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九十一章
回應他的腰間陡然收緊的手臂。
扼得太用力, 趙珩甚至感受到了窒息。
他卻沒有躲,反而百般依戀似的將頭埋入姬循雅頸窩內,輕笑道:“朕說, 請景宣憐惜。”
話音未落, 便覺頸上發涼——姬循雅手壓在他后頸上, 五指收攏,輕輕揉了兩下。
待趙珩稍稍放下戒心,姬循雅猛地施力,一把將他拽了出來。
不疼,但壓迫感十足。
冰涼的長指環住脊骨,如遭毒蛇繞頸。
他喉結不知是緊張還是興奮地滾動。
“不對。”姬循雅道。
“陛下說什么?”
以帝王的驕傲, 竟能將這種話輕易訴之于口。
也不知是趙珩本性輕佻, 才是對他,的確有幾分真心。
姬循雅愿意騙自己,是第二種可能。
近在咫尺。
趙珩與這雙泛紅后更顯詭魅的雙眸對視,笑道:“忘……唔!”
得意的話音被盡數堵回,慢條斯理地嚼碎,咽下。
待分開, 一線艷色蔓出唇角。
趙珩拿指尖一拭傷口,見滿指鮮紅,忍不住皺了下眉。
姬循雅真是屬狗的!
姬循雅垂首, 漆黑的眼眸此刻若有霧色瀲滟, 竟給人一種格外柔弱好欺的錯覺。
他仿佛不敢承受帝王這略帶責備的目光,低聲說:“臣本是奉陛下之令行事,方才不甚傷到陛下, 請陛下責罰。”
見到他這幅模樣,趙珩只覺唇角傷口陣陣作痛, 輕嘶了聲。
明明他才是受傷的那個,看起來萬分可憐的卻是姬循雅。
奈何,奈何,趙珩實在是太吃這套了。
指上鮮血被隨意蹭到姬循雅唇角,艷紅斜飛,如一道被蹭花的殘妝。
姬循雅抬眼,望向趙珩。
趙珩嘖了聲。
姬循雅柔聲問:“陛下,什么時候?”
這話問得前言不搭后語,趙珩卻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姬循雅在問,他們什么時候才能不再做戲。
生怕自己說出現在,趙珩伸手,將姬循雅的腦袋用力壓了下去,待自己看不見他的眼睛才稍稍松力,“待諸事了。”
姬循雅霍地仰面,趙珩的手掌毫無防備地壓住了他的上半張臉。
從趙珩的角度看,指縫中堪堪露出雙漆黑的眼睛。
姬循雅死死地盯著他。
濃黑如淵的眼眸在縫隙中若隱若現,比平時更顯妖異。
像個,鎮壓他的封印松動,即將脫離桎梏的鬼。
這厲鬼開口了,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動人,“陛下,臣去把他們全殺了,好不好?”
他循循善誘,每一個字都溫柔得快要滴出水來。
趙珩頓了一瞬,然后手指猛地合攏。
他被氣笑了,“然后等著各地揭竿而起討伐暴君是嗎?將軍,你若想和朕生同寢死同陵現在給朕一刀來得更快,何必用如此迂回的法子呢?”
話音未落,姬循雅一把扯開了趙珩的手。
他眸中難得有了幾分光亮,希冀地問:“當真可以嗎?”
趙珩:“你給朕滾出去。”
見他惱怒,姬循雅輕笑了聲,忍不住伸手貼了貼趙珩的臉。
掌下觸感溫熱柔軟,是活人才有的溫度。
趙珩的體溫順著二人肌膚相接處傳來,一路向姬循雅全身蔓延,連心口都因為這溫暖而震顫。
姬循雅垂眼,驚異于自己居然如此好滿足。
只是肌膚相貼而已。
他慢慢先前,將趙珩攬入懷中。
“陛下,”他輕聲說:“臣今日能留在你身邊嗎?”
趙珩沉默了下。
姬循雅有沒有意識到他們現在是不死不休恨其欲其永不超生的關系?
莫說姬循雅沒意識到,就連趙珩自己都總忘。
趙珩道:“你……”
姬循雅接口,“是臣欺君罔上,竟膽大妄為敢玷污陛下,還夜宿寢殿,日日強……”
“住口別說了。”趙珩按了按眉心,想到眾人眼中他和姬循雅竟是這種關系,就覺得心緒有點詭異,“朕竟不知卿何時有了寫話本的本領。”
雖然這也是趙珩自己想要的效果,但皇帝陛下從心底覺得該是自己深宮鎖將軍。
他稍有不慎,姬循雅的手便遮住了他的唇,輕輕籠罩。
姬將軍的語調還是那般溫柔,眸中卻有暗色激烈翻涌。
“陛下,再叫臣一次。”
翌日,趙珩一臉倦怠地上朝去了。
鑒于皇帝陛下把殺人都寫在了臉上,群臣今日匯報工作匯報得極其簡單迅速,毫不拖泥帶水,一句廢話都無。
崔撫仙擔憂地看著趙珩。
下朝后,丞相大人照例被傳召。
新政進行得極順利,趙珩心情不錯,臉上才終于有了點笑意。
旋即面頰一抽,剛揚起的嘴角又放下。
而后,他就覺得崔撫仙的目光更擔憂了。
趙珩不是不想笑,而是一笑就牽動唇上的傷口,致使他今天一早上都擺著張棺材臉,方才剛揚唇,便覺得唇角淌過股腥甜滋味。
饒是趙珩這等臉皮厚的,碰上崔相泫然欲泣的目光也無甚辦法,舉杯半遮嘴唇,訕訕道:“近日公事繁忙,朕心煩,有些……上火。”
崔撫仙說:“既然如此,陛下不妨傳太醫來為陛下診脈?國事要緊,龍體康健更要緊。”
趙珩喝了口茶。
崔撫仙垂首,模樣看起來很是為難。
半晌,他才猶豫著開口了,“陛下,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崔撫仙性格溫和,看似毫無鋒芒,在公事上卻雷厲風行。
趙珩以為出了什么大事,忙放下茶杯,“你說。”
自從猜到趙珩將自己置于險地是另有打算后,崔撫仙就不太擔心趙珩的安危了,但……他頭垂得更低,觸目所及唯有膝下的軟席,經緯分明,未凌亂僭越分毫。
“陛下正值盛年,內廷之事臣亦不便多言,只是凡事過猶不及,臣恐陛下一時貪溺傷身,”崔撫仙似覺這話難以啟齒,還未說完,一縷紅已從耳朵爬到頸上,“請陛下節制。”
趙珩聞言,許久無語。
他雖然不覺得不好意思,但實在是,有種淡淡的丟人感。
趙珩上輩子沒有妃嬪,只有臣子勸他廣納后妃被他以心有所屬不愿背棄舊人堵回去的時候,還從未有臣下勸過他要節制惜身。
他又不能和崔撫仙說他和姬循雅昨夜只是很純粹地同床共枕睡了一覺,畢竟他唇上的傷口昭然。
見趙珩久久不言,崔撫仙也覺得自己的話有些冒昧,連臉都泛紅。
他本就白凈,臉紅起來就雙頰就如火燒般明顯。
“陛下,臣失言。”
趙珩擺擺手,“你是一片好意,但,”沉默一息,“以后別說了。”
他難道不要臉嗎?
崔撫仙喏喃道:“是。”
君臣二人沉默許久。
崔撫仙悄然抬頭,望向趙珩白得在日光下幾乎透明的臉色,“陛下真的不必傳太醫嗎?”
趙珩:“……”
你們一個兩個都是來給朕添堵的吧!
“不必!”趙珩回答得擲地有聲。
自昨夜后,姬將軍再沒住過寢宮。
倒不是姬將軍不想,而是,輕呂衛阻攔。
或者說,在皇帝的命令下,輕呂衛阻攔。
輕呂衛皆為皇帝挑選的親兵,日日伴駕護衛,據說周截云阻攔姬將軍那日,趙珩就站在不遠處。
帝王于階上,目光冷漠地俯瞰著姬循雅。
姬循雅與之對視。
二人無言,中間卻有暗潮洶涌。
利刃寒光似雪,將二人阻隔開來。
“將軍在京中本有府邸,”迎著對方晦暗的目光,趙珩平靜地開口了,“先前居住宮中,本已違制,朕礙于朕與將軍剛回毓京,諸事繁雜,不曾開口。但現下諸事已定,請將軍回自己府中吧。”
周截云面無表情地持刀,未曾因為皇帝這話而有任何波動。
他的職責是聽命于陛下。
至于陛下和臣子間那點虛與委蛇曖昧糾纏的流言,和他沒關系。
趙珩的視線太冷。
姬循雅忍不住瞇了下眼。
他記得上一世,趙珩也用這種眼神看過他。
他們之間,也隔著刀刃。
區別在于,當年握刀的人是崔平寧。
如今崔平寧的骨頭都爛成了一攤泥,他和趙珩之間,居然還隔著刀刃。
手指忍不住擦過腰間的佩劍。
真想,真想現在就將所有人都殺了。
可趙珩不愿意。
為什么?
他就那么喜歡皇位,喜歡權勢,喜歡留名萬世嗎?
姬循雅想。
倘若他現在動手,把這些礙眼的人都殺了,而后,將趙珩困于宮中,豈不是更好?
也免受了許多折磨。
冷風拂過他的臉。
趙珩看著他。
姬循雅像是終于掙脫了什么魔障一般,猛地回神。
趙珩就是癡迷帝位,就是愛自己的權勢高過世間種種。
他既要皇位,又要挽山河于傾覆,更要名垂史冊,創造不輸他自己當年的功績。
他就是這樣的人。
“然后呢?”葉太后靠在軟塌上,半闔著雙目,淡淡地發問。
侍人垂首站著。
他面容普通,普通到了無論看多少眼,都難以記得他的長相。
“然后姬將軍便離開了。”他回答。
葉太后掀開眼皮,嗤笑了聲,“就這么走了?倒不像他的性子。”
侍人看著葉太后的神情,揣摩著上意,謹慎道:“陛下的厭煩已不言而喻,當時輕呂衛又持刀刃,姬將軍若要入宮,除非將輕呂衛盡數除去,那,”頓了頓,“豈非等同于謀反?”
“他欺君罔上的事情干了豈止一樁。”葉太后笑,戴著護甲的手輕輕拂過身側的軟枕,“不過……”輕笑一聲,再無二話。
不過,皇帝的膽量比從前大了不少。
大抵真覺得自己身后有了支持,能和姬循雅一分高下了。
也或許,是對姬循雅厭惡至極,連掩飾都不愿再掩飾。
無論是哪種,都再好不過。
第092章 第九十二章
詩會那日正是一個風輕云凈的好天。
瓊池明凈若鏡, 微風掠過池水,水閣上紗帳輕輕搖曳,人面在其后若隱若現。
因皇帝還沒來, 詩會氛圍尚算怡然。
清談對詩之聲不絕于耳。
“公子, 公子。”有人輕聲喚道。
一直在角落里安靜吃茶點的青年緩緩抬頭, 正與面前燦爛的笑臉對上。
他口中點心尚未咽下去,便揚唇笑了笑,以做回應。
對方因他這笑愣了一息,片刻后才道:“公子,在下黎水明岑,”不待對方說話, 他繼續道:“明是明明如月的明, 岑是……”
青年看他。
黎水在琬南,在場諸人皆家世出眾。
那么這明岑便是,出身琬南明氏?
青年人心道。
明氏門第清貴,二百余載出過六位帝師,其先祖精于刑律,現行的昭律便由其與四位大學士編纂。
其后世子弟因學養人品皆出眾, 常主持會試,有“師半朝”之稱,說朝中大半舉子都是明氏的門生。
其余世家或出過幾代極其鋒芒畢露的名臣, 卻也隨著子孫不濟而后繼無人, 但明氏不同,縱然明氏從未出過一位權勢煊赫的重臣,但其子弟皆飽讀詩書, 乃是個長盛不衰的詩禮世家。
在青年人思索時,明岑也終于說完了下半句話, “岑是上山下今的岑。”
青年:“嗯???”
明岑仿佛根本沒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一雙黑亮亮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青年看。
青年疑惑道:“公子?”
明岑面不改色地說:“今日見公子,我覺得頗為投緣,仿佛,仿佛前世就與公子有舊。”
青年沉默一息,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幸好姬循雅沒來。
這一直沉默無語吃點心的青年人正是皇帝陛下。
他今日料理完公務便來了詩會,但來得極悄無聲息。
就如任何一位參加詩會的公子一般,安靜地落座,喝茶。
倒不是趙珩不愿說話,而是隨著新政進行,事務愈發繁雜,奏折今日他看到晨光熹微才批復完,上朝過后頭疼得愈發厲害。
便靜坐無語,權當養神了。
趙珩一笑,道:“我見公子亦覺一見如故。”
明岑撫掌道:“甚好,”他眨巴眨巴眼睛,“既然如此我能否,坐在公子旁邊?”
多好的位置!
桌案恰到好處地擺在水閣的邊角,與旁邊人都拉開了兩丈遠,輕紗迤邐環繞,如置云霧中,正好讓此處顯得朦朦朧朧,格外不惹人注意。
明岑甫一踏入水閣便看中了這個位置,奈何早有人坐在后面。
明岑見其一直垂首飲茶,時不時拿兩塊點心,覺得此人定然是個不善交際沉默少言的公子,就大膽上前搭話。
趙珩看他眼睛眨得飛快,也不知是緊張還是什么其他緣故,笑道:“請。”
明岑快快樂樂地坐下。
宮人為明岑斟茶。
明岑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大口,而后偏頭望向身邊人。
乍然看去,明岑大吃一驚。
這公子身姿玉直,自有十分鋒利尖銳的漂亮,因為清瘦,更顯輪廓犖犖,俊美得幾乎刺目。
他生得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卻以一種相當優雅卻迅速的姿態,將桌上的茶點一掃而空。
明岑揉了揉眼睛,險些以為自己看錯了。
注意到他的視線,趙珩微微偏頭。
明岑覺得自己這么看人實在無禮,立刻轉過臉。
目光隨意地移動,落到一正侃侃而談的清秀公子身上時,他皺了皺眉,道:“他怎么也來了?”
趙珩吃點心的動作一頓。
而后,明岑便看見自己面前被推來碟桂花牛乳糕,也不知用了何種法子,膻味全無,鼻尖卻有桂香繚繞,仿佛折了一枝盛放的金桂置于碟中。
趙珩小聲問:“他怎么了?”
明岑揀其一塊牛乳糕放到口中,趁著吃東西的空當亦低聲回答:“你不知道?前些日子洛三家中出了殺婢的事情。洛三說那丫頭是勾引他不成,幸而,”他差點沒呸一口,想到嘴里有糕點,有生生忍住了,“幸而那丫頭尚有兩分廉恥,跳井自盡了。”
趙珩隨著明岑的目光看過去。
那公子樣貌清俊,舉手投足間自有種豪族子弟才有的、漫不經心的優雅風流。
明岑忿忿道:“他家勾引不成他后或跳井,或上吊,或撞劍的丫頭前前后后有十幾個,這還是毓京府核查了名冊的人數,難道獨他洛三是天仙降世,得不到他的人便要上趕著自盡?”
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不對,可這洛三公子非但沒有受到懲治,反而好好地坐在水閣內,等待面圣。
趙珩揚了揚唇。
只是其中,毫無笑意。
明岑吃了兩塊覺得牛乳糕雖好但有些膩,又端了碗玫瑰花露凈口。
不知想到什么,趙珩笑,示意明岑往一正在對詩的公子身上看,隨口道:“他如何?”
“哦,那不是齊庭之嗎?”明岑說:“他先前收了八個外室,前幾日收了第九個,聽說陛下要立后,立時打發了這十幾個男女回老宅。”
趙珩:“等等?”他眨了下眼,“為何是十幾個男女?”
明岑理所應當地回答,“陪侍啊。”
趙珩:“……”
他真的活得太久了。
“那個呢?”
“啊那個倒無甚傷天害理,”明岑聲音壓得更低,“他只是金城大長公主的男寵而已。”
趙珩:“哈。”
真有趣啊。
“那個,那個崔翡是崔錦衣崔侯的嫡支,”明岑道:“當年看上民宅,強買不成一把火燒了,燒死了一家十七口。”
崔錦衣……趙珩思緒一頓,是錦衣侯,崔平寧!
后代不肖。
趙珩平靜的眼眸中殺意愈濃,只在轉頭與明岑說話時轉瞬即逝。
又換作了一片笑意。
“還有……”明岑百無聊賴的聲音還在繼續。
趙珩飲了口茶。
是太后故意要羞辱皇帝?
但這個想法剛出現便被否定了。
太后想與皇帝合作,至少太后想借自己與皇帝的合作讓皇帝同姬循雅徹底決裂。
她絕不會在此時此刻,刻意做出這種蠢事。
趙珩環視水閣。
陽光透過紗簾,輕柔的撒入水閣。
映得滿閣人都若白玉生輝。
好一室,庭前芝蘭。
就容色而言,水閣內的人皆無可挑剔。
至于品行……這么多年來世族行事恣意,視百姓為家奴,視天下為私庫,自以為身份尊貴,高高在上。
主人玩弄自己的奴隸,何錯之有?
之后雖然出了人命,但小民命賤,無非給兩個銀錢了事,還想如何?
難不成,要他們這些天之驕子陪命不成?
燒毀民房亦是如此。
能得這些尊貴人看上不深覺榮幸拱手相讓就算了,還敢不賣,那全家十幾口命喪火海,就無非是,咎由自取而已。
葉太后并不在乎。
自薦子孫者,亦不在乎。
更有甚者,是即便他們稍稍在意,族中也找不出,白璧無瑕的子弟候選了。
趙珩放下茶杯。
他雖大部分時候都不贊同姬循雅的治國手段,但在這種時候,他不得不承認,姬將軍的先見之明。
他掃過眾人。
所見非俊秀的世家公子,而是一干依附在巨木上扭曲的蛀蟲。
只是,生了張漂亮的人皮。
趙珩偏頭,低聲對靜靜站著的韓霄源說了兩句話。
韓霄源領命,悄然退下。
明岑不擅詩書,本就沒少受這些自命不凡的貴胄公子們排斥,他將這些話憋了許久,說出來后終于痛快了不少。
旋即是淡淡的空虛和寂寥,隨口問道:“公子,不學無術同草菅人命相比,哪個更該殺?”
趙珩微微一笑,“自然是草菅人命。”
明岑也笑,笑容中卻有幾分悵然,“英雄所見相同。”
要是他家中長輩也這么想便好了。
他對這始終安靜聽自己說話,既不反駁,也不斥責自己的陌生公子好感巨增,道:“公子貴姓?”
他說了這么多竟忘了問面前人姓甚名誰,若是與其他人也交好,將他說的話傳到諸公子耳中,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就想看看這些虛偽矯飾的公子臉上露出怒氣沖沖,又礙于身份不能發怒,只得生生忍著,不與他計較的表情。
憋得白凈的臉鐵青,不像人,像妖怪。
趙珩思量一息,“免貴,姓趙。”
“啊!”明岑驚嘆一聲,“你是,你是……皇室啊。”
趙珩方才還以為明岑猜到了他的身份,但看著明岑清澈的眼眸只覺自己多慮。
“是。”趙珩答道。
明岑突然出聲,吸引了眾人的注意。
正高談闊論的幾位公子看了眼明岑,眼中劃過一絲不屑之色,連帶著看趙珩的目光都多了些鄙夷。
和明岑這個廢物混在一起的,能是什么人?
明岑納悶道:“那你與陛下豈非很親近?你這樣的身份,也能來詩會嗎?”
趙珩笑瞇瞇道:“是很親近。”他垂眼,眸中若有點熔金般的光華閃爍,“我對諸位公子都有些好奇,便來看看。”
明岑湊近了點,欠兮兮地問:“感覺如何?”
“能與明公子為友,”他含笑著說,“不虛此行。”
這話旁人說來大抵會顯得十分虛偽,可自這位趙郎君口中說出,卻顯得很是真摯。
或許是他話音中的笑意太過好聽,明岑竟有幾分赧然,忙端起茶杯掩飾。
一直在眾公子間的青年人向二人來的方向看去。
眾人多相識者圍在一處,隱隱分為四邊,邊飲酒喝茶,邊對詩談天,好不暢意。
唯有趙珩和明岑坐在個邊角,無人理會,看上去有些可憐。
那青年公子靜默片刻,越眾而出,向兩人的方向走來。
有公子愣了下,喚道:“疏雨要去哪?”
“李公子?”
被喚作疏雨的公子笑道:“諸君自便,不必理會在下。”
趙珩低聲問:“他是誰?”
明岑震驚地看著趙珩,“你怎么誰都不認識?”
趙珩自若地回答,“剛從地下回京,明公子見笑。”
明岑以為趙珩將地方說成了地下,見他如此不同文墨,恨不得將趙珩引為知音,回答:“他就是九江王世子李……”
話音猛地頓住。
這位九江王世子已在二人五步之內。
連明岑這般混不吝的性格都在九江王世子面前住了口。
并非因他身份不凡,而是——趙珩對上他的臉。
日光與水閣內用以照亮的明珠珠光一道灑上人面。
這是一副,難以用語言形容的容貌。
美則美矣,卻全無鋒芒。
像是此刻水閣中光澤溫潤的明珠,亦或者,池內盛放,只需要一只手便能折斷的夜舒荷。
這是一種,不會給人任何壓力的美麗。
仿佛觸手可及,就更令人可能沉溺其中。
他朝二人見了平輩禮,“明公子,”唇角笑意明燦,他笑起來更添風姿,晃得人頭暈目眩,“在下李默,不知這位公子是?”
這位李公子大約沒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方才面對諸人皆不以為意的明岑也回了個禮。
趙珩笑道:“鄙姓趙。”
李默頷首,“趙公子。”
李默含笑著問:“在下有些頭暈,不知趙公子與明公子可愿意陪我出去吹吹風?”
明岑很想問吹什么風,這地兒的風還不夠你吹嗎?
但轉念一想陪李默出去能正大光明地離開,他爹問他,他也能找個好藉口,遂答應得迅速,“自然愿意。”
李默清亮的眼睛注視著趙珩,“趙公子意下如何?”
趙珩也笑,“自無不可。”
三人居然當真結伴出去,眾公子面露不解。
有人輕嗤一聲,心道李疏雨失心瘋了嗎?竟和明家那紈绔湊在一起。
果然剛踏出水閣,明岑便立刻道:“我身體不適,趙公子,李世子,我便先走了。”
語畢又戀戀不舍地看了眼趙珩,在他身邊能碰到個胸無點墨的人多不容易,“待公子有閑,不知能否與公子再會?”
趙珩笑,“明公子,你我之間有的是再會的時機。”
明岑把這話當成了保證,回以滿足一笑,見禮離去。
但踏出宮門時他猛地反應過來,這位趙公子怎么知道他們有的是再會的時機?
想不明白,就搖搖頭,不再想了。
此刻,宮中。
倆人行步不疾不徐。
雖一語不發,卻不覺尷尬,好似認識多年的老友般怡然。
遠離水閣,李默停住腳步。
趙珩腳步亦頓住。
李默垂首,畢恭畢敬地向帝王見了一禮,“臣膽大妄為,竟敢在陛下面前舉止放肆,請陛下降罪。”
趙珩唇邊的笑意真切了幾分,“朕未挑明身份,豈是卿的過錯?況且卿無失禮之處,起來吧。”
在場諸人皆無官職,或者說,官職還未高到能夠面圣。
無論誰家,都絕不可能拿出自家身居高位有實爵的子弟來給皇帝填充后宮,況且前途未明,自然都揀選著沒有官位,卻生得極其好看的孩子。
故而趙珩看見的人,無論品行如何,樣貌卻都是一等一的好。
可謂金玉其外。
李默起身,跟在皇帝兩步之遙的身后。
“陛下。”李默道。
趙珩微微偏頭,“卿且說。”
李默似乎不敢直視趙珩的目光,他垂首,靜默了片刻,才道:“陛下,臣聽聞,陛下今日舉辦詩會,是想從中擇優者為后?”
趙珩不動聲色,“不過風聞而已。”
不否認,亦不承認。
李默與在場諸公子皆不同,氣韻純然若荷,雖位高,卻不咄咄逼人。
李默靜靜地跟在趙珩身后。
許久后,趙珩才聽到身后再度響起李默很輕的聲音,“或許空穴來風,并非無因。”
趙珩轉頭,笑道:“李卿,你在揣摩圣心啊?”
話音未落,李默恭順地跪下,“臣不敢。”
帝王目光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李默。
李默便跪地仰頭,順從地讓趙珩看。
他姿態恭謹,更給這張柔和美麗的面容添了些說不出的動人風姿。
“臣只是想問,陛下覺得,臣如何?”
他那雙靜美到了極致的眼睛微垂,令趙珩覺得,對方在看他,卻又恭敬得不敢直視天顏。
“臣蒲柳之姿,不敢妄圖后位。”李默輕聲道:“只要能旦夕服侍在陛下左右,臣雖死無憾。”
趙珩往后退了兩步。
這話是能隨便說的嗎?!
第093章 第九十三章
趙珩第一反應是迅速轉頭, 環顧四周。
見四下開闊,無蔭蔽草木,也無能遮擋人身的宮室后他才稍稍舒了口氣。
而后趙珩動作猛地頓住。
朕在怕什么?
怕姬循雅不知何時神出鬼沒地出現在他身后嗎?
趙珩忍不住在心中冷嗤一聲, 笑話, 朕豈是那等懼內膽小之輩!
就算姬循雅真在, 又能如何——況且,除非姬將軍新通了上天遁地之法,否則決計不可能出現在他二人面前。
九江王世子似也注意到了趙珩不同尋常的舉止,卻一動不動,依舊恭順地跪著。
趙珩轉頭,見李世子跪得腰背秀直, 儀態端雅, 若亭亭修竹,并沒有因帝王心思不在自己身上而松懈。
趙珩笑道:“世子美意,朕若拒絕,倒顯得不解風情。”
李默心中毫無喜悅,他靜候趙珩下文。
“但朕與世子不過一面之緣,”趙珩笑吟吟道:“只互通名姓而已, 便要定下一生大事,未免太過草率了。”
清風輕垂,李默散落身后的長發隨風微顫。
灑在素色的衣袍上, 有如一道墨痕。
李默這個人的氣韻實在太靜, 像極了水墨圓融的畫中人,黑白交匯,難分底色。
趙珩收回目光。
“世子請起, 地上涼。”
李默垂首,“多謝陛下關懷。”
趙珩聞言差點又轉頭。
李默神色如常地起身, 細看卻能覺察到他神情中的失落。
趙珩客氣地虛扶了下。
李默也知曉分寸,很小心地不敢與皇帝相貼,“謝陛下。”話音委頓,靜默幾息,又猶豫著開口,“臣自知不該開口,但見到陛下高興得有些忘乎所以……”話鋒一轉,“陛下,在場諸人中,便無一人,稍得圣心嗎?”
趙珩抽手,笑著道:“朕覺得,明小公子恣意無拘,很是有趣。”
剛踏出宮門,快快樂樂翻身上馬欲去打馬球的明小公子打個噴嚏:“嗯?”他拿手帕揉了揉鼻子。
李默聞言眸光有些黯然,“明公子的確是萬里挑一的好性子。”
明岑又狠狠打了個噴嚏。
也就李默能面不改色地說明岑是好性子了。
若被在場諸公子中任何一個知道了,恐怕都忍不住在心中大罵李默在皇帝面前虛偽矯飾。
偏偏李默說得無比自然,不見半點違心。
語畢,君臣二人再無二話。
趙珩慢悠悠地往前走,李默靜靜地在他身后跟著。
若是其他陌生人緊隨趙珩身后,皇帝難免防備,只是李默看起來實在太無害了,讓他生不出一點戒備之心。
趙珩動作幅度很輕地皺了皺眉。
這于他而言,可算不得好事。
片刻后,李默輕聲道:“琬南明氏與太后早年不睦,若是明公子,陛下在太后面前或許多有為難。”
趙珩揚唇。
李默拐彎抹角地說明岑不合適,卻絕口不提明岑的缺點。
以退為進,姿態謙恭柔順。
且樣貌家世都無可挑剔。
比之被趙珩委以重任的崔撫仙,無官無職的李默,的確是最好的立后人選。
這個于皇帝而言可謂無缺的美人方才還跪在地上,說自己不要名分,只要能侍君,就心滿意足。
尋常人連夢都不敢做的如此圓滿。
趙珩眉眼彎彎,含笑的眼睛望向李默,“以世子的伶俐,想來必得太后滿意。”
李默恭敬地垂首,:“陛下謬贊。”
語調輕柔得像一陣春風。
趙珩越看李默越覺得有意思。
如果說姬循雅是個披著漂亮人皮的惡鬼,滿身森森戾氣,這位李世子就與之截然相反,恬靜得簡直生出了幾分仙姿。
可這是人間。
人間怎么會有仙人?
李默一直微微垂眼,觸目所及唯有帝王線條分明的下頜。
他生得薄唇,這樣的唇形讓皇帝看起來本該分外薄幸,然而他太愛笑了,唇瓣上揚,看起來豐潤了不少,便顯得沒那么疏離。
李默移開視線。
他緩緩開口,“有滿殿珠玉在前,臣不敢自夸。只是,論及性情,似乎臣更適于內廷。”
不止性情,還有李默的為人、樣貌、聲名、家世。
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人選。
話音未落,李默肌膚便覺一暖。
帝王二指曲起,抬起他的下頜。
李默沒料到趙珩的動作,清亮的眼眸有一瞬受驚般的圓睜。
驚愕、茫然,又隱隱流露出了些無措,卻礙于君臣身份之別不敢躲開。
他眼眸太清澈無害,簡直像一頭幼鹿。
趙珩漫不經心地打量著他,好像面前不是芝蘭玉樹般的世家子,而是一件唾手可得的器物。
李默無法低頭,被迫保持著這個姿勢。
直到此刻,他第一次注意到,皇帝的眼睛并非純黑。
熠熠日光下,帝王的眼眸涌動著一層熔金般的光彩。
于是李默也仿佛感受到了被熔金灼傷的燙,他無聲地深吸了一口氣,強忍著顫栗的欲望。
以前的皇帝,也是這樣嗎?李默愕然地想。
“李卿。”皇帝含笑的聲音在他面前響起。
李默悚然,忙收斂心神,“陛下。”
趙珩笑道:“朕若迎娶李卿,九江王會對朕鼎力相助嗎?”
趙珩問的隨意,內容卻尖刻至極。
李默一愣,旋即竟覺得脖頸處不可抑制地發冷。
被帝王注視著的暖意頃刻間煙消云散。
但也不過瞬息,他便畢恭畢敬地回答,“臣與臣父忠心天地可鑒,無論陛下娶臣與否,臣與臣父都對陛下忠心耿耿,雖死未悔。”
趙珩松手。
熱源倏然消失。
溫暖轉瞬即逝,比兩人未相貼時更冷。
趙珩道:“時辰不早,世子自行可出宮了。”
“是。”
趙珩轉身。
李默突然開口,“陛下。”
趙珩偏頭,見李默站在原地,肌膚潔凈,籠著層柔和清透的光。
“不知日后,臣還可以入宮嗎?”他低聲詢問。
趙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九江王世子,若有要事,自然可以奏請入宮。”
于是李默笑,笑容滿足,“是,臣明白了。”
……
離開瓊池后,趙珩先去了御書房。
他一面看文書,一面在想李默。
李默,九江王世子。
只要九江王不謀反大昭沒亡國李默沒身死,他就必然承襲王位。
是做一遠在京城千里之外的實權王爺好,還是做個事事受限,日后史書或將其描述成禍國妖物的皇后好?
答案不言自明。
以李默的身份,會對后位如此熱絡,未免太不可思議了。
縱然李世子表現得心甘情愿非君不嫁,趙珩仍覺得萬分古怪。
連九江王的王位于李默而言都不足為重,要么,李默瘋了,要么,他想得到比王位更好,更權勢滔天的位置。
至于李世子對他一見鐘情芳心暗許,為了皇帝連王位都不要了這個可能,趙珩只想想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絕無這種可能。
趙珩批復文書。
正批著,聽外面道:“陛下,周大人來了。”
“傳他進來。”
不多時,一道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陛下。”他見禮。
趙珩嗯了聲,頭也不抬,揚手示意周截云坐到自己對面。
周大人不期皇帝待他如此禮遇,饒是腦子出乎常人,也猶豫了兩秒。
只有兩秒。
他就跪坐到了趙珩面前的位置。
奏折中的事務并不十分緊急,趙珩邊看邊聽周截云說話。
輕呂衛的組建日成規模,其中諸人皆由周截云挑選,再送到皇帝面前。
“……還有一事,”話鋒一轉,周截云道:“陛下,誠郡王與安王想將兩位世子送到輕呂衛中,臣不敢做主,請陛下決斷。”
依周截云的意思是,要兩個連刀都拿不動的小世子來做什么?
輕呂衛是保護陛下的,總不能再派人保護兩位小世子,非但于上無益,更平添掣肘。
他本想一口回絕,但在副統領的恨不得抱著他大腿哭的勸告下,終于借著來宮中陳事,將此一道秉明。
趙珩驚奇道:“周卿還有這個心思。”
若是旁人這時候定然謙虛兩句,周截云一板一眼道:“回陛下,臣未想到,臣本欲回絕兩位王爺,是副統領盛承業告訴臣要向陛下奏明。”
趙珩險沒笑出來。
他抬手按了按抻起的唇角,決定還是給自己新選的統領大人留些面子。
“好,好。”趙珩忍笑,“卿與盛卿皆好,赤誠待朕,可謂群臣表率。”
周截云茫然地眨眼。
顯然不太懂皇帝在笑什么。
“此事你不必再管。”趙珩道。
周截云得罪人的事做得太多,此事還是由他親自回復誠王和安王更為妥當。
其實就先例而言,為帝王持刀者,必須在皇室中選。
但現下與昔年不同,一則眾宗親羸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別說持刀站在趙珩身邊,就算端個茶杯讓他們站一日都能累得他們去了半條命,就如周截云所想,非但不能保護皇帝,還會給輕呂衛造成諸多滿麻煩,二則,皇帝與宗室關系算不得融洽,宗親貴胄們的忠心,未必如這些靜心挑選的侍衛。
“是。”
周截云行事雖不如其他眾臣靈敏,不知變通,一板一眼,但其對皇帝的命令絕對執行,不問緣由,沒有異議。
這就是他最大的好處。
趙珩又翻過一本奏疏,忽地想到了什么,“若不日后,朕想讓卿全權重組禁軍,卿當如何?”
于武將而言長得有些罕見的睫毛開闔,他不解地向上望去,“陛下所令,臣自然要領命。”
重組禁軍,必會對靖平軍造成沖擊。
于姬循雅而言,任何敢觸及他權勢者,皆罪該萬死。
而今姬氏權傾朝野,難道周截云就沒有半分顧慮?
趙珩放下奏疏。
帝王眼眸沉沉地看著周截云,語氣辨不出喜怒,卻道:“周卿,你不怕死嗎?”
話音中失去了往日的笑意,低沉,又威勢十足。
周截云頓了一秒才垂首。
卻又不曾完全低下,他依然可以看清皇帝的眼睛。
這雙眼眸中情緒涌動,他看不懂緣故,亦無心分辨。
輕呂衛是保衛帝王的甲胄,是帝王,最后一把刀。
他只需要做一把沉默寡言,對主人忠心無二的鋒刃。
臣子反問:“陛下會讓臣死嗎?”
膽大妄為,只是將這話說出口的人根本沒意識到,這于帝王而言是大不敬。
靜默。
立在簾櫳外的宮人神色惶恐。
“滴答。”
是宮漏流水的鳴聲。
宮人不由得一驚,慌亂地低下頭,不敢窺伺內書房。
不料下一刻,內里卻傳出帝王暢意至極的笑聲。
“周卿啊,可惜,”趙珩的聲音中猶帶笑意,“可惜!”
周截云不解地詢問,“陛下,臣不明白,陛下在可惜什么?”
下一刻,他與帝王對視。
周截云倏然怔住。
他看見了一雙正在熊熊燃燒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間,周截云仿佛聽到了戰場上鳴金鋒利而悠長的聲響。
皇帝的目光太過熾熱,燒得他血都覺得滾燙。
“可惜你晚生了幾年。”
可你晚生了幾百年。
若你與朕同在一世,功臣閣上,未必無卿一張丹青像!
周截云不明白這有什么可惜。
他思量一息,“陛下,臣不覺得可惜,臣若早生幾年,當在先君時為官,”至于先君干成了什么鬼樣子朝野有目共睹,周截云不覺得在先帝朝為官能比在趙珩手下更官更好,“臣本罪臣之親,陛下不計前嫌啟用臣,臣深為感激。”
武將仰面看向帝王,認真地說:“若早生幾年,才是臣的憾事。”
趙珩不料周截云也有這么會說話的時候,愣了一秒,旋即笑得愈發開懷。
周截云不解地看著趙珩大笑,笑得面頰都微微泛紅,好似白玉生暈。
周截云以為皇帝在笑話他,莫名地有些急了,“陛下,臣所言字子句句皆出于真心。”
趙珩笑道:“朕不覺得卿說假意,朕只是,”話未說完,笑得太久嗓子生疼,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見周截云眼巴巴地看著他,“很高興。”
……
入夜后。
因姬循雅一份文書寫的不明不白,趙珩“不得已”去神衛司尋他。
剛一踏入書房,趙珩就聞到了一股很奇怪但熟悉的味道。
趙珩心中篤定,是燒東西的味道。
這次是竹簡。
趙珩甫一踏入內室,但見姬將軍百般留戀地在竹簡上撫摸不去,而后垂眼,仔仔細細地看過竹簡上的內容,啟唇默念了數遍后,就直接將竹簡扔進炭盆中。
“啪。”
火光四濺。
趙珩腳步一頓,難得積攢的溫情脈脈頓時一掃而空。
姬循雅怎么這樣愛玩火。
皇帝含笑道:“你書房中放了不知多少文書奏折,極易引燃,若因此燒了神衛司,牽連其他殿宇,修繕的費用你來出。”
姬循雅抬眸,淡淡地明知故問,“國庫空虛?”
趙珩冷嗤了聲,“姬將軍此言差矣,國庫什么時候有錢過。”
“既然沒錢,陛下就該開源節流,”姬循雅平靜地說:“立后靡費巨大,還是日后再說吧。”
火光明明滅滅,落在人面上晦暗不清。
趙珩生生被他氣笑了。
聽見他笑,姬循雅終于抬頭,“陛下心情不錯?”
趙珩看著姬將軍。
后者清麗出塵的面容上似有一層冷意籠罩,是烈焰也化不開的陰寒。
“嗯,”不知為何,他很難對姬循雅真正生氣,“美人在側,朕的心情自然好。”他哄道。
姬循雅深以為意地點頭,慢慢道:“九江王好色人盡皆知,迎娶的王妃有曲北第一美人之稱。臣先前因公事見過九江王,雖已不惑之年,仍豐神俊朗。”
他盯著趙珩,“有這樣的父母,其子容貌定然遠超常人,難怪陛下看見李默高興。”
第094章 第九十四章
姬循雅冷著一張臉, 幽幽火光下默然不語,鬼氣四溢。
趙珩強忍著去摸他下巴的欲望。
趙珩笑瞇瞇道:“九江王世子的確樣貌過人,一雙眼睛尤其漂亮, ”他去看跪坐得端雅的姬循雅, “顧盼生輝。”
姬循雅面色不改, 卻聽他手中的竹節發出咔地一聲脆響。
趙珩目光游移,正落在燃得并不十分旺的火盆上。
他繼續道:“且性格柔順,知禮數,懂進退。”
“啪!”
被姬循雅掰成兩片的竹節遭他投入火中。
火光纏繞竹節,蜿蜒而上。
趙珩仿佛才看見姬循雅在燒東西,湊近兩步, 故作疑惑道:“你燒什么呢?”
姬循雅彎唇, 朝帝王露出一個最進退有度,可稱謙恭的微笑,“燒紙錢。”
趙珩笑,“還不急。”
他見好就收,俯身在姬循雅冰涼的唇上貼了一下,“你我百年之后共葬, 定有后代帝王祭祀,不必自己預備貢品。”邊親,邊順手拿起桌案上剩下的竹簡。
姬循雅仰面與皇帝親了下。
正要繼續, 余光正瞥見趙珩偷偷摸摸但動作利落地順走一節竹簡。
“陛下。”他陰陰測測地開口。
趙珩訕然一笑, 把竹簡從袖中抖出來。
但見其上清晰地篆刻了年月,趙珩手中的這節正寫著:帝與李默對談。
竹簡由刻刀鐫刻,筆鋒本已極利, 又因持刀人太過用力,李默這兩個字刻得龍飛鳳舞, 筆勢橫飛,利若刀裁。
趙珩一看是這玩意,面上裝出來的赧然全消。
“好啊,”趙珩揚了揚竹簡,“窺伺圣駕,這可是大罪。”
姬循雅面不改色道:“臣是在為陛下撰寫起居注。”
趙珩哼笑一聲。
他隨手一扔,卻忽地向前一傾,沒骨頭般地倒向姬循雅。
姬循雅伸手攬住他。
“景宣對朕的私事這么感興趣,不若莫要再做將軍了,”趙珩彎眼,“且在朕身邊做個長史如何?正好了了你的夙愿。”
折騰了半日,趙珩發冠有些松垮,長發散了他滿背,姬循雅撈起一縷把玩,一面捋一面道:“陛下身邊不是有周截云了嗎?三步之內,不知要置臣于何地。”
前有崔平寧,后有周截云。
不對,不對,不止這些人。
趙珩身邊為何總有那么多人!
他垂著眼,姿態看起來很乖順。
像一頭,狀若假寐的狼。
趙珩逗他,“他站左,你站右,如……唔!”
被啃得滿口血腥——姬循雅的血,他的血,濃烈地混在一處。
不分彼此。
待掙開后,趙珩疼得嘶嘶吸氣,險些抬腿給姬循雅一腳。
姬循雅道:“邊地有異常。”
趙珩精神一震,立刻被姬循雅按住膝蓋壓了下去。
他顧不得嘴疼,坐直正色道:“怎么了?”
姬循雅又將人攬進懷里,趙珩滿心正事,自然不會再掙扎,一動不動地任他抱著。
姬循雅把下頜往趙珩頸窩中一抵,“朝中有人里通外族,走私鹽鐵和茶,怪不得邊地賊匪屢剿不止,運往當地的輜重十次有九次被劫,”他語調溫柔,不像在談正事,卻輕如情人間私密的耳語,“原來是在毓京有靠山。”
朝廷將甲胄武器和鹽茶走官路運往當地,本是給當地駐軍的補給,卻屢屢被賊匪所劫。
官兵屢剿不止,剿匪的軍資消耗,既要朝廷出五成,又要當地百姓攤派五成。
軍匪勾結。
于是賊匪愈剿愈多。
剿匪的消耗索取,也越來越多。
軍資武器再通過沙匪出面賣給異族,更是獲利巨大。
軍餉盡支取于國庫和百姓,卻盡數入涉事官員的私庫。
將手指插入趙珩的長發,姬循雅慢慢地摸著,“陛下,這樣靡費下去,大昭居然還沒亡國,可見底蘊深厚,”話音愈發纏綿,“您該高興啊。”
趙珩平靜地說:“你把我氣死了,你就沒陛下了。”
“別生氣,”姬循雅安撫般地貼了貼他的臉,“我三個月前得到消息,已處置妥當。賊首絞死,頭顱懸掛城門以做警示,又殺了當地將軍,換了信得過的人理事。但到底不治本,朝中這些巨蠹,您打算什么時候處置?”
“往來賬目呢?”趙珩被他弄得很癢,忍不住往旁邊躲了躲。
又被姬循雅按住。
“嗯,被燒了一些,還有一些封存后已運往京中,估計不日,就要到了。”姬循雅柔聲說。
筆挺的鼻蹭了蹭趙珩的頸窩,“陛下,臣是不是很有用?”
趙珩看見他惺惺作態裝得乖巧模樣既毛骨悚然,可又克制不住自己,覺得很是受用。
趙珩順手摸了摸他的頭發,“卿乃國之股肱。”
若是軍報沒被姬循雅處理得密不透風,就更好了。
趙珩瞇眼,“邊地異族畏威而不懷德,只處置駐軍將軍,也不知長久之策。”
于他們而言,昭朝強盛富足,在這個王朝鼎盛時,他們當然要俯首稱臣,恨不得爭著為奴為犬,然而當這個強大的王朝開始衰落,則——爭相撕咬,要從中扯下一大塊肉!
“侵擾頻頻,非要大軍壓境,掃平夷軍,”趙珩道:“才能換得邊地長久太平。”
姬循雅輕輕嗯了一聲。
“若朕親自領兵。”
帝王烏金的眼眸中閃過一縷暗。
姬循雅微微抬頭。
兩人沒有對視,趙珩卻感覺得到姬循雅在看他。
透過柔長的發絲,姬循雅冷黑的眼睛若隱若現,比往常更像個幽怨的鬼。
“然后待陛下得勝歸來,兵臨城下,就逼臣這個亂臣賊子自盡以謝天下。”
趙珩聞言大笑。
不承認,亦不否認。
他偏頭,給了姬循雅一個吻。
“景宣,好多疑呀。”
一吻畢。
趙珩毫不猶豫地抽身。
腰間手臂陡然施力,生生將他拉回懷中。
姬循雅在他耳邊道:“九江王世子身份不低,卻情愿侍奉陛下,其背后必有大謀,陛下小心。”
趙珩摸了摸他的臉,反問道:“將軍權傾天下,不也想入主中宮?”
姬循雅霍地抬眼,“陛下拿我同他比?”
“玩笑玩笑。”趙珩又親了他一下,“他想從朕身上得到一些東西。”他微笑,“是什么呢?”
姬循雅淡淡地回答:“皇位。”
趁姬循雅不備,趙珩倏然往下一滑,躺倒在姬循雅膝上。
他伸手勾了縷姬將軍的頭發,嗔道:“哎呀,將軍好不解風情,怎么不能是朕?”
趙珩剔透的眼中倒映著姬循雅含笑的臉。
姬循雅線條冷冽鋒利的唇上揚。
一點森白從唇角溢出,陰冷若刀刃。
“那臣現在去殺了他。”姬循雅柔聲說,寒光粼粼的眼睛直直地望向趙珩,“陛下不會心疼吧?”
……
從那日趙珩允許九江王世子有事可請旨入宮后,李默就常來。
李世子不能說無事,九江也有公務要處理,九江王亦忠心耿耿地上書,說其封地也在推行陛下之新政。
那些并不算晦澀的法典與政令文書姐被李默帶入宮中,請教陛下其中自己不通的地方。
韓霄源同何謹等都有幾分驚訝,因為——陛下竟沒嫌棄頻頻入宮的李世子煩。
平心而論,趙珩的確不覺得李默擾人。
李世子聰慧,再復雜棘手的事情都一點即透,卻又不顯得過分聰明,在趙珩說話時只拿一雙好看的眼睛靜靜地,崇敬地望著他。
趙珩第一次被李默這樣看著的時候難免感嘆了下,若放在他十六歲時,碰到這么個敬重他,信賴他,滿眼都是他的大美人,尾巴都足夠翹到天上去。
李默話不多,氣韻更安靜。
如同溶入河流中的一滴雨,不著痕跡。
趙珩看奏折,未明說讓他離開時李默便沉默地跪坐在旁側,讀自己帶來的文書。
皇帝余光隨意一瞥,正看見一尊瑩瑩若玉的人。
李默察覺到帝王在看他,起先沒有動。
但趙珩沒有移開的意思,他便微微垂首,任由皇帝看。
耳垂卻悄然泛紅了。
趙珩移開視線。
李默在書房中像個漂亮的擺件,刻意隱去自己的存在,一點也不煩人。
仿佛滿意于李默的知情識趣,皇帝默許了他的存在。
待有朝臣拜見,李默就自然地離開。
崔撫仙連續八天都碰見李默從御書房出來。
待恩科之事同皇帝確認完后,崔撫仙欲言又止。
趙珩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想說什么,一把伸手虛虛擋住了自己耳朵。
他笑吟吟地看著崔撫仙,“崔卿可還有公事?”
崔撫仙無聲地嘆了口氣,“臣無公事。”
他這幅糾結的模樣看得趙珩頗覺好笑。
崔撫仙萬事都好,就這個性子實在太黏糊了,頗像他先前用過的一道小茶點,軟軟的,口味甜膩,還特別粘牙。
趙珩道:“崔卿。”
崔撫仙聽他喚得認真,神色一斂,“陛下。”
趙珩笑道:“朕讓太醫院給你兩幅安神靜心的方子,你說好不好?”
崔撫仙不想趙珩如此不著調,更想嘆氣了,他無奈道:“陛下,臣受之有愧,不敢領受君上厚恩。”
趙珩盯著他笑而不語。
脈脈含笑的一雙眼,多情太過,其中漾著百般繾綣。
結果自然是崔大人再次落了下風,道完公務,快步告辭。
趙珩目光游移,落到一冊與眾不同的文書上,面上笑意全無。
那是他讓韓霄源查出的結果。
如明岑所說,一字不假。
甚至諸人行事之惡劣,視國法民情如無物,遠不止明岑所言。
趙珩端茶,喝了一口,又不耐煩地擱下。
“何謹?”他喚道。
一個立在陰影處的內侍忙跑出來,“回陛下,何公公出宮了。”
趙珩道:“出宮?”
旋即仿佛想起了有自己讓何謹出宮這一樁事,神色稍霽,揚揚手。
內侍忙退下。
英王府。
趙郢以手撐頜,神情有幾分苦惱地看著面前的書信。
片刻后,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皇帝竟看上了李默。”似是自語,“九江王和王妃都生得好樣貌,李默簡在帝心,也不足為奇。”
話雖如此,表情仍有些郁悶。
而后他感慨道:“皇帝竟真喜歡男人。”
幕僚看著他的神情,小心道:“皇帝既與李默交好,那必然,會更觸怒姬循雅。”
趙郢聞言面上終于有了些笑意,“皇帝竟還妄圖重組禁軍,依本王看,姬循雅也算心慈手軟,皇帝行事已如此放縱,此刻不逼宮,又待何時?”
他隨手將信扔到茶爐中。
火苗倏地將雪白的紙張吞噬殆盡。
……
此刻,宮中。
趙珩并未重組禁軍,皇帝只是擴大了輕呂衛,而已。
隨著皇帝的動向,姬循雅對此表現出了一種少有的忍耐——如果拱衛毓京的靖平軍沒有增加的話,姬循雅待趙珩,簡直可謂寬容了。
軍士兵刃森森,在陽光下,寒光刺目。
崔撫仙與馮延年先后入宮,馮延年居后,見眼前一抹秀挺多朱紅,便喚了聲,“崔相。”
崔撫仙腳步頓住,轉身還未見到人,面上已露出笑,“馮大人。”
馮延年快步上前。
二人并行入宮。
馮延年道:“秋日天寒,崔相怎么沒多穿些?”
“是嗎?”崔撫仙仿佛有些疑惑,笑道:“我倒不覺得冷。況且陛下向來畏寒,才入秋御書房內便燃了炭籠,在里面待久了熱得人滿頭大汗,就更不必多穿了。”
崔撫仙溫和若秋水的眼睛含笑看向馮延年,關切地問:“馮大人很冷?”
馮延年道:“多謝崔相關懷,”他揚唇,“我雖是一文官,卻還不至弱不禁風。”
“耐寒些好,”崔撫仙溫聲說:“不經徹骨寒,哪來梅花香呢。”
馮延年微微垂首,“崔相所言極是。”
二人相視一笑,各自入官署。
外面日光雖還刺目,風卻已極涼。
趙珩上輩子從未用過錫奴,這一世身體不同以往,才初秋已覺得骨子里都發寒,乍然捧住宮人奉來的錫奴,被暖得一驚。
于是他就整日抱著。
趙珩喜歡黑色,錫奴的套子用得都是黑漆漆的貂毛,摸起來軟且暖。
姬循雅第一次看他抱錫奴,還以為他懷中揣了只黑貓。
眉眼秾麗的帝王神情有些倦倦,一身常服亦穿得一絲不茍,腰間玉飾琳瑯,懷中卻摟著個毛茸茸的玩意。
金尊玉貴得幾乎嬌矜的模樣。
姬循雅靜靜看了他半晌。
而后卻驀然笑了。
趙珩懶洋洋地抬眼,“笑什么?”
“笑你嬌貴。”姬循雅半跪在趙珩眼前,笑道:“臣甚少見到男子用這東西,”他伸手,趙珩以為姬循雅要拿他錫奴,忙懷里一塞。
傳國玉璽他都沒看得這么重!
俊美飛揚,又涼薄削刻。
這種鋒利的氣質被趙珩懷中的錫奴中和了不少,姬循雅越看越覺得趙珩很好。
好得萬中無一,毫無缺憾。
連平日里姬循雅最恨的狡猾此刻都顯得無害。
姬循雅看了他半天,喉結忽地劇烈地滾動了下。
姬循雅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就如同在和趙珩商議公事一般,“陛下,臣想親你。”
趙珩頭也不抬,“白日不可宣淫。”他忍不住提醒,“況且眼下是什么時候,”他輕笑了聲,“不知多少人以為朕與將軍斗得短兵相接呢。”
話音未落,忽聽外面有人輕聲道:“陛下。”
輕柔和煦,似春風沐面。
是,李默。
這段時日來,李世子從原本的入宮需請旨到可憑魚符入宮,再到,可以無詔直接在御書房外等候。
姬循雅目光一涼,望向趙珩時卻溫柔極了。
“阿珩。”他說,輕得只剩氣音。
趙珩一愣,扭頭正與姬循雅視線相撞。
黏膩的、緊密貼合的。
深陷其中,掙脫不得。
“我想親你。”
第095章 第九十五章
姬循雅的聲音溫柔太過, 溫柔得趙珩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他深深地望著姬循雅,本想忍著,手卻背叛了主人的意志, 貼上了后者的臉。
“你覺得朕吃這套?”他輕嗤了聲, “還是說, 在循雅心中,朕就是個會為美色所惑的昏君?”
姬循雅不答,只偏頭,以面頰輕輕蹭了下趙珩的手。
趙珩:“……”
他還真吃這套!
兩人皆久經沙場,五感遠比常人敏銳得多,雖隔著門, 卻仍聽得到李默與韓霄源說話的聲音。
韓霄源方才眼見著姬將軍氣勢洶洶的入內, 又見這溫和若水的九江王世子在門外恭候,嘴里都忍不住發苦,面上卻仍露出個笑臉,“國事繁忙,陛下剛還吩咐了先莫要讓人打攪,煩請世子等候片刻。”
趙珩既然說要李默來, 他不敢替皇帝讓李默先回去。
李默微微頷首,“我知道了。”
日光耀目,落在九江王世子潔凈的面頰上, 他神情淡靜, 看不出喜怒。
趙珩稍一凝神去聽,發間就覺得微微發疼。
姬循雅百般繾綣地摸著他的長發,面色還是溫和的, 眸中卻毫不掩飾不快。
“秋天日高,陛下就不怕曬壞了這位, ”發間長發不斷收攏,姬循雅不陰不陽地問:“玉人似的世子,嗯?”
明知李默心思并不純粹,姬循雅卻仍壓制不住對李默的滿腹厭惡——他對在趙珩身邊晃來晃去的人都無甚好感。
前有崔平寧伽檀太子,幸好,他們都死了。
重活一回,趙珩身邊居然又多了好些人!
一個,比一個該死。
姬循雅用了天大的克制,才沒將手按在腰間的刀上。
趙珩笑瞇瞇道:“人曬不化的,景宣多慮。”
姬循雅含笑道:“臣怕陛下心疼。”
趙珩傾身過去,在他唇上短暫一貼。
溫熱的觸感瞬間順著二人相接處傳來。
姬循雅抬眸,但見一雙明媚的眼。
眼尾彎彎,情義濃得簡直要溢出來。
趙珩輕笑著說,“朕只心疼你。”
騙子。
姬循雅冷靜地心道。
兩世為人,他若還相信趙珩的話,那可真是活該萬劫不復,死無全尸了。
但這不妨礙他心口陣陣發燙,燒得他小指受不住般地蜷縮了下。
姬循雅倏然起身。
趙珩以手撐頜,笑著看他。
姬循雅轉身而去。
趙珩見他不往門的方向走,挑了挑眉,“去哪?”
姬循雅繞進后面。
御書房以簾櫳隔開,前面是趙珩日常批閱公文接見臣子的地方,后面則放了近兩年的奏折并一些皇帝常看的書,雖不多,卻也擺了數個書架,分門別類放好,比尋常成年男子還高些。
堪堪遮住姬循雅的身形。
姬循雅順手拿出本刑律,朝趙珩道:“陛下不介意吧?”
趙珩有意逗他:“朕若說介意?”
姬循雅低頭,“臣自知貌不驚人,年歲漸長,性情亦不討人喜歡,陛下厭煩臣,也是理所應當。”
趙珩無言地瞅著這個“貌不驚人”且“年歲漸長”的臣子,而后,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隨你隨你隨你。”趙珩連聲道。
還不等姬循雅裝模作樣地謝恩,皇帝陛下霍然回頭,警告道:“以后不許這么說話。”
雖然他很喜歡看姬循雅做小伏低,但絕不包括眼前這種方式。
太嚇人了。
趙珩總覺得姬循雅說完后下一刻就要拔刀了,還要溫溫柔柔一笑,輕聲問:“既然陛下厭惡見臣,那臣就剜了陛下的眼睛,您說臣這個主意好不好?”
語畢,趙珩就道了聲,“誰在外面?”
李默精神一震,“回陛下,是臣,九江王世子李默。”
“過來吧。”
韓霄源躬身推開門。
李默大步進入御書房。
甫一進來,但見皇帝陛下穿得雖不太厚,懷中卻摟著個毛茸茸的錫奴,趙珩垂頭看奏疏,漆黑貂毛尖搔著他的下頜,愈發襯得肌膚潔白若有流光。
李默定定看了他片刻,感受到趙珩看過來的目光,才“恍然”回神,忙道:“陛下,臣失禮,請陛下降罪。”
趙珩失笑道:“這點小事世子也要讓朕罰你,未免太多禮了。”說著,略揚了揚下頜,示意李默坐下。
書架內,姬循雅不經意地抬頭望去。
皇帝眉眼鋒利,實在是最俊美逼人不過的樣貌,他面前的李默卻氣韻柔和,恍若春風拂面。
兩人的相貌氣質如天淵之別,卻因為都生得好樣貌而顯得分外和諧。
甚至隱隱能看出幾分互補。
手中刑律被他悄無聲息地捏皺一角。
什么多禮?
姬循雅冷漠地想,分明是做作。
姬循雅面無表情地低頭繼續看,沒什么心思,一目十行。
正殿內,李默小心地看著去趙珩。
他眸光清潤,被他看著,仿佛被一泓溫水漫過。
“陛下。”他開口。
趙珩抬頭,“何事?”
李默沉默許久,只靜靜地望著趙珩。
太久了,久到讓姬循雅心煩。
殺了他?
但馬上就被姬循雅否決。
趙珩會不高興。
可他的皇帝,為何總會為不重要的人和事不高興?
總有一日他要讓趙珩的喜怒,只能為他一人牽動。
再開口,李默的聲音已經啞了,“臣能見到陛下,便覺……便覺欣喜萬分,臣今日失禮太多次,請陛下處置。”
李默定然清楚此刻宮中緊繃的氛圍,外人看來,這就是姬循雅要與皇帝將兵戎相見,可他冒著風險還是來了。
趙珩搖搖頭,“關心則亂,世子不必如此。”
兩廂無言對視,頗有幾分“執手相看淚眼”之感。
姬循雅手上力道驀地一重。
再看時,那頁紙已被一把扯下。
“撕拉——”
驟然打破了書房中的凝滯連綿。
李默遭嚇了一跳,清亮的眼眸受驚地望向皇帝,“陛下?”
“是記錄朕起居注的長史,”趙珩道,而后陡地壓低了聲音,“乃朕之心腹,世子放心。”
手中紙張輕飄飄地滑落。
長史?
倘若此刻趙珩說里面的人是他的男寵,姬循雅都會比現在高興。
李默輕聲道:“多謝陛下告知。”
趙珩的坦白無疑是為了讓他安心,李默欣喜于皇帝拉近了與他的距離,柔聲關懷道:“臣見陛下面容憔悴,還請陛下萬要保重玉體。”
趙珩一貫曬不黑,只在常年行軍打仗時肌膚色澤看起來健康,自醒來后多居于深宮,面色的確比旁人白上不少。
但他向來生機勃勃,快死時方露出點行將就木的死氣,趙珩聞言差點攬鏡自照。
他,憔悴?
喜得皇帝陛下差點笑出聲來,他竟也有這般有心有肺的時候。
趙珩點點頭,低聲回答:“朕明白。”
說完,只輕輕嘆了口氣。
萬般愁緒,皆在其中。
而后他似猛地反應過來自己不該如此,面上憂愁一掃而空,強撐著對李默道;“近日來宮中的情勢你也看到了,李卿,你不該入宮的。”
李默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臣只想見陛下一面。”
他感覺得到,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是一種動容的,卻又震驚不解的目光。
李默喉頭滾動。
“陛下,您先前問臣,若您娶臣,九江王會不會為您所用,當日臣說……”
趙珩接口,“你說你們父子忠心天地可鑒,無論你入后宮與否,你們父子都對朕忠心耿耿。”
姬循雅已快忍到極致,聞言猛地轉頭。
李默算什么東西,他也敢對趙珩說這種話。
他也配對趙珩說這種話!
姬將軍眼底一片濃郁的血色,身上戾氣漸濃。
他一雙手遭自己捏得發青,依舊死死地抵在膝頭,生怕自己一時未克制住,沖出去將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殺了。
趙珩余光瞥向書架。
下一刻,手被一片溫熱籠罩。
竟是被李默緊緊攥住了手。
趙珩悚然一驚。
皇帝陛下肆無忌憚了多年,也終于明白了當年自己總和臣子們勾肩搭背執手對談時,錦衣侯為何總是一種一言難盡的神情。
太突然了!
“陛下,若臣今日說,無論您是否娶臣,臣與臣父都必為陛下所用,”一直恭順的,在帝王面前只會垂首的九江王世子終于敢抬頭直視天顏,“還有,九江之兵。”
他望著皇帝熔金般的眼睛,篤定地吐出這六個字。
話音很輕,卻有如驚雷落下。
果然!
趙珩心道。
皇帝仿佛驚嚇過度般地一震。
皇帝驚愕道:“你……”他想抽回手。
“陛下,”九江王世子難得流露出了幾分強勢,緊緊地攥著帝王的手腕,“臣字字句句屬實。”
溫熱的。
李默愕然地發現自己居然有心思想這種無足輕重的小事。
皇帝白得像雪魄,他以為這個人也是冰涼的。
不料,肌膚相貼處是暖的。
他看著趙珩。
看著對方因為驚愕而睜圓的眼睛。
許久后,皇帝才啞著嗓子道:“為何?”
短短一句話,似已抽干了他全身力氣。
“論公理,您是天子,是我大昭朝的皇帝,陛下,臣不忍見您為亂臣賊子折辱。”李默擲地有聲道。
他說得真摯,仿佛字字句句皆是真心。
“朕,朕知道了。”趙珩抽手。
熱源陡然消失。
李默頓了頓,旋即也將手平放在膝上。
皇帝神色極疲倦。
他眉目銳利,就更顯得這點倦意濃重。
好像丟盔卸甲后,到底露出了一點柔軟的,輕而易舉就能受傷的內里。
皇帝垂眸,黑長的睫毛輕顫了下。
動作很輕,很小。
李默心頭似被針刺,驀地癢疼。
“陛……”
趙珩打斷道:“李世子,你的心意朕明白了,”嗓音沙沙的,說得有些艱難,李默甚至聽到了他不堪重負般換氣的氣音,“容朕多加考慮。”
李默點頭,“茲事體大,臣明白陛下的顧慮。”
趙珩朝李默感激一笑。
李世子發現自己心尖又顫了下。
他甚至有點不敢再看皇帝。
明明是在以□□人,卻被對方不經意間的舉止蠱惑得神魂顛倒。
李默忽地有些明白姬循雅為何同趙珩糾纏不清了。
皇帝自小沒受過一日委屈,是金尊玉貴,眾星捧月般長大的,天之驕子的矜傲都融進了骨血里,便是現在多加收斂,擺出一個禮賢下士的姿態,那種不將任何人放在眼中的傲慢偶爾亦會在趙珩自己都沒注意的時候流露出來。
高高在上,目無下塵。
可這種人,卻愿意在自己面前,流露出不足為外人所見的脆弱神情。
做這個世間最尊貴之人的特例。
只想想,就足夠讓他心旌搖曳了。
李默見趙珩神情凄然,便決意再添一把火。
他不再安慰皇帝,只道:“陛下,臣去了。”
趙珩張了張嘴,似乎想挽留他,卻只道:“好。”
李默起身,快步離去。
他好像于心不忍,又回頭。
果然看見趙珩面色愈發凝重。
趙珩當然凝重,他已經感覺到姬將軍身上的森森鬼氣了。
看見李默回頭,趙珩簡直汗流浹背。
怎么還不走,留下來是等著和朕一起吃晚膳嗎?
李默低著頭,說:“陛下,臣方才還有一事沒秉明。”
趙珩絕望地閉眼,“卿說吧。”
烏黑的睫毛緊緊壓在肌膚上,輕輕顫抖。
讓帝王看起來,更流露出了中孤立無援的無助。
“于私情,臣更不忍陛下受辱。”李默說得很輕,但足以讓書房內所有人都聽見,一雙漂亮的眼睛專注地凝望著趙珩,“五年前的事,陛下或許已經忘了,但臣終身不能忘懷。”
語畢,鄭重見了一禮,轉身而去。
趙珩瞪大了雙眼。
你就走了!
你說完就走有沒有想過朕的死活!
趙珩目送書房門又一次被關上。
室外的陽光,被毫不猶豫地,截斷。
房間驟暗。
詭魅橫行。
“陛下。”那陰冷的男鬼在他耳畔柔聲喚道。
仿佛,要索命。
亦或者,索些別的。
第096章 第九十六章
吐息是冰冷的, 貼在后頸上的面頰肌膚是冰冷的。
姬循雅整個人都如同剛從墳墓中被挖出來一般,滿身森森冷氣。
唯有耳畔的低語,透露出了股被竭力壓制的、將要噴薄而出的滾燙。
如置身火海。
又如, 與寒冰傾身相擁。
趙珩不知自己該冷還是該熱, 只感覺到脊背出升起了陣詭異的戰栗。
姬循雅未像從前一般摟著他, 卻虛虛環著他的腰,似萬分繾綣地貼住趙珩的后背。
趙珩余光后瞥,但見衣袍迤邐,烏發委地,涼絲絲的吐息時不時撲到他頸上。
好一個,道法高深, 青天白日便能現身人世的厲鬼。
想, 用唇去探探這厲鬼,試試他周身所有,是不是皆涼得表里如一。
這個想法一出,趙珩忍不住喟嘆了聲。
和姬循雅在一起久了,連他都變得不正常了起來。
若方才太平盛世,趙珩恨不得日日君王不早朝, 奈何正事要緊。
他猛地轉頭。
二人皆是輪廓深邃,鼻梁高挺的好樣貌,趙珩乍然回首, 二人鼻尖堪堪擦過。
正與姬循雅對視。
觸目所及, 唯有雙幽暗又熾熱的眼睛。
見他轉頭,這雙眼睛中浮現出絲絲縷縷笑意,旋即眼睛的主人似乎意識到了什么, 眸光驟然冷厲。
色厲內荏。
趙珩心笑道。
不待姬循雅開口,趙珩先發制人, “將軍此舉何意?”
姬循雅不期趙珩這樣回答,不陰不陽地“嗯”了聲,一雙眼睛幽幽地盯著趙珩,似在反問陛下竟問臣何意。
趙珩毫不躲避,直直地與姬循雅對望,拿姬將軍素日里那種不動聲色又分外陰陽怪氣的語氣道:“李默本就在離間你我關系,今日他所作所為,亦是為了獲取朕的信任,讓朕與將軍離心離德,將軍卻因此遷怒于朕。”
他伸手一扯姬循雅垂落的長發,迫使對方低頭。
從趙珩的角度看,勉強算得上恭謙。
“景宣,我的景宣,”趙珩官話說得再好,不正經講時總帶著點北澄人特有軟和滯,甜膩得粘牙,俊美簡直成了孽的男人卻操著這口軟語,神情含著幾分委屈,“你不信朕?”
姬循雅呼吸一停。
趙珩感覺到那目光愈發利了,冷頃刻間不見蹤影,灼得人骨節都發燙。
趙珩喚他景宣時總愛用我的,朕的,姬循雅的名字是他那個有還不如沒有的爹所取,字為加冠后族中長輩賜,這兩個叫法都與趙珩無甚關系,景宣卻不同。
景與宣,無一字不好,那是趙珩親自挑的美謚。
他與姬循雅兵戈不休了許多年,在姬循雅兵敗身死后,他仍愿意親自為姬循雅定下謚號。
禮部的官員詢問該如何為姬循雅定謚,以禮部的意思,平謚便也算了,不用惡謚,乃是看在定國初年,懷柔待人的國策份上。
趙珩卻不要。
他一筆一筆地寫下姬循雅的謚號,在最后一筆寫成后,他甚至有幾分自得。
姬循雅不投降不稱臣不順從,“可你看,”趙珩不無得意地將自己寫好的字在崔平寧面前晃了晃,“他的后事,不還是落到了朕手中。”
崔平寧古怪地看著趙珩,回答:“陛下的字愈見風姿。”
趙珩吹了吹紙上未干的墨跡,突然道:“你說,若朕身死,燕君會給朕一個怎樣的謚號呢?”
崔平寧不答。
這樣不吉利的話錦衣侯不愿回答,況且,他也的確無法揣摩一個瘋子的想法。
趙珩突然想起此事,心中竟生出了幾分好奇。
他變本加厲,去貼姬循雅的額。
這是一個不摻雜任何情欲,純然的親密舉動。
簡直像在撒嬌。
“你不信朕,卻信李默,他三言兩語,卿便要興師問罪,”趙珩低語道:“景宣,你不能這樣狠心對我。”
回答他的是一只冰涼的手。
這只手卡住他的下頜,五指裹住了趙珩大半張臉。
緊密貼合,親昵無間。
姬循雅道:“我信你。”
沒有一丁點繭子的手指擦過趙珩的唇,涼、滑,不像人,反而像是傳說中深海里的妖物。
趙珩抬手要揮開姬循雅,一邊動作一邊道:“那卿現下是在作甚?”
“陛下說得很是,”另一只手緊緊攥住趙珩的手腕,五指收攏,將一截嶙峋的腕骨圈入掌心,沒用什么力氣,便將這只手壓到自己大腿上,“陛下是天子,金口玉言,說得話,無一句不對極了。”
隔著衣料,趙珩依然能感受到掌下起伏隆起的弧度。
武將的肌肉柔韌,在用勁時,又極堅硬。
像與一塊巨石相貼。
趙珩靜候下文。
果不其然,姬循雅的下一句是,“但臣不高興。”
趙珩笑著逗他:“卿不是三歲稚童,不高興的時候未免太多了。”
姬循雅瞇眼。
能屈能伸的皇帝陛下立刻繼續道:“可朕就喜歡卿這個脾氣秉性。”
用伽檀的話來說就是活得太好,要為自己一帆風順九五至尊但平平無奇的日子增加些波折。
伽檀所言甚是,榮獲陛下兩腳。
“他貼近與你說話,你不讓他滾開,他握你手,”姬循雅慢條斯理道,可語調越來越冷,說到后來,已透出了徹骨之寒,“你竟未將他的五指剁下來。”
聽他說得越來越離譜,趙珩無言半晌。
他見臣子不帶刀。
除非自己活膩了還和家里有血海深仇想捎帶九族一道升天,不然不會有能近帝王身三步之內的大臣敢行刺趙珩。
他頓了頓,干巴巴地說:“朕沒帶刀,朕下次掰斷他的手?”
姬循雅抬眼,凌厲的眼光驟然掃向皇帝。
“陛下竟想有下次?”
趙珩居然還想用手掰斷李默的五指!
李默憑什么?
趙珩:“……沒有。”
手指肆無忌憚地揉捏著這處柔軟的肌膚,姬循雅俯身,幾乎要貼上趙珩的唇,“陛下,臣厭煩李默看您的眼神。”
那種為帝王屈尊降貴似的親近而為之受寵若驚,心神蕩漾的眼神,他在許多人身上見過。
他們都那樣看著趙珩,熾熱的、仰慕的、信賴的……簡直讓姬循雅發瘋。
他想,將這些人的眼珠一顆一顆地挖出來,裝好,送到趙珩面前。
讓這些眼睛看著,他與趙珩是如何耳鬢廝磨,纏綿悱惻的。
趙珩再怎么近墨者黑也猜不到姬循雅此刻到底在想什么陰暗東西,趙珩想哄他,又覺得他生氣起來也好看,看得居然有些目不轉睛。
姬循雅生氣時是他最像活人的時候,眼底遭怒火燒得泛紅,一雙冷幽幽的眼睛發著亮,如同籠罩著一層堅冰的火焰。
多漂亮。
趙珩靜靜地看他,忽地湊過去。
姬循雅腦海中人間煉獄猛地一頓。
撲鼻而來的是,帝王身上暖甜的龍涎香。
趙珩貼得極盡,鼻息都撒在姬循雅臉上。
太熱了,熱得姬循雅神思不定,以至于那地獄圖景都搖搖欲墜。
趙珩好像第一次注意到似的,驚嘆道:“景宣,你眼睫生得好長。”
密且長,因為太黑了,隱隱洇出了點青暗的光。
姬循雅張口。
在姬氏那種鬼地方,舉世罕見的美貌反而徒增無數煩憂,讓姬循雅過早地看到沉淪于欲望中的人是多么丑態百出,令他作嘔。
可趙珩夸他,他只覺得頭暈乎乎的,像飲了蜜酒。
他故作平靜地問:“是嗎?”
于男人而言濃密纖長得過分的眼睫違背了主人的意愿輕輕地闔了下。
趙珩不語。
旋即,一個輕柔的吻落到姬循雅眼上。
柔軟而濕熱。
姬循雅沒有閉眼。
他一眼不眨地,靜靜地盯著趙珩的一舉一動。
他此刻正襟危坐,腰背筆直,無分毫曖昧糾葛之態。
若此刻有外人進來,都定然會以為是肆無忌憚的君王在輕薄自己端雅的臣子。
然而,趙珩卻感覺得到,握著他手腕的力度在收緊。
不斷收緊。
骨骼相撞,發出嘎吱的酸響。
趙珩以唇碰他的睫毛,輕笑道:“好刺人。”
呼吸吹到再敏感不過的眼珠上。
姬循雅手背上青筋驟然隆起。
此時此刻,他倒希望,被剜去雙目的人是自己。
刀鋒刺入身體的劇痛,總好過這若有若無,似近還遠的折磨。
趙珩看他額角青筋一跳一跳的,輕笑著問:“還生氣嗎?”
姬循雅不答。
他想說不生氣,又恐趙珩聞言立時抽身而去,可趙珩偏偏還含笑地望著他。
眸光溶溶,一切糾結的情緒在這雙眼睛中都無處遁形。
永遠都不說自己想要什么。
便壓抑著,自我折磨著。
趙珩看他忍耐,覺得這也是好神情。
可他到底沒那么狠心,吻就下滑,落到姬循雅唇上。
輕輕一點,他不提李默,只問:“燕君,若當日贏得人是君,君當為朕擬個什么謚號?”
又是這樣,淺嘗輒止。
喉結滾動了下,而后馬上被主人狠狠克制住。
“我不會讓你死。”姬循雅啞聲道。
一字一句,篤定非常。
不是拿來哄情人的戲言,亦不是帝王的許諾,而是,在陳述事實。
趙珩彎眼,很有幾分興味,“哦?”
姬景宣該不會不舍得給他一個好謚號吧?
下一刻,眼前景致驟然顛倒!
趙珩掙脫不得,已經學會了在姬景宣面前既來之則安之。
于是,縱得本就貪欲滔天的權臣愈發得寸進尺。
頭枕在姬循雅腿間,他的長發垂落,罩住懷中人的半身。
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姬循雅的手指下移,輕輕壓住趙珩的喉結。
“陛下,你好天真,”那聲音冷冰冰的,真如大權在握的帝王在面對自己昔日的仇敵,此刻的階下囚,“若你兵敗,我怎么會讓你那么輕松地就去死?”
冰冷的觸感隨著二人貼近的地方蔓延全身。
奇怪的是,冷意卻帶來了熱,冷熱交融,逼得人發顫。
“臣會將你鎖起來,”姬循雅柔聲低喃,似沉溺在美夢中,“陛下不是喜歡臣送你的玄鐵匕首嗎?臣就拿那東西為陛下鑄一條鏈子你說好不好?”手指輕擦,“就扣在這里。”
內里不要絨墊,趙珩若真成了階下囚,他才不會心軟,只拿玄鐵做鏈,任由鐵器將趙珩被囚后常年見不得光的肌膚磨出一圈圈紅痕。
病態的低語在耳邊纏綿不絕。
這不對,太不對了。
趙珩覺得自己應當表露出些厭煩或者恐懼,然而,他悲哀地發現,自己只感受到了興奮。
姬循雅所言未嘗不可,只是,被鎖住的人要換一換。
可不待趙珩為自家將軍的幻想添磚加瓦,姬循雅卻一下頓住。
他如初夢醒般地住口。
他不去看趙珩的眼睛,只道:“殿試臣替你去。”
語畢,居然要起身離開。
第097章 第九十七章
趙珩聞言神情有一瞬古怪。
若殿試時姬循雅代他出現, 既坐實了姬循雅的弄權之名,又將因皇帝取代考官成為學子名義上的老師一事,截斷士子對世家的依附, 與豪族交惡得徹底。
以姬循雅的心智, 不會想不明白。
趙珩眸光流轉, 若有所思。
姬循雅要抽身,趙珩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淺灰色的衣袖瞬間被拉扯得極直。
姬循雅偏頭看他,神情晦暗不明。
趙珩卻大咧咧地仰臉朝姬循雅笑。
“將軍。”趙珩笑吟吟地喚他。
袖子被攥在手中,隨著主人的動作輕輕搖晃。
他們皆是貪得無厭,得寸進尺之人, 以趙珩對姬循雅的了解, 姬循雅做了這許多事,應當向他要些什么。
無論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劍指天下的權勢,亦或者討一個輕柔的吻,姬循雅都該向他索取。
趙珩將姬循雅不要的原因歸結為,這一切他都唾手可得。
可姬循雅總該討要。
“陛下。”姬循雅開口。
趙珩笑問:“卿是不是忘了什么?”
姬循雅定定看他。
趙珩眨眼。
這種輕佻的小動作由他做起來總顯得格外好看, 不莊重,但極有生氣。
是個能長命百歲的活人樣子。
姬循雅就俯身,在他額角短暫地貼了下。
唇瓣冰冷, 同肌膚毫無縫隙地接觸, 如與寒冰相接。
趙珩眨眼的動作一頓。
不對,不對。
姬循雅會因為李默的幾句話借題發揮,此刻卻大度得反常。
趙珩一把按住姬循雅的后頸。
姬循雅霍地抬眼, 眼神沉沉地看向趙珩。
無論是他還是趙珩,都還未盡興。
將軍身上任何一處都涼得像冰, 趙珩嘖了聲,只覺自己不是擁住了一個人,而是一把化作人形的刀刃。
手掌再往下,脊背寬厚,肌肉隨著趙珩的觸碰隆起緊繃。
熾熱掩在堅冰下。
似,一觸即發。
掌心游走,一路到將軍腰間。
趙珩聽得見,姬循雅滯重的呼吸聲。
趙珩微微起身,親密地擁住姬循雅。
他不動,姬循雅亦不動。
趙珩這樣親密無間地和姬將軍貼著,發現姬循雅連心跳聲都很輕緩,若非二人離得極近,他甚至感受不到后者心口的起伏。
趙珩忽地道:“景宣,你讀過朕的起居注嗎?”
姬循雅沒有回答。
他在等待下文。
“你讀過。”趙珩篤定道。
姬循雅這才開口,“讀過如何,沒讀過又如何?”
當然讀過。
自他醒來后,凡是與太祖有關文史書冊,無論是正史,亦或者風聞,他皆仔仔細細地看過上面每一個字。
看趙珩問鼎中原,看趙珩成為天下之主,看他親手親手奠定一個天平盛世,看他成為名篆史冊,流芳百世的明君英主。
看他與那些驚艷才絕的臣子友人的軼事美談,看他珍愛亡妻,厚待與皇后所生的太子。
他從史書中看完了趙珩的一生。
那些輝煌燦爛的,與他無關的一生。
趙珩聞言輕笑了聲。
他與他親密無間,趙珩沒骨頭似地依附在姬循雅懷中。
趙珩將下頜抵在姬循雅胸前,仰臉笑道:“卿既然讀過,當知道,朕是如何評價卿功過是非的。”
姬循雅看他,覺得趙珩此刻的笑容簡直可惡。
不需明言,姬循雅已知道趙珩要說什么。
果不其然,趙珩下一句便是,“當年有人醉后問朕,陛下以為,燕君理政,最大的錯處是什么。”
姬循雅居高臨下,垂首便能看見一截雪魄般潔白的頸袒露在眼前,美好的線條流暢下滑,再往里,影影綽綽間,若有瑩潤的光澤。
很細,很長。
好像抬手就能圈住。
掐斷。
姬循雅驀地察覺到自己尚未平復的呼吸愈發重。
但他沒有移開視線。
他抬起手,輕輕放到了趙珩肩上。
他動作幅度很小,仿佛怕驚到一個怯懦的小玩意似的,指尖繞住了趙珩垂肩的長發。
于是趙珩便沒有理會這個小動作。
“陛下以為,臣的錯處是什么?”
他明知故問。
太祖本紀中寫得清楚。
趙珩贊他才智世間少有,贊他用人妥當,吏治清明,贊他用兵出神入化,可為當世第一人。
明明只是紙上文字,姬循雅卻想象得出,那與他少年相識的人坐在他面前,侃侃而談,笑顏粲然的模樣。
而后趙珩話鋒一轉。
趙珩眸光含笑地垂下,飲了口酒,說:“他不夠狠心。”
酒香滿殿,醇厚綿長,吹得人醺醺然。
然而還有臣子聞言驚愕地看向趙珩,因為醉酒,來不及掩飾臉上的不可置信。
陛下說什么?
說姬循雅不夠狠心?
在場諸人有不少昔年都隨帝王入曲池,滿池人頭,鬼火飄蕩,瑩瑩有光,若延藥蓮盛放,鮮血沿著地面鋪設的磚石上的花紋四溢流淌,不似人間,卻如墜煉獄。
這樣一個臨死前能讓至親殉葬的瘋子,不夠狠心?
趙珩收緊手臂,牢牢地抱住姬循雅。
他似乎聽不見將軍話音中的寒意。
姬循雅的手指慢慢移動,悄然貼上了趙珩的脖頸。
他沒有掐,只是撫摸著。
一下,又一下。
好像在磨刀。
趙珩被他不快的動作弄得要笑。
皇帝從來不知死活,虎豹臨階前尚要逗弄。
活該葬身猛獸之口。
趙珩道:“你不夠狠心。”
姬循雅的動作一頓,旋即,警告般地用力刮了下那處微微凸起的頸骨。
“天予弗取,”趙珩偏頭,拿臉蹭了蹭他冰涼的指尖,“反受其咎。”
姬循雅陡地掐住了他的臉。
趙珩看見了一雙晦暗陰冷的眼睛。
當年燕君暴亡,余下一群狼子野心的,虎視眈眈的公子們,而姬循雅,則是諸公子中看起來最能承繼大統的那個。
年歲尚不足弱冠,靜雅寡言,既無外戚為援,也無權臣支持,是個,再好不過的傀儡君上。
于是眾意一心,推舉姬循雅上位。
這個過于漂亮也過于安靜的年輕人不負眾望地做了燕君,卻,不是個聽話的傀儡。
從備受掣肘到政由己出,也不過用了兩年。
若至此,姬循雅做的可謂干脆利落,完美無缺。
然而或許因為尚顧惜血脈親情,又或許,是為了朝局穩定,姬循雅并沒有徹徹底底地將這些野心勃勃的宗親貴胄們清理干凈。
他們在姬循雅大權在握時的確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但當局勢稍稍動蕩,這些萬世富貴的宗親們便搖擺不定,“倘歸降,則可保宗廟,又可得祿位,仍為千戶侯、萬戶侯。”
譬如,后來做說客來勸降姬循雅的宗正。
片刻后,趙珩聽到了姬循雅冷若冰霜的聲音,“我已將他們全殺了。”
趙珩吻了下姬循雅的指尖,繾綣道:“你殺得太晚了。”
人之將死,才擠破身上的毒瘡,剜肉放血,豈非于事無補?
話音未落,面頰便被人捏抬起。
姬循雅問:“陛下,你到底想說什么?”
眼眸中似有暗光涌動。
是怒火。
是,方才還未散去的欲望。
怒意蒸騰,火上澆油。
姬循雅盯著皇帝上揚的唇瓣,很想用什么東西狠狠頂進去,堵住趙珩的嘴。
讓皇帝說不出任何惹他生氣的話,只能流著淚,無助地嗚咽。
他還沒見過趙珩崩潰慟哭的樣子。
那一定,非常非常好看。
趙珩漫不經心地笑道:“別急啊。”
話音未落,眼前驟然被陰影籠罩。
是一個狠厲的吻。
將剛結痂的傷口又咬開,動作兇狠得仿佛在食肉吮血。
見趙珩親吻得樂在其中,姬循雅深深擰眉,一把扯開了趙珩。
皇帝陛下毫無防備,猝然分開后動作頓了幾息,而后驀地笑出了聲。
姬循雅眉宇間的不快更甚。
旋即趙珩覺得頸間一緊。
手掌裹住了他的后頸,沒用力,警告的意味卻相當明顯。
趙珩卻往后貼了貼,讓姬循雅攥得更緊些。
他盯著姬循雅的眼睛,低聲道:“你上一世利用過豪族貴胄,應當知曉他們都是一群什么東西,審時度勢,見利忘義,卻又代有人才,可為國之砥柱。”
所以,一個聰明人實在不該替皇帝出面。
姬循雅無疑聰明,但這個決定,做得令趙珩疑惑、惶然。
姬循雅冷笑了聲,“既然陛下是這樣想的,何不俯首,與宗親、世族、哦,還有那些在外的王侯們,共治天下?”
趙珩卻道:“你知道朕是怎么想的。”
只一句話而已,兩人沉默了下去。
唯聽得見,越來越重的呼吸聲。
姬循雅從來不知道,原來怒火也能激起人欲。
將趙珩食肉寢皮,一塊一塊吞吃下去的欲望。
尖齒切入皮膚,腥甜滿口,聽著帝王無力掙扎,斷斷續續的哽聲助興。
不待他俯身再去咬,趙珩卻已低下頭,將臉與姬循雅的心口相貼。
比剛剛急促了不少。
砰、砰、砰。
趙珩道:“卿已封無可封,賞無可賞。景宣,朕的景宣。”字字溫存入骨。
將軍溫涼的吐息撲落在他耳廓。
在姬循雅說出要替他去殿試時,趙珩覺得悚然。
姬循雅已位極人臣,距離世間最尊貴的皇位不過在他一念之間。
身外之物,趙珩已無所賜。
那姬循雅,還能要什么?
趙珩的話說得并不明白,姬循雅卻立刻懂得了趙珩的言下之意。
怒火非但沒有因為帝王屈尊降貴的軟語而有所化解,反而愈演愈烈。
“陛下,”掐住趙珩的后頸,姬循雅迫使他抬頭,一雙黑眸死死地盯著趙珩,嗓音森冷,“你還是以為,你我之間是一場交易。”
因為是交易,所以要財貨兩訖,互不相欠,生意才能長久地維系下去。
說得再好聽,包裹了無數層溫情脈脈的外衣,露出的內里竟如此不堪!
明明是姬循雅發怒,可覺得面上生疼,仿佛被打了一耳光的人還是他。
“陛下好生嫻熟,”姬循雅盯著趙珩的一舉一動,他清楚趙珩的為人,可怒意還是燒得理智岌岌可危, “不知和多少人做過這樣的交易?”
說出這樣無情無義的話來,還能談笑自若,實在令姬循雅自愧不如。
可后者喉結滾動,竟意外地令姬循雅覺得他在緊張。
在乎才會緊張,趙珩怎么可能在意他心中所想?
姬循雅冷笑,不待趙珩回答,便俯身狠狠咬住了這塊再脆弱不過的骨頭。
“既然是交易,”犬齒輕輕擦磨,似在下一刻,就能將其咬得粉碎,“臣先收幾分利息如何?”
趙珩被他咬得輕嘶一聲。
姬循雅非但沒停,卻變本加厲。
吐息冰冷。
腥甜血氣撲鼻,灼得趙珩甚至感受到了窒息。
似與一頭狼面面相覷。
“好聽,”他命令道:“再張開些。”
第098章 第九十八章
姬將軍來勢洶洶, 一口一口看起來都極用力,仿佛真要將趙珩吞下去。
疼,又不完全是痛楚。
趙珩要說話, 卻被姬循雅以手卡住面頰。
二指將腮間軟肉往上一推, 迫使趙珩張開嘴, 話卻說不清楚。
“景……景宣。”
難得流露出幾分慌亂的聲音湮滅在唇齒中。
呼吸交融,腥甜血氣蔓延,濃烈得讓人幾乎感到了窒息。
如此熾熱。
急于解釋的慌亂與種種復雜情緒交織,沖得人頭腦滾燙發昏。
趙珩想開口,可姬將軍似乎篤定了皇帝陛下除了哄騙他的甜言蜜語再說不出其他,不愿聽瞬間便能識破的謊言, 更不愿意被趙珩的誘騙迷了心智。
姬將軍身體力行地, 教這位素來口齒伶俐多話的陛下何為閉嘴。
武將線條精悍健壯的肩背在趙珩眼前投下一片壓迫感十足的陰影。
耳邊鼓噪,趙珩亢奮得頭皮發麻。
“姬循雅……!”
是急促的一聲驚喚。
這聲太失態,連守在外面的宮人都聽得清楚。
何謹面色隱隱泛白。
五指猛地收緊,正將當日趙珩送他的翡翠扳指死死壓在掌中。
翡翠冰涼,冷得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何謹頂著一張蒼白的臉,輕聲道:“韓大人。”
韓霄源看他。
何謹目光投向房門緊閉的內書房, 聲音壓得極低,“陛下與將軍在里面,我們要不要……喚人過去看看?”
他們兩個奴婢自然不敢擅闖, 可若如崔撫仙馮延年等大臣在, 去見皇帝匯報公事可謂名正言順。
韓霄源面無表情地說:“何大人既然知道陛下和將軍在書房,怎敢遣人入內?”
何謹急道:“那我們就干看著?”
韓霄源冷淡地望著他,沒有說話。
何謹見他不為所動, 將心一橫,“我這條命是陛下給的, 今日若能看見陛下安泰,便是豁出這條命又何妨!”
語畢,竟真的大步向前走去。
韓霄源一把按住他的肩膀,“陛下未曾宣召!”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何謹對皇帝私事的關切太過了。
但如謹所言,皇帝畢竟救過何謹,一個為了君上的安危連自己的命都不顧的忠仆,又有哪里不應該?
泛灰的眼眸緊緊盯住少年人清秀的臉,“何大人,不要僭越。”
何謹深吸一口氣,恨恨道:“韓霄源你枉食君祿。”
冷冷撂下一句話,他轉身就走。
韓霄源立時偏頭對身邊人道:“派兩個伶俐的宮人跟著他,”他將監視說得正大光明,“免得何大人一時悸動,頭腦昏茫,做出什么令自己追悔莫及之事。”
殿外,不知何時黑云層層堆疊,勢若壓城。
殿內,銀炭燒得通紅,熱意蒸得人面頰滾燙。
趙珩好不容易尋到了喘氣的時機,劇烈地深吸了兩口氣。
想躲開,尋個遠離姬循雅的位置倆人再好好說話,剛直起腰身,便被狠狠攥住腳踝,往下一拖。
五指冰冷,宛若道枷鎖。
嚴絲合縫地扣住,并且還在不斷縮緊。
趙珩悶悶地吭了聲。
兩人動作幅度太大,撞得桌案劇烈搖晃,朱筆滾動,在雪白的凝光紙上留下道道凌亂的斜紅。
趙珩再忍不住,伸手一把扯住了將軍束起的長發,用力向后拽去。
“循雅,聽朕說話。”趙珩的聲音沙啞。
姬循雅啟唇。
他冷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趙珩,一面看,一面慢條斯理地舐盡唇邊的血跡,“請講,”喉結滾動,將滿口腥氣咽下,“陛下的聲音,臣向來洗耳恭聽。”
趙珩咳嗽了一聲。
見姬循雅態度有所緩和,下意識地談條件,“朕想先喝口水。”
姬循雅幽幽地盯著趙珩。
趙珩:“……朕突然發現朕又不渴了。”
他從善如流,而后悲哀地發現自己在姬循雅面前居然威嚴全無。
趙珩悄然松了兩根握姬循雅頭發的手,道:“景宣,朕,其實只是想問你想要何種賞賜。”
姬循雅微微一笑,笑容分外嫻雅,即便到了這種時候,趙珩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他溫柔地摸了摸皇帝的脖頸,薄唇微啟,“你的性命。”
趙珩把脖頸往他手里送。
“殺吧殺吧,你我同生共死,”趙珩道:“有你朕在黃泉路上就不覺寂寞了。”
姬循雅冷笑,“花言巧語。”
趙珩垂眼,驀地嘆笑一聲。
“景宣,”他收斂了滿面不正經,語調中竟流露出了幾分疲倦,“朕的確沒有同你做交易的心思,你這樣說,未免將自己看得太輕賤了。”
姬循雅冷冷地重復,“我將自己看得輕賤?”
趙珩仿佛看不見他的不快,深以為然地點頭,“是。”
不等姬循雅再開口,趙珩立刻道:“難道卿以為自己一無是處,朕對卿百般優容,只因為朕想與卿做交換,而非朕真對你有情?”
似乎是近日來繁忙的國事困擾,不再掩飾后,趙珩聲音里透露著難言的倦意。
與一點,幾乎微不可查的笑。
像是疲倦到了極致,還要提起精神哄自己的情人開心。
趙珩這個騙子說得自然是手到擒來。
姬循雅如此想。
可手上的力道還是松懈了兩分。
“朕真對你有情。”
掐頭去尾,回憶瞬間將趙珩說過的話美化得姬循雅甚至不敢再回想。
可帝王含倦又帶笑的聲音,卻仍在腦海,一遍又一遍。
像是一把小刷子,刷得心口又酥、又癢。
下一刻,頸上驟然一暖。
姬循雅瞳孔一縮。
得寸進尺的帝王趁著他松懈,猛地掙開了他的束縛。
卻沒有落荒而逃,而是緊緊地擁了他。
姬循雅僵硬地偏頭。
趙珩的面容近在咫尺,從眉宇到唇瓣無一處不鋒利俊美,只唇角被咬破了,蒼白的面頰上泛著一層病態的濕紅,看上去分外狼狽。
更脆弱。
是他留下的痕跡。
他身上的血氣與帝王身上的龍涎香混雜在一處,甜暖腥,曖昧得人耳下滾燙。
姬循雅想轉頭。
可稍稍一動便會蹭上帝王的發絲,若向反方向去,動作幅度太大,反而顯得他太在意。
一時間竟進退維谷。
連行軍時,姬循雅都不曾如此糾結過。
就在此時,趙珩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景宣,朕不是在同你做交易。”
暖暖的氣息撲落到耳尖。
或許是趙珩的吐息實在太熱,姬循雅并沒有能冷笑出聲。
“只是朕以為,倘對一人盡極深愛,應奉之以世間最尊崇的一切,”趙珩將下頜抵在姬循雅頸窩,“朕不知,還能給你什么。”
這話是真的。
他實在不知道,還能再給姬循雅何種恩賞。
不,不是恩賞。
不知何時起,他對姬循雅,再不能以帝王之尊,高高在上地,隨意逗弄后給予獎勵。
他待姬循雅的感情,再不是因上一世勢如水火,而以與親近這一世姬循雅的方式彌補少年時的遺憾。
到底是什么?
連趙珩自己都難以辨別清楚。
酥軟的話音吹入姬循雅耳廓。
姬循雅說不出何種滋味,是驚是喜,是畏是怒,情緒交織洶涌。
騙子。
他想。
卻還是心口巨震。
姬循雅深知趙珩性情,帝王擅作偽,他從來不信,便冷冰冰地開口,“你是想與我兩清。”
趙珩沉默一息。
再巧舌如簧不過的帝王有一瞬間深深地懷疑了一下自己嘴出了問題。
他方才說的話有一個字表達的是姬循雅所想的意思嗎?
他說的明明是對姬循雅愛重珍視之至,不知道再給他什么好。
姬循雅卻以為他要與他兩清。
趙珩決定不拐彎抹角,直接道:“朕沒有。”
話音未落,下頜便被抬起。
姬循雅盯著他的眼睛,“你有。你我少年相識,你用人之道我再熟悉不過。你予臣下賞識恩賜,換得臣子對你忠心耿耿。”
至于感情,也能拿來交換。
以情為誘餌,釣得不為財貨權位動心者。
這是多么精妙的算計。
“你故技重施,想讓我像你從前的任何一個臣下一般,讓我為你所用,”手指碾壓皮肉,“你未免太過自負了。”
趙珩深吸一口氣,他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并無給自己辯解的打算,卻反問:“所以,你不相信我對你真心?”
“不信。”
“你口口聲聲說,你我之間皆是交易。”他看著姬循雅的臉,面上流露出了幾分傷心。
長睫輕顫,竟有幾分可憐。
姬循雅手上力道更松。
只要趙珩想,輕而易舉就能掙脫。
旋即,趙珩面上的傷感一掃而空,他揚起個笑,看得姬循雅眸光一暗,果然,果然!
“你很清楚朕的行事呀,景宣。”
他又不好好說話,話音軟,且甜。
仿佛含了滿口蜜糖,膩,可讓人又舍不得吐出。
姬循雅笑,指尖劃過趙珩的下頜,“不再做戲了?”
明明在意料之內,心口卻緊得發疼。
姬循雅有些愕然地垂眸,他并不記得自己近期傷過這里。
可痛楚還是隨著趙珩綻開的笑臉,迅速地蔓延全身。
如用銹刃割肉。
“既然姬將軍不上鉤,朕再多費心也無益。”
趙珩滿不在意地笑了,那沒心沒肺的笑臉刺得姬循雅眼眶發疼。
他聽得見自己越來越沉,越來越重的呼吸聲。
趙珩笑瞇瞇地看向姬循雅,神色慵懶自若,仿佛剛才的慌亂根本未曾出現過。
趙珩道:“聽姬將軍的意思,是一直明白朕心中所想?”
姬循雅柔聲道:“兩世為人,總不能一直錯下去。”
那就,罪該萬死了。
趙珩聞言哽了一下。
姬循雅腦子里整日都在想什么?
姬循雅軟硬不吃,順毛哄不成,可硬來又不行。
別看姬將軍現在咄咄逼人,趙珩此刻若真冷下臉來叫他滾,他恐怕眼眶都能立刻紅一圈。
心思流轉,趙珩嘆了口氣,“所以將軍一直看著朕做戲,卻置身事外。”
姬循雅見他不解釋,心中早已一片冰涼,面上卻笑容依舊,“是。”
趙珩沉默一息,視線下滑。
他似乎有些不解,道:“那你這是作甚?”
姬循雅呼吸一滯。
“姬將軍口口聲聲說自己神智清明,”趙珩目光似嘲似諷,“朕看來,卻仿佛不是那么回事。”
“趙……”
手指緊緊抵在姬循雅唇上。
指骨分明,硬得硌人。
“我不是要與你兩清更沒有兩清后就將你棄之如履的打算,”趙珩一口氣說得極快,“我欠你良多,要我還,我還不起。”他微微一笑,活似個無賴,“也不愿意還。”
姬循雅聞言眸光微閃。
方才如凌空般的惡心感隨著趙珩“無恥”的話反而瞬間消失了。
趙珩看他的神情,立刻明了自己猜對了。
他與姬循雅,果然是截然相反的兩種人。
趙珩為人,旁人對他愈好,他愈要加倍奉還,投之木桃,報之瓊瑤。
旁人可以欠他,他卻不愿意虧欠旁人。
所以,姬循雅對他越是情重,他越要挖空心思予以回報。
然而在姬循雅眼中,這便是趙珩撇清關系的方式。
就只能竭力,讓趙珩欠他的再多些。
讓他償還的時間再長些。
皇帝往下一趴,“還不清了,”聲音含糊,“讓朕好好想想,朕拿什么抵債呢?”
第099章 第九十九章
帝王俯身, 整齊潔白的齒間探出一截猩紅的舌。
吐息滾燙。
喉結劇烈地滾動,姬循雅深深閉了下眼。
而后,伸出手。
掐住了趙珩的臉, 迫使他抬頭。
趙珩:“嗯?”
對上后者晦暗的目光, 趙珩發現自己居然微妙地理解了姬循雅的意思。
大約是他用了抵債二字, 又讓心細如發的姬將軍覺得他們不過是場交易,趙珩被姬循雅氣得要笑,含糊問道:“還得清你不高興,還不清你也不高興,朕的將軍,”一雙明麗的眼睛含笑望向姬循雅, 語氣柔和甜膩得比起抱怨, 更像是嗔怪,“你到底想如何呢?”
姬循雅擰眉。
趙珩分不出他的目光是惱怒多一些還是恨鐵不成鋼多一些,他覺得此刻姬循雅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塊長出了人樣的木頭樁子。
姬循雅冷笑了一聲,趙珩聽他陰森森地說:“誰要你還了?”
誰要趙珩還了?
怨也好,恨也罷,是他一廂情愿咎由自取, 誰要——趙珩還了!
話音幽冷,卻并不嚇人,他明明面上殊無變化, 神色凌然得高不可攀, 好似全然不在意,可莫名地讓趙珩看出了點……怨懟。
更像鬼了,還是遭薄幸情郎拋棄, 死不瞑目,怨氣沖天, 可憐可恨的鬼。
趙珩一愣。
御下有諸多手段,或以德服人,或以利誘之,或以威勢逼迫,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然而,然而面對姬循雅時,這些方法無一管用。
姬循雅不是他的臣子,對他,除了他本身以外,別無所求。
心尖似被指甲用力掐了下,又疼又癢又酸又麻,種種滋味混合在一處上涌,刺得趙珩神色微變。
剛才還擺出一副無賴架勢的帝王滿臉的混不吝陡然消失,他神情有一瞬空白。
“砰——”
是軀體被砸到地上的聲響。
韓霄源面色微變,平淡無波得恍若的眼眸望向內書房,閃過了絲微不可查的擔憂。
他相信皇帝不會自尋死路,但,哪怕是天子,也只有一條命。
倘稍有差池……韓霄源簡直不敢往下想。
書房內,那股龍涎香與血腥氣混雜的味道愈發濃郁。
御用熏香華貴溫暖的香氣似已浸透了面前帝王的骨頭,暖香四溢,與腥甜糾纏,此消彼長,交融難分。
趙珩五指微微收攏,輕輕揉了揉姬循雅的后腦,歉然道:“朕第一次,實在沒有經驗。”
他居高臨下。
方才帝王拿出了擒敵的方法,久經訓練后的人是最精妙的殺器,當上身被縛,亦可以雙腿絞斷人頸,結實勁瘦的腿,狠狠壓在頸骨上,朝旁側一擰,“咔吧。”
趙珩不是要殺人,故姿勢文雅了不少。
只卡在姬循雅腰間,而后,猛地發力。
將對他毫無防備的姬將軍生生壓到在地。
他本意是想和姬將軍來個親昵些的接觸,奈何只有殺人的經驗沒有抱人的經驗,撞得書房乒乓作響,幸而桌案穩固,不然遭倆人這一通折騰,早就散架了。
姬循雅喘了兩口氣,一雙冷若寒星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趙珩又揉了他兩下,“撞疼了嗎?”
姬循雅啟唇。
淡色的唇瓣開闔,他道:“疼。”
趙珩故意問:“朕去傳太醫?”
正要起身,手腕倏然被攥住。
趙珩“被迫”又坐了回去。
趙珩低頭,俯視著姬循雅。
視線黏膩地劃動,從冷黑的眼眸看到秀挺的鼻梁,再向下,在唇間流連不去。
從姿態上看,實在很像他這個荒唐的帝王在強迫忠心耿耿的臣子。
趙珩揚唇,低語道:“景宣,你要什么,總要同朕說明白?”
姬循雅垂眼。
長睫輕顫。
于是,也確實像個受盡屈辱的模樣。
唯有烏黑的睫毛下,漾著一層冷冽駭人的幽光。
如裝模作樣,靜候愚蠢獵物無知無覺踏入陷阱的毒蛇。
趙珩呼了一口氣。
御書房的炭火燒得太過了。
熱得人呼吸都發燙。
趙珩覺得自己稍微有點向昏君的方向偏移,明知姬循雅不是個楚楚可憐,需要他拯救的小美人,偏偏還是將頭垂得更低,“景宣,你想要什么?”
長睫開闔,姬循雅似要抬眼,而后又猛烈地下壓。
睫毛在潔凈的肌膚上留下道陰影。
像是糾結到了極致,左右為難,搖擺不定。
趙珩一眼不眨地看著他。
他低頭,柔聲問:“要我親你嗎?”
姬循雅閉了下眼。
他眉心微蹙,似在忍耐什么。
趙珩越看他這幅隱忍又動搖的神情便覺得心口發癢,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他的下頜,“用,還是不用?”
耐心地、循循善誘地,等待后者顫聲應答。
卻,事與愿違。
位置轟然顛倒。
趙珩的眼眸睜大了一瞬,而后猛地意識到姬循雅做了什么。
姬將軍斷然道:“不必。”
他臉上的方才的猶豫躊躇瞬間煙消云散,冷淡得仿佛從未出現過。
倆人折騰了許久,姬循雅因來見趙珩,本就系得松松垮垮的發冠不堪重負,終于一下從姬循雅發間滾落。
“珰——”
發冠墜地。
三千黑發垂落,細密,光亮,又柔軟,簡直像是,一網蛛絲。
發絲遮住大半視線,昏暗中,唯一明亮的只有姬循雅的眼睛。
明亮,卻冰冷。
可內里情緒洶涌,趙珩似乎看見了,那薄冰存存龜裂。
漫出熊熊烈火。
人本能地渴光,于是趙珩傾身,想去觸碰這抹光亮。
一直自居上位者,掌控全局的他,終于成了蛛網唯一的獵物。
……
氤氳了半日的雨緩緩落下。
秋雨細密,不比夏日來勢兇猛,卻連綿不絕。
“滴答、滴答。”
雨滴自檐上落下。
冰涼光滑的手指在溫熱的肌膚上游走。
趙珩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忍了片刻,踹了他一腳。
只是操勞過度,反應難免比平時慢些,還未碰到身邊人,便被抓住了腳踝。
五指收攏,嚴絲合縫地貼住。
“陛下。”
姬循雅柔聲喚道。
趙珩活了兩世,還是第一次聽到姬循雅這么溫柔的聲音,當年姬循雅做公子時都沒如此膩歪地喚過他。
腦海中警戒聲大作。
方才倆人的接觸,讓趙珩微妙地意識到了些不對勁。
與他想象中的,很有出入。
趙珩掀開眼皮,“景宣。”
正看見姬循雅將一方帕子四四方方地折好,放入袖中。
趙珩定睛看去,瞳孔劇震了下,“景宣。”
“嗯?”
趙珩由衷地問:“你是不是有病?”
姬循雅輕輕點頭,神情竟然透出了幾分赧然。
還是那副,不勝羸弱,任君施為的模樣。
趙珩剛升起了那點色心又因為身上的疼而被掐滅了。
皇帝陛下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卻因為牽動傷處疼得呲牙咧嘴。
“陛下。”姬循雅忙去扶他。
趙珩道:“不對勁。”
姬循雅清凌凌的眼眸茫然地看著他,“什么?”
好像根本沒聽懂。
趙珩今日被他騙過好幾次,說不出哪里不對,只道:“不對。”
姬循雅垂首,露出片凈白的頸,“臣不解,臣明明事事皆按陛下的意思辦。”
趙珩:“是,但……”
不待趙珩糾結完,姬循雅面帶憂色地問:“陛下您腿上要不要緊?臣方才見有些紅了,要不要傳太醫來,”
趙珩接口,“來看看?”
“來為陛下開些消腫去磨傷的藥。”
趙珩深以為然,信手扯過一份被他批為狗屁不通的奏折,往姬循雅懷里一扔。
立刻被姬將軍接住。
趙珩面無表情地說:“滾。”
姬循雅眨了眨眼。
他神情越無辜,趙珩就覺得大腿越疼,“不滾等著朕留你用膳嗎?”
姬循雅朝趙珩感激一笑,“陛下仁德,已經留臣用過了。”
趙珩震驚地看著姬循雅。
誰來告訴他這等混賬話是誰教姬循雅的!
若非他現在實在不想動,這時候已經搖晃著姬將軍大聲問:“你是被鬼上身了嗎?”
不,姬循雅本身就厲鬼,談何上身?
姬循雅曲起手指,輕輕碾過唇角,溫柔地說:“多謝陛下盛情。”
震悚已經不足以形容趙珩此刻的心情了。
趙珩決定好好冷靜一下。
帝王深吸一口氣,拿最一本正經的語氣道:“姬卿,你該回去了。”
姬循雅今日得了帝王的保證,從未覺得心情如此舒暢開闊過。
說不出的喜悅與暖意在胸口一點一點地擴散,直到蔓延全身。
他聽到這話,微微抬眼看向趙珩,“臣在京中無處可去。”
趙珩聞言按住姬循雅的肩膀,示意他向推開了一角的窗戶看。
窗外,層層陰云下,宮室樓閣疊嶂矗立,燈火長明不熄,燦燦生輝,如在天宮仙境。
“看見朕的寢殿了嗎?”
姬循雅眸光一亮,乖巧回答:“看見了。”
趙珩心道放屁,根本看不見。
對于姬將軍睜著眼睛說瞎話,皇帝陛下已經習以為常,勉力地拍了拍姬循雅的肩膀,笑道:“現在把朕殺了,你去住朕的寢宮。”
姬循雅:“……”
趙珩甚少這么陰陽怪氣,可見今日確實把他疼狠了。
姬將軍牽起趙珩的手,送到唇邊輕輕吻了下,而后抬眼,輕聲道:“臣不敢,那臣,就告退了。”
說完,仍舊不走,靜靜地看著趙珩。
趙珩意動,旋即恐故態復萌,立刻閉上眼,鐵石心腸地回答:“卿自去,朕就不送了。”
冰涼的觸感從掌中消失。
姬循雅起身,向前慢吞吞地走了幾步。
虧得他生得一雙長腿,走起路來慢得連九十歲老翁都不如。
姬循雅回頭。
趙珩閉目。
姬循雅轉頭。
又慢悠悠地挪了兩步,而后倏然轉頭。
趙珩依舊不為所動地闔著眼。
姬循雅眸光微暗,這次徹底轉過身,快步向前。
將至門前,他又忍不住,輕輕轉了下頭。
倘這次趙珩再閉著眼睛,他想,他便這一個月……這半個月都不來皇帝面前自討無趣。
他看見趙珩睜眼。
帝王以手撐頜,安靜地看著他的背影。
就在他回頭的瞬間,二人視線相接。
趙珩笑了起來。
第100章 第一百章
七日后, 瑤光宮。
禮部尚書陳寧無聲無息地看了眼面前人,不待對方與之對視,又倏地垂下頭。
年逾半百的尚書大人本已做好了可能會與陛下一同監考的準備, 誰料, 誰料來的人竟是姬循雅!
他無論怎么看都覺得姬循雅從頭到腳都寫著離經叛道焚書坑儒八個字, 這樣的人,居然是代替陛下的主考官之一。
即便是北地,初秋的白日亦不冷,陳寧鼻尖卻沁出了層細密的汗。
“陳大人,姬將軍。”屬官的聲音打斷了此刻詭異的沉默。
姬循雅抬眼。
陳寧如釋重負,長舒了一口氣。
那屬官道:“兩位大人, 諸學子已至, 皆在瑤光宮外等候。”
陳寧看向姬循雅。
他與這位姬將軍素無往來,但其囂張跋扈的行事早已朝野聞名,故,陳寧一切以姬循雅馬首是瞻,生怕得罪了他一點。
姬循雅開口。
陳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這亂臣賊子說話時卻出奇地彬彬有禮,與傳言中大相徑庭, 比起征戰沙場的武將,其實更像個溫潤的世家公子,“廷試一應流程我并不熟悉, 陳尚書請在前。”
陳寧愣了一息。
姬循雅是不是在同他先禮后兵?
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可能, 姬循雅實在和他這么做的必要。
陳寧斟酌道:“將軍厚禮,下……我實在惶恐。”
姬循雅道:“尚書過謙了,既然陛下親自下詔令尚書為主考之一, 尚書定然學養深厚,遠超朝中諸臣, 尚書請。”
姬循雅將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陳寧自然不可能再推辭,便道:“那我便厚顏主持了。”
姬循雅微一頷首。
陳寧扭頭道:“讓考生們進來吧。”
等在外面的學子們俱屏息凝神地等候。
不多時,傳令聲次第傳來。
“宣諸貢士進殿——”
眾人心中一凜,皆提起精神,魚貫而入。
待諸人進殿,陳寧凈手持香,恭恭敬敬地朝正殿上懸掛的畫像下拜。
畫像上中人面容清矍,雖是畫像,一雙眼睛卻如懸珠般明亮有神,微帶笑意,頗有幾分仙風。
乃太祖之師,白岳。
姬循雅面無表情地移開是視線。
殿內黑壓壓地跪下。
陳寧余光瞥見姬循雅在一旁正大光明地站著,嘴里陣陣發苦。
但,陳寧心道,陛下都管不了,他操這些心做什么?
他長拜三次,起身將香插入香爐中。
而后一展文卷,高聲宣布殿試禁令。
諸如不準窺探鄰桌策卷、未經巡考、主考官允許不得擅自起身離開、不可出聲、不可隨意遞送筆墨等等十幾條。
一口氣說完,陳寧便要宣布考試開始。
姬循雅上前半步。
陳寧住口,有些奇怪地看了眼姬循雅。
旋即又很擔心,這沉默無語了大半個時辰的姬將軍不會終于要發難了吧?
“傳陛下旨意,”姬循雅道:“本次恩科與以往任何一次皆不同。策卷在交上來后,皆會被糊住姓名,交由書吏撰寫后再轉呈諸評卷官。”
此言一出,大多安靜得鵪鶉般的考生們皆驚愕地抬頭。
什么?!
先前以重金投卷討好達官顯貴者面色泛白,有兩人不知是受驚過大,還是什么其他緣故,竟搖搖欲倒,在京中沒有門路的寒門子弟則面露狂喜。
若無外力干擾,只論詩書策論,他們自問不比世族子弟差。
陳寧聞言瞪大了眼睛。
心思一轉,心道糊名再撰寫策卷,以防考官通過名字和字跡判斷考生身份來評卷的確公平,但,但,此舉豈非將那些個世家子們得罪透了!
世襲的官職有限,國法在上,又不可正大光明地將子孫后代塞入朝中做官,便繞上一圈,通過科舉入朝,進士及第,也比蒙祖宗蔭蔽更風雅好聽些。
這這這這究竟是陛下的主意,還是姬循雅的主意?
若說是姬循雅的主意,他難道瘋了,除非他真有改朝換代之能,不然有朝一日權柄易主,既得罪了貴胄豪族,又讓皇帝恨他得想將他挫骨揚灰,他的下場,只會比他祖上那位兵敗引火自盡的燕君更凄慘。
正殿內安靜無聲,卻有暗流洶涌。
然而這一切到此還沒玩,姬循雅繼續道:“自此以后,所有考生在考中后,皆不以主考官為師,”他的聲音不急不緩,卻無異于投下了道道驚雷,驚得諸人神魂劇震,“而以陛下為師。”
此言一出,瑤光宮內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但是此刻再熟讀禮經的禮部官員都挑不出一丁點錯處,因為連禮部之首,尚書陳寧都驚得險些跳起。
此舉無疑截斷了士子入朝后依附其“師”,結為黨羽,力量不斷壯大的可能性。
陳寧忍不住深深閉眼。
稅制、官制,都在有條不紊地改革著,現在,利利刀鋒已揮到了世家的頭頂。
要知道世家之所以能長盛不衰,就是靠著代有人才,自家子弟不能皆為人中龍鳳,那便以師生為紐帶,吸納更為優秀,卻沒有倚仗的寒門學士為自己所用。
如一棵棵巨樹,靠著朝廷公器,源源不斷地吸納養分,壯大自身。
“好了,”陳寧只覺身邊姬循雅的聲音如在云端,模模糊糊地聽不清楚,“殿試開始。”
殿外日晷陰影靜靜地移動著。
陳寧僵硬地看向姬循雅。
攪起驚濤駭浪的姬將軍卻沒有看殿中任何一人,他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
唯有在手指捻過腰間佩掛的玉環時,淡色的唇角才微微上揚。
那是一枚,赤紅若血的扳指。
陳寧顫顫伸出手,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大口參茶。
要變天了。他想。
真的要變天了!
他下意識再次看向姬循雅,可姬將軍依舊在聚精會神地擺弄著那枚扳指。
姬循雅垂眼,烏黑得泛青的長睫下壓,掩住了他冷沉陰森的眼睛,竟給人一種溫柔的錯覺。
仿佛整個昭朝權力至高之地的風云變幻,成百上千年世家的興盛衰亡,都沒有他把玩著的扳指來得有趣珍貴。
瘋子。陳寧想。
瘋子。
殿試改制的事情隨著考試的結束,飛一般地傳遍了整個毓京。
此刻,避雪閣。
銀絲炭在爐火中寸寸爆開,發出咔嚓咔嚓的碎響。
廳中窗戶大開,清新的涼風涌入正廳,屋內卻溫暖如春,爐火雖暖,可不聞半點炭氣,唯有股如檀似沉的暗香縈繞。
李默拈起一顆明珠,二指曲起,倏然用力,將明珠彈到地上。
“鐺——”
眾人一驚。
忽見一白影猛地撲向明珠,張口將珠子銜入口中。
眾人定睛一看,竟是只通體雪白的長毛獅子貓,漂亮的貓兒驕矜地抬起頭,口中明珠在柔光中熠熠生輝。
“李世子。”
靜默被打破,有人苦笑著喚了他一聲。
李默置若罔聞,只伸出手,示意貓兒將珠子還他。
獅子貓卻不理,朝著李默不止是挑釁還是撒嬌般地輕哼了聲,輕捷地躲到屏風后去了。
李默幽幽地嘆了口氣。
“李世子,”方才喚他,面色凝重的中年人又道:“廷試之事,您不是不清楚。”
李默漫不經心地嗯了聲。
在皇帝身邊久了,他似乎也比以前怕冷好些。
從前避雪閣秋日從不用炭火,只在冬天雪下得最大時點一小爐。
不等李默回答,廳中眾人已忿然引論開。
“姬循雅行事實在得寸進尺。”
“我先前就說不該將田稅補齊,昨日是錢,今日便從人身上動心思,明日難不成要我等引頸受戮嗎!”
“倒不如……”
不知多少聲音充盈在耳邊,李默卻一個字都沒留心聽。
好吵。
他心說。
他半掀開眼皮,清亮沉靜的眼眸中掠過一絲煩躁。
不遠處,獅子貓正拿幼粉的鼻頭頂珠子玩,看得李默神色稍霽。
不會有人相信,他愛去趙珩那,除了那點爾虞我詐虛與委蛇的破事,還有便是,皇帝處當真很安靜。
沒有幕僚苦口婆心的勸告,沒有突然從九江來名為關懷實則命令的書信,亦無人情往來,應付著一干他連名字都記不住的官員。
皇帝的書房永遠靜、暖、龍涎香的氣味也少有地不惹他不快。
唯有,筆尖落在奏疏上的沙沙響。
不知皇帝此刻在做什么。
是與姬循雅沆瀣一氣在叫好呢,還因這逆臣賊子憤恨不已呢?
“……世子我等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前面的話李默沒聽清,只聽到了后半句,不等此人說完,便輕笑了聲。
那人立時噤聲。
李默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坐著,眼眸依舊是靜漠美麗的,卻透出了一股居高臨下的睥睨。
他慢慢地重復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那人聽他的語氣,哪里還不明白李默動怒了,冷汗唰地淌了下來,忙解釋道:“下官,下官不是那個意思。”
李默笑道:“我父祖封王九江,位列昭朝五大異姓王之一,列土封疆,政由己出,豈有與爾一榮俱榮之禮?”
即便說出了這般咄咄逼人的話,李默的氣韻看起來依然溫和如水。
那人臉漲得通紅,狠狠咬牙,垂首道:“是下官失言了。”
身邊有官員冷眼看了片刻,臉上倏然露出個笑,對李默溫言道:“喬大人一時心急,請世子莫要見怪。”輕嘆了聲,“若是放在平日,便是奉千抬禮給世子致歉亦理所應當,只是眼下我們俱被姬循雅派人監視,連到世子處都要萬般小心。”
語畢,面上流露出了幾分落寞之色。
“利刃懸頸,難道諸位大人還要忍辱嗎?”一俊秀的青年人憤憤開口,“既然皆是死,與其悄無聲息地等死,還不如魚死網破,說不定能掙條生路!”
眼見廳中又要群情激奮,不堪其擾的李默輕輕放下茶杯。
“咔。”
于是眾人的視線倏然凝在他身上。
渴望的、憤怒的、希冀的、貪婪的。
李默強忍著想皺眉的欲望。
“張公子說要魚死網破,本世子想問,要如何網破?”李默淡淡地問。
那公子道:“引兵,清君側!”
一席話說得擲地有聲,殺意凌然。
李默道:“此舉豈非謀反?”
“若是取到陛下手諭,我等便是名正言順地奉詔討賊。”一溫文的中年人微笑道。
“只是,”張公子又說:“現下陛下為逆賊所惑,不到萬不得已,恐不會同意降旨誅殺逆賊。”
他們都很清楚緣由,眼下皇帝還未被逼到絕境,何必非要同姬循雅斗個你死我活?
有人急切地望向李默。
李世子端坐上首,垂眼斂神,裊裊薄煙中,如一尊太過年輕美麗的白玉神像。
他像是不曾察覺到那些熱切目光,只是又很輕地嘆了口氣。
“陛下啊。”他說。
眾人忙凝神去聽。
李默道:“是個聰明人,假以時日,定成位明君英主。”
他說這話時語氣重含著溫柔的笑意,同在趙珩面前,謹小慎微又善解人意的九江王世子一模一樣。
眾人面面相覷,都很是不解。
李默的意思是,不愿意再去皇帝身邊了?
所以,李默帶著幾分敲碎美玉的欣喜與悵然地想,他更該死了。
皇帝為何不能是個碌碌無為的庸君呢?
如果他是,他日事成,李默也能保證,皇帝會在他的蔭蔽下活得很好,很舒服。
可惜。
多可惜。
……
在諸朝臣的猜想中,趙珩應該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至少,也該坐立難安。
趙珩現在的確如坐針氈。
帝王半瞇起眼,精神緊繃地盯著姬循雅的手。
向他伸來的手修長,從手指到腕骨線條無一處不鋒利精美,沒有分毫瑕疵,肌膚潔白,如用冰魄凝成。
二指中夾著點烏黑。
明明生得圓潤,燭火下,卻凝著幽幽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