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第八十一章
趙珩微一頷首。
兩個臣下皆見禮道:“將軍。”
姬循雅漫不經(jīng)心地嗯了聲, 權(quán)當(dāng)回應(yīng)。
甫一靠近,姬將軍身上那股仿佛被血浸透了的腥甜陰沉味與一點淡而雅致的暖香混雜,陰魂不散地縈繞在趙珩的鼻尖。
仿佛被一把利刃頂著。
這把見血封喉的尖刀毫無自己會傷人的自覺, 稍稍俯身, 親昵地將臉湊到趙珩頸窩, 笑問道:“臣方才聽到,有人欲同陛下說些不可告人的話,”抬眸,陰冷的目光在馮延年身上一掠而過,“是什么話?”
被姬循雅漫不經(jīng)心地一掃,馮延年只覺被毒蛇盯上, 脖頸立時浮起了層冷汗。
話音頓住, 揚起臉,朝皇帝露出個歉然的微笑,不再開口。
周小舟卻有一瞬間發(fā)怔。
怔得倒不是這位手握重兵的姬將軍并非生得五大三村青面獠牙,實則長得像個好看的怨魂,滿身鬼氣森森,而是怔然于, 姬循雅待皇帝態(tài)度之親近。
若非有他和馮延年在,姬循雅恐怕已經(jīng)將頭埋進趙珩頸窩了!
周小舟看了眼神色自若的皇帝,又看了姿態(tài)隨意, 幾乎將輕佻二字寫到臉上的姬循雅。
周大人先前對皇帝印象不深, 而今長久相處,深覺趙珩為帝端雅,絕不會同姬循雅這等禍國的權(quán)奸兩情相悅。
于是就只剩下一種可能了——亂臣賊子, 竟敢侮辱陛下!
小周大人好不容易平復(fù)下的火氣又蹭地點燃了。
姬循雅瞧著這少年人毫不掩飾滿眼怒意憎惡,幾乎不知死活地看著自己, 挑了挑眉。
先前那些官員雖對他不滿,但不會將好惡表現(xiàn)得如此明顯,周小舟對他的敵視,顯然不是因為他把持朝政,而是……
姬循雅揚唇。
笑意卻愈發(fā)冷了。
因為趙珩。
據(jù)他所知,周小舟才從明遠(yuǎn)回來不久,不過數(shù)月相處,便對帝王奉若神明,仰慕敬重至極。
又一個燕靖思。
姬循雅伸手,再自然不過地貼近趙珩,輕聲喚道:“陛下。”
聲音溫柔,裹挾著陣細(xì)小的氣流,吹得趙珩耳廓發(fā)癢。
趙珩往后瞥了眼,但姬將軍眉梢籠著一層溫和的笑意,容色清絕,燦燦若能生光。
想讓他離遠(yuǎn)些的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了,最終只無奈地嘆了口氣,默許了姬循雅的親近,“將軍。”
趙珩不反抗,就與縱容無異。
姬循雅垂首,笑道:“陛下。”
自那日君臣間全無間隙地“親密交流”過后,姬循雅愈發(fā)愿意往趙珩身上貼。
龍涎香氣味尋常,然而染在趙珩肌膚發(fā)間的香氣卻好聞得很。
經(jīng)人體溫氤氳過后,暖意融融的,活人的味道。
姬循雅垂首。
趙珩沒回頭,卻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他要作甚,抬手搭上姬循雅的脖頸,輕輕一推。
周小舟:“!”
事務(wù)繁忙,馮延年這數(shù)月頻頻入宮,姬循雅如此行事他不是第一次見了,遂微微垂首,滿面淡然。
余光瞥向神色震驚中又帶了幾分怒氣的周小舟,心中忍不住輕嗤了聲。
少年人修心不足,眼力也不如何。
馮延年心道,你還真沒看出陛下也樂在其中?
趙珩道:“將軍,朕與馮卿還有話要說。”
姬循雅眨了下眼。
長睫輕顫,微微掩住綺詭的黑眸,看起來竟有點茫然無辜。
趙珩:“……”
從哪學(xué)的!
雖然知道姬循雅在裝可憐,但,他的確很吃這一套。
冷酷無情的皇帝陛下狠了狠心,偏頭輕聲道:“你先去書房等我,”聲音溫軟,因為低,就帶出了種不足為外人所言的私密繾綣,“嗯?”
是屈尊降貴的誘哄。
姬循雅終于滿意,目光在趙珩下唇流連了一瞬,垂下眼瞼,乖順地回答:“是。”
語畢,居然真再不發(fā)一眼地起身而去。
如果忽視將軍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地看了趙珩好幾眼的話,姬循雅走得可謂無比干脆。
周小舟愕然地睜大眼睛。
姬循雅他,他他真走了?
就這么走了?
周小舟滿眼震驚,像姬循雅這般手握重兵竊國攬權(quán)的權(quán)臣,看到皇帝與臣子密談難道不該百般防備警惕,看似溫和卻不容反抗地聽完全程嗎?
他特意過來是為了什么?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小周大人尚未娶妻,也無傾慕之人,此刻滿腹不解。
轉(zhuǎn)念心道,但姬循雅行事放縱,強迫褻瀆陛下的確是真的!
周小舟張口欲言,旋即感受到趙珩笑瞇瞇地看他,心知皇帝定然有話要同馮延年說,不欲討陛下的嫌,很有眼色地道:“陛下,臣想起戶部尚有一樁緊要公務(wù),臣想先告退。”
趙珩輕輕點頭,笑瞇瞇地說:“好,卿且自去。”
周小舟見禮,隨即退下。
趙珩與馮延年無言地又行數(shù)十步,至一小亭前方停下。
君臣相顧而坐。
馮延年不語,趙珩亦不催促,他目光流轉(zhuǎn),見此地清幽,花木累累,枝條垂壓交錯,已成幛幔,微風(fēng)時時拂面,閑坐好不愜意。
沉默片刻,馮延年才道:“陛下如天之恩,臣感激涕零。”
臣子恭恭敬敬地垂首。
他看不清帝王的神情,去能感受到那抹恍若天然含笑的目光輕輕地掠過他低垂的脖頸。
是一種探究、審視的目光。
靜默中,唯聽木葉沙沙作響。
馮延年忽覺異常緊張。
心口急促地跳動,一下緊接著一下。
砰砰作響。
就如先前每一次改換門庭一般,他應(yīng)向皇帝表露忠誠,而后,居上者含笑地接受他的拜服,主與從其樂融融,虛偽矯飾。
他以為自己早就做得輕車熟路,卻在此時面對趙珩時,緊張得牙齒都在發(fā)顫。
為何?
因為帝王不計前嫌地看重他,將新政改稅制這件本該由至親至信的臣子來推行的重要政務(wù),交給他全權(quán)負(fù)責(zé)?
還是因為皇帝信賴他的全部決定,即便他說出封賞遠(yuǎn)赴明遠(yuǎn)的官員,不疑他有私心,輕易地接受了?
還是因為,知他官聲不佳,所以特意給他一個收攏手下人心的機會?
那道含笑的目光似乎有溫度,所到之處,灼得人心里陣陣發(fā)燙。
目光一路游走,劃過青年官員即便下拜依舊勁瘦秀直的腰背,帝王笑了笑,道:“馮卿多禮。”
馮延年更覺緊張。
“馮卿為新政費盡心力,這一切朕皆看在眼中,”趙珩語調(diào)醇潤動聽,令人不自覺地信任仰賴,“非朕徇私偏袒卿,而是卿殫精竭慮,無論受何等優(yōu)容,都理所應(yīng)當(dāng)。”
馮延年心情復(fù)雜,唇瓣微動,平素巧舌如簧的尚書大人一時竟沒說出話。
皇帝言下之意,既肯定了他的能力和辛勞,還讓馮延年放寬心——此后,即便卿受恩深重,也不會再擔(dān)一個佞臣之名。
心緒激蕩動容的同時,又滋生了丁點微妙的失望。
帝王無私意,也就意味著,此刻在這個位置上,只要能做好,無論是誰,帝王都會分外厚待加恩。
無有特例。
馮延年俯身,深深叩首,道:“臣感激陛下厚待,”頓了頓,聲音有些沙啞,“陛下不棄臣之恩,臣百死難報。”
馮延年說得真心實意。
話音未落,手臂便被一雙手虛虛托住,趙珩的聲音自他頭上響起,“馮卿啊,”皇帝嘆笑,很有幾分無奈,“朕可不要你死。”
溫?zé)岬捏w溫順著二人相貼處傳來。
燙得馮延年僵了僵。
“陛……陛下。”他忙借著這個動作起身,慌亂地往后一退,不敢讓趙珩扶著自己。
頭垂得更低。
不愿讓皇帝看見他泛紅的眼底。
趙珩笑看馮延年,慢慢道:“朕要卿活著為朕效力,卿可明白嗎?”
從帝王的角度看,馮延年姿態(tài)恭順,滿面感激,仿佛受帝王厚恩,誓要以命相報。
趙珩愿意相信,此刻馮延年的忠誠是真的。
但同樣,趙珩并不介意,馮延年不過是在同他做戲。
他無需馮延年對他忠心耿耿此生此世唯君一人,他要,馮延年有用,且,能為他所用。
足矣。
馮延年心頭劇蕩,啞聲道:“是。”
“赴明遠(yuǎn)的諸官員皆有賞賜,”趙珩笑道:“卿卻無所有,”他低頭,正與馮延年相對,“馮卿想要什么,不如同朕說來。”
眸中光華粲然,如金似寶。
卻令人不覺刺目,反而有種,將要陷入其中的幻覺。
古書神話中的瑞獸麒麟,莫過如此
四目相接,馮延年霍地低頭。
想要什么賞賜?
他愣愣地想。
馮延年官位已至人臣之巔,但功績又沒有大到能裂土封王的地步,眼下竟封無可封,賞無可賞。
然,此次經(jīng)過此次改革,戶部大權(quán)在趙珩的授意安排下多歸于馮延年手中,對于他這種人來說,能大權(quán)獨攬,就是最好的封賞。
馮延年立刻道:“陛下,新政尚未推行,臣功績不過微末,皆仰賴在明遠(yuǎn)的同僚辛勞理事。”沉默一息,“待新政推廣開來后,陛下再為臣敘功亦不遲。”
趙珩大笑。
馮延年很聰明,同這樣聰明又有分寸的人相處,讓他覺得很是舒服。
“好,”趙珩撫掌道:“朕就靜候卿功成了!”
“臣領(lǐng)命。”馮延年鄭重道:“臣定不負(fù),陛下信任。”
君臣二人又說了小半個時辰新政的事,馮延年方離去。
可能是陽光太熾熱,曬得馮延年有點頭暈,離開時只覺自己步履輕飄飄的,好像喝了數(shù)杯瓊漿佳釀。
待馮延年身影消失不見,原本危坐挺拔的帝王立刻沒骨頭一般地倒在桌案上。
眸光轉(zhuǎn)動,四下環(huán)視了圈,趙珩以掌撐面,懶洋洋地問:“景宣,你還要聽多久?”
語畢,前方厚若圍幛的花木就一陣晃動。
趙珩打了個哈欠。
隨候從后面繞出一個修長高大的人影。
趙珩瞇著眼,明知故問,“朕不是讓卿去書房候朕嗎?”
姬循雅含笑道:“臣若是去書房了,哪里看得到這出君臣相和的動人場面。”
快步走到趙珩面前。
目光掃過馮延年先前跪坐過的位置,姬循雅垂眼,不動聲色地將竹席踢到旁側(cè)。
趙珩隨口道:“地上涼。”
剛說完,眼前就出現(xiàn)了片濃黑的陰影。
姬循雅走到趙珩身邊,再自然不過地跪坐下。
如果他非要同趙珩擠在一張席子上,趙珩大約會贊一句姬將軍儀態(tài)端莊。
趙珩掀開眼皮,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姬將軍。
姬循雅俯身,在趙珩耳邊低笑問道:“陛下為何這樣看臣,可是覺得被臣占了位置?”
趙珩伸手摸了把姬將軍的臉,“鳩占鵲巢。”他沒什么怒氣地斥了句。
后者愣了愣,而后習(xí)以為常地將頭垂得更低,方便他摸。
姿態(tài)馴順,趙珩仿佛看見了一頭狼在裝乖。
身上人的血腥氣還沒洗干凈,卻要扮忠心耿耿的狗。
趙珩手癢,沒忍住輕輕拍了兩下。
“啪、啪。”
才收斂了滿口獠牙的兇獸瞇了瞇眼,眸中劃過一絲危險。
趙珩拂過被他打的地方,笑道:“裝不住了?”
還未說完腰間被姬循雅手臂猛地扼住!
趙珩霍然抬眼。
尚來不及反抗,自己便被姬循雅抱起,嚴(yán)絲合縫地壓他在大腿上。
隔著一層單薄衣料,趙珩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下遒勁有力的肌肉。
隨著主人的動作,緊繃起伏,觸感愈發(fā)鮮明。
“這樣,”姬循雅環(huán)著趙珩的腰,心滿意足地將頭埋入趙珩的頸窩,“就好了。”
溫涼的吐息撩過耳垂。
趙珩有些意外姬循雅的親近,但這么靠著確實比竹席舒服,他懶得再動彈,半闔了眼,道:“士別三日。”
所以他到底在哪學(xué)的?
趙珩心說。
姬循雅卻不提此事,話鋒一轉(zhuǎn),“陛下,”二指敲了敲趙珩的唇,“花言巧語。”
兩三句話就將馮延年騙得恨不得肝腦涂地。
趙珩不以為然,駁道:“那叫君臣相安,千古佳話。”
姬循雅彎眼,“千古佳話?依陛下所言,百年后,青史上,后人是不是還要艷羨您與馮尚書的君臣情意?”
趙珩笑著搖頭,“這點小事。”
小事?
趙珩看不見的地方,姬循雅眸中冷意愈發(fā)明顯。
他先前一字字?jǐn)?shù)過,昭朝正史,太祖本紀(jì)中,他占七百三十五字,趙旻有一千五百九十四字,趙旻畢竟是趙珩親子,又是儲君,姬循雅勉強可以忍,但連崔平寧都有千余字!
他不如趙旻便罷了,在后人眼中,竟連崔平寧都比不得!
腰間的手臂愈勒愈緊,宛如蟒蛇噬人前的征兆。
趙珩疑惑地抬眸。
這點小事這四個字如何招惹了姬將軍不快?
趙珩道:“生氣了?”
姬循雅微笑道:“不敢。”
那便是很生氣了。
趙珩不解緣故,不過他不好奇,姬循雅生氣絕大部分時候他都猜不到緣故,要是有朝一日他猜得到,他才會覺得自己真完了。
病入膏肓,無藥可救。
便笑道:“花言巧語?”
姬循雅陰沉沉地看他,不語。
介于姬將軍近來在公務(wù)上的勤勉,兩人也是聚少離多,便伸手,將他后頸往下一扣。
唇瓣相貼。
唇齒糾纏,流連繾綣。
先生授業(yè)解惑,點到即止。
手指一刮姬循雅的唇角,趙珩笑道:“這才叫花言巧語。”
姬循雅定定看了他片刻,忽地低頭。
唇上卻壓了根手指。
趙珩笑著說:“將軍,好將軍,放縱傷身呀,需節(jié)制、修身、”他看向姬循雅,慢悠悠地念著姬氏家訓(xùn),“自持。”
姬循雅喜歡忍,就由著他忍。
帝王見暗火陡生,卻視若無睹。
他耐心地等待著,烈焰熏天。
姬循雅的回答是狠狠地咬了口他的指尖。
趙珩輕嘶了聲,任由他咬。
姬循雅抬眼,含糊地問:“陛下打算何時開恩科舉士?”
趙珩動作一頓,“誰說我要開恩科?”
尖牙似威脅又似戲弄般地咬了咬趙珩的手指,姬循雅道:“陛下今日在戶部大發(fā)雷霆,除了震懾各部官員,還讓馮延年收買人心,對陛下感恩戴德外,”他冷笑了聲,“不正想以戶部官員無知無能朝廷人才干吏不足為由,廣選天下士子嗎?”
就算今日沒有戶部的事,趙珩還會尋出其他事情,借此發(fā)揮。
趙珩不意外姬循雅對他所做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莫名的喜悅涌上心頭。
為帝者,本極厭煩別人猜中自己的心思打算。
趙珩亦然。
帝王該永遠(yuǎn)性情莫測,圣心如淵。
然而,世間若當(dāng)真無一人明白自己的心意,又該何其寂寥!
“景宣,”他仰面,含笑的語調(diào)愈發(fā)軟了,“景宣。”
手指毫不猶豫地抽走。
趙珩沉醉地看著姬循雅近在咫尺的清麗眉眼,仿佛被容貌所蠱惑。
他望著姬循雅,伸手撫上對方的側(cè)臉。
“景宣,朕的景宣。”趙珩的語調(diào)透著幾分癡迷的欣喜,低喃著說:“你是不是為朕而生的?”
不然,為何姬循雅無一處他不喜歡,又與他心意相通至此?
這話說得何其驕狂,仿佛姬循雅是為他量身而制的所有物。
任何正常人,但凡有二三自尊,即便在帝王面不表現(xiàn)出來,也會心中惱恨。
燕地姬氏崇尚謙恭溫雅,然覺傳先周之國祚,實則自矜傲氣無比。
姬循雅身為姬氏后嗣,自小耳濡目染,縱然再不認(rèn)同,也難免受其熏陶。
更何況,他曾為國主,萬人之上,貴不可言,骨子里的自傲比之旁人只會多,不會少。
趙珩視其為附庸,姬循雅合該憤怒。
但姬循雅沒有。
“不是。”姬循雅冷靜地回答。
趙珩笑看姬循雅。
喃喃低語道:“卿說不是,便不是。”
一只手貼上趙珩的喉嚨。
血肉貼合,纏綿入骨。
“我不是為你而生。”姬循雅重復(fù)了一遍。
但,我為你活著。
第082章 第八十二章
此時, 英王府。
英王趙郢拎起茶壺,慢悠悠地將茶水注入杯中。
水汽裊裊,映得他眉眼有些模糊。
英王趙郢是先帝最小的弟弟, 只論長相, 皇帝與他其實生得有五分相似, 皆是貴不可言,俊美凌厲的樣貌。
只在光華流轉(zhuǎn)下,英王的雙眸更近似于黑棕,而帝王的雙眸則隱隱泛金。
英王將茶杯向前一推,正在英王對面看信的青年人忙直起腰身,放下信, 雙手接過茶杯。
書房窗戶大開, 陽光投入房中。
耀目日光下,玉杯杯壁纖薄透明,隱隱可見內(nèi)里透亮的茶湯。
青年人道:“多謝殿下。”
不顧茶水新沸,仰頭將茶一飲而盡。
燙得他忍不住輕嘶了聲,卻仰面,朝英王很乖順地笑了起來。
趙郢似嘆似笑, 搖頭道:“浪費了杯好茶。”
青年人局促地扯了扯垂下的長發(fā),拿起信紙,迅速地看完。
待看完一封信, 青年人神情有些古怪, 又翻信紙,快速地掃了一遍。
趙郢一面給自己倒茶,一面溫聲問:“怎么了?”
青年沉默片刻, 吞吞吐吐道:“殿下,這封信, 當(dāng)真沒被旁人換過?”
趙郢道:“本王命人比對過,筆跡的確出自何謹(jǐn)之手。”
青年面色愈加古怪,猶豫了幾息,“那……何謹(jǐn)現(xiàn)下已為內(nèi)司監(jiān)掌事,內(nèi)宮中,威勢只在先前備受皇帝寵信的韓霄源之下,榮華富貴動人心,他會不會暗生二意,”晃了晃手中的信紙,“編出信中種種來哄騙王爺?”
趙郢手指輕輕擦過杯壁,聞言只搖頭,“何謹(jǐn)待本王忠心耿耿,”他微微一笑,篤定道:“他不會。”
笑容溫和,卻令青年莫名地看出了無窮的涼意。
想到這位英王殿下的手腕,青年人強忍著打寒顫的欲望,道:“是。”頓了頓,“屬下依舊以為,這心中所言太過荒謬。”
英王目光隨意落在這封遍布卷痕的信上。
趙郢道:“早在皇帝回京時,何謹(jǐn)便有信傳來,說,皇帝與姬循雅有私。”
他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等驚天的消息,唬得青年人眼睛一瞬間瞪得溜圓。
趙郢又給他倒了杯茶。
青年又趕緊起身接過茶,將茶水一口喝盡。
趙郢:“……”
青年茫然地看著他。
趙郢接觸到對方清澈得幾乎透露出幾分愚蠢的目光,輕輕放下茶壺,嘆道:“罷了。”
的確是在浪費他的茶。
“本王先前以為,是何謹(jǐn)立功心切,”趙郢慢慢道:“就捕風(fēng)捉影,將京中一些莫須有的流言盡數(shù)呈給本王,但之后數(shù)月,姬循雅竟對新政毫不反對,反而傾力支持,倒令本王心生懷疑。”
青年思索片刻,沉吟著說:“王爺,現(xiàn)下國庫空虛,連軍輜糧餉恐怕都難以拿出,姬循雅支持新政,亦是在維系其在北方的勢力,未必……”
他靜默。
未必是同皇帝有私。
這話他說出來都覺得荒謬。
姬氏竊國攬權(quán),帶兵北上,險些將皇帝逼死。
二人間不說是血海深仇,也必然相看兩厭了,且他聽聞姬氏形貌詭異,皇帝與姬循雅同床共枕,難道不怕做噩夢嗎?
趙郢道:“本王也覺得荒唐。”話鋒一轉(zhuǎn),“但姬循雅夜宿皇宮。”
皇帝的后宮中可是沒有嬪御妃妾的。
既然如此,姬循雅為何住在宮中,總不能是因為龍床比尋常的床更舒服。
青年愣了下,“姬氏行事囂張,他暫且不敢稱帝,夜宿宮中,權(quán)作解解心癮也并非不可能。”
趙郢繼續(xù)道:“他還與皇帝共住一室。”
青年無言片刻。
聽趙郢又道:“據(jù)何謹(jǐn)說,連皇帝衣飾這點小事都是姬循雅親自料理。”
青年噎住,“殿下。”
緩了幾息,青年猶豫著說:“殿下,屬下還是不解。”
趙郢彎眼,笑道:“有什么不解?本王若是姬循雅,一朝大權(quán)在握,連天子都要匍匐在本王腳下,本王如何不能做出些恣意妄為的事?”
趙郢有數(shù)年未見過皇帝了,記憶中的帝王還是個張揚跋扈,卻樣貌卓然的好看少年。
“況且先前皇帝給姬氏改名為循雅,意在提醒他不忘出身,他乃亡國之君的后嗣,得太祖寬宥,姬氏一脈才僥幸茍活,”趙郢笑,“姬循雅為何不能借強迫皇帝來羞辱回去?”
青年覺得王爺說得很有道理,但思來想去,還是以為身為男子這么羞辱另一個男子,自己付出代價也不小。
同為男子,怎么……怎么做得出啊!
青年想想都覺一陣惡寒。
青年道:“王爺?shù)囊馑际牵а乓顾藁蕦m是在羞辱皇帝,而皇帝也在同姬循雅虛與委蛇?”
趙郢看了他一眼,“若你是本王那個小侄子,卿要怎么辦?”
青年毫不猶豫道:“自盡,屬下就算死也不受此辱。”
趙郢輕嗤,頗不以為意,“忍辱負(fù)重方是男兒。”
他先前對皇帝百般輕蔑,深覺此子能做皇帝,無非因為他那短命孱弱的廢物兄長只他一個兒子,如今見其能忍一時之辱,蟄伏隱忍,居然生出了幾分欣賞。
青年心思一轉(zhuǎn),忽然道:“殿下,何謹(jǐn)可說過,姬循雅還有其他男寵禁臠嗎?”
趙郢搖頭,“沒有。”回憶了番舊事,英王噗嗤一笑。
“當(dāng)年姬循雅還未觸怒皇帝,有不少人欲討好這位功勛卓著又出身顯貴的將軍,百般討好,金銀、古玩、乃至美人,如流水般地送給姬循雅,其中最有名的一樁,便是夷地顯倫王,在姬氏率軍進攻下節(jié)節(jié)敗退,不知從哪聽說姬氏不好女色,竟忍辱負(fù)重地給姬氏送去了自己與愛姬所生的小王子。”
“這位小王子年不過十九,容色甚是出眾,頗得顯倫王寵愛。”
青年:“啊?”
但轉(zhuǎn)念一想,國破近在眼前,顯倫王為了王位竟將親子送給敵軍首領(lǐng),雖聳人聽聞,但不是無有先例。
將社稷安危不托于刀鋒,卻寄希望美人以色侍人,求得一息茍安,何其可悲可笑!
“他……收了?”
趙郢平靜道:“殺了。”
“姬循雅很厭惡這等事,顯倫亡國后,顯倫王的腦袋被姬循雅懸在顯倫皇城上數(shù)月。”趙郢道:“當(dāng)時本王還以為,他既不愛女色,更厭男色。”
這顯倫王下場雖悲慘,青年卻無太多同情之感。
在姬循雅出兵征討前,這位死無全尸的顯倫王屢屢騷擾邊境,派兵劫掠邊地百姓到顯倫為奴,至于燒殺搶掠之事更不計其數(shù)。
死有余辜。
說完,趙郢喝了口茶。
青年眼前倏然一亮,“如此說來,皇帝卻是例外了!”
趙郢看向青年,“哦?”
等待下文。
“若皇帝與姬循雅有私的消息傳去,皇帝會不會為了澄清謠言,擇選貴女入宮?”青年道。
畢竟為君為帝,卻俯身屈侍一臣下,無論怎么傳,都算不上好名聲。
若不澄清,遺于史冊,更見笑于后人。
趙珩怎么可能甘受此辱?
青年說到激動處,語調(diào)上揚,“既然姬循雅看重皇帝,倘皇帝將大婚立后,以姬循雅的性情,他會做出什么?”
眸光流轉(zhuǎn),趙郢笑,悠悠道:“是啊,他會做出什么?”
……
新政進行得如火如荼,與其同時,皇帝將開恩試的消息也隨著上諭,明發(fā)天下。
朝臣的想法不得而知,卻極大地激勵了士子們,畢竟會試三年一次,加開恩科,意味著多一次及第的機會。
學(xué)子大喜,自然個個稱頌陛下圣明,乃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圣君明主。
這話被韓霄源傳入宮中,他本意是借著民間流言拍一拍皇帝的馬匹,不料趙珩聽聞神情頗為古怪。
他稍微干兩件人事就成圣君明主了,可見這昭朝的百姓先前被禍害成了什么樣子。
他聽得實在汗顏。
擺擺手,“這話以后不必報朕。”
韓霄源莫名,道:“是。”
加開恩科,或許對朝臣們有些影響,但他們目前已無甚心思在意了。
諸臣以為自己在這風(fēng)云變幻的半年間被這位性情大變的帝王已磨礪得已足夠處變不驚,直到——皇帝與姬循雅二人有私情的消息傳出。
朝臣皆驚。
大部分朝臣聽聞這個消息的想法都與英王那謀士的想法差不多,就是,荒唐!
姬循雅與皇帝那是不死不休的血仇,二人怎么可能有私情。
但流言傳得詳實,繪聲繪色得仿佛是躲在寢宮龍床下面聽到的。
譬如說,姬將軍與皇帝都是世間罕見的好樣貌,尤其是帝王氣韻尊貴,身份至高無上,對這樣的男子動念,仿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再譬如,將軍與皇帝都沒有妻妾,皇帝先前更有好南風(fēng)的流言傳出過。
再再譬如姬循雅夜宿皇宮,穢亂內(nèi)闈,可宮中并無適齡的貌美男女,他宿在皇宮,是為……?
頃刻間各種揣測漫天,其中最多的便是,皇帝好大的忍性,為了保全皇位,竟連伏于臣子身下都做得出。
風(fēng)言風(fēng)語,不過半日間就彌漫了整個毓京。
御書房內(nèi)。
待今日事務(wù)全部處理完,崔撫仙接過皇帝送來的糕點,在后者期待的目光中咬了一口。
皇帝勵精圖治,令崔大人很是動容,每日加緊處理公務(wù),夙興夜寐,恨不得以身報君。
帝王與他曾經(jīng)幻想過的圣君雄主漸漸重合,唯一不同的是,他沒想過一個皇帝,一個成年男子,竟如此愛吃甜,還吃得毫不隱藏。
不僅自己愛吃各樣甜口糕點,還喜歡讓臣下一起吃。
偶爾夜宿值房辦公,趙珩常常命人送茶點果品,樣樣不同,皆做的極精細(xì)。
杏花糕入口即化,酸甜可口,崔撫仙卻吃得食不知味,匆忙咽下,喚道:“陛下。”
趙珩叼著一塊栗子酥,疑惑地看向崔撫仙。
示意他說。
被這雙眼睛看著,崔撫仙莫名覺得心情平靜了些,旋即又被更大的苦悶困擾。
他沉默幾秒,“陛下,可聽說了些流言蜚語?”
趙珩忙于新政,莫說是有閑心聽流言蜚語,連和姬循雅都沒見上幾面。
聞言疑惑地眨了下眼睛,讓崔撫仙繼續(xù)說。
崔撫仙道:“陛下,臣昨天晚上聽聞一則流言,說,說陛下與姬將軍有私。”
趙珩道:“偏私?”
他明面上對姬將軍也無甚偏袒啊。
這等事也能成為流言?
崔撫仙靜默幾秒,“私情。”
“咔。”
銀牙用力,栗子酥被趙珩咬得粉碎。
什么?!
趙珩震驚地看著崔撫仙。
他雖然聽清了,但在驚愕中還是沒忍住又問了一遍。
此事怎能引得流言紛傳,他還以為——朝臣早就都知道了!
趙珩反思了一下,難道他與姬循雅行事很低調(diào)嗎?
崔撫仙忙道:“事發(fā)突然,臣未及時向陛下稟報,請陛下降罪。”
食不言寢不語的規(guī)矩已經(jīng)刻進皇帝骨子里,但他聽到這話還是沒忍住,含糊地說:“什么?”
崔撫仙顧忌著皇帝的心情,輕聲說:“外間宵小捏造流言,說陛下與將軍,”斟酌著言詞,“兩情相悅,情難自禁。”
趙珩感動地看著崔撫仙。
崔卿,你真的很會說話。
難怪年紀(jì)輕輕就位極人臣。
趙珩艱難地咽下栗子酥,崔撫仙趕緊倒了杯茶,送到趙珩面前。
趙珩接過,這種時候居然還有心情朝崔撫仙笑。
一口飲盡茶,趙珩揉了揉喉嚨,長長地舒了口氣。
崔撫仙不安地看著趙珩。
趙珩道:“你昨夜知道的?”
崔撫仙道:“是。”
趙珩心道崔撫仙身為丞相,消息定然比一般官員靈通許多,“那百官呢?”
崔撫仙垂首,“據(jù)臣所知,朝臣中流言紛紛。”
趙珩笑了聲,“卿昨夜知曉,今日便人盡皆知,朕發(fā)上諭都未必傳得這樣快,”揚聲道:“韓霄源。”
韓霄源快步進入內(nèi)室,“陛下。”
“流言傳得如此迅速,其中必然有人在其后推動。”趙珩笑道:“去查,看看朕的哪位愛卿,如此關(guān)心朕的私事。”
韓霄源:“是。”
韓霄源惱于自己竟沒早先知曉,待流言風(fēng)傳才被皇帝召來,暗罵自己辦事不利。
幸而皇帝沒有怪罪。
忙領(lǐng)命而去。
趙珩摸了摸下頜,“這般關(guān)心朕,莫非,也看上朕了?”
什么叫也?
崔撫仙來不及細(xì)想,此事關(guān)乎圣譽,事態(tài)緊急,他卻生出了幾分無奈。
趙珩感嘆道:“朕就知道,以朕之文韜武略,俊逸逼人,身份顯貴,對朕暗自傾心者如過江之鯽才理所應(yīng)當(dāng)。”
想來也可嘆,他這個人優(yōu)點數(shù)不勝數(shù),上輩子居然連皇后都沒有!
只能怪姬循雅死得太早了。
崔撫仙忍不住按了下眉心,嘆道:“陛下。”
趙珩轉(zhuǎn)頭,看向自己這位欲言又止的丞相大人,“崔卿,你說是嗎?”
仿佛天大的事到皇帝面前都能變得不值一提,崔撫仙混亂的心緒稍定,只得搖搖頭,道:“陛下龍章鳳姿,普天之下無人可及。”
趙珩深以為然地頷首。
而后才想起什么,天然上挑的鳳眼一揚,笑瞇瞇道:“讓朕猜猜,流言還說什么了。”
他不驚不怒,仿佛在說旁人的事情那般若無其事,“唔,大抵在夸朕為皇位忍辱負(fù)重,他日必成大業(yè)。”
趙珩說得不可謂不對,卻也不全對。
那不是夸獎,而是,惡意下作的揣測。
崔撫仙道:“宵小卑劣齷齪之言,陛下莫要放在心上。”
趙珩輕嘆一聲。
崔撫仙的心猛地提起,“陛下?”
趙珩嘆息道:“帝王勢微。”
不然放在他上輩子,若他與姬循雅真有什么私情傳出去,外面大概只會說,帝王囚禁燕君,日日迫其歡好。
崔撫仙心緒苦澀,俯身下拜,啞聲道:“是臣等無能。”
主辱臣死,他枉居相位!
趙珩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崔撫仙,搖頭道:“崔卿,此事與卿無干。”
崔撫仙樣樣都好,可謂賢臣。
就是太過罪己,遇事了不論前因后果就往自己身上攬罪。
將崔撫仙拉起,趙珩眨了眨眼睛,“莫要遇事就往自己身上攬。”
崔撫仙心情更難以言說。
垂首道:“是。臣敬謝陛下指點。”
趙珩又拈起一塊糕點,放入口中。
味道微微有點苦澀,似乎放了杏仁,然而回味卻是甜香的奶味,苦與甜融合在一處,糕點吃起來香而不膩,恰到好處。
趙珩瞇眼。
氣勢洶洶啊。
他們想做什么?
正慢悠悠地吃著點心,何謹(jǐn)進來道:“陛下,太后方才遣人過來,說,請您得空往長信宮一趟。”
太后?
趙珩自回京后,除了姬循雅說過一次太后派人刺殺他外,趙珩幾乎要將這位深入檢出,行事低調(diào)的葉太后拋之腦后。
趙珩垂眸,掩住了眼中的思量,道:“太后沒說,要朕去做什么?”
何謹(jǐn)猶豫了下,正要回答。
外面一個清潤好聽的聲音插-入,陰陰測測道:“臣以為,應(yīng)當(dāng)是與陛下商議立后之事。”
一語道破太后的意圖。
方才還山崩于眼前都面不改色的帝王趙珩深深閉目。
但馬上睜開眼,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容,幾乎是哄著道:“將軍怎么來了。”
笑容無比柔和。
崔撫仙朝姬循雅見禮,“將軍。”
“崔相。”姬循雅點了下頭。
他“隨意”地坐到了離趙珩最近的位置,
趙珩身上的龍涎香源源不斷地縈繞在他鼻尖,姬循雅心情稍霽,方才的陰冷一掃而空。
他微微轉(zhuǎn)頭,朝趙珩輕笑著道:“自然,是來觀摩陛下立后人選的。”
崔撫仙微微蹙眉。
無論共事多久,他還是無法習(xí)慣姬將軍如此張揚的行事做派。
且不顧身份,每每都在擠在陛下旁側(cè)。
姬循雅語調(diào)輕柔,絕無半點陰陽怪氣的意思。
趙珩聽得頭皮發(fā)麻,他深吸一口氣,難得體會到了什么叫焦頭爛額。
到底是誰再背后推動流言。
朕非要誅他的九族!
第083章 第八十三章
趙珩故作不解, 笑著道:“立后?什么立后?”
余光瞥向崔撫仙,微一頷首。
趙珩的臉皮雖然不薄,但還沒有在朝臣面前打情罵俏的嗜好。
崔撫仙立時明了, 善解人意的崔大人垂眸, 輕聲道:“陛下, 臣先告退了。”
趙珩點頭。
崔撫仙起身。
臨離開前他眉峰依舊蹙著,淡淡看了眼姬循雅,沉默幾息,斟酌著開口:“陛下,您的私事臣本不便多言。”
趙珩下意識坐得更直。
姬循雅霍地抬眼。
崔撫仙想說什么?
崔相秀挺,端立時身姿若青竹玉秀, 面向帝王, 垂首道:“只是為了陛下萬年聲名計,有些事,請陛下仔細(xì)考量。”
姬循雅眸光驟冷,面上卻不動聲色,他微微一笑,輕慢的姿態(tài)在外臣眼中儼然有了幾分禍國妖物的意味。
“崔相口中的, 玷污圣名的事,是什么?”
崔撫仙不卑不亢地回答:“將軍心知肚明。”
姬循雅身上方才刻意壓制的殺氣瞬間不加掩飾地溢出。
森然陰冷,嚇得人發(fā)顫。
局面微妙。
趙珩上輩子也有見過臣下在自己面前爭執(zhí), 伽檀和崔平寧大打出手過, 被他一人踹了兩腳滾回去罰俸半年了事,但還從未遇到過如此詭異的場面。
趙珩思慮一息,斷然道:“崔卿。”
同時一把按住姬循雅的手, 提防著他抽刀——姬將軍有天子面前佩劍的特權(quán),而后扭頭對崔撫仙笑道:“崔卿今日與朕談了太多公事, 定然疲累了。”
語音溫和,顯然未因崔撫仙的話而動怒。
“來人,備輦,送崔大人出宮。”他一面吩咐,一面在桌案下安撫般地捏了捏姬循雅的手臂。
話已至此,崔撫仙見了個禮,“謝陛下厚恩。”
視線劃過桌案下君臣二人相貼的手,崔撫仙神色晦暗不明。
待禮終,轉(zhuǎn)身快步出殿。
眼見著崔撫仙在趙珩的袒護下堂而皇之地離開,姬循雅慢慢轉(zhuǎn)頭。
眸中陰鷙之色遭主人竭力壓抑,在趙珩的注視下卻還是露了端倪。
于帝王面前,仿佛所有的隱秘心思都無處遁形。
藏不住便不藏,姬循雅輕笑了聲,順勢抬起趙珩的臉,二指微微用力,感受著指下柔軟的觸感,心情稍霽。
他低語道:“陛下,臣近來是不是脾氣太好了些。”
崔撫仙算什么東西,也配置喙他與趙珩的事!
姬將軍身上血氣森森,仿佛下一刻就能去提劍殺人。
趙珩被捏得雙頰凹陷,含糊不清道:“崔卿乃朕之股肱,”臉上力道愈重,“朝中冗員太多,可用、可用的干吏能臣少之又少。”
姬循雅聞言倏然湊近。
趙珩居然還在為崔撫仙說話!
平時里他半句話說得趙珩不順心了,皇帝晾著他幾十日也是有的,今日崔撫仙言語放肆,趙珩竟還能溫聲細(xì)語地勸他回府!
漆黑冰冷的眼珠死死地黏在趙珩臉上,他卻笑了起來,柔聲細(xì)語地道:“陛下,繼續(xù)說。”
趙珩面不改色地說:“可嘆時局艱難,若朝臣皆像景宣這般得用,朕何惜一個崔撫仙?”
倘朝臣都像姬循雅一般……趙珩想想了一下這個場面,太陽穴已經(jīng)在陣陣發(fā)疼了。
姬循雅聞言動作頓了頓。
趙珩偏頭在姬循雅指尖蹭了下,笑瞇瞇地說:“崔卿便是這樣公而忘私的秉性,非因朕才如此,他方才言詞或有失當(dāng)之處,但也是關(guān)心則亂,絕無犯上之意。”
姬循雅微微偏頭,不陰不陽地咀嚼著這四個字:“關(guān)心則亂?”
趙珩盯著姬循雅看了半晌。
對方唇角含笑地同他對視。
無意幾息,趙珩果斷放棄了和姬循雅探討何為直言上諫的打算,往前一撲,緊緊摟住了姬循雅的腰。
掌下的肌肉明顯僵了一瞬。
硌得趙珩手都發(fā)疼。
“你……”
趙珩干脆不看姬循雅的眼睛,將頭埋入他的頸窩,輕聲道:“朕說錯了,景宣,朕的景宣,”語調(diào)愈發(fā)輕,有點軟,但又沒軟成一灘水,像把小刷子似的,蹭得人耳廓癢,“你又不是朕的先生,怎么就偏要尋朕話中的錯處。”
姬循雅緩緩地低頭。
皇帝毛茸茸的發(fā)頂搔著他的下頜。
小指動了動,又被姬循雅強制壓了下去。
他冷漠地別開視線。
冷冷開口,“臣沒有,明明是崔撫仙無理。”
“景宣,”趙珩方才坐的腰疼,干脆一點力都不使,整個人都掛在了姬循雅身上,一聲比一聲膩人,“好先生。”
趙珩說了幾十年官話,但不刻意糾正時,話音仍舊有點微妙的上揚。
先生這端莊的稱呼讓他喚得飴糖似的黏膩。
姬循雅眸色有些暗沉。
視線游弋過趙珩全然依附著他的身體曲線。
“先生,”趙珩笑道:“這個錯處,你晚上告訴朕怎么改才是對的,嗯?”
第084章 第八十四章
姬循雅被他抱了半天, 神色中的殺意方慢慢褪去。
懷中軀體算不上多柔軟,卻很是溫?zé)幔w珩有力的心跳順著二人相貼處一下一下地傳來。
砰、砰、砰。
是活生生的, 且一時半刻也死不了的人。
經(jīng)過數(shù)月調(diào)養(yǎng), 皇帝身上的余毒終于被清干凈, 他平日吃得不少,又拾起了先前早起練劍的習(xí)慣,雖沒健壯多少,但也不是二人初見時那么削刻的骨頭架子了。
趙珩每日膳食都是他親自安排,掌心有些粗暴地揉了揉趙珩的腰,姬循雅心情微妙地有些得意。
唇角上揚, 卻驀地想到趙珩是為哄他, 才這樣親昵地與他相貼,剛剛翹起的一點弧度又被他瞬間壓了下去。
姬循雅開口,聲音依舊涼絲絲的,“陛下只會對臣心狠。”
趙珩何其了解姬循雅,聽他主動開口,便知他已不生氣了, 至少不像方法才那般生氣了,聞言哼笑道:“沒良心的刻薄話。”
不等姬循雅出聲,趙珩彎了彎眼, 抬起臉, 摸了摸姬循雅的下頜,只覺觸手溫涼,像一塊柔軟些的白玉。
“按卿所說, 朕只待卿無情,”趙珩笑道:“如何不算僅卿一人的特例呢?”說到一半, 自己忍不住先笑了。
雖然從姬循雅的表情看,姬將軍非但沒有感覺到他的風(fēng)趣幽默,反而看起來很想掐死他。
趙珩適可而止,急忙哄道:“朕失言。”
姬循雅陰陰測測地說:“陛下,您今日未免失言太多次了。”
見姬循雅的下頜被自己捏出了道紅痕,趙珩湊過去親了一下,抬眸朝姬循雅很無辜地笑,低語道:“那卿,再原諒朕一回。”
柔軟的吐息撲落在皮膚上,癢得人發(fā)顫。
姬循雅冷笑了聲。
心思一轉(zhuǎn),忽地想到什么,抬手將狗皮膏藥似的黏在自己身上的趙珩扯了下來。
“陛下。”
趙珩聽他語氣鄭重,亦正襟危坐,收斂了滿臉欠欠的笑,“怎么了?”
“葉太后方才派人來喚你過去。”姬循雅道:“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趙珩頓了頓。
姬循雅怎么還記得這個事!
“朕打算,”他摸了摸鼻子,“去長信宮。”
迎著姬循雅的視線,趙珩繼續(xù)道:“朕記得那幾個殺手不是說,他們受太后指使來行刺朕。”他微微一笑,“畢竟是皇帝的母后,朕回宮半年,于情于理都要去長信宮看看。”
當(dāng)時皇帝帶著親貴近臣跑到陪都,卻沒有帶著太后一起,可見這兩人母子關(guān)系也不如何。
姬循雅道:“臣陪您去。”
趙珩果斷拒絕,“不了。”
姬循雅看他,眸光晦暗。
趙珩將桌上還未批的文書推給姬循雅,溫言道:“國事繁忙,百廢待興,景宣,”拈起朱筆遞過去,“勞煩你了。”
姬循雅垂眸,視線正落到趙珩手上。
手指細(xì)長而蒼白,宛如根根纖長的枝,而在長枝間,生著朵朱紅的,奪目的花。
是,至高無上的王權(quán)。
姬循雅接過。
思緒飛快轉(zhuǎn)動,將軍看著帝王,神色中無半點被帝王信賴的欣喜,反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他柔聲說:“陛下啊,你是將臣當(dāng)成殺人的刀了。”
朱筆停在他掌心,趙珩伸手,自下圈住了姬循雅的手背,輕輕一握。
筆便被攥在姬循雅掌中。
如同將這九五之尊的尊位,亦攥在掌中。
姬循雅抬眸。
帝王含笑看他,“循雅卿。”趙珩早就想這么叫他,但姬循雅厭煩帝王喚他為卿,他便很少以卿稱之,這個稱呼輕飄飄地出口,比趙珩想象中的還要好。
還要讓他滿足。
姬循雅該在他面前,俯首稱臣。
雖晚了幾百年,但還不算太遲。
趙珩拉近了二人間的距離。
他溫柔地在姬循雅唇上落下一吻。
淺嘗輒止。
他抬頭,笑著哄騙,“朕怎么舍得把卿當(dāng)成物件。”
姬循雅揚唇,亦笑了起來。
趙珩的話他半個字都不相信。
他也很清楚,自己在趙珩心中究竟算什么。
但對于這樣一個多情薄情,視大昭江山遠(yuǎn)甚于自己性命的帝王,被趙珩利用,未嘗是件壞事。
只要他永遠(yuǎn)有用。
趙珩就永遠(yuǎn)舍不得,舍棄這把趁手無比的刀。
趙珩剛要起身,卻被姬循雅一把按住后頸。
“陛下,軍士打仗立功有軍餉,朝臣為國操勞亦可得俸祿,”五指慢條斯理地用力,“臣既為陛下操持軍務(wù),而今又被陛下委以國政,您要賞臣點什么?”
姬循雅的雙眸死死地盯著帝王的臉。
仿佛被兇獸盯上,一舉一動都在其掌控之中。
脊骨警惕地繃緊。
趙珩喉結(jié)滾動了下。
他沉默片刻,旋即大笑出聲。
姬循雅靜靜地看著他。
看他張口,貝齒潔白間,混雜著一點水紅。
二指曲起,一抬姬循雅的下頜。
帝王傲慢地睥睨著自己臣子。
屈尊降貴地擲出恩賞。
“你自己來取。”
伸出一根手指在姬循雅面前晃了晃,“半個時辰。”
……
一個時辰后,長信宮。
葉太后的貼身太監(jiān)匆匆跑進殿內(nèi),至內(nèi)室前腳步方放緩了,悄無聲息地走入。
“娘娘,”他輕飄飄地跪下,“奴婢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了陛下的車輦往長信宮的方向來,許是不久后就到了。”
閉目養(yǎng)神的葉太后聞言緩緩睜眼。
銅鑒中,清晰地倒映著女人的面容。
葉太后十五歲入宮,而今已不惑之年,她未上妝,面容細(xì)膩白皙,氣色紅潤,秀麗的眉眼中凝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倦意,望之,不過近三十左右的模樣。
葉太后道:“倘陛下來了,便讓他直接進來。”
“是。”
又二刻,但聞殿外聲聲“陛下萬年”傳來。
宮人為皇帝挑起簾櫳。
趙珩大步進入內(nèi)殿。
聽到他的腳步聲,床榻上的人影虛弱地伸出一只手臂,忙有宮人扶住了她,小心翼翼地為太后身后墊了幾個軟枕。
趙珩腳步頓了下。
殿中正燃著棠梨香,卻遮不住空氣里揮之不去的苦澀藥味。
葉太后病了?
葉太后坐定,仿佛不堪重負(fù)地喘了兩口氣,喚道:“皇帝來了。”
趙珩上前,“太后。”
葉太后之前面上的好氣色已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一片灰敗的蒼白,她抬手,示意趙珩過來。
趙珩略略俯身。
視線劃過葉太后氣色不佳的臉,他似乎頗驚愕,擔(dān)憂道:“太后怎么病成這樣?”
不用腦子想也知道,葉太后被皇帝留在毓京,縱然有崔撫仙維持,可但凡是個正常人,心中之惶然恐懼可想而知。
不過,葉太后先前曾有派人刺殺皇帝的嫌疑,趙珩并不覺得,面前的葉太后是個柔弱無能的婦人。
葉太后苦笑著搖搖頭,顯然不欲多提此事。
一息靜默。
葉太后等了半天趙珩都不開口,才慢慢道:“你舅舅的事情,我已經(jīng)知道了。”
趙珩抬眸,靜候下文。
帝王面上既無因國舅極力攛掇而南下,最終令自己陷入如此狼狽境地的憤怒,也無至親身首異處的傷懷。
他的神情很靜。
卻令人不由得心慌。
葉太后觀察著趙珩的一舉一動,終于確認(rèn),那些關(guān)于皇帝性情大變的流言并非空穴來風(fēng)。
但她與皇帝間本就平平,母子二人數(shù)月難能見上一面,故而,即便葉太后有所察覺,只當(dāng)皇帝歷經(jīng)生死,性情不似從前那般粗淺。
“他識人不明,落到這般境地也是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葉太后沉聲說。
趙珩順著她往下說,“朕先前因為國舅的事情一直不敢來見太后,恐太后見了朕難過,”他輕輕嘆了口氣,“既然太后能這樣想,朕也就稍稍安心了。”
二人對視。
均“十分傷懷”地勉強笑了笑。
葉太后表明了態(tài)度,但皇帝的回答卻出乎她預(yù)料。
她本以為皇帝情緒會有多波動,然而帝王應(yīng)對妥當(dāng),卻無一點額外的反應(yīng)。
葉太后輕咳了聲,繼續(xù)道:“哀家今日喚你來,是聽到了件駭人聽聞的事。”
“愿聞其詳。”
不動聲色,態(tài)度又滑不留手。
煩躁在葉太后眸中一閃而逝。
她卻面上滿是憂色,道:“皇帝,哀家聽聞,姬循雅欺君犯上,竟逼迫你行僭越之事。”語畢,又咳嗽了兩聲。
面色依舊蒼白。
“哀家原以為是哪個膽大包天的宮人污蔑君上,”她哀痛地說:“不料,連百官都知曉這個傳言,且先前……先前姬循雅夜宿宮中不是假的,皇帝,我問你,此事,當(dāng)真是空穴來風(fēng)嗎?”
倘趙珩真是皇帝,又的確受辱于權(quán)臣,此刻聽到太后的話定會又羞又恨。
但趙珩不是。
他和姬循雅狼狽為奸得——十分快活。
趙珩聞言如遭雷擊,面色陡變。
他猛地退后兩步,冷聲道:“誰如此大膽,竟敢拿這等風(fēng)言風(fēng)語來污太后的耳朵!”
“不過是些謠傳,待朕抓住了他們,定割了他們的腦袋以靖浮言,”趙珩聲音越來越冷,縱然竭力掩飾,但眼角眉梢的怒意卻無論如何都遮蓋不住,“太后若無別的事,國事繁忙,朕不能久留,便先告退了!”
他的反應(yīng)落入葉太后眼中,儼然是被戳中了痛處的惱怒。
葉太后心情平淡無波,面上卻流露出了悲慟的神色。
五指攥緊成拳,無力地砸在錦被上。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葉太后不復(fù)方才那般平靜,聲音一聲比一聲沙啞,再抬頭看向趙珩時,眼角竟劃過一線淚珠,“我兒受苦了。”
趙珩仿佛才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霍然撇過頭,深深地,無力地嘆了口氣。
氣音發(fā)著顫。
似乎受盡了苦楚。
“太后見笑了。”趙珩道。
葉太后閉目,眼淚滾落。
“你果真……?”她欲言又止。
她緩緩睜開眼,隔著朦朧的淚光,可見皇帝的耳垂與面頰都泛著一層淡紅。
卻并非因為害羞,而是,因憤怒而氣血上涌。
趙珩語氣沉重地說:“事已至此,朕勢微,姬循雅大權(quán)獨攬,朕又有什么辦法。”
葉太后聽他語氣一片死氣沉沉,似已認(rèn)命,暗道不好,忙激他,“你是皇帝啊!”
“朕是皇帝!”他好像被皇帝這個稱呼刺激到了,一下極激動,“朕不過是擔(dān)了個至高無上的虛名,實則,如朕這般,不過是權(quán)臣發(fā)號施令的傀儡、玩物,朕哪里像個皇帝!”
趙珩暗道幸好姬循雅不在。
不然這句權(quán)臣手中的傀儡玩物就夠姬循雅得意好幾日了。
此言一出,兩人不約而同地靜默了。
沉默許久,葉太后才試探般地,輕聲開口了,“皇帝。”見皇帝抬頭看她,她才繼續(xù)道:“能忍辱,方可成大事。”
趙珩朝太后露出了一個笑容。
只是苦澀無比。
他道:“還有什么大事可圖?”
葉太后卻堅決道:“皇帝,你聽哀家說,姬循雅眼下雖掌重兵,卻并非真的就能一直大權(quán)在握。”
趙珩眼前一下亮了,“請?zhí)筚n教。”
“眼下國庫空虛,新政雖尚在進行,可稅銀不是一時半刻就能收上來的,”葉太后道:“若姬循雅無軍餉錢糧,又靠什么維持重兵?”
趙珩深以為然。
葉太后說的不錯,甚至可以說,眼光相當(dāng)毒辣,一下就看出癥結(jié)所在。
但稅銀收不上來的可能,是建立在各地官員尸位素餐,無所作為的情況下,可與稅制變革一同進行的,還有變更官員,裁撤冗官冗員。
“他勢強,不過用不了多久就會衰落下去。”葉太后信誓旦旦道。
這話她自己都不信,但用來安慰此刻痛苦得幾乎失去理智的皇帝,已經(jīng)足夠了。
果然,趙珩聽到這話立刻道:“當(dāng)真?”
“當(dāng)真。”葉太后柔和地看向趙珩,“母后又豈會騙你?”
沉默一息,又道:“且,姬循雅行事囂張跋扈,已經(jīng)得罪了一堆世家官員,你知道,百二世家,盤根錯節(jié),朝野遍布他們的門生故吏,”葉太后似嘆似笑,“說句犯上的話,這些世家大族其門第之清貴,有時,連我們趙氏皇族都不放在眼中。”
太祖陛下:膽子挺大的。
他在位的時候怎么沒有人敢這般放肆?
葉太后看向趙珩,循循善誘道:“若我們,”她的稱呼不知何時變了,“能與這些世家聯(lián)盟、聯(lián)姻,一起對付姬循雅,皇帝,你還覺得自己勢微嗎?”
說了這么久,終于說到了正題。
趙珩心中雪亮,然而神情還帶著些不明所以的茫然,“聯(lián)盟,聯(lián)姻?”慢慢咀嚼這兩個字,他苦笑了下,“太后,以朕的處境,誰又敢把女兒嫁過來,送死嗎?”
葉太后:“……”
姬循雅殺人不眨眼,這是真的。
自昭朝建國近三百年來,姬氏一直自負(fù)清雅,不問國事,怎么偏偏出了姬循雅這么個瘋子!
葉太后頓了頓,“皇帝,我們不需要現(xiàn)在就立后。”她耐心給趙珩分析,“只要放出風(fēng)去,既能讓世家豪族看出我們聯(lián)盟的決心,又正好能澄清京中的流言蜚語,再徐徐圖之。”
她看向皇帝,溫和地詢問:“皇帝,你說好嗎?”
趙珩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認(rèn),葉太后描述的前景很有誘惑力。
不過,與姬循雅合作是與虎謀皮,與葉太后,以及葉太后身后的勢力合作,更是引狼入室。
趙珩可還記得先前李元貞便是國舅安插在自己身邊的眼線,國舅現(xiàn)下未死,卻一直躲藏不肯出來,太后派人刺殺他。
葉太后見他不語,也不催趙珩,耐心地等待著。
一炷香悠悠地燃盡了。
趙珩深吸了一口氣。
他仿佛下定了什么決心,有些猶豫地看向葉太后。
“好,”他道:“就依太后所說,放出立后的消息。”
第085章 第八十五章
日頭西沉。
御書房內(nèi)已燃起了長明燭, 燈火灼灼,映得御書房內(nèi)亮若白晝。
姬循雅跪坐在案前,垂首凝神, 靜靜地看著手中的奏疏。
長睫微垂, 半掩這雙過分冷沉陰暗的眼睛, 人便顯得溫和不少,平添幾分清雅嫻靜,溶溶似月。
趙珩進入書房,便見到了這幅景致。
他腳步頓住,也不著急向前走,沒什么姿儀地雙手環(huán)胸站定, 含笑看姬循雅。
姬循雅如常地看完手中奏折。
趙珩還未進入書房時, 他便已覺察到皇帝的到來,卻并未出聲。
趙珩的目光輕,卻毫不避諱地掃過姬循雅。
奇怪的是,這位甚喜好顏色的帝王看向姬循雅的目光中無半點狎昵,有的只有贊嘆與欣賞。
宛如在欣賞一件,獨屬于自己的稀世珍寶。
二。
姬循雅心道。
拿起了另一本奏疏。
趙珩笑瞇瞇地看他。
三。
他想。
……
蠟脂在溫文的燭火下融化, 自燭身淌下,緩緩凝在蓮心托上。
姬循雅終于抬頭。
趙珩毫無防備,正與姬循雅對視。
黑眸陰冷, 頃刻間將方才所有虛幻的靜好撕碎。
趙珩卻笑了起來。
樣貌生得涼薄俊美的男子笑起來卻多情而溫柔, 眉眼彎彎,無盡風(fēng)流恣意,望之, 似世間所有愁緒皆能一掃而凈。
“咔。”
燭火爆開。
姬循雅提筆的手一頓。
他……數(shù)到哪了?
趙珩笑瞇瞇地問:“你猜朕方才在想什么?”
姬循雅放下筆,仿佛惱于自己方才的心亂, 硬邦邦地回答:“不猜。”
皇帝卻不怒。
他脾氣算不上好,耐性卻極佳。
姬循雅,比他所馴過的任何一匹寶馬,都來得驕傲尊貴。
同樣,能得到這種人毫無保留的一切,更能滿足為帝者的征服欲。
趙珩大步走到案前。
姬循雅眼前暗了一瞬。
趙珩一手撐著桌案,微微歪頭,朝姬循雅笑道:“景宣,求求你猜猜朕在想什么。”
長發(fā)隨著動人的動作垂落。
滑入姬循雅眼前,一晃,一晃。
晃得人頭暈?zāi)垦!?br />
姬循雅淡淡地說:“近之不恭,陛下為君不該在旁人面前如此不矜身份。”
趙珩隨口道:“你不是旁人。”
不假思索,便顯得沒有那么虛偽矯飾,好似,是帝王的真心話。
姬循雅握筆的手連自己都不覺地攥緊。
“那陛下,”他看了眼趙珩,又仿佛覺得眼前人被燭光映得太過刺目,下意識垂了下眼,“剛剛在想什么?”
話音未落,手中頓覺一空。
趙珩晃了晃被自己一把奪來的奏折,姬循雅眼睫下壓,不能與他對視,他便低頭,幾乎與姬循雅額貼著額,“將軍,你走神了。”
他揚唇,得意洋洋的弧度讓人看了想狠狠碾壓。
“為何?”
姬循雅抬眸。
后者眸光冷漠地與他對視,“趁我不備罷了。”
趙珩了然地笑道:“好。”
“將軍待朕一片忠心,以至于看朕看得失神,朕明白。”順手極快地摸了把姬將軍的臉,“朕都明白。”
語畢,猛地抽手,往后退了數(shù)步。
果然看見姬將軍握筆的手背上青筋陡凸。
趙珩一面迅速地掃過奏疏,一面笑話姬循雅,“景宣,修心不足啊。”
那種黏膩的,陰魂不散的視線又一次籠罩住趙珩全身。
趙珩習(xí)以為常,繼續(xù)道:“朕方才在想,景宣何時能屈尊降貴地抬頭看朕一眼,”他輕嘖了下,低聲道了句狗屁不通,才說:“便是要朕即刻身死也愿意。”
說得漫不經(jīng)心。
又真摯無比。
趙珩就是有這種本事,將從別人口中說來無比荒謬可笑的話自己說出,卻顯得情真意切。
他將奏疏往桌案一擲,撫掌笑道:“朝堂上這等人忝居高位,我朝何愁不亡。”
姬循雅望著他。
趙珩眨了眨眼,“景宣,為何這樣看朕?”
對面眉目似畫的美人柔聲問:“要陛下拿王位來換,不知陛下愿意與否?”
趙珩笑。
他從初次見面便覺得姬氏這位循雅公子很有意思,如今過兩世,依舊沒有改變想法。
明明身居高位,明明同樣是在腥風(fēng)血雨的家族中長大,姬循雅身上永遠(yuǎn)有一種,令趙珩覺得匪夷所思的執(zhí)拗。
學(xué)不會逢場作戲,亦亦或者,不屑學(xué)。
于是,上一世二人到底淪落到那般不死不休的境地。
迎著姬循雅寒冽的目光,趙珩笑著回答,“朕的王位不是就在卿手中嗎?”他纖長的五指插-入對方的指縫中,緊緊相扣,與之一道握住了朱筆。
他俯身,“朕的王位、朕的權(quán)柄、乃至,”熾熱的話音撲上姬循雅的耳廓,“朕。”
趙珩消瘦,十指骨節(jié)分明,這樣緊緊被他握著,指骨相撞,硌得人手背生疼。
姬循雅沒有回頭看趙珩的神情。
但他猜得出,以趙珩的性情,他含笑的面孔下,定要藏著無窮的不甘心。
受制于人,這位心高氣傲的太祖陛下恐怕無時無刻都在想著如何挽回頹勢。
即便不甘。
姬循雅想。
骨肉死死貼合,生死與共,融入一體。
他還是,在我手中。
無論是生是死,是上一世,還是此世,上窮碧落下黃泉,他都在我手中。
這便足夠他心滿意足。
他怎么能去奢求一個騙子的真心?
從趙珩的角度看,沒得到回答的姬循雅卻輕輕一笑,方才陰霾瞬間一掃而空,他開懷極了,笑容里半點寒意都無。
信手在自己看過的奏折上批下了龍飛鳳舞的兩個字——照準(zhǔn)。
勢同帝王。
趙珩收回目光。
他抽手,正要拿開,卻被姬循雅握住。
“葉太后說了什么?”他問。
趙珩心道明知故問。
被姬循雅攥住手腕,趙珩就順勢坐到他身邊。
“說要與我合作,”被握了一只手,另一只還是不老實,以指為刀,在姬循雅喉上虛虛劃過,“除掉你。”
“想必陛下十分心動。”姬循雅笑道。
趙珩大呼冤枉,言之鑿鑿,“三分,只三分而已。”
姬循雅目光沉沉地看他。
趙珩笑瞇瞇道:“朕還沒蠢到要引狼入室,”見姬循雅神情更冷,他又笑道:“更何況,朕怎么舍得殺景宣?”
姬循雅聞言,好像本想忍耐一番,但實在未忍住,冷笑了聲。
口蜜腹劍的,騙子。
正要開口,趙珩卻偏身,迅速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親完后又立刻坐定,一臉坦蕩,仿佛什么都沒做。
“別生氣了景宣,”趙珩笑著哄他,“朕下次不說了。”
姬循雅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趙珩卻看得出來他沒有方才那么不悅了。
近在咫尺的面容似玉。
趙珩看著他。
或許因為姬循雅的性格太過凌冽,不可攀折,不可戲弄,他就越想,看看姬循雅的底線在哪。
再,得寸進尺。
姬循雅忽道:“葉太后想要誰家女子為后?”
“她未言明。”趙珩道。
姬循雅道:“你應(yīng)了。”
趙珩猝不及防,旋即才反應(yīng)過來,暗罵自己荒唐。
“是。”他點頭。
而后便是一陣沉默。
趙珩覺得,以他和姬循雅的默契,實在無解釋自己用意的必要。
他拈起一塊自他離開后就無人動過的糕點,放入口中。
涼透了點心不算好吃,嘗起來有些發(fā)膩,趙珩皺了皺眉,端茶喝了一大口。
“餓嗎?”趙珩問:“朕命人傳膳。”
姬循雅瞥了趙珩一眼。
竟拂袖而去。
趙珩一怔。
“景……”話音驟然頓住。
許是今日幾次三番被人拂了臉面,趙珩神色亦算不得好看,冷冷道:“來人。”
何謹(jǐn)快步走進來。
“傳膳吧。”
何謹(jǐn)垂首,“是。”
……
今日朝臣上朝上得心緒難言。
一則,陛下將立后的消息傳出,為本就流言紛亂的毓京火上又添了一把柴。
二則,群臣發(fā)現(xiàn)陛下批復(fù)的奏折字跡變了。
筆意剛勁鋒利,力透紙背。
是——姬循雅的字跡。
如同一個警告,對不聽話的皇帝,無傷大雅的警告和,對群臣的警醒。
但趙珩今日還是如常上朝,從神情上看,并無不對。
“所以,”散朝后,群臣三三兩兩離開正殿,有人低聲對同僚道:“姬循雅與……當(dāng)真有私?”
同僚一言難盡地看了他一眼,嘲諷道:“胡言亂語,劉大人恐怕平日里讀得不是圣賢書,而是書坊內(nèi)的話本。”
頓了頓,見對方一臉茫然與被罵的不忿交織,重重嘆了口,“哪里是因為私情,你難道看不出,立后的人選必然是世家貴女,姬將軍這是不想……”
話音瞬間頓住。
未竟之意,對方卻已經(jīng)明白。
是不想,皇帝與之聯(lián)姻聯(lián)盟。
涼風(fēng)吹拂,此人不由得打了個寒顫,看向天邊滾滾黑云。
他喃喃道:“要下雨了。”
……
數(shù)日以來,趙珩與姬循雅再未見過一次面。
趙珩漫不經(jīng)心地翻著手中韓霄源查出來的名冊,聽人傳道:“陛下,太后請您過去一趟。”
這幾日葉太后倒是與趙珩親近了不少,趙珩便也對太后噓寒問暖不斷。
兩人皆是做戲做得習(xí)以為常的,但在他們倆近侍眼中,卻被弄得幾乎要起一身雞皮疙瘩。
原因無他,無論是太后待皇帝,還是皇帝對太后,關(guān)系都可稱冷漠,現(xiàn)在卻親親熱熱得宛如從未離心。
趙珩放下名冊,道:“朕知道了。”
又看了一會,方擺駕長信宮。
葉太后見到趙珩先“大吃一驚”,伸手,但根本沒有碰趙珩臉的打算,疼惜道:“我兒怎么瘦成這樣了?”
趙珩總不能說是天天看不見姬循雅,沒有秀色下飯的緣故,輕咳一聲,順勢躲開太后戴著護甲的手,溫聲回答,“朕無事,勞太后掛念了。”
面上憂色卻未消。
趙珩一把虛虛扶住太后將要縮回去的手。
葉太后看了眼皇帝,眼中的驚愕旋即被一派慈愛所取代,含笑地點點頭,欣慰道:“皇帝真是長大了。”
表演了一番母慈子孝,看得眾人熱淚盈眶,二人才心滿意足地進入長信宮。
太后命人上茶。
淡淡茶香中,太后笑著開口了,“皇帝近來可有閑暇?哀家不日要辦場賞花宴,凡在京三品以上的官員夫人皆要攜女過來,若其中有你中意的,比讓哀家選要更好些。”
趙珩喝茶的動作稍滯。
葉太后眼見著他面色驚變,便故作不解,“皇帝莫非心有疑慮嗎?”
她看向趙珩,“還是說,皇帝體恤臣子心意,不愿意做出,令其傷心之事?”
這話可謂給足了趙珩面子。
雖然從局勢來看,皇帝根本不是不忍令臣下傷心,而是不敢。
趙珩放下茶杯。
葉太后溫和地看著他,“怎么了皇帝?”
而后,她便第一次在自己這個不親近的兒子上看到了一種說不出的扭捏,他沉默片刻,吞吞吐吐道:“太后,朕不想。”
便是做戲,他也不會真娶他人為后。
他與姬循雅關(guān)系曖昧,無論是哪家貴女嫁入皇室,都無異于跳入火坑。
趙珩斷無此打算。
葉太后看著皇帝,“哦?”
太后已不算年輕了,眼珠卻不見分毫渾濁。
她似在用眼神問,你先前不是同意了嗎?君無戲言,皇帝為何要朝令夕改?
趙珩好像覺得極難以啟齒,靜默許久,終于無法忍受葉太后的凝視,道:“朕……朕對女子無意。”頓了頓,“深宮寂寞,朕不愿意白白葬送了姑娘家的大好年歲。”
葉太后一愣,震驚地看向皇帝。
她本以為趙珩是受姬循雅所迫,不得不委身,現(xiàn)下,他居然說自己不喜歡女子。
難道,這二人間還有幾分真心?
這個荒唐的想法一出,連葉太后自己都覺得可笑,輕輕搖搖頭。
不喜歡女子,她心思飛快地轉(zhuǎn)動著,就意味著皇帝不會有子嗣。
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啊!
葉太后畢竟在宮中多年,面上半點喜色都不曾露出,反而極震撼地瞪大眼睛,“你……”戴著尖尖護甲的長指驟然指向皇帝,“你竟如此!”
趙珩苦澀道:“朕自知荒唐。”
葉太后霍地起身,想要說些什么,最終都只化作了一聲長嘆,“你這,這要哀家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趙珩垂首無言。
倆人惺惺作態(tài)了半天,都自覺火候夠了,趙珩正要開口,卻聽葉太后道:“不喜歡女子亦無妨。”
趙珩一愣。
什么?
葉太后看向皇帝,堅決道:“群臣為國盡忠之心天地可鑒,斷無因公廢私之事。”
趙珩難得感受到了一絲茫然,“嗯?”
葉太后又恢復(fù)了方才儀態(tài)萬千的樣子,“為了皇帝,他們幾個的兒子還是舍得的。”
哦……他猛地反應(yīng)過來。
趙珩:???
第086章 第八十六章
或許是趙珩的表情太過詫異, 連葉太后都看出了端倪。
她微微一笑,道:“怎么了皇帝,可覺得哀家說的何處不妥?”
趙珩:“……”
趙珩覺得事事都挺不妥的。
且不說葉太后如此淡定地接受了皇帝喜歡男子的事實, 這種身為太后上趕著給皇帝選男妃的事情, 恐怕縱觀史書都甚少可見。
不對, 是聞所未聞。
趙珩沉默一息,腦海中有個身影一閃而逝,但隨候也笑了起來,“并無不妥。”
葉太后見趙珩這般配合,大感滿意,面上的笑容真摯了不少, 輕輕搖頭, 有些無奈地笑了。
她發(fā)間鳳凰含珠的金簪隨著主人的動作搖動生輝,“說起來,倒是哀家疏于關(guān)懷皇帝,竟連皇帝喜歡什么樣的女……男子都不知曉。”
趙珩配合地告罪,“太后哪里的話,是朕忙于國事, 少來給太后請安,還請?zhí)竽肿铩!?br />
葉太后含笑彎了彎眼,心情不錯地關(guān)懷了句, “國事要緊, 但諸事都要緊不過龍體康健,皇帝也莫要太過操勞了,”旋即話鋒一轉(zhuǎn), “既然要選,也不能什么人都納入宮中, 不知皇帝可有中意的世家子弟?”
她笑,“崔相崔撫仙出身名門,品貌出眾,哀家曾聽人說過,”這個人自然是葉國舅,“崔撫仙乃是個清風(fēng)朗月的君子,他若入宮,不算辱沒我兒。”
一線光華在趙珩眼中轉(zhuǎn)瞬即逝。
以崔撫仙統(tǒng)率百官之才,他便是真生成個天仙模樣,趙珩也不會失心瘋到讓他入宮。
況且崔撫仙并非無足輕重的官員,讓他入宮,必然引起朝局震蕩。
以葉太后的聰慧,不會想不到這些。
趙珩面上不顯心思,聞言卻深深皺眉,仿佛對崔撫仙很有幾分厭煩,敷衍道:“崔相事事皆好,只是太古板正經(jīng),朕要選的是枕邊人,不是給朕講課教學(xué)的先生。”
聽皇帝將崔撫仙的端雅描述成古板,饒是對崔撫仙無甚好感的葉太后都忍不住腹誹:所以這就是你和姬循雅糾纏不清的緣由?
她笑了笑,道:“那皇帝喜歡什么樣的人,不若說出來與哀家聽聽,哀家也好為皇帝參詳。”
趙珩無言。
葉太后看他。
趙珩端起茶,慢慢啜飲了一口。
葉太后繼續(xù)看他。
趙珩輕輕放下茶杯。
葉太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笑容有些僵硬,立刻調(diào)整唇角弧度,再度看向趙珩。
趙珩……趙珩拈起了一塊茶點。
葉太后大約不愛吃甜食,點心做的雖精巧,但極寡淡,入口只淡淡花香,不待趙珩細(xì)細(xì)咀嚼,立時便化開了,仿佛吮了滿口花露。
葉太后又忍了片刻,見趙珩把手伸向第二碟點心,終于忍不住,提醒道:“皇帝。”
話音未落,卻見趙珩的耳朵慢慢紅了。
葉太后愣了一息。
她是眼睛瞎了嗎,不然怎么會看見皇帝在害羞?
趙珩紅著耳朵,扭扭捏捏地說:“朕,朕偏好……”
葉太后凝神去聽。
聽這行事荒唐,現(xiàn)下好不容易收斂了些的皇帝陛下道:“朕偏好美人。”
這次輪到葉太后無言以對了。
她沒想到,皇帝身為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偏好居然如此的,直白坦誠。
坦誠得近乎庸俗。
趙珩不知想到了什么,美滋滋地說:“性情最好有趣些,稍稍有點脾氣亦無妨。”他猛地一頓,看向葉太后。
葉太后以為他要說什么正事。
不料趙珩鄭重其事道:“最最要緊的是,不必太聰明。”
葉太后:“……”
她干巴巴地回答:“哀家知道了。”
葉太后現(xiàn)在看見皇帝這張笑得了無心機的臉就覺得心煩,抬手輕輕拂過額角,面上流露出了幾分困倦,“皇帝,時候不早了。”
窗外,艷陽高照。
趙珩了然,輕輕頷首,“太后,朕還有事,便先告退了。”
“來人,”葉太后真心笑道:“送陛下出去。”
葉太后做事極其利落,不足三日,葉太后的貼身內(nèi)侍便令領(lǐng)著數(shù)位宮人捧著幾匣畫像來拜見皇帝。
“陛下,”樣貌清秀的內(nèi)侍躬身,畢恭畢敬地道:“這些都是娘娘命奴婢送來給陛下的,請陛下一觀。”
趙珩笑道:“替朕謝過太后的美意。”
他瞥了眼韓霄源,后者立時明了,接過其中一匣,輕輕擱在趙珩案頭。
余下則被其他宮人接過,放好。
幾人見禮后告退。
趙珩打開匣子,從中隨手拿了一副。
畫像展開。
但見畫中男子身長玉立,端得是樣貌清逸的俊朗男兒。
在畫像下方,標(biāo)了一行此人名姓與生辰八字。
趙珩道:“杜氏的郎君,”將畫像往匣中一拋,他笑,“樣貌倒是清俊。”
面上卻看不出多少滿意。
他偏頭,對韓霄源道:“朕屬意男子這件事,外面怎么說?”
韓霄源垂首,簡略地作答。
……
外面能怎么說?
近一年來皇帝厲行新政,其他國政多尚未完全鋪開,但減稅這般關(guān)乎民生之事卻是見效得立竿見影。
只要趙珩能做個好皇帝,讓百姓富足安居,莫說是選男子,他便是從曲池里把先燕君的遺骨撈出來說要追封為后,民間也不會有反對聲。
充其量在閑暇之余感嘆句,真龍?zhí)熳拥钠肺毒褪桥c凡夫不同。
但朝中與民間反應(yīng)迥異。
年逾古稀的蘇太傅聽到這個消息差點沒昏過去。
老爺子先前因為皇帝跑到陪都昏了一次,半年來見證皇帝六親不認(rèn)雷厲風(fēng)行的改革昏了數(shù)次,前幾日聽到皇帝與姬循雅有私昏一次,今日昏得眾人已習(xí)以為常,忙上前攙扶得攙扶,倒水的倒水。
“妖孽將出。”蘇太傅白著一張臉,話音未落,老淚縱橫。
這個妖孽當(dāng)然不可能是罵皇帝。
至于說的是誰,不言而喻。
有人低聲道:“太傅這話倒是提醒我了,我小時聽一道人說過,太祖的泰陵依托渠南山而建,二十三年前的一日,雖是白天,但狂風(fēng)大作,飛沙遮天蔽日,那道人從渠南山下來時,正看見一條巨蛇從山心破出,滿身碗口大小的黑鱗。”
他語氣抑揚頓挫得恰到好處,連半昏的蘇太傅都清醒了幾分。
“然后呢?”同僚催促道。
“然后,巨蛇正與他對望。道人說他當(dāng)時只覺渾身的血都涼了,因為,”他的語氣愈發(fā)詭秘,“那巨蛇的眼神不似尋常蟲蛇,卻像個有靈的人一般,眼光森冷如冰,他被嚇得動彈不得,本以為必死無疑,可沒想到一眨眼的功夫,那巨蛇卻消失不見了,連狂風(fēng)都瞬間停下。”
他看了眼屏息凝神的眾人,“那道人說,他當(dāng)日看見的說不定是鎮(zhèn)壓在太祖陵中的晦物,怨氣經(jīng)年累月化成的巨蛇。”
有官員顫聲道:“二十三年前……那姬……”
姬循雅也二十三歲!
“噓——”
官署中一時死寂。
比起這些迷信讖緯官員的震驚與深感國之將亡,如周小舟這樣的年輕官員想得便很簡單了。
“倘陛下立后,后族便會立刻加官進爵,”周小舟由衷地提出疑問,“但若陛下迎娶男,男后,”這個詞他說得頗為別扭,“那皇后本身豈非就能承爵?”
崔相是朝中少有的寬厚人,聽到如此荒唐的話并未擺出百官之首訓(xùn)斥他,只是無奈一笑,道:“小周大人想得甚是長遠(yuǎn)。”
周小舟黑亮的眼眸隱隱發(fā)光,“歷來后族都被封承恩王,雖無尺寸之功,卻能得封王爵,誰人能不心動?”
他就很心動。
當(dāng)然,有一句大逆不道的話他不敢說。
更說不出口。
崔撫仙搖頭,“以我愚見,陛下不會。”
“不會封王?”
“不會立男后。”
周小舟原本昂然的精氣神少了大半,猶不死心地問:“崔相,您覺得,被陛下挑中的郎君日后可否在官場平步青云?”
崔撫仙嘆笑了聲,“小周大人,兒郎的功名要靠掌中筆,三尺劍,立赫赫之功,方算名正言順。”頓了頓,又道:“況且,陛下不會因公廢私,便是真有人選,也不會是身居要職的官員,被選中的人,更不可能因此就一步登天了。”
他清凌凌的眼眸看向周小舟,“小周大人,你明白嗎?”
崔撫仙便是有種奇特的能力,就算是說教,也不惹人厭煩。
或許因為他的嗓音實在太溫柔了,姿態(tài)分毫不顯居高臨下。
周小舟郁悶地嘆了口氣,低聲道:“明白,我都明白。”
他忍不住伸手,在自己臉上粗暴地揉了揉。
樣貌還不錯。
可惜,實在可惜。
他忽地想到了什么,動作猛地頓住。
是另一個人。
一個陰鷙的、滿身沉沉死氣幾乎像活物的人——姬循雅。
以姬循雅對皇帝的占有欲,他怎么可能容忍皇帝另納他人?
周小舟深深皺眉,不安道:“陛下會不會……?”
有危險?
崔撫仙眸中亦有憂色劃過,面上卻如常,“陛下自有分寸。”
他以為,皇帝絕不可能無緣無故地就放出了要立后的消息。
他更覺得,趙珩此舉必有深意。
他信任皇帝,但還是忍不住擔(dān)憂,因為姬循雅,實在是太難以揣測了。
他是,變數(shù)中的變數(shù)。
……
此刻,御書房外。
趙珩五感敏銳,還未進入書房,就聞到了一股很奇怪的味道。
焦糊與苦澀交織,像是絲絹燃燒后的臭味。
御書房內(nèi)存放著大量易燃的奏疏和書簡,平日里慎用明火,蠟燭皆放置得極小心,且看守在御書房外的護衛(wèi)神情平靜的樣子,也不能是著火了。
嗯?
趙珩腳步一頓,目光重新投到那深深垂首恨不得將自己藏起來的護衛(wèi)臉上。
看一眼,趙珩便笑了起來,“哦,燕卿,許久未見了。”
燕朗身體一僵,忙答道:“陛下。”
看見燕朗,趙珩好像突然就不著急進去了。
他明知故問,“你家將軍在里面?”
燕朗干巴巴地回答:“回陛下,是。”
焦味愈發(fā)明顯。
趙珩揮手扇了扇,果不其然看見燕朗神情窘迫。
“在里面做什么?”
燕朗道:“臣,臣不知,還請陛下親自去看吧。”
趙珩朝他點頭一笑,大步埋入。
燕朗忙上前,推門請皇帝進去。
待帝王的身影消失不見,他的心猶然砰砰狂跳。
他不是猜不出姬循雅在里面做什么,可實在……實在難以啟齒。
趙珩進入書房。
他先看見的是姬循雅。
姬將軍立在書案前,手中拎著一副畫像。
不,不是一幅畫像。
是半幅畫像。
并且隨著火勢的蔓延,絲絹還在不斷縮小。
姬循雅聽到聲音偏頭,粲然的火光照得他眉目灼灼。
第087章 第八十七章
一時靜默。
姬循雅冷幽幽的眼睛望向趙珩。
黑眸中陰鷙的情緒翻涌, 似有無窮怒意在熊熊燃燒。
皇帝陛下卻對姬將軍這種神色早就習(xí)以為常,畢竟再陰冷的表情他也在后者臉上見過,較上一世兩人交惡時可謂不值一提。
趙珩慢悠悠地走到案前。
他先提壺給自己倒了杯茶, 然后捧起茶杯, 姿態(tài)閑適地等待著姬循雅的下一步動作。
火光灼灼生輝, 將姬將軍素日里素白若瓷的面容也照出些血色。
人將被烈焰吞噬的血色。
趙珩覺得這幅場面稱得上秀色可餐,就一面看一面喝了口茶。
自他進來的那一刻起,姬循雅的視線就一直凝在他身上不曾移開。
見趙珩若無其事地飲茶,姬循雅眸光更暗。
似山雨欲來。
火舌迅速向上蔓延,瘋狂地吞噬著畫像。
畫像中清秀的人影在烈焰中扭曲變形,最終在趙珩眼前化為一攤灰燼。
姬循雅的表現(xiàn)太自然, 以至于令人產(chǎn)生了一種極其可怖的錯覺——仿佛此刻, 即便站在他面前的是個活生生的人,也會被他如此,簡單干脆地處理干凈。
姬循雅輕輕捻了捻方才拿畫的手指,手上力道一松。
“咣當(dāng)——”
畫軸砸進炭盆。
灰燼四散。
趙珩皺了下眉。
絲絹燒起來的味道可不好聞。
焦味與姬循雅身上那股常年揮之不去的腥甜氣相融,詭異不祥的氣味在趙珩鼻尖縈繞,眼前是粲然火光, 照得姬循雅眼眸也帶了點光亮,幽暗滲人至極,如, 兩團鬼火。
趙珩不由得心道朕是死了嗎。
不然怎么如置十八層地獄?
唯一讓他心中稍稍寬慰的是, 眼前的厲鬼怨魂長得實在不錯,看得趙珩唇角下意識想要上揚。
他猛地反應(yīng)過來自己在做什么,將嘴角狠狠壓了下去。
姬循雅道:“陛下。”
聲音一如既往, 只是長了耳朵的人都能聽出其中蘊含的冷意。
好似興師問罪。
趙珩客客氣氣地回答:“將軍。”
卻無任何要解釋的打算。
趙珩低頭,溫?zé)岬牟杷创健?br />
清苦的滋味瞬間在口中蔓延。
趙珩仿佛沒看見姬循雅的神情, 朝后者揚起茶杯,笑瞇瞇地說:“前幾日朕去馮府,用茶時夸了兩句他的茶好,馮卿就送來了些,”皇帝笑,“比之宮中的茶,別有風(fēng)味。將軍不嘗嘗?”
清風(fēng)入室,吹得火光搖曳。
映得姬將軍本就清麗冷異的臉明明暗暗,更顯出七分鬼氣。
姬循雅平靜地回答:“多謝陛下美意,只是臣不過一粗鄙武人,自與諸文官臣僚不同,臣不擅長風(fēng)雅之事。”
趙珩聞言神色有些怪異。
旋即又搖頭一笑,“將軍妄自菲薄。既然將軍不喜歡,朕不勉強將軍。”
語畢,垂首飲茶,再無二話。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盯著趙珩。
皇帝陛下慢條斯理地喝完了一杯茶。
姬循雅寒聲道:“陛下難道就沒什么要同臣說的嗎?”
迎著姬循雅越來越冷的目光,趙珩終于放下茶杯,如姬循雅所愿地回答了他。
皇帝的撫掌笑道:“姬將軍不愧是姬將軍,連燒畫都燒得比旁人干凈。”
書房中本就陰沉的氛圍瞬間變得更加緊繃。
趙珩掀開畫匣,隨便拎出副畫像,一下扔到案上。
趙珩力道不算重,但也絕對不輕,且聽砰地一聲,頓時砸得桌上文書亂顫。
捆著畫像的錦繩系得本就松垮,遭趙珩一扔,立刻散開。
畫卷轱轆散開,半搭在案上,搖搖欲墜。
人面緩慢地顯露在君臣面前。
趙珩懶得看,只盯著姬循雅的臉笑得十分好看。
他自認(rèn)為絕無半點挑釁的意思,“既然將軍喜歡燒,朕便由著將軍燒。”他悠悠道:“太后命人送來了九匣八十一張畫像,夠?qū)④姛习肴铡!?br />
旋即面上笑意煙消云散,他話音驟亮,“若將軍還嫌不足,我毓京還有近千頃的皇宮,不過,”目光似笑非笑地看了眼炭盆,“以炭火燒宮室,未免太慢,不如朕即刻命人開府庫,將桐油取出奉予將軍。”
下一刻,他陡然與姬循雅對視。
聲音冷冽入骨,幾乎質(zhì)問,“將軍,意下如何?”
趙珩向來帶笑的眉眼此刻丁點笑意都無,僅余些耐心告罄的,厭煩的寒意。
他威勢咄咄,壓得人心口砰砰巨響,恨不得立時跪下請罪。
帝王高高在上,此刻面對姬循雅的態(tài)度,與面對任何一個與他沒有分毫關(guān)系,甚至說得上厭煩的臣下都毫無差別。
一視同仁。
姬循雅瞳孔劇烈地縮了下。
這種眼神……
御書房內(nèi)窗戶皆大敞,趙珩方才說話不曾收聲,令外面守衛(wèi)的近侍皆聽得一清二楚。
燕朗面色驚變。
前些日子將軍與陛下不還舉止親密,同進同出嗎?
燕朗亦知曉皇帝將立后的傳言,但他先前還以為那是空穴來風(fēng),將軍便是有些不快,也會如先前任何一次般,叫皇帝哄兩句就好了。
而今聽來,勢態(tài)卻仿佛極嚴(yán)重。
何謹(jǐn)正仔細(xì)聽著,不期與燕朗對視,他一愣,面上憂色明顯。
陰霾籠罩,御書房附近的宮人皆屏息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喘。
“咔。”
一聲異響。
不大,在死寂般的御書房如同驚雷炸開。
姬循雅仿佛繃到了極致,聽到聲響猛地轉(zhuǎn)頭,一下看向聲音的方向。
是,桌案上的畫像。
畫卷半展,只堪堪露出小半張臉。
這幅畫畫師的技法比杜公子那一副更為高超,畫中人眸光清澈溫柔,被他望著,恍若有秋水汨汨淌過心口。
在看清畫像后,連趙珩自己都愣了幾息。
他先前明明直接拒絕了葉太后,葉太后卻還是把崔撫仙的畫像送過來了!
局面太過混亂,趙珩的腦子里驀地劃過個極不著調(diào)的想法。
崔相知道自己成了立后人選之一嗎?
趙珩認(rèn)得崔撫仙,姬循雅自然也認(rèn)得。
崔撫仙日日都往御書房跑,姬循雅想忘記他的樣貌都難。
更何況,崔撫仙生得還與崔平寧有些相似之處。
只一點點,但足夠姬循雅厭煩了。
姬循雅定定看了畫像片刻,而后僵硬地、緩慢地轉(zhuǎn)頭,面向趙珩。
“崔撫仙?”姬循雅的聲音平靜無波。
細(xì)聽之下,卻中透著幾分古怪。
干澀、遲滯,仿佛以尖利的長指甲劃過銅鏡,聽得趙珩心頭發(fā)毛。
事情發(fā)展至此,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乎趙珩的預(yù)料。
姬循雅看起來是真的生氣了!
他們間的默契世所罕見,諸多事情不必言明對方便能知曉自己的心意。
兩人雖不約而同地聯(lián)手做局,但,從現(xiàn)在的情況看,竟有些難以收場。
趙珩忽地意識到了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他此刻的確與姬循雅合作不假,可,不過是局勢所迫的權(quán)宜之計。
他們之間縱有默契,但在這虛假的溫情之下,彼此間的信賴卻單薄得可憐。
一個眼神,一句話,輕而易舉便能動搖。
可戲還要做下去。
趙珩看著姬循雅泛紅的眼底,冷淡地解釋,“葉太后挑選的是世家中出色的郎君,以崔相之官位才名,”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極不耐煩,稱呼卻立刻由崔卿變做崔相,“崔相在其中,倒也不是怪事。”
趙珩上前兩步,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伸手把畫收起。
崔撫仙的畫像幾步之遙,此刻正溫柔地笑看帝王。
須臾之前,眼前的笑容驟然被另一張氣韻截然相反的面孔取代。
清絕脫俗,詭魅非常。
趙珩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
他低聲說了句,“朕還未看過。”
姬循雅卻揚唇,輕輕笑了起來。
似有血腥氣撲面而來,令趙珩從尾椎到脊背都立刻緊繃。
“景……”
宣字尚未說出口。
守在御書房外的侍人們只聽得內(nèi)里傳出一陣噼里啪啦的響動。
似是,桌案上的筆墨紙硯被驟然掃落在地,摔出來的脆響。
“陛下!”何謹(jǐn)驚呼出聲。
他正欲疾步上前,面前倏然有寒光閃過。
利利刀鋒近在咫尺,擦鼻尖而過。
腳步霍然頓住,何謹(jǐn)驚怒交織地看向燕朗。
“你做什么!”
燕朗單手持劍,面無表情地看了眼何謹(jǐn),沉聲道:“將軍明令,不許任何人擅闖御書房。”
何謹(jǐn)怒道:“陛下龍體若有分毫損傷,你有幾個腦袋夠砍?!”
燕朗不為所動,劍握得愈緊。
書房外劍拔弩張,然而此時此刻,無論是趙珩還是姬循雅都無暇關(guān)心了。
“好一番耿耿忠心。”姬循雅俯身。
趙珩居下,神情中猶帶幾分未料到事情居然發(fā)展到這種地步的懊惱。
他徒勞地動了手腕,旋即便覺得腕骨處被勒得更緊。
溫涼的氣息撲在趙珩耳朵上。
集訓(xùn)與滿意地看著這只耳光受刺激慢慢泛紅,便垂得更低,“請陛下開口,讓他們離開。”
趙珩勢弱,深知此刻讓守衛(wèi)撤離,局面對自己會更加不利。
他吸了口氣,饒是如此,望著姬循雅依舊揚了揚唇,“朕若說不,”他仰面,似笑非笑道:“將軍該不會惱怒得將整個御書房都燒了吧?”
二指捏起趙珩的下頜,姬循雅眸中陰暗翻涌,語調(diào)卻愈發(fā)溫柔了,“還是說,陛下想讓他們留下靜聽圣訓(xùn)?”
第088章 第八十八掌
趙珩聞言愣了一息, 隨后就明白了姬循雅所謂的圣訓(xùn)是什么。
皇帝陛下難得體會到了被人“調(diào)戲”是何種滋味,望著面前近在咫尺的漂亮容顏,竭力忍了忍。
姬循雅萬事皆好, 唯有一點趙珩不滿意, 便是兩世為人, 姬循雅的身體竟還那么強健。
何況武將久經(jīng)沙場,更不是趙珩這每日早上只練練劍的人可比的。
若是上一世,趙珩與姬循雅或還能打個平手,現(xiàn)下沒有武器,卻是毫無反抗之力。
所有掙扎都被鎮(zhèn)壓得輕而易舉。
姬循雅垂首,柔長的青絲垂落, 輕輕刮過后者的面頰。
真奇怪, 趙珩敬佩自己這時候居然還有心思想別的,這么個心狠手辣的瘋子,卻生著一頭再柔軟不過的長發(fā)。
“陛下,”姬循雅見他額角青筋忍得一跳一跳,覺得很是有趣,便以唇輕輕貼了下, “你很想逃嗎?”
冰涼的觸感激得毫無防備的趙珩一顫。
趙珩盯著姬循雅姣好的下頜,“易地而處,將軍當(dāng)若何?”
姬循雅揚唇, 變本加厲地親了他兩下。
先前二人間的情事即便是姬循雅挑起, 也多為趙珩占據(jù)主動。
欲親便親,欲停便停。
現(xiàn)下看趙珩動彈不得,又礙于顏面不肯出聲, 姬循雅就覺得更有趣了。
細(xì)細(xì)的頸骨顯露在眼前,脆弱的線條起伏輕顫。
幾乎透出了幾分可愛堪憐。
趙珩覺得額角有些癢, 如同被小狗玩耍般地噬咬過。
但眼前人……怎么都不像一只無害的小狗,分明是條兇神惡煞,時時刻刻都盯著人致命之處的毒蛇!
無論何時何地,趙珩恐怕都學(xué)不會示弱閉嘴。
他嘲弄道:“將軍,你忍性不足啊。”
姬循雅抬頭,柔聲回答;“臣有十七日五個時辰二刻未見陛下,不是臣修身不足,是陛下太有耐性。”
你怎么不見我?
你怎么能不讓我見你?
“臣等了陛下這么久,”低柔話音入耳,纏綿刻骨,卻勒得人幾乎要喘不過氣,“臣日日聽話馴順地等著,也不見陛下傳召,卻等來了,”目光吝嗇地看了那幅畫一瞬,又立刻盯住趙珩的臉,“葉太后將畫像送給陛下的消息。”
他低語,“真該把葉氏全族都?xì)⒘恕!?br />
趙珩聽他視大昭律法如嗚無物,忍不住提醒了句:“我朝便是謀反也無誅全族的先例,將軍,你都還活著,莫要對旁人如此狠心。”
姬循雅霍地抬眼,“陛下是拿臣和旁人比?”
趙珩:“……”
他上輩子怎么沒發(fā)現(xiàn)姬循雅這般會咬文嚼字!
姬循雅見他不語,冷笑了聲,“若今日臣不來,陛下將如何,先細(xì)細(xì)相看這些青、年、才、俊,”后面四個字都快被他咬碎了,“再將滿意的迎娶入宮嗎?”
趙珩本來想說你知道朕并無此意,但轉(zhuǎn)念一想,姬循雅知道他沒有這個打算,卻還如此,不是在無理取鬧是在做什么?
遂笑了一聲,風(fēng)流多情的天子不知想到了何種令他欣慰開懷的場面,揚了揚唇。
在姬循雅的注視下又極迅速,極刻意地壓下,寬慰道:“便是納了別人,你依舊為賢妃。”
姬循雅看起來真的很想將他掐死。
姬循雅低頭,“流言紛傳其后必有人在推動,陛下可查到主使之人了?”
不待趙珩回答,姬循雅繼續(xù)道:“傳出流言的人想要你我決裂,陛下非但不澄清謠言,卻推波助瀾,是想借此與葉太后合謀,看看葉氏倚仗得到底是哪位宗親,還有……看看誰與葉氏往來過密,反對新政。”
“在一網(wǎng)打盡。”
趙珩艱難地動了動手腕,唇角卻帶笑,夸獎道:“知我者莫如將軍。”
“陛下未與臣商量,臣卻已知曉陛下的心思,”姬循雅道:“還百般配合。”
趙珩繼續(xù)夸,“將軍體貼圣意,真乃國之股肱。”
姬循雅的面色瞬間冷了下去,“可縱然臣如此迎合圣心,陛下不還是棄臣如敝履嗎?”手掌圈住趙珩的下半張臉,狠狠裹在掌中。
趙珩垂眼,便能看見姬將軍白得如同雪魄的手指在自己眼前晃悠。
他強忍著上去咬一口的欲望,啞聲道:“你明知道這是權(quán)宜之策。”
“是權(quán)宜之策,”姬循雅溫柔一笑,“但臣不高興。更何況,陛下欲選后納妃,不也挑得很是開懷嗎?”
趙珩正要開口,面頰便被姬循雅用力捏住。
他吃痛地輕嘶了聲。
姬循雅目光微暗。
旋即停在肌膚上的手指力道放輕,安撫般地揉了兩下。
姬循雅低聲道:“既然陛下說臣體恤圣意,是陛下一日也離不得的重臣賢臣,”趙珩聞言忍不住睜大了雙眼,“那陛下給臣些賞賜,是不是也理所應(yīng)當(dāng)?”
不祥的預(yù)感愈發(fā)強烈,趙珩含糊道:“你想要什么?”
手指下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劃過趙珩的嘴唇。
皇帝陛下怔然須臾,旋即驚愕道:“你瘋了?”
外面有人!
姬循雅居高臨下,陶醉地欣賞著趙珩難得流露出的慌張。
多好看的神情。
“陛下,”姬循雅親了一口他發(fā)涼的嘴唇,體貼地提議,“讓他們滾。”
趙珩深吸了一口氣。
雖然他承認(rèn)姬循雅這個提議非常刺激,從姬循雅這個先前清心寡欲,至少從表面上看起來清心寡欲得可謂活圣人的人口中說出來就更刺激了,但他很清楚,現(xiàn)在不是胡鬧的時候。
“改日,”趙珩低語,“朕在宣政殿……”
姬循雅的手陡然收緊。
趙珩自然沒開口讓旁人都離開。
片刻后,眾人心驚膽戰(zhàn)地聽到了里面又一次傳來了聲響。
“啪——”
響聲清脆。
而后是帝王驚慌失措又憤怒至極的怒罵。
“滾!”
趙珩仿佛被傷到了嗓子,聲音沙啞至極。
門被砰地一聲打開。
眾人垂首屏息。
不敢抬頭,卻依舊感受到了姬將軍滿身的煞氣。
姬循雅拂袖而去。
何謹(jǐn)與韓霄源對視一眼,不與韓霄源商議,徑直快步靠近書房門口,低聲道:“陛下,奴婢可進來嗎?”
韓霄源皺眉。
何謹(jǐn)近些時日,對陛下私事的關(guān)注未免太過了。
趙珩揉了揉喉嚨。
內(nèi)里許久不曾出聲。
何謹(jǐn)深深垂首,只看得見門內(nèi)的幽深陰影。
他似是不放心皇帝的安危,又問句,“陛下?”
這次內(nèi)里回答的很快。
“滾下去。”
趙珩仿佛受了天大的折辱,一字一句,說得艱澀至極。
何謹(jǐn)一驚,隱隱猜得出里面發(fā)生了什么,瞬間只覺心緒復(fù)雜,諸多滋味混雜,難以言表。
他聲音放得更低,“是。”
正欲退下,內(nèi)里又道:“等等。”
何謹(jǐn)立時站定。
韓霄源猶豫了下,也走上前去。
但聽內(nèi)里傳來一個幽冷疲倦的聲音,“過來,為朕更衣。”
……
一道擔(dān)憂的目光時不時地刮過趙珩喉嚨。
脖頸處的淤痕青紫,傷痕很長,恰好是一只手掌能夠環(huán)住的大小,似一道蜈蚣,猙獰地盤踞在白皙的肌膚上。
連外人可見處都如此,衣衫下,不可視人的地方,又該是何等狼狽的模樣?
上朝時崔撫仙已經(jīng)看見了趙珩身上的異常,只隔得不近,隱隱可見而已。
他方才還竭力安慰自己看錯了,現(xiàn)在在書房中與趙珩對坐,帝王喉嚨上的傷痕便無處隱藏。
趙珩正在看崔撫仙遞來的奏疏,只覺喉嚨處的視線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越來越,無法掩飾。
趙珩抬頭,正與崔撫仙對視。
崔相猝不及防地同趙珩目光相撞。
這最溫厚謙和的文官眼中有震驚、有憤怒,還有點,說不清緣由的痛惜。
趙珩本意就是給人看,因而毫不避諱崔撫仙的注視。
但他沒預(yù)料到,崔相的情緒會如此……外露。
崔撫仙不期與趙珩對視,慌不擇路地偏頭,立時斂了滿眼情緒,再轉(zhuǎn)過來時,已是一片寧靜。
只是溫潤的眸光微微發(fā)顫。
相信陛下。
崔撫仙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
陛下絕不會讓自己落入如此狼狽的境地,除非,他別有用意。
但是,但是——趙珩喉嚨上的傷口實在太刺眼了!
其中映射出的意味,更令為人臣者難以忍受。
他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效忠的君王受辱卻無所作為?
他猜得出趙珩必有打算,可,帝王無意于令他知曉分毫。
“陛下,”崔撫仙輕聲道:“為何不曾上藥?”
趙珩心道當(dāng)然是因為上藥了好得快。
崔撫仙這幅模樣看著太可憐,趙珩簡直不忍心騙他,很怕這位忠君又心軟的崔大人在他面前又一次落下淚來,只仿佛很無所謂地說:“不日就好了,何需用藥?”
崔撫仙深深垂首。
趙珩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到他小心無比地說:“臣斗膽,想為陛下上藥。”
他聲音在發(fā)抖。
趙珩一愣,旋即不顧儀態(tài)地低下頭去看。
崔撫仙的神情是平靜的,只是眼淚,倏然從眼眶滑落。
噠吧。
落地。
趙珩:???
他……他怎么又哭了?
崔卿,崔丞相,他怎么一點都不像崔平寧,除了他臨死那次,他都沒見過崔平寧哭過。
趙珩立刻抽了條帕子送到崔撫仙面前。
崔撫仙的骨節(jié)被攥得青白。
絲帕在眼前晃晃蕩蕩,被淚水模糊扭曲,宛如一道幻光。
崔撫仙在落淚后才意識到自己不該,顫顫地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接趙珩手中的絲帕。
明明很輕,他在觸碰到絲帕一角時手腕卻似不堪重負(fù)般地劇烈地發(fā)顫。
他正要接過絲帕,而后叩首請罪。
“篤篤篤——”
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地傳來。
崔撫仙猛地縮回手。
第089章 第八十九章
崔撫仙猛地抽回手。
動作之快, 連趙珩都愣了下,他疑惑地向腳步聲的方向看去,但見何謹(jǐn)正垂首恭恭敬敬地立在不遠(yuǎn)處。
趙珩看了看崔撫仙, 而后道:“何事?”
何謹(jǐn)?shù)溃骸盎乇菹? 太后想請陛下去長信宮。”
自從趙珩和葉太后“達(dá)成共識”后, 趙珩這幾個月去長信宮的次數(shù)比他兩世加起來都多。
趙珩揚揚手,“朕知道了。”示意何謹(jǐn)退下。
何謹(jǐn)躬身而出。
臨走前他忍不住悄然打量了眼正低著頭的崔相,細(xì)看之下,心中卻是一驚。
這位連皇帝南逃都能維持起朝廷運作的青年丞相眼眶微紅,或許是他自己也意識到了自己此刻形容狼狽,便將頭垂得更低。
官服朱紅, 映得本就溫潤俊雅的文官愈顯潔凈。
他深深垂首, 脖頸繃做一線,如白鶴曲頸。
下一刻,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何謹(jǐn)猛地覺察到有人在看他。
倏然轉(zhuǎn)頭,卻不見旁人。
何謹(jǐn)深吸了一口氣,輕輕搖了搖頭, 快步退下。
御書房內(nèi)一時靜默。
崔撫仙不敢抬眼,唯見余光籠上了層凈白。
是,皇帝的手帕。
猶豫許久, 他緩緩伸出手, 接過絲帕。
“多謝,”崔撫仙甫一開口便覺后悔,因為此刻他的聲音沙啞難聽得嚇人, “陛下。臣失態(tài)了。”
趙珩不覺異樣。
畢竟崔撫仙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只當(dāng)崔相耿耿忠心, 不愿意親眼見自家君王受辱。
絲帕在崔撫仙掌中被小心地折了三折,他以絲帕邊角胡亂拭過眼淚。
手上太用力,以至于刮得眼角泛紅。
趙珩看他猶然不敢抬頭,深覺臉皮薄成崔撫仙這樣的朝臣當(dāng)真是舉世罕見,皇帝揚唇,戲謔道:“崔相,方才為何那么驚慌失措?”
崔撫仙擦淚的動作一頓。
絲帕在手中被無聲地攥得更緊。
個中緣故崔撫仙自己想來都覺萬分荒謬,無言幾息,輕聲回答道:“回陛下,臣有失官體,只覺羞愧欲死,不愿意為外人所見。”
趙珩點點頭,隨口笑道:“崔卿也是好面子的。”
崔撫仙:“……是,陛下見笑了。”
不等趙珩再出聲,崔撫仙卻開口道:“陛下可要去長信宮嗎?”
趙珩眸中笑意稍斂,“哦?”他微微傾身,“去如何,不去又如何?”
“臣以為,此時再去長信宮,或會引得姬將軍不快。”
趙珩挑眉。
這話可真是,直白得不似能出自崔撫仙之口。
又極懦弱,推行新政時,崔撫仙便是不知道姬循雅的態(tài)度亦不曾退卻。
而今卻與先前截然相反。
剛剛哭過的人嗓音啞得仿佛被砂石糲過,崔撫仙亦覺得低啞難聽,但再開口,不僅啞,還微帶了點艱難吞咽的氣聲,“陛下,請恕臣直言,陛下此刻式微,為龍體計,以臣之愚見,或應(yīng)該以保全自身為上,日后,在徐徐圖之。”
他未抬頭,但能感受到趙珩注視著他的目光。
手中絲帕被攥得死緊,因為用力太過,光滑的甲緣險些刺破綢面。
趙珩彎眼,他低頭,拉近了與崔撫仙的距離。
“崔卿,告訴朕,”帝王的聲音一如既往的醇潤,柔和動聽得似可蠱惑人心,“朕要怎么徐徐圖之?”
沉默。
趙珩耐心地等待著。
桌案上的茶水由熱轉(zhuǎn)溫,水汽漸消。
崔撫仙回答,“回陛下,臣以為當(dāng)將靖平軍分而化之,盡力籠絡(luò)軍中將領(lǐng),可用者用之,不可用者,”他終于抬頭,“或罷黜,或外放。”
眸光被淚沖刷過,更加清透明亮。
趙珩的神情看不出喜怒,“繼續(xù)。”
“既要令靖平軍內(nèi)有陛下的人,又要重整禁軍,”崔撫仙道:“由靖平軍守衛(wèi)王城,無異于人為刀俎我為……”他猛地頓住,“臣失言。”
趙珩道:“卿是關(guān)心則亂。”
趙珩既然說他是關(guān)心則亂,那么接下來的一切都能是他慌亂下的胡言亂語。
這樣的話自然不會被當(dāng)真,更不會被問罪。
崔撫仙語氣平靜,“待陛下親掌軍權(quán),便可誅殺姬氏。”
趙珩靜默一息,而后陡然大笑出聲。
崔撫仙靜靜地看著他笑,沒有再請罪。
笑容張揚明麗,帶著世間種種皆不看在眼中的狂放與傲氣。
崔撫仙一眼不眨地望著自己的君王。
他神色冷靜,除了眼角的淡紅,看上去和平日里沒有分好差別。
還是那個最謙恭守禮的崔相。
趙珩贊賞地看著崔撫仙。
“崔相,”待笑夠了,他方道:“卿有先祖錦衣侯之風(fēng)。”
崔撫仙主動避開帝王的目光,“陛下謬贊。”
“朕明白卿是一心為朕,”趙珩道:“只是姬循雅的命朕自有用處。”
還不比,旁人來取。
崔撫仙聞言立時明了,先前的另一個揣測在帝王的回應(yīng)下變得清晰。
下一刻,趙珩見他俯身下拜。
額頭點在手背上,崔撫仙鄭重其事地向帝王見禮,“臣不敢揣摩圣意,只是懇請陛下,無論陛下做什么,千萬保重龍體。”
趙珩聞言失笑。
好你個崔撫仙,竟敢試探朕。
試探他對姬循雅的態(tài)度,以此判定趙珩究竟是胸有成算,還是受困于姬循雅弄權(quán)。
趙珩一把扯起跪得石雕似的崔相,“朕自有分寸,”順手撣了兩下崔撫仙衣袖上根本的不存在的灰塵,“崔卿不必為朕憂心。”
他這個動作把崔撫仙嚇得差點又要跪下。
“是……”
趙珩低頭瞅了瞅崔卿竭力掩飾但無論如何都藏不住的眼尾,剛想笑話崔撫仙也太容易哭了,但轉(zhuǎn)念一想,他這么說,臉皮薄如崔撫仙,足夠他羞愧欲死了。
便忍住,拍拍崔撫仙的肩膀。
崔撫仙這一日被皇帝陛下碰了三次,已經(jīng)驚得快魂不在身了,趁著尚有理智,忙告罪離開。
趙珩眼見崔撫仙離開。
忍了忍,到底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以崔平寧火爆恣意的性子,竟出了崔撫仙這樣的后人。
想了想,笑意僵在嘴角。
以太子的英才偉略,后代不也有一堆不成器的混賬!
趙珩好心情沒了大半,也不打算再去長信宮,喚來韓霄源,令他去問問太后為何喚他過去。
不多時,韓霄源回來了,詳細(xì)地告訴皇帝,“陛下,太后已經(jīng)挑好了人選,但恐陛下未見過這些郎君,便想以陛下之命,在瓊池舉辦詩會,不知您意下如何?”
趙珩道:“就依太后的意思吧。”
韓霄源道:“陛下,這是太后挑出人選的名冊,請陛下一觀。”
趙珩頸上的傷太過顯眼,太后自然知曉他前幾日與姬循雅大吵了一架。
于是畫卷也成了更便于隱藏的小冊子。
雖然趙珩覺得,此舉無異于掩耳盜鈴,除了讓姬循雅看見時更生氣外,并無其他作用。
葉太后顯然也不會想不到這點。
趙珩彎眼。
他與姬循雅的交惡,是不少人想看見的。
他自認(rèn)為是個宅心仁厚的好皇帝,自然會將自己臣下的期望,一一實現(xiàn)。
趙珩接過名冊。
“詩會定在什么時候?”
韓霄源道:“回陛下,詩會定在半月后。”
第090章 第九十章
翌日。
演武場。
秋意漸濃, 陽光不似盛夏那般毒辣,但正午日頭正高,晃在人面上依舊發(fā)燙。
在毓京城內(nèi)的小演武場原是一處官員私宅改建而來, 本該是一片由沙土鋪墊, 無一處遮擋的空場, 此刻卻是一派花木錦簇,楊柳依依的景致。
假山石上七扭八歪地懸掛著幾個錦墊,中間潑了一大塊墨漬,便算是箭靶。
微風(fēng)吹過園內(nèi)小池,微有清涼的水汽拂面,有貪涼的武侯坐在樹下, 懶洋洋地談天。
從天香閣哪道菜好吃到柳煙樓新來談琵琶的姑娘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 無所不有。
一武侯邊迎合著,邊無聊地環(huán)顧地圈花園,但見諸人多乘涼的乘涼,談天的談天,還有幾個身形異常瘦小,被甲胄壓得直不起腰的少年局促地躲在角落內(nèi), 顯然是拿錢辦事,替雇自己的人來頂替校考。
掃到一人時,他好像被針刺了下, 不屑地心道裝模作樣, 扭過頭,忽地壓低了聲音,“最近京中有件大事, 不知你們聽說了沒有?”
同僚踹了他一腳,不耐道:“有屁快放。”說完拿手使勁扇了兩下, 只覺涼風(fēng)細(xì)微,又罵,“狗老天,熱死人了。”
那武侯被踹了也不生氣,繼續(xù)小聲道:“陛下要選妃了,你們不知道?”
圍過來的眾人哈了聲,“這也算是大事?”恨不得再給他一腳。
“選妃自然算不得大事,只是咱們這位陛下,”那武侯聲音壓得愈低,“喜歡的不是女人,而是……”故意略去了幾個字,“京中現(xiàn)下不知多少人家,巴巴地想把自家兒子往宮里送呢。”
“可惜咱們哥幾個生得都是尋常模樣,”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臉,“只好在沙場上報國了,做不來這賣身求榮的事兒!”
那武侯朝池邊的人影一揚臉,淫猥一樂,“咱們做不來,不有人做得來?”
日光熱烈如火,除了冒名頂替的幾個不敢脫甲胄,在場諸人多嫌熱,盔甲卸得卸,扔得扔,胡亂堆在身邊,更有甚者連里衣都解了大半,袒胸露腹地半靠著。
唯那人一身甲胄嚴(yán)整,立得極筆挺,頎長的身形披著一身黑甲,宛若桿威風(fēng)凜凜的長槍。
他未戴面甲,雙頰因天熱而泛著紅,但因此人的神情太過冷漠,五官輪廓也過于銳利,縱然鬢角濕潤,也沒顯出分毫柔軟之態(tài)。
這樣一個英武秀挺的男子,右眼角處卻生著一紅痣。
放在他身上,不像一點痣,倒像一滴血。
更添凜然。
此刻,他正垂首,專注地擦著地掌中的硬弓,仿佛根本未聽見同僚的議論。
見他不理,方才說話的武侯議論得更加起勁,唾沫星子橫飛,“他叔叔當(dāng)年不就是靠著討好國舅做了禁軍統(tǒng)領(lǐng),可見家學(xué)淵博!”
聽到叔叔二字,那人擦弓的手一頓。
趙珩的腳步也頓住。
兵部尚書魏渃聽得冷汗淋漓,見陛下看過來,忙放下正要擦汗的袖子,擠出了個比哭還悲涼的笑容,“陛,陛下。”
自禁軍潰散后,收斂的殘部便一直教由兵部負(fù)責(zé)。
但因有靖平軍在,兵部,連同禁軍、神衛(wèi)軍、毓京軍等皆已名存實亡,至少,魏渃是這么以為的。
按律,凡軍士必須日日操練,一月一小考,一年一大考,教考內(nèi)容為騎射和武藝。
這種每月一次的小考按說不必魏渃堂堂尚書親自到場,只不過方才他接到消息,皇帝也要來看,這才馬不停蹄地趕上鑾駕,又派人傳令禁軍陛下將至,務(wù)必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
當(dāng)看見自己派去的人被壓到皇帝面前時,魏渃已經(jīng)連埋哪都想好了。
“隨朕進去走走。”皇帝倒沒立刻發(fā)落他,而是含笑撂下一句話,踏入宅院。
魏渃絕望地閉上眼睛。
他就不該貪戀官位,他就該早早乞骸骨回鄉(xiāng)!
現(xiàn)在別說榮貴致仕了,能保全性命就算皇帝寬仁。
趙珩掃了一圈這風(fēng)景宜人的“校場”,并一干躺得七零八落,半裸著上身的武侯們,魏渃也隨著看過去,冷汗如雨下。
因為脫了衣裳,觸目所及的便是一片堆疊起伏輕晃的白肉。
魏渃再度閉眼。
他二十三歲入朝做官歷經(jīng)三代帝王為官近四十載,陛下能不能看他為國盡忠多年的份上給他一具全尸。
他正要開口請罪,卻聽校場上陡然響起一陣騷亂。
那一直沉默著擦弓的青年,收好擦巾,搭弓,拉近弓弦。
羽箭倏然射出。
速度太快太快,以助于方才說話的武侯根本來不及防備,聽不見同僚的驚呼,他耳邊卻只有鼓噪的轟鳴聲。
他目眥欲裂,卻躲避不得。
“鐺——”
沒安箭簇的箭竟直直撞上護心鏡!
武侯如初夢醒般地回神,僵硬地緩緩垂頭,看向心口懸著,還在不停嗡鳴的銅鑒。
箭桿跌落在地。
所有力氣都在一瞬間被抽離,死而復(fù)生的莫大喜悅擾得他頭暈?zāi)垦#砩弦卉洠瑩渫ㄒ宦暤沽讼氯ァ?br />
“殺人了!”驚恐萬狀的同僚驚呼出聲。
目睹了一切的魏渃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陛下,是臣管教不利,竟出了,竟出了射殺同僚的惡事。”
趙珩撫掌道:“好箭法。”
姬循雅便用得一手好弓,百步開外尚能直貫人顱。
想到姬將軍殺意凌然的風(fēng)姿,趙珩忍不住揚了揚唇,“他若有殺人之心,便不會用無鋒的箭,”微微偏頭,“此人是誰?”
魏渃不能答。
魏渃身后的兵部侍郎上前一步,道:“回陛下,此人名叫周截云。”
周截云?
思緒一轉(zhuǎn),趙珩道:“當(dāng)日就是他處置了犯夜禁的姬氏子弟?”
魏渃一愣,顧不得去看兵部侍郎,只驚愕地心道,這都什么時候的事?
兵部侍郎道:“回陛下,正是他。”
趙珩看了他一眼,后者畢恭畢敬地垂首而立,皇帝微笑了下,大步跨入校場。
魏渃意味不明地回頭看了眼自己的下屬。
兵部侍郎依舊垂首,不再發(fā)一言。
大變之時,今上用人不拘一格,又全無顧忌,只要有能力,便極有可能一飛沖天。
魏渃壓下心頭煩躁,快步跟上皇帝。
有人憤恨地看著周截云,卻礙于他手中的那張硬弓不敢上前。
氣氛僵持不下。
卻聽一聲通傳,“陛下到——”
眾人大驚失色,一瞬間險些以為是誰膽大包天竟敢拿天子開玩笑,然見不遠(yuǎn)處的人影時,忙俯身下拜。
他們未見過天子,卻識得兵部侍郎,這位侍郎大人常常管他們訓(xùn)練的事,惹得眾人厭煩,又礙于其官位不敢發(fā)作,每每見他來,就多加敷衍扯謊。
“陛下——”
趙珩隨意道:“起來吧。”
“謝陛下!”
眾人起身。
先前赤裸上身不覺得什么,現(xiàn)在在皇帝面前,都覺身上發(fā)冷,又不敢系衣帶,僵硬得站在原地。
清風(fēng)徐來,卻宛如大寒的東北風(fēng)般刺骨。
幾個替考的少年不期今日竟能面圣,抖若篩糠,更撐不起盔甲。
趙珩沒有看人裸身的嗜好,何況是一堆男子油膩的肥肉,道:“讓他們穿好衣服,就開始校考。”
聲音不大,但已足以令眾人聽清。
眾人皆面若土色,顫抖地穿上衣服,抖得都要握不住衣帶。
周截云亦大感意外,想到自己方才的放肆之舉盡入陛下眼中,便大步上前。
趙珩微一點頭,護衛(wèi)就放周截云上前。
青年武官因著全套的甲胄,便曲起一膝請罪,“陛下,臣方才舉止失措,請陛下治臣大不敬之罪。”
余光瞥過那無人再管,躺在地上似被嚇昏過去了的武侯,趙珩笑道:“教考要緊,卿且去。”
周截云一愣,“臣……”
不曾料到皇帝居然毫無責(zé)怪的意思,與傳聞中喜怒無常的帝王似有些不同。
“還是說,卿被朕嚇得要拿不住弓了?”
周截云垂首,“回陛下,臣還拿得住弓。”
這與委婉二字絕緣話聽得隨行官員神色古怪,趙珩失笑,“朕信你。”
周截云似不覺得自己說的話有什么地方不對,一板一眼地回答:“多謝陛下信任,臣定不辱命。”
語畢,起身下去。
趙珩頓了頓。
氣氛詭異,眾官員無不在看趙珩的臉色。
望著武官離去的背影,趙珩沒忍住,偏頭笑出了出來。
諸臣見他笑了,才慢慢放松,心中不由得有些埋怨這周截云說話不過腦子。
眾軍士多在準(zhǔn)備,只幾人還在角落里縮瑟,見自己根本不認(rèn)得的一大官看過來,撲通一下跪倒在地,“草民,草民有罪!”
趙珩見幾人都面黃肌瘦,心下了然,便對兵部侍郎道:“薛卿,你去查明有多少人平日里躲避訓(xùn)練,按律處置。”
薛寧道:“是。”
魏渃袖子里的手無聲地攥緊。
眾官員尋了一視野好的地方觀察比試。
抽簽上場,先是每十人為一組比試射箭。
這一樁便出了問題,因為根本沒有是個箭靶。
趙珩問:“箭靶呢?”
魏渃搶在薛寧前道:“回陛下,箭靶在,”他目光迅速一轉(zhuǎn),“在假山石上。”
趙珩看著那幾個搖搖晃晃的錦墊,似笑非笑地夸了魏渃一句,“魏尚書,朕交代你的差事辦得不錯。”
魏渃聞言臉色發(fā)白。
魏尚書,薛卿,但凡不是傻子都看得出皇帝的偏好。
最后由皇帝一錘定音,先比試武藝,至于箭靶,派人去府庫翻幾個出來。
武試開始,周截云贏得毫無懸念。
其出手之利落,力道之精悍,趙珩瞇了瞇眼,偏頭對薛寧道:“他上過戰(zhàn)場?”
無任何花拳繡腿,是最精煉有效的,拿來殺人的技法。
“回陛下,”薛寧語氣里似有幾分羞愧,“臣不知。”
武藝如此高強,亦上過戰(zhàn)場,時至今日卻仍是個小小武侯。
想到他敢逮捕犯禁的姬氏子弟的一視同仁,趙珩若有所思。
他又轉(zhuǎn)過頭。
余下四場比試,周截云俱奪魁首。
尤其是射箭時,箭術(shù)之精湛,可謂穿云裂日。
趙珩笑,“今見我禁軍內(nèi)尚有這樣的好兒郎,也算不虛此行了。”他喚,“周卿,上前來。”
周截云上前。
方才數(shù)場比試都沒有讓他呼吸加劇,此刻在九五之尊面前,他本以為經(jīng)年習(xí)武早就波瀾不驚的心卻莫名地砰砰作響。
趙珩含笑道:“見卿武藝絕世,朕心甚是快慰,”帝王的聲音自上傳來,明明不遠(yuǎn),在他聽來,卻飄忽得如在云端,“朕將擢卿入輕呂衛(wèi)。”
輕呂衛(wèi)?
隨行諸臣神色都有些莫名。
輕呂衛(wèi)便是天子身邊最近的護衛(wèi),雖在天子五步之內(nèi),卻可持刀。
為首者所持的并非自己的兵刃,而是王劍,便于帝王隨時取用。
自悼帝后,后世帝王愈發(fā)衰弱,甚少持劍,輕呂衛(wèi)便慢慢式微,直至完全消失在朝堂中。
距上一次帝王啟用輕呂衛(wèi),已過去了八十余載。
周截云熟讀兵書,怎不知輕呂衛(wèi)曾經(jīng)必有皇帝最信任親近之人才能擔(dān)任?
驚與喜混雜,心緒一時難言。
這不善言辭的武將單膝下拜,只擲地有聲地回答:“臣領(lǐng)命!”
……
重組輕呂衛(wèi)的詔令是下午發(fā)的,姬循雅是晚上到的。
姬將軍面色難言,甫一進殿便屏退眾人。
何謹(jǐn)看著皇帝與將軍都絕對稱不上好看的臉色,面帶擔(dān)憂地推下。
殿門被關(guān)上。
“嘎吱。”
隔絕了來自外界所有的視線。
姬循雅不語。
趙珩便倒了杯茶。
見趙珩故技重施,姬循雅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目光下移,死死地盯著趙珩手中的杯子,仿佛里面有他的殺父……奪妻仇人。
趙珩沾了口茶水,覺得水溫適宜,就上前,把茶杯送到姬循雅嘴邊。
姬循雅神色冷——沒冷下去,“作甚?”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著陰森森的。
趙珩笑瞇瞇道:“怕你口渴。”
姬循雅偏頭,平靜地回答:“多謝陛下,臣不渴。”
茶水略略沾唇,姬循雅差點便仰面將茶喝盡。
但對上趙珩含笑的眼睛,他又生生忍住了這種沖動。
“陛下,”姬將軍微微一笑,將茶杯推離,“陛下欲重組輕呂衛(wèi)的事情,臣知道了。”
趙珩順手把茶杯放到案上,笑道:“朕本沒有瞞你。”
這話是實話。
趙珩沒有瞞姬循雅。
當(dāng)然,若趙珩想瞞,以現(xiàn)下姬循雅對皇宮的操控程度,也瞞不住。
與其掩耳盜鈴平白讓二人離心,還不如干脆直接顯露出來,姬循雅想看什么,就讓他看個痛快。
“臣感激陛下信任,”姬循雅彎眼,只是眼中沒有丁點笑意,“輕呂衛(wèi)是陛下近衛(wèi),”他伸手,二指曲起,抬起帝王的下頜,“有靖平軍保護陛下,有臣保護陛下,難道還不夠嗎?陛下是在,”語調(diào)愈發(fā)溫柔,卻在最后一句話露出了鋒利的一角,“提防誰?”
趙珩垂頭,在姬循雅指節(jié)處輕吻了下。
“不防君子。”
姬循雅眸中隱隱有暗光流轉(zhuǎn)。
“臣可不是君子。”他回答。
趙珩眼眸一轉(zhuǎn),順手環(huán)住姬循雅的腰,笑道:“呦,生氣了?”
姬循雅柔聲回答,“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有什么詔令,為臣的只有照準(zhǔn),哪里會生氣。”
趙珩不猜都知道姬循雅此刻心里想的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也不跟他在這些事上多做啰嗦,順手往前一靠,坐到了姬循雅腿上。
姬循雅動作一頓。
他抬眸,眸光陰陰測測地望著趙珩。
好似一頭餓極了的狼。
趙珩低聲道:“做戲要做足。朕若是連你都騙不過,怎么騙旁人?”
因為不信任姬循雅,所以才要重組輕呂衛(wèi)。
皇帝與將軍間的裂痕,勢必會越來越大。
姬循雅笑了聲,不答。
“朕知道將軍的心思,可為君不易。”趙珩伏在他耳邊,低笑道:“燕君,君上,你得憐惜憐惜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