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老師醒了!
九月一號,關野到美院辦理休學手續。
他已經沒法再上學了,除了邊牧,他沒有精力再做任何東西。
美院正在進行開學典禮,聽著熟悉的音樂,他突然想起一年前的開學典禮,他和邊牧的相遇…
那時的他臉青鼻腫,只覺得被邊牧揍丟了面子,卻沒想過這男人可能是剛從無底深淵里艱難地爬出來,努力地想做個正常人而已……
是他,把那個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的老師,一腳又踹回了深淵。
他站在油畫系辦公室門口,盯著邊牧過去的辦公桌,如今已經被新調來的老師占據。
一年時間而已,江教授停職了,葉凡畢業了,他們班升上了大二,生活的步伐從未停止,只有邊牧,停在了幾個月前,止步不前。
如果他沒出事,現在開學就是副教授了,也許會坐在辦公桌前悠閑地勾勒速寫,也許會倚著窗臺慢悠悠地點根煙,也許還會招手叫他過來……
關野緩緩勾起了嘴角,可下一刻,他的嘴角又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無邊苦澀。
“關野,來了。”江教授從外面走過來,“你先過來,我們聊聊。”
關野點頭,沉默地跟在后面,去了階梯教室,其實他們在邊牧的病房也經常見面,但兩人都沒心情交流。
江教授打量了他幾眼,“醫生打了電話給我,說你狀態不太好,不太適合留在三院陪護。”
關野一愣,心臟頓時狂跳起來,但他還是僵硬著沒動。
江教授緩緩出聲,“我當初讓你進去三院陪護,其實是有私心的,小牧他經過那么多努力才站起來,可你……讓他得了希望,又把他逼到絕境,我當時是真的恨你!”
關野沒說話,底下的拳頭卻越攥越緊,蒼白的手背上繃出了一片青筋。
江教授沉沉地嘆了口氣,“但我讓你去陪護,是想你懺悔,得到教訓,并非想毀了你……所以我現在改變主意了,你走吧,小牧已經這樣了,沒必要再搭上你。”
“不!我不走!”關野突然站了起來,聲音就像沙礫磨過,艱澀異常,“我是自愿的,沒人逼我!”
江教授皺眉,“你要是不想讀書,就回北京去,或者去干點別的也可以,你的……”
關野急了,“你不能阻止我見老師!”
江教授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我是為了你好!你看看你現在成了什么樣子!你出去轉一圈,看還有同學認得出你嗎?離開一段時間,對你有好處……”
“我不走!離開他我會死的!”關野吼了一聲。
“你在這就能好嗎?!”江教授也暴躁了,“小牧的病是長期的,可能會好轉,也可能這輩子就這樣了!你的精神繃得太緊,等不到他醒來你就得垮了!”
關野瞪著江教授,“他會好的,醫生不是也說有機會嗎……”
江教授揉了揉眉心,“是有機會,但他的狀況比上次更差,機會也更渺茫…還有他每天吃太多藥,這都是消耗他的身體,過一天就是少一天……”
關野臉色一變,突然轉身就往外走。
“你給我站住!”江教授就知道他會跑,一把扯住他胳膊,“每次醫生會診你就跑出去,你以為你不聽,事情就不存在了嗎?”
“他會沒事的!”關野像是聽不見,甚至把江教授給反拽出門。
“關野!”江教授氣急敗壞地吼了一聲。
走廊里已經有不少學生,聽到動靜都看了過來,還有不少熟悉而驚愕的面孔……
關野很久沒見過這么多熟人,一時間茫然地愣在原地。
江教授趁機把他拉住,“關野,別自欺欺人了,你連他真實的情況都不敢聽,還談什么照顧他!”
關野停了停,突然一個勁兒地小聲重復著,“他會好的,醫生說了他能醒的!他真的會好的,他會好的……”
“……”江教授直接把他扯進教室,嘭一下關上門,“關野,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狀態很不對勁?你到底想怎樣?”
關野抬起通紅的眼睛,“我要回去,你不讓我見他,我就死在你面前!我說到做到……”
江教授看著他瘋魔似的眼神,脊背一陣發涼,他咬牙道,“回去可以,但是你也要看醫生!”
“我看!一定看!”關野如釋重負,一時間呼吸都順暢了很多,“我這就回去!”
江教授氣得一腳踹上去,“先去辦休學手續,回什么回?”
關野趕緊應了,轉身一瘸一拐地往辦公室跑,仿佛生怕跑慢點,江教授就會改變主意……
“啪!”江教授懊惱地砸了一下桌子,他本想勸關野離開,把自己造的孽挽回來一點,誰知這關野已經徹底魔怔了!是他的錯,也不知道有朝一日邊牧醒來,該如何交代?
他撥了個電話,“醫生,關野同意治療了,給他安排吧……”
***
關野用最快速度辦好了手續,火急火燎地往三院趕,他再也不會離開邊牧半步了,任何事都不行!
邊牧會好起來的!所有的錯都可以彌補不是嗎,等老師醒過來,他再慢慢照顧安撫,會回到從前的!
一年不行就兩年,兩年不行就十年,總會好起來的。
什么身體不可逆的傷害,什么過一天少一天……沒有聽到醫生親口說的話,他一個字都不會信!
回到病房,關野意外地看到病房外圍著三三兩兩的護士和護工,三院不比普通醫院,沒什么大事,醫護人員是不會串門的。
他的心猛地一沉,冷汗順著脊梁就流了下來,聲音顫抖著,“怎么了?他怎么了?”
可護士們一看見關野,都奇怪地緘口不言,很快都散開了。
“……”關野的心臟不受控制地狂亂跳動,趕緊沖進了病房,就看見邊牧還好好的躺在床上,檢測儀也很穩定……
唯一不同的,就是病床前坐著個男人。
他驚訝出聲,“程哥?”
程峰瘦了很多,模樣憔悴,正低頭看著邊牧,聽到關野的聲音才抬頭看過來。
迎著他直直的目光,關野甚至不由地退了一步。
從他和邊牧認識開始,程峰就一直在旁邊,算是唯一一個見證了他們相識相戀的人,清楚他過去對邊牧如何死纏爛打,也清楚邊牧對他的每一次縱容……
此刻面對程峰,他甚至比面對江教授時還要害怕。
但程峰并沒太大反應,回頭看了一眼床上的邊牧,只說,“我要和小牧單獨待一會兒,你先出去。”
關野看看還閉眼睡著的邊牧,點了點頭,輕輕退出去把門帶上。
程峰看門關了,才轉過身,目光又落在邊牧臉上,“他走了。”
邊牧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失焦的視線吃力地一點點聚攏,似乎就已耗盡了他所剩無幾的精力。
程峰心里一哽,握住他的手。
剛剛關野一進來,邊牧就突然閉上了眼,他隱約猜到了對方的意思,“小牧,你…是不是不想見他?”
邊牧緩緩轉動了一下眼,很快又合上了眼,沉沉睡去……
程峰給他蓋好被子,等到他呼吸沉穩下來,才走出病房,輕輕帶上門。
關野一直坐在門外的長凳上,一看見程峰出來就站了起來,“程哥。”
程峰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關野局促地走近,正要開口說話,就看見程峰突然沖了過來,“我草你丫的!!”
他惡狠狠的一腳,裹著風直踹關野的心口,力道之大,踹得關野猝不及防整個人摔出幾米遠。
“你他媽是個人嗎?你還是個人嗎?”程峰就跟瘋了似的,撲過去揪住關野就拳打腳踢,拳頭像暴雨一樣落在他身上…
他歇斯底里地咆哮著,“我早就說過你們不合適!我他媽和你說了幾次?你不聽!非要招惹他!還把他害成這樣,你高興了嗎?你他媽現在高興了嗎?啊?!”
關野沒還手,蜷縮成一團,就像感覺不到痛似的,一聲不吭地挨著打。
“說話啊!你他媽說話啊!你不是很能說嗎?”程峰氣得直接把旁邊的醫用推車拽過來,整個往他身上砸過去。
“嘩啦”一聲巨響,五顏六色的玻璃瓶頓時砸了滿地。
程峰滿臉是淚,“你他媽把他弄成這樣!他還能有幾年活頭?!你說啊!你他媽說話!”
“你要他的命,直接給他一刀也行啊!為什么要這么折磨他?!他欠了你什么……”
“為什么得到他就不再珍惜?為什么!!!”
“為什么你們都這樣?你們……”
程峰罵到后面滿臉是淚,哽咽不成聲…
關野的臉埋在手臂上,終于悶悶地嗚咽哭出來,“嗚…我錯了,你打死我吧,我早就不想活了……”
“打死你?”程峰狠狠地擦了把眼淚,“打死你有用嗎?你把小牧還回來!你他媽給我還回來!!”
他忍不住一腳又一腳地踹了上去……
“程峰!別打啦!”聞訊而至的趙清風沖過來,用力把他扣進懷里……
護工們趕緊把關野扶起來,他臉上倒是干凈,身上就狼狽得多,滿身都是碎玻璃,也不知道被刺破了哪里,一身斑斑血跡,混合著各種顏色的藥水……
“我錯了,程哥,我真的知錯了…”關野踉蹌著站穩,低著頭泣不成聲。
程峰渾身虛脫地靠在趙清風身上,死死地盯著關野,又像是透過他看到了別人…
“知錯又怎樣?你以為什么錯都可以彌補嗎?!”
關野瘋狂搖頭,“不不……一定可以彌補的,我會照顧他一輩子,我們可以重來的…”
“呵……你說照顧就照顧嗎?”程峰突然獰笑出聲,“小牧剛剛已經醒了,他不愿意見你!你連照顧他的資格都沒有!”
關野倏然僵住……
第142章 荊棘之路
“老師醒了?”關野紅著眼死死盯著程峰,聲音沙啞得仿佛沙礫摩擦地面,哽咽得刺耳。
程峰不愿意看他,撇過臉去,狠狠地擦了擦臉上的淚,“醒了又怎樣?他不想見你……”
“我不信!”關野喃喃搖頭,猛地轉身沖向病房,“我要老師親口和我說…”
“你丫找死,你敢進去惹他試試…”程峰一把推開抱著他的趙清風,沖向關野。
可惜還是慢了一步,關野撞開門口的護工,進去了……但他一進門就傻了。
邊牧躺在病床上,臉上戴著氧氣罩,難以聚焦的目光看著他,像是蒙了一層濃霧,但這也足夠讓關野倏然定在原地,渾身涼透,剛剛沖進來的勇氣瞬間煙消云散,只剩下無地自容的瑟縮……
“對、對不起。”關野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不太利索的傷腿還踉蹌了一下,才勉強站穩。
“我不是故意闖進來的,程、程哥說你不想見我,我、我就是……”關野手足無措地解釋著來意,頂著邊牧那熟悉而清醒的目光,他的心臟狂跳,傷痕累累的雙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
他說不下去了,慌亂,害怕,羞愧,后悔,各種情緒交雜在一起,他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地縫里,他還有什么資格問老師還想不想見他,他做下的事情,老師怎么可能原諒他……
邊牧的眼睫動了動,緩緩垂落,視線落在那雙抖得如同帕金森癥的雙手,沙啞生澀的虛弱聲音同時在氧氣罩后面響起,“你是……誰?”
關野呆住,“……”
跟進來的程峰和趙清風也愣住了。
關野嚇得連聲音都在發抖,急切地上前一步,“老師,你說什么呢……我、我是關野啊!”
邊牧沒回應,突然有些氣喘,他瘦得厲害,病號服都從肩頭滑下去,薄薄的一層皮肉裹著纖細的骨架,喘息之間更顯脆弱,像是下一刻就會折斷崩裂……
關野臉都白了,“老師你別激動……”
程峰一把推開他,擠了過來,“小牧,你怎么樣!”
邊牧竟也認不出程峰了,往后瑟縮了一下。
“……”程峰有點不確定自己之前和邊牧的眼神交流了,難道是他會錯意了嗎?“小牧,我是程峰啊!你剛不是……見過我嗎?”
邊牧閉上了眼睛,他像透支完了僅剩的力氣,很快就沉寂下來,但嘴里一直低低呢喃,“哥……”
關野和程峰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沉默了。
他們知道這是邊牧的心病,可誰也變不出早已不在的路謙……
醫生進來了,一看邊牧的狀態就皺眉,“都出去,病人不能受刺激。”
邊牧此刻卻睜眼,越過醫生看向后面,眼神突然發出異樣的神采,連虛弱的語氣也有了些力氣,“哥!”
剛跟著醫生進門的楊皓,“……”
關野,“……”
邊牧盯住楊皓,倦怠的眼神里滿是依賴和委屈,努力說了幾個字,“哥,你……怎么才來?”
“……”不明所以的楊皓僵硬地走到床邊,突然就被邊牧冰冷的手握住了,“哥……”
楊皓看了一眼關野,反手握住邊牧的手,“哥在這呢,你好好休息吧,哥陪著你。”
邊牧早已虛弱至極,緊握著楊皓的手聽話地閉上眼,就這樣睡著了……
*
江教授和江師母晚上也趕過來了,但邊牧還是認不出來人,只全程緊緊抓住楊皓的手,驚恐害怕的模樣令人心疼。
為了穩定邊牧的情緒,最后也只能留楊皓一個人在病房里。
關野一度很不甘心,他預想過很多情況,老師醒來可能不會原諒他,可能會趕他走,卻沒想到老師會忘了他,哪怕他一直很清楚失憶屬于電療的常見后遺癥。
可是,當所有人都以為關野會大鬧一場時,他卻沉默地住進了醫生和江教授為他安排的住院病房,異常聽話……
他是很想照顧老師,見不到老師的每一刻,他都抓心撓肝,坐立難安,尤其想到在老師身邊照顧的人是楊皓,他的心都要滴血了……可他也明白,他是時候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了。
過去他總是以自己為中心,現在,他只想老師過得舒心,別說老師只是一時忘了他,拒絕他,哪怕是老師記起了所有事情,清醒地要放棄他,他也得無條件接受……
但他太想邊牧了,以至于能在自己的病房看見老師……
老師還是以前溫柔的模樣,清瘦的身體靠在窗邊抽著煙,不會像現在這樣病怏怏的,他有時會笑,有時會安安靜靜地發呆,更多的時候,他會肆意地涂抹揮灑畫筆,沉迷在藝術的海洋……
老師甚至還會逗他,明明是那么安靜的一個人,卻時不時語出驚人,縱容他對自己肆意妄為。
老師也還是那個只有在他懷里才能睡著的老師,除了他,任何人都不行……
但這些事他沒告訴任何人,包括醫生,這是他和老師僅剩小秘密……
*
楊皓放下手中的事,專心照顧邊牧,他很意外邊牧會錯認自己,但他并不介意作為替身留下,畢竟他是真的對邊牧很有好感。
但他一直很擔心邊牧,現在邊牧雖然清醒的時間多了,但精神狀態卻并不樂觀。
邊牧很黏他,哪怕他離開幾分鐘去洗手間,邊牧都會緊張地盯著門口看,但等他真的回來,邊牧卻并不說話,只是安靜地發呆。
楊皓感覺很怪異,說他依賴自己吧,又不太像,但邊牧又確實只讓他一個人靠近,連江教授都不行……但他還是覺得怪,也說不上來有什么問題,只能邊走邊看了。
直到一個月后,邊牧的暴躁癥狀基本穩定下來了,邊牧第一次向他提出要求,“哥,帶我走吧。”
楊皓心里的怪異感更甚,他盯著邊牧,“你說真的?”邊牧的身體并沒有恢復,還是瘦得可怕,身體各項指標也不達標。
而且他還是不愿意和外人交流,除了有時和自己能勉強說幾句,根本就不愿意說話,甚至看人都是那種完全空洞無神的眼神,特別嚇人……
他根本就不具備出院的條件。
可邊牧一再重復,“帶我走……”
楊皓沒說話,轉身把剛分好的藥給他,又把裝滿溫水的水杯遞過來,“該吃藥了。”
邊牧機械地張開嘴,咽了藥。
楊皓收拾好水杯,看看窗外,“今天天氣不錯,出太陽了,等會我推你去窗戶邊曬一下太陽吧?”
邊牧緩緩搖頭,一雙空洞的眼睛始終定定地看著他,等著他的答案。
“……”楊皓無奈,終于說出一直壓在心底的話,“小牧,你既然叫了我一聲哥,我就認了你這個弟弟,但是……你是記得他們的,對不對?”
邊牧的身體一僵,沒有說話。
楊皓也不管邊牧的沉默,徑直坐下來握住了他的手,“你不想再拖累他們,就選中了和你最不熟的我,對吧?”
“你是個很厲害的人,無論身處何地,總會先為別人著想,其實我很榮幸你選擇我,也謝謝你對我的信任,但是……然后呢?”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周遭突然安靜下來,顯出一分突兀的寂然。
邊牧閉了閉眼,他知道對方已經猜到了。
楊皓的胸口起伏了好幾下,像是強行在克制著什么,過了好一會兒才道,“然后,你和所有親人朋友斷絕了關系,最后會選擇在我面前死去,對不對?”
邊牧沒說話。
楊皓突然有些激動,失控地站了起來,“可你憑什么認為我就受得了?!”
邊牧的睫毛陡然顫了幾下,眼角不受控制地滑下淚來。
楊皓也沒說話了,他很清楚,邊牧已經失去了活下去的動力,他偽裝得很好,按時吃藥,也聽醫生的話,但他騙不了醫生。
醫生說他的抑郁癥很嚴重,雖然暴躁癥狀好轉了很多,但還是屬于極度危險的病人,一不小心就會出事。
可這是一個幾近無解的問題,邊牧驟然失去了守護已久的東西,還連累了他最親的人,以他的個性,怕是不會遷怒關野,而是會責怪自己……
這種情況下,他不可能聽得進去勸解。
而且,楊皓知道他清醒的這段時間過得很辛苦,吃東西會吐,吃藥也吐,每天只能靠著營養液吊命,但也避免不了胃痛的折磨……
因為長時間被束縛在床上,他現在已經無法自己行走了。
而且他每夜都不能入睡,總是盯著屋頂直到天亮……
雖然邊牧一直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但從他身體里溢散出的那種疲憊和絕望,深濃,沉郁,揮之不去,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在那種壓抑下,楊皓甚至想過,是不是該尊重邊牧的心意……會不會不再強求他背負這些無法承受的沉重,不再逼他繼續傷神竭力地行走這條荊棘之路,才是更好的選擇?
邊牧已經太累了。
楊皓再開口時,聲音近乎嘶啞,“小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不能放你走,對不起!”
第143章 孑孑獨行
邊牧閉上了眼睛,他竭盡所能去偽裝正常,原來,誰也騙不了……
可他能怎么樣?
他只是想死而已。
死亡對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遙不可及的事,哪怕在他抑郁癥得到控制的時候,也會時不時蹦出腦海。
死亡是解脫,一直都是。
可等他和周遭的人有了牽扯,就總想用最小的影響去完成這件事,結果還是不行……
可惜他已經沒能力考慮太多了,劇烈的頭痛,時不時的幻覺,他的腦子就像生銹卡頓的舊機器,核心已經被一錘子砸碎了,哪怕他十二分克制,也沒辦法長時間保持清醒…
楊皓最后的話,很快淹沒在陣陣紛亂嘈雜中,呼喊聲、隱約的啜泣聲,還有大聲斥責的聲音混在一起。
他已經不在乎哪些是真實,哪些是幻覺了。
有什么關系呢?
他感受著腹部傳來的陣陣痙攣抽痛,在難忍的頭疼中突然失控地笑出聲來…
都到這時候了,還管那么多做什么?
他連求死也要顧及別人,可誰來顧及他?每個人都不讓他走,不讓他死……
道貌岸然!
虛偽至極!
不顧他的意愿強硬把他留下,可誰能替他走下去?沒有一個人能代替他走下去!!!
他一下一下地,拉扯撞擊著手腕上的束縛帶,手背上的針頭很快移了位,血滲透出來…
他這殘破的身體沒了藥物支持,也維持不了多久,不是嗎?哪怕讓他離死亡再近一步也好……
至于能不能成功,有什么關系呢?
他已經厭倦了走一步看三步,厭倦了處處為人著想,厭倦了攬錯上身……那些,明明是他們的錯!
他恨當初路謙撿他回家,那是救贖嗎?那是養恩嗎?
那是摧毀!那是不顧人倫的毀滅!
他也恨關野!恨他把自己從深淵里撈出來,卻棄之不顧,恨他心里只有仇恨,對自己的卑微祈求視而不見……
太恨了!
關野……
他吃力地挪動頭頸,看向身邊不知何時出現的綽綽人影,卻怎么也找不到那個熟悉的人。
對,是他把人趕走了,去了……去了隔壁的精神病房。
他的腦子一片茫然,記憶斷斷續續的,隔著大段空白,他花了很長時間去想,關野怎么就成了神經病呢?
那個人,總是大大咧咧,陽光燦爛,和自己是兩個極端,哪來的神經病?騙子,一定在騙人……
不,他好像是見過關野的。
那人……完全沒有了當初意氣風發的模樣,蓬頭垢面地站在他的床前,精神恍惚,瘦得沒了人形,連脊梁都像被人打彎了,無地自容到了瑟縮的地步。
他的手一直在抖,一直抖……
瘸著腿,連說話也結結巴巴。
人不人,鬼不鬼。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他明明還記得那人曾經張揚肆意的神色,俊朗鋒銳的五官有些痞氣散漫,一雙深邃漂亮的眼眸仿佛蘊藏著星海,嘴角不羈地勾起,微微彎腰,笑著靠近自己……
那時陽光從他背后的窗戶透了過來,仿佛光芒也被他的笑容所聚攏,那人在自己的耳邊低聲說,“我喜歡你,邊老師。”
溫柔的情話,仿佛耀眼奪目的太陽一舉沖破天地的灰霾,倏然釋放,光芒萬丈……
耀眼,璀璨。
他就溺在了這笑容里。
從此,沒有逃出來。
可惜。
光芒太盛,萬皆成飛燼。
化為烏有……
心臟一陣尖銳刺痛,太痛了……
他再遷怒又有何用?最終還是他這個瘋子,把一個活生生的正常人拖進了深淵,是他又害了一條命……
是他……
“滴——滴——”
他聽到了機器尖銳的鳴叫聲,有點悅耳,仿若天籟……伴隨著雞飛狗跳的嘈雜人聲,他突然笑出了眼淚!
太痛了……
讓他解脫吧!
他真的受不了了。
……
可有人把冰涼的液體注入了他手臂……等鎮定劑起效,等他失去意識,一切又會重來,不要了……
他突然就哭了,哀求的聲音嘶啞到卑微,“別、別救我了……求、求……放我走……”
“求你了……”
“嘭!”一聲巨響。
周圍的嘈雜人聲陡然一靜,悲痛欲絕的嚎啕痛哭突然憑空響起,“啊——”
說是痛哭,倒更像是撕心裂肺的嘶吼,響徹云霄,那種痛徹心扉的絕望裹挾著空氣,讓人幾乎無法呼吸……
邊牧的眼皮酸澀沉重得厲害,也看不清是誰,只覺得那哭聲太傷心了,他也忍不住跟著哭起來。
是什么人哪……居然哭得比他還傷心。
希望那人能好好活著吧……
至于自己,就算了……
他陷入了深眠。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邊牧一直過得渾渾噩噩,無法清醒,但他能感覺到自己被換過地方,還有很多人圍在他旁邊說話,有機器在響,還時不時有聲音在問他感覺怎么樣。
他說不出話,就開始執拗地磨手腕,然后所有聲音都詭異地停了……
當然,他所有的嘗試都是徒勞,沒人會讓他出事。
依舊是日復一日的監控和治療。
他被喂過許多涼涼的液體,也被扎過許多針,也進過手術室,每次他不配合,企圖傷害自己的時候,雜亂的說話聲就會停下來。
慢慢的,周圍沉寂的時間越來越長,長到他都忍不住睡了過去……
漸漸就沒人再和他說話了。
……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等邊牧稍微能看得清東西的時候,身邊已經換了人。
楊皓不見了,換成了不認識的護工。
時不時過來探望的江教授和師母也不見了,程峰,趙清風,還有那個人……所有他熟悉的人都不再出現,仿佛一夜間全部消失了。
沒人和他說原因,他也不問。
有什么關系呢?
他不再說話,說了也沒人會聽。
……
日子一天天過去。
他就像被所有人遺忘了,獨自呆在病房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等他身體稍微好些,也脫離了束縛帶,醫生給了他畫紙和油畫棒,他開始不停地畫畫。
他也不知道自己畫的是什么,只快速地把一張又一張的畫紙鋪滿了顏色,畫紙和油畫棒就用完了,醫生又接著拿來了新的……
醫生拿著畫稿試圖研究他的心理,但邊牧的畫顯然不是那么容易看懂的,粗礦鋪滿的色稿有的如風暴侵襲,灼人雙眼,有的卻和風細雨,平和溫柔,每一張都看不出具體內容,給人的感覺卻各自矛盾……
醫生終于放棄通過繪畫研究他的心理,但這個難得的消遣方式還是保留了下來。
邊牧對此倒可有可無,不停地發呆,和不停地畫畫,對他而言無甚區別。
直到后來的某一天,他才驚訝發現,自己居然縮在這個曾經萬分恐懼的牢籠里,活了下來。
或許對現在的他而言,牢籠不是這小小的病房,而且那些讓他無法承受的人吧。
……
兩年后的冬天,邊牧出院了。
護工問他需不需要聯系誰?
他搖搖頭。
護工就遞給他一個行李箱,里面有日常換洗的衣服,生活用品,還有不少現金,和他的銀行卡,也有手機,收拾得很細致,看得出是精心準備的。
他拿了行李箱,卻沒動手機。
抑郁癥得到控制后,他也漸漸明白過來,所有人的消失,或許只是為了給自己留一個喘息的空間。
兩年多過去了,他們或許還在等,可他卻真的不想再和任何人接觸了,他的心臟不太好,只想平緩情緒好好養病,不再給別人添麻煩。
邊牧去了郊區,在一個和南村差不多的村落里,租了個房子,房子不大,也不高,和以前一樣在二樓,這樣,或許就沒人再擔心他跳下去活不了。
他不出門,也不和人說話,所有生活用品和吃喝用度都送貨上門,銀行卡里的錢也足夠他這樣過完下半輩子了。
這或許是最好的狀態。
曾經糾纏拖累的人各自安好,在城市兩端好好生活,就夠了。
……
第144章 生離
南方的冬天來得晚,裹著寒潮,又濕又冷。
邊牧剛感冒了一場,醫生上門打了好幾次吊針,身體才慢慢見好,但他還是精神不濟,整天昏昏沉沉,窩在黑暗的客廳里,也不想動。
“叩叩…”急促的敲門聲將他從昏沉中喚醒。
他窩在沙發里,連眼睛都不愿睜開,大概是他點的快餐到了,快遞員都知道他的習慣,敲幾下沒人開門,自然會把東西掛在外面的門把手上。
可今天的快遞員異常執著,從輕輕敲門,變成了重重砸門,“咚咚咚”的錘門聲讓人心跳加速,邊牧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轟隆!”一聲巨響,門竟然被強行踹開了。
刺目的光一下照進昏暗的客廳,邊牧下意識地用胳膊擋住眼睛,難受地皺緊了眉頭。
門外不是什么快遞員,一個男人沖了進來。
趙清風沒想到屋里居然這么黑,趕緊摸到窗戶旁邊,把層層疊疊的遮光窗簾打開,頓時天光傾瀉……
邊牧一時間無處可躲,仿佛撕開了遮羞布,露出了久不見天日的慘白面孔……
趙清風有些驚訝,他知道邊牧剛病了一場,身體還沒好全,但沒想到他狀態還這么差。
可他能怎么辦?
趙清風還是硬著頭皮道,“小牧,對不起……我、我逼不得已才來找你的,你跟我走一趟好不好?”
邊牧人還不太清醒,下意識往后縮了縮。
趙清風很急,突然撲通一聲跪下了,抓住他的手,“小牧,求你救救程峰,他和你關系好!他會聽你的話,只有你能救他…”
邊牧猛然抽回手,這次他聽清了,只是太久沒和人說話,嗓音都有些生澀,“救……誰?”
趙清風失控地哽咽,“程峰!是我對不起他,他得了抑郁癥,在南灣大橋上要尋死……”
“……”邊牧的心臟不可遏制地劇烈收縮,眼前陣陣發黑。
趙清風趕緊扶住他,“小牧!”
邊牧一時沒法說話,狼狽地按住額頭,等待著眩暈慢慢過去。
抑郁癥?!
尋死?!
程峰怎么會有抑郁癥?
他想起幾年前和程峰相處的種種,他的狀態確實不太對,但也到不了抑郁癥的地步……
他抬頭看趙清風,“你對他,做什么了?”
趙清風突然聲淚俱下,“是我的錯,他一直不太對勁,我、我以為等我辦了離婚,放他出來就沒事了,可沒想到他……”
“放他……出來?”邊牧愣了愣,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一直關著他?”
趙清風悔不當初,“是我錯了,他那時想離開我,還跑到外省躲避我,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他,一氣之下就……就把他關了起來,但我不是想傷害他!我是打算離婚后拿了撫養權,等塵埃落定,再和他好好在一起……”
“……”邊牧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這人的自私自利,永遠都不會改變嗎?他想要子嗣,又想要家產,竟然還想要一個真愛永遠等著他,來成全他的完美結局?!
可程峰憑什么要等他?
他一次又一次把真愛放在最后,那還叫真愛嗎?!
程峰這兩年……到底受了多少委屈,才被逼到這一步!
趙清風見他氣得眼睛都紅了,怕他不肯去,咬了咬牙,干脆破罐子破摔,“小牧,你就看在他是為了你才回來,去救救他好不好?他現在這樣,你也有責任……”
邊牧一愣,“為了我……回來?”
他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個消瘦的身影,模模糊糊不太清楚,似乎是在……
邊牧突然攥緊了雙手,“他去過醫院?”
趙清風道,“那時他已經跑去外省了,聽說你住院他才回來的,不然我也找不到他……”
邊牧臉色一白,程峰如果去了外省,那肯定已經打定主意離開趙清風了,卻因為自己回來了,結果就是被關了整整兩年……
他握緊的拳頭不住地發抖,痛苦地閉上眼睛,又是因為他!他是要把身邊的人全都害死嗎?
趙清風還在不停地說,“小牧,我也只是這么一說,但現在不是要追究誰責任,你先去救救他吧!他誰的話都不肯聽,我只能來求你了……”
邊牧沒說話,也沒動。
他想的很多,其實他去了,未必是好事……
但是……他不得不去啊!
邊牧拿了藥盒過來,塞了幾顆進嘴里,生咽了下去,“走吧。”
“好!好!”趙清風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感恩戴德地扶著他起來。
他一路上喋喋不休,但邊牧并不想和他說話,只在車后座上沉默地抽煙,整個車廂很快煙霧繚繞。
趙清風察覺他的臉色不好,回頭看了好幾次,還是欲言又止。
南灣大橋是市區最高的高架橋。
下車的時候,邊牧看到了警方拉起來的黃色警戒線,肆虐的寒風吹得那塑料帶子獵獵作響,里面人不少,甚至有幾輛救護車待命。
邊牧太久沒有接觸人了,面對黑壓壓的人群,突然有些不適,被壓迫得想吐……
這時從人群中擠出來一個人,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了過來。
“小牧?”江教授恐慌地扶住他,“你怎么在這?!”
邊牧緊緊抓住江教授的胳膊,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江教授心疼得眼圈都紅了,一錯眼就看到了后面心虛的趙清風,頓時炸了,“你、你這混賬!你害了程峰還不夠,還想害小牧是不是……”
趙清風也紅了眼,“老師,我也沒辦法,程峰都這樣了,你不想救他嗎……”
“這不是你作的嗎?!”江教授吼了一句,也沒時間和他廢話,轉身小心地拍拍邊牧后背,“小牧,我帶你回去啊,別怕……”
邊牧抓著江教授的手卻絲毫沒有松開,“程哥!”
“他……”江教授頓了頓,“我們會處理好的,你的身體不好,不宜大喜大悲,就先回去等我們的消息好不好……”
邊牧搖頭,聲音忍不住帶了點哭腔,“老師,程哥在哪?”
江教授看著他執拗的眼神,忍不住嘆氣,“唉!真是造孽啊!”
他知道糊弄不過去,只好把人帶到了橋邊。
邊牧著急地搜尋著程峰的身影……透過擁擠的人群,他終于看到了坐在護欄外橫梁上的程峰,那巨大的橫梁和橋體有兩三米距離,程峰背向而坐,甚至沒抓鋼纜,就這么孤零零地坐著寒風中……
他想喊,又怕嚇到程峰,猶豫間,竟猝不及防看到了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里的的身影。
橫梁的另外一邊,已經有幾個人悄悄爬上去了。
最前面的男人跨坐在巨大的橫梁上,雖然腰上綁了安全繩,但那里離鋼纜還很遠,沒有任何可支撐的點,他只能用手撐著,慢慢挪動著靠近……
邊牧的身體和神經瞬間緊繃起來,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幾乎停跳——
是關野。
兩年時間,關野的五官已經褪去的青澀,完全是成熟男人的模樣,他長高了,也瘦了很多,高大的身體連衣服都不太撐得起來,看得出日子過得并不太好。
邊牧眼睛一酸,洶涌而來萬般滋味爭先恐后涌上心頭,他不敢細品其中的酸苦,硬生生把目光轉向程峰……
現在最重要的是救人,其他以后再說吧!
可是……關野和程峰一向不對付,他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江教授小心翼翼地盯著邊牧,見他沒有過激反應,這才道,“程峰很長一段時間沒音訊,關野去找過他,這次也是關野最先發現他不對勁的,他可能是見過你發病……對這個比較敏感。”
邊牧沒說話。
而慢慢往前挪動的關野,已經離程峰不遠了……
可程峰察覺到有人靠近,突然抓著鋼纜,在橫梁上站了起來。
人群一陣驚呼。
邊牧這才看到了程峰的正臉,瘦得幾乎可以用瘦骨嶙峋來形容,只剩下個骨架子,那種死氣沉沉的感覺……他太熟悉了。
唯一的僥幸也化為烏有,程峰真的病了。
關野趕緊停了下來,橋上的北風實在太冷了,為了綁安全繩,他沒法穿太多衣服,喘了好幾口氣才勉強控制住顫抖的聲音,“程哥,我不過去!你別激動啊……”
程峰也不知道聽見沒有,面無表情。
關野哆哆嗦嗦道,“我知道你是想擺脫趙清風,我可以幫你!我們可以去他找不到的地方,讓他沒法再糾纏你!好不好?”
程峰沒說話,神情冷漠地垂眸看著底下的江面。
邊牧緩了緩情緒,剛要說話……
“程哥,你想想老師好不好?”關野突然大聲吼道,“老師把你視為唯一的依靠,你要是走了,他該怎么辦?他會失去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朋友!”
他忍不住哽咽,“老師會受不了的,程哥,他的病才剛剛好點…我求你了,你回來好不好……”
程峰還是一動不動,邊牧卻看見他的手指微不可及地抖了一下。
他終于忍不住出聲,“程哥……”
程峰眸色一僵,愣住了。
關野也呆住,他猛地轉過頭,毫無心理準備地看見了兩年未見的老師,那熟悉到刻進骨子里的人……
他整個人都開始發抖,狂喜和悲痛幾乎同時出現在他臉上,最后形成一種古怪而僵硬的復雜表情。
他嘶啞地叫了聲,“老師……”
第145章 死別
邊牧沒有理關野,只是緊盯著終于有了反應的程峰。
當務之急,是要先把程峰救回來……
可程峰只是回頭看了看他,又轉過頭去了。
而關野失控了片刻,終于遲鈍地反應過來,“誰?是誰帶老師過來的?!”
他紅著眼四處張望,目光終于落在神色躲閃的趙清風身上,他咬著牙怒吼,“又是你!趙清風你這王八蛋……”
“呵……”一直不肯說話的程峰,此刻卻一下笑出聲來,笑得腰都彎了下去,站在橫梁上搖搖欲墜……
邊牧緊張道,“程哥!”
程峰好不容易止住笑,緩緩轉過頭來,臉上已經不見一絲笑意,取而代之的是密不透風的悲哀,“小牧,他把你也帶來了……你現在知道我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了吧!”
邊牧閉了閉眼睛。
他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趙清風能不顧他的病情,把程峰抑郁的責任推到他身上,逼迫他來到這里……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趙清風的自私不分對象,所有人都是他的工具而已。
他之前猶豫許久才過來,就是怕自己的到來,會讓趙清風的惡劣無所遁形,成為壓垮程峰額最后一根稻草……
可他不得不來,他常年受抑郁癥困擾,比其他人更有說服力,“程哥,和他沒關系,是我自己要來的,我來是想告訴你,你會好起來的,你只是病了,吃了藥就會好的,你相信我……”
程峰卻不說話了,低垂著眼皮,眸底是化不開的墨色。
趙清風忍不住喊,“程峰,小牧的話你總相信了吧!他有經驗,你只要看醫生吃藥就會好的,我陪你去醫院好不好……”
程峰連看都不愿意看他。
趙清風急得眼睛都紅了,想勸又怕惹怒了他,忍不住抓住邊牧使勁晃了幾下,“小牧!你再勸勸他啊!他只和你說話,你快說啊!”
邊牧本來就不舒服,被他搖得一陣眩暈,差點站立不穩,他忍住眩暈得想嘔吐的感覺,“程哥,我知道你現在不好受,但我都能挺到現在,你也可以的!”
“你先過來,你要是不想去醫院,我們就回南村去,和過去一樣,就我們倆,安安靜靜地過日子……”
“我陪你一起,好不好?”
程峰轉過臉來,只這一會兒的工夫,他已是淚流滿面。
邊牧突然有些緊張,“怎么了?程哥你先過來再說……”
程峰卻滿眼絕望地望著他,突然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小牧,他不是關野,我等不到了……”
邊牧一下沒明白他什么意思,剛要再張口問,就看見程峰突然身體前傾,跳了下去……
“程哥!”邊牧猛地抓住了圍欄,整張臉都煞白。
趙清風嘶吼著撲了上去,被后面的人拉住,他不會游泳,根本沒法救人!
他急瘋了,拼了命地朝橋下吼人,“救援隊呢!死哪去了?快!全都下去救人啊!”
江邊的救援人員紛紛入水,但風浪很急,他們離落水位置還有一段距離,而落入江中的程峰并沒有掙扎,被江水沖得稍微浮起來一下,就漸漸沉了下去……
剛剛離得最近的人是關野,他眼睜睜看著人掉了下去,就差那么一點……
可他來不及震驚,就趕緊回頭看邊牧,他的老師整張臉沒有一絲血色,搖搖欲墜。
關野咬緊了牙關,他太清楚程峰對邊牧的意義,似朋友更似家人,甚至是某種程度上的相依為命,是他沒保護好老師的家人,是他的錯……
他可以彌補的!
關野往下看了看幾十米高的江面,握緊了手里的安全扣。
他應該……可以的!
邊牧緊緊攥著護欄,急促地喘著氣,整個人都還反應不過來,程峰掉下去了!怎么就掉下去了……
北風刮得越來越大,帶著急促的雨滴鋪天蓋地,下雨了。
他一抬頭,就看見關野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滿目眷戀和不舍,那眼神里包含著太多沉重,仿佛生離死別一般……
不知道為什么,他下意識察覺不對,緊張地上前一步,“關野……”
可惜他話還沒說完,關野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就突然解開了自己腰間的安全扣,向后墜了下去……
“……”邊牧的心臟瞬間重重一跳,雙腿一軟,整個人直接癱倒在地上。
那一瞬間,他的大腦全都是一片空白,整個人是懵的,巨大的恐懼猶如一張大網鋪天蓋地籠罩下來,心臟仿佛都要沖出喉嚨。
關野要干什么?
想救人?幾十米的高度,跳下去不死也會受內傷,還怎么游上來救人?!
“關野——”
他聽到自己陡然變了調的聲音,狼狽不堪地撲到護欄邊緣,可最終“噗通”一聲,那個身影瞬間就消失在風急浪高的江水里。
他在風雨中讀懂了關野最后的口型。
關野說,“老師,對不起。”
這是要向他贖罪嗎?
誰允許的?!
寬闊的江面仿佛血盆大口,吞噬一個人,就如吞噬螻蟻一般輕易……
他緊緊盯著關野消失的水面,一動不動。
關野水性是不錯,曾經在臺風天橫跨江面游到孤島,可那時候是夏秋季節,如今是嚴冬,還是從這么高的橋上跳下去。
他不敢往下面想了……
所幸隔了幾秒,關野突然冒了頭,他在水面急促地大口喘氣,往上做了個OK的手勢,很快又潛了下去……
邊牧還是盯著江面一動不動,任由雨滴打在臉上,毫無知覺。
江教授趕緊撐了傘過來,“小牧,他沒事…你別怕!”
沒事嗎?
他剛才明明看到關野的唇色發青,似乎還不受控制地發抖,不知道是受了傷還是凍的……
隔了十幾秒,關野又浮上來了,還是一個人。
他沒找到程峰,只在水里抬頭往橋上看了一眼,雨大了不少,他喘了幾口氣,又準備潛下去……
邊牧張口想喊他上來,可突然有些希翼,萬一呢?
萬一他真的能把程峰救上來呢?
他不想任何一個人出事!
關野深吸一口氣,再次潛了下去……
反復幾次后,關野潛水的時間越來越短,動作也遲緩了許多,體力明顯耗盡,雨也越來越大了。
邊牧忍不住了,大聲喊,“關野……”
他的聲音很虛弱,根本傳不了那么遠,可關野倒像聽到了似的,仰臉看了過來……
邊牧用力揮手,“快上來!”
關野猶豫了一下,那一瞬間的表情很奇怪,像是笑,又像是哭,像是高興,又像是悲哀……
他又做了個口型:我愛你。
邊牧的心猛地一沉,絕望地攥緊了圍欄,帶著哭腔大吼,“上來!”
他不要贖罪!
更不要關野拿命來贖罪!
關野微不可及地搖搖頭,他搓了搓已經冷得毫無知覺的臉,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深吸了一口氣,又一個猛子撲進了暗黃的江水里……
這次,關野很久都沒浮起來。
邊牧怔怔地看著洶涌的江面。
二十秒、四十秒…
一分鐘多過去了,河面還是沒有動靜,邊牧愣愣地跪坐在橋邊,腦子不受控制地亂想,人憋氣能憋多久?他忘了,一分鐘?兩分鐘?能這么久嗎……
“老師,關野呢?”他轉過頭問江教授,“他人呢…”
江教授一手撐著傘,一手死死地摟著他,就怕他也跟著跳下去,“小牧,你千萬別激動,再等等……”
救援隊的快艇已經到達了江心,救援人員換了好幾批,但都沒有撈到人。
沒有關野,也沒有程峰。
邊牧晃晃悠悠地想站起來,可他雙腿都是軟的,根本起不來,只得抓住江教授的衣袖苦苦哀求,“老師,你幫我把他找回來好不好?我不想他死……”
江教授老淚縱橫,他不知該怎么安慰邊牧,只能緊緊抱住這命途多舛的孩子,“小牧……”
邊牧求救無門,悲戚的目光越過江教授的肩膀,定定地看向風雨飄搖的江面,他整個人仿佛被抽離了這個世界,唯有心臟跳得極快,咚咚咚,劇痛排山倒海般襲來……
程峰不見了。
關野也不見了,他們甚至還沒來得及說上一句話。
關野說對不起,說愛他。
他還沒回應啊……
邊牧突然捂住臉,失聲痛哭,痛到雙手揪緊了胸口,恨不得整個身體蜷成一團。
他知道關野是為了他才跳下去。
也知道關野不顧一切救程峰,只是不想他傷心……
可他哪怕自己去死,也不想搭上關野的命!
他還那么年輕啊!
周圍的聲音變成了轟鳴,記憶也變得斷斷續續,等他回過神來,四周都是喧囂的驚呼,他把趙清風按在地上往死里打,一拳又一拳……
死吧。
去死吧。
他從來沒有這么希望一個人去死!是這個混蛋,害了程峰,也害了關野!
趙清風倒在地上狼狽不堪,滿臉都是血混雜著雨水,血水順著臉頰流到脖頸,染紅了衣襟,人卻還在笑,“你殺了我吧,程峰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邊牧惡狠狠又補了一拳,“那你去死啊……”
死有什么了不起?
關野都沒了!!
他恨不得讓整個世界給關野陪葬!
可陪葬又有什么用……
他猛地一頓,突如其來的心臟抽痛讓他再也看不清任何東西,整個人軟軟地倒了下去。
江教授撲過來抱住他,哭聲隱隱約約,仿佛隔了層水,“來人啊!醫生!快叫醫生過來……”
邊牧突然笑了,醫生有什么用?
能救關野嗎?能救程峰嗎?能讓時間倒流嗎?
如果都不行,那也救不了他……
第146章 開花
深夜,寂靜無聲。
邊牧醒來,看見江教授趴在床邊打瞌睡,還緊緊握著自己的手……
他默默移開目光,看向黑壓壓的天花板,眼淚就這么出來了,如崩塌的涌泉決堤一般……
他想過自己這輩子都在避世生活里茍且偷生,和關野永不相見,也想過自己可能撐不了太久,也沒關系,關野還年輕,終究會忘了他。
但他絕對沒想到關野會喪命。
他真真切切地后悔了,后悔得五臟六腑都在絞痛,他以為自己躲起來,親人和朋友就會過得好好的,可實際上誰也無法抵抗命運的洪流。
如果他能陪著程峰,程峰的抑郁癥或許就不會那么嚴重,關野也不會有機會跳下去,他們都不會死……
心跳監護儀的頻率驟然加快,“滴滴、滴滴——”
“小牧!”江教授倏然坐了起來,手忙腳亂地按下床鈴,邊牧昏迷期間心臟情況就不好,急救了好幾次,他已經反射性地要找醫生急救了。
可他轉頭看見邊牧睜著眼,突然反應過來,趕緊拍了拍他的臉,“小牧,小牧看著我,關野沒事!他沒事!”
邊牧怔怔抬眼,有些呆滯。
“哎!”江教授急道,“他真沒事,被救上來了!他現在就在隔壁病房!”
邊牧張了張嘴,帶著些哭腔,“老師……你別騙我……”
江教授,“我不騙你,他就在隔壁,我等會兒就帶你去看看!”
正巧醫生來了,給邊牧吃了降心率的藥,江教授征得醫生的同意,就和幾個護士一起連病床帶人一起推過去隔壁病房。
邊牧緊握著拳頭,死死盯著慢慢打開的門,暖黃色的夜燈下,一個男人躺在病床上,在一堆醫療儀器間,那張熟悉的臉在燈光下顯出了虛弱而鋒利的輪廓……
邊牧繃緊的身體頹然卸了力,整個人幾乎要癱倒在床上。
是活生生的關野!
還活著呀。
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只眨著酸澀的眼皮,眼淚不停地往下掉,白色床單被氤氳出一個又一個深色印子。
江教授紅了眼,“這下信了吧!你可別再出事了,不然等他醒了,你又倒了可怎么辦?”
邊牧回過神,顫抖著雙手往前伸,江教授連忙把床推得更近一些,他終于握住了關野的手,很涼,而且消瘦不堪。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關野,虛弱躺在一堆儀器中間,臉色蒼白,徹底沒有了以前充滿活力的年輕模樣,那眉目依舊熟悉,只是已經完全褪去了生澀……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這個大男孩已經蛻變成了成熟的男人。
邊牧忍住心里酸澀,問道,“他怎么還不醒?”
江教授道,“他被救上來的時候太晚了,嗆水很嚴重,肺水腫引起了感染,前幾天一直高燒不退,今天他剛做了肺泡灌洗手術,現在麻藥還沒過去,不過已經穩定下來了。”
邊牧看向那些監測儀器,指數確實是正常的,他聽江教授在一旁緩緩說著,才知道關野被救上來的時候已經沒有意識了,急救十幾分鐘才恢復心跳,和死亡擦肩而過……
一股強烈的后怕排山倒海地涌了上來,邊牧攥緊了關野的手,幸好沒事,幸好沒事!
他突然想起什么,“老師……程哥呢?”
“……”江教授倏地卡住,沒有說話。
邊牧心一沉,也是一陣沉默。
半晌后,江教授嘆氣,“小牧,這是他的選擇,你看開點,對他而言,未必不是一種解脫,人各有命,也不是你能控制的,關野能撿回一條命,已經是很幸運了,你要珍惜現在呀,別再傷了自己的身體。”
邊牧緩緩地抿唇,眼圈變紅了,“我知道。”
江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先回病房吧,關野會沒事的,你的身體比他可虛弱多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快點好起來。”
邊牧看看沉睡的關野,點了點頭。
回到病房,他完全沒有睡意。
江教授有意說起關野這兩年的事,想把他從悲傷里抽離出來,“這兩年他不在你身邊,成熟了不少,你住院那段時間病情突然加重,引發了心臟病,醫生怕刺激你就建議我們都離開,讓你自己慢慢緩過來。”
“關野那時候狀態也不太好,但他知道你獨自待著更利于恢復,就硬是壓著自己,和誰都不說,但我知道他真的很想見你,每天就瞪著和你相隔的那扇墻發呆,也難為他忍得住,或許是經歷的教訓多了,他終于懂了什么是克制吧。”
“后來醫生允許他出院,剛好我和你師母都病了,他就搬過來專門照顧我們,其實我知道,他是想代替你照顧我們,表面上看著他緩過來了,可我知道他晚上一個人的時候,總是鎖著房門偷偷哭……”
邊牧的喉嚨哽住,垂下了眼簾。
江教授看了他一眼,“后來他還主動回美院上學了,我其實不建議他那么快就回去,你那時情況不夠,他壓力很大,我怕他撐不住,不過他說你一定是希望他回去上學的,他想做你希望他做的事情。”
“還有程峰被關著的事,也是他去打聽到的,只是他能力有限,最后還求到了楊皓頭上,我們才見到程峰,可惜已經太晚了……”
邊牧閉了閉眼。
他沒想到關野變了這么多,要是以前,讓關野做他不愿意的事,幾乎是不可能的,那炮仗一樣的暴躁脾氣,正是當初把他們陷入絕境的罪魁禍首。
可他竟然改了。
還為了本不該他負的責任,一直艱難地支撐著。
他變了。
痛苦著,難受著,也改變著……
邊牧現在才明白程峰最后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關野做錯了事,會痛,會改,趙清風卻不會,那人自私的心性已經深入骨髓,程峰等不到了。
可他,等到了。
江教授試探著問,“你能原諒關野嗎?”他直觀地經歷了關野這兩年痛定思痛的變化,更能體會那種違背本性的改變,必然有比本性更強大的驅動力,關野是深愛著邊牧的,毋庸置疑。
邊牧沒回答,看著天花板發呆。
原諒?談不上,他們都有錯。
他怪過關野,也恨過,可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在這瞬息變幻的世界里,他還是只想抓住這一個人。
他閉上了眼睛假寐,也沒過太久,天亮了。
一陣急促而熟悉的腳步聲響起,在病房門口就突然停了下來,變成小心翼翼的輕聲。
是關野。
江教授也醒了,他輕輕地打開門,停了一下,就躡手躡腳地出去了,只留下關野在病房里。
邊牧猶豫了一下,還沒睜開眼睛,旁邊就傳來了壓抑又顫抖的嗚咽哭聲……
一個星期了,關野燒得昏昏沉沉,根本起不來床,也見不到老師,但他從江教授那里斷斷續續得知了很多事,老師被氣得舊病復發,還和趙清風動了手,入院后更是病危了好幾次,至今昏迷不醒。
他恨自己又一次沒有保護好老師,也恨自己終究還是救不了老師在意的人……
直到頭頂傳來—道極為虛弱又無奈的聲音,“別哭了,像什么樣子?”
聲音很低,還帶著幾分嫌棄。
關野愣住,紅著眼猛地抬頭。
邊牧緩緩睜開眼,疲憊瞥了他—眼,又說了句,“哭得真丑。”
“……”關野一時無言以對,邊牧說的什么他一個字都聽不清,只是呆呆地張著嘴,僵硬得不知所措,他懷疑自己是不是麻藥還沒過,怎么會看見老師緊緊抱著自己的腰?
邊牧拽著他衣角把人抱住,迫切地確認著那鮮活生命的存在,“關野,是我。”
關野下意識撫在那消瘦的肩膀上,終于反應過來,這不是幻覺,真的是老師,老師醒了!還抱他了!
“老師,嗚嗚……”他剛做過肺泡灌洗手術,喉嚨疼得厲害,聲音沙啞得難聽極了,可他也顧不上了,用那難聽的嗓子嗷嗷地哭出聲來。
等了那么久!忍了那么久!他幾乎以為自己就要這么過一輩子了,沒想到還能重新把老師抱進懷里!
他的老師,他的愛人,他的心尖寵!
兩年了,他沒有一刻不思念老師的體溫和味道,這一刻終于得償所愿!
邊牧沒見過這樣撕心裂肺的爆發式哭法,仿佛這兩年的委屈和難過全都化成了洶涌的眼淚……他的耳朵嗡嗡作響,悲痛被硬生生地壓了下去,甚至被對方的嘶吼震得心口都有些疼。
然后,他被關野抱得越來越緊……
邊牧差點一口氣沒上來,他忍無可忍,一腳踹了過去。
關野猝不及防,踉蹌著“墩”一聲跌坐在地上,他仰著臉委屈又震驚地瞪著邊牧,這是反悔了?
邊牧喘了好幾口氣,咬牙道,“你想謀殺親夫?”
關野,“………”
他頂著一張花臉,突然傻傻地笑了出來,“親夫?老師你還愿意喜歡我啊!”
邊牧沒說話,伸手把人拉起來,重新緊緊地抱住了他。
這世上,沒人比他再重要了。
但不是喜歡。
他說,“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