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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第七十一章

    漆黑的眼眸中倒映出一張臉。

    眉眼灼灼生輝, 殊麗非常,殷紅的唇瓣毫無顧忌地上揚,看上去, 既漂亮, 又洋洋得意。

    太張揚了, 令姬循雅很想,很想讓他再也笑不出。

    于是伸手,五指插-入發間,狠狠向后一攥!

    趙珩吃痛,輕輕地嘶了一聲。

    面上卻依舊毫無懼色。

    從眼下局面來看,趙珩的處境絕對說不上好。

    他雙手被縛于身后, 防身的利刃也被姬循雅丟到三尺之外, 他掙不開、逃不脫、避不得,就如被蛇注入了劇毒的獵物,遭其銜在口中,身體無力地抽搐,意識卻還清醒,甚至能感受到, 自己是如何被生生吞吃入腹。

    所以姬循雅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趙珩為何不怕呢?

    他的性命自己予取予奪,他的皇位、他的榮辱、他的生死, 亦取決于自己的一念之間。

    姬循雅柔聲地詢問:“陛下, 你不怕嗎?”

    趙珩被迫抬頭,與姬循雅對視。

    珠光下看美人,更生華輝。

    趙珩望著姬循雅, 目光劃過這張自他十五歲時便見而難忘,時至今日, 仍為之神魂顛倒的清絕面容,疑惑地反問:“怕什么?”

    光撒入姬循雅的眼睛,讓這雙漆黑如墨的眼眸都多了幾分光亮,看上去比平日柔和了好些。

    面面相覷幾息,趙珩頓了下,才反應過來,不可置信道:“怕你?”

    趙珩這話全無挑釁之意,但聽起來莫名地讓人心火上涌。

    皇帝實在是太恣意,太膽大包天了。

    令姬循雅不由得會覺得,面對這樣肆無忌憚的趙珩,即便生出些想要摧折他的陰暗欲望,也合該理所應當。

    給趙珩一個刻骨的教訓。

    身體力行地讓他知道,這時候仍不知低頭,會招致何等難捱的對待。

    陰冷的視線在他臉上游弋,姬循雅語調卻依舊是溫柔的,“是。”

    趙珩更不解,與眼前冷黑的雙眸對望,問得真心實意,“朕為何要怕你?”

    竟然毫無說謊的跡象。

    姬循雅柔聲反問,“那陛下,為何不怕臣呢?”

    手上施力。

    但不太用勁,趙珩只覺發間傳來一陣輕微的痛楚,又麻又癢又黏膩,說不出的古怪。

    旋即垂首,以溫涼的唇瓣輕輕碰了下趙珩的下唇。

    這不是一個吻。

    沒有人親吻時眼眸毫無波瀾,冷然如在看一個死物。

    是對自己珍藏愛物的褻玩。

    “陛下,現在我想怎么殺你就怎么殺你,”姬循雅聲音柔婉地娓娓道來,“臣可用一把刀,將你身上每一塊肉都割下來,臣會給您用最快的刀,敷最好的藥,在割滿三千刀之前,臣都不會讓你斷氣。”

    另一只手抬起趙珩的臉,目光憎恨,卻癡迷地注視著。

    掌心輕輕貼著趙珩的側臉,“你會神智清明地,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臣剮成一具骨架。”

    “還是,”手指下滑,停留在趙珩的脊背上,輕柔親昵地撫摸,“從這劃開,灌入藥水,”唇瓣貼上趙珩的耳廓,惡意地發出氣音,“刺啦一下,便能得到整張人皮。”

    隔著單薄的夏衣,姬循雅的手冷得驚人。

    仿佛當真,有一把刀貼住脊背。

    寒氣砭骨。

    姬循雅癡惘地喃喃,“趙珩,姬氏承先朝‘百城’之藏書,其中有一刑律,刻錄酷刑三百種,每一樣,都足夠讓人生不如死,你怎么敢篤定,我不會用在你身上?”

    聲音愈發低柔,聽起如同夢囈。

    更顯詭異病態。

    此世間任何一個王侯面對趙珩時都會有所顧忌,即便要弒君,也會悄無聲息地,用體面安寧的方式,送這位陛下最后一程。

    然而姬循雅不同,他這就是個瘋子,他得出,未必做不到。

    見趙珩不答,姬循雅眼中的癡迷之色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明的、徹骨的陰寒,“待陛下崩逝,臣就將陛下的尸身挫骨揚灰,如果,”他微微一笑,“您還有尸身的話。”

    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惡毒得淬滿了毒汁,聽得人不寒而栗到極致。

    “趙氏的宗廟我也會焚燒干凈,”他道:“到那時,你就是無人祭拜的孤魂野鬼了,陛下。”

    “不對,還有臣祭拜你,”姬循雅朝趙珩笑,他含情脈脈地說:“只有臣祭拜你。”

    只有我知道你的尸身葬在何處,只有我,能一手安排你的墳塋。

    日后,也只有我為你祭拜。

    只有我。

    一個吻輕柔地落在趙珩唇間,他喚道:“陛下。”

    語調溫柔,卻,不容置喙。

    似蛛絲,纏繞住心臟。

    隨著主人的意志慢條斯理地,收緊。

    心口狂跳。

    趙珩絕望地發現,自己的確有毛病。

    還病得不輕。

    雖然姬將軍口口聲聲說要把他凌遲折磨至死再挫骨揚灰,他非但沒有感受到恐懼,反而……反而愈覺興致盎然。

    喉間干啞得幾乎要涌出血來,趙珩吞咽了下。

    姬循雅當然注意到了這個小動作,手指攥得更緊。

    想要趙珩怕。

    又不想看到趙珩臉上露出厭憎他的神情。

    荒唐得姬循雅自己都覺得好笑。

    趙珩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一切如常,他平靜地反問:“那你為何不殺朕?”

    趙珩的長發在姬循雅手指上卷曲纏繞,黑、紅、白三色混亂地糾纏,如層層絲網交疊。

    望之,不像姬循雅攥住了趙珩的長發,倒像是將軍被什么柔軟卻堅韌的東西纏繞束縛住了似的。

    姬循雅瞳仁一縮。

    旋即,是丁點被戳破心思的憤怒與姬循雅自己都不明白緣由的狂喜。

    就這樣處變不驚,平靜淡漠的模樣,是趙珩。

    一點不恐懼,更不為萬事萬物動容的,才是趙珩啊!

    “朕告訴卿,卿為何不殺朕。”趙珩與姬循雅額頭緊緊相貼。

    滾燙的鼻息碰撞,沒有融合,只有此消彼長。

    緊繃的呼吸聲在二人耳畔響起。

    兩雙情緒洶涌的眼眸對視,珠光滾入眼中,卻更像是團熊熊燃燒的鬼火。

    這不是含情脈脈地注視,而是場無聲的撕咬。

    你死我活。

    趙珩的唇角上揚。

    再上揚。

    “因為,”皇帝含笑道:“你舍不得殺朕。”

    不容反駁,亦無從反駁。

    姬循雅悚然劇震,攥著趙珩的長發的手指陡然施力。

    頭發沒有知覺,他卻將自己的五指捏得死緊,“咔、咔”指骨碰撞,發出悲鳴。

    少年時那點不可言說又綺麗旖旎的心思被毫無防備地掀開,有那么一瞬間,姬循雅真的想就此殺了趙珩。

    殺了他——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耳畔蠱惑到。

    一了百了!

    趙珩看得見,姬循雅地動山搖的眸光。

    于是更加得意,帝王如像全天下宣布詔令那般,鄭重其事、開誠布公。

    “景宣,你我少年相識,曾為友近十載,又明爭暗斗彼此征伐了十幾年,你很清楚,朕重權,愛權,無論是上一世,還是此世,朕都不會將帝位乖乖拱手讓人。”

    “景宣,你看著我。”

    他道。

    竟然是一個溫和的命令。

    姬循雅不該聽。

    明明握住趙珩性命的人是他,而非反之,應是趙珩言聽計從,應是趙珩曲意獻媚。

    然而他還是與姬循雅對望。

    陰冷,內里燃著烈焰。

    大概其中真的有火,不然為何趙珩都感受到了被烈焰燒灼的滾燙?

    趙珩看著這雙眼睛,一字一句道:“當年朕就是這樣看著你,看你在曲江自盡,引火燒船,大火遮天蔽日,如天罰,數日夜不熄。”

    話音未落,那只手一把就掐住了他的喉嚨!

    姬循雅垂首,兇獸恭順地露出了獠牙。

    他溫存地問:“您說什么?”

    血冰冷而黏膩,在趙珩脖頸上留下道道紅痕。

    腥氣四散,侵蝕著趙珩的嗅覺,兩廂夾擊,空氣迅速地耗盡。

    因為窒息,耳邊隆隆作響。

    可趙珩揚唇,像是生怕姬循雅聽不清一般,狠厲地重復:“朕說,當年朕就是這么眼睜睜看著你赴死!”

    不顧喉間力道加重,他咄咄逼人“姬循雅,你要殺了我。”

    “于情于理,你都殺了我!”

    趙珩竭力仰面,去看姬循雅的眼睛。

    垂下的烏黑發絲間,他尋到了一雙陰冷刻毒的眼睛。

    惡鬼一般怨恨的眼睛。

    趙珩的亢奮非但不減,脊椎竟如過電一般震顫,他艱澀地喘了口氣,質問道:“那你為何不殺了朕?”

    話音未落,喉間力道一松。

    趙珩本只有雙手被高高束起,重心不穩,失去支撐后猝然向前一仰。

    “嘩啦。”

    鐵鏈因他的動作被繃得極直。

    但姬循雅不是要放過他。

    一把刀貼上趙珩的下頜。

    寒意刺骨,還未用力,只輕輕往上一貼,那處肌膚便已洇出血線。

    喉結激烈地滾動。

    但并非因為恐懼。

    趙珩喜馴馬,善馴馬。

    如馴烈馬,在馬瘋狂反撲后,會加速力竭。

    最后,筋疲力盡、心甘情愿地垂下頭,供人驅使。

    “趙珩,”姬循雅喉間發出一聲沙啞的冷笑,“我不殺你,是要你看著,你親手奠定的基業是怎么分崩離析。”

    “你既極重皇位,”刀刃游移,沿著趙珩分明的頸線上劃,“那便將權柄從你手中盡數奪去。”

    刀背輕慢地拍了下趙珩的唇。

    不重,但唇瓣實在柔軟,還是引得一陣抽痛。

    姬循雅眼底一片血紅,笑容卻越來越開懷。

    “我留你活著,是要你受比死難捱百倍千倍的折磨,”聲音低啞,因興奮而扭曲著,“我要你向我低頭,向我乞憐,求我,讓你一死了斷。”

    姬循雅笑。

    他生得清麗,眉目卓絕,開懷地笑起來,此刻卻只令人毛骨悚然。

    姬循雅低語道:“你以為我不舍,趙珩,珩公子,”五指扣住趙珩的后首,狠狠嵌入肌膚,“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趙珩抬頭,與姬循雅看似平靜,實則狀若癲狂的眼睛相對。

    仿佛不堪其重,趙珩垂了下眼。

    漆黑纖長的眼睫如瀕死的蝶,雙翼無力地下壓,輕輕發顫。

    似有小刀劃過心頭,又疼又麻。

    姬循雅神色微變,意識到自己心口也隨之轟然震顫。

    可旋即而來的是不可名狀的狂喜,甘美得似蜜酒汨汨淌過喉口。

    他喜歡趙珩示弱,喜歡這位帝王臉上流露出的,一切外人不敢見,不可見,不能見的神情。

    即使知道這一切都是趙珩為了誘騙他做出的假象,他依舊喜歡。

    心甘情愿地,踏入陷阱。

    但——刀背倏然下壓,狠狠抵住了趙珩這張慣會說甜言蜜語的唇。

    岌岌可危的理智回籠,姬循雅冷冷地告誡自己:不要重蹈覆轍。

    狂喜與莫大的惶然交錯,姬循雅驀地產生了種很奇怪的感覺。

    “若今日不殺趙珩,你此生再無機會!”那聲音咄咄逼人,如影隨形,在姬循雅耳畔嘶吼:“你難道真要做一條徹頭徹尾的狗,乖乖地伏跪在趙珩腳邊?”

    “千萬別放過他!”

    “不要!”

    姬循雅猛然垂頭,眼底紅得幾欲滲血。

    那陰森森的聲音消失了。

    只余一點殘音,像是人瀕死前從喉中發出的顫音,前后都聽不清了,斷斷續續,“……要……”

    趙珩盯著姬循雅變幻莫測的神情。

    趙珩啟唇。

    冰涼的刀刃隨之貼住他的上唇。

    這是見血封喉的利刃,趙珩待之,卻如待一枝無害的花木。

    他輕輕地吻了上去。

    森冷堅硬的利刃與柔軟濕潤的唇舌。

    一把刀與一個吻。

    反差之大,刺得姬循雅眼眶發疼。

    唇瓣擦過姬循雅的手指,明明是溫濕的,卻灼得他渾身一顫。

    差點拿不住刀。

    趙珩望著姬循雅,眸光清亮,含著一點無可奈何的,又縱容的笑意。

    他開口。

    “景宣。”

    他誘惑。

    “殺了我。”

    第072章 第七十二章

    第72章

    一個處于下位者的、不容置喙的命令。

    姬循雅死死地盯著趙珩的眼睛, 這間密室里的所有陳設都經過他精心揣摩設計,無論是鯨蠟燭,還是床頭的明珠, 每一處光線撒入趙珩眼中, 都能恰好映得這雙眼眸粲然流光。

    “殺了我。”眼睛的主人說。

    他抬眸, 這雙明麗的眼眸中笑意閃爍,清晰地篆刻著——臣服我。

    他與趙珩間,從來只有此消彼長,成王敗寇。

    王位、尊嚴、乃至性命,盡數壓上,要么大獲全勝, 要么滿盤皆輸, 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指尖被溫軟的唇舌浸濕。

    然而刀依舊在姬循雅手中,全無顫抖。

    殺了趙珩。

    還是,就此跪俯在趙珩腳下。

    珠光灑落,趙珩的眼中若有熔金流淌。

    跪在他腳下,就如趙珩先前那些所有忠心耿耿的臣下、至交般,臣服他, 信任他,仰賴他。

    神智甚至都因動搖而恍惚。

    耳邊有詭魅的私語,“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親吻他……”

    鬼使神差間, 姬循雅忽地想到姬衍。

    當年姬衍不知從何處得知他與齊君小公子交往甚密, 甚至——“與齊公子交換信物。”負責監視姬循雅一舉一動的臣屬畢恭畢敬地稟報:“自曲池會盟后,公子一直戴著枚白玉扳指,從不離身, 便是齊公子所贈。”

    “吾兒喜靜,”姬衍的聲音似嘆似笑, 細聽之下,竟有些欣慰在其中,“孤見他性情冷僻寡合,身邊連一友人都無,還憂心不已過,現下他既與珩公子一見如故,孤亦可稍稍安心了。”

    在姬景宣歸國后,姬衍提起此事,含笑贊道:“燕齊素為友邦,眼下齊勢強,與珩公子交好,誠然不無裨益。”

    姬景宣聞言微微垂首,像是姿態恭謙地接受父親的訓誨。

    眸中有寒意一閃而過。

    是誰告訴了姬衍他與趙珩交好?

    長指搭在衣袖,姬景宣一面聽,一面仔仔細細地琢磨著,找到走漏消息的人后,該怎么殺了他。

    是五馬分尸,還是凌遲處死?

    且,姬景宣面無表情地心道:珩公子?

    從來平靜無波的姬景宣此刻萬分惡心,只覺面前俊美高華的男子,比平日更面目可憎。

    姬衍也配這么叫阿珩嗎?

    “但,”姬衍話鋒一轉,“珩公子到底是齊君幼子,雖蒙齊君所喜,但在他之前,齊君已有三位公子。”他慢悠悠地說。

    “幾位公子非一母所出,除卻二公子母族門第不顯外,余者母族皆勢強,”想到這幾位公子在齊君年老體衰后可能出現的紛亂,他眼中劃過一絲興味,“即便為了趙氏一族的安定,這位小公子縱然再受寵愛,齊君大抵也不會令他承繼王位。”

    言下之意顯而易見,無非是趙珩不可能繼承王位,你雖與他交好,也要保持分寸,不要招致其他諸公子的不滿。

    更不要,摻和進齊國的立嗣之事中,趙珩勝算不大,只會平白招惹是非。

    姬景宣道:“是。”

    姬衍看了眼姬景宣。

    少年人面容清麗如玉,在日光下仿佛籠罩了層朦朧的柔光。

    平心而論,只從形貌上看,姬景宣比他任何一個孩子都似他。

    姬衍一眼就看出姬景宣根本沒好好聽,或者說,根本沒聽,只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遂微微一笑,道:“孤亦見過珩公子。”

    他看見姬景宣抬眸,專注地望向自己的方向。

    姬衍第一次在姬景宣身上體會到了何為無言以對,頓了頓,才笑道:“昔年珩公子年歲尚輕,仿佛才回齊國不久,齊君愛之,恨不得日日帶在身邊,機緣巧合之下,孤與珩公子見了一面。”他看著姬景宣凝神靜聽的樣子,笑意愈深。

    “雖在外族長大,卻全無失禮之處,身上更多了幾分隨意無拘,的確是個既靈動,”姬衍笑,想起趙珩竟不怕他,且一視同仁地與諸國君都笑語交談了一番,“又嘴甜的漂亮孩子。”

    這個評價聽得姬景宣很是厭惡,眉宇微皺了下。

    姬衍道:“北澄遠離中原,民風恣意,無禮義教化,更無廉恥約束,在諸國看起來分外親昵的言談舉止,于北澄人而言,或許是只是不經心地隨口閑談。”

    忽地想到縈繞在北澄人身上的神秘傳言,復言,“北澄人善蠱毒,也許,世間真有什么能令人癡心無改、百死不悔的秘法,循雅,”他看著姬景宣,烏黑的眼眸中閃過一抹,恰好為其所見的悲憫,“你明白孤的意思嗎?”

    姬景宣垂首道:“父君先前命人教我,先圣有言:‘子不語怪力亂神’,現下卻屢屢談及鬼怪巫術之事,言行或有相悖處,請父君恕我愚鈍,不知,我究竟該聽先生之言,還是奉父君之行?”

    姬衍面上的笑容微斂。

    驟然冷下來的目光在姬景宣身上一略,卻在看到他拇指處停住。

    姬衍瞇了下眼。

    是一枚扳指。

    旋即微笑道:“自然該聽老師的。”視線卻未離開姬循雅的手,“扳指很好。”

    “父君謬贊。”

    “玉質細膩若脂,”姬衍笑瞇瞇地說:“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正中僵白發青,美玉有瑕,當真可惜。”

    姬景宣聽到姬衍說趙珩送的戒指不好,厭憎更甚,已無耐性再聽,正要尋個由頭起身,卻聽姬衍繼續道:“循雅。”

    姬景宣平靜地應答:“是。”

    手指無意識地擦磨著扳指。

    一抹殺意從少年人看似恭順低垂的眉眼中泄出,轉瞬而逝。

    姬衍溫和地說:“禮樂司新收了幾個樣貌清俊的少年,性情柔婉,品貌上乘。”

    姬景宣倏然抬首,瞬間明白了姬衍的意思。

    一直低垂的視線這次倏地落到姬衍的臉上。

    秀美溫和的樣貌,望之,不過三十如許人,一舉一動,皆嚴守禮制,氣韻雅致脫俗,簡直是謫仙般的出塵人物。

    可姬景宣卻看到了一股陰沉的暮氣,被酒色之氣浸透了皮肉,又常年呆在姬氏這么個鬼地方,活像一口金玉其外的活棺材。

    難言的作嘔頃刻間上涌。

    姬景宣竭力下壓,朝姬衍也笑了笑。

    他再恭敬不過地回答,“父君,竊以為,人與禽獸的分別,非是種族姓氏之分,而在于,”他笑得無比謙敬,“您方才說的,有無廉恥。”

    名義上節欲克己,恪守禮法,內里卻一派靡亂,君不似君,臣不似臣!

    血親□□,雖禽獸而難及之!

    姬衍口中漂亮的少年,其視之,非是活人,而是一件可用的工具。

    在知道姬景宣或對男子有意后,便欲送給姬景宣的,工具。

    既可泄欲——或許姬景宣在與他人云雨歡好后,就會發現,這世間任何一人其實與旁人都無不同,對趙珩的癡迷,可能會驟然減少。

    更何況,倘姬景宣接受,姬衍就又多了幾道監視姬景宣的眼線。

    姬衍說得太過自然,實在……姬景宣冷冷地想,骯臟得令他想吐。

    懶得再看姬衍的神情,姬景宣便道:“父君尚有正事,我便不叨擾了。”

    起身徑直而出。

    姬衍怔然片刻,反應過來后,白皙的臉上立時隱隱泛青。

    這還是姬景宣第一次忤逆他。

    什么時候,他這個心性若槁木般的兒子,也會,也敢忤逆父親了?

    慢慢吐出一口濁氣,姬衍笑了聲,幽幽道:“果真,近朱者赤啊。”

    聲音還是方才溫和的聲音,語調卻全然變了,幽冷陰森,聽起來格外滲人。

    長睫遲滯地輕顫。

    姬循雅陡然回神。

    他以為想了許久,其實,也不過是一瞬間。

    趙珩那句殺了我猶在耳畔。

    喉結緩慢地、艱難地滾動。

    他想要趙珩的命,卻不想要得如此輕易。

    然而洶涌翻滾的,紛亂復雜的情緒,又豈止只有殺意?

    那是在姬循雅從來便知曉的,在無數個驚醒后徹夜不眠的夜晚中,如鬼魅般出現的人影。

    恍恍惚惚,影影綽綽。

    肌膚是柔軟的,喘息是柔軟的,連從來都能吐出犀利言詞的口唇,也是柔軟的。

    如陷沼澤。

    他不敢沉溺,卻一次又一次地墮入其中。

    陡然驚醒后,覺得自己實在可憎。

    一次又一次地夢見自己的友人,一次又一次在夢里迫使他做那種下作事,自己同姬衍那群人,又有何分別?

    唾棄,自厭,再,避無可避地陷入。

    但現下,又與昔年有區別。

    想要趙珩痛不欲生,要他悔不當初,要他——俯首稱臣。

    姬循雅死死地盯著趙珩。

    唇瓣輕輕地落在他的指尖,再輕柔不過,又毫無反抗之意,甚至讓他產生了,自己被趙珩愛重著的錯覺。

    姬循雅深深閉目。

    他聽得見,自己愈發急促,幾盡崩塌的濁重呼吸聲。

    趙珩的目光,輕柔纏綿地落在他臉上。

    那是無需帝王耗費太多心力的誘惑,是不加掩飾的,赤-裸-裸的陷阱。

    倘踏入其中……

    他想要趙珩低頭,搖尾乞憐的人卻成了他自己。

    姬循雅緩緩睜開雙眼。

    唇瓣開闔,趙珩喚他,“七公子。”

    既無算計,也無怒意,語調微微上揚,只漫不經心地叫了聲。

    一如少年時。

    姬循雅瞳孔猛縮。

    趙珩叫他什么?!

    “珰——”

    刀刃陡然下落,與床頭明珠相撞。

    響聲清脆。

    削鐵如泥的神兵瞬時將明珠切的粉碎。

    瓊屑四濺。

    然而,此刻無論是趙珩還是姬循雅都無暇再注意其他。

    下一刻,趙珩遭刀刃劃破的唇舌被狠狠咬住,動作狠厲得瞬間就將原本細小的傷口扯開。

    血味還未來得及蔓延,就被姬循雅急切地吸吮,舔吻入喉。

    盯著趙珩充盈著笑與憐的眼睛時,姬循雅只覺周身在發燙。

    憑什么,明明手握重兵的人是他,明明對趙珩性命予取予奪的人是他!

    昔年他兵敗,望著趙珩送來的,字字句句都萬分溫存,又游刃有余的勸降書,他想,倘局面顛倒,便該是趙珩舉止癲狂,全然維持不住為君的體面了。

    現下局面當真如他所想般地顛倒,大權在握的人是他。

    趙珩還是不怕,不懼,不狼狽。

    依舊是他,方寸大亂。

    冰涼的手掌粗暴地下移。

    他不想,再在趙珩臉上看到這種居高臨下,仿佛全局盡在掌握的得意神情了!

    他要看,趙珩倉皇無措,又無能為力的模樣。

    “重蹈覆轍。”那鬼魅的聲音道。

    犬齒刺破皮膚。

    望著趙珩因他動作而震顫的眸光,他微笑著想,我實在,罪該萬死。

    手指貼上趙珩開始發熱的臉。

    姬循雅生平頭一次覺得快慰,滾燙的血液洶涌。

    他垂首。

    這個最難以捉摸,刻毒癲狂的瘋子,心甘情愿地俯身。

    “姬……!”趙珩眸光一震。

    看他垂首。

    看他主動,為自己套上枷鎖。

    不知悔改,死不足惜。

    第073章 第七十三章

    趙珩眼眶被燒得滾燙。

    熱力逼得他眼前模糊, 他竭力地睜大眼睛,想要看清。

    看他這個最癲狂又自矜不過的夙敵如何伏下身……

    然而當他真要看得一清二楚時,又因莫大的震顫忍不住緊緊閉了下眼睛。

    旋即又立刻睜開。

    他與姬循雅對視。

    漆黑眼眸中的侵略性不加掩飾, 視線灼灼得如同燃起暗火, 這雙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的臉, 不肯錯過他面上流露出的任何一抹神情,動作即便難得地溫馴,卻仍趙珩一種如與猛獸面面相覷的可怖感。

    最可怖的是,趙珩居然在這種恐懼中感受到了難言的刺激,從脊骨至頭皮一路酥麻發顫,“嘩啦——”鎖鏈顫動。

    手指不可自控地痙攣, 趙珩想扯住點什么, 但只能徒勞地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思緒被燒灼得都模糊,唯有此刻的觸碰熾熱而真實。

    不,不,勉強還能思慮的大腦忍不住反駁,不是真的。

    目光劃過姬循雅的臉。

    幽幽珠光中,給這張本就清絕至極的容貌又添了幾分鬼魅。

    是姬循雅。

    混沌滾燙的思緒篤定。

    是——鬼!

    是在曲江上自焚后, 怨氣沖天,盤桓在此數百年都不肯離去,不愿輪回轉世的鬼, 是披了層最漂亮清貴的公子皮囊的鬼, 是怨恨已極,要將他抽骨挖心,生剝活吞的鬼!

    生與死的界限在此刻模糊。

    如置云端, 又如身在冥府。

    無數死不瞑目的怨鬼伸出雙手,萬千條青白冰冷的手臂, 狠狠地拉扯攀附住,此刻、此世間唯一的活人。

    幽青的指骨死死地抓住他的腳踝,小腿,乃至再往上,森森白骨一寸一寸地嵌入人類溫熱的肌膚,與之,生死與共。

    永墜其中。

    不得超生。

    時間黏膩地流淌而過。

    趙珩眼睫劇烈地顫抖了幾息,一滴汗順著睫毛尖,“噠吧”落下。

    “景宣。”

    再開口,他的聲音已啞得如礪砂石。

    姬循雅緩緩抬頭。

    趙珩看清他的臉,后者比往日看起來狼狽不少,理智緩緩回籠,在意識到姬循雅為何這般后,呼吸一窒,猛地偏了下頭。

    而后又覺得自己小題大做,趙珩強迫自己轉過臉,“景宣。”他又喚了聲。

    姬循雅喉結滾動,吞咽。

    趙珩又想閉眼了。

    兩世為帝的經驗里沒有一樣能應對眼前的狀況,他張了張嘴,總不能拍拍姬循雅的肩膀說:“景宣,謝謝。”

    一則他手現在動不了,二則,他真這么說姬循雅很容易把他頭砍下來。

    兩兩相望,姬循雅就著這個角度仰面,眼底赤色更甚。

    趙珩看他這樣都覺得難捱,遂道:“你過來。”

    姬循雅卻保持著這個姿勢沒動。

    趙珩就算臉皮再厚此刻都覺得有點尷尬,雖然北澄民風開放,但他到底身上還有一半齊人的血,輕咳了聲,語調比方才柔和了不少,“過來。”

    含情脈脈地命令。

    姬循雅盯著趙珩的臉,許久之后,冷笑了聲。

    趙珩歪頭看他。

    極致的松懈過后是緩慢升騰起的緊張,但由于此刻他脊骨都泛著酥麻的余韻,就連警惕都只是輕輕動了下頭。

    眸中金光流淌,看起來分外無害。

    像只,小豹子。

    姬循雅強忍著去摸摸趙珩長發,看看他的頭發與豹子相比,到底哪一個更毛茸好摸的欲望。

    不惡心。姬循雅意外地想。

    或許是因為趙珩任他控制的亢奮壓過了一切厭惡和抵觸,亦或者,只因為趙珩。

    只因為是趙珩。

    與上一世所見,那些白軟的、蠕動的肉塊不同,這是趙珩。

    活生生的趙珩。

    姬循雅小指顫了下。

    他懊惱地發現親昵的接觸后,自己非但沒有厭煩,卻愈加想要得寸進尺。

    小腹發燙。

    姬循雅厭惡這種失控的感覺,可又忍不住反問自己,既然已經邁出一步,為何不能就此沉溺其中?

    長睫狠狠下壓。

    隱欲幾乎無可抑制,五指用力攥緊,又猛地松開。

    手掌撐在趙珩腰側,姬循雅緩緩起身。

    姬循雅一字一頓道:“不過如此。”

    他的聲音比趙珩的還沙、還低啞。

    仿佛說完這一句,就能將方才的種種悸動盡數抹掉。

    語畢,轉身而去。

    趙珩:“???等等……!”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緊緊地望著越來越遠的姬循雅背影,活像一尊望夫石。

    如果他不會說話,就更像了。

    “景宣,景宣?姬循雅!”趙珩在他身后喋聲喚道。

    姬循雅身高腿長,走得干脆利落,虎虎生風。

    好似背后不是剛剛與他親昵非常的趙珩,而是一多看幾眼就會被奪取心神的妖物。

    趙珩震驚地掛在床上,半天沒動。

    不是?

    姬循雅就這么走了!

    雖然趙珩承認確實很舒服,且只要想想做這件事的是姬循雅,就刺激異常了,但姬循雅見鬼一般地走了,這算怎么回事!

    姬循雅不難受嗎?

    他方才看過,姬循雅分明不像他面上表現出得那般無動于衷。

    思緒紛亂,趙珩此刻由衷地想把姬氏祖墳都挖了,他非常想問問,姬氏對子孫到底是怎么教的,節欲克己是圣人之道,但過猶不及,而且姬循雅顯然不是圣人,趙珩更不愿意他做圣人。

    長此以往,忍耐到極致,趙珩輕嘖了聲,恐會傷身吧。

    手腕一轉,一線銀光自趙珩袖口劃出。

    他攥住這線銀,背著手插入枷鎖的鎖孔中。

    “咔嚓咔嚓。”

    卻聽鎖孔一陣響動,不過須臾,趙珩腕上頓松,用力一甩,將枷鎖從扯了下來。

    他放下手,按著手腕活動了幾下。

    被掛得太久,腕骨嘎吱作響。

    即便姬循雅在內里墊了絨,趙珩手腕內側的肌膚仍因方才不自覺地用力,被枷鎖邊緣磨出了道道紅痕。

    而后,趙珩揉手腕的動作一頓。

    他若有所覺,僵硬地回頭。

    姬循雅正站在他五步之外,端著不知什么東西,神色平靜地看著他。

    唯有眸光暗涌,其意莫測。

    趙珩頭皮一麻,“嗯……”他干巴巴地笑道:“將軍,您家這個玄鐵鏈是在何處定制的,仿佛,仿佛不算結實啊,莫非是奸商以次充好?”

    他一面說,一面抬臂,將自己一只手又“咔”地一下,利落地掛了上去。

    剛剛他分明可以輕易掙脫,卻裝出了副掙扎不得,受制于人的可憐模樣!

    姬循雅已習以為常,氣習慣了,倒不覺得生氣。

    姬循雅上步。

    這房間內不知有什么機關,長明宮燈又一次亮起。

    趙珩毫無防備,瞬時閉眼。

    方才本就被熱氣蒸騰得眼前模糊,又受刺激,幾滴淚倏然滾落。

    眼尾泛紅,淚濡得眼睫微濕。

    姬循雅上前的動作頓了頓,而后才若無其事地走上前,將手捧之物輕輕放下。

    趙珩適應了會,方緩緩睜開眼。

    一樣溫軟濕潤的東西貼上了他。

    趙珩定睛看去,見是一方被溫水浸過的絲帕。

    趙珩先前得姬將軍屈尊降貴侍奉一回,又無所回報,已自覺來而不往非禮也,此刻又要姬循雅服侍他,難免覺得有些受之有愧。

    趙珩伸手要接。

    而后,被姬循雅打掉。

    趙珩不死心,又試了次。

    姬將軍又毫不猶豫地把他的手打掉。

    趙珩無言了一息,盯著姬循雅沉靜的面容道:“將軍,這只是一方手帕,不是傳國玉璽,無需同朕三辭三讓。”

    姬循雅聞言冷笑了聲,“倘是玉璽,陛下以為臣會辭讓嗎?”

    趙珩頓了須臾,“不會。”

    姬循雅的目光在趙珩身上游弋,拿起手帕,重新拭上趙珩。

    趙珩莫名地覺得,姬循雅似乎對擺弄自己有一種別樣的興趣。

    無論是衣袍、佩飾,還是身體,凡與趙珩相關的種種,姬循雅皆要親力親為。

    不,不是擺弄。

    是,控制。

    趙珩想到自己給姬循雅親自取的謚號,連千秋萬代后世人如何稱呼都要管,轉念一想,覺得也不是不能理解。

    便死魚一樣地仰躺下,任由姬循雅動作。

    絲帕移動得很緩,很細。

    趙珩被衣著整齊的姬循雅冷靜地看著,莫名地感受到了點不虞。

    他伸手,輕輕一扯對方的長發。

    后者難得馴服地垂首。

    “姬將軍,”趙珩柔聲道:“不難捱嗎?”

    姬循雅抬眼。

    情緒翻涌,幾如巨浪席卷而來。

    仿佛馬上就能淹沒趙珩,洶涌的黑水浸沒口唇,令他連呼吸都艱難。

    然而下一刻,姬循雅似乎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態,垂了下眼,淡淡道:“不過爾爾,難捱在何處?”

    不過爾爾?

    虧得姬循雅能理直氣壯地說出口,趙珩險些被他氣笑了,目光意有所指地看著他。

    趙珩伸手,輕輕摸了摸姬循雅的嘴唇,笑道:“唔,摸起來也沒有那么硬。”

    姬循雅偏頭,手指自然地滑落。

    趙珩指腹上有從前練字留下的薄繭,無意間刮過唇瓣,竟也癢得驚人。

    見姬循雅不答,趙珩猜到又是姬氏那狗屁名為規矩實則磋磨的家教在作祟,忍不住皺了下眉。

    他當年是不是對姬玙及姬氏其他族人處置得太過寬容了?

    早知如此,他當年就該一紙詔書廢了姬氏這些亂七八糟的家規,以□□毒后世。

    趙珩道:“食色性也亦是圣人之言,”他順手抓住姬循雅的手腕,輕輕往里一帶,笑瞇瞇地繼續說:“景宣,又為何要忍耐?”

    亦或者,是作嘔、自愧。

    這種不必要的負累,有如枷鎖,狠狠地壓在姬循雅的脊骨上。

    姬循雅望著他,“珩公子對誰都不忍耐嗎?”

    嗓音低沉,卻依舊能聽出先前的清潤,混雜在一起,非但不難聽,反而多了種說不出的醇厚動人。

    叫法還是少年時的叫法,眼前人卻是隔一世,久別重逢的故人。

    趙珩被這聲毫無怨言,莫名好聽得要命的珩公子砸得眼前差點一花,“你……”

    “禮尚往來。”姬循雅淡淡地說,依舊盯著趙珩,“珩公子,你對誰都不忍耐嗎?”

    想起趙珩那位愛之深卻盛年而逝,皇帝為其一輩子再不立后的摯愛,姬循雅只覺方才那點甜變得如鯁在喉。

    但他還是生生咽了下去。

    這是他自己選的。姬循雅冷冷地想。

    他明知趙珩有皇后,明知趙珩秉性風流,卻還一意孤行。

    那么現在這些不快,就是他自討苦吃。

    仿佛覺得趙珩極有可能逃避這個問題。

    姬循雅伸手,捏起趙珩的臉。

    長指輕而易舉地裹住大半臉,手指微微嵌入柔軟的面頰。

    姬循雅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愈發陰沉。

    然而他面上卻毫無變化,語氣再平靜不過地問:“珩公子,為何不言?”

    第074章 第七十四章

    溫熱的擦巾拭過皮膚, 所到之處,留下道道水痕。

    姬循雅雙目一眼不眨地盯著趙珩,動作卻一停未停。

    姬將軍服侍人服侍得已輕車熟路, 從先前喂水都能險將趙珩嗆死, 到現下一舉一動皆熟稔無比, 也不過數月的時間。

    趙珩聞言,緩慢地眨了下眼。

    姬循雅揚唇,露出一個毫無笑意的微笑,“陛下,想好如何哄騙臣了嗎?”

    冰粹玉質的美人近在咫尺,一雙好看得流露出了幾分鬼氣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他的臉。

    看起來明明很緊張, 偏偏又要裝得若無其事。

    趙珩不得不承認。

    他的確不算好人。

    倘若他是好人, 此刻看到姬循雅這幅欲言又止得幾乎流露出了可憐的模樣,他就該和盤托出。

    可他不是。

    他欣賞著姬循雅被妒與怒,還有種種激烈情緒催生出的紅染得灼灼的眉眼,如姬循雅把玩他的痛苦、無能為力那樣,陶醉不已。

    他強忍著,伸出手去觸碰這雙眼睛的欲望。

    趙珩說:“將軍比朕早醒了數年, 關于朕的史書應看過不少,該對朕的為人行事,很了解才是。”

    姬循雅動作一頓。

    語焉不詳, 似有還無。

    趙珩張揚得意的模樣在他眼中放大, 不討厭,但看得他不虞。

    方寸大亂者,絕不該只有他一個。

    思量幾息, 黑得幾乎透出星點寒意的眼睫低垂,輕輕地顫了下。

    長睫宛如刻刀, 刮得趙珩心頭微癢,他被美色晃得眼前一花,沒出息地心道,哄姬循雅破顏一笑,便是先低頭了又何妨?

    正欲開口,姬循雅倏然伸手,穩準地直重要害。

    趙珩不期被如此對待,毫無防備,頭皮瞬時麻了——有一半是被嚇的,“循雅,”喉結緊張地滾動了下,“你……你聽朕說。”

    姬循雅心平氣和地說:“陛下,臣在聽。”

    趙珩眼皮未完全消下的紅又泛起,他簡直想苦笑了,立刻道:“你先放開朕。”

    姬循雅盯著趙珩,漆黑冷厲的眼眸此刻竟顯出無邊妖戾,看得趙珩心口狂跳,“陛下,”他湊近,柔聲道:“就這樣,對臣說實話。”

    “嚴刑逼供,”趙珩悶悶地吭了聲,卻還朝姬循雅笑得不知死活,聲音微沙,戲謔道:“必出冤案。”

    一把扣住姬循雅的手腕。

    趙珩皮膚很薄,他常年不愛出門,肌膚泛著種少見陽光的蒼白,皮下泛青的脈絡看起來都根根分明,此刻連眼尾都被熱氣熏染上了層艷色,綺麗非常。

    多年節欲養性,還尚存的理智告訴姬循雅,該移開視線。

    但他沒有。

    可能當年姬衍說的話不全是荒謬之言,譬如說,北澄當真有使人死心塌地,從一而終的蠱毒,又或者,這位昭朝的開國之君,真如一些捕風捉影怪力亂神的流言中那般,是一只,能蠱惑人心的妖物。

    姬循雅凝神望著趙珩,聽后者笑道:“將軍,你怕朕為了一時之快,說些甜言蜜語哄你?”

    似有實質的視線劃過肌膚,一寸一寸,細致而黏膩,如同舐吻。

    喉間的燒灼非但沒有隨著方才遠離趙珩而減輕,反而因從未餮足的渴求而愈燒愈烈。

    姬循雅冷笑了下。

    “陛下,你權宜之下,不知同臣虛與委蛇過多少次了,”他微微一笑,下一刻,面上的笑容陡然消失。

    不容置喙地命令道:“陛下,說。”

    趙珩看著姬循雅冷著的臉,忍不住晃了下腦袋。

    他真是被姬循雅影響得不正常了,居然覺得對方這幅樣子也挺好看。

    這個想法甫一出現,趙珩立時覺得自己有病,恐病入膏肓,狠狠打了個寒顫。

    他貼近,笑瞇瞇道:“將軍真想聽?”

    龍涎香氣撲面而來。

    皇帝似乎天生就適合這種暖意融融,略帶絲甜的香氣,卻又不顯輕佻,香氣馥郁華貴,輕而易舉地就能占據靠近者的全部感官。

    一如趙珩。

    粲然奪目得太過,見而蕩魂,偏偏帝王薄情,求之不得,免不得要生怨、生恨。

    姬循雅揚唇。

    即便有趙珩阻攔,手上的力道還是重了不少。

    趙珩面上洋洋自得的笑意微僵。

    他深吸了一口氣,望著姬將軍簡直寫著興師問罪四個字的臉,無奈道:“此情此景,的確不適合說這種話。”

    不等姬循雅面無表情地催他快說,趙珩就一把扯開姬循雅的手,傾身上前,貼了姬循雅的嘴唇。

    微微有點腫,比往常也燙了些。

    只一瞬而已,趙珩驟然感覺到姬循雅呼吸猛地發沉。

    嘶。

    趙珩心道。

    朕是不是,惹火燒身了?

    唇角弧度卻愈發上揚。

    唇瓣微貼,卻又不全然靠近,趙珩保持著這個恰到好處的姿勢,收斂了方才的漫不經心,“景宣,唯卿而已。”

    眸光清亮而坦蕩,天然的笑意與丁點若有若無,卻足以令人心旌搖曳、神魂顛倒的神色,毫無遮掩地流露在姬循雅眼前。

    話音未落,趙珩聽到面前神色冷淡的將軍心口仿佛巨顫了下。

    砰。

    如山巔巨巖,攜萬鈞之力轟然落地。

    趙珩驚愕地抬眼。

    可在須臾之后,被一把擋住了雙目。

    眼前驟然被漆黑籠罩。

    趙珩眨了眨眼,長睫剮蹭著姬循雅微涼的掌心,“將軍?”

    回應他的是按在他面上陡然收緊的五指。

    姬循雅面色陰冷地望著趙珩。

    心口狂跳,連帶著手指都在微微發顫,唯有不斷施力,才能保持平穩。

    他冷冷地打量著趙珩,仿佛視線已不是視線,而是一把能將人剝皮的利刃。

    刺穿肌理,想看看這幅漂亮耀眼的皮囊下,究竟是人的骨肉,還是只,僅繪了人皮而無人心的妖孽。

    從筆挺的鼻梁看到微揚的唇角,再往下,脖頸線條犖犖姣好,蒼白的皮膚上,還留著他方才不知分寸碾出的痕跡。

    如層層烙印。

    姬循雅瞳仁猛地縮緊。

    被遮住雙目后,皇帝身上的氣韻就不顯得那般狡黠銳意,反而透出了點微不可查的無辜可憐。

    讓人更想,更忍不住相信他。

    “花言巧語。”姬循雅聽到自己說,聲音陰冷得可以落下冰渣。

    語畢,覺得自己可笑。

    明知道趙珩的秉性,卻還要問清楚。

    豈不是,自取其辱?

    趙珩已習以為常,揚了揚唇,刻意逗他,“將軍覺得朕在騙你?”

    姬循雅冷淡地回答:“陛下總不會是在實話實說。”

    “卿非我,又為何覺得朕所言為虛?”

    姬循雅輕輕笑了下。

    笑音入耳,嘲弄非常。

    趙珩青絲若墨,更襯得肌膚潔白,遮擋住雙目后,更只剩大片黑白之色。

    唇瓣卻微帶一點紅,渲染出些許活氣。

    這樣一個如名家雕琢的玉人。將軍想。

    讓他很想暴殄天物。

    一點一點,將玉敲碎。

    必然,泠然動聽。

    趙珩顯然不知道,自己意氣風發的模樣比起惹人傾慕,其實更容易令他滋生出一種陰暗的施虐欲。

    卻強行按下,不去碰趙珩的臉。

    五十步。姬循雅忽地想。

    方才他與趙珩做了那么荒唐的事情,那么此刻,他想摸趙珩的臉,便顯得既正常,又理所應當。

    反正,已經踏出了五十步。

    五十步和一百步,并無太多區別。

    什……?!

    姬循雅震悚回神。

    就是這樣,被溫水熬煮似的,自以為不曾沉溺,卻無知無覺地陷入其中,直至,不可自拔。

    姬循雅不讓趙珩看他,自己的目光卻始終沒有移開。

    目光利利地刮過自己的臉。

    趙珩仰面,自若地任姬循雅看。

    他很清楚姬循雅不信他。

    兩人現下雖勉強同舟共濟,卻也不過是以利相交,利消人散,如此而已。

    至于姬循雅不信他的原因,趙珩自己比誰都清楚,很懶得多此一舉再問。

    腕上用力,“咔”地一聲,利落地從鐵鏈上扯下手腕。

    不等姬循雅有所反應,趙珩俯身,一把環住了姬循雅的脖頸。

    暖甜香氣瞬時撲面而來。

    姬循雅猝不及防,下意識伸手,擁住了趙珩的腰。

    腰肢細,很是清瘦,摸起來略略硌手。

    暗香在鼻尖浮動,趙珩又生得這樣纖長,不像抱著一個大男人,倒如擁了一捧香氣逼人的花。

    還是捧溫香的、活生生的花。

    連帶著姬循雅身上的血腥氣都被驅散了不少。

    “將軍。”

    趙珩將頭抵在姬循雅頸窩內。

    姬循雅先僵硬了一瞬,但近來被趙珩摟著脖頸抱來抱去,他驚悚地發現自己居然有些習慣了。

    趙珩與他親密無間地貼著。

    比起虛無縹緲的哄騙,此刻懷中人是真實的。

    可以肆無忌憚地觸碰,相擁,乃至做無數,更親昵,更不可言說的秘事。

    姬循雅垂眼。

    “將軍。”得不到回應,趙珩又喚。

    姬循雅不答。

    趙珩輕笑了聲,伏在姬循雅肩上,慢悠悠地又道:“景宣。”

    他全無用力,沒骨頭一般地倚靠在姬循雅身上,只靠對方支撐。

    這是一個極信任,極依賴的姿勢。

    方才種種陰鷙的情緒,似乎都隨著趙珩的貼近而緩緩減輕,消弭。

    趙珩低語道:“人欲若水,一味堵塞,早晚必成滔天禍患,將軍,景宣,”一聲比一聲低,一聲比一聲柔軟,“不如梳理之。”

    看不見趙珩的眼睛,姬循雅不必緊盯著他的神色,去猜他此刻是真心還是假意。

    趙珩身體漸好,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體溫比姬循雅高出不少。

    與之相貼,能感受到對方的體溫肆無忌憚地向自己涌來。

    一個活人。

    一如如當年那般,幾乎毫無變化,無拘無束的活人。

    似被趙珩的體溫燙到,姬循雅皺眉闔了下眼。

    隨后又立刻睜開。

    “陛下在告誡臣如何養身?”

    趙珩輕輕搖了下頭。

    發絲蹭過姬循雅的脖頸,癢得驚人。

    “將軍。”趙珩喚他。

    并無深意,他的聲音里還帶著疲倦與一點,說不出的滿足,聽起來異常黏糊,素來上揚的尾音此刻略略壓低,很是慵懶。

    毛茸茸的發間貼在姬循雅側臉。

    他余光瞥過。

    又收回目光。

    趙珩的語調懶洋洋的,刻意拖長了調子,“景宣。”

    這么叫人實在太不成體統了。

    姬循雅喉間愈發干啞,斥道:“不知羞恥。”

    “是啊,”趙珩喟嘆了聲,“朕可不是圣人。”

    他換了個位置,他仰面,下頜正抵住姬循雅的心口。

    “景宣,你也做不得圣人。”

    發燙的掌心下滑。

    姬循雅按住了他的手臂。

    趙珩望著他,笑道:“將軍,朕方才如墜欲海,見無盡怨魂苦苦掙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姬循雅冷冷地看著趙珩。

    唯眼底一片血色。

    卻仿佛被眼前的帝王蠱惑,他手上力道驟然放松。

    “景宣,”趙珩凝視著這張臉,低喃道:“你要陪朕。”

    第075章 第七十五章

    “咔!”

    枷鎖將手腕牢牢鎖住。

    姬循雅朦朧的眸光瞬時清明, 猛地抬眼。

    看向趙珩的目光幽冷,眼底卻泛著層血絲,看上去, 分外妖異可怖。

    無盡的渴求翻涌, 又在姬循雅察覺到的瞬間被強制壓下, 瘋狂,又割裂。

    趙珩心滿意足地欣賞著姬循雅,自上,而下。

    視線刮過姬循雅被枷鎖扣住的手腕,手背上道道犖犖凸起,鋒利太過, 簡直如一排排雪白的薄刃。

    姬循雅顯然只在趙珩把鎖鏈扣在自己腕上的最初時有點緊張, 下意識緊繃,旋即又立刻放松,似乎并沒有用力掙脫的打算。

    宛如一只,主動乞求主人束縛的兇獸。

    “做什么?”素日清潤的嗓音此刻已啞得不能聽。

    趙珩隨意扯過一道鎖鏈,晃了晃,笑瞇瞇地道:“以其人之道, 還治其人之身。”他與姬循雅對視,“卿覺得如何?”

    姬循雅微微一笑,“臣與陛下君臣一體, 陛下被綁起來時是何種感受, 現下,臣就感覺如何。”

    視線肆無忌憚地在姬循雅身上游走,他感受到了趙珩的目光, 微皺了下眉,呼吸卻更沉了幾分。

    無他, 只因趙珩的目光太,褻玩了。

    仿佛只是在面對一個,供他肆意取樂的玩物。

    下一刻,冰涼的觸感貼上姬循雅的下頜。

    玄鐵森寒,觸之若百年不化的寒冰,饒是姬循雅體溫極低,此刻毫無防備,都被涼得眉峰一緊。

    他狠狠地望向趙珩,下意識傾身向前。

    “嘩啦——”

    腕上鐵鏈瞬間被拉平。

    姬循雅驟然回頭,看到那根束縛自己的鏈子時,下頜有一瞬繃緊。

    趙珩彎眼。

    另一只還算完好的手捏起趙珩的下頜,姬循雅無意識地瞇了下眼,幽幽的珠光灑落其中,映得眼底血紅更甚,望之,危險至極,“陛下以為,這條鏈子鎖得住臣?”

    趙珩笑著搖搖頭,他當然不覺得這玩意鎖得住姬循雅。

    他能想辦法撬鎖,作為密室的主人,姬循雅只會比他更懂得如何解開玄鐵鏈。

    但趙珩并不在乎,姬循雅能不能解開。

    “沒想鎖你,”帝王的聲音在姬循雅耳畔響起,低沉,又帶了點溫和的笑意,曖昧而纏綿,“將軍若想解開,就,自便。”

    他在意的是,姬循雅想不想解開。

    臂上的肌肉因用力而隆起,撐得夏衣隱隱可見內里遒勁有力的線條。

    但姬循雅未動。

    趙珩帶了點薄繭的指腹慢悠悠地刮過姬循雅的手腕,而后,五指緩緩收攏,輕輕環住。

    一舉一動都既緩慢,又輕柔。

    像是在告訴姬循雅,隨時,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制止他。

    下頜線繃得愈緊。

    趙珩正要禮尚往來地鎖上姬循雅的另一只手,一直安靜得除了胸口上下起伏能表明他是個活人的姬將軍卻動了。

    漆黑的雙眼冷幽幽地盯著趙珩的眼睛,“陛下,臣并無令人鎖起來的嗜好。”他說。

    二人相識兩世,這還是姬循雅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同趙珩說他的喜惡,趙珩動作猛然頓住,激動得險些熱淚盈眶。

    活人!

    有反應有偏向的活人!

    趙珩上輩子就時常懷疑姬循雅是不是披靈殿內那尊沒雕刻人面的神像成了精,幻化出清麗幽雅的容貌來戲弄他。

    現下終于可以篤定,這是個活的

    黛青的長睫開闔。

    趙珩簡直難掩心頭喜悅,卻在下一刻反應過來,心底猛地一沉。

    能讓姬循雅這樣的人說厭惡,恐怕,又與姬氏有關。

    這鬼地方怎么陰魂不散的?趙珩厭惡地心說:明日就下令刨了姬氏的祖墳。

    趙珩松手。

    手中的鎖鏈與半懸的鎖鏈輕輕碰撞。

    “咔。”

    響聲脆,但很輕。

    趙珩傾身,正要將姬循雅手中另一處枷鎖亦解開,后者卻向邊上一偏。

    姬循雅淡淡道:“沒有尋根究底,卻不像陛下的性子了。”

    “在卿心中,”趙珩似嘆似笑,“朕究竟成什么人了?”

    不等姬循雅開口,下一刻,他忽覺肩頭一重。

    他身體僵硬了須臾,緩緩偏頭看去。

    不過幾次接觸,這位慣會揣摩人心的帝王好像就知道了他的偏好一般,自然地將他的頸窩當軟枕,將半張臉都埋了進去。

    腥甜縈繞鼻尖。

    可趙珩卻不覺恐懼憎惡。

    他往里貼了貼,低低道:“嗯。”

    這個姿勢,兩人都看不見對方的眼睛。

    似只是個意味不明的語氣詞,姬循雅定定看了片刻趙珩柔軟的發頂。

    沉默須臾,方道:“姬氏極重規矩,尊卑分明。”

    趙珩輕闔的眼睛陡然睜開。

    他就知道!

    這死氣沉沉的破地方是怎么能養出姬循雅這么鐘靈毓秀又,不失沉穩的大美人的!

    趙珩此刻的想法若是被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一人知道,恐怕都會震悚地睜大眼睛。

    不是驚于姬循雅鐘靈毓秀,而是覺得,皇帝能用這個詞來形容姬循雅,離瘋恐怕不遠了。

    “其中,以王族身份最尊,”比起趙珩的憤慨,姬循雅的聲音平淡無波——畢竟姬氏王族大部分都被他殺了,他很少同死人計較,“刑雖不上貴胄,可犯錯在所難免,負責管教公子的先生們不能責罰,但又不可縱容。”

    趙珩忍了片刻,到底沒忍住,“所以,你那些衣冠禽獸的長輩們又想出了什么扭曲人性的好法子?”

    語氣冷漠,用詞無禮至極,姬循雅聽著,神情連自己都不曾察覺地柔和了幾分。

    姬循雅聲音不自覺地放柔,仿佛在安撫趙珩似的,“還未至扭曲人心。只是將犯錯公子的手腕以藤條纏住,關進祠堂中,跪在列祖列宗前悔過,直到心甘情愿地認錯,為止。”

    趙珩聞言眉宇狠狠一壓,“跪祠堂?”

    若姬氏的祠堂如平常人家的祠堂一般,趙珩恐會對這種懲罰不屑一顧,畢竟他是被罰跪能跪在列祖列宗面前呼呼大睡的人。

    但,姬氏的祠堂實在……太與眾不同了。

    姬玙降齊后,曾上書求君上能夠保留姬氏的祠堂。

    趙珩本無斬草除根之意,自然允準這個看似合理的請求,只派禮部的官員去檢查祠堂,將內里違制之物拆除銷毀即可。

    不久后,當年的禮部尚書上奏,“請陛下將姬氏原有祠堂拆除。”

    趙珩當時無心于此,隨口問道;“違制之處很多?”

    禮部尚書沉默片刻,答:“陛下,姬氏祠堂內并無先人畫像,而是歷代燕君的塑像。”

    趙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繼續說。”

    禮部尚書似回憶起了某種極其可怖的畫面,喉結艱澀地滾動,“陛下,塑像非全為金石所制,而是……而是裹了人皮的泥像!”

    趙珩霍然抬頭,“什么?”

    他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

    煙香繚繞中,塑像的面容模糊不清。

    禮部尚書靠近數步,仰面去看。

    他先是聞到了一股很淡的,如同朽木一般陳腐的味道,被香料遮掩著,若有若無。

    在看清泥塑的頭顱后,驚恐地瞪大雙眼!

    那不是泥塑描金的頭像,卻是用了不知何種方法剝離了人皮,將一張張皮緊貼在木像上,望之,有如披著人皮的骷髏一般可怖。

    每一顆頭像都枯瘦干癟,唯有眼珠濃黑飽滿。

    又驚又作嘔的禮部尚書鬼使神差間與那雕像對視,才發現,那一顆顆眼珠其實是雕琢成人眼的寶石。

    只有漆黑的瞳仁,而無眼白。

    詭異得令人頭皮發麻。

    即便自認為見過不少奇詭之事,趙珩還是吃了一驚,之后親自過去,果見一顆顆裹著干枯人皮的頭像。

    唇角皆被以銀線巧妙地縫起,使其看著,永遠都是含笑的模樣。

    詭魅邪氣,不似祠堂,倒像一以生人為祭品的祭壇。

    對此,皇帝陛下對姬玙言簡意賅地命令道:“朕給你三日時間下葬。”

    禮部尚書時年已過半百,尚被驚嚇,何況當時不過幾歲的姬循雅。

    被迫跪在這一尊尊尸像前,暗淡的光線中,唯見頭顱詭異地上揚,朝自己,露出一個微笑。

    姬循雅當年便是再鎮定,再沉穩,也不過是個孩子,孤身一人與這些人頭像面面相覷,該是何等恐懼和惡心?

    趙珩冷冷道:“昔日朕真是對姬玙寬容太過了。”

    姬循雅望著趙珩冷冽的神情,這一次卻不覺得惱怒。

    他一眼不眨地望著趙珩,“臣幼時頑劣,又不知悔改,被罰了多次。”

    姬循雅的母親一直不為世人所知,趙珩心道,哪里是頑劣不知悔改,姬循雅其人,在沒發瘋之前,同這六個字,連邊都沾不上,分明是那些先生見姬衍不重視姬循雅,其年幼,又無強勢的母族姻親保護,才敢如此肆無忌憚!

    要罰他,又要讓他悔過,認錯。

    一群畜生!

    難怪姬循雅會說,不喜歡被人束縛。

    趙珩心緒翻涌。

    他倏然抬頭。

    兩人對視。

    姬循雅溫柔地問:“陛下,臣是不是折損了陛下的興致?”

    面上毫無波瀾,卻意外于趙珩的反應。

    趙珩眼中的,居然是怒火。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看著趙珩。

    倘若,連此刻洶涌的情緒都能作假到這般真實的地步,那么他再被趙珩騙一次,又一次,也顯得沒那么不知悔改。

    趙珩傾身。

    唇瓣覆在姬循雅上方,卻沒有吻下。

    喉結不可抑制地滾動。

    姬循雅望著趙珩,微笑道:“陛下興致不減,臣拜服。”

    趙珩冷嗤了聲,“彼此彼此。”

    酸澀之感一閃而逝,姬循雅仔細分辨了下,才意識到自己居然在失落。

    失落什么?

    姬循雅自己都覺得可笑。

    失落趙珩的怒意轉瞬即逝,還是失落趙珩沒有對他少年時可稱一句凄慘的處境動容?

    下一刻,趙珩開口。

    唇瓣因他的動作而與姬循雅的唇有意無意地擦了下。

    “你活著。”趙珩說。

    姬循雅死死地盯著趙珩,“我自然活著。”

    聲音有些嘶啞。

    一只手按住了姬循雅被鎖鏈束縛住的手腕。

    源源不斷的溫度順著二人皮膚相接處傳來。

    玄鐵的冰冷,趙珩皮膚的滾燙,二者一同而來,刺激得姬循雅呼吸濁重。

    “此處是你在京中的宅邸,”趙珩的聲音很低沉,話音停頓得恰到好處,讓人不自覺地有些昏沉,又覺得信服,“你面前的是我。”

    抓住姬循雅的手,往自己頸間一貼。

    趙珩的脖頸其實不燙,然而就在姬循雅觸碰到的那一瞬間,卻像是真被燭火燒灼到了一般,指尖巨顫。

    這是極脆弱,又最致命的所在。

    可趙珩卻在姬循雅的手按上自己的脖頸后,倏然抽離。

    “是我。”他說。

    隨著趙珩開口,姬循雅只覺掌下的皮肉在起伏。

    有力地起伏。

    是正值盛年,生機勃勃的活人,而不是一堆陳腐的死肉。

    手指插-入,與姬循雅被束縛的手相扣。

    姬循雅愣了幾息,旋即死死地抓住了趙珩的手。

    以骨為枷鎖,將趙珩嚴絲合縫地禁錮其中。

    逃不脫,更不想逃。

    是在京中的宅邸,面前的人,是趙珩。

    將他束縛住的人,也是趙珩。

    十指糾纏,緊密貼合。

    趙珩慢慢俯身。

    他微笑道:“將軍,朕只縛了你一只手,你可以用另一只,將鎖鏈打開。”

    他感受得到,來自姬循雅的視線狠狠刮在臉上。

    趙珩卻毫不在意,隨手將垂落到胸前的頭發向后一撩。

    “若你心中有絲毫不愿,可隨時阻止我。”趙珩彎唇。

    線條姣好的唇瓣彎起,露出了一個,笑的弧度。

    既然因滿是厭惡和惡心的回憶而反感被縛,便以,令人開懷,沉迷的情緒覆蓋。

    伸手拍了拍姬循雅,啞聲笑道:“朕說清了嗎?”

    第076章 第七十六章

    珠光暗昧, 打落在帝王俊美張揚的臉上。

    長睫不知難捱還是別扭地下壓,眼睫纖長濃黑,襯得趙珩顴骨上的濕紅愈發明顯。

    一滴汗, 順著他鼻尖下滑。

    “噠。”

    落下。

    如被燭焰燒灼, 燙得姬循雅喉結劇烈地滾動。

    這間處于地下, 本該常年陰冷的暗室此刻莫名熱得令人窒息,迷蒙的濕熱間,身影模糊不清,仿佛連鋒利的面容輪廓也在緩緩融化。

    汗水蟄得姬循雅眼眶通紅。

    未被鎖住的那只手狠狠抓住趙珩的長發,將他扯到自己面前。

    “景……?”

    沙啞的詞句尚未完全吐出,便被用力堵回。

    顛墜欲海。

    就心甘情愿地沉淪其中。

    永不超生。

    ……

    趙珩正慢悠悠地掰開一塊糕點。

    糕點本就不大, 遭他均等地掰成了四塊, 放置在碟子的四角。

    而后,趙珩似有所覺,緩慢地抬了下手。

    那道一直粘著他的視線果然隨著他的動作移動,順著指尖黏膩地游走,一直往袖口深處探。

    他剛剛沐浴過,身上還帶著點潮濕的水汽, 于是愈顯常年不見光的手腕內側細白,本該是青筋蜿蜒處,卻覆蓋著一片淺且細密的痕跡。

    青、紫。

    咬痕吻痕還有被大力捏握留下的淤紅交織, 凝在一片蒼白的肌膚上, 赤裸裸地昭示著,將痕跡留下者究竟多么想,讓這一切為旁人所見, 所知。

    露在外面,衣料尚不能遮蓋處已如此, 那么內里,最最隱秘處,又該是如何狼藉的模樣?

    陰氣森森得難以忽視的視線也樂此不疲地在他身上滑動,如占有欲極強的兇獸在巡視自己的領地。

    目光刮過肌膚。

    或許是先前力道太重,即便只被姬循雅看著,趙珩都覺得手腕隱隱發疼。

    隨意一蕩袖子,將手腕掩住。

    果不其然感受到了對方陡然凌厲的注視。

    略掀眼皮,與姬循雅漆黑的眼眸對視。

    后者靜靜地看著他,眼底血色消下去不少,但依舊籠罩著層淺淡的血絲,非但不可怖,卻添了幾分難言的詭魅。

    神色沉靜,仿佛毫無情緒波動,卻在趙珩將衣袖下來時微起波瀾,眸光流轉,看上去竟然有幾分委屈。

    趙珩喉結滾動,旋即,就因為牽動脖頸上痕跡累累的肌膚,吃痛地輕嘶了聲。

    在趙珩看來,姬循雅生得幾乎無處不好,唯有一樣,便是犬齒太利。

    這真是人能長出來的牙嗎?!

    趙珩當時被咬住時,腦子里只有這個想法。

    與姬循雅的利齒相比,連毒蛇狀若彎鉤鋸齒的蛇牙都要甘拜下風!

    頸部傷痕隱隱滲血,趙珩伸手,隨意地蹭了下。

    低頭一看,果見指尖染了抹淡紅。

    趙珩將手指往姬循雅面前送了送,隨口道:“屬狗的?”

    姬循雅緩慢地眨了下眼。

    姿態很好看,只是沒什么活氣,儼然一個漂亮的假人。

    趙珩也不指望姬循雅此刻回答他,畢竟就在方才,最繾綣情濃時,姬循雅也一句話都未說,連呼吸都刻意壓制得淺淡,仿佛當真不為所動。

    然而他的動作又兇狠得毫不留情,給趙珩一種極其矛盾又違和的感覺——在于,非人之物親昵。

    這個詭異的認知燒得他呼吸滾燙。

    正要縮回手,便被姬循雅輕輕攥住。

    冰涼的指腹壓住手腕,他握得很小心,竭力避開了所有上過藥的位置。

    “疼。”趙珩道。

    姬循雅微微垂首,回答:“不是。”

    趙珩疑惑地看他。

    后者與趙珩對望,見其實在不解,才慢慢又說:“不屬狗。”

    語調很輕,很緩。

    居然很有幾分,當年趙珩初見姬循雅,他還未瘋得徹底時,那個溫潤公子的影子。

    趙珩:“……朕知道。”

    這是一句廢話,趙珩不僅知道姬循雅的年方幾何屬相是什么,也知道他生辰八字,當年戰事最焦灼的時候,兩軍相持不下,凡大軍征伐,每日消耗的錢糧都是滔天之數,一眾負責糧草輜重的文臣們熬得心力憔悴。

    趙珩亦心焦不已,面上卻不動聲色,端得四平八穩,一派王者風度。

    實則——趙珩從袖中拿出縷黑漆漆的玩意,在伽檀面前一晃,語氣沉重,“幫我個忙。”

    伽檀納悶地看著趙珩,在對方的示意下伸手,接過這玩意。

    二指輕碾,只覺此物根根分明,柔軟而干枯,伽檀動作頓了頓,在趙珩鄭重其事的注視下又翻來覆去地碾了幾次,才不確定道:“頭發?”

    趙珩道:“是。”

    伽檀更納悶,“誰的頭發?你的?”他半開玩笑道:“君上啊,頭發與生辰八字不可輕易許人。”

    趙珩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姬循雅的。”

    “哦,燕君的……燕君的?!”伽檀素來朦朧半睜的眼睛陡然瞪開,顧不得君臣之別,一把按住了趙珩的肩膀,不可置信地問:“你怎么會有他的頭發?”

    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趙珩,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

    身姿挺拔,樣貌上佳,就是嘴唇薄了點,幾乎把薄幸寫在了臉上,幸而生得雙明媚多情的眼睛,能輕而易舉地將人哄騙了去。

    一瞬間,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這首詩莫名地竄入伽檀的腦海。

    伽檀識字不多,此刻真恨極了他幼年時同一起趙珩學過幾個月的詩書。

    他悚然一震,不由得用力晃了晃趙珩,“阿珩,阿珩你說話啊,你別嚇唬我!”

    肩上的雙手大多數時候只用來裝神弄鬼,趙珩不需用力便能掙脫,但他沒動,任由伽檀晃了他片刻,直到手上失了力氣,軟塌塌地搭在趙珩肩上。

    趙珩驚于伽檀的反應,道:“當年我夸他頭發好看,姬循雅就切下了一縷送我。”

    一本正經,理所應當,聽得伽檀心都涼了一半。

    就當燕君真的善解人意樂善好施,誰夸他頭發好看他都會切一縷送人,但上次姬循雅和趙珩見面是三年前,也就是說,這縷頭發趙珩至少保存了三年!

    “阿珩,你聽我說,”伽檀語氣分外嚴肅,“拋開你與燕君現下打得頭破血流不提。”

    趙珩平靜地回答:“拋不開。”

    “拋不開就對了!”伽檀斷然道:“只論燕君性情,我與他相交不深,但也隱約知其秉性,你與他絕無可能!”

    趙珩眨了下眼,“什么?”

    伽檀大聲重復了遍,側臉上妖異的毒蟲紋身都因主人急切的心緒泛紅,“絕無可能!”

    “你性格無拘恣意,論身份,齊國之中無人可及,你若是看上了誰,不論是想始亂終棄,還是盡享齊人之福,此人礙于你君上的身份都定要忍氣吞聲,”伽檀幾乎苦口婆心地勸告,“但燕君不一樣,你若是敢,我恐他將你殺了再自盡。”

    伽檀好像已經想象到了混亂至極的場面,絕望地閉了閉眼,“我可不想舉國為這種破事戴孝。”

    趙珩沉默良久,指了指自己,“在你心中,我便是這般朝秦暮楚,見異思遷,”

    “水性楊花。”伽檀接口。

    趙珩忍了片刻沒忍住,踹了他一腳。

    伽檀捂著屁股叫喚了聲,“惱羞成怒!”

    “再廢話誅你九族!”趙珩狀若狠狠道。

    “殺吧殺吧殺吧,你娘是我親姨,你怎么殺都能殺到你自己。”伽檀攤手,“到時候齊國不戰而降,燕君入主中原,呦呵,天大的便宜。”

    趙珩正要再踹他一腳,伽檀晃了晃手里的頭發,“你到底想做什么?”

    提起正事,趙珩瞬間收斂了滿面怒意,看著伽檀認真道:“下蠱,讓姬循雅對孤言聽計從百依百順,孤不戰而屈人之兵。”

    伽檀聞言仿佛手中不是頭發,而是捧熱炭,狠狠往趙珩面前一擲,“干不了,另請高明吧。”

    趙珩一把抓住這縷頭發,又扔回袖子,幽幽地嘆了口氣。

    一時沉默。

    伽檀甚少見到趙珩這幅困頓的模樣。

    他很清楚,趙珩并非深信鬼神之人,或者說,根本不信,只是戰況難明,兩國只得源源不斷地消耗下去,為君者需得掌控全局,又要沉穩持重,穩定人心。

    趙珩心中之焦急無可言說,伽檀知道他今日來也不是為了什么所謂的下蠱,而是在重壓下,只能找老友,語焉不詳地尋以慰藉。

    無言了半天,走到趙珩面前,輕聲:“亦不是不能試。”

    說出來,自己都覺得好笑。

    趙珩捻了捻袖口中的長發,“事已至此。”沉默須臾,霍然轉頭,動作之快把伽檀都嚇了一跳。

    乍然與這雙金光流轉的眼睛對視,伽檀忽地有點結巴,“怎,怎么了?”

    趙珩用比方才還鄭重的語氣問:“你為何覺得,若我另尋他人,姬循雅會殺我,而非竭力忍耐,等我回心轉意?”

    伽檀無語片刻。

    心中的陰霾卻也隨著這句荒唐的話消散,伽檀毫不客氣地說:“君上,臣營帳內有榻,您若想做夢,可以去床上做。”

    想起舊事,趙珩隨意提醒了句,“景宣,以后不可隨意給人頭發。”

    姬循雅輕輕點頭。

    不對。

    趙珩瞳仁一縮。

    不是點頭。

    姬循雅垂首,在一眼不眨地注視下,以唇輕輕貼了下他染血的指尖。

    淡色的唇瓣一蹭。

    血絲瞬時被抹去。

    清麗冷然的雙眸輕抬,靜靜看向趙珩。

    仿佛在告訴他,已經弄干凈了。

    趙珩猛然瞪大了眼睛。

    誰教他的!

    趙珩承認自己是個言傳身教的好老師,姬循雅今日的表現也勉強能算得上個天資不足不夠聽話但十分勤奮的學生,但——這未免也太觸類旁通了!

    兩人方才雖親近,但礙于明日還有公務要處置,趙珩亦覺得過猶不及等種種緣故,只是淺嘗輒止,并未深入。

    自然,除此之外還有一緣由,那便是,姬氏當年的荒唐令姬循雅萬分作嘔,趙珩恐貿然與之親昵太過,非但不能令姬循雅敞開心扉,反而讓兩人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岌岌可危的信任轟然倒塌。

    故而,趙珩只有姬循雅會接受與他稍稍親近的準備,卻沒想到,姬將軍學的如此快。

    還,一點都不反感。

    尚未全干的長發散落,蹭過趙珩的手背。

    濕且癢。

    趙珩心緒微妙地上揚。

    便順手抬起,獎勵般地摸了摸姬循雅近在咫尺的臉。

    冰涼的觸感讓他心頭一蕩。

    他可以等。

    可以,徐徐圖之。

    趙珩開口。

    他說:“明遠新政即將推廣整個北方。”

    房中旖旎的氣息瞬間消失了一半。

    姬循雅動作頓了片刻。

    “臣知道。”

    淺嘗而已,還未食髓,但已知味。

    時至今日,姬循雅才發現自己的確有些病癥。

    他想就這么貼著趙珩。

    肌膚相貼,不留空隙,只是觸碰而已,卻能緩解無盡的殺意與憎惡。

    他說不出緣故,遍觀醫書也不見這等奇異的病癥。

    趙珩心滿意足地摸著姬循雅的臉,如果韓霄源在,就會發現,趙珩的手法和安撫他最近的那匹愛馬無甚差別。

    “只是,朝中干吏太少,”想起最近看到的奏折,趙珩忍不住冷嗤了聲,對于這王朝能運轉至今產生了由衷的敬服,“多,尸位素餐之輩。”

    手指輕輕擦過臉頰。

    姬循雅微微瞇眼,“能只尸位素餐,已算德行深厚了。”

    侵吞國帑,以權謀私者更多矣。

    “官場沆瀣一氣。”趙珩皺眉道,手指上移,摸了摸姬循雅的長發,露出抹笑,“景宣,好景宣,若君當政,面對此等局面,當為之如何?”

    姬循雅抬眼。

    趙珩專注地看著他,眸光微微發亮。

    看起來極信任,極仰賴。

    姬循雅多年前受得也是名師巨擘教導,且治國經略讀過不知多少,趙珩的確很期待姬循雅的回答。

    在他期望的注視下,姬將軍啟唇,“殺了。”

    趙珩眼前一黑。

    皇帝陛下:“???”

    忍不住反問:“還能全殺嗎?”

    姬循雅似乎有點疑惑,“為何不能?”

    趙珩沉默。

    是啊,為何不能。

    姬循雅當年連自己全家都能殺得干凈,何況是丁點關系也無,無甚作用還禍患無窮的朝臣,但……他是個皇帝,不是負責秋決砍人頭的劊子手!

    看趙珩難得無言以對,姬循雅弧度很輕地彎了下眼。

    “陛下,既然無人可用,為何不遴選人才,供陛下所用?”

    趙珩按了按眉心,“循雅,此世與你我當年有所不同。”

    生逢亂世,先前官爵世襲的制度雖已崩解,但諸國所用之人,多為帝王近臣引薦、自薦,或名氣極大,國主親自迎請其入朝為官。

    但趙珩醒來后,昭朝已經通過考試遴選官員。

    以試舉人,固然比先前更公平,可選之人范圍也更大,但趙珩看過自考試以來所選取的進士,名次為前者,多是世家豪族子弟。

    “渾不知書,卻能厚顏居于三甲之列。”趙珩忍不住冷笑。

    話音未落,腕上微涼。

    姬循雅輕輕貼了下,回答:“陛下,臣以為,可先明令禁止行卷。”

    趙珩盯著姬循雅。

    他自覺自己就算不十分英明,但也算不上荒唐,至少,不會與人一邊談正事,一邊……嘶,若說親密接觸,并不太親密,可,誰家皇帝與將軍談國事,要這么談?

    但悲哀的是,趙珩發現自己居然不討厭。

    趙珩輕咳了聲。

    姬循雅靜靜地看著他。

    趙珩猶豫地,伸出了一根手指,輕輕推了下姬循雅的臉。

    “姬卿,起來說話。”

    談公事時摟摟抱抱成什么體統!

    姬卿?

    長眉一揚。

    濃黑的眼眸安靜地、目不轉睛地看著趙珩。

    “姬卿?”姬循雅抓著趙珩的手腕,膝行上前,“陛下喚我什么?”

    他微微偏頭。

    發冠早已拆下,烏黑的長發散落。

    從趙珩居高臨下的角度看,但見發絲下,有一雙眼睛,緊緊注視著他。

    “您和每一個臣子,都能做,這種事嗎?”

    趙珩頭皮一麻,正要開口。

    下一刻,這冷幽幽盯著他的臣子,欺君罔上。

    “是嗎?”他柔聲問。

    第077章 第七十七章

    姬循雅身量修長, 無論是著常服還是披甲,都是副身長玉立的模樣,然將軍經年習武練兵, 同消瘦這個詞半點關系也無。

    傾身壓下, 以身鎖住帝王, 不需耗費多少力氣,就足夠讓趙珩動彈不得。

    可以說,姬循雅周身上下,看起來最不猙獰,最無害的地方便是他的臉。

    此刻,姬循雅安靜看著趙珩, 濃密的眼睫微垂, 遮住黑眸中一閃而逝的,卻不容忽略的冷光。

    虎視眈眈。

    可見臉最會騙人。

    姬循雅平靜地問:“姬卿?”

    趙珩瞅著他寒光冽冽的眼睛,立時道:“景宣,景宣。”他艱難地抽出一只手,安撫般地摸了摸姬循雅的臉,“是朕失言。”

    姬循雅語調溫和, 絕無分毫陰陽怪氣之意,“陛下失言的時候可謂不多。”

    崔撫仙是崔卿,韓霄源是韓卿, 連背叛過皇帝的馮延年都是馮卿, 在趙珩口中,卿字可半點不珍貴,適逢他心情好時, 誰人都能是“卿卿。”

    趙珩垂首,認得很快, 低眉順眼地哄道:“景宣,朕方才喚錯了。”

    他體質虛弱,現下精神雖好,身體卻極倦,又遭熱泉泡洗了一通,連骨節都泛著酸軟,實在無甚氣力再去提防姬循雅。

    姬循雅微微一笑,垂首挨趙珩挨得更緊了些,笑道:“喚錯了,原來陛下還有其他姬卿。”漆黑的眼睛死死盯著趙珩,線條單薄鋒利的唇揚起,“哦,臣記得姬玙僥幸未死,聽說他進京請罪后,陛下對他很是禮遇。”

    姬玙?

    怎么就扯到姬玙了?

    趙珩震驚地抬了下眼,正好與姬循雅的眼睛對視。

    眸中的殺意都要凝成實質,長睫霍然掀開,密密匝匝的睫毛齊成一片,簡直像一片鋒利的薄刃。

    趙珩定定看了姬循雅一息,腦子里除了瘋狂轉著為何突然提到姬玙,僅剩下的想法便是——生氣都漂亮。

    為自己這個不合時宜的想法一哂,剛揚唇,就被緊緊捏住了臉。

    姬循雅與他臉貼著臉,寒聲道:“陛下,臣還未問過,當年您為何沒殺姬玙?”

    趙珩心道姬玙自從奪位失敗后就一直躲在淮州,性情也算安分溫順識時務,朕又不嗜殺成性,無緣無故殺他作甚?

    但姬循雅想聽的顯然不是這個答案,或者說,凡從趙珩口中吐出的,無論是天下初定朕要邀買人心,還是他是你兄長朕不忍殺之,姬循雅都不想聽。

    趙珩正要開口,臉上就覺得一緊。

    指尖深深嵌入肌膚,姬循雅以甲緣刮了下那塊自己留下的,不趴到趙珩臉上很難看清的小印子,心情微妙地好了一瞬,面色卻無改。

    陰陰測測地問:“陛下,據臣所知,姬玙,”他垂了下眼,然而眼中的殺意卻遮不住,“樣貌生得,”頓了頓,“還不錯。”

    其實姬氏子弟生得都不錯,其中姬玙更是那代人的樣貌卓然者,其名與玉相關,樣貌亦是如玉的翩翩佳公子。

    至少,姬循雅冷冷地想,不像他這般滿身死氣。

    但凡是正常人,面對他與姬玙時,都會毫不猶豫地覺得姬氏大公子更好,性格亦上佳,持重沉穩,溫潤若玉。

    如果趙珩不騙他,恐怕也是這般想的!

    趙珩:“?”滿面疑惑,由衷地詢問:“我們方才是在聊姬氏大公子的品貌嗎?”

    他們剛才不是在說政令將推廣到全國然人力不足的問題嗎?姬循雅才起了個話頭,將他的興致調起來了又開始扯這些陳年舊事。

    話音未落,眼前這張漂亮又不失陰郁的臉就陡然放大。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盯著他,“陛下,你先前說過,你甚喜臣之樣貌,可謂一見鐘情,”雖然趙珩用的不是一見鐘情,但不妨礙姬循雅在記憶里悄無聲息地給他糾正,“姬氏子弟的樣貌或多或少都有相似之處。”

    他不愿錯過趙珩神情的任何變化,不知想到了什么畫面,語速驟然轉急,“那若是你當年第一次見到的人是……”

    一想到這種可能,姬循雅就覺得殺心止不住地翻騰!

    趙珩斷然道:“姬氏大公子長得很好看嗎?”他甚至不提姬玙的名字,“朕竟毫無印象。”

    姬循雅居高臨下地俯瞰著趙珩。

    皇帝連眼皮上都凝著笑意,望之,非常,非常的,多情。

    姬循雅聞言,微微一笑。

    他笑得分外好看,只是眉眼中的陰鷙非但沒散,反而愈發濃郁,看得趙珩咯噔了下。

    下一刻,姬循雅臉上笑意瞬間煙消云散。

    他冷冷道:“陛下,您的本紀上說,您見姬玙第一面時,曾贊過他儀容不凡。”

    太史令誤我!

    趙珩:“……朕要收攏燕地人心,總不能說他形貌粗鄙如豬,然后將他拖下去砍了。”

    話甫一出口,姬循雅面色更陰冷。

    趙珩摸了摸姬循雅的臉,“循雅,景宣,朕方才勞累太過,一時失言,你諒諒朕,”尾音微微上揚,卻透著股懶散放松的軟,“嗯?”

    姬循雅聽出他話音中的倦意,心情稍霽,松開了捏趙珩臉的手。

    趙珩見他神色松動,忙道:“你先前說,要明令禁止行卷,為何?”

    姬循雅陰沉沉的眼睛望著趙珩。

    趙珩嘆了口氣,“好吧,好吧,你不說,朕自己去想。”略一停,面帶憂色,“朕讓禮部的官員,朕讓所有在朝廷的官員集思廣益,誰叫朕德薄,身邊雖有可用的能臣干吏,卻不愿為朕獻策。”

    姬循雅無言一息。

    趙珩眼巴巴地看著他,眸光微微發亮,似含希冀。

    將軍細細欣賞片刻,慢吞吞地嗯了聲。

    才道:“陛下,考生到高官貴胄家中行卷,最能向外顯露的無非是帶來的詩文辭藻是否華麗,交際處事是否玲瓏。”

    趙珩道:“還有樣貌是否俊逸。”

    姬循雅瞥了他一眼。

    趙珩輕咳了聲,道:“我朝并非沒有因相貌堂堂而被貴女看重,得以平步青云的士人。”

    姬循雅不理他,繼續道:“如此選人,其中懷安邦之才的舉子,如非長袖善舞,或非相貌上佳,又或不擅辭賦,則名次下之又下,終其一生都不得重用。”

    趙珩輕輕點頭,思緒飛快地流轉,沉吟道:“只是若明令禁止行卷,循雅,寒門士子則更無出頭之日了。”

    姬循雅忽然道:“陛下,姬玙生得很漂亮嗎?”

    趙珩:“……”

    心眼沒個針尖大!

    皇帝陛下公私分明慣了,好不容易才談了片刻正事,姬循雅居然又提到姬玙。

    抬手給了姬循雅一巴掌。

    力道不重,但掌心與皮肉接觸,響聲清脆。

    姬循雅眸光一蕩。

    趙珩心平氣和地說:“再提姬玙朕就把他墳挖開將你塞里。”

    語畢正要拿開手,卻被姬循雅緊緊握住。

    就這么貼在被打過的地方,姬循雅唇角微揚,“所以……”

    “你好看你好看。”趙珩道,對上姬循雅的視線,皇帝怔然一秒,隨后也笑了起來。

    他仰面,隔著自己的手掌與姬循雅相貼。

    輕聲道:“只能是你,循雅,朕最……”

    表明心意的話還未完全說出口,姬循雅便截住話頭,“是,若行先前的遴選方法,禁止行卷,只會令世族愈發壯大。”

    視線卻黏在趙珩唇上。

    趙珩之于他,少一分嫌不足,多一分,則極可能上癮。

    連自己都不曾察覺地,深陷其中。

    必須要,適可而止。

    適、可、而、止。

    趙珩眨了眨眼,瞬間斂去雜念,聽姬循雅繼續說。

    姬循雅道:“現下遴選官員,名為考試,實則考生將名字填上策卷之前,名次就已經注定。”

    趙珩心思流轉,眼前陡地一亮,“哦?將軍的意思是,將其名姓隱去?”

    兩人對視。

    姬循雅幅度不大地勾了勾唇。

    趙珩沉吟道:“不僅如此,策卷上也不能留任何痕跡,不若名字隱去與不隱無異。”

    姬循雅道:“便命人,將收上來的策卷重新謄寫,再交給主試官員評閱。”靜默一息,“原本那份亦不能棄置,要封存好,待放榜后,兩份策卷都要交還給考生。”

    好好好!

    若非姬循雅此刻壓著他,趙珩簡直想拍桌而起。

    隱去姓名,謄寫策卷,便意味著考官不能憑考生家世定其承繼,而保存原本的策卷,則是為了防止有心人調換策卷。

    有那么一瞬間,趙珩心中簡直升起了抹遺憾。

    遺憾上一世未能與姬循雅并肩。

    然而只動搖了一瞬,趙珩很清楚,他和姬循雅,無論是自負才干,早有問鼎天下的野心,還是論其王族出身,身邊追隨者也有掃平海內封侯拜相之志,便注定他們兩個都不可能心甘情愿地屈居為臣!

    晃了晃微微發疼的眉心,趙珩心緒開懷,盯著姬將軍微揚的唇看了幾息。

    趙珩的目光毫不掩飾,姬循雅就算是個瞎子也感覺到了。

    明知故問,“陛下,看臣作甚?”

    趙珩見他繞彎子,也慢悠悠地逗弄著,“哦?景宣,好金尊玉貴,”捏著姬循雅的下頜,單看此情此景,趙珩覺得很像個色令智昏,折辱臣下的昏君,“看不得?”

    “陛下要看,”姬循雅垂首,馴順地任由趙珩擺弄,“自然看得。”

    趙珩心道不妙。

    剛剛才紓解過的念頭,因姬循雅難得的溫順,而又有些蠢蠢欲動。

    但馬上,趙珩就反應過來。

    他的身體不比姬循雅,經不起太多折騰。

    大業未成,先亡于巫山,趙珩自己都沒臉面對泉下的他爹娘和子孫后代。

    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

    趙珩曲起二指敲了敲姬循雅的唇角,“將軍,松開朕,太熱了。”

    姬循雅輕笑了聲。

    若姬循雅身上能算熱,那連剛斷氣不久的尸身都是溫的。

    姬循雅說:“這謊撒得不好。”

    趙珩笑,“本也沒想騙你。”動作不大地推了下姬循雅,“快些起,你我現下可未在卿那間藏嬌的金屋里,叫人看見了成什么體統。”

    旁人又不是沒見過。姬循雅想。

    況且,他心有不虞,趙珩為何要在意旁人的想法?

    一縷長發蹭過唇角。

    趙珩吹去。

    姬循雅盯著他看了幾息,慢慢放開他。

    趙珩坐起來,夾起自己方才分成四塊的點心吃了口。

    看他聚精會神地吃點心,姬循雅慢悠悠地說:“只是,若行此法,難免得罪諸豪族大家。”

    趙珩將點心咽下盡,才嗤笑了聲,“不差這一回。”

    “陛下有沒有想過,倘世族真群起而攻之,陛下當如何?”

    趙珩放下筷子,笑瞇瞇地問:“景宣的意思是,他們會謀反?”

    姬循雅輕輕偏頭。

    一縷墨色順著他的肩頭滑落。

    單看形貌,的確是副世所罕見的昳麗出塵模樣。

    趙珩看他,見美人薄唇輕啟,溫和地道:“謀反,是件很稀奇的事情?”

    趙珩失笑。

    “不是。”他笑,“當然不是。只是循雅,這世間并不是人人皆有精兵十余萬,兵強馬壯,久經沙場的。”

    姬循雅近在咫尺。

    微暗的燭光下,他的皮膚上涌動著一種玉質的光澤。

    趙珩手又開始癢。

    趙珩道:“況且,朕并未下令誅殺一姓一戶,毓京城內更不曾民不聊生,流血漂杵。”

    而是從錢財、官員進取諸多方面,一刀一刀地切下,斬斷。

    還未到抄家滅族時,皇帝對他們亦很優容。

    忍耐,未必會死,還能保榮華富貴于終年。

    況且,從諸人來看,皇帝與姬將軍的聯盟并不穩固,說不定哪日反目,兩人相爭,必定元氣大傷。

    新政,或許沒過幾年就終結了。

    然而在此刻謀反,則必定會死。

    孰輕孰重,他們能夠掂量清楚。

    趙珩笑瞇瞇地說:“諸卿,”就連姬循雅,都是打著清君側的旗號,其他人,更不敢堂而皇之地叛亂,“緣何謀反?”

    他笑起來眉眼彎彎,笑意若春水,汨汨淌過人心頭。

    這次沉默靜視的人成了姬循雅。

    趙珩學著方才姬循雅問自己的語氣,道:“景宣,看朕作甚?”

    姬循雅卻道:“無事。”

    姬循雅余光瞥過窗外。

    天色已暗。

    姬循雅覺得自己不該,至少現在不該,再與趙珩共處一室了。

    節制克己,是他自小就被灌輸的行事準則。

    雖然后來他的行止偶爾和這四個字半點關系都無,但在面對趙珩時,姬將軍覺得有必要約束自己。

    方才就該與趙珩保持距離。

    卻又不可自控地擁上去。

    失控的感覺太不好了。

    姬循雅起身,道:“陛下,若無事,臣先告退了。”

    趙珩剔透的眼珠轉了下。

    “有事。”

    但從他的神情看,不會是好事。

    姬循雅不該聽。

    他很清楚,自己應該立刻離開。

    但他沒有。

    他靜靜地站著,等待帝王發號施令。

    “景宣,”趙珩仰面,“親朕一下。”

    第078章 第七十八章

    姬循雅定定看著趙珩。

    帝王明麗的眉眼凝著點點笑意, 不是刻意示人那種堆砌出的假笑,卻像隨心而發,脈脈含情, 望之, 分外動人。

    長袖下的小指似被火灼, 劇烈地蜷縮了下。

    姬循雅面無表情地說,“陛下,您是君上,玉體貴重,臣不敢褻瀆。”

    似在提醒趙珩身份。

    斷無與臣下牽扯不清之理。

    卻見其眸光微閃,顯然心中所想絕無他表現出的這般堅定。

    黑眸靜靜地凝望著趙珩。

    趙珩輕笑, 忽地壓低嗓音, 似笑非笑道:“現在想起朕的身份了,好景宣。”伸手勾住姬循雅的一只袖子,“方才欺君時,朕叫你輕些,你怎敢不顧惜朕的玉體?”

    他說得漫不經心,卻輕易地將姬循雅好不容易抽離的神魂又籠回掌中。

    趙珩的手指搭在他的袖子上。

    五指修長白皙, 若無暇美玉。

    然而倘細細觀之,便能看到,帝王指腹上圈圈齒痕。

    留下這些痕跡的人將手指咬入口中, 兩排利齒切入, 咬得不輕不重,既不會讓傷痕見血,齒痕又不會立刻消失。

    是血肉糾纏, 又不可告人的隱秘親昵。

    熾熱的吐息仿佛又一次縈繞在耳畔。

    姬循雅垂眼。

    壓住了眸中的暗色。

    從趙珩的角度看,姬將軍被他抓著袖子不得不站定, 眉眼恭順地垂著,卸去發冠,只用一條淡色的發帶低低地束了發,長發多攏在頸后,只余幾縷碎發散在肩頭,竟莫名地叫趙珩品出了種……詭異的賢良淑德。

    趙珩喉結滾了滾。

    扯住姬循雅袖子的手稍稍用力,“將軍。”尾音上揚,甜黏得叫人幾乎有點不敢聽。

    姬循雅便俯身,輕聲問:“陛下,臣是誰?”

    趙珩被姬循雅的明知故問弄得有些不解,難得乖順地回答:“姬循雅。”須臾后,卻揚了揚唇,“朕的景宣。”

    姬循雅平靜地繼續道:“還有呢?”

    趙珩眨了眨眼,覺察出了點微妙的興味,“曲州守、靖平軍主帥,”思索一息,“還有,本代承恩王。”

    趙珩說了這么多官階爵位,無一字姬循雅想聽,愛聽。

    便微微一笑,回答道:“陛下,無論是州守、將帥,還是王侯,都不敢攀附陛下。”

    趙珩一頓。

    忽地想起自己半年前還言辭鑿鑿地對姬循雅說:“玉卿待朕癡心一片,朕甚是寬慰,只是朕對男子無意,有資格在龍床上碰朕的唯有朕的妃妾。”

    他揚眉,轉瞬間變明白了姬循雅的意思。

    既然人臣不能親近君上,那么其他,更親近的身份,譬如皇后,與帝王纏綿,豈非名正言順。

    想要,卻不直說。

    趙珩記得,姬循雅不是如此優柔寡斷的性格,但凡他想要之物,便是天下,都要要親手取來。

    何況而今他大軍在握,何必用如此迂回的方式來提醒帝王?

    他方才那些人欲若流水,一味堵塞之不如疏通的話都白說了。

    趙珩彎眼。

    姬循雅這幅別扭的模樣,實在,可愛可憐。

    讓他忍不住,想逗弄下姬循雅。

    看看姬將軍是繼續恪守成律,束自忍耐,還是忍無可忍了,兇狠猛烈地將想要的東西盡數取之。

    此世間若有第二個人知道了趙珩此刻的想法,大約都要驚得把眼珠子瞪出來。

    平心而論,姬循雅此人,同可愛可憐這四個字相差的確不算太大。

    也就天淵之別吧。

    趙珩打了個哈欠,慢慢道:“朕乏了。”

    姬循雅居高臨下地望著他。

    手指一松。

    袖子輕飄飄地滑落。

    性格惡劣的帝王笑瞇瞇道:“姬卿,且自去。”

    姬循雅眸中的情緒緩緩變冷。

    剎那間凝做冰,森冷可怖至極。

    姬循雅每次生氣,趙珩都想捏捏他的臉。

    世間若無此人,趙珩驀地涌出這個念頭,他這一生,該何其無趣啊。

    話音未落,下頜便覺得一緊。

    方才還一口一個臣下君上,狀若恭順的姬將軍膽大包天地捏上他的下頜,垂首,往趙珩唇上用力貼了下。

    或者說,啃更合適。

    趙珩被咬得輕嘶了聲。

    說姬循雅是狗,可當真未冤枉他!

    “陛下,”姬將軍不陰不陽的聲音自唇上傳來,帶起了陣震顫,“臣服侍的,可還好嗎?”

    將傷口上的血卷入口中,當著趙珩的面咽了進去。

    趙珩揚唇,“若論貼心,無人比將軍更貼心。”

    唇角笑意越來越大,“只是,將軍方才不還說,朕與將軍君臣有別,將軍不能親朕嗎?現在,這是在做什么?”

    姬循雅總不能告訴他這是啃不是親吧。

    “是,”姬循雅道,理直氣壯,半點不見赧然,“正因為臣身份低微,與陛下,云泥之別,”明明指下的肌膚算不得多么細滑,他卻不愿拿開手,“臣不敢高攀。”

    趙珩挑眉,靜候下文。

    姬循雅頭垂得更低,若非他此刻與趙珩唇瓣相貼,看起來當真恭順極了。

    他繼續道:“然臣蒙陛下錯愛,不得不,以身侍上。”

    趙珩:“嗯……嗯?”

    是,他的確喜歡姬循雅,但這話聽起來怎么那么古怪。

    仿佛,姬循雅是受帝王威懾所迫的小可憐,不得已委委屈屈地侍奉君王,但……這話趙珩還真挺愛聽的。

    想往下壓,唇角卻怎么都壓不住,“你接著說。”

    “只是君臣行敦倫之事,到底荒唐,”長睫輕垂,將內里洶涌猙獰的光澤盡數掩去,僅剩一派謙恭柔和,“為陛下百年的聲譽計,臣的身份,都不該只如此。”

    說得冠冕堂皇,好像當真是個忠貞臣子,遭帝王折辱,還要替君上考慮聲名。

    趙珩深受感動。

    只是——姬循雅什么時候是在乎身后名的人了?

    趙珩點頭,深以為然,“卿說得很是。”

    不等姬循雅開懷,皇帝又補充,“你我之事,的確現下不該為世人所知,”思量半刻,“如此,朕即刻回宮,只當朕在相府與崔相談了半日。”

    姬循雅一頓。

    趙珩卻已利落地起身。

    感嘆道:“將軍細致謹慎,朕諸臣所不能及。”

    聽得姬循雅簡直將把趙珩所謂的諸臣盡數殺干凈!

    這等事,由得著他們考慮嗎?

    帝王虛心納諫,朝姬循雅一拱手,“將軍,那朕先行回宮了。”

    姬循雅:“……”

    趙珩臨走前往姬循雅唇上親了一口。

    “將軍,”帝王語調分外溫和,簡直像個良師在耐性地教自己的學生,“這才叫親。”

    姬循雅那種,只能叫咬或者啃。

    姬循雅倏然抬眼。

    對危險的警惕瞬時令趙珩下意識緊繃。

    如頭狼,虎視眈眈地注視著自己的獵物。

    而此刻,趙珩袖中已無防身的刀刃。

    避無可避。

    他更,不打算避。

    第079章 第七十九章

    濃黑的眼眸一眼不眨地盯著趙珩。

    趙珩被他看得本能般地警惕, 卻在反應過來后,強迫自己緩緩放松。

    他揚起一個笑,上前兩步。

    “將軍。”趙珩輕聲喚道。

    聲音輕得姬循雅幾乎要聽不清。

    趙珩抬手。

    那道靜默的視線倏然流轉, 緊緊地凝在趙珩的腕上。

    后者沒心沒肺地笑, 耳語似的, “景宣,朕的景宣,你要向朕討賞。”緩緩落下,差點撫賞姬循雅的臉,后者一動未動。

    對趙珩堪稱狎昵的舉動,向來性情凜然激烈的姬將軍保持了種微妙的隱忍。

    下一刻, 手堪堪擦過姬循雅耳側, 隨意落到他肩上。

    趙珩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如公正無私的帝王勉勵臣下似的,笑瞇瞇地說:“總要同朕說清,你要何種賞賜。”

    說出來。

    蠱惑一般。

    你想從趙珩身上得到什么,坦誠地,說出來。

    說不定, 這位向來寬和大方的帝王,能將你的乞求盡數滿足。

    話音未落,手腕便被一把攥住。

    姬循雅一雙眼利利地望過來, 趙珩毫不畏懼, 與其對視。

    “賞賜?”

    姬循雅微笑反問。

    原來在趙珩心中,他對他的種種優容與特例,還有口口聲聲的一眼蕩魂, 都是帝王居高臨下的賞賜?

    趙珩微微垂頭,看起來低眉順眼, 實則氣人的要命,笑著試探問:“贈予?”

    話剛說出口,距離便被倏然拉近。

    兩雙眼睛無任何隔膜地對望,視線冷凝,細看之下,卻隱隱有情緒涌動。

    姬循雅笑道:“不勞陛下賞賜,”伸手,二指溫柔,卻不容反抗地壓在趙珩的唇上,拭凈了傷處的血,“臣可自取。”

    他自覺已將話說得明白,然而趙珩的態度,卻讓他發冷。

    也是,也是。

    若此世尚是趙珩當政時,他與趙珩這點曖昧不明的情愫,于帝王而言,不過是千百人中司空見慣的一個,史書中寥寥數行,便是為人所知,也不過為帝王的千秋偉業再添風流幾筆。

    帝王居高臨下,隨意施與、縱容。

    也能無需考慮他心意,毫不猶豫地收回。

    但現下不同。

    倘趙珩與他有私的事當真為人所知,那么,就成皇帝為了保全帝位,不得已委身于他。

    這樣的奇恥大辱,趙珩怎么甘心受?

    姬循雅心緒翻涌,望著趙珩,卻露出了個溫軟的笑。

    趙珩啟唇,在這只凈白得毫無瑕疵的手指骨節處輕輕一咬。

    姬循雅身上的氣息瞬間沉了。

    “那,朕祝將軍得償所愿。”他笑,叫姬循雅看出了無盡挑釁。

    語畢,以舌尖將手指向外推,殊無留戀。

    目光在手指處的濕潤掠過。

    姬循雅眸光愈暗。

    趙珩笑道:“那朕,便走了。”想了想,“將軍這處宅邸幽深,旁人輕易進不來,出不去,可否請將軍遣人送朕出去?”

    姬循雅溫聲道:“不必。”

    二指捻過骨節,濕潤的觸感弄得姬循雅心緒如置焦炭,又似被人寒日里灌了滿腹堅冰,下一刻,滿面冷意消失不見。

    臣子垂首,“天色不早,宮門業已落鎖。”雖然宮門落鎖對皇帝而言實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請陛下在臣府中委屈一夜,待明日,臣送陛下回京。”

    趙珩含笑道:“多謝將軍。”

    “若陛下無事,臣請告退。”

    趙珩點頭。

    姬循雅轉身,大步踏出臥房。

    趙珩瞥了眼,門被嘎吱一聲關上,姬循雅的背影瞬間消失不見。

    守在外面的侍從見主人出來,恭恭敬敬地垂首。

    待他走出幾步,才抬起頭。

    夜中風起,卻見院中燈火搖曳。

    明明滅滅中,姬循雅的臉半明半暗,他臉色不好,泛著層釉質的青白。

    陰氣四溢,如同怨鬼。

    房中。

    已聽不見腳步聲了,院落重歸寂靜。

    趙珩慢悠悠地躺回、那張床上。

    床榻硬邦邦的,趙珩這幾個月再宮中睡慣了軟床,竟有些不習慣。

    趙珩閉上眼。

    剛闔目,眼前朦朧的人面立時清晰,頃刻間組成了一張臉。

    是一張很好看的臉。

    容色秀麗,從眉宇到口唇,無一處不漂亮得如同玉刻。

    然而這并不是張柔和的面容,他輪廓太深刻鋒利,雙眸又太黑,太冷,美則美矣,卻給人一種精美到了詭異的可怖感。

    壓抑本性,不得解脫。

    給給這張臉籠上了層鬼氣。

    趙珩按了按眉心。

    比起他一味主動,他更想,姬循雅能夠主動說出口。

    將那些苦苦壓制著的,不可為外人所道的心緒與妄念,盡數吐露。

    床實在太硬,趙珩靜默片刻,霍然起身。

    他懷疑姬循雅將他放在這房間里,本就沒想讓他睡好覺。

    隨意披了件外袍,趙珩如法炮制,又一次打開了密室的地道,大步踏入。

    暖意融融的香氣縈繞鼻尖。

    趙珩堂而皇之地走下來。

    他的姿態太過自然,甚至讓坐在案前的人都產生了種這其實是皇宮的錯覺。

    趙珩笑呵呵地打了個招呼,“還沒歇息呢,將軍。”

    心緒激蕩的姬循雅:“……”

    速傳貼著趙珩能讓他舒服,但在此時,姬循雅簡直有點恨趙珩的陰魂不散了。

    緩慢無聲地吐出一口氣,姬循雅平靜地問:“陛下尋臣有事?”

    趙珩把外袍扯下,隨手扔到姬循雅面前的案上。

    算不得十分張揚逼人,但亦很貴氣的外袍重重砸在案上,激起了陣微風。

    吹得姬循雅肩頭發絲微顫。

    趙珩困倦地打了哈欠,“無事,只是上面的床太硬太冷,朕睡不慣,想起將軍這間藏嬌的密室床還不錯。”

    他大步上前,往床上一倒。

    層層柔軟的錦被立刻將他包裹其中,趙珩舒服得喟嘆了聲。

    仿佛感受不到將軍身上的陣陣陰氣,趙珩背對著姬循雅,沒骨頭似地往里爬了幾尺,又倒頭砸了進去。

    好像累得已要睜不開眼,趙珩艱難地偏頭,對姬循雅道:“不必在意朕,將軍自便。”

    饒是姬將軍上輩子修心數年,也被趙珩這話氣得冷笑出聲,“陛下,這是臣的宅子。”

    “你我君臣一體,卿的,便是朕的。”趙珩含糊道。

    之后,再無一言。

    姬循雅靜靜等了許久,等得面前長明宮燈內嬰兒小臂粗細的鯨脂燭都燒掉了一小截,方緩慢地抬頭,看向趙珩。

    皇帝胸口平穩地起伏,顯然已經睡去不知多久。

    他唇角微微帶笑,看上去仿佛做了個美夢。

    姬循雅沉默一息。

    熄滅了蠟燭。

    燭火熄滅前,可見將軍潔白若玉的面容被氣得發青。

    他霍然起身,快步走向床榻。

    四下安靜,唯聽得兩道呼吸聲。

    一道安穩,一道急促。

    他居然覺得趙珩這沒心沒肺的能領會他的心思。

    他真是病入膏肓,無藥可救!

    再看帝王睡得香甜,姬循雅呼吸愈發急促。

    手腕微動,一把利刃滑入掌中。

    簡直將把趙珩心剜出來,一了百了。

    靜靜看了片刻。

    柔和的珠光撒在帝王臉上,他睡眼安靜,難得透出了幾分乖順。

    看得姬循雅更氣了——氣自己下不去手。

    惱怒至極,揚臂正要將匕首甩出去,轉念一想,自己說不定等等就下得去手了,氣悶地將刀安靜收回。

    利落地解下衣袍,一把掀開被子。

    冷氣灌入,睡夢中的趙珩無意識地縮瑟了下。

    姬循雅滿意地欣賞了會自己對帝王一舉一動的控制,才躺到床上。

    但才滿意片刻,就皺起了眉。

    原因無他,只因趙珩睡姿極差,姬循雅才躺下,趙珩好像把他當成了軟枕,八爪魚般地牢牢附上來。

    正要將趙珩的手扯開,后者竟變本加厲地環住了他的腰,恨不得將整個人都埋入自己懷中。

    姬循雅深深皺眉。

    罷了。

    且留趙珩的性命。

    改日再殺。

    ……

    翌日。

    趙珩神清氣爽地起床。

    他起得早,姬循雅早上要練劍,比趙珩還要早起半個時辰。

    在趙珩梳洗更衣后,倆人居然還能在一塊吃了頓早膳。

    姬將軍不重口腹之欲,故而這頓早膳的味道離珍饈美味還差十萬八千個難以下咽。

    趙珩舀了勺粥,看了眼姬循雅,喝了進去。

    然后,又舀了勺粥,看了眼姬循雅,慢悠悠地將粥咽下。

    趙珩的調戲之意不可謂不明顯,姬循雅放下筷子,不冷不熱地問:“好看嗎?”

    趙珩感嘆,“秀色可餐。”

    姬循雅微笑道:“不知陛下,還見過多少秀色可餐的美人,又與多少人,說過這種話。”

    趙珩眨了下眼,笑道:“只卿一人。”

    姬循雅冷笑了聲,起身而去。

    趙珩咬了口點心。

    心道,說只有姬循雅一個,他不高興,若說不知凡幾,恐怕能將姬將軍氣死。

    姬循雅到底想聽什么?

    生氣歸生氣,姬將軍在外面等著趙珩吃完飯,再親自送陛下出去。

    鑒于韓大人昨日被皇帝打發回宮了,姬將軍又不得已將陛下送回宮中。

    二人共乘,一路無語。

    待入宮,趙珩立刻就回御書房。

    姬循雅則去了位置完全相反的神衛司。

    趙珩向來今日事今日畢,文書絕不留到第二日看,饒是如此,待他回宮,桌案上還是堆了數排奏折。

    趙珩攤開一本,一目十行地掃過。

    與新政相關。

    但文辭用得典雅,讀起來滿口生香,直到行文最后才說道新政,看得趙珩青筋直跳。

    又看了數本,皆同新政有關,贊成反對之聲參半。

    趙珩忍無可忍,扭頭對韓霄源道:“吩咐下去,以后奏折文書務必簡而又簡,”晃了晃手中的奏折,有點咬牙切齒,“像這種先從太祖皇帝立國不易說到京中有祥瑞陛下長樂無極,”東拉西扯了萬余言,方說到正題,“滿篇諛詞的文書,再呈到御前,一律先自己抄個百遍。”

    韓霄源少見趙珩情緒外露,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連觸怒皇帝的方式都與從前不同,先前皇帝最厭煩國事與朝臣約束,現下卻厭煩朝臣滿紙奉承之言,末尾才說正事。

    韓霄源道:“是。”

    莫名很輕地揚了下唇。

    趙珩一口氣看完奏折,又拿出了先前還未完全敲定的政策。

    新政與明遠的政策大部分相似,但還有一些,在執行時遇到了些問題,被如實上報,又被加以改動。

    趙珩又召數位官員入宮,談到夜中,留幾位臣下用了晚膳,方算完。

    馮延年馮大人習以為常地受著幾位同僚的打量,將飯用盡。

    崔撫仙輕咳了聲。

    那些籠罩在馮延年身上的視線驟散。

    馮延年先前對姬循雅百般討好,趙珩卻不計前嫌地任用其,崔撫仙能理解陛下的愛才之心,但心有顧慮。

    馮延年幾次改換門庭,能背棄舊主,難保不會再叛陛下。

    但既然是陛下做的決定。

    崔相垂眸。

    他要做的只有相信、執行。

    食不言寢不語,馮大人快速用完了飯,還不忘去叩謝圣恩。

    其他人怎么想他不在意。

    重要的,唯有圣心!

    又十日,經過數次修改,反復敲定后的新政政策終于明發天下。

    此次改革多與田土稅制相關,其余則一概不動。

    眾豪族大家補稅補肉疼的同時,懸了數月的心終于落地。

    錢而已,他們還出得起。

    雖則皇帝徹查詭寄并免稅,令不少百姓將地重新改到自己名下,他們能抽的地利驟然減少,但畢竟是割肉,并沒有傷筋動骨。

    這位陛下回京后一改從前的奢靡怠懶,竟勤政了不少,據說宮中日夜燈火不歇,皇帝處置起國政來,竟當得起一句夙興夜寐。

    只不過……皇帝先前給眾人留下的印象太過深刻,不少不在京的世家子弟對皇帝的改變頗不以為意,皇帝說到底不過是姬循雅的傀儡。

    現下新政如火如荼,必有姬氏在背后操控。

    可無論是姬循雅還是趙珩,只認準了財稅上的改革,不動其他,既是形勢所迫,又說明,他們二人短視。

    現下京中強勢,他們便,忍耐蟄伏。

    等待著風波過去,幾年之后新政如先前幾位帝王心血來潮的任何一次變革一樣,轟轟烈烈地來,悄無聲息地結束。

    又或者,姬氏垮臺。

    他們可以慢慢地、耐性地等下去。

    此刻,宮中。

    先前新政只在明遠推行時便已引起了軒然大波,此時推廣到整個北方,更是激起千層浪。

    馮延年等主張新政的官員多不在官署,戶部侍郎裴澄一面喝茶,一面幽幽道:“陛下是為了江河永固,百姓安居,圣意自然是好的,只是有些人曲意奉上,不顧舊制,竟想改弦更張。”說著,嘆了口氣。

    這裴澄裴郎君出身王族,現下不過二十出頭,便已是無數寒門學子此生都無法望其項背的高官,裴氏門生故吏遍布朝野,戶部中不少官員以裴澄馬首是瞻。

    聽他開口,立時有人刻意悄聲,卻用足以房中人都聽到的聲音道:“這般一針見血之言,恐怕只有侍郎您敢直言了。”

    又有人奉承道:“侍郎不愧名門之后,自與那等諂媚奉上的小人不同。”

    “胡扯,那些人豈能與侍郎相提并論?我看你是糊涂了。”

    裴澄吹了口茶,淡淡一笑,道;“諸位同朝為官,何必起口舌爭執。”

    他放下茶杯,淡聲繼續道:“田土關乎立國之本,有些同僚,”這聲同僚咬得極重,“為討圣上歡心,竟連朝廷的穩固都不要了。新政中的條陳我字字看過,有些……”他哼了聲。

    “弄得民心惶惶,”裴澄口中的民心自然是諸大族貴胄的心,“人言洶洶,名為為國為民,實乃誤國害民的惡政!”

    一席話說得擲地有聲。

    “說得好。”一人笑道。

    裴澄心中得意,正要笑著謙虛一句,面上的笑容猛地一僵。

    看清來人后,一雙眼睛瞪得渾圓。

    陛……陛下?!

    趙珩面上不見怒色,仍是一副含笑的模樣,道:“既然新政是惡政,那卿來說說,何為善政?”

    第080章 第八十章

    裴澄毫無防備, 正與皇帝打了個照面。

    帝王唇邊帶笑,聽聞這般毀謗新政之言面無怒意,神色怡然, 卻帶著一種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威儀, 看得裴侍郎一顫。

    他還未有所反應, 方才還圍在他身邊巴結奉承的官員頃刻間變了臉色,忙見禮,齊聲拜道:“陛下!”

    聲音瞬時響徹官署。

    威勢逼人。

    明明只是個權臣用來發號施令的傀儡皇帝!

    裴澄駭然心道。

    胸口震悚地狂跳,裴澄用力攥了五指,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趙珩看起來再怎么氣勢凜然也不過是姬氏的掌中玩物,他家已暗中聯系上了姬循雅, 百般示好, 珍奇寶物更如流水般地送進將軍府。

    向來不屑同百官交際的姬將軍這次卻破天荒地沒有拒絕,想來亦有同世家豪族,至少同他們裴家有修好之意。

    心念流轉,裴澄深吸幾口氣,也見禮道:“陛下。”

    但不像方才那般畏懼了。

    趙珩擺擺手,笑道:“諸卿不必多禮。”明麗的眼睛笑看裴澄, “朕方才在外,聽裴侍郎大談新政為惡政,不知在卿心中, 適于時下我大昭, 何為德政?”

    一面說,一面隨意坐下。

    目光掃過桌案,不見公務文書, 卻有幾本言辭清艷的詩卷。

    趙珩不動聲色,隨手翻了一頁。

    紙質細滑潔白, 溫軟若美人的肌膚。

    下一刻,但聽裴澄道:“當首推上古之治,教化自然,民風淳淳。”

    裴澄出身世家,自小便受教于當世巨擘,絕無可能不學無術,奈何時風世家貴胄皆以清談為貴,厭理國事民生,一律視之為俗務。

    隨趙珩進來的馮延年馮尚書與另一少年聞言都看向裴澄。

    馮尚書四平八穩,神色淡淡,看不出是贊同還是反對。

    那少年輕嗤了聲,面露不屑。

    裴澄此言不能說有錯,然皇帝問得是適用現下大昭的德政,此時遠非上古,局勢天淵之別,裴澄不解時事拿舊制用今朝,他竟還是戶部侍郎,豈不更荒唐?

    趙珩看了兩首,寫得的確纏綿悱惻,動人惆悵。

    語調依舊含笑,道:“諸卿也同裴侍郎一般想嗎?”

    皇帝沒有讓在京五品以上官員日日都來開大朝會的習慣,多只召見可用的能臣干吏,故半年間,百官見到皇帝的次數并不多。

    對皇帝的印象,還是個模糊朦朧的影子。

    只是脾氣較之從前好上太多,至少數月間,再未聽過皇帝動輒凌虐宮人至死的傳聞。

    有官員見趙珩不怒,大著膽子道:“陛下,臣以為裴侍郎此言不無道理。”

    新政背后到底是誰在操控尚未可知,但朝臣多不覺得這位慣怠懶朝政的帝王能有如此雄心和魄力。

    說不定,是姬循雅一意孤行,而皇帝悄然反對。

    便決意賭一回圣心。

    趙珩又翻了兩頁。

    見詩句用詞愈發艷麗大膽,不由得挑了下眉。

    在官署里看艷詞,這位裴澄侍郎好有閑情逸致。

    馮延年安靜地立在皇帝身側,那少年見皇帝垂眼凝神,以為帝王若有所思,下意識看過去。

    秀目一掃,見到了諸如掐蕊垂露這般意味深長的詞句,霍然扭頭。

    細白的耳垂立刻火灼般地赤紅,不可置信地瞪向裴澄。

    裴澄居然在官署看這玩意?!

    等等為什么陛下也在看啊?

    羞惱與震驚混合,燒得少年臉愈發紅艷。

    趙珩輕點了下頭,道:“繼續說。”

    那官員心中一喜,“陛下,臣以為善政最該的便是少擾民生,”前一句尚算不錯,旋即話鋒急轉,“譬如時下新政,”聲音微壓,“弄得州府不寧,百官疲于應對,百姓怨聲載道。”

    有官員唯恐落于人后,忙道:“臣亦做此想。”

    “臣也是。”

    “臣亦贊同張大人所言。”

    義正詞嚴,冠冕堂皇。

    “荒唐!”那少年來時聽到裴澄的話已有三分火氣,聞言再忍不住,道:“自明遠施行新政以來,田土較前幾年增加了七成,若真如這位張大人所言民怨沸騰,難道百姓皆是瘋子,偏要一邊涌入明遠的官府,更改地契,一邊大罵新政誤國誤民?”

    這少年才從明遠回京述職沒幾日,對當地情況再清楚不過。

    今日聽了這些顛倒黑白的話,焉能不怒?

    語畢,冷笑了聲,不屑地環視了圈在場諸人,“恐怕新政不是誤國誤民,誤得是諸位的生財之道!”

    言辭尖利,刺得一眾官員臉色驚變。

    有人心事被戳破,惱羞成怒,厲聲道:“周小舟,你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這少年便是趙珩回京那日,直言馮延年諂媚,姬循雅跋扈的小周大人。

    “唰——”

    是書頁翻過的聲音。

    明明不大,卻令整個官署廳堂瞬間安靜了。

    在一片死寂中,那人猛地回神,冷汗瞬間滲出如雨。

    趙珩心平氣和地問:“周卿是何身份?”

    那人嘴唇發抖,顫聲道:“臣,臣失言。”

    趙珩淡淡道:“周卿乃我昭朝官員,在其位謀其政。”他抬眼,看向那人,“你所言,倒令朕不解了,難道尸位素餐,于國事一無所知,才叫,自矜身份嗎?”

    陽光透過窗欞,撒入帝王的眼睛。

    流轉的光華中,帝王雙眸若有燦金閃爍。

    壁畫圖騰上,精雕細刻,以最精美剔透寶珠鑲嵌的龍眼,莫過于此。

    那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陛下,陛下恕罪!”

    趙珩道:“裴侍郎,”此時此刻,他語氣居然還可稱溫和,“你說,朕該恕他嗎?”

    在場眾人猛地打了個寒顫,看向帝王的眼中浮現出了幾縷畏懼。

    趙珩哪里是不支持新政,方才靜默不語,分明是在看誰于國無用,又心懷二意!

    裴澄看了那那官員。

    那官員幅度很輕地扭頭,看向裴澄,滿眼哀求。

    裴澄方才還被眾官員簇擁奉承,儼然一副領頭人的架勢,不肯就此低頭,咬了咬牙,道:“陛下,臣以為朝堂辯論,一時激動,或有失言之處乃人之常情,并非大錯。”

    好好好。

    趙珩露出一個笑,道:“既然裴侍郎這樣說,朕便允準侍郎的求情。”

    那人猛地抬頭,驚愕地看向皇帝。

    就這樣?

    諸位官員驚訝地想。

    原以為是雷霆之怒,卻被輕拿輕放。

    連裴澄本人都有種飄飄不真實之感。

    但轉念一想,他家與姬將軍結交,皇帝忌憚姬循雅,自然不會拿他如何。

    還未來得及綻開笑臉,卻聽趙珩道:“但事情到底由侍郎所起,”帝王容光凌厲,晃得人眼都發疼,眾臣無不垂首,不敢直視天顏,“侍郎既大談新政為惡政,想必對新政知之甚深。”

    裴澄剛落下的心又猛地隨之提起。

    “只要裴侍郎能大致說出新政方略,朕就恕了他。”

    趙珩彎眼,笑道:“如何?”

    平心而論,趙珩笑起來粲然生輝,他氣韻貴不可言,如世間奇珍異寶盡陳于眼前,寶光燦燦,華美非常,不可謂不漂亮。

    但此時此刻,正廳內恐怕少有敢于欣賞這種華貴之美的人。

    羞惱非常,裴澄張口欲言,卻發現自己竟真對新政一無所知。

    “臣,臣……”

    冷汗順額角淌下。

    周小舟輕嗤了聲。

    目光掃過垂首靜立,唯恐被趙珩注意到的官員們,皇帝語氣依然平和無波,“諸卿,無一人知曉嗎?”

    話音未落,眾人黑壓壓地跪了一片。

    “請陛下恕罪——”

    裴澄余光一轉,見眾人皆跪下了,只得一撩衣袍,跪倒在地。

    汗珠落地。

    “噠吧。”

    洇出一圓深色。

    趙珩眼中最后一點笑意隨著官員叩拜的動作,煙消云散。

    這便是,我朝精挑細選出的,出身顯貴,滿腹經綸的官員們!

    皇帝開口,聲音陡然冷了,“無知無德,也配妄談新政禍國殃民。”

    天子一怒,威勢迫人,壓得眾臣幾乎喘不過氣來。

    帝王寒聲道:“戶部官員忝居官位,無一字利國利民之建言,卻瀆職怠政,又污蔑同僚,不堪為人臣,傳朕旨意,今日戶部在正廳閑談的所有官員,一律褫奪官爵。”

    全部革職?!

    眾皆駭然,顫抖地強吸一口氣,想要求情,卻不敢。

    連周小舟都瞪大了眼睛。

    雖然他對這些官員全無好感,但沒想到陛下會將他們全部罷官。

    真是——目光悄然看向皇帝,小周大人愣愣地想,太有魄力了!

    “啪!”

    有什么東西落地,驚得眾人渾身一顫。

    卻不敢抬頭去看。

    離得最近的裴澄瞪大了眼睛。

    那是,桌案上的詩集。

    帝王卻笑了,然而語氣中丁點笑意也無,聽得官員們顫得愈加厲害。

    “既然諸卿一心風月,無心朝政,就免官回家約二三友人,吟風弄月去吧!”

    死寂。

    心緒翻騰,緊張、恐懼、后悔等種種情緒混雜,弄得眾人頭暈目眩。

    風過正廳,明明很是涼爽,卻見朝臣面上皆無比水亮,更有甚者,連官服背面都被冷汗打濕。

    沉默一息,馮延年從趙珩身后走出,躬身俯首道:“陛下,臣為戶部之首,本就有約束官員之責。”

    尚書大人!

    這些官員不管平日里心中對馮尚書是不屑還是其他什么,此刻見他出來,感動得簡直要熱淚盈眶。

    周小舟一愣,看向馮延年。

    陛下在敲打戶部官員,馮延年怎么出來邀買人心?

    趙珩聞言,不陰不陽地嗯了一聲。

    眾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馮延年道:“臣約束不利,請陛下降罪于臣。”

    青年尚書身長玉立,而今在帝王面前垂首弓腰,依舊顯得筆挺。

    朱紅官服艷若流火。

    卻令人莫名地覺得他沉靜若淵,穩妥可靠。

    趙珩定定看了馮延年片刻。

    在場諸人緊張得簡直要昏過去了。

    趙珩語調平淡道:“戶部官員言詞失當,是他們學養不足。”

    眾人絕望地閉眼,完了。

    “但馮卿身為戶部尚書,確有約束不利之處,”趙珩淡淡道:“就罰俸一年,權作警示。”

    眾人眼中閃過一絲希冀,悄然翹首等待著趙珩的處置。

    馮延年垂首,“是。”

    掃過眾人,趙珩道:“既然馮卿攬罪,便先不革職了。”

    眾人緊張地等候下文。

    “戶部在場官員官階品級全部降一等,以觀后效。”

    皇帝的意思再明白不過。

    若日后政績卓然,皇帝自然不會再追究。

    若還渾渾噩噩無所作為,乃至阻撓新政,便革職查辦!

    明明被降了一等,但眾臣此刻只覺得感激涕零,連聲道:“謝陛下恩典!”

    “謝陛下恩典。”

    “至于裴侍郎。”趙珩開口。

    裴澄一顫。

    裴澄依仗家世行事頗為張揚,肆無忌憚,在場官員中看不慣他不在少數,自己又受了輕責,免不得要看他的好戲。

    “革職吧。”趙珩懶得再說話。

    喝了杯剛送來的茶,起身而去。

    眾臣齊聲道:“恭送陛下。”

    周小舟快步跟上去。

    馮延年思量幾息,目光掠過眾人,在方才那幾個上躥下跳的官員身上多停留了幾息,而后才轉身而去。

    眾人卻不敢放松。

    得帝王示意,韓霄源走到裴澄前,道:“裴郎君。”

    不愧是御前侍奉的人,察言觀色的本事修煉得入骨,稱呼改得極迅速。

    裴澄乍受這等打擊,精神都有些恍惚,睜大眼睛看了韓霄源片刻。

    二十幾歲的戶部侍郎,何其得意煊赫,他知道連族中都有不少人妒忌他,眼紅他的官位。

    裴澄從前極不以為意,他是裴氏正支本代長房的嫡孫,這靡費財力人情好不容易得來的官位舍他其誰?

    可現在,他被革職了!

    只有他被革職了!

    若是被對他寄予厚望的祖父知道了,若是被先前那些嫉恨的人知道了,他……他該怎么辦?

    他怎么還有臉留在裴氏?

    裴澄狠狠打了寒顫。

    韓霄源彬彬有禮地等著。

    沉默許久,見裴澄猶然神色昏茫,才道:“裴郎君,請將魚袋給奴婢。”

    魚袋?

    混亂的腦袋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

    是,裝著他官符,象征著身份的魚袋。

    裴澄顫顫地伸出手,搭上腰間。

    ……

    趙珩今日興致不錯,難得出了趟門,還喚了兩個臣下陪侍,一面走一面閑談國事。

    卻在官署遇到了這等事——雖然現下看來,馮延年覺得趙珩是故意的。

    明知道必定有官員對新政不滿,便行步到了官署,方才種種舉措,既敲打了朝中其他官員,又給了他收買人心的機會。

    陽光明媚,照得人身上都暖洋洋的。

    馮延年心緒復雜,他難道眼睛真的瞎了,先前竟連皇帝有這樣深的心思都沒看出來。

    不,不對。

    轉念一想,馮延年心道,正是因為帝心如淵,他看不出底細,才理所應當。

    “陛下……”馮延年猶豫著開口,聲音很低,也很輕。

    一聽就知道要說見不得人的事兒!

    周小舟霍地抬眼。

    周小舟勉強算得上半個戶部官員,他是兵部的郎官,但數月前主動請纓去明遠,頂頭上司確實是馮延年。

    可周小舟與馮延年不睦也是真的。

    小周大人對自己這位所謂頂頭上司毫無好感,深覺馮延年換門庭該得比他換衣服都勤,見風使舵,誰得勢他跟誰,簡直可謂三姓家奴。

    馮尚書則以為周小舟性情囂張,口無遮攔,仗著帝王的寵信無所顧忌,半點無人臣之禮。

    但他畢竟混跡官場多年,還不至于當著皇帝的面和一個小孩拌嘴,頂著小周大人利利的目光,恭順地說:“陛下,臣有話想對陛下說。”

    趙珩道:“你說。”

    馮尚書瞥了眼周小舟,又轉向皇帝的方向,一言不發,卻輕輕地,仿佛受了莫大委屈地輕嘆了一聲。

    周小舟:“???”

    這個佞臣又想和陛下進什么讒言?

    周小舟忍了忍,沒忍住,“陛下,臣讀書不多,不知光明正大的話得像馮尚書這般偷偷摸摸地說。”

    馮延年反問道:“我不解,”語調淡漠,“我與陛下說話,還能叫偷偷摸摸嗎?”

    少年人不回答,立時看趙珩。

    俊秀的臉上竟流露出幾分受辱,大有陛下您看他之意。

    馮延年正要說話,表情卻微微一變。

    趙珩剛要轉頭,便覺身邊氣息微涼。

    旋即,一片陰影從后面把他完整地籠罩住。

    一個清潤帶笑,卻毫無笑意的聲音溫柔地問:“什么話?”

    聲音近在咫尺,帶起一陣小小的氣流,吹得趙珩耳垂發癢。

    周小舟愣了愣。

    是誰?

    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在陛下與臣子說話時插嘴。

    念頭一轉,周小舟霍然明了。

    無需回頭,他就猜得出此人的身份。

    如此膽大妄為,橫行無忌,朝野上下唯姬將軍姬循雅一人而已!

    不過……周小舟想,他走路怎么沒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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