦都需小半個時辰。

    趙珩任由姬循雅攥著他的手腕,不待主人允準(zhǔn), 隨意扯過來一席子, 自然地坐下,“來尋你。”

    姬循雅的視線隨著趙珩的動作而挪動,聞言寒聲道:“來人!”

    趙珩一愣, 差點(diǎn)以為姬循雅要派人將他拖出去,晃了晃手腕, “將軍要作甚?”

    姬循雅偏頭,冷幽幽的眼睛盯上趙珩的眼睛,“神衛(wèi)司乃臣處置公務(wù)的要地,守衛(wèi)竟未經(jīng)通報將陛下放進(jìn)來,我看他們也不必值守了。”

    皇帝陛下:“……”由衷道:“景宣,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這里是朕的家?”

    姬循雅眸光陰冷地看著他。

    趙珩立刻安撫般地拍了拍姬循雅的手背,“自然也是將軍的家。”他垂眼,連張揚(yáng)的眼尾都下垂,很有幾分可憐的模樣,“將軍走時沒給朕留下只字片語,我好不容易找到景宣,景宣若因朕貿(mào)然來此,就懲治護(hù)衛(wèi),實(shí)在有失公允。”

    “陛下的意思是,臣的人,臣自己罰不得了?”

    姬循雅語氣雖冷,心底卻仿佛被人拿指甲尖掐了一下,不疼,但酸癢交織,令他煩躁非常。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皇帝抬首,竟理直氣壯,“將軍的人便是朕的人,將軍要罰朕的人,不知可有問過朕的意思了嗎?”

    姬循雅被趙珩這番厚顏無恥的高論生生氣笑了,論臉皮,他向來甘拜下風(fēng),“那臣現(xiàn)在告訴陛下一聲,”守衛(wèi)聽到內(nèi)里的聲響,猶豫著不知該不該進(jìn)來,“臣欲行軍法,治他們的瀆職之罪。”

    趙珩說:“不可。”

    姬循雅曲指,將趙珩的臉一抬。

    皮膚乍然相接,趙珩身上冰涼的溫度讓他動作頓了下。

    “陛下要來做臣的主了?”

    趙珩順從地將臉往姬循雅手上擱,笑瞇瞇地說:“神衛(wèi)司的守衛(wèi)不過稍有懈怠,朕才是始作俑者,姬卿呀姬卿,”他低頭,在姬循雅指上落下一吻,“若真要罰,怎么能放過朕這個禍?zhǔn)祝俊?br />
    話音未落,姬循雅立時抽手。

    手指擦過柔軟的唇瓣,晃得姬循雅更煩躁。

    趙珩一個趔趄。

    姬循雅以為趙珩會順勢跌入自己懷中,不料對方緊緊握住了桌案一角,跪坐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

    姬循雅收回視線,“臣若罰了,豈非正中陛下下懷?”

    趙珩頷首,承認(rèn)得十分痛快,“然也。”

    姬循雅深深皺眉,只覺面前人太過輕佻,仿佛山野狐貍修成了精怪,不知人的廉恥,更沒有人的心肝。

    趙珩見姬將軍神色冰冷地盯著自己,朝他笑了笑,正要起身,腕上力道卻不斷加重。

    趙珩不得已,又坐了回去。

    他環(huán)視了圈四周,見房間空空,連一樣能體現(xiàn)主人情趣喜好的擺件都無,不由得感嘆了聲,“將軍當(dāng)真是位收拾亂世而生的。”

    姬循雅冷淡地回答,“陛下謬贊。”

    趙珩道:“你不冷嗎?”

    去瑤光宮時姬循雅便穿了這身,待他尋來,姬循雅還是這身。

    倒不是姬將軍的袍服不好看,而是衣服被雨淋濕,姬循雅身上又半點(diǎn)人的溫度也無,連用體溫蒸干衣服都做不到。

    姬循雅皺眉看他,不答。

    趙珩又偏頭看了眼天,仿佛根本沒注意到姬將軍視若無睹的態(tài)度,依舊笑道:“算算時辰,也該用午膳了。”

    提起吃趙珩的心情總是不錯,“將軍想吃什么?”

    姬循雅聲調(diào)冷然,“你到底要做什么?”

    話一出口,姬循雅怔然須臾。

    與他夢中問的,一模一樣。

    趙珩笑瞇瞇地說:“將軍乃我朝股肱之臣,朕能坐穩(wěn)皇位的最大依仗,朕在關(guān)心你,有何不可?”

    姬循雅冷聲重復(fù),“我說,你到底要做什么?”

    趙珩就算是再溫吞的性子都要被姬循雅的冷對激怒了,何況趙珩脾氣和溫吞兩個字根本不沾邊,帝王雖慣常帶笑,然骨子里到底冷峻更多,更何況又做了多年皇帝,政由己出,說一不二,聞言眸光微沉。

    姬循雅自然看得見趙珩眼中的冷然,趙珩心情不虞,他反倒憤怒稍減。

    他喜歡看趙珩維持不了這幅笑面的樣子,他喜歡看所有,趙珩失控的模樣,只是趙珩同他和顏悅色久了,連他也被皇帝溫情脈脈迷惑了過去,乍見他眼中鋒利刺骨的寒意,姬循雅覺得快意的同時,心緒莫名地發(fā)亂。

    趙珩從袖中抽出文書,他本想雙手奉上,奈何姬循雅攥著他的手比刑部大獄的鐵鏈扣得還緊,遂單手,姿態(tài)很謙敬地送到了姬循雅面前。

    趙珩皇帝做得尚可,公私分得極其清楚,私情上他認(rèn)為自己此刻就不該過來,但從公事上,這一趟他必須走。

    “來謝將軍。”

    眸中的森冷瞬間被趙珩斂得一干二凈,趙珩望著姬循雅,鄭重其事道:“時局艱難,人心浮動,將軍能出兵助朕,朕感激不盡。”

    姬循雅與趙珩對視,發(fā)現(xiàn)皇帝的神情居然是很真誠的。

    他當(dāng)真在感謝,姬循雅愿意襄助。

    仿佛此刻,姬循雅并非謀奪帝位,逼得皇帝大權(quán)旁落的逆臣賊子,而是趙珩最為倚重、信賴的臣下一般。

    情緒變化得如此之快,竟真有人能如此公私分明。

    姬循雅以為趙珩會發(fā)怒,會拂袖而去,又或者,不得不做小伏低。

    但皇帝都沒有。

    皇帝以一種面對自己愛卿重臣的語氣同姬循雅說:“若方才從前,朕予將軍什么都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只是,”只是眼下權(quán)勢富貴于姬循雅而言皆予取予奪,只要姬循雅想,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不過隨君所愿罷了,他居然朝姬循雅露出了一個極不好意思的笑容,“將軍知曉緣故,朕此刻無論給將軍任何許諾,都顯得虛情假意。”

    姬循雅冷漠地接口,“陛下就是虛情假意。”

    話音未落,姬循雅就有些后悔。

    他知道自己所言不由衷,皇帝能大權(quán)在握多年,麾下名臣悍將如云,在公事上,趙珩極有容人的雅量,從他現(xiàn)下能重用韓霄源和馮延年就看得出其絕非氣量狹窄,矯情作偽之人,他斷然反駁,倒顯得像在賭氣。

    趙珩垂首。

    為君者甚少在臣下面前示弱,趙珩卻不怎么在乎,方才姬循雅說要處置護(hù)衛(wèi)時,皇帝還低下頭來軟語求情。

    但與方才那曖昧,又私密至極,不可為外人所見的玩笑不同,趙珩此刻姿態(tài)很端嚴(yán)莊重。

    他的感謝是真的,疏離亦非作假。

    “事已至此,將軍不信朕理所應(yīng)當(dāng)。”趙珩松手,文書輕飄飄地落下,“請將軍暫觀后效,朕既為君上,便絕不會食言。”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看著趙珩。

    文書飄飄蕩蕩,落到姬循雅膝上。

    先前的燥熱如生吞炭火般難捱,此刻的燥急,卻似燎原之火,頃刻間滔天。

    他寧可趙珩暴怒,氣到極致捅他幾刀亦無妨,只是別像這樣,尊重,卻生疏。

    愈演愈烈的急切煩悶不知如何紓解,他想開口,又不愿先低頭——不不不,趙珩方才已經(jīng)主動示好了。

    袖下的手指無意識地擦磨,欲伸手,又生生地按捺住。

    最后,姬循雅只緩緩道:“為什么?”

    趙珩疑惑道:“什么為什么?”

    疑惑得真情實(shí)感,仿佛當(dāng)真不知道姬循雅在說什么。

    姬循雅垂眼,長睫壓下,他睫毛太長太密,即便只是這樣無動于衷地垂著,看起來都像是藏了莫大心事。

    趙珩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只憑這張臉的份上,終于“恍然大悟”,他笑道:“將軍卻來問我。”

    手腕靈活一轉(zhuǎn),不知用了何種方法,竟輕松地從姬循雅的束縛中脫開。

    趙珩利落地起身,輕輕掃了下毫無褶皺的衣袖,他朝姬循雅微微一笑。

    這個笑容毫無異樣,既沒有強(qiáng)壓的憤怒,更無感傷痛苦,他只是習(xí)以為常地,像對所任相識者,不識者那樣,很禮貌很溫和地笑了下。

    姬循雅瞳仁微縮。

    他厭惡趙珩這種神情。

    這種對所有人一視同仁的神情。

    “先前行止失禮,”趙珩頷首,真誠地對姬循雅道:“皆是朕為君失德,是朕之過。”

    但先前之事,若全然歸罪到趙珩身上的確冤枉,他們二人皆不算清白,然而帝王一人承擔(dān)。

    承認(rèn)得殊無怨言,心平氣和。

    姬循雅心中驀地涌上一抹慌亂。

    “朕舉止失當(dāng),引得將軍不虞,君臣失和,非朕的本意,乃經(jīng)年未改的陋習(xí),朕心甚悔,”趙珩溫和地說:“朕定謹(jǐn)身慎行。”

    “將軍不必再擔(dān)心了,朕以后,都不會再在犯。”他微微一笑,“至少不再將軍面前失儀。”

    第065章 第六十五章

    語畢, 趙珩略一頷首,折身欲走。

    只轉(zhuǎn)了個身,腳步卻倏然頓住。

    倒不是趙珩不想離開了, 而是他今日所著朝服的衣袖該死的長, 遭身后人眼疾手快地一扯, 力道大得驚人,趙珩怕姬循雅把他袖子整個扯下來,遂站定。

    衣袖緊繃,袖口暗金龍紋在燭火下熠熠生光。

    “將軍,”趙珩彬彬有禮地問:“還有什么事嗎?”

    姬循雅為他疏淡的語氣動作一頓。

    連二人上一世初次相遇時,趙珩的語氣都沒有今日這般疏離冷漠, 昔年不過十五歲的少年郎含笑朝他見了個平輩禮, “循雅公子。”

    不可抑制的煩躁愈演愈烈,姬循雅張口欲言。

    又止。

    燕自命繼承先朝正統(tǒng)而立國,藏書無數(shù),其中不乏先朝“百城”藏書閣早已不流傳于世的孤本珍本。

    從姬衍發(fā)現(xiàn)自己那個被關(guān)在暗無天日之處數(shù)年的兒子沒傻,還瘋得很有趣,很有幾分與姬氏截然不同的活氣, 便令他與其他兄長一道受教。

    天潢貴胄的老師自然是名滿天下的巨擘,姬氏公子自然所學(xué)不少。

    然而從未有任何一位老師告訴過他此刻該如何做,況且, 就姬循雅所知所想, 他與趙珩除了你死我活,斬草除根外,并沒有第二條路可選。

    故而, 他所言所行,皆向死而已。

    或他親手殺了趙珩, 或趙珩想方設(shè)法要他命喪于此。

    趙珩疑惑地望著他。

    不解,但十分溫和。

    因?yàn)闈M不在乎,所以分外寬容。

    眸光平靜淡然,恬靜得讓姬循雅生恨。

    手上力道不斷收緊,姬循雅神情卻與平時無異,他說:“守衛(wèi)活捉了幾個刺客。”語調(diào)也冷漠,只是略帶了點(diǎn)連姬循雅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低柔。

    趙珩道:“逆臣賊心不死。”

    卻聽不出多少憤怒,只是配合地回答姬循雅一句。

    看起來,異常公事公辦。

    姬循雅停了半息,“七個刺客俱招認(rèn),其受太后之命,來刺殺陛下。”

    乍聽太后這個稱呼,趙珩怔了下,開國后,他給自己親娘追封的是王位,其母在北澄攝政多年,終于名正言順地成了王上,故而趙珩一朝沒有太后。

    他停了須臾,才想到這位太后是誰。

    姬循雅見趙珩抬眼,疑惑地問道:“葉太后?”

    加個名字對姬循雅來說很難嗎?

    姬循雅:“是。”

    不待趙珩開口,姬循雅便繼續(xù)道:“陛下出身葉氏,除了葉修業(yè)外,葉氏族中并無高官,眼下葉修業(yè)失蹤,葉氏能倚靠的只有陛下,太后此刻向陛下出手,于情理不通。”

    聲調(diào)亦平淡無波,似在與皇帝談公事。

    趙珩驚訝地看了眼姬循雅。

    他居然能活到姬將軍與他心平氣和說政事的時日!

    覺察到皇帝看過來的視線,其中驚訝的意味雖仍令姬循雅不快,但——他的確看過來了。

    他到底還是把視線投到了自己身上。

    趙珩思慮一息,沉吟道:“或許,葉氏有了新的倚仗。”

    兩人心緒竟能想通到如此地步,姬循雅微不可查地頷首,“亦有可能。”

    話音未落,趙珩俯身,一把握住了姬循雅的手。

    房間里太冷,趙珩的手還很涼,摸起來如涼滑的綢,卻依舊比姬循雅的體溫高出不少。

    雙手貼合,皮膚相接處,燒灼得如置炭火。

    趙珩能看見,姬循雅眸光微漾。

    他毫無防備,第一反應(yīng)是抗拒,將趙珩的手狠狠扯下,然而其注視著對方,生生忍住了近乎本能的戒備。

    掌中的衣袖也因此流水般地滑落。

    畢竟是關(guān)乎自己性命的大事,趙珩感激得極其真情實(shí)感,如含秋水般多情的眼眸一眼不眨地看著姬循雅,“多謝將軍,若無將軍,朕竟不能安枕。”

    語畢,姬循雅掌中一冷。

    趙珩毫不猶豫地抽手,朝姬循雅笑著點(diǎn)了下頭,“將軍公務(wù)繁忙,朕亦有事要與人相商,就不擾將軍清凈了。”

    姬循雅:“……”

    果真是君上,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方才說絕不逾矩,趙珩竟真的就恪守禮制了起來,一舉一動都像極了明君待賢臣,親近,但不親昵。

    姬循雅亦起身。

    趙珩一面抻袖子一面往外走,聽到聲響頭也不回地說:“將軍客氣了,不必遠(yuǎn)送。”

    姬循雅淡淡道:“外面下雨了。”

    不等守在外面的守衛(wèi)開門,趙珩就已將門推開。

    頃刻間,雨后冰涼清新的空氣向內(nèi)室涌來。

    趙珩身上的龍涎香也被吹散,縈繞在姬循雅鼻尖,暖意融融,似有還無。

    明媚的陽光照得趙珩瞇起眼,他稍稍偏身,笑道:“雨早就停了。”

    姬循雅垂眸。

    趙珩將邁過門檻,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將軍止步,回去先將衣服換了吧。”

    此言既出,趙珩便感受到姬循雅的目光瞬時黏到了自己背上。

    然而趙珩卻不再說了,頭也不回地大步出去。

    至穿過神衛(wèi)司官署,那道視線似仍在脊背上,若蛛絲,又如蛇信,冰涼黏膩,揮之不去。

    趙珩卻不覺厭煩,心情微妙地上揚(yáng)。

    韓霄源鎮(zhèn)宅石獅子般地守在門口,臉色泛著層青,見到趙珩全須全尾地出來,一直狂跳的心口才稍緩。

    皇帝神色開懷,韓霄源忍不住長舒了一口氣,忙迎了上去,“陛下。”

    只是面色帶著點(diǎn)受凍的白,韓霄源急忙從轎輦中捧出薄氅,要給皇帝披上。

    趙珩擺擺手,“不用。”

    他上前幾步,摸了摸兩個內(nèi)侍緊緊牽著的、通體漆黑若墨,唯鬃毛雪白的馬。

    馬蹄踏地,很有幾分不耐。

    趙珩笑,縱身上馬。

    姿勢颯颯利落,卻看得韓霄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陛——”

    自從皇帝回來后,韓大人覺得自己愈發(fā)啰嗦了,他本是惜字如金之人!

    “陛下,陛下,”見趙珩欲走,韓霄源忙快步上前,“這匹馬性烈桀驁,還未全然馴好。”

    御馬司少有大事,韓霄源從不注意,唯獨(dú)對這匹馬印象深刻。

    此馬名素雪,性情獷悍太過,摔下了不知多少經(jīng)驗(yàn)老道的馴馬太監(jiān),還踏傷過人,只因長得好看,才一直留到現(xiàn)在,皇帝先前不會騎馬,大約是在陪都時學(xué)的,初學(xué)才不久,怎么就看中了它!

    但看著威風(fēng)凜凜又不失矯健俊美的素雪,韓霄源覺得自己似乎不經(jīng)意間揣摩到了圣意。

    他猶豫了下,大著膽子道:“奴婢再派人牽匹更好……更好看的來。”

    素雪仿佛聽得懂人言,狠狠地噴出鼻息。

    趙珩摸了摸馬鬃,但見半根雜色都無,真如一捧雪似的,更喜愛了幾分,笑道:“不用,朕自己去看。”

    語畢揚(yáng)鞭,策馬疾馳而去!

    韓霄源:“陛下!陛下!”

    太監(jiān)與外面文官不同,便是在內(nèi)廷只手遮天,形同相國的韓霄源也要依賴皇帝而存,他現(xiàn)下正得用,視自家陛下如琉璃玉人,生怕磕碰了一點(diǎn)。

    不足須臾,帝王的身影已消失不見。

    胯-下烈馬有意將他甩下,然無論如何掙扎,馬上身姿穩(wěn)健,巍然不落。

    氣得素雪跑得愈發(fā)快,橫沖直撞,四蹄若生風(fēng)。

    韓霄源愕然地看著趙珩的背影,由衷地產(chǎn)生了一個疑問:這是初學(xué)?

    “大人。”有內(nèi)侍輕輕喚韓霄源。

    “回吧。”韓霄源道,旋即面色一冷,沉聲道:“去查查,是誰將素雪牽來給陛下的。”

    這馬兇悍難馴御馬監(jiān)人所共知,怎么會有宮人敢將素雪牽出來讓皇帝騎,不怕傷了皇帝,自己性命不保嗎?

    內(nèi)侍道:“是。”

    韓霄源正要轉(zhuǎn)身而去,余光卻瞥見身后出現(xiàn)了道著暗色衣袍的身影。

    “將軍。”他立時轉(zhuǎn)身,見了一禮。

    姬循雅站在官署大門內(nèi),神色看不出喜怒,“韓大人。”

    韓霄源忙道:“奴婢不敢。”

    姬將軍品貌舉世罕見,然大約是積威太重,總給人一種毛骨悚然之感。

    姬循雅掃過官署外停著的轎輦,一眾太監(jiān)隨行,皆帶著傘,其中一人站在上首,雙手捧著把妃色紙傘,“陛下乘輦來的?”

    傘上猶帶雨珠,顯然方才用過。

    韓霄源道:“回將軍,陛下獨(dú)自一人騎馬來的,”他垂首,“是奴婢們無用,待陛下快到南宮才尋到陛下。”

    姬循雅不語。

    乘輦要小半個時辰,趙珩騎馬,自然要快上不少。

    可他又不知姬循雅在哪,大約要一處一處官署地尋人。

    姬循雅上前。

    韓霄源躬身退開兩步,卻見姬循雅過來,隨手拿了那奴婢手中的傘。

    那奴婢一愣。

    韓霄源亦覺驚訝,神色卻無改,依舊垂首靜立。

    修長蒼白的手指拂過傘柄,而后,狠狠攥緊。

    姬循雅轉(zhuǎn)身而去。

    竹骨傘柄在手中嘎吱作響,搖搖欲散,姬循雅猛地松手,轉(zhuǎn)而曲起二指,安撫般地敲了下。

    此后數(shù)十日,二人不過見了寥寥幾次。

    一則姬循雅神出鬼沒,趙珩找不到,且找得也不很積極,只有公事要談商議時,才會派人尋一下姬循雅,問問姬將軍有何見解。

    二則明遠(yuǎn)郡田土數(shù)額與張氏詭寄案正在徹查,每五日就有公文從地方快馬加鞭地送來。

    卻總有視線,如影隨形。

    趙珩任由這詭魅的目光注視,怡然自得,渾不在意。

    于是,那注視愈發(fā)陰郁。

    如怨鬼,徘徊不去。

    因三代帝王怠于朝政,驛站傳遞緩慢,被派去明遠(yuǎn)的官員權(quán)衡之下,決定用軍馬遞送文書。

    清查田土自明遠(yuǎn)起,起先莫說明遠(yuǎn)當(dāng)?shù)睾雷澹瑏戆傩斩疾辉敢獬夭椤?br />
    一行人走陸路官道,一行人則隱匿行蹤走水道,提前來明遠(yuǎn)。

    明遠(yuǎn)郡。

    日頭西沉,一線余暉映得人面泛紅。

    “咔咔咔。”火鐮與火石相撞,一線火星迸發(fā)而出。

    老者忙低頭,就著這點(diǎn)火星將煙槍點(diǎn)燃,瞇起眼吸了一口。

    煙槍里燃的東西叫忘憂草(注1),將葉子曬干了碾碎,點(diǎn)燃后,味道濃烈,一口煙氣撲面,能嗆得人落眼淚。

    打火鐮的是個眉目漂亮的少年人,縱然只聞了下余煙,依舊被嗆得一張白臉通紅,想咳又好面子逞強(qiáng),生生忍住了,看得一眾人大笑。

    “三娘,”有人朝坐在里面的女子笑道:“你這個侄子忒嫩生了!”

    被喚作三娘的女子亦大笑,轉(zhuǎn)了臉笑罵道:“我家五郎那是日后要為官做宰的,讀書人面皮薄,誰都像你那么厚的臉皮還能得了!”

    少年聞言臉更紅了,忙擺手道:“不敢不敢。”

    他這般羞赧的作態(tài),連明遠(yuǎn)郡最羞怯的小娘子都做不來,眾人見他臉皮薄成這樣,笑得愈發(fā)厲害。

    老者拿身旁的石磚磕了磕煙槍,也笑著瞅了眼少年。

    馮三娘家的這個侄子據(jù)說是從景州府回來的,他獨(dú)自在景州府拜師求學(xué),數(shù)月前家中來信,提到明遠(yuǎn)郡還有姑姑在,又趕上老師出門遠(yuǎn)游,因景州府與明遠(yuǎn)郡相距不遠(yuǎn),他便來看姑姑。

    少年人沒怎么干過重活,面皮在書房中捂得白生生的,樣貌清俊,言談舉止更斯斯文文,輕聲細(xì)語,時逢有小娘子與他說話,未語臉先紅。

    老者越看他越滿意,他家中尚有個小孫女,與馮三娘的侄子一般大,自這孩子回來后,他家的小孫女有事沒事便往三娘家跑,做阿爺?shù)脑趺辞撇怀鰧O女的心思,今日就將人叫來,趁著對方在自己旁邊坐著,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了一番。

    “老丈。”少年開口。

    老者發(fā)灰的眉頭一皺,“叫阿爺。”

    少年一愣,求助般地看向馮三娘,不料自己姑姑正在與個小娘子說話,笑得發(fā)間荊木簪都亂顫,張了張嘴,猶豫著開口:“阿爺。”

    “哎!”老者甚是滿意。

    少年薅了薅垂下的頭發(fā),也不知道換個稱呼怎么就讓這老丈如此高興,他小聲說:“我聽說官家派人來了,說要,要……”

    “清查田土。”老者接口。

    邊上聊得熱火朝天,倒少有人注意他們兩個。

    少年連連稱是,“阿爺,你說官家這事能辦成嗎?”

    老者瞥了眼少年,笑道:“你問這個做什么?”

    少年聲音壓得更低,“我家里還有三百畝田土寄在旁人那呢,我只怕,只怕,明遠(yuǎn)的事兒成了,整個大昭朝不都得清查?”

    老者吐了口煙,見他滿面擔(dān)憂,忍不住笑了聲,對方也算自己孫子女輩的人了,毫無戒備地答道:“我看不能。”

    少年一愣,“為何?”他想說重新清丈田土,懲治詭寄后田土仍是自己的,且再沒有被人昧下的風(fēng)險,池林就是前車之鑒,怎么還有人前赴后繼?

    老者嗤笑了聲,“說你是讀書人,”忍不住拿煙桿敲了下少年人的頭,“你還真十指不沾陽春水了!”

    少年眼睛清亮,又帶幾分茫然,老者雖不知何為虛心求教,見一個在外求學(xué)拜師,日后可能做大官的學(xué)生這么看自己,很有幾分飄飄然,道:“告訴你吧,官家的糧都收到六成了,寄到旁人名下最多也不過四成,你算算,刨去每年的種子,還夠不夠人用畜嚼!”

    少年若有所思。

    從來能有余錢供子女讀書的人家多算不上極清貧,譬如他,便算上官宦之家的子弟,竟極少想到這一層。

    老者拿煙桿捅了捅少年,“悶聲不語的,怎么了?”

    少年偏頭,望著不遠(yuǎn)處一望無際的田海,晚風(fēng)吹拂,萬千碧綠隨風(fēng)輕搖,道:“阿爺,我無事。”

    “只是……”他頓了頓,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聽得見,“民生多艱啊。”

    話音湮滅在風(fēng)中。

    翌日大早,少年便收到了所謂在景州府的友人寄送來的東西——乃是一盒耐放的點(diǎn)心并幾樣銀首飾。

    少年打開點(diǎn)心盒,從夾層中取出文書,放好。

    將點(diǎn)心分了四鄰的孩子,銀首飾則盡數(shù)給了姑姑。

    馮三娘倚著門,把玩著手中的小簪子,笑道:“賢侄,好孝順。”

    “賢侄”本人瞥了他一眼,不言不語地退回房中,打開文書。

    越看,面色越激動。

    待全篇看完,昨日的委頓與憂慮竟一掃而空。

    馮三娘不知何時跟了進(jìn)來,“笑什么呢?”

    少年霍地轉(zhuǎn)身,刻意壓低了聲音,然而還是壓不住語氣重的激蕩,“文書上說,明遠(yuǎn)郡內(nèi),陛下欲減田稅,減至二成稅,二成稅啊,已五十年不曾有了!”

    馮三娘怔然,神色有些不可置信,一把扯過少年手中的紙,見除此之外,上面還寫著,凡將田土寄在他人名下者,三百畝以下無罪。

    三百畝以下的人家,其實(shí)就是平民百姓,連小地主都算不得,這樣的人家詭寄土地,的的確確只為了吃飽飯而已。

    畢竟,六成稅,實(shí)在太高,太高了!

    三百畝以上,一千畝以下,則要以二成之?dāng)?shù)補(bǔ)繳兩年內(nèi)的田土稅,若詭寄不超過兩年,則不補(bǔ)繳。

    至于一千畝以上……這便是富家豪商了,需得補(bǔ)繳五年三成稅。

    至于為他人詭寄土地者,譬如張氏,按律法,罪名便不輕,會牽連三族,但這次的處置卻近乎平和,只要將十年間的田土稅上繳國庫便可。

    可謂重重拿起,輕輕放下。

    馮三娘看過后猶然不信,又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了三遍,才道:“要變天了!”

    誠如其所言,待圣旨明發(fā)天下,朝野震蕩!

    于百姓而言,減稅自然是最實(shí)在的好事,既然朝廷的稅減了,就沒必要將田土寄在他人名下,此時既沒有好處,又有可能遭人把地占了,趁著官家在,便帶著當(dāng)時交割的文書憑證,要求將地主名改回來。

    應(yīng)者如云,令原本想看樂子,亦或者不愿清查土地者瞠目結(jié)舌。

    若明遠(yuǎn)郡內(nèi)推行順利,新政必然推廣至整個昭朝。

    有人歡喜,自然有人愁。

    譬如說,田土連阡陌的豪族高門。

    他們不同與商人,空有財產(chǎn),但地位低下,總恐其財被人奪了去,便依靠于豪族,豪族則本身就在地方勢力盤根錯節(jié),不必?fù)?dān)憂官員垂涎其財產(chǎn),又或者,官員本身就是他們自己的族人。

    將田稅歸于國庫,此舉,無異于給他們放血!

    但又只是放血,十年田稅上繳回去,于多數(shù)豪族而言,數(shù)目雖不小,卻并非令人無法接受的巨大。

    然而又忍不住想,今日讓一步,來日或讓十步、百步,乃至被鯨吞蠶食得半點(diǎn)不剩。

    可若,皇帝就此止住呢?

    畢竟參與其中的還有不少皇親國戚,從前不是沒推行過新政,卻未見哪位皇帝會將刀抵上自己人的脖子。

    一時間陷入兩難之地。

    奏疏如雪花般飛向趙珩案頭。

    試探、求情、痛陳利弊、甚至暗暗威脅,凡此種種,無所不有。

    ……

    趙珩卻沒有外人想象中的那般疲于應(yīng)對,他雖是個可謂宵衣旰食的勤勉帝王,但不會將諸事皆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

    為帝者,要將可用之人,放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

    陽光拂面,趙珩瞇了瞇眼睛。

    這一個月以來,他日日都在書房,批閱奏折、與朝臣商議政事、下達(dá)政令,忙碌非常,好不容易看見如此和煦的陽光,忍不住瞇了瞇眼睛。

    “公子,”韓霄源撩開車簾,“崔府到了。”

    車馬停穩(wěn),趙珩下車。

    并非他賜崔平寧的那棟宅子,崔撫仙的府邸在寧安坊內(nèi),他們今日似乎來得不是時候,府門前已有十幾駕馬車,又有數(shù)個文生打扮的人站在門口,與門房說著什么。

    趙珩疑惑道:“這是在作甚?”

    總不能是排著隊來崔府送禮吧。

    雖然近來崔撫仙更受重用,但這么青天白日地送禮,會不會太明目張膽了?

    韓霄源:“屬下不知。”話音中頗有幾分挫敗。

    趙珩看了眼韓大人,戲謔道:“世間竟有‘內(nèi)相’不知之事,可見事情罕見。”

    韓霄源笑,道:“陛……”才出了個氣音,他立刻改口,“公子。”

    趙珩上前,韓霄源緊隨其后。

    那門房此刻正應(yīng)對幾人的糾纏,大意無非是求見崔相,崔相今日實(shí)在見不過來幾位請回。

    崔府仆下態(tài)度彬彬有禮,卻半點(diǎn)商議的余地也無,細(xì)看之下,他面上亦有些無奈之色,而后一見趙珩,愣了幾息。

    觀其衣著雖不華貴外露,然衣料皆是上好,仿佛不是前來行卷的學(xué)生,至少,不是身份普通的學(xué)生。

    或許是其氣韻太不凡,去相府都走了出種自己家的氣勢,那門房愣了幾息才伸手將他攔住,“這位公子,大人今日不再見外客了!”

    趙珩笑道:“我不是外客,是你家大人的故友。”

    門房覺得此人扯謊,若是故友,怎么可能他一次都未見過,正要開口,身后卻想起一道驚愕異常的聲音,“陛——公子!”

    門房猛地回頭,見是崔撫仙的近侍,此刻正快步跑來。

    他一愣,莫非此人真是自家大人的朋友,只是從未來過相府?

    昭律明文,無論文官武將,皆要騎馬上朝。

    剛立國時,諸臣多與太祖一道征戰(zhàn)沙場過,騎馬自不必話下,但幾代之后,無論是皇帝還是朝臣,身體羸弱者多,乘轎輦都覺搖晃頭疼,更何況騎馬。

    然而崔撫仙是個例外,崔相樣貌溫柔清弱,實(shí)則騎術(shù)上佳,早朝前每每有大霧,皆是這位近侍為其提燈。

    也就,見過趙珩兩三次。

    猛地在宮外見到皇帝,近侍被嚇得連話都要說不出了,但他到底跟隨崔撫仙多年,知道趙珩白龍魚服出巡,就是不愿意暴露身份,遂立刻改口,“公子,請。”

    轉(zhuǎn)頭道了句,“日后這位公子來府上,不要阻攔。”

    門房心中納罕,連聲道:“是。”

    趙珩隨近侍進(jìn)入崔府。

    近侍道:“請公子稍等。”馬上喚了個人,低聲說:“去告訴大人,說趙公子來了,快去。”

    那人聽他語氣不同以往地鄭重急促,急忙小跑過去傳話。

    近侍請趙珩入正廳,距離還有數(shù)百步時,崔撫仙已快步過來迎接。

    崔相今日一身素白常服,束發(fā)亦用羊脂玉冠,袖口卻繡著一圈赤蓮紋,身姿玉立,遠(yuǎn)遠(yuǎn)望去,如雪中紅梅,傲然絕代。

    “公子,”崔撫仙喚道,看了眼趙珩身后的韓霄源,語調(diào)柔和,卻有幾分責(zé)怪之意,“您怎么就這樣來了?”

    他本意是說趙珩帶的人太少,趙珩低頭,又轉(zhuǎn)頭,順手把韓霄源拎著的那盒剛剛出鍋的橘絲酥往崔撫仙手中一送,“非是空手而來。”

    崔撫仙下意識接過,隔著薄薄紙盒,橘絲酥猶有余溫。

    橘子的清香酸甜與牛乳香混雜在一處,甜而不膩,勾得人口內(nèi)生津。

    崔撫仙看著朝他笑得分外開懷的趙珩,終究不忍再對自家這位陛下說重話,無奈嘆了口氣,道:“多謝公子。”

    他請趙珩往正廳去。

    趙珩道:“撫仙今日有客人?”

    他喚得自然,崔撫仙不期被帝王這樣叫,愣了須臾,對上趙珩含笑的眼睛,才猛地反應(yīng)過來,“回陛下,是些行卷的學(xué)子。”

    對答如常,耳朵卻悄然紅了。

    趙珩不解地問:“何為行卷?”

    崔撫仙對這位陛下的不問政事不學(xué)無術(shù)已然習(xí)慣,溫言解釋道:“便是學(xué)生攜詩文來京中高官處,請求其一覽,若這官員看得上,便在陛下面前多加推薦。”

    趙珩:“哦?”他不動聲色,道:“此舉豈非有舞弊之嫌?”

    崔撫仙嘆了口氣,“此亦是無法之事,世族累世公卿,陛下,恰如臣祖上,不正因是太祖的錦衣侯,臣方能忝居相位,”他姿態(tài)謙恭,卻并不顯得虛偽,顯然真是這般覺得,“縱有科舉,然名次幾乎早定,前幾代尚可,世家子,或當(dāng)真是芝蘭玉樹,然近來……”他頓了頓,“饒是如此,名次在前的,皆是豪族子弟。”

    趙珩心緒一轉(zhuǎn),立刻明白了崔撫仙的意思,“而寒門學(xué)子,為了求得一官半職,既得有真才實(shí)學(xué)中舉后,才能參加春闈,又要攜詩文來高門重臣家中求官?”

    崔撫仙頷首,“是。”

    清雅的眉眼中若有苦悶之色。

    趙珩看了他片刻,笑道:“崔卿,且自去。”

    崔撫仙愣了下,明白陛下的意思,心中說不出何種滋味,只是覺得酸麻動容交織,“只是公子來尋我,我卻不能相陪,未免失禮太過。”

    趙珩玩笑道:“我本乘興而來,何必見卿?”

    又道:“若其中有可堪大用者,錯過何其可惜,”彎了下眼,“去吧,撫仙。”

    崔撫仙垂首,鄭重道:“多謝陛下。”

    趙珩看他俯身的姿態(tài),居然意外地看到了點(diǎn)崔平寧的影子,笑著說:“撫仙方才提到錦衣侯,不知府上可有畫像。”

    “有,臣……”

    送您過去還未說完,趙珩便道:“遣一侍從陪我。”

    皇帝如此說,崔撫仙只好道:“是。”

    便令近侍引趙珩過去。

    香閣在崔府正北方向,距離正廳有些遙遠(yuǎn)。

    四下寂靜,松柏森森,少聞人聲,只門外有兩個守衛(wèi)而已。

    趙珩偏頭對韓霄源道:“你在外面等我。”

    “是。”

    近侍推開門,請趙珩進(jìn)入。

    而后,又小心地從外關(guān)上門。

    崔氏另有祠堂,故整個香閣只有崔平寧一人的畫像。

    畫像懸在前方墻上,畫布足有十尺長,畫中人比照崔平寧而畫,與其本人一般高。

    趙珩抬頭,正與畫像相對。

    將軍紅甲,烈烈如火。

    趙珩眸光微凝。

    這幅畫顯然是在崔平寧盛年時所繪,青年將軍鋒芒畢露,銳意與殺氣都不加掩飾,英姿凜凜,如見真人。

    趙珩上前幾步,尋了個最好的位置觀之。

    畫像中人未笑,但或許是畫師畫技過于高超,竟描繪出了錦衣侯幾分神態(tài),望之,唇角似有點(diǎn)張揚(yáng)自傲的笑意。

    趙珩也忍不住揚(yáng)唇。

    “咔。”

    身后似有響動。

    趙珩并沒移開視線,只淡淡地問:“是誰?”

    那抹陰鷙的、冷冽的、又帶著說不出的滯黏的視線,這次毫無阻隔地落在他頸上。

    第066章 第六十六章

    無人應(yīng)答。

    只是那如有實(shí)質(zhì)的目光從他的脖頸一路下滑, 仿佛一只手,順著脊椎肆無忌憚地游走、把玩。

    視線灼灼,刺得脊椎麻癢非常。

    趙珩嗤笑了聲。

    在這揮之不去又如影隨形的注視下, 趙珩抬手, 緩緩伸向畫像上, 青年將軍飛揚(yáng)英銳的面容。

    目光陡然轉(zhuǎn)陰,死死地黏上他的指尖。

    趙珩忽地想起上一世他行軍時,曾帶兵路過水澤,看起來不過是清澈見底、恬靜無波的一汪水,倘有人、馬不慎踏入,水底深達(dá)數(shù)丈的污泥便立時將其包裹。

    越掙扎越緊。

    越掙扎, 陷得越深。

    趙珩揚(yáng)唇。

    崔平寧的臉近在咫尺。

    他與錦衣侯可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除了年歲尚輕時,兩個血?dú)夥絼偟纳倌晗率譀]輕沒重往彼此臉上打之外,趙珩還從未用手碰過崔平寧的臉。

    放在旁人眼中,至少,放在這正一眼不眨地盯著趙珩的人的眼中,皇帝的舉動, 實(shí)在不像是在對自己親如兄弟的至交。

    會有人,在自己的故友死后,以指去撫摸觸碰畫像上亡者的容顏嗎?

    趙珩垂眸, 長睫輕輕壓著, 神情說不上傷感,面上極寧靜,幾分悵然與豁朗交織。

    是一種自然的、習(xí)以為常的, 外人無法插-入的親密。

    注視著趙珩的視線越來越暗。

    就如同上一世,崔平寧之于趙珩, 齊國貴胄雖不似燕國那般恪守禮法,可亦身份分明,崔平寧縱是公子好友,依舊是臣下,卻,日日跟在趙珩左右。

    甚至在趙珩受傷時,直接扯開趙珩的衣袍!

    目光黏在指尖,滯重而陰冷。

    趙珩猛地回頭。

    瞬時,一切消失不見。

    趙珩揚(yáng)唇,大步向外走去,推門而出。

    韓霄源在外垂首等候,見趙珩出來,快步去迎,“公子。”

    趙珩點(diǎn)了下頭,對崔撫仙的近侍笑道:“回去告訴你家主人一聲,我今日已盡興,便不多留了。”

    這是不要崔撫仙來送的意思。

    一來一回又要折騰不少時辰,他無事,倒不如令崔撫仙多看看學(xué)子的詩文。

    不過,趙珩心道:此舉到底不公,無非是應(yīng)對世族把持科舉的,無可奈何的權(quán)宜之法而已。

    心緒流轉(zhuǎn)。

    近侍連聲道:“是,是。”

    恭恭敬敬地送趙珩出府。

    待上馬車,韓霄源輕聲道:“陛下,池公子方才托人來說,請見您一面。”

    “見朕?”趙珩以為池小苑要問案情,很有幾分疑惑,“你沒同他說,明遠(yuǎn)有官員正在清查,他兄長不日就會被放出?”

    且池林已從刑部大牢被送到大理寺,為防止有人滅口,有護(hù)衛(wèi)日夜看護(hù),比在張氏樹大根深的明遠(yuǎn)還安全不少。

    “回陛下,這些話奴婢俱告訴池公子了,池公子感激非常,深覺無以回報陛下,”韓霄源頓了頓,猶豫著開口,“所以才欲求見天顏。”

    趙珩雖接手了這爛攤子,卻不是什么事都要管——其中就包括情債。

    況且聽池小苑和韓霄源的意思,乃是皇帝對池小苑見色起意,只是還未來得及用強(qiáng),但多有糾纏。

    池小苑不勝其擾,出去躲了數(shù)月,若非兄長出事,他也不會來求皇帝。

    現(xiàn)下諸事業(yè)已辦妥,池林安然無恙,且馬上就要出獄,以池小苑對皇帝的厭惡,該避之不及才對。

    趙珩懶得探究為何短短幾十日就讓池小苑心意大變,“告訴他,他兄長無恙關(guān)乎國法,而非人情,他不欠朕,無需想著如何報償。”

    韓霄源道:“是。”

    即便知道陛下性情不同以往,依舊有些納罕。

    當(dāng)日池小苑執(zhí)意不肯,陛下不愿意罷手,而今池小苑甘愿侍奉,陛下卻興致全無。

    韓霄源自小就凈身入宮,對情事可謂一竅不通,只覺人心古怪,倘唾手可得,反倒不屑一顧了。

    猶豫了下,又說:“只是,奴婢等發(fā)現(xiàn),似還有人盯著池公子。”

    趙珩漫不經(jīng)心地問,“誰?”

    不等韓霄源作答,便聽皇帝輕笑了聲,雖是疑問,可預(yù)語氣篤定,“姬循雅的人?”

    當(dāng)真是活了兩世的人,有如鬼類。

    陰魂不散。

    繞在頸上,越收,越緊。

    窒息難捱,卻又,無法反抗。

    被這樣細(xì)密地,一舉一動都要監(jiān)視著,趙珩雖有惱火,但更多的則是,生出了難以言說的亢奮之感。

    韓霄源頭垂得更低,“是。姬將軍的人盯得極緊,池公子又年歲尚輕,喜怒皆掛在臉上,心思為人所知。”

    趙珩霍地抬眼,“你的意思是,池小苑的心思,姬循雅知道了?”

    “若姬將軍的人回稟得詳細(xì),奴婢以為,將軍已明了。”

    趙珩一驚。

    無論是此世,還是彼世,姬循雅都不是很有耐性的人,大權(quán)在握,不容置喙,這種人想做什么,立刻就要去做,本就不需要太多耐性。

    上回倆人分別時俱有怒氣,姬循雅能忍著幾十日不來同他“敘舊”,除了公事繁雜的緣故外,趙珩都要感嘆一句姬將軍耐心漸長。

    忍了月余,今日堪堪在他面前露了行跡,但依舊未出現(xiàn)。

    明明已忍耐到至極,又要自虐般地捱著,如一張被拉到了極致的弓,弓弦死死地繃著。

    只等——“嗖”地一聲箭出角弓,直中獵物要害。

    或者,生生繃斷!

    趙珩立時道:“去池小苑那。”

    他與姬循雅兩個人你來我往勉強(qiáng)算得上滿足別樣嗜好,樂在其中。

    趙珩樂在其中。

    帝王登基后,除卻堆積成山的國事要處理,在偶爾可得喘息的余暇,趙珩最喜歡的兩件事,一是狩獵,二是馴馬。

    狩獵不同于皇族每年秋日的圍獵,獵物早已養(yǎng)好,四處俱以木欄鐵網(wǎng)圍起,圈出偌大的一塊野地,供宗親大臣騎馬彎弓射獵取樂。

    狩獵要等,仔細(xì)地探查到野獸的蹤跡后,慎之又慎地等待。

    等待獵物出現(xiàn),一擊斃命。

    射出箭只需要須臾之間,而等待,往往需要數(shù)個時辰,乃至一整天。

    馴服烈馬更得有遠(yuǎn)超常人的耐性與手段,趙珩恰好,極有耐性。

    但池小苑不同,他是局外人,陰差陽錯之下才卷入其中。

    面對一個瘋子,于趙珩而言是有趣,對池小苑來說就是要命了。

    還是一個滿腔怒意與妒火交織,忍了幾十日已快忍無可忍的瘋子!

    池小苑要如何感謝,不需細(xì)思便已昭然若揭。

    此舉,簡直同餓得雙眼碧綠,卻守著獵物不肯下嘴的頭狼口中奪食無甚區(qū)別。

    韓霄源聞言立刻掀開竹簾,“快,到池小苑處!”

    有韓霄源的催促,車馬駛得極快,加之安置池小苑的宅子同在寧安坊,不足二刻,車馬疾停。

    趙珩徑直下車。

    剛下車,便見一眉目秀麗的小美人站在門口,他大約是等得心焦,才守在外面等消息,乍見趙珩,滿目焦慮都化為了欣喜。

    “公子。”池小苑柔聲喚道。

    趙珩見他活生生且完整地站在自己面前,心情一松,含笑道:“池公子。”

    皇帝生得一雙含情脈脈的眉眼,眸光清亮明媚,含笑看人時,當(dāng)真仿佛滿心滿眼只此唯一。

    池小苑怔然幾息,從前這位趙公子對他糾纏不休,他只覺得此人面目可憎,現(xiàn)下不知什么緣故,可能因?yàn)樗谧约盒珠L之事上的鼎力相助,卻不求回報,他不過被趙珩笑看須臾,耳下竟覺發(fā)燙。

    池小苑慌張地垂了下眼,“公子能來,我喜不自勝,”他偏身,“公子請。”

    趙珩眸光一轉(zhuǎn),見四周并無異樣,遂笑答,“好。”

    池小苑引趙珩進(jìn)去。

    韓霄源緊隨其后,池小苑滿面笑意在接觸到韓霄源后一僵。

    他實(shí)在有些怕這位形貌特殊的侍從。

    大門很快就被下人關(guān)上。

    趙珩環(huán)視了圈,但見這宅邸雖不大,但勝在宅院幽深,鬧中取靜。

    池小苑本意想請趙珩入內(nèi)院,奈何這形貌俊美風(fēng)流的漂亮公子今日卻不解風(fēng)情,往梨樹下一點(diǎn),笑瞇瞇地說:“我瞧著在這處喝茶便很好,清風(fēng)徐來,吹得人也涼爽。”

    池小苑只得道:“就依公子所言。”

    就在梨樹下擺桌案茶爐。

    韓霄源派來的人辦事皆十分利落,過了片刻,就已擺放妥當(dāng)。

    二人分兩邊跪坐下。

    池小苑坐得端正,抬腕拎起茶壺,將水注入杯中。

    水汽裊裊。

    他比一般男子要消瘦些,又因日日擔(dān)憂兄長,食不下咽,臉比先前去求趙珩時更小了些,垂眸倒茶,望之,很有幾分體不勝衣的羸弱之美。

    凈杯,再倒茶。

    池小苑不敢抬頭,他能感受到趙珩一直在看他的方向。

    看得太專注,池小苑耳垂愈發(fā)紅,連帶著白皙的脖頸都要燒起來。

    雙手將茶送到趙珩面前。

    對方接過,笑道:“多謝。”

    池小苑道:“不敢承公子一句謝。”

    他往后退了些,“若非公子相救,不僅我家財皆要散盡,連我兄長的性命都保不住,家破人亡就在眼前。”他俯身,畢恭畢敬地朝趙珩下拜,話音微帶一些顫抖。

    趙珩不動聲色道:“池公子多禮。”

    他的注意力落在池小苑身上,池小苑一手貼地,以額頭點(diǎn)在手背上,另一只手卻壓在小腹的位置。

    這是一個很古怪的姿勢。

    以皇帝陛下御宇的經(jīng)驗(yàn),池小苑莫非想要……行刺?

    趙珩突然覺得今日來得也不算十分無趣。

    “我先前說過,詭寄之事昭朝各處皆有,絕非池公子兄長個案,此乃國之頑疾,必得除之,”趙珩平和地說:“皆因國法,而非與池公子的私情,你不必謝我。”

    語調(diào)一如既往地平和溫和,卻令池小苑如墜冰窟。

    其中并無分毫情意。

    池小苑顫著深吸一口氣,答道:“此事于公子而言是舉手之勞,于我而言卻是如天之恩,我但有氣息尚存,一日不敢忘懷。”

    下一刻,他壓在小腹上的手動了。

    趙珩瞇起眼,端起茶杯往唇邊一送,茶水微微濡濕唇瓣。

    “公子非比尋常,白龍魚服。”雖然先前這位趙公子就暗示過自己身份不俗,但池小苑覺得以此人的行止,充其量也就是個富貴人家被慣壞了的少爺,后見明遠(yuǎn)新政,池小苑震悚,原來他當(dāng)真沒有說謊,身份竟貴重到了可以直達(dá)天聽的地步。

    再一想他說自己姓趙,說不定,是哪位近支王爺!

    “便是我傾盡家財奉上,恐都難以入公子之眼,”池小苑仿佛下定了天大的決心,伸手一扯,“我無所有,唯能以身侍君,以報答君恩一二。”

    原來,他一直壓著的地方是衣帶。

    他所著的衣袍從外來看,與尋常袍服無異,然內(nèi)里卻極簡單,并無許多墜飾,腰帶不知用了何種法子系好,輕輕一抽,便隨外袍一道滑落。

    守在不遠(yuǎn)處的韓霄源瞳孔巨震。

    他方才還未自己猜到了陛下來,是為了池公子安全這個心思而沾沾自喜了幾息,乍見池小苑脫衣,腦子轟然炸開。

    韓大人絕望地閉了下眼,有種今夜不能善了的預(yù)感。

    皇帝陛下顯然也是如此覺得的,他此刻倒寧可池小苑從懷里掏出一把匕首。

    但趙珩并沒有感受到那抹揮之不去的陰冷。

    他稍稍松了口氣,而后猛地反應(yīng)過來。

    朕為何要怕?

    莫說朕與池小苑清清白白,就算不清不楚,又干姬循雅何事?

    池小苑只著一件雪白里衣,跪俯在地,脊背微微顫抖著。

    望之,像一只受縛的羔羊,只等,屠刀落下。

    也或許,持刀人心生憐惜。

    一滴冷汗,順著他白皙的面頰落下。

    趙珩只看了一眼便轉(zhuǎn)開視線,“霄源,過來。”

    韓霄源被他喊得頭皮發(fā)麻,快步上前,“公子。”

    “天冷,將衣服給池公子披上。”趙珩淡淡吩咐。

    池小苑是個美人不假,且是個秀麗的、手無縛雞之力,絕不會忤逆反抗趙珩的美人,但他對男子實(shí)在興趣不大。

    若他真喜歡男人,前世那些故友臣下,何所不可?

    哦,除了姬循雅。

    且今日他若接受了池小苑的示好,來日被有心人知曉傳揚(yáng),便會說皇帝在明遠(yuǎn)推廣新政,非為革除積弊,卻是為了哄心上人的一己私欲。

    既為君上,百年后青史中,他絕不會允許再出現(xiàn)有損帝王威儀聲名的污點(diǎn)。

    “公子……”池小苑剛開口,眼淚便如珠子般地滾落。

    韓霄源趕緊拿起外袍,正欲往池小苑身上披。

    動作卻猛地一頓。

    因?yàn)椋喙鈨?nèi),出現(xiàn)了一道人影。

    修長挺拔,樣貌卓然。

    可惜,殺氣騰騰。

    “陛下。”

    這滿身煞氣的美人柔聲開口,聲音動聽得恍若玉鳴,每一個卻仿佛都含著血腥氣,一字一句,聽得人不寒而栗。

    薄唇上揚(yáng),是個很恰好好處,多一點(diǎn)都沒有的微笑。

    他掃過衣衫半解的池小苑,后者雖不知他的身份,卻還是被他身上的兇煞戾氣震懾得瑟瑟發(fā)抖。

    又聽聞此人喚趙珩陛下,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此刻哪里再敢出聲。

    姬循雅溫柔地問:“臣是不是攪擾了陛下的雅興?”

    第067章 第六十七章

    先前幾次見面都在談公事, 或崔撫仙同在,或馮延年同在,趙珩便是再喜歡姬將軍的臉, 也尚未癡迷到公私不分的境地, 縱然偶爾會看向姬循雅, 亦不過轉(zhuǎn)瞬即逝。

    今日好不容易能正大光明、仔仔細(xì)細(xì)地看,欣賞了須臾,才笑道:“將軍明知故問。”

    話音未落,池小苑只覺面前被趙公子喚作將軍的人身上氣韻愈發(fā)陰沉可怖。

    纖細(xì)的腰身顫顫。

    韓霄源快速看了眼談笑自若的陛下,又看了看滿目森冷的姬將軍,眼疾手快地扯過池小苑脫下的外袍, 往他身上一披, 隔著衣服將他拖走。

    池小苑一張漂亮的小臉慘白,顫聲道:“他是陛,陛……”

    原來明遠(yuǎn)一案查得如此快不是因?yàn)檫@位趙公子能夠直達(dá)天聽,而是他,就是“天”本身!

    韓霄源聲音壓得極低,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了兩個字, “閉嘴。”

    神仙打架,他們這些凡人最好的出路就是讓自己看起來不存在!

    池小苑被韓霄源拉得一個踉蹌,這時候卻什么都顧不得了, 面無人色地隨韓霄源疾步退出去。

    不過須臾, 庭院內(nèi)寂靜得落針可聞。

    姬循雅環(huán)視了一圈院中景致,見此處陳設(shè)雖不奢華,亦十分清雅, 顯然費(fèi)了主人不少心思,且宅院在興寧坊, 位置極佳,心中說不出何種滋味,只淡淡道:“院子不錯。”

    要裝得滿不在乎,偏偏黑眸一眼不眨地盯著自己,趙珩端起茶,笑道:“金屋藏嬌,自然要選個好地方。”說著,就要把茶往唇邊送。

    下一刻,姬循雅驟然俯身。

    那股詭異的血腥味不知何時染上了趙珩慣用的龍涎香,腥甜交織,陰沉沉地?fù)涿娑鴣怼?br />
    乍然與姬循雅冷沉漆黑的眼眸相撞,趙珩清晰地看到了其中不加掩飾的怒火與,欲望。

    頭皮立時發(fā)麻,喉結(jié)滾動了下,趙珩扯開抹笑,“怎么這樣看著朕,”他伸手,差點(diǎn)便要撫上姬將軍近在咫尺的面容,卻被姬循雅偏頭避開,“景宣。”

    趙珩身上卻不全是龍涎香,香氣沉郁,聞著莫名讓人心靜——是燒給死人的香紙,日積月累,熏透了房間后,人進(jìn)入其中后,不經(jīng)意間染上的氣味。

    姬循雅眸光愈沉。

    崔平寧。

    不過是個死人,再活一世,還能讓皇帝念念不忘。

    如果身死,姬循雅垂眼,就能讓趙珩心心念念的話……旋即反應(yīng)過來,為自己荒唐冷笑一聲。

    姬循雅抬手。

    趙珩身體瞬間繃緊,一手看似極閑適地握著茶杯,將送到唇邊,一手卻本能般地掩在長袖中,手指微蜷,只等薄刃滑入掌中。

    面對姬循雅,實(shí)在令他分毫也放松不得。

    如與野獸共處囚籠。

    下一刻,姬循雅動了。

    五指極繾綣地貼住了趙珩手中茶杯的另一端,抬眸,朝他微微一笑。

    “咔。”

    容色清麗出塵的美人神情不改,對著帝王,唇角噙著一縷再無辜純善不過的笑意,握杯的動作更優(yōu)雅從容,只不過,青瓷杯壁上頓時映出道道龜裂。

    力道把握得恰好到處,夠杯裂,卻不至碎在趙珩手中

    趙珩輕嘖了聲,沒心沒肺地笑道:“好大的心火啊,將軍。”

    他手一松,茶杯倏然落下,旋即被姬循雅接住。

    姬循雅持杯,貼著杯邊濕潤的痕跡將內(nèi)里水液一飲而盡。

    唇瓣被染得微濕,看上去多了幾分血色。

    趙珩握刀的手陡然收緊。

    茶杯隨后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脆響,“啪”地一聲,猛然間四分五裂。

    姬循雅慢悠悠地松手,彎了彎眼眸,溫聲告罪:“臣不慎,請陛下降罪。”

    趙珩愛彎眼笑,兩人先前日夜相處,就對彼此的小習(xí)慣也有了些影響,姬循雅便偶爾也這么笑。

    區(qū)別在于,前者如此,眸光瀲滟,盡顯明艷,后者如此,則……如野獸想要獵物放松警惕時的故作無害一般。

    生得再漂亮,也抹不去姬循雅身上那股深入骨肉的兇煞血?dú)狻?br />
    趙珩也笑,“裝模作樣。”

    話音未落,霍然出手,一把扯住姬循雅的領(lǐng)口。

    “刷拉。”

    衣料擦磨。

    后者似乎毫無防備,任由對方將自己拽到他面前。

    趙珩的手就卡在他喉間,他被迫垂頭,與之對視。

    眼中所有激烈的情緒都被竭力壓下,唯余一派清潤的柔和。

    整個人聽話得近乎馴順。

    因姿勢的緣故,帝王雖仰面,卻無半點(diǎn)柔弱之態(tài),下頜微揚(yáng),顯得睥睨至極。

    一紙之距,趙珩身上甜暖的香氣源源不斷地侵入感官。

    明明是最尊貴溫暖的氣味,卻隨著吸入,燒得全身都發(fā)燙。

    血液洶涌地在四肢百骸游走,姬循雅溫馴地垂眸,如小扇般濃密纖長的睫毛輕顫。

    竭力地壓住眸中可怖的血色。

    然而開闔之間,隱隱可見一片血絲,猙獰又綺麗。

    姬循雅柔聲說:“臣字字出自真心。”

    趙珩仰頭。

    就在對方將欲狠狠咬上面前這瓣唇時,兩根手指卻壓住了他的唇,指尖輕柔地臨摹唇線的弧度,似戲弄,又如同褻玩。

    帝王高高在上,仿佛永遠(yuǎn)勝券在握,不染纖塵。

    越是這般目無下塵,肆意把玩人心的模樣,越容易,勾起某些極陰暗下作的隱欲,想看他,若時局超乎掌控,他又要露出何種表情。

    會不會崩潰得,連哭,都難以發(fā)出完整的氣音?

    姬循雅抬眸。

    極力裝出的柔婉與眸中陰暗的血色輝映,愈顯詭魅。

    纖長的手指碾壓,似一道止咬的束具。

    趙珩看著姬將軍岌岌可危的偽裝,忍不住笑出了聲,“將軍膽大妄為,再大逆不道的事情朕都置若罔聞,豈會因一尋常器物,降罪于將軍?”

    姬循雅啟唇,隱隱可見尖尖犬齒。

    滿口森白。

    姬循雅啞聲說:“陛下寬仁。”

    冰涼的手指順著右臂向上,堪堪停在腕處,收攏,攥緊。

    趙珩愛憐地摸了摸姬循雅的唇瓣,動作溫存,仿佛眼前人并非筋骨強(qiáng)悍的武將,而是一羸弱易碎的奇珍。

    而后揚(yáng)手,毫不猶豫地將他的臉推開。

    腕上力道更緊。

    趙珩仿佛看不到姬循雅身上不斷高漲,幾乎要形成實(shí)質(zhì)的陰暗情緒,“此處不是說話所在。”他起身,笑看姬循雅,將手腕往前送了送。

    仿佛,在請旁人將他束住似的。

    姬循雅眸光驟沉,剎那間,暗欲洶涌。

    “回京這么久了,朕還不知道將軍的家宅在何處,”趙珩抬手,往姬循雅臉上輕輕一拍,“將軍要把朕銜到哪里,朕由卿意。”

    不等他說完,便被拽起就走。

    步伐穩(wěn),卻極快,幸而趙珩身量高挑,腿還不算短,堪堪與姬循雅并肩。

    趙珩沉默片刻,終于笑出了聲。

    姬循雅扭頭看他。

    趙珩覺得自己有必要為在此時此刻發(fā)笑給姬將軍一個還算合理的解釋,他本想說話,但沒忍住,剛開口,噗嗤一下又笑了。

    姬循雅濃黑的眼睛眨也不眨,緊緊地盯著他。

    趙珩顫著吸了兩口氣,竭力壓住笑意,“朕,朕還以為……”

    二人經(jīng)過守衛(wèi)。

    守衛(wèi)俱垂首而立,權(quán)當(dāng)看不見皇帝與本該同他不死不休的臣下的親昵舉止。

    “以為什么?”

    趙珩揚(yáng)唇,“以為你會抱著朕。”

    他的這位姬將軍于情事可謂一竅不通,不解風(fēng)情太過,反而顯得沒那么可惡。

    姬循雅:“……”

    由于實(shí)在不明白趙珩說的到底好笑在何處,姬循雅更愿意相信趙珩騙他,不過在轉(zhuǎn)移話題而已。

    然而趙珩下一句就語帶期待地說:“朕還沒被男人抱過呢。”

    站在不遠(yuǎn)處的韓霄源韓大人聞言神色微變,趕緊低頭,以防自己仿佛見鬼了的表情被這二位看見。

    姬循雅看了眼趙珩,又迅速別過頭,語調(diào)溫柔地說;“不知廉恥。”

    趙珩心平氣和,“朕只是說說就不知廉恥,有些人夜夜窺伺朕入寢,”他忽地往姬循雅頸間一湊,“那該是正人君子了?”

    語畢,笑著轉(zhuǎn)身欲走。

    下一息,腰間驟然被大力攔住。

    他毫無防備,腿還在向前走,身體卻已經(jīng)被帶得往后,砰地一下,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撞上姬循雅。

    趙珩被磕得笑容發(fā)僵。

    姬循雅拎他就如拎一床棉被,輕松無比地將他攔腰抱起,按在自己懷中。

    動作行云流水,若非被晃得眼前黑白交錯閃閃發(fā)光的是趙珩自己,他很愿意贊一句姬將軍,“好身手。”

    加之趙珩身量高挑,在姬循雅懷中就顯得憋憋屈屈,兩條無處安放的長腿隨著姬循雅拎他的動作晃來晃去,“姬循雅。”他咬牙喚道。

    方才升起的旖旎心思頃刻間煙消云散。

    姬循雅低頭,趙珩此時暈得眼前似云山霧罩,看眼前人,真有幾分出世的仙姿。

    “陛下,”有幾縷黑發(fā)垂落,若有若無地擦過趙珩的下頜,“臣在。”

    趙珩升起的怒氣稍減。

    姬循雅抱他出門,正要上馬,趙珩就用腿往他背心處輕輕磕了下,這具身體羸弱,他被晃兩下都覺得頭暈,身上不適,說話就比平時直接不少。

    扯住姬循雅垂下的長發(fā),趙珩柔情似水地說:“敢當(dāng)街縱馬朕就殺了你。”

    “臣在內(nèi)廷尚且縱馬馳騁,”姬循雅最喜歡他這幅模樣,死,還未至,但活得,也不很好,半張臉緊緊貼著自己的心口,看著仿佛很依賴,很堪憐似的,“何況街市。”

    趙珩正要開口,姬循雅就掀開車簾,將他送進(jìn)去。

    幸而姬將軍還想著他只是一具空有其表的漂亮架子,沒直接給他扔進(jìn)去,輕拿輕放,動作堪稱溫柔。

    車夫被換作姬循雅的親信。

    姬循雅上馬車。

    趙珩依舊保持著進(jìn)來時的姿勢,半死不活地仰面躺著。

    聽到聲響,趙珩勾勾手,“過來。”

    姬循雅膝行上前。

    剛到趙珩身邊,便被攔住腰肢,順勢枕在他膝上。

    姬循雅雖對皇帝的親昵習(xí)以為常,卻還是皺了皺眉。

    帝王散漫無拘,又不識得中原禮法教化,同他這般關(guān)系復(fù)雜的夙敵都能這般親密,若是親近之人,又當(dāng)如何?

    “陛下。”隔著車簾,韓霄源喚道。

    趙珩半掀眼皮,看了眼姬循雅,移開目光后,才道:“朕與姬將軍還有要事要談,卿等且先自回宮。”

    韓霄源直覺今日之事未必能善了,但趙珩說得篤定,他只得應(yīng)道:“是。”

    待趙珩說完話,車馬轆轆向前。

    趙珩尋了個舒服的地方躺著,半闔上眼,“明遠(yuǎn)郡清查后,田土比先前增加了六成。”

    手指勾住趙珩耳下的頭發(fā),曖昧地繞著圈,姬循雅答得漫不經(jīng)心,“成效斐然。”

    “是,”趙珩道:“既然立竿見影,就該推行至整個北邊,”他眉尖蹙了下,“輕些。”沒什么怒氣地斥了句,“既然在北,當(dāng)首選毓京。”

    姬循雅笑,“如此,陛下家的那些宗親貴胄必將首當(dāng)其沖。”他垂首,低語道:“好大義滅親啊,陛下。”

    “既為宗親,更該做出表率。”趙珩眼皮也不抬。

    因先前幾次政變,齊國宗室凋零,至趙珩登基后,人數(shù)依舊不多,但近三百年過去了,當(dāng)年為數(shù)不多的宗親,而今在宗籍上的,便有十萬之巨,宗親不事生產(chǎn),不許種地經(jīng)商科舉參軍,一應(yīng)由朝廷供養(yǎng),每年光撥給宗親的銀錢便有百萬之巨。

    其名下有朝廷分發(fā)的田土,給佃戶耕種,年末收成則歸他們,且,無需交稅,明州、毓京的不少大商賈,都愿將地寄掛在宗親名下,一則更安全些,二則是將銀錢換個行賄法,也能討其歡心,或得些便利。

    這么一堆忝居尊為,食君之祿,不能分君之憂的宗室子弟,趙珩怎么看心氣都難平。

    “況且還與臣勾結(jié),”姬循雅冰涼的手指貼上趙珩的眉心,“欲改朝換代,又對臣多有逢迎之舉,陛下更容不下。”

    趙珩被揉得悶吭一聲。

    “唔……”他喘了口氣,“即便無濟(jì)世之臣,能令朕省心也是好的。”

    既錦衣玉食開支巨大,又于國無功,還時時刻刻想著勾結(jié)逆臣,換個與他們親近的皇帝上位,趙珩就算是圣人也容不得。

    更何況趙珩,根本不是圣人。

    看他愜意得流露出幾分倦懶,姬循雅俯身,差一點(diǎn)便貼上趙珩的唇。

    他微微一笑,低聲道:“陛下就不怕,局面失控,引火自焚?”

    趙珩掀開眼皮,含笑道:“將軍,你我眼下休戚與共,你與其盼著朕身死,不如祈禱朕萬世為天子。”

    抓住姬循雅為他揉頭的手,五指強(qiáng)硬地插-入,帝王笑顏粲然奪目,“畢竟,夫榮妻貴呀。”

    第068章 第六十八章

    或許是趙珩與他五指相扣的親密, 也可能是夫榮妻貴四個字等于變相承認(rèn)了他們二人的關(guān)系,姬循雅心情微妙地上揚(yáng)。

    再上揚(yáng)。

    “正是因?yàn)榉驑s妻貴,”姬循雅柔聲道:“臣才要勸陛下, 慎之又慎。要么不做, 要么……”話未說完, 額頭與之親昵地相貼。

    趙珩道:“要么如何?”

    “要么將他們盡數(shù)殺了。”姬循雅輕描淡寫地說,若馬車內(nèi)此刻還有第三個人在,恐怕都要聽得遍體生寒。

    那是人命,且無論怎么算,都是趙珩的后嗣、皇帝的至親!

    趙珩危險地瞇了下眼睛,很快卻又放松地笑了, “雖有用, 但此舉未免暴虐太過,朕若真按循雅之言做了,到那時宗室動蕩,朕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他現(xiàn)下還沒有殺了自己全家的打算。

    姬循雅以面頰柔順地貼上趙珩的手掌,語調(diào)如同夢囈般喃喃,“陛下還有我。”

    即便知曉此人瘋癲, 趙珩還是心念微蕩。

    連姬循雅都不相信,可上一世趙珩對他的動心不是假的。

    見而忘俗,不過如此。

    姬循雅溫和清雅的聲音繼續(xù)從他手邊傳來, “況且, 他們背叛陛下一次,今朝若輕輕放過,便會再有下次, 唯有嚴(yán)懲,方能以儆效尤。”

    趙珩失笑, 忍不住拍了拍姬循雅的臉,提醒道:“循雅,你莫不是忘了,當(dāng)日與宗親們商議廢了朕,欲令立新帝的人是你?”

    可憐宗親貴胄們還以為尋到了新靠山,卻不知他們心心念念的倚仗,此刻同皇帝提議,要將他們盡數(shù)斬盡殺絕。

    奈何這些廢物之中有許多不僅與趙珩同姓同宗,更在三族之內(nèi),趙珩以國法處置之,除非不連坐,不然怎么殺都能殺到自己。

    “那陛下,”他微微仰面,任由趙珩的手從他的臉滑落到頸間,喉結(jié)滾動,“就將臣處以極刑。”

    “尚不至于此。”趙珩聽姬循雅殺氣騰騰的話立時反駁。

    他心中暗道可惜。

    趙珩與姬循雅性情可謂天淵之別,少有的共通之處便是那尋常人難以接受的占有欲與操控欲。

    譬如姬將軍總想將皇帝禁錮起來,生死不論,只面對他一人便好,趙珩亦希望姬循雅性情柔順可愛,居于他蔭蔽之下,被他保護(hù)。

    受他操控。

    姬循雅溫柔地說:“陛下,有臣做例,你難道不怕重蹈臣的覆轍?”唇角蹭過趙珩的手指,弄得他心緒輕飄飄的,不可明說的愉快充盈胸口,“諸卿既叛陛下,陛下又何惜殺之?”

    他笑容愈發(fā)粲然,吐出的話卻令人毛骨悚然。

    趙珩當(dāng)年親眼看到延藥臺下面漂浮得姬氏宗親貴胄的人頭堵住了曲水入池的水道,聽他主動提起舊事,濃烈得令人窒息的血腥氣仿佛縈繞在鼻尖。

    后來姬景宣身死,曲池內(nèi)的人頭數(shù)年未清理安靜。

    到過曲池的人皆說,曲池內(nèi)的延藥蓮,比其他地方開得更盛,更艷。

    趙珩二指捏起姬循雅的雙頰,往上一抬,輕嘖了聲,“將軍啊將軍,大煞風(fēng)景。”

    “臣這是為陛下著想,許高官厚祿,換幾個一文不值的廢物,”姬循雅微笑,口中尖齒若有森白閃過,“臣為陛下省了好些祿米。”

    趙珩知道他在說當(dāng)年自己以重金誘其近臣勸降之事,真心實(shí)意道:“那朕多謝你。”

    “臣與陛下同生共死,臣自然要為陛下多打算。”姬循雅聲線愈發(fā)溫柔,柔和得令趙珩身上發(fā)麻。

    主要是頭皮發(fā)麻。

    陰冷在姬循雅眼中轉(zhuǎn)瞬即逝,他實(shí)在不明白,姬氏宗正那個廢物怎么就值得趙珩許正二品的祿位。

    但轉(zhuǎn)念一想,趙珩以重利誘宗正,無非是想宗正勸他來降。

    歸根結(jié)底,皆可算是為了他——為了他死。

    趙珩隨口夸道:“卿賢德,朕心甚慰。”

    而后是一陣沉默。

    公事先前已經(jīng)談完,眼下竟無話可說。

    兩人相識兩世,已對彼此的性情習(xí)慣了如指掌,先時兩軍對壘,一點(diǎn)細(xì)節(jié)或能決定戰(zhàn)事輸贏,于是關(guān)于他們兩個那點(diǎn)少為人所知的小嗜好與秘密,都被匯集成文冊,擺放在彼此案頭。

    了解對方到極致,就問無可問。

    至于趙珩未做國主前那些年少恣意風(fēng)流的過往,姬循雅猜得出,更不想聽。

    于是相顧無言。

    趙珩看姬循雅神色也算寧靜,猜他未必會突然發(fā)瘋,便放慢慢放下戒心,闔目養(yǎng)神。

    姬循雅就靜靜地望著他。

    見他胸口起伏逐漸平穩(wěn),姬循雅伸手,輕輕搭上趙珩的脖子。

    手指力道不大,卻很緊。

    手指冰冷光滑,觸感與被蛇纏住脖頸無異,且,還在不斷向內(nèi)扣緊。

    呼吸越加艱難。

    趙珩不得已睜開眼,艱澀地吸了口氣,“你……”

    姬循雅柔情似水地望著趙珩。

    若忽視他殘暴的動作,只看這雙眼睛,當(dāng)真是情深繾綣。

    趙珩與姬循雅對視,見其眸光一派脈脈溫情,只在轉(zhuǎn)睫間,尚有點(diǎn)未被完全掩飾的猙獰欲望一閃而過。

    “循雅,”趙珩啞聲道:“昭律有明文,殺至親者與禽獸無異,比殺尋常人更要重罰。”被掐著喉嚨還不忘挑起姬循雅的下頜,眼中掠過一抹欣賞。

    揚(yáng)唇,笑瞇瞇地說:“殺夫,是要秋決的。”

    再親昵隱秘不過的稱呼被信口道來,其中很難說皇帝究竟有幾分真意。

    姬循雅略松力,伏下身,笑問道:“殺妻呢?”

    “也秋決。”趙珩仰面,順勢在他唇上親了一口,又心滿意足地躺了回去,“你想清楚,莫要以身試法。”

    姬循雅眼中暗沉更重,“多謝陛下警醒,臣一定,謹(jǐn)言慎行。”

    趙珩又閉上眼。

    姬循雅正要低頭,趙珩便偏頭,換了個姿勢躺著。

    “好遠(yuǎn),”趙珩聲音中帶著些倦意,“景宣的府邸莫非在京郊嗎?”

    姬循雅點(diǎn)點(diǎn)頭:“是。”

    趙珩:“……”沉默幾息,“以后若有急事,卿可宿在宮中。”

    不然往來宮中與京郊辦公,實(shí)在太浪費(fèi)時間,有這個功夫,不知夠看多少本奏疏!

    雖然姬循雅已夜夜宿在宮中,今日卻第一次得趙珩親口允準(zhǔn),他雙眸不自覺地彎了彎,“多謝陛下。”

    再去看趙珩,后者已經(jīng)雙目輕闔。

    姬循雅靜默片刻,目光巡游過趙珩的臉,皇帝不知飯都吃到哪里去了,怎么養(yǎng)也不見胖,血?dú)饪粗琅f不足,且素日體力精力都不濟(jì),這一個月多勞頓,身體乍然如此疲倦,一時難以適應(yīng),連眼下都微微泛青。

    最終只抬手,輕輕按上趙珩的太陽穴。

    力道恰到好處,不輕不重,趙珩喟嘆了聲,又將身體轉(zhuǎn)過來。

    一路再無言。

    待到將軍府邸,日頭已西沉。

    趙珩半醒半寐,也不知過了多久,方聽到姬循雅在自己耳畔輕聲喚道:“陛下,到了。”

    趙珩嗯了聲,不太清醒地睜開眼。

    他意識有些昏沉,行動比先前都遲滯不少,慢吞吞地起身,不同于平時的狡黠,人莫名地透出股乖巧。

    看得姬循雅心意微動,先下馬車,伸出一只手,扶住趙珩。

    趙珩任由姬循雅將他半扶半抱下馬車。

    “陛下既然困倦,就該在宮中好好歇息,”想到今日趙珩特意出宮見崔撫仙,姬循雅剛剛還柔和的語調(diào)不自覺間籠了層冰渣,“何必親自出宮見崔相。”

    趙珩抬眼,只看著姬循雅笑。

    姬循雅以為趙珩辯無可辯,冷笑了聲,“陛下笑什么?”

    趙珩懶得厲害,沒骨頭般地掛在姬循雅身上,語氣里帶著些模糊的笑音,“將軍,若朕今日不出宮,怎么見得到卿?”

    姬循雅扶他的手略略收緊。

    不料趙珩還不適可而止,伏在姬循雅肩頭,笑得懶散又開懷,“朕出宮非為見崔相,而是為了,”

    話未說完,便被一只手捏起臉,趙珩對上后者陰欲翻滾的眼睛,非但不避,卻不知死活地含笑道:“見你。”

    語畢,頓時天旋地轉(zhuǎn)。

    趙珩毫無防備,一驚,差點(diǎn)抽刀相向。

    姬循雅竟如先前趙珩要求的那般,將他攔腰抱起。

    好歹這次沒有撞上,趙珩有瞬間失重,將刀往袖袋里一扔,順勢摟住了姬循雅的脖頸。

    “撒謊。”姬循雅冰冷的聲音從他上方傳來。

    蒼白如雪的頸間青筋鼓起,主人仿佛在竭力忍耐著什么,但見那處經(jīng)脈微微跳動。

    聲音冷若寒冰,卻隱隱能聽到些異樣的熾熱。

    似冰下,還有熔巖流淌,假使打破薄冰,高熱之下,必然——死無全尸。

    恰如此刻的趙珩。

    姬循雅寒聲說:“你根本不知道我會出現(xiàn),趙珩,你是在騙我。”

    趙珩眨了眨眼。

    這種無傷大雅,不涉及任何利益往來的言辭,與其說是騙,不如說是哄。

    于趙珩而言,這種甜言蜜語,實(shí)在不需要細(xì)想,便能脫口而出。

    這個認(rèn)知令姬循雅更不愉。

    “將軍。”無言幾息,趙珩看著后者冷若冰霜的臉,低垂眉眼,笑著求道:“是朕錯了,你再原諒朕一回。”

    伏低做小道歉求人更是張口就來。姬循雅冷冷地想。

    姬循雅不再理趙珩,徑直走向面前的宅邸。

    從趙珩的角度看,他的下頜線條繃得極緊。

    為自己安危考量,趙珩強(qiáng)忍著拿手碰他臉的沖動。

    就難得乖順地偏頭,望向?qū)④姼?br />
    僅站在外面,便能看出這處宅邸極大,加之地方僻遠(yuǎn),數(shù)十里內(nèi)再無人煙,唯有松柏森森,時聞鳥鳴,立于此宅門前,令趙珩本能地有些緊繃。

    正門處未懸匾額,連主人家是誰,何等身份官職都看不出。

    趙珩看得微微皺眉,心道他的泰陵恐怕都做不到如此肅靜。

    候在門房的侍從見主人回來,連忙打開大門。

    姬循雅抱趙珩大步進(jìn)入。

    不同與趙珩的身邊人對皇帝與姬循雅的親密還間或流露出幾分壓抑不住的驚訝,此處的侍從只垂首侍奉,連丁點(diǎn)情緒都未泄露。

    既進(jìn)宅邸,趙珩被抱著走了數(shù)百步,心中愈覺不對。

    姬宅已在京郊,遠(yuǎn)離人煙,這處宅邸內(nèi)部更是九曲回廊,庭院幽深,且不知姬循雅什么癖好,將家宅內(nèi)里修得極相似,趙珩記得先前已穿過一道門廊,姬循雅抱著他穿過另一道時,他險些以為自己記錯了。

    這道門廊與上一道形制竟毫無差別,連欄桿上都是逐邪圖。

    不對。

    趙珩目力極佳,掃了一眼便覺有異。

    尋常人家的逐邪圖都是神仙驅(qū)除妖邪,或驅(qū)得妖邪四散潰逃,或以劍架頸,凜然欲刺,姬宅內(nèi)的逐邪圖上,卻以繩索縛住妖物,又步下天羅地網(wǎng)。

    趙珩看得疑惑。

    那豈非將妖邪困在家中了?

    且,誰家門廊上會刻逐邪圖啊,這玩意不該在房梁上嗎!

    當(dāng)穿過第三道門廊時,趙珩終于確定他沒記錯。

    的確一模一樣。

    正常人誰會把自己家建得得監(jiān)牢一般?

    仿佛是故意要將誰困住一般。

    若無人引路,在此地極容易迷失方向,宅邸又占地甚大,恐怕繞幾個時辰都出不去。

    趙珩抬頭。

    姬循雅注意到他的目光,面無表情地低下頭。

    容貌太盛,又毫無人色,看起來像個漂亮的鬼。

    那先前種種,可算是鬼打墻了。

    趙珩為之一哂。

    要多沒心沒肺有多沒心沒肺。

    宅院僻遠(yuǎn)且深,在這種地方,便是扯破喉嚨叫喊,外面都聽不到半個字。

    不過修飾得極雅,望之,很有幾分舊時端重雅正之風(fēng)。

    趙珩向來膽大,今日見了這般古怪的宅院,非但不覺可怖,反而有種果真如此的淡然。

    趙珩將頭靠在姬循雅胸口前,尋了個舒服的地方,“景宣這處,倒是很有野趣。”

    姬循雅清楚他的性子,以刀將肉從他身上片片切下,興許都見不到他面上流露懼色,更不指望他看到這宅子能生畏了。

    徑直走入臥房,單手推開門。

    房中纖塵不染,但一股久不住人的陰冷之氣撲面而來。

    趙珩半掀眼皮,看清房中清凈素雅得幾乎可稱“家徒四壁”的陳設(shè)后,忍不住笑了起來,“不似臥房,倒似囚室。”

    抬眸,正與姬循雅陰暗翻涌的視線相撞。

    趙珩的確膽大包天,此刻依舊不知畏懼。

    先前韓霄源等得了趙珩的命令,不許跟隨,此刻,這棟宅邸里里外外,皆是姬循雅的人。

    倘姬循雅真想對他不利,或殺,或,做何等大逆不道,罄竹難書之事,趙珩連求救都無門。

    可他不怕,還變本加厲地湊到姬循雅耳邊,笑著問:“將軍刻意尋了這么個隱秘安靜的所在。”

    語調(diào)愈低,尾音膩得令人頸骨泛酥,“是要拿朕,當(dāng)人犯審嗎?”

    第069章 第六十九章

    姬循雅面無表情地捏住趙珩的下頜, 往旁邊一掰,冷靜地評析:“不知廉恥。”

    卻微微垂眸,掩住了眼中一閃而逝的情緒。

    趙珩哼笑了聲, “將軍, 朕冰清玉潔的好將軍, ”他攬得更緊,幾乎要黏在姬循雅脖頸上了,“你與朕狼狽為奸,無媒茍合了這么久,怎么不見你羞愧自盡?”

    姬循雅:“……”

    這話能從任何人口中說出來,卻唯獨(dú)不能出自趙珩這個九五至尊之口。

    簡直可謂下流, 姬循雅卻聽得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聲。

    半晌, 才道:“無媒茍合?”

    趙珩的的確確是身上還有一半異族血統(tǒng),也不知是對中原文化認(rèn)識不深,還是對禮法不甚明白,笑著反問道:“不對嗎?”

    頸上青筋道道鼓起,趙珩張口,威脅般地在那處肌膚上流連不去。

    卻沒有咬下。

    濕熱水汽侵蝕著頸間細(xì)膩的皮膚。

    呼吸愈急。

    姬循雅想說不對, 然而他和趙珩的關(guān)系的確算不上正大光明,那點(diǎn)篆刻進(jìn)骨子里的禮義廉恥作祟,又讓他反駁不了茍合。

    趙珩仰面, 笑瞇瞇地欣賞著姬循雅變化莫測的神情。

    在他看來姬循雅實(shí)在太有趣了。

    瘋得厲害, 卻又不夠徹底,姬氏當(dāng)年對姬循雅折磨般的教導(dǎo)和約束,令他即便將自己那一支族人盡數(shù)殺光, 還擺脫不得。

    “將軍,”趙珩悶悶笑道, 聲音有些沙啞,尾音微微上揚(yáng),帶著小勾子似的,“為何不開口?”

    他先前以為姬循雅對情事的抗拒,是因?yàn)橄胝廴杷謪拹号c男子接觸的矛盾之舉,現(xiàn)下看來,更似自虐。

    想觸碰,又被束縛。

    看似不被抑制,實(shí)則早已深入骨血,再活一世,也難以解脫。

    姬循雅對他的欲望,更是如此。

    明明有欲,一次又一次的貼近,逐步降低底線,卻又無法徹底拋卻一切負(fù)累。

    渴求,偏要生生忍耐,難捱至極。

    如自持鈍刀,細(xì)致地、緩慢地磨斷身上每一塊皮肉。

    趙珩看他的目光似嘲弄,又似愛憐。

    姬循雅正要開口,趙珩便輕輕吻住了他輕壓的睫毛。

    后者毫無預(yù)料,不可自控地顫了下。

    這是一個不摻雜任何情欲,更似撫慰般的親吻。

    “將軍,”趙珩含笑,環(huán)著他脖頸,軟聲道:“好可憐啊。”

    姬循雅霍然抬眼。

    剎那間,趙珩仿佛看見了薄冰片片碎裂,熔巖洶涌,所到之處,皆焚為灰燼。

    戒備與亢奮交織,扭曲的快意順著脊背蜿蜒上爬,趙珩笑問:“怎么了?”

    嗓音已經(jīng)有些啞了。

    姬循雅的回應(yīng)是快步進(jìn)入房中,將趙珩往床上一扔。

    說扔其實(shí)也不太妥當(dāng),動作雖兇狠,力道卻極輕。

    姬循雅居高臨下地俯視他,趙珩仰面,即使這個角度,姬將軍依舊好看得驚人。

    每一處線條都精美得仿佛世間手藝最高超的匠人雕琢而成。

    趙珩盯著后者緊抿的嘴唇,其中似乎蘊(yùn)藏著無盡疑慮,眉心微蹙,少有地流露出了幾分示弱。

    趙珩簡直想起身咬上去。

    姬循雅卻立時直腰。

    險些撲了個空的皇帝陛下以手半遮眼眸,說不出是無奈、不耐、□□、怒火還是其他,種種復(fù)雜情緒交織,他居然微笑了下,喚道:“景宣。”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盯著趙珩,緩緩啟唇。

    他問:“餓嗎?”

    趙珩:“……哈。”

    竟被生生氣笑了。

    伸手一指自己的臉,趙珩彎彎眼,眸中卻丁點(diǎn)笑意都無,“餓,將軍,朕饑腸轆轆,朕真的要餓死了。”

    他意有所指,姬循雅卻好像全然不明,平淡地問:“我不長住這,或沒什么吃的,臣取些糕點(diǎn)給陛下墊胃?”

    語氣居然還很歉然,似乎真為沒招待好皇帝而不好意思。

    若非趙珩看得出姬循雅眼底血色被欲望灼燒得濃重,他簡直要懷疑姬循雅是不是有什么隱疾了——雖然姬循雅有隱疾也無妨,他健全齊備便可,但……

    最好沒有。

    趙珩仰面躺在床上,怒到極致語氣中只余笑意,“將軍,你將朕弄到府上,不會只是為了請朕吃飯吧?”

    他若想吃飯,在崔宅,還是在池小苑處哪里不能吃,姬循雅家難不成的有什么瓊漿玉露等著他細(xì)品嗎?!

    姬循雅道:“本是想與陛下徹夜長談,只是……”他俯身,指尖在趙珩眼下一劃而過。

    趙珩瞇眼,一把攥住了姬循雅的手腕。

    掌心滾燙。

    太燙了,灼得姬循雅心口砰砰作響。

    “只是什么?”

    “只是臣見陛下太過疲倦,于心不忍。”姬循雅道:“陛下,你該好好歇息。你這幾日每夜睡不過兩個時辰。”

    趙珩頓了下,想到姬循雅上一世那人神共憤的入寢時間,由衷地問:“將軍比朕起得還早,怎么敢說朕睡得少?”

    他沒問姬循雅為何知道他何時入眠,幾時起床。

    姬循雅手腕一轉(zhuǎn),輕而易舉地從趙珩掌中掙脫。

    他垂眸,看了眼趙珩細(xì)長的手指。

    雖未明說,意思已十分明顯。

    無非是臣身強(qiáng)力壯,少睡一會沒什么,陛下您可就不一樣了,您這幅棱棱的骨架子,若不好好歇息,說不定哪日就真只剩下骨架了。

    趙珩深吸一口氣。

    皇帝難得覺得尊嚴(yán)受到了傷害,奈何姬循雅一個字都沒說,他連反駁都不知該駁什么。

    無從反駁,只得用力閉了閉眼,沉聲道:“快滾。”

    姬循雅非但不怒,還溫和地說:“陛下好好歇息。”

    趙珩往里躺了躺,只覺這床也堅硬,仿佛睡在一塊石頭上。

    趙珩半掀開眼皮,不想看姬將軍過于得意了,道:“床榻雖堅硬,但勝在大。”望著姬循雅稍稍冷靜的神色,繾綣地補(bǔ)充,“也許夠五六個人與朕同床而眠?”

    北澄的風(fēng)俗雖然開放,不過大約還未荒唐到如此境地。

    但不妨礙姬循雅聞言不知想到了何種荒謬的場景,面色微沉,卻露出一個笑。

    這笑里沒什么冷意,好看得晃眼。

    趙珩看他。

    見這再清雅昳麗不過的美人微笑道:“可惜,陛下現(xiàn)在只能一人住了。”

    趙珩彎彎眼,“不急。”

    言下之意無非是,遲早有人與他同床共枕。

    話音未落,姬循雅轉(zhuǎn)身便走。

    身后響起帝王自覺扳回一城,揚(yáng)眉吐氣的聲音,“朕想吃橘絲糕。”

    姬循雅語氣涼涼,“陛下好差的記性,那盒橘絲糕不是賜崔相了嗎?”

    趙珩無言了一息,心道姬卿你怎么無處不在?

    姬循雅畢竟是個善解人意的臣下,提議道:“若陛下想要,臣也可以現(xiàn)在去崔相府中將糕點(diǎn)討回,只是要請陛下多等一會。”

    趙珩更無言。

    姬循雅甚至愿意豁出一張臉和他姬氏幾百年的清名去崔府上討要盒尋常的糕點(diǎn),也不說給自己再買一份。

    遂果斷擺手,“不必。”

    趙珩還要臉。

    姬循雅點(diǎn)頭,溫言囑咐道:“好,請陛下稍稍歇會。”

    趙珩半死不活地嗯了聲。

    門又被關(guān)上。

    趙珩深知姬循雅多疑瘋癲的性情,刻意留神多聽了幾息,不料姬循雅竟真的出門就走了,連上鎖的打算都無。

    趙珩震驚得目瞪口呆。

    先前他雙目失明時,姬循雅都要多此一舉地給他戴上枷鎖,現(xiàn)下他身體康健,這宅子雖說詭異了些,但趙珩若想走,也走得出去。

    姬循雅難道不怕他跑了嗎!

    趙珩又等了片刻,見姬循雅依舊沒有去而復(fù)返的準(zhǔn)備,不得已確認(rèn),姬循雅是真不怕他跑。

    皇帝一時間不知該感慨姬循雅有那么點(diǎn)信任他了,還是要悵然倆人雖還未有肌膚之親,但已經(jīng)乏味得如同同床共枕了幾十年的老夫老夫一般了。

    房間安靜,趙珩反而睡不著。

    隨意環(huán)視一圈,見這間屋子的的確確除了一張床,一個什么都沒擺的書架外再無其他。

    趙珩喃喃,“刑部大獄里都知道給人犯擺張桌案。”

    他正要閉眼,忽覺有點(diǎn)不對。

    既然內(nèi)里空無一物,置書架作甚?

    他雙眸瞬時清明,起身下床。

    連趙珩自己都覺得自己匪夷所思,然而鬼使神差間,他就是想檢查一番。

    便上前,手指劃過書架,仔仔細(xì)細(xì)地搜尋。

    卻空無一物。

    也許是掃撒的下人偷懶,趙珩旁的沒摸到,只蹭了一手灰燼。

    攤開手掌,看見手指上道道灰塵痕跡后,趙珩深覺病得不輕。

    還是姬循雅傳染的。

    他搖搖頭,轉(zhuǎn)身而去。

    “咔咔咔。”

    卻聽腳下石板微顫,趙珩來不及想,迅速退到三步之外。

    垂首但見石板顫動擦磨,不知內(nèi)里用了何種精妙的機(jī)括,竟緩緩地自兩邊分開。

    一道向下蜿蜒的白玉階映入趙珩眼中。

    溫暖高華的香氣陣陣從下吹來。

    趙珩瞳孔猛縮了下。

    他莫非是誤打誤撞地尋到了姬將軍金屋藏嬌的所在?

    理智告訴趙珩絕無可能,與其相信姬循雅真的會愛活人,不如信姬循雅每夜都躺在棺材里抱著遺骨睡覺。

    不過,無論如何,趙珩心道,姬循雅不會發(fā)現(xiàn)后,怒極將他滅口吧?

    那可真是——刺激。

    沉思一息,趙珩踏入。

    頭頂?shù)拇u石又緩緩合上。

    但內(nèi)里并不暗。

    隨著趙珩向下走,但見每五步置一長明宮燈,內(nèi)里鯨脂燭足有小兒手臂粗細(xì),瑩瑩若白玉。

    燭火燃燒,卻不聞半點(diǎn)煙火氣,只有淡淡的暖香。

    趙珩說不震驚是假的。

    他先前還以為姬循已經(jīng)摒棄了人世間除了殺欲和權(quán)欲以外任何關(guān)乎享樂的欲望,乍見此地,可謂大開眼界。

    越往下,那香氣愈發(fā)明顯。

    行幾十步,眼前豁然開朗。

    琉璃寶光映得趙珩深金色的眼眸燦燦生輝,平日里尚能遮掩,此刻,那點(diǎn)異族血脈顯露無疑。

    如一匹矯健強(qiáng)悍的豹。

    琉璃光映得太恰好,仿佛正是為這雙殊于常人的眼眸而置的。

    在看清內(nèi)里景致后,趙珩怔然了須臾。

    一瞬間他很難說清此處到底該是什么地方。

    這間房室中的床看起來比姬循雅臥房中的舒適好些,不,完全是天壤之別。

    姬循雅臥房中那張床和他眼前的這張相比,只能算是幾塊板子。

    床榻上令能工巧匠再細(xì)致不過地雕以蓮花,蓮花成片,卻形態(tài)各異,無一相同,成百上千的蓮花相映,幾乎成了一片蓮海,蓮心之上又嵌著小指骨節(jié)大小的明珠,光極柔和,堪堪能照亮人面,卻不刺目。

    這張床似乎用了烏沉木為骨,淡淡暖香縈繞在趙珩鼻尖,時有時無。

    錦被蓬軟,只看,便能想象出這張床必然軟得足夠令人陷進(jìn)去。

    有幾只明光緞軟枕置于其上,光華流轉(zhuǎn),熠熠流光,外面一匹千金難求的明光緞,在此處只被隨意地拿來縫制軟枕,暴殄天物,不過如此。

    然而,這樣一張華貴無比的床上方卻并非同樣精美的錦繡帳幔,而是——數(shù)十道鐵鏈!

    玄鐵森冷,燭火照耀下,邊緣凝著一層不祥的暗光,足以讓這富貴豪奢的精致瞬間變得異常詭異。

    鐵鏈下垂,每一道上都懸掛著枷鎖,足以從上到下,從喉嚨到腳踝,將人身體上,每一處關(guān)節(jié)都死死扣住。

    而在這間密室內(nèi),除了這張華麗的床外,亦諸如琉璃軟塌,紫檀花架……諸多富麗至極的擺件家飾,鶴首爐口處,有暖香裊裊外溢。

    是,龍涎香。

    所以趙珩很難說,這里到底算什么地方。

    在不遠(yuǎn)處的花架上,擺放著的不是體現(xiàn)主人趣味的飾物,而是一件件,造型靡麗曖昧的器具。

    這里與其說是金屋藏嬌的密室,不如說是華麗的囚室。

    趙珩靜默幾息,忽地生出無盡感慨。

    身為天子,他的確運(yùn)氣過人——讓他碰上真瘋子了!

    此處雖是地下,但或許還有其他通道,空氣流通,并不讓人覺得窒息,只香氣聞多了,隱隱有些頭暈?zāi)垦!?br />
    趙珩轉(zhuǎn)身就走。

    不等他邁出幾步,一只手臂驟然環(huán)住了他的腰!

    趙珩悚然一驚。

    姬循雅?

    昏暗之中,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氣息冰冷得不似活人,令趙珩有一瞬間的恍惚。

    仿佛身后之人其實(shí)非活人,而的的確確,是惡鬼。

    滿腹怨氣,日日徘徊著不肯離去,只等夙仇出現(xiàn),張開滿口獠牙,將對方每一塊血肉都吞吃咀嚼下去。

    他現(xiàn)在,正被惡鬼死死地禁錮在懷中。

    喉結(jié)滾動得愈發(fā)厲害,趙珩笑道:“景宣,”聲音卻泛著磨礪過后的啞,說不清是恐懼還是亢奮,亦或者兩者兼而有之,“是要?dú)㈦逌缈趩幔俊?br />
    冰涼的吐息拂過耳廓,激起一片不可自控的戰(zhàn)栗。

    身后之人緩緩道:“誰是景宣?”

    是,全然陌生的聲音。

    低沉,陰冷。

    帶著股奇異的粗糲和沙啞,聽起來,更不像活人!

    第070章 第七十章

    不是姬循雅?!

    尚不及細(xì)思, 趙珩驟然出手,右肘狠狠頂上后者與他緊貼的小腹。

    這似鬼非人的東西迅捷地往旁側(cè)一閃躲開,不過喘息間, 短刃已自趙珩袖中滑落, 他一把攥住刀柄, 重重向后刺去。

    就在他回身的那一刻,整個密室內(nèi)的燈光倏然熄滅。

    黑暗瞬間將二人籠罩。

    寒光閃爍,鋒刃刺入那人的手臂,他速度太快,仿佛閃避刺向他的刀刃已成了根深蒂固的本能,轉(zhuǎn)睫的瞬間, “刺啦——”一聲, 刀刃卻擦皮肉而過,立時將此人的衣袖割得粉碎。

    趙珩手中的短刃名虺齒,因形狀彎曲若蛇牙而得名,刃身扭曲奇詭,刺入人體再用力抽出,能生生扯下一塊肉。

    會疼, 會躲。皇帝想。

    他興奮地舔了下干澀的唇。

    不是鬼,是裝神弄鬼的人。

    久病虛弱的身體比趙珩想象中得更虛弱,呼吸愈發(fā)急促, 心口狂跳得幾乎令他感覺到眩暈。

    卻并非恐懼。

    而是——興奮!

    一片漆黑中, 同身份不明,但絕非善類的人相距不過三步之遙。

    若有若無的,但比平時更重、更急的呼吸聲近在咫尺。

    他驀地想起前世, 巡游過邊地一部族聽過的故事。

    比之大諸侯國間動輒數(shù)月,乃至數(shù)年, 數(shù)十年的邦交征伐,小部族間的斗爭更頻繁,也更兇蠻殘忍,凡部族之間開戰(zhàn),必是尸骨成山的滅族之戰(zhàn)。

    漂亮而羸弱的男子女子被留下做服侍貴人的奴隸,余者,凡三歲以上,已記事者皆被處死。

    當(dāng)然,也有例外中的例外,那就是其中最強(qiáng)悍,最有傲氣,地位也最尊崇的戰(zhàn)士,倘其僥幸沒能死于戰(zhàn)場而生擒,則會將其投入籠中。

    籠高一丈,長一丈,寬一丈,乃是個四四方方的鐵監(jiān)牢。

    組成籠子的每一根鐵柱上,都鑄著寸長的利刺。

    人與猛獸皆被投入籠中,近在咫尺,面面相覷,無處可逃又休憩不得,利刺插-入皮肉,更激發(fā)出了兇性。

    于是兩廂搏斗,直至人死,或獸亡。

    此時那部族業(yè)已歸齊數(shù)十年,這樣過于殘忍血腥的習(xí)俗便被廢止。

    齊君的小公子在那部族首領(lǐng)誠惶誠恐的陪伴下,親眼見過人-獸廝殺的鐵籠,經(jīng)過數(shù)十年風(fēng)吹雨打,鐵籠早就銹跡斑斑,刺上一片猩紅,不知是銹跡,還是殘存的血肉。

    此刻,趙珩忽地產(chǎn)生了種錯覺。

    似置身籠中,與兇獸面面相覷。

    奇怪的是,趙珩并沒有感受到太多恐懼,血液急劇上涌,他甚至聽得見自己如擂鼓的心跳。

    砰。

    砰。

    砰。

    喉嚨干啞太過,他幾乎從自己口中嘗到了腥氣。

    片刻后,趙珩發(fā)現(xiàn),那不是自己的錯覺。

    是對方身上的味道。

    縈繞在鼻尖的氣味,正是兇獸噬殺了太多活人,身上揮之不去的血味。

    深入骨髓,如影隨形。

    濃烈的血腥氣與龍涎香混合,陰沉而腥甜,仿佛果肉熟到了極致,甜膩得糜爛。

    “哈……”

    趙珩啞笑出聲。

    極致的亢奮險些扭曲感官,漆黑刀刃在手中一轉(zhuǎn),趙珩手指狠狠向刃上摁了下。

    劇痛瞬間上涌,卻喚不回理智。

    就在此刻,面前一道腥風(fēng)驟然襲來。

    趙珩持刀,憑借著積年經(jīng)驗(yàn),毫不收力地向?qū)Ψ讲鳖i的位置刺去!

    電光火石間,刀刃輕而易舉地穿透皮肉。

    血腥氣瞬間蔓延。

    趙珩用力一抽,旋即刀刃動了,對方以數(shù)倍于他的力量,五指緊緊攥住刀刃,倏地將趙珩往自己面前拽去。

    空有一具骨頭架子的身體不可反抗地被向前拉扯,趙珩陡地松手,卻為時已晚,下一刻,那只尚算完好的手狠狠扼住他的脖頸,兇戾地將他扔到床上。

    旋即欺身而上,冰冷高大的身體死死地錮住了他。

    被割得血肉模糊的手用力扯過刀刃,隨手一擲。

    “咣當(dāng)!”

    虺齒砸落于地,金石相接,響聲清脆。

    密室瞬間安靜了下來,竭力所聞,唯有倆人都濁重急促的喘息。

    血肉模糊的手抓住趙珩的長發(fā),五指插-入,一把將他的頭壓在軟枕上!

    溫?zé)岬难樦竺媪魈剩つ伒挠|感令人不寒而栗。

    一滴、兩滴、三滴,大部分浸入軟枕中,還有些淌過面頰,滑入趙珩的唇縫。

    雖沒受一點(diǎn)傷,但滿口腥甜。

    趙珩深吸了兩口氣。

    身后之人比他好不了多少,不知是因?yàn)樘郏是別的什么緣故,呼吸低沉得清晰可聞。

    似兇獸進(jìn)攻前粗重的警告,兇險至極,更別提趙珩此刻還被這只“兇獸”從腰背壓著,最脆弱的頸部在對方眼中暴露無遺。

    似乎下一秒,便有被咬斷喉嚨的危險。

    趙珩咧開唇,溫?zé)岬难丛床粩嗟貪L入口中。

    如一個兇狠非常有親密無間的吻。

    他大笑出聲,笑得肩胛顫顫。

    毫不掩飾的笑聲回蕩在密室中,顯得分外傲慢。

    好像他并不畏懼此刻落于下風(fēng)的處境,更不害怕,在他身上那個,稍稍施力就能將他掐死的“人”。

    兩人都在緩緩適應(yīng)。

    借著夜明珠昏暗的光,此人看清了被他扼住的趙珩。

    腰背被迫向上抬,筋骨犖犖,線條分明得過分,無一塊贅肉。

    肩胛骨鋒利地凸起,隔著一層單薄的夏衣,異常明顯。

    堅利,又脆弱。

    他眸光暗沉。

    手掌不可抑制地向下移動了分毫。

    黏膩的血,涼滑的掌心,二者一道向下,觸感詭異至極,像極了,剛剛從湖水中蜿蜒上岸的蛇。

    此人微微垂眸,卻遮不住眼底的狂熱之色。

    很想,很想就這樣,親手折斷趙珩身上的每一塊骨頭。

    這才叫,骨肉貼合,休戚與共。

    趙珩緩了須臾,明知故問,“誰?”

    他俯身,親昵地湊到趙珩耳邊,“你猜。”

    冰冷的吐息激起一片戰(zhàn)栗。

    “猜不出,”這種時候了,趙珩的語調(diào)居然還那么繾綣溫和,玩笑般地求道:“卿卿,求求你,告訴……”

    “咔。”

    話音猛地頓住。

    陰冷刺骨的玄鐵扣住了趙珩被壓在背后的雙臂。

    卻意外的不涼,大約是怕磨損被縛者的皮膚,這套枷鎖內(nèi)里居然還墊著一層柔軟的絨。

    趙珩差點(diǎn)被這點(diǎn)細(xì)致笑出聲。

    他自若地說完,“告訴朕吧。”

    滿含笑意、伏低做小,仿佛此刻不是有一陌生人對他意圖不軌,而是心上人與他開了個無傷大雅,又曖昧難言的玩笑,話音甜得發(fā)膩,令人耳下生赤。

    后者眸中情緒翻涌。

    山雨欲來。

    身后無聲,唯有越來越沉,昭示著主人絕對算不上好的心情的呼吸聲,壓迫感十足。

    然而趙珩卻毫無懼色,笑吟吟地問:“為何不言?卿卿莫非有什么難言之隱嗎?”

    徒勞地伸了下手。

    自然什么都沒碰到。

    話音未落,身后傳來一聲冷笑,陰氣四溢,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是。”那人回答。

    不知用了何物遮掩,他的嗓音異常冰冷,透出了股奇異的非人之感。

    趙珩眸光流轉(zhuǎn),像是覺得火燒得不夠高,還要扇風(fēng)添柴,“身份不可言說,又赧然得遮遮掩掩,不愿露面,待朕舉止親密至此,卿卿,你難不成是朕的舊情人?”

    語畢,發(fā)間力道一重。

    趙珩倒不心疼自己的頭發(fā),只覺這血黏膩膩的不大好洗,更何況,情好繾綣時,滿身血腥味也太煞風(fēng)景了。

    “是又如何?”聲音越來越冷,“不是,又如何?”

    趙珩笑道:“是,朕便好好猜猜你的身份。”

    “猜?”后者敏銳地抓住了這個詞,冷森森地問:“你有很多舊情人?”

    趙珩從未覺得玩火如此有趣過,哪怕惹火燒身,亦,讓他無法罷手。

    不不不,正因?yàn)槿腔馃恚瑢Σ豢煽刂锏目謶峙c期待,令他不可抑制地滋生出興奮。

    同權(quán)欲一般,美好得令人上癮。

    趙珩含笑道:“你猜。”

    將這話原封不動地?fù)Q了回去。

    尚未說完,一只冰涼黏膩的東西撫過他的后頸。

    是劇毒的蛇。

    正在丈量自己的獵物。

    這只手最終停在趙珩的喉結(jié)上,二指扼住,輕輕向上一抬。

    趙珩被迫仰頭。

    余光瞥過,隱隱可見一高大的人影。

    那人垂首,在他耳畔寒聲問:“那姬循雅呢?”

    趙珩反應(yīng)了半秒才意識到此人問,姬循雅與他有何干系。

    他彎唇,“臣子。”

    “還有呢?”

    “同生共死的至交。”

    這話倒不完全是假的。

    畢竟趙珩現(xiàn)下真與姬循雅同生共死。

    “還有。”

    聲音依舊冰冷,卻多了幾分連主人都不曾覺察的急切。

    趙珩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點(diǎn),唇角笑意愈發(fā)張揚(yáng),“還有……”

    刻意一頓,去品味后者急切的呼吸聲。

    直到喉間的手指威脅般地輕撫,趙珩才笑道:“情人。”慢悠悠地補(bǔ)充,“不是舊的。”

    手指猛地頓住。

    仿佛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那陰冷的嗓音低低道:“既兩情相悅,”趙珩聞言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若被他看到這般景象,當(dāng)如何?”

    喉結(jié)在手指間滾動。

    趙珩笑,“那我們謹(jǐn)慎些,”聲音雖低沉,卻一點(diǎn)也不渾濁,相反,異常醇潤動人,慢條斯理,仿佛一個,不懷好意的誘惑,“不讓他知道。”

    明知前方是萬丈深淵,卻心甘情愿地——沉淪其中。

    語畢,不待后者有反應(yīng),趙珩猛然轉(zhuǎn)頭,堵住了對方的唇。

    明珠照亮了他的臉。

    珠光流轉(zhuǎn),熠熠生輝,映得此人本就清雅的面容,更平添三分冷冽,明澈如同雪夜的月光。

    唇齒相貼,應(yīng)承糾纏。

    兩人卻一眼不眨地對望。

    情緒滔天。

    趙珩注視著這雙既恨又妒的眼睛,唇角忍不住上揚(yáng)。

    立刻就被狠狠壓下。

    一吻止,姬循雅眼中的情緒非但沒有消解,反而愈演愈烈。

    以指蹭過唇瓣,姬循雅沉聲:“你對誰都能這樣?”

    本就因主人的情緒而萬分冷冽的嗓音,在戴了易聲鎖的情況下,冷得如萬年寒冰,泠然刺骨。

    趙珩望著姬循雅暗紅的眼睛,明知故問道:“卿不是為朕取點(diǎn)心去了嗎?”

    姬循雅冷冷地說:“點(diǎn)心已被人送到臥房,若你沒有亂跑,現(xiàn)下已經(jīng)在用膳了。”

    趙珩搖搖頭,“景宣,你說糕點(diǎn)被人送到臥房,意思是送點(diǎn)心的人不是你?那卿,離開作甚?”明珠映得眼眸灼灼有光。

    敏銳無比的帝王道:“總不會是為了進(jìn)入這里,用什么秘密的機(jī)擴(kuò),從下望上,來悄然窺伺朕的一舉一動吧?”

    腕上鎖鏈嚴(yán)絲合縫。

    趙珩雖然為姬循雅證明,說他雖瘋,但還沒到理智全無的地步,奈何這枷鎖的尺寸騙不了人。

    脊背如有細(xì)電竄上,刺激得趙珩指尖泛麻。

    “將軍,”趙珩柔聲道:“朕說的對嗎?”

    “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姬循雅冷聲說。

    居高臨下地命令。

    不容置喙。

    但趙珩心情太好,就不去計較這點(diǎn)小小的失禮,況且真要計較姬循雅的僭越之處,他也計較不過來。

    于是不知死活地貼近,笑問道:“為何不可?”

    鼻尖與姬循雅的鼻尖相貼,“聽話。”

    他柔聲命令,“張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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