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他勇敢做選擇后的成果。……
他這些?年, 果?真像一場大?夢。
像游戲里有著固定行動軌道?的NPC,他穩定地存在于那里,做著所有人都滿意的事情, 成為玩家們喜愛的角色。
他不是不喜歡。
事實上最?初的那幾?年, 他樂意為之。子承母業, 這份血脈中的使命讓他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但藝術類學科實在是挑人, 不適合就是不適合。這點, 越學到深入越明顯。
尤其鋼琴這樣好?入門但越往后越艱難的樂器, 他很?多音表鋼琴專業的同學都是在大?學里才恍然回頭——我好?像十年前就在四對三, 怎么十年后我還在四對三。這種?左右腦分裂練習什么時候是個頭。
很?不幸, 梁愿醒并沒有完美繼承李知婧的天才基因, 他學到后期最?痛苦的點是——你可是李知婧的兒子。所以他要?更努力。
每天泡在琴房, 幾?乎沒有節假日, 少量的社交是考試前其他樂器的同學來找他做鋼伴。
他兢兢業業地在這場薪火相傳的大?夢里扮演著那個NPC,沒有醒過。
也?沒有勇氣告訴姨媽、外婆、舅舅以及母親曾經的好?友, 他如今的老師們: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
梁愿醒對母親最?濃烈的一次思念,是想問問她, 我能不能不彈鋼琴了?,你不會?生氣的吧……
音箱里的《第三即興曲》播放到尾聲, 大?家打著呵欠要?去帳篷里睡了?。
不知什么時候,段青深握著他的手,他沒有乖乖在口袋里攥著暖寶寶, 而?是方才朦朧著半睡半醒時抓著露營椅的扶手。此時左手被段青深包著,很?舒服。
“之前我以為你是‘不愿睡’, 原來你是‘不愿醒’。”段青深眼神柔和,“走吧,去睡了?。”
梁愿醒點頭:“嗯。”
巴丹吉林沙漠是我國第二大?流動沙漠, 這里有全世?界最?高的固定沙山以及最?廣闊的鳴沙區域。
白天無風時,這片沙漠寧靜得像電腦出廠時自帶的桌面,入夜后塞北的風仿佛從兩千年前吹拂而?來,奏著它們自己的胡琴琵琶與羌笛。
這夜睡在帳篷里,不知道?是晚上喝的酒還是什么,梁愿醒在堪比暴風雪山莊的風聲里睡得很?沉,反而?段青深自己強迫鎮靜了?大?腦,停止胡思亂想,才入睡。
天亮前,鬧鈴響了?。
段青深在它響在第一聲的時候按掉,然后從睡袋里出來,穿衣服。
“我真的很?佩服你……”梁愿醒跟著坐起來,氣若游絲,“為什么你每天早上的啟動速度都這么快……”
“因為我是學醫的。”段青深把帳篷拉開一點先?出去了?。
片刻后段青深回來帳篷,見他果?然還是那個坐姿,蹲下,說:“張嘴,把這個喝了?。”
梁愿醒根本沒清醒,他完全沒有反抗能力地被段青深蹲在旁邊喂了?幾?口常溫的淡鹽水。
喂完水,段青深又出去了?,他還那么坐著,雙眼無神。梁愿醒可以一夜不睡拍日出,但沒辦法早起拍日出。
前一晚喝了?酒,沙漠里又干燥,那幾?口淡鹽水喝下去后很?舒服——不愧是當?過醫生,梁愿醒想。
五分鐘后,梁愿醒哆哆嗦嗦地挨著段青深坐下。
毛毛他們也?起床了?,大?家一起在等日出。此時還夜色昏昏。
看得出來,所有人臉上都是半死不活的疲態,梁愿醒放心了?。
這里唯一的異端是段青深。此人動作利落地撐好?了?三腳架,相機也?放好?,正在調參數,雙眼清亮且理智。相比之下……梁愿醒用暗的手機屏幕照了?一下自己,像個稻草人,沒有生氣,也?沒有水分。
“怎么了??”段青深偏過頭,這人腦袋磕在自己頸窩里,像摔過來的,“還困著?”
“還活著。”梁愿醒回答。
“……”
也?行吧。段青深想。
日出前的氣溫低到每個人都瑟瑟發抖,梁愿醒更是連眼睛都睜不開。
直到他感覺段青深動了?一下,向前坐了?坐,他跟著抬起頭——看見了?落在沙山上的光。
那是新的黎明。
人們熱愛太陽,耳畔毛毛和她的朋友們在歡呼,倦意隨著日出消散,梁愿醒手忙腳亂地從地上的相機包里找自己的相機。
段青深拿起來遞給他:“已經開機了?,日出的光是變化的,讓光圈優先?。”
“好?!”梁愿醒幾?乎是一秒恢復朝氣,他接過相機,也?不顧手冷不冷,迅速在相機上按著參數設置。
他想要?拍一些?和段青深相機里不同的畫面,他擰著焦環。遠方沙丘有駱駝,梁愿醒立刻把相機掛在脖子上,朝段青深說:“我去找個機位!”
段青深當?下便懂:“小心點。”
“好?!”
他飛奔到摩托車旁邊,頭盔戴上。段青深看著他帥氣地跨上車,從上衣口袋掏出鑰匙擰動點火,沖向沙丘。
段青深知道?他要?找的是什么機位,他要?拍駱駝走在太陽前的畫面。
算算時間?,太陽大?約在10分鐘后完全升到地平線以上,段青深猶豫了?下,他把三腳架挪了?個方向,鏡頭對著沙丘上飛馳的摩托車——
他放棄了早早守候的日出,選擇去拍梁愿醒。
“還好昨晚跟你學了曝光鎖定,你看!”梁愿醒回來后,護目鏡往上一抬,遞相機給他。
段青深沒有立刻看相機,而?是上前一步把他相機帶子從脖子上摘下來。他人沒下車,滿眼期待地等段青深的反應。
段青深說:“走,去整理作品集。”
“啊?”梁愿醒人沒下車,身子朝他那傾了?傾,“你還沒告訴我拍得怎么樣。”
“很?完美。”
段青深把他相機關上,鏡頭取下來,走回露營椅那邊,放回相機包里。
“你們要走了嗎?”毛毛問。
“嗯。”段青深點頭,邊說邊收三腳架,“要?走了?,去處理照片。”
梁愿醒下了?車跑過來,跟他一起收拾,追問他:“我們今天到哪里?”
一雙透亮的眼睛看著他,連帶著晨曦的光一起映入他眼瞳。
“到嘉峪關。”段青深說,“到了?之后找個酒店修圖,然后好?好?睡一覺,后天到敦煌。”
“嗯!”梁愿醒點頭,“帶我到《去西北》那里。”
毛毛聽不懂了?,笑著問:“你已經在西北了?呀。”
梁愿醒沒多做解釋,只笑著點頭說“嗯”。
和毛毛一行人辭行后,從沙漠向酒泉方向出發。然而?開上國道?后不久,梁愿醒的小腿肚抽筋,不得不就近休息。
他們停在與372鄉道?交叉口附近的加油站里,段青深扶著他,后者一瘸一拐地走到吉普旁邊,在副駕駛里坐下。然后嘆氣。
“別?嘆氣。”段青深在副駕車門邊蹲下,幫他揉腿。
“不好?意思啊……”
段青深抬頭:“你為什么道?歉。”
他用的陳述句語調,并非在問而?是在反駁,甚至有點兇。
梁愿醒抿唇收聲。顯而?易見,段青深不希望他覺得腿抽筋是耽誤行程的“錯誤”。
騎摩托車腿抽筋是一件挺常見的事,段青深用手掌幫他揉了?一會?兒,他覺得差不多了?。兩個人在這個加油站的便利店里買了?點吃的,時間?尚早,國道?上不停有車疾馳而?過卷起塵土,讓這一段路邊的空氣灰蒙蒙的。
段青深借來了?加油站一位工作人員的熱水袋,拿它在梁愿醒的兩條小腿都熱敷了?一會?兒。接著,他微信響了?,聯系他的人是遲雙海,對方發來一個鏈接,是他們店的官網,在北京時拍的那些?照片發了?出來。
“給遲老板拍的照片發出來了?。”段青深說。
“是嗎!”梁愿醒從車里跳下來,“給我看看。”
“我轉發給你。”段青深點開他的對話框,發過去,“你先?看著,我去還熱水袋。”
遲雙海的那組照片后期是他們自己人做的,畫面后期處理過后有很?濃的雜志風。梁愿醒一張張慢慢翻看著,每一張照片下方都有一行小小的字——拍攝:青山醒攝影工作室。
其實下決心來西北之前,梁愿醒退縮過很?多次。
他連省都沒出過,西北太遠、太陌生。要?不算了?吧,三千多公里,不然還是坐飛機好?了?,也?不是非得自駕的。
但思來想去,權衡再三,最?終還是把摩托車推出了?車庫。
人常說要?把精神內耗轉換成車輛油耗,他也?是終于碰到自己為自己提供選項的時候,比如眼前這個僅占據頁面一點點位置的“青山醒攝影工作室”,就是他勇敢做選擇后的成果?。
段青深走回來車子邊,邊走邊說:“我找到了?一個有洗衣服務的酒店,但是他們今晚只有大?床房了?,你介意……”
“深哥。”梁愿醒根本沒在聽,打斷他說話,徑直看他眼睛,“我想抱你一下。”
段青深很?意外,他停下腳步,僵在那。
這個當?下,梁愿醒忽然非常非常想跟段青深擁抱一下,盡管只是因為看見了?給遲雙海拍的一套秋季新款照片,但這也?是他人生至此的第一次轉變和選擇。
片刻后,段青深再次走向他,沒有回應他的話,直接握住他手臂拉向自己,在一輛大?掛車轟隆駛過時帶起的小片風沙里抱住他。
第 22 章 下個月雜志見了
抵達嘉峪關的時間?很巧, 他們剛在張掖拍完日出,再等一下就能在嘉峪關拍到日落。
懸臂長城之上是漫天?的火燒云,展翼的鵟在獵獵風中滑翔去遠方。梁愿醒的鏡頭?跟著它, 段青深在拍夕陽。
在進入嘉峪關市市區的地方視野開闊, 前景干凈, 遠景純凈。段青深的腳架收到最矮的程度, 用了20-35的廣角變焦。
“給我看看。”段青深蹲在相機前面?, 朝他伸手?, “看看我們打鳥冠軍拍的。”
“……什么打鳥冠軍。”梁愿醒遞相機給他, “好?像曝光不夠。”
“嗯, 太陽落得?太快了, 光線有變化。”段青深站起來, “沒?關系, 走了。”
他們住的酒店在市區一個湖附近,穿過一條連排居民樓樓下的小市場街時, 梁愿醒的肚子在跟著摩托發動機一起轟鳴。
“我餓了。”梁愿醒在對?講里說。
“停了車就去吃東西。”
“你看我們左前方。”
……烤紅薯,烤玉米。這整條街都是當地人做的小吃, 這個時間?也剛好?大家出門?買吃的,非常熱鬧。
麻花和?面?筋在奶茶色的糊狀濃湯鍋里滾上幾道, 盛出來一大碗。旁邊攤子更是熱火朝天?的烤肉串,老板淋油,把烤爐的火焰激上來, 明火卷著滋滋作響的肉塊,就在這時, 老板看準時機立刻撒上佐料,瞬間?的高溫讓辣椒面?和?孜然立刻與肉的表面?焦化在一起,段青深已經攔不住他了。
他們的車停在轉彎的路邊, 梁愿醒從這條街的街頭?吃到街尾,恨不得?連那個“肉蓯蓉、黑枸杞”的店都不放過。
最后回去酒店,呆呆地坐在那,開始后悔。
“不該吃那么多……”
段青深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刻瑟縮了下脖子,然后賠了個笑臉,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很乖。
“歇著去。”段青深見他拖了椅子坐到自己?身邊,“靠在沙發里坐一會兒,胃里東西多,別亂動。”
“我坐這,不動。”梁愿醒趴在桌子上,看著他電腦,“看你修圖。”
段青深先把在沙漠里幫程愷拍珍珍的那張星空剪影拉出來修。梁愿醒特乖,伸手?替他把辦公桌上的臺燈摁亮,朝他笑笑:“保護視力。”
“你先保護一下自己?的胃。”
“哎喲……”梁愿醒用語調表達著‘你別再說我了’。
段青深也的確沒?再多說他,圖片要先降噪,當時段青深是手?持拍攝,ISO開得?不低,畫面?有噪點。
照片總是能把人帶回當時的心境,梁愿醒懶懶地枕著自己?的胳膊,說:“毛毛姐今天?還給我發微信了。”
“跟你說什么了?”
“問我們有沒?有安全到嘉峪關。我說到了。”梁愿醒趴著說話,聲音綿綿的,“她還說她明天?就回北京了,叫我們下次再去北京的時候找她玩。”
“沒?問題。”
梁愿醒看著他裁圖、修圖,拖著尾音的迷糊腔,在這烘著暖氣的房間?里跟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珍珍全名叫什么來著?”梁愿醒問。
“歷珍石。”
“哦——”梁愿醒閉上眼睛,“我感覺程愷好?像喜歡他。”
段青深指尖僵了僵,在鍵盤上懸了片刻,接著很自然地按下Ctrl和?U讓軟件先自動平衡曝光,嘴上則平淡地“嗯”了聲。
“你能理解嗎?”梁愿醒又?問,“就是那種……把真心當作玩笑話說出來的感覺。”
“我理解。”他說。
“……”梁愿醒蹙眉,看向他,“真的?我說的‘喜歡’是戀愛的那種。”
“嗯。”
好?吧,梁愿醒又?趴回去,心里碎碎念,這么平靜,大概是在醫院里見多了吧——不是有那種嗎,給孩子掛一個精神科專家號治療一下同?性戀。
“你怎么不動了?”梁愿醒趴回去后,見他握著鼠標一點兒不挪。
他該裁一下這張照片,然后轉換格式。面?上看起來還是沉穩冷靜的一個人,但其實已經不知道怎么裁圖了。
“我……”段青深喉嚨滯澀,他吞咽了下,胡亂找了個借口,“……我在想,橫圖還是豎圖。”
“橫著啊,這還用想?”
“嗯。”段青深點頭?。確實不用想,但他腦子就是不轉。
圖轉換好?格式之后,段青深發給程愷。程愷回復得?很快,說“太謝謝了”,段青深回復不用客氣,順手?的事。
接下來堆棧賀蘭山和?星空,再后期處理一下梁愿醒拍到的鷹,還有國道、蝎子、駱駝、晚霞……以及在沙丘上騎著摩托車奔向日出的梁愿醒。
他新創建了一個文件夾叫“青山醒”,再把處理好?的照片重新命名,梁愿醒拍的和他自己拍的,最后做成壓縮文件,發去江意的郵箱。
梁愿醒說的,他其實都能理解,應該說,昨夜在沙漠,他也看出來了——程愷那溢滿眼睛的感情實在太明顯,加上毛毛和朋友們的起哄,梁愿醒意識到了,段青深自然也是。
但很默契的是,他和?段青深都沒?有對?此進一步去聊,歷珍石對?程愷的感情似乎更像兄弟玩鬧,叫他“兒砸”,但程愷不一樣。這世界上每個人就像剛剛堆棧的星軌,每顆星星都有自己?的路徑,所?以不用去分析。
最后和?梁愿醒躺在一張床上蓋同一條棉被,昨晚在沙漠露營休息得?不夠好?,這時候兩?人都是疲累上涌,關上燈沒多久就睡著。
梁愿醒夢見三年前。
那天?是早八,音樂鑒賞課。老師在ppt上給了大家一個挺有意思?的數據——
非音樂學科專業的同?學們有70%以上認為音樂類學科的同?學能聽懂音樂,而音樂學科的同?學僅有30%認為自己?能聽懂音樂表現。
對?此數據,教室里的同?學們并不贊同?:30%還是高了點,那誰聽得?懂。
當時梁愿醒和?同?學們一樣,真聽不出來,他能“聽出來”的內容都在視唱練耳了。
接著,老師繼續講課,在講臺用夸張的肢體表現試圖比劃出樂句中的“小語氣”,樂句在哪里推出去在哪里拉回來,演奏者?是如何細膩地轉變情緒……
梁愿醒聽得?是真困啊,他也不想打瞌睡的,但坐他旁邊的同?學已經呼吸平穩了。
那節課上老師說的究竟是拉赫瑪尼諾夫還是德彪西他已經不記得?了,他只記得?自己?強行撐著精神保持清醒地聽完課,接著離開教學樓,距離午餐時間?還早,他拐了個彎去了圖書館。
晨間?圖書館一進來就聞見空氣里有咖啡味,都在吊著精氣神。梁愿醒走去借書區,窗戶陽光剛好?落在書架邊的綠植上,他路過時遮下一片影子,再偏頭?,雜志架上有一本金燦燦封面?的,封口袋有些褶皺,反光刺了下他的眼。
他拿起來,是一本地理雜志。
《看見·地理》西北特別刊。
說來也怪,他拿著雜志看著封面?,有那么一瞬間?,方才老師課上講的,好?像一齊炸開了煙花——
到哪里澎湃,到哪里柔和?。到哪里,演奏者?有一種陷入絕望又?不甘的怒吼。
你聽這干凈整齊的和?弦,就像山谷中有去無回的風。
課上如天?書經文般的話他此時忽然全懂了,豁然開朗。
梁愿醒身邊的綠植葉子晃蕩了兩?下,兩?撥學生路過他身后,他還站在那里,出神地看著雜志封面?。
這本地理雜志被放在樂譜書區,有些突兀,又?很惹眼。
夢里有個人走來書架旁邊,他風塵仆仆,背著三腳架相機包和?鏡頭?包,衣服沾著黃沙,抱臂站到他身邊,帶著笑。
梁愿醒怎么都看不清他的臉,但清晰地聽見他對?自己?說:“這里沒?有人懂你,你要跟我走。”
夢像沙畫一樣被風吹散,他醒了。
醒來后恍惚著,有點分不清夢和?現實,他睜開眼后第一個動作是去摸手?機——沒?摸到,摸到了一只手?。
“嗯?”梁愿醒順著手?看上去,“深哥。”
“……我想給加濕器加點水的。”段青深解釋著為什么他正在床邊。
“喔。”梁愿醒松開他手?,去拿手?機,然后看著鎖屏畫面?,“怎么就下午一點半了。”
段青深笑了笑:“嗯,我沒?叫你起床,睡飽一點,今天?去拍胡楊樹,我搜到地方了,今天?跟我走。”
“好?!”梁愿醒不假思?索。
段青深把礦泉水加進加濕器后,擰好?它,又?看了眼梁愿醒:“答得?這么有勁。”
“二十三正是渾身干勁的年紀。”梁愿醒說。
“二十四。”段青深糾正他。
“對?,二十四。”
段青深拍拍他睡得?亂糟糟的頭?頂:“起床吧,打鳥冠軍,你打的鳥被江意收錄了,我給她留了你郵箱,回頭?電子合同?發到你那里。”
“什么!?”梁愿醒噌地坐起來,坐得?直溜溜的,在那句信息量震撼的話里挑了一個他還蠻在意的點,“人家是鷹。”
“鷹。”段青深改口,坐回辦公桌旁邊,“雜志是攝影師署名,下個月雜志見了,梁大師。”
“……”梁愿醒無語地看著他,“別叫我梁大師。”
不過他說雜志見,梁愿醒直接問:“收錄了你的哪張?”
“猜猜。”
“沙漠公路。”
穿過阿拉善盟時,風沙吹到307國道上。但嚴格來講那并不是沙漠里的公路,只是戈壁上的砂礫和?荒草蓋在了路上。前景荒蕪貧瘠,遠景是西部建設的通訊塔和?發電、變壓設備。
段青深抬眸看過來,筆記本電腦屏幕擋住了他下半張臉,點頭?:“是的,沙漠公路。”
第 23 章 是你,最帥的就是你了
從嘉峪關到敦煌的這三百多公里, 原本是梁愿醒計劃中的最后?一段路。
他?千里迢迢來找一片沙丘,看?一場落日,沒有考慮過以后?。不考慮未來, 也是他?計劃的一部分。就像現?在這樣——
距離敦煌市區還有100公里左右的地方, 他?們停在國道邊的荒原上, 兩個人坐在車頂, 看?遠方天邊壯美的晚霞。
并非所有畫面都要拍下來, 有時?候就這樣看?著也很好?。
視野開闊, 四?下無?人, 就是有點冷。梁愿醒抱著頭盔, 其實他?有點想去車里拿相機了, 不過很麻煩, 裝鏡頭裝三腳架, 再調參數,晚霞就結束了。
在沒有城市建設的地方, 自然風光就像九宮格圖片終于拼接成完整的一張。
段青深發?現?了他?剛剛亂看?了一圈似乎是想拿相機,但?顯然來不及了, 太陽快要落下去。于是跟他?說:“如果拍下來,照片取個什么名字?”
梁愿醒想了下:“嗯……上帝打翻了…一盤番茄炒蛋。”
“……也行。”
雜志需要一些胡楊樹的照片, 要得比較急。
今天上午江意回復郵件之后?,原本她那邊手里還有些事情在忙,沒有給段青深一個明確的收錄時?間, 接著沒一會兒,江意又發?過來一封郵件, 郵件里附上了她的微信二維碼,叫段青深加一下她好?友。
“沒想到啊……”梁愿醒看?著夕陽感嘆,“你說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自己拍個星空,然后?摳了個彗星的圖加上去,還發?給地理?雜志,拜托,都做攝影師了誒。”
江意比較急著要照片就是這個原因。
前陣子彗星過境,雜志為了彗星開設了一個特別策劃。結果合作的攝影師居然連門都沒出,用自己以前拍的星空合成了一顆拖著尾巴的彗星上去。又因為是非常信任的攝影師,導致江意更氣了——這次是發?現?了,那從前是不是有沒發?現?的。
無?奈,他?們緊急收了其他?攝影師拍的彗星,又因為挑來的照片不夠多,不足以撐起?頁數,又趕緊叫段青深去拍胡楊樹。
段青深拍拍他?后?背給他?順氣:“每個群體都有這樣的人,攝影師也只是個職業。”
“的確。”梁愿醒點頭,“耶穌門下都有叛徒。”
段青深轉頭看?看?他?,先一愣,在思?考他?這句話,接著噗呲笑出聲來:“是的。”
晚霞結束后?繼續出發?,兩人像看?完一場電影后?談論劇情,路上在對講機里聊著剛剛晚霞的畫面高感和色溫有多棒。
距離敦煌市區不遠的地方就有胡楊林,段青深找的這片不算大,似乎也不是景區。
然而?就在這連導航都不知道有一片胡楊林的地方……除了他?們倆,還有三個架著相機的攝影師。因為不知道對方是不是職業攝影師,但?無?所謂,拿起?相機那就是了。
幾個人有點尷尬地對視了下,互相點頭笑笑算作打招呼。相機機位這種東西講究先來后?到,他?們的三腳架擠在一小塊地方,很明顯是在附近觀察了一圈找到的絕佳位置。
二人自然不會跟人家?擠,找了個空地停車,段青深背著器材包,梁愿醒用攝影燈照路,繼續走。
因為這里幾乎不存在人造光,又是沒有月亮的夜,兩個人像探險一樣,踩著戈壁,只靠著補光燈那點亮度。
邊走邊聊。
梁愿醒說:“真好?啊,那幾個叔叔,退休了扛著相機出來旅游。”
段青深認同:“本質上和釣魚差不多。設備很貴,荒郊野外?,等一個大自然的饋贈。”
這話不假,風光攝影也是要等的,等陽光到一個合適的角度,或是等天上的云飄開。
梁愿醒大喜:“那我?們豈不是少走三十年彎路!”
“……也可以這么說。”
梁愿醒走在前面,他?手里這個攝影燈是手持補光的,功率一般。他?回頭,笑著說:“好?像那個哦,你玩過那種沒有地圖的恐怖游戲嗎?整個畫面黑洞洞的,就只有一個手電筒,視野范圍就是手電筒的光。”
“那你害怕嗎?”段青深問。
“不怕啊,你不就在我?后?邊嗎。”
“嗯。”段青深仗著環境黑暗,“嗯”這一聲時?唇角勾笑。
走到長著灌木叢的地方,一腳踩下去,梁愿醒踩斷了個什么,嘎吱一聲,還沒來得及低呼出來,手臂被?人穩穩握住,讓他?沒踉蹌。
“嚇我?一跳。”梁愿醒手里的燈直接對著段青深,他?反倒關切段青深了,“你沒事吧?”
“你把燈從我?臉上挪開我?就沒事了。”段青深瞇了瞇眼。
梁愿醒“噢”了聲:“不好?意思?忘記了。”
會險些絆一下,是因為梁愿醒的燈沒有一直照著地面,他?們邊走邊觀察附近的樹,段青深的想法是找到一棵樹冠狀態比較好?的胡楊樹,最好樹的附近能有合適的視角,把東方的木星一起?拍下來。
所以梁愿醒照一下地面,走兩步就去照樹。
“這棵怎么樣?”梁愿醒舉著燈問。
“這棵……”段青深回頭,向東方的夜空看?去,“試試。”
深秋晚上九點多,木星的亮度幾乎超過天狼星,東偏北天區夜空視星等最高。
因為雜志的有彗星專題,所以拍一棵木星下的胡楊樹,明天白天再拍點其他?場景的,好?讓江意有選擇。
“架這邊?”梁愿醒邁過一簇張牙舞爪的植被?,“這邊比較平,前景就不用了吧?”
“不用。”段青深跟過去,“你站著別動了。”
段青深支起?三腳架,梁愿醒把相機鏡頭卡上,開機,遞給他?。
“那顆就是木星嗎?”
“嗯。”段青深把云臺擰上,然后?才轉頭看?著他?手指,“嗯?你指哪呢?”
“那啊。”梁愿醒又伸了伸。
段青深順著他?指尖看?向天空,然后?捏著他?手腕向下壓了壓:“這顆,最亮的這個。”
秋天晚上九點到十點之間,木星在這片天區簡直是在替月亮上班。梁愿醒看?得有些呆滯,仰著腦袋直到脖子都酸了,聽見快門聲才回過神。
夜風撩撥著戈壁上的植物,唰啦啦地響著,等待曝光的時?間里兩個人沒有說話,相機屏幕上倒數快門5、4、3、2、1,最后?加載出圖像。
梁愿醒立刻靠過來,耳側的頭發?撲到段青深臉上:“怎么樣。”
沒等段青深說話,他?直接“哇”了一聲。
景深包圍下長曝光的夜景,加上機位很低,以微微仰視的角度拍單棵的胡楊樹,樹冠正上方是璀璨的木星。仿佛胡楊樹在這片荒野加冕為王。
“好?了,走吧。”段青深說。
梁愿醒震驚地看?他?:“不拍了?”
“不拍了。”
“為什么?”
“木星是行星,再過會兒就觀測不到了。”
“哦……”
段青深看?看?他?:“而?且,你不餓嗎?”
梁愿醒眼睛一睜:“餓。”
他?們繼續向敦煌去。
入了夜,市區道路上墜著燈籠造型的路燈很有韻味,十字路口左轉右轉直行的綠燈一塊兒亮,梁愿醒轉彎的時?候特意仔細觀察了下有沒有橫沖直撞的老頭樂。
過了敦煌市區著名的反彈琵琶飛天仙女雕像,距離夜市就不遠了。
找地方停好?車后?,段青深下車走向他?,還沒張嘴說話,他?自己相當自覺率先抿嘴點頭,表現?出成年男性的穩重,說:“你放心,絕對不會從街頭吃到街尾。”
“好?。”段青深帶了些許信任。
熱火朝天的夜市在深秋夜里像是沙漠的篝火,溫暖又治愈。沙蔥牛肉餅和胡羊肉,還有進到夜市前,梁愿醒看?了好?幾眼地手撕椒麻雞。
全程梁愿醒就是“這個看?起?來好?好?吃”“那個是什么”和“那個又是什么”,段青深跟在他?身邊,付錢、拎東西,以及適時?阻止。
杏皮茶他?站人家?門口就喝完了一大瓶,烤羊肉串自不必說,差點老板烤的就跟不上他?吃的了。
夜市的氛圍是滾燙的,湯汁還在鐵板上冒著小泡沸騰著就被?老板從火上夾下來,遞給食客的時?候大聲叮囑“小心燙”。
燒烤也是,這邊剛離火,那邊就進了梁愿醒的嘴。
然后?再扭過頭,快被?燙哭了的一雙眼睛看?著段青深,段青深把手里的宣傳單折一道,幫他?扇風。
“謝、謝謝啊……”最后?狼狽地坐下來,梁愿醒回憶了一下自己站在燒烤攤前邊的窘迫樣子,還是道了個謝。
夜市有公共桌椅,段青深在他?旁邊坐下來,嘆氣,說:“不客氣,這個季節,你站那兒自己再多‘嘶哈’幾聲也一樣降溫了。”
“……”他?無?語,但?沒得反駁,“我?剛剛餓得脈象都虛浮了。”
他?快速觀察一下段青深,發?現?他?眉眼間有所緩和,接著伸過手腕,說:“不信你摸摸。”
“不摸,沒學?過中醫。”段青深握著他?手腕推回去,不吃他?這套,“再餓也不能這樣啊,今天就半途上吃了碗面,現?在很晚了,吃到不餓就可以了。”
梁愿醒聽著,認真點頭:“我?就是打算吃到不餓的。”
“那你真聽話。”
“謬贊了老板。”
兩個人對視,然后?同時?噗地笑出來。這一來一回什么莫名其妙的……
接著側邊不遠處做酸奶的姑娘朝他?們這兒吆喝:“哎!小帥哥!試吃裝好?了哦,來嘗一小碗嗎!”
梁愿醒來勁了,看?了眼姑娘,又轉頭看?段青深:“是喊我?的嗎?”
“是。”段青深笑了,“是你,最帥的就是你了,去吧。”
第 24 章 烤羊腿、牛肉餅、鋼琴商……
他們留在敦煌一個禮拜。
若是?腳程快些?的人, 一個禮拜可能青甘大環線都玩一半了。這七天里,兩人每天上午十點準時從酒店離開,至于什么時候回來?就不?一定了。
江意那邊門路很多, 從他們倆這里收去的照片被很多其他網站或出版社買走了使?用版權。
這禮拜制片費轉過來?幾筆。梁愿醒雖然自己也帶有可觀的存款, 但那都是?父母的遺產, 和自己賺到?手的總歸不?一樣, 他看看自己的收支提醒, 再看看段青深的, 反復多次。
進入11月后, 敦煌越來?越冷, 游客也少。不?過氣溫尚沒有冷到?無法長時間在戶外的程度, 梁愿醒從一開始穿段青深的外套, 到?現在連里面?的毛衣也穿他的了。
“終于有太陽了。”梁愿醒踩著沙子走回段青深這邊。
敦煌一連陰了三四天, 前幾天拍的照片調色處理后勉強都能用,終于今天出了大太陽, 于是?一早上趕緊進來?沙漠。
他看了眼,段青深在給相機套保護套, 折回車邊拿出來?兩瓶水,走回他旁邊, 段青深在拿鏡頭布擦鏡頭。接著他回去自己摩托車那兒,把?車頭卡著的手機拿下來?。嘗試刷新了幾下網頁,但壓根沒網。
再走去段青深旁邊, 他還在擦鏡頭。
于是?梁愿醒問?:“你要把?它擦成什么樣?水滴上去,既不?聚成水珠, 也不?成股流下?”
“……”段青深扭頭,“你這說話方式……”
“日漸像你了。”梁愿醒搶答。
兩個人在風沙里相顧無言了片刻,段青深不?再擦鏡頭了。他把?鏡頭布折兩道塞回包里, 包放地上,問?:“模特在路上了嗎?”
“我問?問?。”梁愿醒打開微信,“我沒信號,看看你的。”
“我也沒有。”段青深拿著手機。
又?相顧無言了片刻。
梁愿醒明白他為什么那么瘋狂地擦鏡頭,因為今天是?拍人像,他有點緊張。
如?今紙媒式微,報刊雜志早在多年前就開始數字化,線上閱讀代替了大部分?實體書冊,一些?雜志停刊破產,一些?雜志順應發展。
《看見·地理》這幾年積極經營線上,也有了自己的短視頻賬號。今天要拍沙漠飛天舞,舞者?是?和雜志社合作的,昨天到?敦煌,今天過來?錄。
“她們不?會迷路吧?”梁愿醒有點擔心,他們兩個人的手機都沒有信號,那么對方搞不?好也沒網。
“應該不?會,導航一般有離線模式。”段青深說。
說話間,二人聽見有汽車發動機的聲音,接著一輛SUV從沙丘遠處駛來?。
隨后,副駕駛跳下來?一個女生小跑過來?:“抱歉啊久等了,沙漠里實在太難開,我是?嚴琦。”
嚴琦的妝面?服飾已經準備就緒,她帶了幾個助理,都背了一身東西,拍攝設備和道具、化妝箱什么的。
時間緊任務重,敦煌這幾天陰晴不?定,誰都不?敢說這片沙漠能艷陽高?照多久,大家匆匆打了個招呼就立刻開工。
今天梁愿醒和段青深的拍攝內容是?為雜志增加人文素材。嚴琦的飛天舞視頻則會登上12月電子刊上的年末專題。
助理們迅速地散開,放音樂,檢查沙地上有沒有碎石,幫嚴琦整理頭發。
他們倆在車邊這里調試參數。兩個人就那么站在車邊,都是?一米八朝上的身高?,黑色沖鋒衣的拉鏈拉到?下巴,沖鋒褲褲腳束在短靴里,養眼得很。
兩個人挨著站的,時不?時看一下對方相機的屏幕,交流幾句話。
梁愿醒抬頭看向嚴琦那兒,她穿的飛天舞裙,有西域特色的裝飾物。他觀察了片刻,說:“還是?要掀點沙子起來?,今天沒風。”
“沒問?題。”段青深說完,看向他。這些?時間的拍攝讓梁愿醒學到?很多東西,也有了自己的想法。攝影也有像炒股啊打麻將那樣的“新手保護期”——倒不?是?同行憐愛新人什么的,是?比較玄學的那一類。
可能最開始會拍出一兩張令人贊嘆不?已的照片,就像“當我那個不?會打麻將的朋友癡癡地看著自己的牌,不?知?道出哪張才‘合規’的時候,我就知?道ta自摸了”。
梁愿醒也出現過這種玄學類的攝影“新手保護”,比如?被江意收錄的照片。但梁愿醒的進步屬實讓段青深驚訝,他沒有因為被收錄作品而覺得自己是?個天才。相反的,他更用心地跟在自己身邊學,不?僅是?參數、構圖、機位,甚至學著觀察這個世界。
這禮拜里,梁愿醒給相機戴上防水套,沒入一半鏡頭拍湖水水面?,在蘆葦叢根部找光影,在戈壁上辨認星星。
這禮拜不僅他和他的儲存卡都十分?充實。
梁愿醒再低頭,倒抽了一口涼氣——
“我靠,卡滿了。”
物理意義的充實。他忘記清卡了。
段青深“噗呲”笑了出來?,說:“不?摘鏡頭蓋,不?清儲存卡,攝影三要素你就差一個‘No Card’模式了。”
“……”梁愿醒先看向他,再快速瞄一眼嚴琦那里,又?看他,壓低聲音,“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怎么辦?你要敢說‘拿手機拍’我就把?你相機里的儲存卡搶過來?。”
段青深又?笑了。
梁愿醒立刻態度轉彎,開始擺出可憐的表情?,央求道:“怎么辦啊……深哥,老板,你帶電腦了嗎?”
“沒帶。”段青深看著他,停頓了下,“用我相機拍,一臺相機足夠了,我給你當助理。”
“這種話下次說得連貫一點。”梁愿醒伸手,掌心向上,“借我。”
那邊嚴琦已經開始錄了,她的幾個助理和一個攝影,三個人三個機位在錄。藍牙音箱放著飛天舞的音樂,嚴琦在三個機位攝像頭前邊跳舞,顏色艷麗的衣裙翻飛著,如?同沙漠花。
梁愿醒對舞蹈沒有什么研究,不?過他們學校有舞蹈專業,有時候考試在一棟樓里。大家都不?容易,此時看著跳舞的嚴琦,大約是?看見藝術類畢業生從事?了對口的工作,梁愿醒慢慢地涌起了些?自己以前在學校練琴時候的回憶。
旁邊段青深卻是?愈發沉默了,他從車里把?相機肩帶拿過來?,看著小助理癡癡望著那么漂亮的嚴琦,心涼了半截。
然后小助理嘆了口氣:“哎……”
“嘆氣干嘛?”段青深把?肩帶遞給他,問?道。
“說不?上來?。”梁愿醒接過來?,裝好,相機掛在脖子上。
聽到?這,段青深意識到?他盯著嚴琦并不?是?因為她在跳舞,而是?別的。段青深是?個還算敏銳的人,第一直覺向來?很靈,尤其在梁愿醒身上。
他說不?上來?的那部分?,段青深想了想,見他手指摩挲著相機外殼,問?:“因為看見別人工作對口了?”
“嗯?”梁愿醒在重新開機,抬頭,又?看向嚴琦的方向,思索片刻,“是?欸,就感覺,原來?藝術生專業對口是?這種感覺,還挺奇妙的。”
段青深見他笑,安心了些?,接著說:“那現在呢?”
“現在?”梁愿醒低頭看看手里的相機,又?抬頭,笑起來?,“我更喜歡現在。”
那邊嚴琦正在休息,稍后錄第二遍。段青深說:“我們過去吧。”
趁著第二遍舞開始之前,先給嚴琦拍幾張,她剛跳完第一遍,整個人狀態比較舒展。
兩個人非常默契地用視線交流了一下,段青深示意“你來?拍”梁愿醒拋去一個猶疑的眼神,段青深回敬一個肯定的目光。于是?由梁愿醒拍,段青深做助手。
“琦姐,您往后挪一挪,讓那邊那個沙丘在你的側……對對就是?這兒。”梁愿醒說,“讓我看一下畫面?。”
嚴琦微喘,點頭:“好!”
“有點空。”梁愿醒先拍了兩張看效果,“深哥,我需要畫面?再靈動點。”
這把?段青深難住了:“您明示。”
梁愿醒無語。他看著嚴琦站的位置,有陽光,有沙漠,那么拿什么來?增加畫面?背景呢……總不?能讓穿著西域飛天仙女裙的嚴琦騎上摩托在沙丘上飛馳吧。
那估計江意看見照片了得把?他倆拉黑。
摩托車……梁愿醒扭頭看向自己的車,說:“有了,深哥你騎著我車,到?琦姐左邊那個位置,騎過去然后用后輪漂移,甩一片沙子到?她身上。”
有那么一瞬間段青深想說這樣是?不?是?太突然了。
還好梁愿醒自己也意識到?了,他蹙起眉心:“要不?我們還是?先跟琦姐說一聲吧。”
“當然要說了。”段青深鄭重地看著他,“她是?人類,不?是?胡楊樹,也不?是?仙人掌,你這幾天拍風光拍傻了嗎?”
——多慮了,他腹誹著自己,段青深你真?的多慮了,剛才居然還以為這小子盯著人家跳舞是?因為別的什么心思。他根本沒有心思,他還要甩人姑娘一身沙子!
梁愿醒眉心徹底擰到?一塊兒,他恍然:“是?哦——是?哦!!那實在太不?禮貌了!”
“何止不?禮貌啊,人家甚至是?可以報警的。”段青深說。
嚴琦站得比較遠,搞不?清這兩個人在聊什么,怎么還沒要拍。接著梁愿醒他們走過來?,跟嚴琦說了一下畫面?效果,就是?要甩她一身沙子。
嚴琦很爽快:“好嘞,沒問?題。”
接著梁愿醒退回去,把?摩托車鑰匙給段青深,說:“我教你啊,你先騎到?她左邊遠一點的地方,然后你要朝著她立刻提速,讓車輪卷起沙子,接著這么掰車把?手。”
他兩只手拿著他的相機,把?相機當車把?,相當形象地轉了一下,給段青深比劃著,又?補充說:“不?過你要注意車子別入畫太多了,不?然不?好裁,我想橫構圖并且畫面?右側留白。”
“不?難吧?”梁愿醒向他眨眨眼。
段青深很平靜:“不?難,太簡單了,我回來?的路上還能順手除掉唐僧師徒。”
“……”
話雖如?此,梁愿醒對畫面?有想法,他是?無論如?何都要促成的。接著梁愿醒跟嚴琦又?講了一下他想要的畫面?效果,他之前看嚴琦跳舞,有一個右轉身的動作非常飄逸,他希望段青深讓沙子在她左側揚起的瞬間,她向右轉身,像與沙漠一同起舞。
嚴琦點頭說好。隨后,段青深戴上頭盔,啟動摩托車。
摩托漂移這個操作段青深勉強知?道理論上的操作,他當初考摩托駕照也純粹是?因為高?中畢業那年曾曉陽他們叫他一起去考。那時候暑假一起騎行,何文冰在視頻學的摩托花活教給他們,其中就有漂移。
段青深調整了下呼吸,扣上護目鏡,握住車把?手,轟著油門過去了。
他經過梁愿醒身邊時,從后視鏡看見他跟自己比了個拇指,然后又?揮揮手。段青深繼續提檔,他沖到?嚴琦身邊后,梁愿醒立刻朝她喊:“琦姐,準備——轉!”
在“備”字的時候,梁愿醒就已經按住快門開始快速連拍,一片沙子以完美的扇形狀態揚在嚴琦身側,同時,舞者?轉身的姿態有著扎實的基本功,富有力量的手臂和腰背帶動著衣裙和飾品,畫面?非常好。
那邊段青深甩出沙子后整個車橫停住,一條腿支在沙地,他自己也被卷起的沙子撲了一身一車。
梁愿醒連拍的鏡頭立刻轉向他。
他先是?一愣,發現梁愿醒拍自己,躲在頭盔里偷偷笑了下。
拍完這部分?后,嚴琦去車里休息了一下,助理們幫她處理頭發上和衣服上的沙子,再喝點水補妝。
這邊,梁愿醒迫不?及待地給他看剛剛的畫面?。
“絕了,真?的絕了,你給的沙子特別好,模特的狀態也超級好。”梁愿醒一張張往前翻,“我拍了有二十幾張。”
段青深把?頭盔摘下來?,下車:“再看一遍,剛護目鏡擋光了。”
“哦!”
然后梁愿醒又?狂往后翻,果然,翻到?了拍段青深騎在車上的樣子。段青深拎著頭盔,低頭看屏幕:“這我嗎?”
“嗯。”梁愿醒有點心虛,但這有什么好心虛的,“蠻、蠻帥的,就拍了。”
“噢……”他假裝淡定地點點頭,“往前翻翻,我看下畫面?效果。”
嚴琦那邊錄第二遍舞的時候,段青深跟他坐在車里閑聊。
有陽光,車廂里暖烘烘的。
段青深把?飲料遞給他:“你讀的音樂學院里有舞蹈生嗎?”
“有的,啊謝謝。”梁愿醒發現飲料已經被擰開了,喝了一口,“舞蹈啊播音都有的,不?過說真?的,我現在還偶爾聯絡的同學里,都沒有在做和專業相關的工作。”
“嗯。”段青深點頭,“也正常,妤姐她就是?讀播音主持的,現在在做服裝生意。”
“是?吧,但我不?知?道具體就業數據啦,前陣子我大學室友正巧到?我們酒吧玩,我們也聊到?這個了。”梁愿醒擰上飲料,說,“他當時還說我算是?半個對口了,他自己在做……”
“在做什么?”段青深迷茫地看著他,怎么停在這么令人遐想的部分?,這忽然的沉默像極了這位室友在做什么十年以上的事?情?。
梁愿醒噗地笑出來?:“他是?音表專業美聲演唱的嘛,他說他自己在仗著一把?好嗓子做電話客服。”
段青深無聲嘆氣,只能無奈地笑笑,說:“其實沒什么的,現在能找到?工作已經算是?順遂了。”
“嗯。”梁愿醒很認真?地點頭,“當時跟他聊天,他告訴我說作曲系有個同學已經支攤子賣蛋堡了,現在不?是?有很多梗圖嘛——小攤車上的招牌是?:‘手抓餅、雞蛋餅、室內設計’‘烤紅薯、烤玉米、訴訟代理’。”
段青深聽完直接笑出聲來?:“那你呢?你是?……”
“我是?‘烤羊腿、牛肉餅、鋼琴商業表演’。”梁愿醒說。
“那我在你旁邊支個‘杏皮茶、老酸奶、髖關節置換’。”
梁愿醒欣慰地拍拍他肩膀:“你開悟了,段醫生。”
第 25 章 布爾津下雪了。
聽見?久違的?“段醫生?”, 段青深短暫地愣了下,說:“謝你開導啊,梁大師。”
其實沒什么悟不悟的?, 至多就是想?通了。
再退一步說, 支攤子做買賣又談何容易, 起早貪黑忙前忙后自?負盈虧。所以沒什么悟不悟的?, 只是愿意接受任何境遇的?自?己罷了。
梁愿醒把相機關掉, 換了個?35廣角的?鏡頭, 抬頭從車窗看向嚴琦的?方?向。她跳完一整遍大約是5分鐘, 這會?兒快跳完了。
“我們過?去?吧。”梁愿醒說, “快拍完, 今天我要?去?陽關, 天氣這么好, 去?拍祁連山。”
嚴琦這項拍攝工作是順手的?,江意昨天聯絡他們的?時候很驚訝他們居然還在敦煌沒有離開。因為只拍那么幾張的?話, 特?意找攝影師比較麻煩,人家一般出門就是拍一套, 所以他們就正好了。當然酬勞還是照付。
梁愿醒邊在手腕上纏相機帶邊往嚴琦那邊走,這時起風了。段青深遞給他口罩, 但他兩只手在忙活相機,于是將臉轉過?去?:“幫我戴一下。”
段青深把口罩拆開,替他掛上耳朵的?時候指尖刮過?他耳廓。梁愿醒抬眸看他時, 風驟然急促,掀起的?沙子撲了人們一臉。
梁愿醒倏地反應過?來, 他立刻端起相機,鏡頭對著嚴琦,喊道:“琦姐!看鏡頭, 睜眼!”
風沙在給所有人做安檢似的?,全身上下都不放過?。大家下意識低頭抬手遮著臉,嚴琦也是,所以這時候讓嚴琦睜眼看鏡頭實在是有點為難人家。
不過?嚴琦相當敬業,真?就在這一人高的?沙礫中放下了手,轉頭,睜大眼睛看向了鏡頭。
取景器畫面里,舞者發飾凌亂,頭發絲胡亂飛揚,一些沙子黏在她臉上、眼角,但她聽見?攝影師不容反駁的?聲音時,還是堅強地睜開眼。
所以梁愿醒拍到了無比堅毅的?眼神。
“看。”梁愿醒立刻把相機伸到段青深面前,手指在屏幕上比劃,“這么裁一下,裁一個?特?寫出來,怎么樣?”
“先?給模特?看。”段青深見?嚴琦過?來了,她必然是想?看看剛才拍得如何。
“哦哦。”梁愿醒這才發現,確實是應該先?給模特?看,“琦姐,你看。”
“哇——”嚴琦確實沒想?到是這樣的?畫面效果,“拍得好好!沒白被?瞇眼睛哈哈哈哈哈~”
梁愿醒有點不好意思:“抱歉啊,你要?不要?拿水沖一下?”
“沒事?沒事?,說著玩的?。”嚴琦擺擺手,“接下來再拍幾張嗎?”
“好。”
給嚴琦拍最后一張的?時候,梁愿醒叫嚴琦躺在沙地上,然后讓段青深把車開過?來,他爬到車頂去?,想?拍一個?俯視的?畫面。
但站上去?了才發現,他即使站在車頂邊緣也還是角度不夠,他又叫段青深把露營椅拿上來,可踩在露營椅上又不穩。
他站在車頂,拿著相機,求助的?眼神看著地上的?段青深。
段青深想?了下,踩著車輪、引擎蓋,爬上車頂,說:“站椅子上,我抱著你腰,你上半身往前探,差不多畫幅就夠了。”
梁愿醒看著他,因為兩人都戴了口罩,只有眼睛看著眼睛。
“怎么樣?”段青深追問了一句。
“好。”梁愿醒點頭,然后轉身踩上露營椅。露營椅的?椅面是軟的?,不太穩,段青深伸出胳膊牢牢環住他腰,臂力很強,也很穩。
梁愿醒自?然是信任他,整個?人重心完全探出去?,把自?己身體大半的?重量交給段青深。
他調整光圈,跟嚴琦說:“琦姐,之?前跳舞的?時候有個?動作,是你從躺著一下起來的?那個?過?程,你能還原一下嗎?”
“好的?!”嚴琦說。
他說不出學名,只猜那大概是個?很吃基本功的?動作,需要?很強的?核心力量。
他開始連拍,模特?的?舞蹈基本功果然很強,嚴琦身形像一條綢緞在沙漠中涌起。鏡頭快門連拍,今天段青深是助理,梁愿醒因為整個?上身在施力,腹肌繃著,和段青深的?手臂肌肉緊緊貼合。
關于段青深的?力道,他體驗過?幾次,深表敬佩,這次亦然。此人簡直就像是吉普車頂焊上的?圍欄,紋絲不動。
“好了。”梁愿醒說。
雖然他早知道段青深臂力驚人,但當他直接把自?己從露營椅上抱下來的?瞬間,還是腦子空白。
兩個?人都沒再多說什么,好像說什么都有點奇怪。說謝謝嗎?委實多余,兩個?人一路走來不就是這么互幫互助嗎,說辛苦了?還是插科打諢一下?忽然沒詞了。
沒詞了,就這么站在車頂,都有點呆。
還是嚴琦抬著頭,跟他們說:“哎,你們倆下來呀,風這么大。”
兩個?人先?后撐著車頂往下跳,穩穩落地,然后把露營椅收下來。這次梁愿醒想?著先?給模特?看照片了,因為是連拍,所以要一直翻看著。
“到時候會?挑其中一張效果最好的?。”梁愿醒說,“不過?這幾張你想?都要?的?話,我也可以都發給你。”
嚴琦想?了下:“不了吧,我存著廢片也沒用,到時候我直接從電子刊上下載好了,你不用顧著我。”
“好。”梁愿醒點點頭,又看向段青深,試探著問,“你…你想?看看嗎?”
“晚上再看吧,你不是要?去?陽關拍祁連山嗎,八十多公里,現在過?去?還來得及。”
“那快走。”
聞言,嚴琦笑瞇瞇地說:“快去?吧,辛苦二位了,回頭有商拍我們再聯絡哦!”
“好!”梁愿醒揮揮手,“我們先?走啦!”
大家互相打招呼說拜拜回見?,然后繼續各忙各的?,嚴琦那邊助理給她披上厚外套,用紙巾幫她撣著脖子上臉上的?沙子。她們幾個?姑娘把嚴琦圍在中間幫她擋風,給她看剛剛拍的?視頻。
梁愿醒跨上摩托車,最后朝她們那邊看了一眼,接著抬手扣上護目鏡,擰油門出發。
原來那就是藝術類學生?走在專業方?向的?樣子,挺好的?,他想?,不論是嚴琦、她的?助理,還是段青深和自?己,無論大家是什么專業,小時候有什么夢想?,今天他們都在西北的?沙漠里。
往陽關去?的?路上沒看見?別的?車,景區里也很空。
曾經戍守邊疆的?烽燧,經過?兩千多年的?風化腐蝕,如今被?拉起繩索包圍,變成被?保護的?一方?。
再望向茫茫戈壁,遠在天邊的?祁連山拉出一線雪頂。
段青深教他平移相機,這樣回去?可以合成一張完整的?祁連山全景。今天光線難得的?好,一馬平川,天地廣闊。
天氣不錯的?情況下,河西走廊上的?幾個?城市,是鮮少的?能夠在市區看見?雪山的?城市。
這些天他們去?了敦煌附近的?很多地方?,今天是第二次到陽關,上次天太陰,沒拍到什么好畫面。
戈壁總是很大的?風,梁愿醒手扶著三?腳架,半開玩笑地說:“早知道三?腳架要?買貴的?,當初我就勸你再多上一個?月班了。”
旁邊段青深抱著手臂陪他站在大風里,聽他這么說,笑了下,也開玩笑地說:“那怎么辦,趁著執醫證還有效,我明天去?敦煌市醫院問問,找個?工作?”
“那我也找個?酒吧接著唱歌?”
“在醫院和酒吧連線中間的?距離租個?房?”段青深順著他的?話繼續。
自?然二人都明白這是玩笑話,嘴上說兩句罷了,不會?當真?。拍完這邊,梁愿醒把相機拿了下來,風越來越急,要?回市區了,再過?一會?兒太陽落山,這邊會?很冷。
“等一下。”梁愿醒捧著相機,在屏幕上把畫面放大再放大,“你看。”
段青深靠過?來,稍微低頭。他看見?相機屏幕放大后,在戈壁灘地面的?石縫中,梁愿醒拍到了一株小小的?白花。
不知是不是畫面效果——鏡頭會?轉述拍攝者的?思維,就像有人認為,藝術作品的?傳達都帶有創作者的?主觀意識,所以世界上沒有真?正客觀的?創作者。
在段青深看來,梁愿醒拍的?這朵小花在戈壁風沙中游刃有余,它要?是有朋友圈,大約會?置頂一句:根本難不倒我,完全沒在怕的?。
“看到了嗎?”梁愿醒追問。
“看到了。”段青深說,“這么冷的?天還開著。”
梁愿醒視線離開屏幕,肉眼看不到那朵小白花,說:“是啊,像山東的?蚊子。”
“?”段青深啞然。
接著梁愿醒又說:“壞了,我這嘴真?是越來越像你了。”
段青深表情復雜,很想?在他腦門上敲一下。
他沒敲,因為梁愿醒接著說:“以后我們兩就是商拍界的?那種‘奉勸找商拍的?甲方?們先?把這兩人毒啞’。”
段青深笑笑:“沒關系,按目前的?工作進度,拍攝對象就是雪山。”
收好器材后,梁愿醒又回頭看向遠山,說:“我第一次看見?雪山。”
他說話的?聲音不大,有點像在自?言自?語。于是段青深也很輕地“嗯”了一聲。
“其實連雪都很少見?到……我是說那種雪,很有誠意的?雪。”梁愿醒又補充,“也見?過?,就是太少了。”
“去?布爾津吧。”段青深忽然說。
“什么?”梁愿醒停下腳步,看向他,有些不可置信,“你說去?哪里?”
“布爾津下雪了。”段青深說。
第 26 章 你辭職,不是被我拐走的……
后續的工作, 江意更希望他?們自由發揮。江意是個眼光毒辣的人,知道什么人適合命題作文?,什么人適合被放到無?人區里野蠻生長。
尤其當?她知道段青深并不是獨自一人, 那?就更放心?了——畢竟把一個獨身年輕人放逐到沒?網沒?信號的地方, 她還是會?提心?吊膽。但兩人結伴的話就好多了。
“布爾津……”酒店房間?里, 梁愿醒眼睛盯著電腦屏幕, 手指劃著觸控板, “哇……布爾津……”
“嘀咕什么呢。”段青深洗完澡出來, 往礦泉水里塞了個維c泡騰片, 邊擦頭發邊走到桌邊, 水擱在他?手邊, “喝水。”
梁愿醒需要被騙水, 他?不愛喝白水, 但又不能總喝飲料什么的,西北干燥, 喝泡騰片就很適合。
“我在看布爾津。”梁愿醒抬頭,“好漂亮啊這個地方。”
“喏。”段青深把自己手機舉到他?面前, “布爾津那?邊的氣象臺發布了道路凍結預警,因?為降雪, 大部?分路面結冰了,所以你要把摩托車留在敦煌,后面的路跟我一起開車。”
梁愿醒點點頭, “好,明白了, 明天找個地下停車場吧。對了,看看物流,無?人機到哪里了。”
“好。”段青深在手機里翻了下, “明天能到。”
那?個無?人機是段青深的,他?沒?用過幾回,之后一直被他?媽媽收著。前些天他?媽媽打電話過來,她回去山東了,于是打來電話問段青深,老房子里有沒?有他?需要的東西,有的話她可?以寄過來。段青深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有個無?人機。
聽他?說明天能到,梁愿醒安心?了很多。其實在敦煌多等幾天他?也能接受,一禮拜轉眼的時間?就過完,他?總覺得還有很多地方沒?拍到。
“喝水。”段青深又催了一遍。
他?拿起礦泉水瓶開始灌,灌得那?叫一個痛快。段青深夸贊:“少俠海量。”
梁愿醒拿手背蹭了下嘴角:“承讓承讓。”
汪卿嬅最開始聽說兒子辭職出去拍照的時候其實有一種“這天終究還是來了”的感覺,這么多年過來,汪卿嬅也后悔過當?初幫著段青深的爸一起勸他?學醫。一開始她是真的不懂醫學生這么苦,只聽了家里人說“醫生好啊,穩定,越老越吃香”。
所以臨到今時今日,時代變化飛快,人也越來越能想得開,她對兒子也僅僅是一句“你不要后悔就好,世界上沒?有后悔藥的”而已。
然后有人告訴他?,世界上有后悔藥。
還展示了一下,眼見為實。
次日,是他?們在敦煌的第八天,他?們終于決定去著名景點鳴沙山。
一直沒?去,是因?為車開不進去,沒?車的話,鏡頭啊三腳架啊相機的都要背在身上,再去爬沙山,那?委實要命。大概率會?要梁愿醒的命,他?跟段青深不一樣,他?來這里之前只是個晝夜顛倒的酒吧歌手,起床都要起上個半小時。
所幸出來到現?在,梁愿醒的體能有了不錯的提升,不過這會?兒還是……
“等、等我一下……”梁愿醒先握著相機肩帶,把相機包拽來胸前,“我要再坐一下……深哥、深哥…段老板,你別走了……”
“我不是不等你。”段青深哭笑不得,看著梁愿醒直接從梯子挪到旁邊坐下,解釋說,“我找一下那?張照片的機位。”
“什么照……啊!那?張?”梁愿醒扭頭看著他?,眼中乍然亮起光來,“《去西北》是在這里拍的?”
段青深向他?點頭“嗯”了聲,然后又向上走了幾步,左右看看,感覺都不太對。他?剛準備叫梁愿醒坐在這里等他?一會?兒,他?想繼續往上走看看。畢竟挺多年的了,他?確實不記得機位具體在哪里,沒?承想梁愿醒忽然來了勁,直接爬起來,快步走到他?面前來——
“居然是在這里嗎?!”因?為驚喜,梁愿醒湊得近,“我還以為會?在無?人區之類的沙漠。”
段青深稍微撤后半步,搖搖頭:“當?時是我舅舅帶我過來的,就普通旅游而已,沒?想著往無?人區里去。我那?時候掛科,我爸很生氣,把我所有相機都打包賣的賣,送人的送人,我媽那?會?兒沒?回國,她叫舅舅帶我出來散散心?。”
梁愿醒聽得很認真:“難怪,之后再也搜不到你了。”
“你之后搜過我?”段青深問。
梁愿醒“嗯”了聲,抱著相機包在沙地坐下,段青深也跟著他?坐下。
他?說:“搜過。《看見·地理》的電子刊我訂閱了好幾期,每個月都在上面找你的名字,他?們官網只有一個投稿郵箱,沒?有那?種互動版塊,我也不知道能去哪兒問,只能看看你更以前拍的照片。”
說完,梁愿醒從口袋里摸出手機,來之前,手機套上了防塵的封口袋。他?戳了下屏幕,桌面依然是《去西北》。他?接著說:“再后來,有一年……呃,去年的一期特別刊吧,我記不清楚了,那?期最后有一個風光攝影師訪談,也沒?看見你,感覺沒?希望了,之后就沒?再搜了。”
聽他?這么說,段青深從心?底里涌上來一股強烈的、說不上來的情感,這個瞬間?他?忽然理?解了平日里會?刷到的小說廣告,類似“我重生了,重生在某一天,這次我要怎么怎么”。
這類小說或短劇廣告他?從未感覺過有什么吸引力,左不過就是帶著記憶穿越到過去的那?種無?腦爽。
然而現?在、此時此刻,他?立刻萌生出了“讓我回去三年前”的沖動。去找到那?個坐在電腦前一遍遍搜“段青深”的青年,跟他?說別找了,我就是段青深,你想去哪兒,我們走吧。
梁愿醒說著說著陡然意識到了什么,抬手抓抓后腦勺:“哈、哈哈,我絕對不是那?種窺伺狂啊你不要誤會?,我不是變態來的,你別害怕。”
“嗯?”段青深有點沒?聽明白。
“就是!”梁愿醒坐姿都端正了,“意思就是…我只是欣賞你,不是非要窺探你的私生活……那?天、那?天在民宿,也只是因?為時間?很晚了,你沒?地方去,我才……”
到“才”這個字的時候,梁愿醒啞火了。
要怎么講?難道他?要講:才把你拐到我房間?里來叫你睡在我床上?
哇,好可?怕。
早冬里颯颯的寒風吹過,揚起一陣沙子,兩下里沉默不語。
不該是這樣的,按理?說應該是兩個人開開心?心?地聊天,聊當?時拍那?張照片時是什么參數,鳴沙山的人多不多,那?天晚上有沒?有放煙花。
而不是在這邊一字一句把自己聊成了個小變態。
還好,段青深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了。
梁愿醒這才寬心?:“我靠,你早點笑啊。”
“對不起……”段青深笑得嗆了口風,咳嗽了兩聲,“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其實是有點震驚,沒?想到你這么……”
“這么變態?”梁愿醒冷冷問道。
段青深原本看著面前的沙子,轉過頭看他?:“這么喜歡那?張照片。”
“……嗯。”梁愿醒垂下眼,抓起地上一小把沙子,“那?期西北特別刊當?時擺在我們學校圖書館里,那?邊一整排樂譜都是灰黑色的封面,只有它是金色的。”
其實還有更多原因?,但說出來難免難為情,他?匆匆撣了撣手,準備站起來扯開話題繼續往上走,說我們還是找找機位吧你再回憶一下的時候,段青深說話了。
“醒醒。”段青深似乎鼓起勇氣,“我沒?覺得被你冒犯,別這么緊張。”
“喔……”好吧他?也不是特別想站起來,單單從景區“溫馨提示”的牌子走到沙山腳下的時候就已經想要順著“景區出口”的箭頭離開了,他?暫時還不想繼續爬。
段青深說:“反而我很……哎有點矯情了,真的很感激你,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就真的留在山東那?個婚慶公司了,不是不能留的,或許留在那?也不錯,有朋友有工作,但……但我就不會?出現?在這里。”
他?說得有點磕巴,沒?辦法的事,段青深活三十年還是頭一回說這類話。
梁愿醒也很意外,他?甚至往段青深身邊挨了挨,用好奇的眼神打量他?。因?為他?低頭看沙子,梁愿醒就歪頭仰著看他?,說:“不敢相信這些話是你說出口的。”
“……”段青深無?語地看了他?一眼,“是吧,段老板這嘴居然還能吐出人話呢。”
梁愿醒笑了一陣兒,擰開水喝了兩口,順了順氣。他?其實也有點擔心?,就像上個月在民宿,不想讓民宿老板幫他?打聽段青深一樣,他?挺害怕冒犯到別人。
他?們今天是下午三點多才出發到這邊,因?為三點多的時候快遞送到了酒店,所以下午不過來的話,可?能這趟就不會?來鳴沙山了。
今天傍晚6點24分日落,但6點21分月出。
天還沒?暗,接著起了風,不遠處有人在拍照,今天幸運的話,能在天光亮度還不錯的條件,拍到剛剛升起的月亮。
“對了。”梁愿醒在風沙里瞇著眼看向他?,“你辭職,不是被我拐走的吧?”
段青深淡淡看著他?,搖頭,說:“辭職不是因?為你,但我到這里,確實是被你拐來的。”
梁愿醒在這個當?下忽然無?比開心?,他?拐到了自己最喜歡的攝影師,來了這個想了很久的地方,美夢成真。
于是他?身體先大腦一步,把懷里的相機挪到背后,張開胳膊朝段青深撲過去:“老板!!”
段老板沒?防備,被他?直接撲倒在沙地里抱住了。
“老板!你真的跟我到這里了!”
段青深躺在沙地上,梁愿醒的腦袋埋在他?肩膀,眼前是今日沙山之上的早月。
他?手掌在梁愿醒后背拍了拍,說:“嗯,是啊,快起來,別啃一嘴沙子。”
第 27 章 啊,真是句句有回擊……
鳴沙山的沙子特?別?細, 無孔不入的那種?細。
梁愿醒從他?身上爬起來后咳嗽了好一會兒,果然啃了一嘴沙子。沙子又?輕又?細的,頭發啊領子里?都是。
段青深就更慘了, 因為他?是被撲在下面的那個?。他?坐起來后撣了撣后腦勺, 抬頭看看梁愿醒, 后者抿著嘴, 把礦泉水擰開遞給他?, 說:“喝水, 哥, 漱漱口先。”
“你先喝吧, 我抖抖外套。”
其實抖也?沒用, 這就像盛夏最熱的那幾天在大太陽底下用手扇風, 所以段青深抖了兩下干脆不穿了, 外套搭在手臂:“還有勁兒嗎?沒勁爬就回去吧,駱駝隊都撤了。”
“爬!”梁愿醒鏗鏘有力?。
“……”段青深不知道該擺出什么表情, 為什么在“有勁”和“沒勁”之間選擇喊“爬”。
“好,接著爬。”段青深說。
那是四年前的照片了, 鳴沙山這么大,要他?還原機位確實困難。
相機在梁愿醒身上, 鏡頭和三腳架在段青深身上。兩個?人沒再糾結機位的問題,因為錯過沙漠落日的話,會被攝影之神判處UV鏡卡死在鏡頭上。
三腳架支好, 相機擰上去,段青深扶著腳架一邊, 梁愿醒設置好參數開始連拍。
這組照片將會被做成一段太陽落山全過程的視頻。前兩天他?們在江意的建議下開了個?賬號,把照片放上去再配個?BGM。標簽都是自動生成的,風光攝影、旅行、景觀大道之類。
然而大約是照片質量比較好, 也?可能是扶持新賬號,第一條視頻網站就給了一小波流量,現?在關注人數有500多。
賬號登在梁愿醒的手機上,不過二人對經營賬號都不太感興趣,照片或視頻發完就溜,評論說這個?號是沒有感情的發圖機器。
“徠卡拿出來給我。”段青深說。
“好。”梁愿醒把相機拿出來遞給他?,同時接他?的手繼續扶三腳架。
風真的很大,附近拍照的人們都扶著自己的架子。連江湖聞名的尼康軍工也?都戴上了防雨罩,雖說他?們尼康不怕雪不怕雨,但大風天的沙子是真的會剮相機。
梁愿醒看著他?端著個?70-200的鏡頭往下走,頗為無奈,要知道這沙山爬上來的時候,要是不走梯子,那真是爬三步滑兩步。
但他?知道段青深想做什么,果然,段青深的鏡頭端起來朝著他?。
長焦鏡頭將天邊最后一點暮色云層壓來畫面中,他?似乎很喜歡把梁愿醒拍照的畫面拍下來。其實攝影師們很少?能和自己的設備合影,他?們多數就是端起相機對著鏡子來一張,像這樣置身于盛大壯闊的風光照片之中的還是少?數。
有當然是有,但縱觀行業內的攝影師數量來講還是很少?。
梁愿醒知道這個?畫面中自己肯定是剪影,他?看向段青深,開始觀察相機后面的男人。
此時暮色將至,短暫的晚霞已經鞠躬準備退場。段青深的外套掛在鏡頭包上,單剩一件黑色毛衣。
三年前,這個?人對梁愿醒而言只?是雜志上的一個?名字,他?從未想象過段青深這個?人的外貌如何年紀多大性格怎樣。他?了解的只?有那些舊照片,段青深在構圖上是個?敢于做取舍的攝影師,如果夜空中有好幾顆視星等很高?的亮星,他?只?要一個?。
這次,從前的所有碎片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段青深,就站在那兒。
然后他?放下相機走過來。
“剪影嗎?”梁愿醒問。
“嗯,剪影。”段青深給他?看相機屏幕,“天要黑了,走吧。”
徹底西沉的太陽帶走初冬本就不多的余溫,梁愿醒瑟縮了下脖子,點頭:“走吧。”
收鏡頭,收相機,收三腳架。
上個?月說的“我們要去西北整點照片”已經整滿了幾次儲存卡,爬山爬得梁愿醒腿軟。下山的時候段青深指著牌子:“激情滑沙,要不要滑下去?”
“不要。”梁愿醒眉頭緊鎖,“太冷了,風割臉,我還是比較愿意滾下去。”
“……”
梁愿醒看看他?,沒多說什么。其實冷只?是一方面,根本原因是梁愿醒知道如果自己坐滑沙板下去了,那段青深就得背著所有東西——不能這樣,這樣的話,三十真成了吃苦的年紀了。
“晚飯時間~”梁愿醒邊走邊說,“椒麻雞,胡楊燜餅,三香羊肉粉,甜胚子奶茶。”
“就這點?”段青深打趣他?,“今天沒胃口?”
“暫時這些吧。”梁愿醒點頭,“店里?的老板和服務員我就不吃了,今天不太餓。”
原本的打算是把梁愿醒的摩托車留在商場的停車場放著,但左思右想,后面只?會越來越冷,可能從布爾津返程回來之后也沒辦法再騎車。
所以第二天段青深去汽修店給車換雪地胎的時候,梁愿醒預約了一個?汽車托運,然而這個摩托車送去哪里又成了難題。他?小姨帶著外公外婆移民了,舅舅舅媽的住處不方便放這么大的摩托車,爺爺奶奶家那邊更是連地下車庫都沒有的老小區。
思來想去之際,段青深叫他把車送去山東,給曾曉陽簽收。
“啊……曾哥那邊嗎?”梁愿醒捏著手機,屏幕正?停在輸入簽收方信息的界面,“方便嗎?”
汽修店里面正嗡嗡地卸輪胎,段青深跟他?站在門口。
“方便,問過了,他?們那地方大,曉陽他?們本來就是織造工廠。”段青深在微信上把簽收地址發給他?,說,“放心吧。”
這樣一來,他?酷酷的ADV摩托先一步退出旅程,也?是沒辦法的事,梁愿醒回過頭拍拍車,嘆了口氣。
“怎么想到?這么冷的時候摩旅?”段青深問,“我看別?人都是春夏天騎摩托出去。”
“因為我以為我強得可怕。”梁愿醒坦言。
里?面店員出來叫,說車胎換好了,問段青深舊胎是自己裝走還是怎么辦。段青深直接說二手給汽修城,對方也?爽快地開了價。
等托運車到?這邊的時間里?,兩個?人開車去商場買了些必需品。更厚的靴子、羽絨服、抗寒的帽子手套,大包小包拎著的時候,不巧路過了一個?攝影器材店……
更不巧的是,這家店老板把一臺尼康Z9擺在面向大街的玻璃展柜中,簡直像是在用鏡頭狙擊一位幸運路人。
幸運路人轉過頭:“怎么辦,段老板。”
“Z9最近降價了。”段老板回答。
“你這樣搞得我很為難。”
“打鳥冠軍總要有一臺尼康。”
“你這樣我騎虎難下。”
“那你騎著虎去店里?吧。”
“虎呢?”
“這兒呢。”段青深把兩只?手的袋子拎到?一只?手上,指了指自己,“一會兒進去,要是單機身沒超過三萬二,我就很兇地說不準買,然后那老板八成會說他?送腳架增距鏡相機包什么的,你就求求我,說哥我真的想要,你給我買吧,我會說這些東西我們都有,我就拉著你走。那老板絕對會再退一步,說送你儲存卡,這時候我會假裝猶豫,你繼續求我,我再次拒絕,然后要求他?送兩塊原裝電池和充電器,順利的話你就有尼康了。”
“……我靠。”梁愿醒頗為敬佩,又?問,“不順利的話呢?”
“不順利就咬咬牙買了。”段青深說,“你還是有尼康。”
“我靠。”更敬佩了。
事情很順利,簡直是跟著段青深的劇本在走。
主要梁愿醒演得入木三分,段青深一度非常害怕他?在店里?打滾——是真的怕,人就是這樣,在自己生活的城市里?會保留體面,但三千公里?外就不一樣了,人生難得幾回滾。
“我轉錢給你。”梁愿醒坐進副駕駛,關上車門。
錢是作為“哥哥”的段青深付的,當時在店里?演得特?傳神,穩重?大哥和熊孩子弟弟。
“不用給,相機本來就是我們兩個?人用。”段青深發動車子往路上開。
“但是這是我要的。”梁愿醒說,“而且你都買過一臺哈蘇了,輪也?輪到?我買了。”
說完,他?又?補充:“況且我也?挺…挺有錢的。”
這點段青深能看得出來,小梁同學是家境優渥的那種?。專業的騎行服和摩托車都是貴價的東西,更不用提初見時候病床上捧著的徠卡。
所以從浙江一路到?這里?來,段青深也?慶幸和他?同行了,他?能感覺到?梁愿醒心思單純而且善良。這無異于幼兒抱赤金行于鬧市,雖說國內治安很好,但若是這孩子孤身進了無人區呢,又?或者露了富,引了歹人。
對一個?人上心了就是會操心,操心就會后怕,段青深也?是如此。
“這不是你有沒有錢的事。”段青深扶著方向盤,語氣嚴肅,“我們滿打滿算認識不到?兩個?月,你不能對我這么掏心掏肺。”
“我掏的是錢包不是器官。”梁愿醒冷眼看著副駕駛車窗外,得到?新相機的喜悅被他?一句話煙消云散。
段青深給他?說沒詞了,這嘴還真是……
梁愿醒又?說:“而且你也?說了相機是兩個?人用,那你買和我買有區別?嗎?還是說你想說我年紀太小了容易被人騙,其實你是個?騙子,三千多公里?過來蹭我買的相機的?”
在錢這件事上,段青深因為自己年長幾歲,一直是自己在支付旅程上的費用。雜志制片費和存款,以及江意介紹的幾個?活都在平衡收支。
但無論如何梁愿醒自己也?是個?成年男性,他?自然無法心安理得坐在那里?只?享受收益。所以他?越想越生氣:“再退一步,往阿拉善右旗去的那條路上你講過什么?‘老板助理只?是說說,我們是合作關系’,現?在又?忘了?合作是怎么合作的,青山醒變青山眠了是吧。”
啊,真是句句有回擊,段青深想。
“我的意思是,出門在外,你不能太過單純,三萬多不是小錢,醒醒。如果以后你和別?的攝影師合作……”
“這是錢的問題嗎段青深?”梁愿醒直接略過他?后半句無意義的話,打斷他?。
壞了,完了,被叫全名了。段青深沉默。
“這是你如何看待我,我們只?是認識兩個?月的關系嗎?”
段青深吞咽了下,嗯,你看到?了本質問題。
但他?不敢承認。
返回汽修店的這一路上,車里?的空氣都要凝固了。這種?事情當一方占情一方占理的時候,最優的解法就是占情的那個?人好好把情說明?白,讓占理的那個?心軟。
但段青深說不出口,甚至不知道怎么說——他?只?是想把一切好東西都給梁愿醒,給他?買他?喜歡的相機,去他?喜歡的地方,甚至他?想看的雪。
而從古至今,自我感動式的單方面付出都是一種?壓力?,段青深陷入了明?知會如此的境地。于是他?理虧閉嘴,梁愿醒也?不再說話。
離開汽修店時兩人興致昂揚談笑?風生,回來后說是在打離婚官司也?恰如其分。
導致維修工都有點尷尬,說:“那個?,你們預約的托運車到?了,不過那個?兄弟在里?面上洗手間呢,等一下吧。”
“好的。”梁愿醒點頭,“謝謝您。”
“哎不客氣。”維修工看看他?,又?看看段青深,倆人不對勁。
托運的大貨車停在路邊,上邊風吹雨打的XX全國車輛托運幾個?噴漆字。兩下里?有些尷尬,長途旅行最怕這種?情況,說也?說不清,理也?理不出。又?因為是很小的事情,既不至于終止行程各奔東西,卻也?沒法立刻和好如初。
以及接下來他?們還會被迫在小小的車廂中,一千五百多公里?,向著有雪的布爾津。
沿途還要拍照,休息,在服務區或荒郊野嶺過夜,睡同一個?帳篷。
“哪位托運的摩托車?”從汽修店里?邊走出來一個?穿工作服的小哥,在自己衣服上蹭了蹭水,掏出手機,說,“我剛剛看了車況了,現?在還要再填一個?緊急聯系人啊。”
“好的。”梁愿醒迎上去,看著小哥手機界面的表格,“填……”
填誰呢,目前能給梁愿醒當緊急聯系人的人……他?回頭,幽幽看著那人。
后者自覺上前:“填我的吧。”
“哦好。”托運小哥說,“我們公司要實名認證的,您先報一下手機號。”
段青深一步步填完。最后一項了,小哥問:“那您跟車主的關系是?”
“……”段青深適時回頭看了看梁愿醒。
梁愿醒眼神不善,面無表情,雙臂抱胸,說:“人家問你跟車主的關系呢。”
“啊?”托運小哥納悶,“你們……是什么關系啊?”
“認識不滿兩個?月的路人。”梁愿醒平靜地說。
段青深嘆氣,趕緊跟小哥說:“合、合伙人,填合伙人。”
第 28 章 保不住的三樣東西……
“嘭!”
梁愿醒關上車門?, 拉下安全帶,摁進插槽扣上。
段青深清了清嗓子?,調好導航, 然后預熱發動機的時間里偷偷看了眼梁愿醒。
說到底, 這個事情梁愿醒是完全能理解的——他又?不是傻的, 怎么?會?聽不明白?段青深的意思。歸根結底段青深是希望他在與?人相處方面更為自己著想些, 而梁愿醒捫心自問這只是兩個人同行合作路上合情合理的支出。
原本只有一臺徠卡, 接著段青深買了臺哈蘇。兩個機位創造更多的營收, 有了更多更好的畫面。那么?再添置一臺尼康, 設備這種東西, 你買一次我買一次, 這才是合伙人。
況且他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以后如果和別的攝影師合作?
梁愿醒越想越氣, 他當?真是掏出一顆真心來跟段青深相處,這已經完完全全超出了三年前驚鴻一瞥的照片帶來的程度。
——很?明顯的吧, 梁愿醒想著,很?明顯的他早就沒有再把段青深看做偶像了吧?他坐在副駕駛, 整個車廂里的氣壓越來越低,他如果有什么?內功, 這會?兒已經周身冒著黑霧了。
其實他說“你不能對認識不到兩個月的人這么?掏心掏肺”這句,梁愿醒是認可?的,這是一種生存指南。但最讓梁愿醒生氣的是他沒說完的那半句“如果以后你和別的攝影師合作”。
梁愿醒自認是個從一而終的人, 那個鋼琴再彈不下去他也堅持了十多年,他絕對可?以說是個堅定?的人。
那段青深這話又?是什么?意思。自己明明這么?真誠, 前一天還在鳴沙山得知他真的是因為自己才到西北來的時候開心到撲過去抱住他,后一天就成了冷冰冰的認識不滿兩個月?
可?這其實也不成立,太矛盾了, 梁愿醒分明能看出來他對自己事事上心處處照顧……究竟為什么?要說這種話。哇,三十的人,心思真是摸不透。
梁愿醒嘆氣。
聽他嘆氣,開車的那人心下涼了又?涼。可?不知道這時候能說什么?,根本不敢亂說話,生怕說錯一個字他就會?叫自己靠邊停車然后頭也不回地?走。
“咳。”段青深又?清了下嗓子?。
梁愿醒掙扎了兩秒鐘,問:“你要喝水嗎?”
“要。”段青深抓住機會?,“麻煩你拿一下。”
梁愿醒伸手到車后座,從后座地?上摸到一提礦泉水,抽出一瓶來,擰開瓶蓋遞給他。段青深左手扶著方向?盤,右手拿過喝一口。
“所以那話是什么?意思?”梁愿醒把水拿回來,握在手里。還是忍不住問了,二十四正是憋不住……管他的,他就是要問。
“哪句?”段青深小心翼翼。
該不會?是那句大?逆不道的……
“什么?叫如果我以后和別的攝影師合作。”
果然是。
“那只是一種假設……”段青深絕望地?說。
“為什么?你會?萌生出這種假設?”梁愿醒立刻追問。
車子?剛剛開過西大?橋,還沒離開敦煌市區,從陽關中路左轉,鳴沙山就在背后了。敦煌好像成了某種轉折點,在這城市里的這么?多天都輕松愉快,離開的這天出現裂痕。
所以為什么?會?有那樣?的假設,段青深心知肚明,因為自己在患得患失。下意識的悲觀情緒讓他在那個本該兩個人好好商量以后的設備開支怎么?安排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是叫梁愿醒在以后多注意個人財產。
“我……”段青深支吾著,“我不知道,你還很?年輕,總會?認識更多人,見識更豐富的事情,所以……我錯了,別氣。”
“可?你說得像是要跟我散伙。”梁愿醒不想聽后面的所以。
他知道自己閱歷淺,酒吧那地?方實在汲取不到什么?營養。可?他信念堅定?,等一個時機,去他手機桌面里的那個地?方。
仗著對方要開車,梁愿醒幽怨地?盯著他側臉。
“我沒有。”段青深說,“散什么?伙,散伙了青山醒這個號判給誰?”
后半句他是想逗逗梁愿醒,還真逗到了,梁愿醒有點想笑,但不能笑,在忍。
“真不是那個意思。”段青深看右邊后視鏡的時候偷看了他一眼,“風光攝影其實是一件挺難的事情,極端天氣,特殊地?形,而且很?有可?能收獲遠遠比不上付出,不僅是制片費這樣?的報酬,而是可?能在同一個地?方等好幾天也等不來一道理想的光線。”
梁愿醒垂眼聽著,“嗯”了一聲。
“我希望你有得選。”段青深說。
聞言,他抬眸,面前看著的是越野車的擋風玻璃,是向著高速收費站筆直向前的公路。
段青深這句話是真心的,他不希望把梁愿醒從一條窄路拉到另一條窄路。
他更不希望日后哪天自己管不住自己——他喜歡梁愿醒。梁愿醒對他說“這里沒有人懂你,你要跟我走”時,他心臟泵出一股灼熱的火,燒爛胸膛,沖破身體,奔向?了梁愿醒。
說一千道一萬,與?其在來日某天因為管不住自己而把梁愿醒嚇跑,從此老死不相往來讓他回想起自己就惡心,那不如慢慢引導他去體驗更多可?能的人生。
他又進入了左右互搏自我矛盾的階段,舍不得他,又?怕他厭棄自己。
所以才會?說出“以后你和別的攝影師合作”這樣預設他離開的話。
可這要他怎么解釋,解釋就是告白?。
但“我希望你有得選”這句,也直擊了梁愿醒。車廂中控連接的是段青深的手機,導航和他那個音樂APP推薦的歌單,正放著時下流行的歌。
“我……我想連我的手機。”他說。
“啊?”段青深一時沒跟上他的思維,“喔,你連,拿我手機用微信把導航同步到你那里。”
不多時,音響里開始播The Midnight樂隊的《Los Angeles》,段青深提了些車速,超過前面的出租車。
接下來這首歌的6分鐘里,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歌詞最后一句“若我們永存,今夜讓我們永生”后結束,梁愿醒手指捻著安全帶,說:“謝謝。”
“……”段青深不知道怎么?回應,“不、不客氣。”
“我們并不僅僅是認識沒兩個月的關系吧?”梁愿醒問。
“當?然不是。”段青深立刻作答,“從你看見《去西北》開始,我們認識三年多了。”
“算你懂事。”梁愿醒說。
總算是把這個坎越了過去,車也駛上高速。柳格高速過匝道拐上柳敦高速,跑一百多公里,過柳園收費站后再拐上連霍高速。
第一次停車是在連霍高速上的風電場停車區,梁愿醒終于?把新相機拿出來。忍了一路了,其實早就忍不住了但在車里他必須端著。
“我靠這對焦。”梁愿醒鏡頭對著段青深,“真不愧是尼康。”
段青深在進加油站之前給他媽媽打個電話報平安,轉頭就看見梁愿醒朝自己舉著相機,笑了笑,跟鏡頭揮手。
“嗯,無人機收到了,后面去新疆。”段青深跟他媽媽說,“對,北疆,您上回去的是甘南,好,放心,不用,錢夠用,好,沒錢了跟您說……對,那個弟弟在我旁邊呢,摩托車托運回去了,是啊太冷了,路也凍上了,沒法騎,好,您別擔心,拜拜。”
電話掛斷后,段青深走去他旁邊:“給我看看。”
“尼康拍人像的這個自動對焦真是……”梁愿醒給他看屏幕,“真是不負盛名。”
段青深噗呲笑了:“真虛啊這人物,對焦對到后面中國?石化了。”
這時候梁愿醒擰著眉毛:“我不會?手動對焦。”
“我教你。”段青深說。
風電場停車區一如它?的名字,風非常大?,新疆許多風區都裝了風力發電的風車設備。梁愿醒瞇著眼,點頭:“好,我們能上車了嗎,我腦子?要被刮掉了。”
入冬之后下過雪的新疆,高速公路旁的地?表看上去猙獰而硬氣。越向?哈密開,能明顯感覺到強風的威力,甚至有一截路,段青深不得不一直跟在一輛大?貨車的側后方。
“確實不能騎摩托。”梁愿醒感慨,“我真騎過來的話,估計連人帶車能被這風掀去藏北。”
“……那夸張了。”
雖然如此,他還是在路過一片白?茫茫的荒原時,降下車窗,緊緊握著鏡頭。
車輛在勻速行駛時快門?拖出橫向?的雪山飛影,那應該不是雪山,只是積了雪。梁愿醒拍了幾張后實在凍得不行了,縮回來,窗戶關上,把手放在空調出風口:“差點沒拿穩,尼康要是飛出去了我也不活了。”
“這話說的。”段青深笑著看了他一眼,“你就值三萬塊啊?”
“三萬欸。”梁愿醒夸張道,“三萬都夠我掏心掏肺了。”
“……”
壞了,繼三十正是如何如何的年紀之后,又?被他逮著了。
段青深無聲嘆氣,說:“你手冷嗎?在后座那個包里找幾個暖寶寶。”
“還行。”梁愿醒攥了攥拳,“一會?兒就好了,我挺抗凍的。”
“抗凍也不能挨凍啊。”段青深蹙眉,左手扶方向?盤,右手伸過來,“手拿過來。”
梁愿醒愣了下,還是把手放上去。
段青深的手暖烘烘的,手掌干燥,皮膚接觸的時候很?舒服。
“冰涼的,你說還行。”段青深蹙眉。
“是真的還行,以前冬天彈琴凍手,哆嗦的琶音都練出來了。”梁愿醒笑笑。
“以前過得挺苦。”
“都這樣?。”梁愿醒放松了下來,自然而然地?手心捂熱了就在他手里翻一圈,手背貼著他手心,接著說,“但練琴真的很?慘,很?容易發瘋,以前同學練琴練得不能砸琴,就砸自己腦袋。”
“這么?……”段青深悚然,“跟醫學生這么?像?”
“是啊。”梁愿醒的手回溫了,還是被包著,接著說,“藝術生嘛,保不住的三樣?東西,頭發顏色、精神狀態,和性取向?。”
說完,兩個人貼著的手都是一僵。
這時候立刻松開手的話,會?更尷尬。
所以只能繼續握著,堅強地?握著,以表達自己根本沒有為之動容,完全沒有被影響。
“哈哈。”段青深尬笑了兩聲。
“哈、哈哈。”梁愿醒回了兩聲。
第 29 章 Last day on……
說藝術生保不住的三樣?東西是梁愿醒最近總能在網上刷到梗圖, 其實不單單是這三樣?,還有什么“沒紋過的皮膚”或是“干凈的肺”之類。
大致就是表達藝術生學到最后學瘋了的一種狀態,所以其實他可以規避掉最后那個“性取向”, 把性取向替換成干凈的肺什么的。但他沒有。
手?還被他抓著, 其實已經不冷了, 另一只手?也是, 車廂里暖氣一直開著。窗戶關上之后升溫很迅速, 梁愿醒身?上一件很厚的鉛灰色高領毛衣, 這會兒后頸已經隱隱出汗了。
“我?那個……調一下空調風速。”梁愿醒說。
“喔。”段青深松手?, 換右手?握方?向盤。梁愿醒把暖風稍微調小兩個檔位。
新疆地廣人稀, 很長的一段路見不到一輛車, 高速附近下邊的路也是荒涼到如?同從未有人來過這里。
積雪還沒來得?及落滿山丘, 氣溫將在今夜來到零下10度。凜冬北疆的無人之境, 被許多人認為是這顆星球最原始的樣?子。
梁愿醒又一次落下車窗,將相機鏡頭靠在窗沿, 手?穩穩抓著鏡頭。段青深會意,變道去最右側車道, 畫幅內就不會收容進高速公?路的綠色圍欄。
他用高速快門連拍,然后縮回來, 趕緊關窗,在副駕駛哆哆嗦嗦地捧著相機往前?翻照片。
段青深嘆氣:“別拍了,誰11月中旬在北疆開窗兜風。”
“厲不厲害。”
“厲害。”
高速公?路沒法像國道那樣?隨時開下去拍照, 凍一下而已,梁愿醒覺得?沒問題。
后面的路還是一輛車都?沒碰見, 今天也是怪了。這條連霍高速常常被大家戲稱是“連貨高速”,一連全是大貨車,他們都?過了1B出口指示牌, 除開前?邊擋風跟著的貨車,再也沒見到任何一輛。
四周也都?是寂靜的荒原,牧民們帶著牲畜去到冬季牧場,為了雪景的游客大約也要12月才會過來,所以這段時間,這個地方?是沉默的,只有風噪共鳴。
車平穩地開向哈密方?向,梁愿醒在副駕駛把電腦擱在腿上開始處理照片。他們的賬號最近是隔一天更一條,有時是視頻有時是純圖片。
后臺會有些關注者發來的私信,很幸運的是,他們推流過去的用戶都?是比較正常的人,聽說有些攝影博主剛開號的時候就被人追著罵是ai生成的風景圖。
梁愿醒很少看?后臺,在副駕駛剪完視頻就切去看?了眼,大部分在問設備和參數,他沒回,然后把剪好的視頻翻出來,拉到后面,補了個字幕,設備、參數、日期。
視頻發上去后進入審核,他打?了個呵欠,把電腦合上。
“上傳了?”段青深問。
“嗯,進審核了。”梁愿醒揉揉眼睛,“有點眼暈。”
“有點暈車吧,別看?手?機了,下個服務區要停一下給你?緩緩嗎?”
“不用。”
今天計劃到哈密過夜,途中橫風區太多,車速很慢。看?見“哈密 95KM”的路標牌時,天空從深藏藍色奇妙地過渡到橙紅色,那是殘陽留在地平線的最后一點痕跡,梁愿醒在車里端起相機。
因為向西,所以落日就在正前?方?,視覺沖擊力特別強,可惜拍下來的畫面不太好,因為車有點抖。
接著遠山沒入夜色,天地漆黑一片,車燈打?在前?方?。新疆地勢廣闊,公?路修得?筆直,讓人感覺這條路一直開下去能開到世界盡頭。
梁愿醒輕聲跟著音響哼著歌,段青深穩穩地開車,除了一個個掠過去的路標牌,再也沒有任何參照物。
到“哈密 60KM”處路牌的時候,車終于多了起來,都?是出來討生活的大貨車。遠處也能看?見城市燈光。
“還是開車快啊,摩托車估計慢一半。”梁愿醒靠在副駕駛說。
“摩托車的快是快樂的快。”
梁愿醒偏頭看?看?他,笑了:“是的。”
看?了他一眼后又看?了一眼,心說這人上道了,嘴甜了。
說到摩托車,段青深想起來了:“對了,你?摩托車到時候要不要曉陽幫你?找個店保養一下?”
“啊不了吧,太麻煩人家了。”
“沒什么的,你?騎了三千多公?里,萬一有問題早點排查出來。”
梁愿醒想了想,還是搖頭:“又不是人看?病,車就算有故障也不怕拖,沒事,不了。”
“那好吧。”
又說到人看?病,梁愿醒覺得?不要拖延病情大約是醫生的慣性思維,想到這,他說:“那個……深哥。”
“哎喲,不敢當。”
“……”梁愿醒斂了表情,“問個正經事。”
“請吧。”
“你?為什么辭職?”梁愿醒問。
聽他這問題,段青深停頓了下,然后快速飄過來一個眼神,問:“你先說你這個問題憋了多久了。”
“憋一路了。”
“挺能忍啊醒醒,憋到現?在才問。”
“早就想問了,怕冒犯你?。”梁愿醒解釋。
“我?倆都?認識三年多了,你?怕冒犯我??”
好嘛,給他逮著了。這是什么回合制游戲?梁愿醒當?即噎住,爾后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我?靠?”
段青深就笑,笑了兩聲,說:“沒事,不冒犯。辭職嘛……呃,其實我?、我?確實有點不想說。”
“那就不說了。”梁愿醒重新看?著前?路,“我?就是好奇,不是非得?知道,沒事不說了。”
“不是。”段青深舔了下嘴唇,“不是不想告訴你?的那種不想說,是…我?會覺得?辭職的理由?顯得?我?……懦弱。”
“怎么會呢。”梁愿醒反駁,“你?不要站在單一視角去看?待事情,懦弱的人可不會幾千公?里去布爾津拍雪,也不會買個鋸子放在車里,更不會在三十歲開始一段新人生。”
……段青深有點懵。
但他要冷靜,因為他在開車,而且是夜間駕駛。他吞咽了下,說:“謝、謝謝。”
“不客氣。”
片刻后,段青深調整了下呼吸,把話題拉回來,說:“今年年初,國際小行星中心發布了一顆彗星,當?時那顆彗星正在木星軌道外,天文學家們估算它?會在八月穿過地球軌道。”
“嗯。”梁愿醒點頭。
“當?時還沒那么多人關注,畢竟星星還沒來。后來我?想請假去拍它?,但那時候我?剛剛聘上主治,同組另一個醫生又很崩潰,因為他給病人開mri,病人要回家喝符水,他勸了幾句,被投訴了。”
梁愿醒無奈嘆了口氣:“所以你?沒請到假。”
“是的。”段青深說,“那陣子太忙了,沒請下來假的時候,我?同事就安慰我?,說下次再拍吧,等能休年假的時候再出去。總之……醫生就是這樣?,畢業了就好了,進醫院了就好了,規培結束就好了,聘上副高就好了,退休了就好了。但……但不是的,我?們院有個教授,87歲了又被返聘回來。”
梁愿醒一時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話,他轉頭看?著段青深。
段青深是圓領的毛衣,喉結動了下,接著說:“然后我?意識到我?會錯過這顆彗星,直到八月,它?來地球了,觀測地區非常多,視星等也很高,而且是夏天,天氣都?很好,全世界的攝影師都?去拍它?了,我?沒拍到。它?下一次來地球是六萬年后,也就是說,我?永遠錯過它?了。并?且在以后,我?會錯過更多星星,所以我?……辭職了。”
他說完,吐出一口氣。毋庸置疑,為了一顆彗星而辭職,段青深覺得?這事說給誰聽,對方?都?會覺得?太荒謬了,荒謬又矯情。一顆天外來物,和一份穩定的工作,在當?今這個做什么都?不容易的世道,他居然因為錯過幾張照片而辭職。
梁愿醒拿出手?機,換了首歌,Tai Verdes的《Last day on Earth》。
“嗯?”段青深發現?他換了歌,問,“為什么換歌了?”
他在開車,沒法盯著中控屏幕看?歌名。
“Last day on Earth。”梁愿醒說,“在地球上的最后一天,如?果今天是在地球上的最后一天,我?將不會前?往教堂。”
一首不到三分鐘的歌,梁愿醒跟著在唱,唱給段青深聽。
他從沒想過會有人對他辭職的理由?投以這樣?的回答,段青深一時間有點眼眶發酸,一點點而已,他還是要好好開車的。
梁愿醒沒有寬慰他‘這樣?沒問題’或是‘這是值得?的’,而是反問他如?果今天是你?在地球上的最后一天呢?我?們今天在G30高速新疆路段前?往哈密,在奔向我?們最初始的夢想,你?感覺怎么樣?,是不是即便是最后一天也沒關系。
梁愿醒甚至沒有跟他說‘學醫原本就不是你?自愿的’。
往前?看?吧,就像這條路一樣?,往前?開吧,其他事情都?過去了。
晚間抵達哈密,在酒店辦入住,第一件事是要個臟衣袋洗衣服。然后開車出去加油,找餐廳。夜里已經冷到呵氣成霜,段青深正在搜江意分享過來的那家店。
定位其實是有點模糊的,在導航上只有某某街。同時梁愿醒也感嘆江意不愧是地理雜志編輯,這種城市角落的店都?能知道。
“呃……應該是這邊了。”段青深抬頭看?看?附近,他們的車停在路邊車位,走過來的。
梁愿醒吐著白霧,跟著他的視線也在找:“有什么特別的標識嗎?”
正說著,段青深手?機“咻”了一聲,江意發過來一條語音。段青深點開聽:“我?想起來了!那邊有個特別大的,一面墻的標語:哈密瓜的故鄉!”
“……”二人沉默著對視一眼。
原因無他,這條街的外墻是刷的新漆,很明顯還沒經過風雨打?磨。
結果梁愿醒抓的重點實在是偏到地球軌道以外,他蹙眉,問:“哥,原來是這么斷句的嗎?我?以為是‘哈密瓜/的故鄉’但她說的是‘哈密/瓜的故鄉’。”
“她應該只是手?里忙活什么停頓了一下,而且……”段青深平靜地看?著他,“你?現?在要聊這個問題嗎?”
“不要,我?好餓。”梁愿醒兩只手?都?揣在外套口袋,挨到他身?邊跟他蹭蹭,“快找那個牛肉面,我?要加五勺辣椒。”
第 30 章 我們倆可真行啊。
牛肉面的店還是?找著了?, 問了?個過路人,人家?給指過去的。
店面門頭不大,稍不注意還真發現不了?這是?個面館。因內外溫差很大, 門口隔溫的塑料門簾蒙上了?水霧, 掀開門簾進去, 店里?又香又暖和。
他們家?的特色是?干拌, 服務員端上來的時?候, 梁愿醒看著面前的盤子, 眼神都?不對了?。
店家?分量給得相當足, 兩個大盤子幾乎占據了?桌子的寬度, 點餐的時?候另外多加了?一份牛肉, 整個盤子里?的牛肉拌面是?堆起來的, 還有一碗牛肉清湯。
“吃慢點。”段青深見他拿筷子了?, “咀嚼是?很重要的消化過程。”
“……好。”梁愿醒機械式回?答,“深哥我做事你放心。”
“?”段青深看向他。
牛肉面還在鍋里?的時?候就與醬汁充分翻拌在一起, 在鐵鍋里?嗆過的配料與熱油激出香味,店家?舀一勺秘制的醬汁迅速炒開, 旁邊漏勺撈出燙熟的面條,架起瀝水。抽油煙機有年頭了?, 轟轟響著。整個店里?全是?這樣的味道和聲音,在這立冬過后的北疆夜晚。
“咔。”
梁愿醒循聲抬眼,筷子上還夾著面條, 一溜兒面條就在他臉旁邊:“你拍我呢?”
“給你跟牛肉面合個影。”段青深放下手機,笑笑, “吃吧。”
每根面條都?裹著油亮亮的醬汁,粘稠得恰到好處。牛肉入味又軟爛,配菜是?剛剛斷生的口感, 梁愿醒已經忘了?要加五勺辣椒的豪言壯語,此?時?這個空間有些逼仄的小面館成了?冰天雪地末世中的安全屋,吃完這盤面,不必在意接下來是?死是?活。
“我怎么?感覺你吃個面都?吃感動了?呢。”出來后,段青深納悶地看著他。
“這么?明顯嗎?”梁愿醒問,“我很注意神態了?。”
“再練練。”段青深說,“買個喝的然后回?酒店了??”
“好。”
回?去酒店后段青深沒忘記給江意回?復,說吃到了?那家?牛肉面,給小梁同學吃得差點要在這兒長居。江意回?了?個笑得肚子疼的表情。
第二天早上,江意幾乎是?貼著上班時?間打了?個電話過來。江意屬于能發郵件就別發微信,能發微信就別打電話,能打電話就別叫我出去那個類型的人。
所以最開始她跟段青深是?郵件交流,后來實?在是?有急事才用?微信。這回?直接打電話過來了?。
清晨八點三?十二分,段青深把相機包擱在早餐店的空凳子上。梁愿醒坐在他對面,夾起一顆面皮浸出紅油的包子,說:“我已經好久好久沒吃過這種包子餡的油會汪出來的包子了?。”
段青深剛笑笑想說自己也是?,電話響了?。手機屏幕來電人是?個陌生號碼,段青深猶疑了?下,接起來:“您好?……啊,江編,什么?事?”
梁愿醒咬一口包子,燙著了?,坐那兒哈哧了?兩聲,然后堅強地咽下去。段青深蹙眉,伸手在桌面敲了?敲,示意他不要吃燙的。
接著他又跟電話里?的江意說:“我們現在在哈密,今天往布爾津去。不過,你怎么?要套片要得這么?急?……啊?這么?不巧?好,是?多少張的一套?……12張可能有點勉強了?,不過沒事,醒醒和我一起拍,好,江編再見。”
“什么?事這么?不巧?”梁愿醒問。
“是?這樣,啊,謝謝。”段青深搭了?把手,接過服務員端來的兩小碗奶茶,一碗放到梁愿醒那邊,接著說,“她這個月結束前緊急要一套風光片,12張,套片就是?一組,就是?需要風格、色調、構圖、主題都?差不多。”
“喔。”梁愿醒點頭,這個他明白,眼珠子一轉,察覺不對勁,“這個月之前?這個月就剩一半了?,要得好急啊,她之前收的片變廢片了??”
“江意有兩個穩定合作的攝影師,和我們一樣,兩兩搭檔的,那兩個人在西藏。”段青深說,“結果?他們的無人機被?一只臂展三?米的鷹啄壞了?,直接摔下來……西藏雪山,找都?找不回?來。”
梁愿醒目瞪口呆:“所以他們的儲存卡也跟著……”
“同歸于盡。”
“該不會那張儲存卡……”
“是?的,江意說,他們那陣子的照片都?在那臺無人機的儲存卡里?,只傳回?來最后一張鷹的近照。”
“嘶……”
“嗯。”
梁愿醒越聽越痛心,趕緊喝了?口奶茶壓壓驚。
段青深用?小勺子把自己奶茶上凝結的一片奶皮舀起來,連著勺子遞過去:“來嘗嘗這個。”
“嗯?”梁愿醒一愣。
不得不說段青深很會掌握分寸,沒有直接一勺子喂去他嘴邊。梁愿醒拿過勺子,看了?看奶皮,吃掉。咸香的,對他來講很新奇的味道和口感,所以表情有些呆滯,像費列門反應,大腦正在感知分析這個味道。
段青深笑著端起奶茶喝起來,心想怎么?這么?可愛。
“好神奇的味道。”梁愿醒疑惑,“為什么?我的奶茶上邊沒有?”
“因為我坐這兒是?風口,奶茶上面一層涼得快。”
“哦~”
吃完早餐就繼續出發,馬不停蹄奔向布爾津。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導航預計耗時?13小時?,
兩個人換著開,一人開半程,順利的話,今晚十點之前能到達目的地。
上車前拋硬幣決定誰開前半程,梁愿醒猜中了?,坐到駕駛位上。第一件事是把歌單設置好,第二件事是?導航,第三?步才調整座椅和方向盤高度。段青深打開空調,準備好咖啡和水,放在杯架上,幫他把數據線拽出來,給他手機充著電。
兩個人的出行已經非常默契,梁愿醒看看后視鏡,然后打方向盤出發。
大約是?因為哈密前兩天剛下過雨,空氣干凈,能見度高,所以在準備轉到棗香路上時?,他們看見了?天山。
天山山脈頂上蓋著雪,干凈空氣中,清早的光線下,光影壁壘分明,說是?這世界上最完美的雕塑作品都?不為過。
直行紅燈、左轉紅燈,共計90秒。梁愿醒有點不知道怎么?組織語言,他像啞了?說不出話般拍拍段青深的腿,問:“快、快拍下來,就拿手機拍。”
他學聰明了?,這種情況畫面最重要,手機最快。
然而他沒發現,當他震驚于雪山說不出話時?,段青深已經很默契地,相當快速地給尼康裝上了?135mm的定焦,然后開機,穩穩端起來,回?答:“開機了?,不用?手機。”
梁愿醒訝然看向他,真的開機了?。段青深手穩,而且現在在等?紅燈,車是?靜止的,即便沒有三?腳架,梁愿醒相信他能拍出不錯的效果?。
于是?他開始指揮了?:“你把側邊那個煙囪,和這邊這個紅綠燈拍進來,三?分線構圖,等?那個右轉的車走開……對,就現在。”
他靠的很近,因為要跟段青深的視角盡量一樣。段青深呼吸間能聞到他早上洗澡后頭發上殘留的洗發水香味,他們買的是?同一支洗發水,果?木香的。
“走了?。”段青深提醒他。
“哦。”梁愿醒跟著綠燈左轉。
“尼康怎么?樣?”梁愿醒問。
“色彩特別好,不拍人像的時?候……”段青深把相機往回?翻了?一張,翻到了?在服務區停車時?他拍的自己,評價道,“你把我拍得像法制節目里?需要打碼才能播出來的那種保護證人。”
“靠。”梁愿醒笑了?下,“那是?我的問題嗎?我拍了?你那么?多張帥的你怎么?不說。”
“真是?太感謝了?。”
梁愿醒不輕不重地“嘁”了?聲,瞥他一眼,繼續開車。今天梁愿醒狀態很好,在外浪跡天涯的風光攝影師最喜歡的就是?有活干。江意什么?要求都?沒有,就是?要在11月從他們這兒收到一套組圖,12張。
自然,江意應該還是?有一個后備計劃,可能她手里?的素材里?勉強能挑出一些照片,但她這么?著急忙慌地一大早打電話找過來,就可以理解為她還是?更傾向從他們這兒收照片。
所以梁愿醒開車開得很開心,說:“對了?,你有什么?想法嗎?我記得組圖照片是?那種……比較統一的那種感覺對吧?”
“對。”段青深坐直了?些,說,“一般是?同一個大的方向,比如最近哈蘇、荷賽和國家?地理比較喜歡有敘事感的,尼康還是?更喜歡風光,然后一些西方的攝影大賽會比較傾向人文,環境保護、人與動物之類。”
“啊我想起來個事。”梁愿醒笑起來。
段青深轉過頭來看著他。
梁愿醒說:“是?不是?有一年,尼康的冠軍是?用?哈蘇拍的,然后哈蘇的冠軍是?佳能拍的?”
“對,差不多。”段青深聽了?跟著笑,“還有索尼呢,索尼有一年,獲獎照片是?iPhone X拍的。”
“啊我記得我記得。”梁愿醒跟他越聊越嗨,“那時?候不是?就有人在網上發貼嘛,說預算不足一萬,買什么?相機,底下回?:買iPhone X。”
二人樂呵呵地侃了?好一陣兒,然后梁愿醒陡然詢問:“那我們選什么?主題?”
“……”段青深沉默。
片刻后,段青深坦言:“不知道,我還沒拍過系列主題的照片。”
“……”梁愿醒沉默。
片刻后,途經G575高速公路的強制停車區,梁愿醒把車開進去,停車熄火,說:“我們倆可真行啊。”
“……是?啊。”段青深鎮定下來,舔舔嘴唇,“路上想想吧。”
“嗯。”梁愿醒很樂觀,“一千公里?呢,到時?候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