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黃粱一夢不愿醒。
是?挺幼稚的……段青深走回去的時?候自己也笑了。
“你去那么久干嘛了?”梁愿醒問。
段青深從沖鋒衣懷里掏了袋東西塞給?他:“烤奶片, 跟店老板買的,耽誤了一會兒是?因為老板自己正在吃最后一包,得等他弟弟騎車送過來?, 就等了一會兒。”
說完, 段青深補充:“本來?想給?你發微信說一聲, 但?手機沒信號。”
“嗯——”梁愿醒完全沒在聽的, 已?經吃上了, “我要?給?你打一輩子工, 段老板!”
“打一輩子工還是?吃我一輩子?”段青深看了他一眼, 繼續擰著三腳架上的螺絲鎖, 把相機從云臺取下來?。
梁愿醒一口塞三片。
段青深往回翻照片。
天黑得很?快, 天黑后立刻有了很?明顯的冷意。梁愿醒縮了縮脖子, 他適應力還不錯, 已?經不會再流鼻血了,但?喉嚨還是?有些干痛。
尤其想想一個禮拜前, 家里小區還開著桂花,在桂花樹下拿布兜子接花的老太太也只穿著長袖薄衫而已?。一禮拜后的阿拉善盟讓他切身明白原來?更北的地方, 人?真的會凍死。
他站起來?,往段青深嘴邊遞了片烤奶片, 說:“邊打工邊吃你的,現在出發嗎?我們還剩多?少?公里到右旗?”
段青深把相機給?他,開始收三腳架, 回答:“現在出發,還有170多?公里, 今晚在右旗住,明天到張掖停一下。”
“好。”梁愿醒點頭,又問, “只拍這些……嗎?”
段青深笑了下,把三腳架裝進包里,他明白梁愿醒的意思,說:“編輯說收不到好稿子,事實上并不是?收不到厲害的照片,而是?收到的,大多?不符合她的要?求。”
“哦……”梁愿醒似懂非懂,他把烤奶片的袋子口摁著封上,揣進口袋里,開始收拾露營椅,“可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段青深打斷他,“你覺得拍這些東西沒什么新意和挑戰性,沒法脫穎而出,其實不是?的,正統雜志喜歡大氣磅礴,而且面向大眾讀者?,重要?的是?表現風光。”
梁愿醒恍然:“這樣啊。”
“嗯。怎么會沒有優秀的照片呢,只是?沒有能讓他們滿意的照片罷了。”
兩個人?很?快收拾好,把東西擱進車里,繼續出發。
天空從暗藍色到黑色好像只一眨眼,旁邊對向車道與他們反方向行駛的大貨車閃了兩下遠光,順帶按了個挺長的喇叭。大車司機對向鳴笛可以?視為一種異常路況提醒。
果然,他們前面兩公里左右的路段,地面上一堆碎石頭和枯樹枝,不知?是?被風刮過來?的還是?垃圾車掉下來?的。
“醒醒慢點過。”段青深在對講里說,“要?不你等我一下,我先開過去,然后回來?幫你推車。”
梁愿醒大概看了眼:“沒事,能過。”
可是?天色太暗,又因為他是?跟在段青深后面,所以?沒有開遠光燈。一眼掃過去他覺得沒問題,至多?是?比較顛簸吧。
梁愿醒減速,握著車把,還微微俯身了讓重心下移來?穩定車身。段青深開著吉普穩穩地碾過去,也減了速,從后視鏡里觀察他。
……感覺應該沒問題,段青深看著后視鏡,小助理的行動姿態有著超過24歲的穩健,他暗暗夸道。
夸早了。
“嗷——!!”
那廂前輪壓斷了根樹枝還是?什么,倒去了右邊的碎石,梁愿醒伸腿下來?要?支著地,結果踩的是?個更朽的樹枝,一下失去支撐力,摔了。
段青深立刻打了雙閃停車下車跑過來?,他沒有第一時?間?說什么早告訴你了推過來?,他先把爬一半的梁愿醒扶起來?,問:“傷著了沒?”
“沒。”梁愿醒把護目鏡推上去,自己隨便撣了撣土,“深哥你幫我從這邊抬,我從那邊拉,把車扶起來?。”
他這車少?說五百斤,即便是?半缸油狀態的寶馬850,車重也絕非一般成年人?能扶得動。
他和段青深一左一右,一個托一個拽,他是?拽的那個,讓他很?意外的是?,自己本來?卯足了勁兒準備咬牙——
“我靠。”梁愿醒震驚,“你力氣這么大。”
是?個陳述句。之前在曾曉陽婚宴上,他那么唰地一下把自己連人?帶椅子拽過去的時?候他就體驗到了。
段青深沒接這話,他把摩托腳撐踢下來?后,說:“頭盔給?我,你去開車。”
他又要換車。梁愿醒搖頭:“不用,我可以?的。”
“現在氣溫低,你如果摔傷了,現在感覺不到疼,我騎車,你去開車。”段青深伸手。
梁愿醒掙扎了那么一下,決定聽話,把頭盔摘下來?遞給?他,手套也摘了給?他。
“抱歉啊,該聽你的,推著車過來?就沒事了。”
段青深拿過他的頭盔手套,知?道梁愿醒想表達什么,說:“你沒有給?我添麻煩,什么老板助理也是?說著玩的,我們在合作不是?雇傭,別真拿我當老板。國道不能停太久,快開車去。”
段青深說話的語調平穩,和他人?一樣。梁愿醒點點頭,抬手撓了兩下后腦勺,笑起來?:“好的深哥。”
后面的路程安然駛過,抵達阿拉善右旗的時候非常幸運被他們逮到一個準備收攤的雞蛋餅三輪車,更幸運的是?老板這兒還剩有幾杯熱奶茶。
這天是?24號,再過幾個小時就25號。段青深拿手機出來?,打開氣象app,說:“明晚的月亮是殘月了,照射范圍38%。”
“噢。”梁愿醒點頭,“所以?可以?拍星空了嗎?”
“差不多?了。”他往后滑了幾天,說,“我們盡量在30號之前進沙漠,那天凌晨2點的月亮只有3%。”
沒有月亮的一級暗空,加上高空大氣相對純凈的沙漠,是?最完美的星空攝影條件,這點梁愿醒明白。
一份雞蛋餅很?快吃完,梁愿醒靠在車門上,惋惜道:“哎……只有一臺相機。”
……是?啊。段青深也這么想,不過沒說出來?。
目前他在猶豫要?不要?再買一臺,手里存款買一臺是?夠的——倒不是?梁愿醒這臺徠卡不夠好,而是?一臺相機確實不夠用。
一臺相機意味著只有一個機位,而他希望能和梁愿醒一起拍風景,譬如他拍地上斗毆的土撥鼠時?,梁愿醒去拍天上的鷹。
他還想跟梁愿醒去很?多?地方,拍很?多?照片。
在阿拉善右旗的這一夜,梁愿醒堆棧完那張賀蘭山照片后就洗洗睡下了。
他是?真睡了,說了句“深哥晚安”后,棉被拽躺下就睡著。不是?之前用盡演技做入睡表演,以?至于段青深都?有點不習慣。
不習慣中?還帶有一絲欣慰,甚至很?荒謬的想把他叫醒夸夸他。
真棒,醒醒今天很?早就睡著了呢。
梁愿醒睡了很?扎實的一覺,絲滑入睡,睡前映在腦海的畫面是?曠野向賀蘭山的遠景,踏踏實實地睡了11個小時?。睡眠質量到他起床后自己都?有點意外。
阿拉善右旗到張掖很?近,兩人?繼續順著國道307西行。
進甘肅界后不久,車多?了起來?,許多?錯峰旅行的游客。這一路,從內蒙古方向來?的車就他們倆,過岔路后,明顯從蘭州方向來?的車更多?。
總車程也就兩個多?小時?,到張掖后先給?車加油,段青深找了個汽修店,給?兩輛車都?做個簡單的保養和清潔。
因為保養和洗車都?要?等,這個月自駕游的人?挺多?,從蘭州方向來?、銀川方向來?。張掖的景點都?很?值得一去,旅行的人?們多?數會在張掖停留一兩天,也就順便把自駕的車保養一下,以?便繼續接下來?的大環線小環線。
這個時?間?里段青深和梁愿醒先去吃了飯,在商場的器材店添置了一個鏡頭轉接環。
兩個人?在店里默契十足地打配合,段青深看哪個鏡頭,梁愿醒就在網上搜它?在旗艦店的售價,然后用微妙的眼神來?反饋給?他“能買”和“別買”。
最后買了一個轉接環和一個24-70的變焦鏡頭。
段青深站在人?行道上思索了片刻,看著手里近一萬塊的鏡頭,說:“其實我家里還有個180-600的鏡頭。”
梁愿醒不明白:“叫它?自己打車過來?找我們?”
“叫我爸寄過來?。”
“能行嗎?”
“試試。”
半分鐘后。
“他把我電話掛了。”段青深說。
梁愿醒拍拍他肩膀,只說了兩個字:“算了。”
到今天,段青深辭職這件事,大約全家都?知?道了。他媽媽對此似乎沒有太大反應,在黃河大橋附近的晚上,她打來?的電話里并沒有責怪什么。但?顯然,這位父親仍然怒火中?燒。
“嗯,算了。”段青深收起手機。學醫的又一個弊端,家中?父輩如果也是?醫生,那么盡管30歲,也只是?父輩眼里還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
段青深家里就是?這樣。
一個做副院長的父親,一個學醫的兒子。盡管父母離婚的時?候他跟著母親,但?臨到高考志愿的時?候,父親還是?端著十足的誠意跑去山東,希望與母親暫時?冰釋前嫌,條條列舉自己的人?脈關系,以?及為段青深計劃的,未來?二十年的職業方向。
這點,梁愿醒不必多?問也能猜到,曾曉陽婚宴上時?,段青深的高中?同學說他父親控制欲很?強——都?高中?畢業這么多?年了,同學們居然還能記得這個,可以?想見那確實是?病態。
而醫學這個專業,在長輩們眼中?,也的確是?個好專業。無論做科研還是?臨床就業,都?是?一條康莊大道。
這次,段父選擇不交流,因為他明白,一旦交流,自己必落下風。打從段青深交上辭職信的那一刻起,他就結束了對父親的服從。
搞不好段父等這通電話很?久了,掛斷它?,是?這個父親最后能對兒子做的懲罰。
今天張掖天氣晴朗,數碼店門口的人?行道邊已?經路過兩輛空的出租車,按理說這個時?候他們該回去汽修店,然后開車進景區,說不定還能趕上落日。
但?段青深遲遲未動,梁愿醒也沒有催促。
兩下里沉默了一會兒,數碼店老板隔著玻璃瞧著他倆的身影,納悶呢,怎么站在街上發呆。
段青深換了只手拎鏡頭袋子,側過身跟梁愿醒說:“我去把店里那臺哈蘇買了。”
“……啊?”梁愿醒怔了下,“這么突然?”
老板見此來?人?氣勢洶洶,連忙拿起柜臺旁邊的抹布假裝很?忙的樣子。
結果這人?徑直走過來?,問:“請問下,這臺哈蘇X2D,加上這個135定焦,一起買能便宜點嗎?”
“哦。”老板想了下,“能…能,我給?你算個折扣吧。”
從數碼店打車返回汽修店,拿到保養好的車之后,又去買了睡袋、戶外移動電源以?及一些食物和沙漠過夜需要?的物資。大約一小時?后,兩個人?向沙漠出發。
至此,段青深破釜沉舟掏空存款,梁愿醒一路上激動地在對講里計劃著未來?——他已?經從河西走廊規劃到阿爾卑斯了。
不巧的是?日落沒有拍到,傍晚沙漠里陰了一陣子,這片沙漠在張掖市往北,是?巴丹吉林的一部分。和他們一起進來?的還有個小型旅行團,加上向導和司機一共9個人?兩輛車。
起先段青深沒想和他們走一條線,沒成想他們領路的那輛車打了雙閃,朝段青深車頭這兒靠了過來?,副駕駛降下車窗向他揮手。
段青深第一時?間?用對講叫梁愿醒騎到自己車邊,隨后也落下一半車窗,問道:“您好,是?有什么事嗎?”
對方是?個看起來?四十來?歲的大叔,憨厚地笑著說:“我是?旅行團向導,真不好意思啊先生,單位忽然要?發什么公眾號,要?幾張跟游客的合影,您能幫個忙拍一下我們嗎?”
段青深慢慢減速,先從后視鏡看了眼梁愿醒挨著自己車邊,隨后他停了車,說:“可以?,您相機給?我吧。”
對方下車,舉出了自己的手機。
梁愿醒見段青深下車了但?沒有熄火,于是?自己也沒熄火,腿筆直地一掃也下車了。
“幫他們拍個合影。”段青深說。
“喔。”梁愿醒點頭,“要?補點光嗎?”
向導大叔手一揮,爽朗道:“用不著!我手機有夜間?拍照模式,就拜托你了啊小伙子!”
說完,他把手機塞給?段青深,然后退回兩輛車前,招呼著游客們一起拍照。
梁愿醒湊到他旁邊,看著這手機屏幕,感嘆:“我靠,這手機還有長焦微距啊。”
“是?啊。”段青深說,“夜景畫面也很?純凈。”
梁愿醒嘖嘖兩聲,說:“給?我玩會兒你的新相機。”
“自己去拿吧。”段青深拍完照往前走,遞給?大叔,“拍了三張,您看一下怎么樣。”
“哎喲謝謝!”向導大叔連連點頭,“幫了大忙了,單位非要?全體游客入鏡,對了,我們要?在這附近升篝火露營,你和那位小兄弟一塊兒過來?吧。”
段青深看了眼他們,兩個司機都?是?中?年人?,六個游客里有男有女,看著都?很?年輕,他想了下,點頭應下了。
那邊梁愿醒從車里翻出來?了段青深新買的相機,新相機嘛,還是?哈蘇,梁愿醒愛不釋手。拍摩托車又拍沙丘,天色晦暗的沙漠有一種光都?照不透的感覺,像夜航的大海。
段青深看他在那邊一頓拍,先去把他和梁愿醒的車熄火了,露營的東西搬了出來?。梁愿醒一扭身子,鏡頭對準他:“深哥!”
段青深剛拿出三腳架,看過去。
咔,快門聲。
梁愿醒拿著相機,在屏幕上放大,喃喃自語:“不愧是?1億像素的哈蘇啊……大晚上的色彩表現也這么好。”
天雖然黑了,但?四周有車燈和游客們的探照燈,光比較凌亂,照片里段青深正在支三腳架,頭發被風吹得凌亂,擋住了臉。
這時?旅行團里有個短頭發的姑娘走過來?,說:“你好,我叫毛毛。”
還沒等梁愿醒說話,毛毛緊接著說:“我們帶了桌游,你和你朋友一起來?玩嗎?人?多?比較好玩!”
梁愿醒看向他們那邊,他們帶了個挺大的折疊桌,一圈年輕人?圍坐著,大家見他看過來?,有幾個人?招手,喊了幾句一起玩啊。
恰好段青深拎著兩個三腳架走過來?了,毛毛笑瞇瞇地跟他打招呼:“你好!”
“你好……”段青深看向梁愿醒。
梁愿醒說:“叫我們倆過去玩桌游。”
“你去吧。”段青深說,“風太大了,我在這看著相機。”
攝影師們大多?遵循著一條鐵律——
當你的相機卡在一個售價兩位數的三腳架上時?,你最好用手扶著它?。
“那我也不去了。”梁愿醒放下相機,跟毛毛說,“不好意思啊,我們是?出來?工作的。”
說著,梁愿醒帶著歉意笑了笑,走回段青深旁邊。其實就那么幾步路,但?風大,剛才梁愿醒和毛毛在那說了什么,他其實一個字都?聽不清。
所以?段青深以?為他是?回來?把相機交給?他,于是?接過來?相機,卡在云臺,又問梁愿醒:“怎么不過去玩?”
“工作啊。”梁愿醒說,“我不能讓你一個人?扶著兩個三腳架。”
“沒關系,你過去玩吧,我一會兒把三腳架捆在椅子上就行,不用扶。”
沒承想,這幾步路毛毛也跟了過來?,她捂了下頭發,說:“你們拍星空嗎?這時?候烏云太多?了,拍不到的,我們查過了,起碼還要?三個小時?,要?到晚上十點。”
段青深還沒查氣象,聽毛毛這么說,猶豫了下。
發現段青深手里動作停下,梁愿醒微微湊近了些,跟他眼神交流了下。不遠處,旅行團的向導和司機燃起了篝火,那邊毛毛的朋友們一齊歡呼,大家拿出手機拍照。
那是?一團半人?高的篝火,在沙漠里燃起原始的光。
毛毛看著這兩個人?就在自己面前直勾勾地看著對方,她轉過頭偷偷暗笑了下。
“玩一會兒啦!”毛毛說,“兩位一起!那邊還暖和些!”
這倒是?。段青深低頭換了只手拿相機,說:“好,謝謝。”
那邊毛毛的朋友們把折疊桌挪到了正好取暖的位置,桌上一張大富翁,大家招呼兩個人?坐下。
毛毛介紹了一下大家,大名小名的,梁愿醒是?真沒記住,糊里糊涂地打了一圈招呼。不過段青深大約是?讀書的時?候背書背出了慣性,在梁愿醒需要?點名玩家接受懲罰的時?候,他看著斜對面的男生開始頭腦風暴,是?段青深小聲提醒他,那個人?叫程愷。
大富翁有些懲罰內容沒法在沙漠里實現,比如找個陌生人?坐在ta腿上跟ta喝交杯酒這種。
程愷就是?抽到了這么個懲罰,他抓耳撓腮看了一圈,毛毛和她旁邊的姑娘一齊起哄喊著“坐珍珍腿上去!”。
珍珍也是?個男生,全名叫歷珍什么梁愿醒忘了,段青深問他冷不冷,他搖搖頭。
程愷果真看向了珍珍,珍珍就坐在梁愿醒的另一邊。珍珍往自己大腿上一拍,笑著說:“來?,我的好兒砸,坐!”
聽他這么說,程愷眼里情緒變幻了下,但?面上還是?笑著的。
他們帶的酒是?度數很?低的果酒,段青深和梁愿醒也拿了自己帶的零食出來?分享。幾輪游戲玩下來?,向導大叔和司機叫他們別玩了,云散得比app預測的要?早些,等下就可以?拍星空了。
這一輪到了最后懲罰,是?梁愿醒踩中?的。毛毛一展開那個懲罰條,笑道:“這不行,這是?去出租車里給?師傅唱一路最后再跟師傅說繞回起點。”
那確實不行,這兒上哪找出租車去。但?梁愿醒也不想最后一罰讓大家掃興,于是?說:“那要?不……就直接唱一首吧?”
段青深徑直站起來?:“我去拿琴。”
尤克里里遞到他手上,他低頭試了試音,大家笑著說這是?碰上專業的了。段青深拿琴的時?候把相機和三腳架也拿了過來?,他開機,鏡頭對著梁愿醒。
篝火映過來?暖洋洋的光,和沙漠交襯出和諧的顏色。
大家立刻挪了椅子,坐成一個半圓,越到夜里天越涼,毛毛和她旁邊的姑娘縮在一條毛毯里。
梁愿醒搓搓手,跟段青深對視了一眼,段青深擰好三腳架的螺絲鎖,向他點頭。
相機開啟了錄像模式,梁愿醒掃弦,唱的是?Hollow Coves樂隊的《The Woods》。
沒有人?舉起手機錄,大家就這么安靜地聽著。陰云比氣象app預測的更早消散了,梁愿醒唱完歌,大家鼓掌歡呼,段青深取下相機,走過去幫他把琴放回車里。
毛毛攥著毯子的一角,嘆道:“哇——沒想到啊!你是?專業歌手嗎?”
“啊不不不。”梁愿醒擺手,剛好段青深放完琴走回來?,他跟毛毛說,“就普通愛好者?。”
段青深看向他:“……”
他回敬一個得逞的眼神給?段青深。
來?露營之前他們吃了點東西,段青深也買了三明治和零食當夜宵。時?間?是?九點半,沙漠夜里降溫很?厲害,折疊桌收起來?后,大家一起收拾了一下垃圾,椅子往篝火挪了挪。
向導和司機師傅已?經回去車里休息了,年輕人?們在這兒守著星空。
梁愿醒把自己的相機也拿了過來?,兩把露營椅挨著,坐在段青深旁邊。
“把這個戴上。”段青深遞給?他相機雨衣,“容易進沙子。”
毛毛看過來?,問:“之前就想問了,你們這么專業啊,是?職業攝影師嗎?”
“他是?。”梁愿醒指指旁邊的人?,“我是?他助理。”
“哦~”毛毛點頭,然后笑起來?,“我們都?拿手機拍。”
梁愿醒靠近段青深,在他耳邊小聲問:“手機能拍嗎?”
段青深點頭:“哈蘇和徠卡都?給?手機做鏡頭了。”
梁愿醒震驚,他對這方面還真沒有了解過。
終于,夜空完全放晴,人?們靜靜地仰著頭。城市里很?難見到這樣純凈的星空,讓人?覺得抬頭看著的并不僅僅是?星空,而是?宇宙。
段青深設置好光圈、快門間?隔、ISO,接著就是?讓它?對著星空工作。梁愿醒則是?拍篝火和夜晚的沙漠。
這就是?兩個機位的好處。
“拍火用什么光圈?”梁愿醒問。
“先試試你自己那個2.8的,ISO自動。”
梁愿醒“嗯嗯”著點頭:“快門呢?”
“3200吧。”
梁愿醒看向他。
他補充:“火焰在跳動,而且光源很?足,可以?的。”
“好。”梁愿醒就這么手持拍,拍完和段青深腦袋湊著腦袋看那個小小的相機屏幕。
段青深說不錯,看屏幕的時?候碰到了梁愿醒的手,問他:“你冷嗎?手這么冰。”
“有點。”梁愿醒手往袖子里縮了縮。
“我去拿點暖寶寶。”段青深站起來?,“你看著三腳架。”
“嗯。”
兩人?坐的地方和毛毛他們距離也就三五步,能清楚地聽見他們聊天。毛毛喊了聲“醒醒”,說:“給?你巧克力!”
毛毛懶得起身,直接拋過來?兩顆。梁愿醒伸手接住:“謝謝毛毛姐!”
毛毛他們都?是?二十七八歲的年紀,這次旅行是?老友聚會,烤著火聊著天。段青深坐回來?的時?候梁愿醒把巧克力遞給?他,他看了看:“酒心巧克力啊……我不吃了。”
段青深不太喜歡酒,剛剛玩游戲輸已?經喝了幾罐了。
梁愿醒攥著兩個暖寶寶,相機擱在腿上,含著巧克力:“拍多?久?”
“兩個小時?吧,我想堆800張。”
“堆個星軌嗎?”
“嗯,剛剛看了,今晚這片天上沒有飛機。”
“有也沒事,我幫你修。”梁愿醒笑著說。
“把你眼睛瞅瞎。”
夜航的飛機有燈,會混入星軌之中?,那都?是?細而窄的光線線條,去修飛機燈拉出來?的光線,那確實能把眼睛瞅瞎。
其他人?舉著手機拍拍星空拍拍篝火,程愷叫珍珍站到沙丘上去,他幫他拍個星空下剪影。但?折騰了兩下都?沒出效果。
毛毛見狀,朝他們倆這喊了一聲:“醒醒,你們能幫幫他嗎?”
“沒問題!”梁愿醒站起來?,看了眼珍珍那兒,然后把段青深拽起來?,“老板,人?像剪影要?鎖定曝光,還是?你來?吧。”
段青深哭笑不得:“好好,我來?。”
大家離得近,聽得一清二楚,笑作一團。段青深想了下,還是?拿了梁愿醒的相機,跟程愷說:“我拿醒醒的相機拍,然后傳給?你吧,用手機我拍不好。”
“嗯嗯,太感謝了。”程愷不太好意思地說。
段青深笑著說句沒事的,然后端起相機。剛端起來?,發現梁愿醒那小子在姑娘們那邊挑糖果,于是?說:“醒醒,過來?看著學。”
“哦!”醒醒拿了兩顆菠蘿味的糖走過來?,剝開一顆遞到段青深嘴邊,“這個不含酒精了。”
給?珍珍拍完后,段青深跟程愷加了個微信,告訴他,夜景還是?要?后期修一下的,到時?候直出的圖和修過的一起發給?他,程愷連連致謝。
段青深不知?道程愷跟珍珍是?什么關系,總之拍完之后大家回到火堆邊取暖的時?候,程愷用力包住了珍珍兩只手幫他回溫。
他只看了那么一眼就收回視線,然后看向附近一頓亂拍的梁愿醒——他彎著腰,正在擰著鏡頭拍他摩托車輪胎上趴著的一只蝎子。
段青深站起來?走過去。
“噓。”梁愿醒叫他噤聲。
“……”段青深無奈,又不是?釣魚,還不讓人?說話了,他跟著弓下身子,湊近說,“這個快門速度你不能手持的。”
“我知?道。”梁愿醒壓著嗓子,“但?我現在還能折回去拿三腳架嗎。”
“架我身上吧。”
“啊?”
段青深說完,挪了個步子到他身前,然后側著身單膝蹲下:“架我肩膀上拍。”
人?形支架這是?。梁愿醒管不了那么多?,蝎子已?經從輪胎下來?了,他趕緊上半身靠在段青深身上。
當環境昏暗時?,鏡頭需要?時?間?來?進光,這段時?間?里,相機必須保持穩定,畫面才不會拖影。大冷天的找見一只還在外活動的蝎子實屬不易,大約是?因為篝火附近溫暖。
“好了。”梁愿醒站起來?,順手扶了把段青深,撣了撣他身上的沙子,“辛苦你了深哥——不準說三十正是?吃苦的年紀。”
段青深沒說,抿了下唇:“給?我看看圖。”
梁愿醒給?他相機。
風光攝影就是?要?把握這種稍縱即逝的畫面,昏暗的沙丘,工業產物,和冷血動物,有一種自然與機械的碰撞感。
梁愿醒很?期待他會怎么評價,應該會夸夸自己的,他想,這張確實拍得很?好。
“回頭一起發給?江意編輯吧。”段青深說,“感覺這張會被選上。”
“評價這么高?”梁愿醒不敢相信。
段青深看了看他:“你暖寶寶呢?”
“口袋里。”他拍拍上衣口袋。
“手揣進去。”
“喔。”他兩只手揣進口袋,握住暖寶寶。
折回去在露營椅坐下的時?候大家還在聊天,聽起來?他們幾個是?很?久沒見的老朋友,畢業后各奔東西討生活。毛毛見他們倆回來?了,又丟過來?幾顆糖果,然后問:“對了,打聽個事兒唄,你們這個相機貴嗎?大概多?少?錢呀?”
段青深把糖果遞給?梁愿醒,說:“我們這兩臺算價位比較高的,你是?想買個平時?拍照拍視頻之類的嗎?”
毛毛搖頭:“哦不是?我,我外甥女喜歡這個,她今年考上大學了嘛,就想著過年回家送她一個。你有什么推薦嗎?”
“微單吧。”梁愿醒歪了下腦袋,“毛毛姐,松下的微單還不錯,我這個徠卡就常常被人?說是?高端松下貼牌。”
段青深噗地笑了出來?,扭頭看了他一眼:“瞎說什么呢你,我很?喜歡徠卡的,怎么就貼牌了。”
“喲?”梁愿醒揚著語調,“那我們換,哈蘇給?我。”
“隨你。”段青深說完,繼續轉回去給?毛毛推薦,“松下微單可以?考慮,S5直出色彩很?好的,但?對焦和尼康是?一個毛病,常拍人?像的話還是?買佳能,具體還是?要?看她比較偏好哪方面。”
毛毛聽得云里霧里:“哦……多?、多?謝了。”
“不客氣。”
聊天時?得知?毛毛就是?家里那個不回家不結婚不生娃,但?是?很?能掙錢但?“離經叛道”的小姨。而且巧的是?,毛毛在北京工作,她是?一家廣告公司的策劃總監,最近在休年假。
她今晚喝了不少?酒,偏過頭看了看程愷和珍珍兩個人?,又轉過頭看段青深和梁愿醒。兩下里眼神變化得比較微妙,段青深察覺到了,問:“你們很?久才聚一次吧?”
“對。”毛毛點頭,“小愷是?寧夏人?,他離這里最近,這次算是?我們一起來?找他玩的。”
梁愿醒嘴里含著糖,湊過來?說:“我妹到現在還分不清甘肅和寧夏,她總覺得寧夏是?甘肅的省會。”
段青深笑道:“那蘭州是?誰的省會?”
梁愿醒在嘴里把糖換了一邊:“我們家就沒一個地理好的,我小時?候數幾大洲幾大洋,能數出來?一個沈陽一個洛陽。”
段青深無奈地看了他一眼。
他無辜:“我現在進步已?經很?大了,小時?候我總覺得寧夏在大興安嶺那里。”
程愷聞言,朝他笑道:“我的麻油,把我干到東北去了。”
毛毛在那笑個不停:“哎喲……醒醒你真是?……段老板,我們加個微信吧,要?是?以?后有合適的商拍就找你們。”
“嗯。”段青深跟她掃了個二維碼。
“醒醒?”毛毛遞手機過來?,“掃一下,以?后要?是?不跟段老板了,來?我這干。”
段青深心情復雜,怎么每個人?都?想把醒醒從他身邊薅走呢。
“那應該不會。”梁愿醒笑著加上毛毛,“我們還要?去拍極光呢。”
篝火還在跳著,但?柴火消耗了些,再過一會兒大家就要?各自回帳篷里睡覺了。或許是?晚上大家都?喝了酒,這時?候稍微有點酒勁上涌,梁愿醒覺得腦袋飄忽,迷糊著聲音問:“深哥,我能靠你一會兒嗎。”
“靠著吧。”
梁愿醒把腦袋靠在他肩膀,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段青深維持著筆挺的穩固坐姿,一動不動。
這里是?一級暗空。
他說過要?梁愿醒試試在一級暗空下能不能睡得著。
忽然,程愷他們那邊有人?用藍牙音箱放起了音樂,毛毛趕緊看了眼梁愿醒,問段青深:“會吵著他嗎?”
梁愿醒眼睛都?沒睜,說,“我沒睡,就是?想靠著,不想獨立支撐自己的頭。”
段青深拍拍他:“能睡就睡,沒事。”
毛毛這才放心:“我們再聊一會兒也要?去睡了。”
他們放的音樂比較舒緩,只有哈蘇在兢兢業業地對著星空保持勻速拍攝,簡直像是?一群人?陪著相機工作。
梁愿醒確實沒睡著,他還能跟著音樂哼唱幾句。那是?一首《歸途有風》,他跟著輕聲唱:“別睡,要?走向篝火,滿身風沙的人?吶。”
以?及它?的后一句:“把行囊都?燒了,愛僅需空著兩手。”
這首歌在沙漠里很?應景,梁愿醒醉醺醺的嗓子沒再唱歌詞,跟著哼曲調。
愛僅需空著兩手……段青深垂著眼,他自己平時?滴酒不沾,今天只喝了兩罐,還是?有點泛起醉意。
比如放在平時?,他必定不會去思考這句歌詞有何?意義。
空著兩手,義無反顧的意思嗎?還是?別的什么……
朋友們那邊聊到了什么,忽然笑了一陣子,接著有人?說,連我的手機,我要?放一首鋼琴曲。另一個人?說,不知?道你還這么高雅呢?那人?嘖了聲,肅聲道:“別亂說話啊,是?一位我很?喜歡的演奏家,已?經走了很?多?年了。”
“哦……”
接著,梁愿醒眼皮顫動了下,他微睜開眼。
那是?修復過的音質,梁愿醒在第一個樂句就聽出來?這首舒伯特《第三即興曲》是?誰的演奏版。
音樂很?神奇,人?們在聽見一首熟悉的旋律時?,很?容易回想起自己高強度聽這段音樂時?候的情境。
他感覺到梁愿醒的身體僵了僵,好似繃起一樣,于是?他大約猜到了這首鋼琴曲的演奏者?是?梁愿醒的媽媽。
肩上的重量慢慢變輕,梁愿醒抬起頭,他看著藍牙音箱的方向,一眨眼,一道淚痕滑到臉頰。
那篝火快要?燃盡,光亮和溫度慢慢下沉。
段青深用手指背部刮掉他臉上的眼淚。
“梁愿醒。”
聽見他叫自己的名字,雙眼對焦到段青深臉上。
段青深看著他眼睛,不知?是?酒精效應還是?這幽暗不清的環境。
段青深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要?說這句意義不明話:“黃粱一夢不愿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