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夕陽的余暉在兩人身上跳躍, 明明是血色漫天的古戰場,此刻竟透出幾分靜謐。
薛鏡辭視線落到裴荒的衣袖上。
那袖箭通體漆黑,遠看時幾乎與衣衫融為一體,近了瞧才發現雕工極為精巧。
見他看得認真, 裴荒難掩得意的心思, 獻寶似地舉起來:“怎麼樣?我自己做的。”
說罷, 他干脆利落地伸手解下,遞給薛鏡辭道:“喜歡的話就送你了。”
薛鏡辭不解地盯著他:“工藝精巧,做得不錯, 你舍得?”
裴荒將弓弩塞入薛鏡辭懷中,故意賣關子道:“這玩意我多的是,以后慢慢給你看。”
薛鏡辭不再推辭,將袖箭收入儲物袋中, 難得起了幾分好奇。
上次見裴荒時, 他用一把小巧的匕首殺妖,動作干脆利落。今日的弓弩也同屬暗器之流,卻不知裴荒的本命武器究竟是什麼。
兩人短暫交談,薛鏡辭心底記掛著妖族斥候的事, 便俯身去撿拾地上半死不活的雀鷹, 要帶回據點複命。
見那雀鷹血跡斑斑,臭味熏天, 裴荒忙攔住他:“我來拿吧,反正身上已經髒了。”
聽這意思, 是要與薛鏡辭一同回據點。
古戰場兇險, 薛鏡辭倒不介意多帶個幫手回去, 便任由裴荒尾巴似地跟在自己后面。
系統窩在薛鏡辭肩膀上,此刻才后知后覺地喵嗚起來:“原來那青團是他送的。”
薛鏡辭揉揉它的腦袋, 以為它是吃人嘴短,忍不住逗它:“這回終于不喊他小鬼了?”
系統尾巴晃了晃:“個子高一點,也是個小鬼。”
小貓咪盯著前面的裴荒看,也不知這人是吃什麼長大的,個頭躥得那麼快。
兩人回到據點,見薛鏡辭身后多了個陌生人,衆人神色都有些戒備。
薛鏡辭讓裴荒將雀鷹遞給江承意,主動介紹道:“這位是我故友。他是凡界散修,風眼出現時恰在附近游歷,便被卷了進去。”
秘境開啓突然,確實有不少凡界散修誤入。
雖然有薛鏡辭出面做保,但衆人的戒備仍然不減。
林恒膽小不大,對危險有種天生的直覺。
他仔細打量著裴荒,總覺得這人周身充斥著一股兇獸般的野勁。
林恒捅了捅林肅,悄悄說道:“我聽聞妖族有化形之術,但總會保留幾分本來面目,比如肌膚上會殘存鱗片。這人裹得如此嚴嚴實實……”
他話才說到一半,裴荒忽然看了過來。
那眼神淩厲,林恒只覺得自己像是被毒蛇給盯住了。
裴荒移開視線,忽然伸手撩開自己的衣袖,露出了肌肉虬勁的手臂。
“這位道友說的有理,我來路不明,此處又多有妖獸出沒,是該自證身份才對。”
他如此坦蕩,倒是叫宋恒有些不好意思。
換做是他,被人如此質疑只怕會與那人打起來。
薛鏡辭看向裴荒,淡淡道:“不必如此。”
裴荒湊過去貼在薛鏡辭耳后偷偷說:“我才不在意旁人說什麼,只是不想讓你為難罷了。”
薛鏡辭輕笑,擡手將他的袖子放下來,裴荒忽然察覺到他的指尖劃過了自己的手臂。
手臂瞬間變得炙熱滾燙,直到薛鏡辭收回手,他才小心地呼出一口氣。
說不清楚是何時開始,薛鏡辭每一次的觸碰,哪怕只是極微小的一下,也會讓他心緒慌亂。
衆人散去做事,裴荒跟在薛鏡辭身后回了帳子,左看右看的打量,許久后才糾結著問道:“上次我托人帶去上界的琥珀,你收到了嗎?”
薛鏡辭眨了眨眼,竟覺得有些虧心,扭頭不去看他,只說:“收到了。”
裴荒高興起來,追問:“你喜歡嗎,那朵洛陽錦可是我從幾千盆里挑出來最漂亮的一朵。”
他話還沒說完,蕭尋撩開帳子走進來,愧疚地向裴荒說出實情。
“那琥珀原來是這位道友送的,怪我不好,先前去師父房中時失手摔碎了,辜負了你一片心意,實在抱歉。”
師父?房中?
裴荒看向蕭尋,眼底瞬間凝出一層寒氣。
轉頭看向薛鏡辭時,那寒氣又漸漸消散,只是聲音微涼:“這又是誰?”
薛鏡辭眼中顯出厲色,看向蕭尋:“你我沒行真正的拜師禮,出門在外,不必喊我師父。”
轉而才與裴荒解釋:“蕭尋是我新收的弟子,那琥珀我很喜歡,本是打算穿了孔戴著的,但不小心碎了,蕭尋只是想看看,并非有意。”
裴荒的眼神在兩人身上打轉,忽然覺得自己倒是個外人,礙事得很,瞬間下頜緊繃,輪廓愈發顯得冷峻,冷聲道:“無妨,反正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
薛鏡辭想說些什麼,卻見裴荒扭頭朝外走去,很快就不見了人影。
直到晚上,裴荒都沒有再出現。
薛鏡辭心想這人先前還寸步不離跟著自己,轉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脾氣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差。
他心中有些悶悶的,吃飯時也沒出帳子。
蕭尋端了飯食過來找他,滿臉歉意地說道:“師父,都是我不好,讓他不高興,還傷了師父的心。我這就去找他道歉,只要能讓他消氣,我做什麼都行。”
薛鏡辭搖搖頭:“不用。”
他看了看蕭尋帶來的干糧,掰了一半,余下的退回去道:“這些你拿去分給據點守衛。我要打坐修煉,你出去吧。”
蕭尋只好離開。
尹心藥見到這一幕,心中有些擔心,便攔住蕭尋問道:“薛師弟怎麼不來與大家一同吃飯?”
蕭尋對她沒什麼好感,淡淡道:“師父說要打坐修煉。”
尹心藥沒有多問,只是轉頭回了自己帳中,取出一個食盒,用靈力熱了熱。
宋玨挑開簾子進來,嗅到香味驚喜道:“師姐對我真好,怕我吃不好,還額外開小竈。”
尹心藥護住食盒,搖頭道:“這可不是給你的,我要拿去送給薛師弟。”
宋玨聞言,臉上露出懊惱之色:“白天多虧他機警,不然你就要受傷了。”
尹心藥想起那驚魂一幕,此刻也后怕得汗透衣衫。
她搖頭道:“沒想到,我之前一直疏遠他,他卻過來救我……我想,他應當不是旁人口中所說的那種人。”
宋玨沉思片刻,附和道:“他這人確實不壞。”
談話間,食盒已經變得溫熱。尹心藥拉上宋玨,走到薛鏡辭的帳子外,問道:“薛師弟,我有些事找你,可以進來嗎?”
等了許久,帳子里都沒反應。
正要離開,里面傳來喵嗚的叫聲,片刻后有人拉開了帳子。
薛鏡辭似乎是剛睡下,發絲被枕頭壓得有些淩亂,低斂的眉眼甚至有幾分茫然。
尹心藥還以為他是醉心修煉才不去吃飯,誰知是在軍帳內偷偷睡覺,一時有些好笑。
但轉念想起薛鏡辭今日又是采藥,又是捉妖,必定疲累無比,便趕緊將溫熱的食盒遞給薛鏡辭:“薛師弟,今日多謝你救我。這里有些果醬,還請你收下。”
薛鏡辭打開食盒,鼻子動了動,果然嗅到一股玫瑰花的香氣,忍不住問:“這都是你自己做的?”
尹心藥點頭,不好意思地說道:“干糧難以下咽,我便搗鼓了些果醬,抹上去果然好吃多了。”
薛鏡辭心情好了些,見尹心藥要走,主動叫住她,說道:“尹師姐,你身上有香味。”
再次聽見這輕慢之語,尹心藥卻不複先前的反感。
她認真嗅了嗅自己衣裳,確實聞到一股淡淡香氣,便道:“也許是香粉的味道,你若是喜歡,改日我送你一瓶。”
薛鏡辭搖搖頭:“不是那種香味。”
尹心藥瞬間正色,追問道:“那是?”
薛鏡辭道:“我有些說不好,只是這種香氣似乎與靈力有關,你靈力純徹,妖獸自然會更注意你,要小心。”
尹心藥面色微變。
她這才知曉自己先前錯怪了薛鏡辭,還誤信了那些流言蜚語,同時也想起自己今日被妖獸圍攻的事來。
沒想到竟不是巧合。
她點頭應下,說道:“多謝師弟提醒。”
聽見尹心藥又謝了自己一次,薛鏡辭心安理得道:“師姐,這果醬還有其他口味嗎?”
尹心藥被他逗笑,此時才發覺薛鏡辭其實是個極為純澈的人。
這幅眼巴巴詢問地模樣,也挺可愛。
她趕緊點點頭:“還有無花果味的,我回頭給你拿。”
送走尹心藥后,薛鏡辭沒了睡意,索性真的打坐修煉起來,只是半夜又被人叫起來。
江承意竟從那妖雀口中得知妖族準備從東南方向奇襲,便立刻動身去其他據點傳達消息。
這下帳中只剩他一人,在夜風里靜悄悄的,直到二更時,帳子外忽然傳來軍號聲。
“妖族夜襲——”
薛鏡辭眼神一戾,拔劍便殺了出去。
外頭交戰正酣,薛鏡辭隨意掃了掃,并未見到裴荒。
他殺了一陣,忽然望見存放糧草有火光閃動,似是妖族要放火燒糧。
薛鏡辭疾掠而去,殺了幾只外圍的妖,就見火光閃了閃,徹底熄滅了。
空氣中傳出妖獸凄厲的嚎叫。
薛鏡辭趕過去,在帳子前看到幾只死透的妖獸。
那些妖獸死狀凄慘,竟然被生生剝了皮,鮮血將地面都浸濕了。
薛鏡辭蹙眉沉思,那殺妖之人手段狠絕,干凈利落,不像淩虛宗的手法。
忽然,他耳朵動了動,隱約聽見附近草叢中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
劍光一閃,那草叢便被勁風吹開,露出了藏匿其中的少年。
少年年紀很小,身形蒼白瘦弱,一手握著滴血的匕首,一手卷著剛剛剝下的獸皮。
像是黑夜里索命的惡鬼。
察覺到有人的靠近,少年眼中兇光畢現,可看清薛鏡辭的臉后就愣在原地,將匕首丟到地上去。
他乖巧地將手舉起來,臉上擠出一個笑容,許是很久沒笑過,以至于有些瘆人。
少年打著手語說了些什麼,薛鏡辭看不懂,只是隱約覺得少年熟悉。
“你是……阿蘇?”薛鏡辭遲疑問道。
不遠處響起戰事結束的軍號聲,薛鏡辭讓少年跟上自己,回到先前搭好的帳子里。
他取出紙筆問:“會寫字嗎?”
阿蘇擦擦手上血跡,握住了筆,寫道:“我現在叫裴蘇。”
薛鏡辭原本只是猜測,如今卻已確定,這小少年確實是跟著裴荒一同來的。于是接著問道:“你怎麼跟著裴荒,你父母和村長他們現在過得如何?”
裴蘇握著筆的手指微微頓住,許久才寫下:已經沒有東來村了。
他低頭寫字,薛鏡辭便看見了他脖子上深可見骨的傷疤,一時沉默下去。
裴蘇不再提起往事,將紙翻了面,重新寫道:哥說你去了上界,你果然是神仙,那里好玩嗎?
薛鏡辭搖頭,說起上界之事,很是枯燥無趣。
說完上界,薛鏡辭想問裴荒的事情,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思索時他眼神便落在紙上,開始還不覺得,盯得時間久了,越來越覺得阿蘇的字跡很是眼熟,竟然和自己的有六七分像。
薛鏡辭心念微動:“誰教你寫字的?裴荒?”
裴蘇眨眨眼,在他心中薛鏡辭始終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自然是有問必答。
他老老實實點點頭,寫道:跟哥學的,他說想要修煉就要能看明白功法上的字。閑下來時哥讓我練字,我有他寫的字帖,每天都練。
說罷,阿蘇從懷中取出一張紙,遞給薛鏡辭看。
薛鏡辭就著燭火,細細去看上面的字。
若說阿蘇的字與他有六七分相似,那裴荒的字幾乎是與他一模一樣了。
秋日的麥谷香混雜記憶撲面而來。
薛鏡辭恍惚記起,自己在東來村時每日午時都會抄寫經文,后來離開時也沒將經文帶走。
他放下字帖,問道:“裴荒練字,用的是我留下的經文?”
裴蘇點點頭。
離開東來村后,他和裴荒一路顛沛流離,經歷不少危險,但薛鏡辭留下的東西都被好好地保管了起來。
甚至兩人攢錢買下的第一個儲物袋,也全都拿去裝了薛鏡辭的東西。
裴蘇對此倒是毫無意見,在他心中,薛鏡辭始終是年少時從天而降,救人于水火的神明。
只是他哥這人,平日里從不信神,路過神廟都要順手從供臺上偷點東西吃,竟也會對一個人如此恭敬。
收回思緒,裴蘇看著桌上自己寫下的字,又看了看裴荒的字帖,突然覺得自己的字有些丑。
他看向薛鏡辭,忍不住像小時候那般偷偷告狀道:其實我以前也想直接抄你的字,但是哥不讓,只同意我抄他的。開始哥的字也丑,我就跟著學,所以現在寫成這樣了,不怪我。
薛鏡辭忍不住輕笑起來。
帳子外有動靜,是先前去其他據點的江承意回來了。
裴蘇伸出兩根手指,朝薛鏡辭比了個“走路”的手勢,然后身形敏捷地從軍帳底部鉆出去了。
臨走時,還將桌上的白紙一并帶走,碰亂的東西也順手歸位,仿佛從未出現過。
看來這偷雞摸狗的事也沒少干。
薛鏡辭心想,裴荒怎麼也不教點好事,好好的孩子跟著他都成了賊。
江承意沒察覺,走進來摁了摁眉心,神色卻并未松懈下來:“今日多虧你捉了那雀鷹,各處據點早有準備,損失不大。”
薛鏡辭問道:“你在擔心其他幾個方位?”
江承意微微愣住,沒想到薛鏡辭竟輕易猜中了他心底的擔憂。
這秘境對仙門弟子來說是一次試煉,更是難得的機緣,因此大多數人都抱著各自為戰的念頭。
他們身處東面,顧好自己即可,余下的便是多去搜刮資源,充實本門派的力量。
江承意搖搖頭道:“先休息吧,今日來攻擊、據點的都是些飛禽妖獸,想來是前鋒,真正的大部隊還在后方,隨時有可能攻來。”
他倒頭就睡,薛鏡辭卻沒了睡意。
屋子里多了個不算熟悉的人,他本能地生出防備,干脆就地打坐起來。
天明時分,軍帳外傳來湯藥的甘苦氣味。
薛鏡辭掀開簾子,果然看到尹心藥正在熬煮止血凝傷的湯藥,想必是要給受傷的士兵送去。
宋玨也在一旁幫忙,他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把扇子,色紅如血,輕輕扇動便能給丹爐加熱。
見了薛鏡辭,宋玨主動開口搭話,心情頗為不錯:“薛師弟,多虧了你那日采摘的草藥,昨日收獲如何?”
薛鏡辭疑惑:“收獲?”
宋玨揚了揚手中的扇子,興奮道:“我昨日殺了只赤練鳥,從它身上搜出這把扇子,竟是件稀罕的靈寶。”
尹心藥聞言也摸了摸頭頂的翠翎發簪,說道:“領頭的妖是一只蠱雕,身死后落下一枚妖珠,里面藏了不少上古修士的物件,我出力少,卻也分到一支靈簪,可以凝聚靈力。”
說完這話,尹心藥忽然想起擊殺蠱雕時薛鏡辭并不在場,自然也沒分到東西。
她朝宋玨看了一眼,兩人神色古怪起來。最后還是宋玨問道:“薛師弟,你該不會一直都在殺妖,忘了去搜羅妖獸身上的寶貝吧?”
薛鏡辭點頭。
髒。
況且他來秘境的目的只有一個,便是攢夠軍功,換取成為長老的信物。
那妖獸尸體血氣沖天,他也沒有興致一一翻撿。
宋玨有些哽住,若是換做別人,他肯定覺得那人心機深沉,必定是得了寶貝后藏起來,不愿外人知曉。
可是薛鏡辭這人,越是相處久了,越明白他的直白。
既然他說沒有,那就是真的沒有。
恐怕,薛鏡辭是真的將這次試煉當做一次真正的戰爭,只顧著殺妖去了。
宋玨忍不住拉了拉尹心藥的衣袖,低聲道:“陳昭拉上了林肅和林恒,想去周圍碰碰運氣,看看還有沒有遺落的寶貝。我本想和你也去找找,不如再叫上薛師弟吧。總不能讓他來一趟秘境,什麼也沒拿到。”
尹心藥點頭答應。
待煮好了湯藥,尹心藥便邀薛鏡辭同行,只說是采草藥。
薛鏡辭答應下來。
宋玨和尹心藥自幼在上界長大,對于秘境奪寶之事熟悉至極,還真讓他們找到不少好東西。
將東西平分后,三人回到軍帳,恰好撞上了陳昭一行人。
林恒滿臉笑容,正拉著陳昭的手臂說話。
陳昭卻有些心不在焉,視線總是不經意往薛鏡辭身上掃。
今日這趟外出,為的是尋寶,因此組隊之人必須是平日里熟悉且信得過的人。
他與林肅林恒熟悉,組成一隊并不奇怪。
但薛鏡辭何時與尹心藥他們走得這麼近了?
蕭尋也走過來,親昵地湊到薛鏡辭身邊說話。
陳昭這才意識到,十人之中,竟有半數人都對薛鏡辭頗有好感。
他面色微沉,尋了個借口獨自離開。
蕭尋今日沒有與薛鏡辭一同行動,此刻旁敲側擊問道:“師兄今日有沒有遇到那位故友,我還是想與他鄭重道歉。”
尹心藥心中好奇至極,但她不是多話的人,當即拉著宋玨走開,留蕭尋與薛鏡辭說話。
薛鏡辭搖搖頭,今日一整天,他都沒有再見到裴荒。
蕭尋松了口氣,神色自如地請教了薛鏡辭幾個修煉上的問題,這才心滿意足地走了。
兩天就這麼風平浪靜地過去了,第三日一早,天還蒙蒙亮,便有人急急來帳中尋江承意。
“江師兄,我今早起來忽然打不開儲物袋了!這可如何是好……”
來者是馮易,昨日得了不少好東西,今早他正要取出戰利品好好欣賞,卻怎麼都打不開儲物袋,急出了一身冷汗。
江承意神色一凜,毫不遲疑地拿出自己的儲物袋,果然也取不出東西了。
薛鏡辭看向他,冷靜道:“我也不行,想必是秘境的禁制。”
江承意迅速召集衆人問話,還派了幾個士兵去附近據點傳遞消息,得到的答案都是無法打開儲物袋。
不僅如此,他們體內的靈力也被一股力道鎖住,此刻近乎是凡人的狀態。
“你們幾個,隨我去清點物資。其余人跟著林肅巡邏據點,防止妖族奇襲。”
江承意神色冷靜吩咐下去,起身朝存放軍備的地方走去,等清點完畢后,心就徹底沉了下去。
衆人一直知曉主城和各處據點戰備吃緊,卻都覺得與自己無關。畢竟能來這里的修士哪個沒點底蘊,儲物袋早就裝滿了食物、丹藥和武器。
可如今,衆人卻要真正仰仗著稀薄的軍備物資,與妖族對戰了。
江承意呼出一口氣,還未走出帳子,就聽見軍號急吹。
妖族軍隊果然攻過來了!
另一邊,林肅劍勢淩厲,雖然失去了強大的靈力,每一擊仍有恢弘之勢。
他見林恒出劍緩慢,忍不住罵道:“沒了靈氣就不會出劍了?你平時到底怎麼練劍的!”
林恒面色漲紅,修士的劍招本就與凡人不同,靈氣灌注劍身時光芒大盛,隨便揮揮都讓人感覺威力十足。
如今換了這不會發光的劍,林恒都覺得自己不會打了。
對方攻勢太急,江承意忙叫大家凝聚起來,形成一道密集防線,將東面據點死死守在身后。
前方有林肅撐著,薛鏡辭便游走在衆人身后,見誰力竭便出手相助,以確保這長長戰線不被妖族攻破。
清冷干凈的氣息慢慢將所有人籠罩,竟讓人覺得被這股氣息包裹著,可以安心托付一切。
衆人面上的急躁不安漸漸消去,只專心擡手對敵,用盡余力。
原本隱隱潰散的戰線,漸漸變得牢固起來,甚至主動前進,朝洶涌的妖族逼去。
就在這時候,異變陡生。
妖族領頭的,是只通體漆黑的狼蛛。
此刻它腹鳴如雷,原本正在攻擊的小蜘蛛,忽然朝它身邊聚攏過去。
此刻,狼蛛張開巨大的口器,大口吞下幾只同族,周身泛起紅光,儼然是一副晉階之象。
其他妖族也立即聚攏過來,保護它晉階。
林肅劍氣一掃,不再吝惜體內為數不多的靈氣,高聲喊道:“隨我攻過去,絕對不能讓那狼蛛晉階!”
他正要強攻,去見一個黑衣人從天而降,竟直直落到那狼蛛身上,一把抓住粗糲的長毛。
那人身上并未帶著武器,看得人心驚不已,正是裴荒。
“危險,快回來!”
林肅下意識高聲喊道。
話音剛落,就見那狼蛛猛地一震,要將裴荒甩下去。
衆人紛紛看過去,為那人捏了一把冷汗。
要是真被甩下去,等待他的便是萬妖分食的凄慘下場!
然而就在狼蛛抖動龐大身體的瞬間,裴荒卻順勢一躍,足尖輕點騰空而起,與此同時,竟迅速地從腰間抽出一柄軟劍來。
這劍極軟,卻在頃刻之間凝聚了磅礴的靈力,化為隕鐵般無堅不摧。
裴荒看準時機,狠厲地向下扎進去。
狼蛛的心髒被刺穿,瞬間發出響徹天地的慘叫。
裴荒身上臉上被濺上青色的血液,卻沒有絲毫放手的意思,反倒接著將劍身捅進去,手腕翻轉將狼蛛的心髒徹底絞碎。
首領被殺,妖族徹底翻騰,轉頭要對準裴荒攻擊,衆人紛紛上前救人,卻見裴荒極其熟練地伸手掏出一顆淡藍色的妖核。
他跳下狼蛛巨大的尸體,將妖核拋到空中,迅速丟了張黑色符紙到天上,那符咒上朱砂赤紅發光,瞬間催化出妖核內漫天的妖氣,讓其他妖物動彈不得。
直到裴荒極快地穿梭而出,那符紙也燃燒殆盡,妖族大軍瞬間反撲,發了瘋的要將他扯進獸潮里。
然而沒了狼蛛,此時的妖族已經失去控制,亂作一團,竟讓裴荒真的溜了出去。
薛鏡辭自然也看見了裴荒的身影。
那日阿蘇出現,他便猜測裴荒也在附近,只是昨日一整天都沒見到。
沒想到,他其實并未走遠。
衆人一鼓作氣,沖上去擊潰了妖族的部隊。
他們簡單處理傷勢,便打算返回帳子休息,不知下一波妖族攻勢何時回來,忽然有兩個滿身沾血的修士闖過來。
江承意細細詢問,才知今日妖族從四方進攻,如今北面據點岌岌可危,藥物也徹底告罄,不出一日,就會被妖族大軍徹底擊潰。
大家商議過后,江承意打算將東面據點的物資,運送一部分給北面,甚至還要派修士過去支援!
馮易第一個站起來,反駁道:“江師兄,如今大家的儲物袋都被鎖定,靈力也削弱不少,顧好自己就不錯了,哪有功夫去管別人!”
其他宗門的弟子也紛紛附和:“是啊,此番歷練按軍功分配資源,我們的任務是守好東面,他們守不住,是自己技不如人,怪不得別人。”
尹心藥看了薛鏡辭一眼,忽然站起來道:“戰場兇險并非兒戲,我同意去支援北面。至于丹藥補給,諸位道友不必擔心,我先前已經與同門采摘了許多草藥,只要兩日時間,就能補上缺口。”
聽了這話,人群中又站起一個男子,正是藥宗少主曾軒朗。
他高聲道:“我也同意支援北面,雖是歷練,但盡量不要有傷亡,這幾日我們藥宗會與淩虛宗一同煉制丹藥。”
一時間,反對的聲音少了許多。
但仍有人不滿道:“可聽江道友之意,除了支援丹藥,我們還要派修士過去幫忙守護據點,那我們自己的據點豈不是無人看守?”
“是啊,我們自己的據點也很危險,派人是萬萬不行的。”
江承意沉默片刻,道:“既如此,派人之事由淩虛宗負責,諸位道友回去休息吧。”
待所有人離去后,馮意怒聲道:“江師兄,你輩分與修為皆是我們之中最高的,按理我該聽從你的命令。但支援北面,恕我難以從命。”
說罷竟直接拂袖離去。
一時間無人說話。
薛鏡辭淡淡道:“我們面對的是城戰,并非個體,北面若是失守,所有據點在不遠的未來都將傾覆。你們去吧,我們自己的據點,可以布陣防御。”
江承意的眼睛微微亮起:“你當真可以?”
薛鏡辭點點頭,江承意拍了拍他的肩膀,立即安排好了支援之事。
待陣法布好后已經過去了一日,前去支援北面的陳昭、林恒與林肅卻仍舊沒有回來。
系統窩在薛鏡辭腳邊,問道:“宿主是在擔心北面的情況?”
薛鏡辭點點頭,他不習慣將自己的命交到別人手里,總要親自去看看才能放心。
只是東面陣法需要有人守著,他一時走不開。
系統扒拉著薛鏡辭的衣袖,想不出安慰的話,忽然一個果子從天而降,砸在它的腦袋上。
“嗷——”
系統瞪圓眼睛,朝罪魁禍首看去。
就見裴荒嚼著一個果子,朝自己得意地笑了笑。
系統把果子從腦門上扒拉下來,遞給宿主道:“宿主,你快幫我砸回去!”
薛鏡辭撿起果子,想了想道:“挺好吃的,丟了可惜。”
說完咬了一口。
裴荒找了半個山頭,才找到這麼幾個果子,就這麼送人也不可惜,卻也不看他,對著空氣自言自語:“這陣法是五方玄靈陣?東方為殺門,西方為……”
薛鏡辭轉頭看向他道:“你也懂陣法?”
裴荒被他看得不自在:“自然懂。”
見薛鏡辭仍然看著自己,他想了想又說:“比你那徒弟可要厲害多了,想去就去吧,這里我來守。”
這人面冷心熱,薛鏡辭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也不與他啰嗦,轉身就走,直奔北面,他放松的神情才驟然緊繃起來。
這里的情況比他想得還要更危險。
地上血跡彌漫,無數折損的法器跌落在黃沙中,風一吹,便徹底陷落下去。
北面竟然有流沙。
薛鏡辭御起劍,小心貼著地面飛行,減少靈氣流轉。
不知飛了多久,他忽然看見流沙之中有人。
林肅大半個身體陷落進去,林恒站在劍身上,伸手去拽他。
可兩人體內的靈氣都幾乎消耗殆盡,林恒腳下的劍也劇烈顫動起來,隨時都要栽倒下去,卻死死攥著林肅不撒手。
薛鏡辭心中有些驚詫。
林恒這人欺軟怕硬,膽子又小,沒想到也有不怕死的時候。
他不再遲疑,御劍過去,懸停在兩人的上方。
薛鏡辭朝林肅伸出手:“上來。”
林肅愣了愣,趕緊抓住薛鏡辭的手。
那只手蒼白冰涼,看起來脆弱無比,林肅下意識不敢握得太用力,只是輕輕地觸碰。
薛鏡辭卻誤以為林肅力竭,便更緊地反握住他,直接將他拉到了自己的劍上。
“你……”林恒整個人都驚呆了。
先前在客棧時,這人看起來冷心冷肺,平日里也一副生人勿進的冰冷模樣。
誰知道,他竟會來救自己和哥哥。
薛鏡辭上下掃了一眼林恒,見他沒受傷問道:“怎麼只有你們,陳昭呢?”
往日林恒總愛與陳昭混在一塊,可現在提起這名字,林恒卻差點咬碎了牙。
“那孬種見有危險,早就跑了!”
林肅不滿他非議同門,呵斥:“林恒,不準亂說。”
林恒眼睛都氣紅了:“他明明就是……”
薛鏡辭卻沒耐心聽他們說話,御劍朝東邊飛去:“我的靈氣支撐不了太久,快走吧。”
等回到東面據點時,太陽已經徹底落了下去。
薛鏡辭找到尹心藥,讓她去看看林肅,陳昭也從側面的沙土里鉆出來,灰頭土臉的不敢靠近。
林恒怒目而視,幸而林肅一直拎著他衣領,才沒叫他沖過去打人。
好在大家雖然狼狽,卻也沒什麼大事。
薛鏡辭掛念著陣法那邊,先行一步,回到了他們自己的據點。
裴荒還守在原處。
樹枝上掛著黯淡的冷月,薛鏡辭下意識放輕了腳步,第一次沒等裴荒朝自己走來,而是主動靠近過去。
“今日我見到你用劍了。”
裴荒故意不看他,然而薛鏡辭湊得極近,清清冷冷的聲音拂過耳邊,還是令他耳尖瞬間燙了起來。
薛鏡辭晃到他面前去,聲音溫軟:“劍法精進許多,雖是簡單劍招,卻發揮到了極致,可見功力深厚。”
裴荒還是第一次聽薛鏡辭這般認真的夸獎他,嘴角忍不住彎起,又很快壓了下去,說道:“那是自然,我天資出衆。”
薛鏡辭糾正道:“是我教的好。”
“琥珀雖然碎了,但碎片我都收好了。”
薛鏡辭對著他笑了笑,輕聲道:“別生氣了。”
裴荒沒想到他會這樣說,腦海中忽然有個不切實際的猜想,睜大了眼睛,結結巴巴說:“你……”
“你是不是在哄我?”
下一秒,他就見薛鏡辭點了點頭。
裴荒垂下眼,長長的睫毛微顫,忽然有些扛不住,心緒大亂。
緊接著,籠罩營地的陣法瞬間破碎。
第二十二章
陣法一破, 天空便出現了些許微妙的變化,風吹得更急了,惹得樹枝上鳥雀飛散。
薛鏡辭看向裴荒,問道:“你不行了?”
裴荒臉色發紅, 不知是被這話氣得還是惱羞成怒, 瞪著薛鏡辭道:“還不是你!”
薛鏡辭皺了皺眉, 有些迷茫地問:“與我有什麼關系?”
裴荒不說話,轉身走了。
直到再也聽不見薛鏡辭清清冷冷的聲音,嗅不到他身上新雪般的氣息, 緊繃的身體才緩和下去。
他入了密林,很快走到一條小河邊,蹲下身掬了捧清水,朝自己臉上撲去。
清澈的水竟然開始滾動, 像是在沸騰, 揚起來的水花濺到裴荒身上。
裴荒嫌棄的站起身,眼見那透明的水慢慢化成一個男人的模樣,一把按下去。
“別出來,附近有人。”
河妖只能露出個腦袋看他, 笑瞇瞇問:“好不容易找到他, 竟然舍得耍脾氣?”
裴荒愣了愣,才意識到自己方才離開, 像是還在生氣。
其實他早就學會藏起所有情緒,不叫旁人看穿他的底牌。只是對上薛鏡辭, 又總是沉不住氣, 藏不住事。
但若非如此, 他恐怕也想不到,薛鏡辭還會有輕聲哄人的時候。
河妖收起笑容, 說道:“不過,你確實要回去找他。方才我潛進南面的河里,聽到妖族議事,他們丑時要從水路入侵南面據點。”
裴荒看他一眼,從懷里摸出塊靈石丟過去:“謝了。”
他順著原路返回,就見薛鏡辭還在陣法附近,正彎腰將布陣的東西盡數收回去。
如今物資稀缺,這布陣之物都是從好幾個修士手里湊出來的,能省一點是一點。
河妖一路跟著裴荒過來,此刻忍不住感嘆道:“真賢惠,持家有方說的便是如此吧。”
裴荒聞言神色一變:“別亂說話。”
河妖抿嘴憋住笑。
他雖是妖,卻不關心什麼人族妖族之爭,只想賺點小錢好好生活。今日特地過來送信,也不過是想看裴荒的好戲。
認識裴荒這麼多年,眼見著這人從機靈活潑的少年變成心思深沉的模樣,有時候連他都猜不出裴荒真正的情緒。
只有遇上薛鏡辭的事,裴荒才會露出幾分鮮活的氣息來,叫他一猜一個準。
比如此時,裴荒嘴上讓他別亂說話,心里怕是和他想的也差不多。
察覺到身后的動靜,薛鏡辭抱起陣旗,朝裴荒看去。
裴荒順手接過他手上的東西,鄭重說起河妖傳來的消息。兩人一同回了據點,去找江承意。
河妖的身份不能暴露,裴荒便說這是自己去妖族敵營里探知到的。
這話換了旁人說,江承意必定不信。
可今日裴荒孤身一人闖入妖族軍隊,取首領性命,這份膽識與能耐實在讓人欽佩。
他沒有猶豫,便決定連夜去南面據點送信。
臨走時看了眼床榻,看向裴荒說道:“你若是沒地方住,今夜就睡這里吧,我一時半會也趕不回來。”
裴荒沒推辭,只是第一次把江承意這個人仔細打量了一番。
見他盯著江承意,薛鏡辭想起他前不久還問起蕭尋是誰,便簡單介紹:“他叫江承意,是內門的師兄。”
裴荒盯著床榻,難得夸道:“這人不錯。”
薛鏡辭以為裴荒是見識過江承意統籌布局的才能,便也點點頭。
系統晃了晃尾巴,奇道:“這小鬼竟然還會夸別人呢!他不是一向覺得自己才是最厲害的嗎?”
薛鏡辭揉揉系統腦袋,想了想道:“他確實也很厲害。”
今日與那狼蛛對戰,若不是裴荒出現,即便仙門弟子勝出也會損失慘重。
只是也不知裴荒這些年都經歷了什麼,才有了這麼多鬼點子,竟敢直接跳到狼蛛身上去!
薛鏡辭低頭,見裴荒已經躺在對面江承意的床榻上,甚至沒忘了將外袍脫去。
他熄了燈,本想和前幾日一般打坐至天明,可不知怎麼忽然有了睡意,便也跟著躺下了。
薛鏡辭難得睡得沉,半夜里卻被急促的軍號聲喚醒。
他沒叫醒裴荒,反而給他布了個隔絕聲音的陣法,好讓他能安穩的休息。
想了想,又把系統也塞進陣法里,免得他們之后會打起來。
等薛鏡辭走出軍帳,裴荒才睜開眼睛,盯著陣法出神。
一切的嘈雜聲響都被這陣法隔絕,裴荒的心漸漸安寧下來,看向貓咪的眼神也溫柔了幾分。
與軍帳內的溫和寧靜不同,外頭此刻是風雨欲來。
江承意難得露出了怒色,聲音亦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南面據點已被徹底攻破,所有人收拾東西,退守偃城。”
衆人剛從睡夢中驚醒,此刻還有些迷迷糊糊,不解問道:“南面據點怎麼會破?白日里妖族不是都被殺退了嗎?”
江承意氣得快冒煙,冷聲道:“今夜我收到消息,南面有妖族從水路奇襲。可前去提醒時,卻無人當回事,個個只顧著去撿拾白日里交戰掉落的寶貝。”
“可是江師兄,南面據點被破,我們東面還安然無事啊,只要堅持到明日早上,不就完成任務了嗎,為何這時候急匆匆離去?”
江承意搖搖頭,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便看向薛鏡辭道:“薛師弟你來告訴他們,這是為何。”
薛鏡辭淡淡道:“任務雖是守護據點,可守護據點,為的是守護偃城。如今南面被破,妖族便可長驅直入攻上主城……”
其他據點的修士,此刻皆是清醒過來。
他們終于明白,先前淩虛宗為何要堅持支援東面。
無論是哪個據點被破,任務都必定會失敗。
上了戰場,本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衆人不再遲疑,立即回去收拾東西,連夜退守偃城。
薛鏡辭回了軍帳,將裴荒叫醒,告知了南面據點被破的事情。
裴荒面上不顯,心底卻嗤了聲,暗道仙門弟子果然不中用,單憑他們怕是根本走不出這秘境。
兩人一起收拾東西,很快就跟著大部隊回到了城里。
這一夜還算平靜,妖族不知何故,并未一鼓作氣攻過來,總算讓衆人有了喘息的余地。
可第二日醒來,衆人才得知,城中余糧極少,竟是連飯都吃不上了。
若是換做前幾日,一頓不吃也餓不死。可他們如今儲物袋被鎖,靈力也被壓制,只比凡人力氣大些罷了。
早飯吃不上,到了中午修士們個個都餓得心慌腿軟。
好在中午時終于有人送來稀粥和鹹菜,勉強可以填飽肚子。
蕭尋見那粥稀得過分,根本喝不飽,便又拿了幾個柿餅過來找薛鏡辭。
薛鏡辭沒接,疑惑問道:“這柿餅是從哪兒來的?”
蕭尋解釋道,先前江承意派了好些弟子去向百姓征糧,這柿餅是一位大娘硬塞給他的。
“師父,那位大娘說,希望我們吃了這柿餅能事事如意,將那妖獸徹底驅逐出去。”
薛鏡辭若有所思,卻仍是不接柿餅,看向蕭尋道:“今夜必有惡戰,我肚子還不餓,你留著吧。”
蕭尋被推辭后也不走,仍舊守在屋外,卻見屋內人影一閃,似乎不止薛鏡辭一人。
他心知是那叫裴荒的人又來了,眼底霎時泛起殺意,強按下心思,轉頭走了。
裴荒就是故意露出身影給人看的,免得有些不懂事的人打攪,正想說什麼,屋外卻又有人拍門。
林肅高聲喊道:“薛師弟,你在麼?”
薛鏡辭還未應聲,裴荒咽下了話,見他在忙也不多留,用手撐著窗框,麻利地溜了出去。
等裴荒離開,薛鏡辭才去開門,問道:“何事?”
林肅拿了本劍譜,直接了當地開口:“你救了我和林恒,我也不知該如何謝你才好。想著你也是愛劍之人,便自作主張拿了這劍譜過來,上面都是我多年習劍的心得。”
薛鏡辭來了興致,拿起劍譜便翻看起來,說道:“多謝。”
林肅忽然想起什麼,說道:“我擅左手劍,所以用劍方式與你略有不同。若是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來問我。”
薛鏡辭沒應聲,林肅這才意識到自己過于自來熟了,趕緊補救道:“或者去問你那朋友也行,他慣常用左手,應該與我差不多。”
說罷,林肅便離開了。
薛鏡辭卻愣在原地。
裴荒以前并不是左撇子。
可這幾日細細回想起來,他確實一直在用左手。
甚至今日他跳窗進來時,也是下意識拿左手撐著窗框。
薛鏡辭走回屋子,窗子外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
裴荒正要撐著窗框跳進來,薛鏡辭忽然走過去,“啪”地關上了窗戶。
“以后走正門進來。”
裴荒還以為薛鏡辭不讓自己進去,沒想到卻是要自己走正門,聽到那句“以后”心中莫名有些喜滋滋的。
他手里拎著條烤魚,也不知道從哪弄來的,繞到正門大大方方走了進去。
薛鏡辭盯著裴荒拎魚的左手,眼神變了變,上前一步重重關上了門。
這下門戶緊閉,室內昏暗無比,幾乎看不清五指。
裴荒正獻寶般將魚遞給他,道:“那柿餅你不愛吃,這魚還不錯,嘗嘗……”
話音未落,他就被薛鏡辭從背后摁住,坐在了靠墻的椅子上。
裴荒舉起左手,那條魚就被薛鏡辭勾著放到桌上去。
薛鏡辭也不說話,只是又一把握住裴荒的右手臂,從手腕處往上一路摁了起來。
他只不過是輕輕摁了摁,就引得裴荒的手顫抖起來。
偏偏這人一聲不吭,只是放在衣袖外的手青筋隱顯,讓人看不出他究竟傷在何處。
薛鏡辭稍稍用了些力道,摁到肩胛處時,終于聽見裴荒輕輕嘶了聲。
應該就是這里了。
薛鏡辭沒遲疑,一手揮亮了燭火,一手扒開了裴荒的衣服。
裴荒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狼,用力掙脫起來嚎叫:“你要干什麼!”
薛鏡辭摁住他另一邊肩膀,像是小時候那般輕易鉗制住他,冷聲道:“別動。”
驟然亮起的燈火,令裴荒微紅的耳朵無處遁形,好在薛鏡辭專心看著他背部傷勢,并未察覺。
薛鏡辭緊緊盯著裴荒的背。
那上面疤痕交錯,好幾處都傷在要害,再深一些,再偏一些,都會要了這人的性命。
或許有很多次,這人都差點死掉。
他們就再也見不到了。
薛鏡辭垂眸不語,看向裴荒右肩處的傷。
那里有道舊傷,像是被彎刀破開的,用刀之人的修為應當在元嬰初期左右。
傷口外部有厚厚的痂痕,想來是曾經愈合過,卻又在近日重新撕裂開來。
薛鏡辭稍稍一想就明白了。
剛進秘境的時候,裴荒右手綁著袖箭,便是因為這手有舊傷使不得力,只能換用這樣輕便的武器。
只是那時候,他右手尚有力氣,還能擡起手臂拿袖箭指著他。
直到裴荒用劍殺狼蛛,才又撕裂了舊傷,以至于再也沒用過右手了。
薛鏡辭久久沒有說話,裴荒有些不自在,重新掙扎起來,想把衣衫拉回去。
“這傷不礙事,回頭我讓阿蘇替我上點藥就好了。”
聽著他滿不在乎的聲音,薛鏡辭伸手在那傷口上用力摁了下:“傷口沾到毒血還不處理,你真是不要命了。”
裴荒疼得險些咬住自己的舌頭,許久才埋怨道:“好兇啊。”
薛鏡辭不說話,指尖放出靈氣,吞噬著裴荒傷口上的毒血。
他的手指冰冰涼涼,順著裴荒的肩背游走。
裴荒觸電般的繃緊身體,手指攥成拳,放在膝蓋上面,連呼吸都不敢用力。
薛鏡辭問:“這麼疼?那我輕些。”
說罷,他指尖的力道更為輕柔,幾乎像是撫過裴荒的背一般。
薛鏡辭用劍,指腹有著一層薄繭,磨著肌膚的觸覺蔓延,幾乎讓裴荒跳起來,心髒跳得劇烈,噗通聲好像悶雷似得打在耳膜上。
裴荒咬著牙道:“不用,不用輕了。”
不知過了多久,薛鏡辭終于處理好裴荒右肩上的傷,剛一松開手,裴荒就迅速將衣服穿好,徹底遮去了身上的傷疤。
他不敢看薛鏡辭,閃躲般看向桌子上的烤魚,張口道:“魚有點涼了,我,我拿出去重新烤一下。”
薛鏡辭卻不讓他走,追問道:“你惹了元嬰境界的仇家?是誰?”
裴荒沒想到薛鏡辭眼光如此毒辣,只看傷口就猜出這麼多事。
想到薛鏡辭也不過只是金丹修為,他便隨口道:“我的仇家多得是,誰知道是哪來的不要命的野鬼。”
薛鏡辭沒有再追問,只是將魚從裴荒手里拿走,坐下吃了起來。
裴荒看著空空如也的筷子,索性也坐了下去,就著燭火看薛鏡辭吃魚。
似是感受到他的目光,薛鏡辭偏過頭看他。
燭光跌進薛鏡辭的淺色的瞳孔里,那雙眼睛好看得過分,此刻又多了一分旁人難見的溫柔。
裴荒的心跳忽然亂了一拍。
這些年他總是想起薛鏡辭,想起在東來村時兩人一起吃飯的日子。
那時候,他的心跳也時常這樣莫名亂了一拍。
年少的他,還以為是因為窗外的老楓樹禿了,又或是薛鏡辭難得做了他愛吃的糖醋排骨。
直到此刻,隔著與當年差不多的燭火,他才終于厘清了年少時那一瞬間的悸動是因為什麼。
裴荒低下頭,從懷中掏出一顆圓滾滾的珠子,放在桌子上:“這是狼蛛的妖核,雖然已經沒了妖力,但仍可以拿去換軍功,應該差不多夠你去換長老信物了吧?”
薛鏡辭愣了愣。
裴荒見薛鏡辭不拿,直接將珠子塞進薛鏡辭的手心里。
然后又攥住薛鏡辭的手腕,直直看著他道:“保護好自己。”
說罷,裴荒站起身,這次沒有跳窗,指尖燃了張黑色符箓,瞬間消失無蹤了。
系統跳上桌子,去吃剩下的魚肉。
薛鏡辭揉揉它的腦袋,盯著門口發呆。
一日過去,裴荒沒有再出現過,直到傍晚,薛鏡辭回房間就看見阿蘇窩在椅子上打瞌睡。
聽到腳步聲,阿蘇驀地擡起頭,神色戒備又冰冷。
待看清是薛鏡辭后,才慢慢松弛下來,乖巧地摸出張白紙寫字:哥讓我來幫你守城。
薛鏡辭點點頭,又問道:“他沒說別的了?”
裴蘇對薛鏡辭向來是有問必答的。
他仔細回憶一番,不錯過任何細節,最后寫道:哥說自己三日都不要洗手了。
薛鏡辭面露疑惑。
想不明白,有點嫌棄。
就在這時,屋外響起了召集人員的軍號聲。
雖是遲了一日,妖族大軍到底還是攻上城池了。
薛鏡辭往外走,阿蘇寸步不離地跟著他。
軍備處人聲鼎沸,阿蘇有些不適,便朝薛鏡辭打了個手勢,跳到樹上找了根樹杈子窩了起來。
入了軍備處,薛鏡辭便嗅到一股濃郁的米香。
細問之下,才知道今日江承意派了好些弟子去城中征糧,本想拿銀錢去換,誰知百姓不收,說只有將士吃飽,才能驅逐妖獸,他們餓幾日肚子也無妨。
林恒自從被薛鏡辭救了,就時不時黏上來找他說話,儼然將他當做第二個大哥。
“今日江師兄讓大家去城中征集糧草,我以為那些百姓必不愿意,還準備了好些銀錢。誰知沒說幾句話,那些百姓就將家中余糧都搬了出來,還分文不取,只希望我們能打勝仗便好。”
林恒喝著熱粥,眼中透出欽佩與感動。
他見識過流民搶糧的瘋狂,知道他們有多在意食物。
這幾日他自己也餓得眼冒綠光,若是有人想要讓他分出手中的食物,只怕他會立即出手。
連他都做不到如此慷慨,那些凡人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林恒看向薛鏡辭問道:“我實在想不明白,偃城百姓為何都如此慷慨?”
薛鏡辭淡淡道:“因為他們想要的不是吃飽穿暖的好生活,只是活下去罷了。”
林恒一時沉默,上界修士爭功奪利,為了丁點修煉資源可以搶破腦袋,而下界的凡人想要的,居然只是活下去而已。
衆人吃完了飯,便朝四方城樓趕去,抱著武器等待妖族大軍的逼近。
二更天時,黑夜中驟然亮起驚人的火光,燃著火焰的箭矢如急雨般射向城中,瞬間將幾個士兵燒成火人。
悄然而至的妖族前鋒,展開雙翼,強行登上南面城門。
城樓之上,好些士兵甚至來不及反應就被奪去武器,不得已肉搏廝殺。
而東面城外,妖族玄甲大軍如黑云般壓境而來,里面的妖族皆是皮甲堅硬的大妖,此刻幻化本體,猛烈沖擊黃土筑就的城墻,令整座墻都晃動起來。
“報,東門抵擋不住,城墻有崩碎之象!”
“報,南門淪陷……”
聽到從四方傳來的軍報,坐守偃城的將領看向江承意,問道:“是否要退守內城?”
江承意看向他問道:“支援和糧草何時會到?”
將領道:“天明時分。”
江承意沉默片刻,道:“不必退,我會派弟子去前線接應,只要先一步拿到支援軍備,便有可能扭轉戰局。”
他派了士兵給各處城門傳話,很快所有宗門的弟子都接到命令,死守城門直至天明。
與此同時,藥宗弟子和各宗醫修,帶上連夜趕制的丹藥爬上城樓。
得知有部分弟子需要跳下城樓,為輸送糧草的支援部隊開出一條道來,尹心藥握住玉如意道:“我也下去。”
林恒連忙拉住她,勸道:“你一個女孩子,怎麼能去這麼危險的地方,還是留在這里,看我如何殺敵。”
說罷,林恒瀟灑地縱身一躍,跳入妖群之中。
只是,這深入敵營與在自己的大本營里抵御外地,是全然不同的感覺。
林恒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做孤立無緣,面對殺不盡的妖獸,他不知不覺就腿軟了下去,覺得自己要死在這里了。
危機時刻,一雙手將他拎起,直接丟回了城門樓上。
林恒一把抱住林肅的腿,哭嚎道:“哥,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林肅一巴掌拍過去:“那日在流沙里尚有幾分膽氣,今日卻如此孬種。你睜大眼睛看看方才救你的是誰!”
林恒低頭一看,就見尹心藥和宋玨正在妖群之中廝殺。
這妖群的小頭目是個化了形的狼妖,竟偷了士兵衣服,僞裝成尸體躺在地上。趁著尹心藥不備,雙手化作利爪,直接撕開了她的肚子。
“師姐!”
林恒此時也顧不上害怕,扒拉著城墻又要往下跳,只是雙腿還在抖著。
林肅將他拎起來:“跟我走。”
說罷,兩人一起跳下城樓,去支援尹心藥二人,終于擊殺了狼妖,殺出一條血路。
直到此時,尹心藥才有功夫去看肚子上的傷。她極為隨意的將場子塞回去,順手掏出根針就縫上了。
見林肅手臂上也有傷,她收針的手微微頓住,問道:“也給你縫一下?”
林肅盯著那寒光閃爍,無比粗大的銀針,趕緊搖頭:“小傷,忍忍就好。”
尹心藥也不強求,收回銀針道:“好。”
三人繞開妖族軍隊,到了約定的彙合之處,很快就見到了薛鏡辭。
見薛鏡辭手上也帶了傷,尹心藥神色驟然一變,趕緊從身上裝針的布袋里取出一根細如牛毛的銀針。
“薛師弟,讓宋玨御劍帶我們就好,我替你將傷口縫上。”
薛鏡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那傷口雖然猙獰,卻沒傷到骨頭,便搖頭道:“小傷而已。”
然而這回尹心藥卻沒輕易作罷,難得強硬起來,直接抓住薛鏡辭的手要仔細縫合。
這麼漂亮的手,萬萬不能留下難看的疤痕!
薛鏡辭不習慣地抽回手,聞言卻又停住。
他本不在意什麼疤痕,只是忽然想起裴荒讓他保護好自己時鄭重的眼神,便由著尹心藥去了。
林恒這才緩過神,見尹心藥對上薛鏡辭時,簡直細心到了極致,悄悄捅了捅御劍的宋玨,低聲問:“你不是喜歡師姐,她對薛……”
宋玨搖頭:“師姐只是單純喜歡好看的人罷了。況且薛師弟他……”
林恒對薛鏡辭的事情極為好奇,追問道:“怎麼了?”
林恒與林肅本是內門劍峰的弟子,是因與外宗之人打架,才被丟到了外門,如今不滿半年,自然對薛鏡辭的事知之甚少。
宋玨這才說起薛鏡辭與謝爭之間的事情,從送衣被拒,到苦做三年任務只為見謝爭一面,再到儲物袋被丟。
“一開始我也覺得薛師弟是個胡亂攀高枝的人。但是如今想來,我倒覺得他與謝師兄,恐怕真有一段刻骨銘心的往事,才會做到這般地步。”
林恒震驚得半晌說不出話。
另一邊,尹心藥給薛鏡辭縫合好了傷口,又取出一瓶祛除疤痕的膏藥遞給他,叮囑道:“薛師弟,一定記得每天都要用!”
這一次薛鏡辭倒是干脆利落地道了謝,握著祛除傷疤的膏藥不知想起了什麼。
五人御劍急行,很快就與輸送糧草軍備的隊伍遇上,一路保護著他們返回了郾城。
到了城下,阿蘇如鬼魅般出現,身后是一地死相猙獰的妖獸尸體。
他朝薛鏡辭比劃:走這邊,路開好了。
林肅見他面生,本有些戒備,聽薛鏡辭說起這是裴荒的弟弟,面色瞬間緩和許多。
裴蘇領著衆人在黑夜中疾馳,很快大家就在路的盡頭看到了一個……
狗洞。
衆人一時沉默,薛鏡辭卻第一個俯身鉆了過去,林恒從小就沒少干鉆狗洞的事,尹心藥又是從小在尸體堆里學醫的人,自然不會嫌棄。
只有林肅面色鐵青。
“不就是……洞。”
林肅咬咬牙也跟上了,結果一出去就撞上了前來接應的藥宗少主。
林恒正要說話,林肅一把捂住他的嘴。
身后跟隨的運輸隊伍魚貫而入,看著那成堆的糧草和武器,林恒紅了眼眶,再也不記得要調侃他哥鉆狗洞的事。
死守多時的衆人,終于成功等到了支援和糧草。
江承意下令反擊,天明之時,妖族大軍被逼退到五十里外。
衆人暫時休整,薛鏡辭叫住阿蘇,問道:“裴荒呢?”
今日妖族攻城,到處危機四伏,也不知他會不會有危險。
阿蘇茫然地搖搖頭,簡單比劃道:不知道。
薛鏡辭追問道:“他去哪里之前,都不告訴你一聲嗎?”
阿蘇這回沒有比劃,而是拿出白紙寫字:不會。哥去哪里,要做什麼,都不告訴我。
系統跳到薛鏡辭懷中,感嘆道:“這阿蘇,什麼時候被那小鬼賣了都不知道。”
兩人談話間,蕭尋過來喊薛鏡辭去城中參加篝火晚會。
他的視線在阿蘇身上掃過,浮出忌憚之色,卻什麼也沒說。
阿蘇不喜熱鬧,見薛鏡辭沒有危險,便又隨便找了處黑暗的地方窩著睡覺。
才睡了一會兒,就被人晃醒。
那晃醒他的手極為熟悉,裴蘇沒有反擊,只是懶懶睜開眼睛,疑惑地看向裴荒,無聲喊道:哥?
裴荒比劃了幾個問題,都與薛鏡辭有關。
得知薛鏡辭鉆了狗洞,他一時沉默。
空氣中傳來控制不住的笑聲,河妖的面容模糊,一團薄薄的水霧湊過來說:“可惜,可惜!早知道我留下來和小阿蘇一起,不和你去那陰森的鬼地方了。”
阿蘇聽了這話,就知道巫淮這壞河妖,是想看自己笑話,不高興的盯著他。
攻城戰時巫淮與裴荒應該去了危險之處,不過他向來不會多問,只是打著手語,把薛鏡辭問他的話傳達一遍。
薛鏡辭想知道,裴荒卻不想說。
但兩人對他都很重要,只好讓哥自己決定要不要講。
裴荒唇角微微掀起,心道才消失一日,薛鏡辭就這麼急著知道他去了哪里。
巫淮盯著他,意有所指道:“距離那處地方開啓還有一個時辰。”
裴荒早就知道城中有篝火晚會,聞言朝巫淮擺擺手:“一個時辰后我再找你。”
“等等!”巫淮叫住裴荒:“你就這麼灰頭土臉的過去?”
裴荒盯著自己的手,上面沾滿泥土,衣衫上也是。
巫淮擡手拂了拂,瞬間落下許多水來,裴荒正要洗手,卻被阿蘇攔住。
阿蘇比劃道:哥你忘了,你說了三天都不洗手。
裴荒沒想到自己隨口說的話,阿蘇竟然牢牢記住了,還當著旁人的面說了出來。
河妖又笑得前仰后合,施展法術給裴荒洗了手,看向阿蘇道:“這你就不懂了,現在洗就洗了,待會兒不是又能續上三日。”
阿蘇茫然比劃:什麼意思?
巫淮趁機捏了捏阿蘇的臉蛋說:“你長大就懂了。”
裴荒一言不發,拿靈石狠狠砸了巫淮的手,身影極快地消失在巷子里。
竟有幾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他走到城中,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到了薛鏡辭。經歷過一場惡戰,所有人都放松下來,圍著篝火跳舞,說話吃東西。
只有薛鏡辭抱著一只貓咪,坐在篝火堆旁邊的石頭上發呆。
火光在他的身上跳躍,他整個人看起暖融融的,和懷里的貓咪一樣。
裴荒輕巧地躍到薛鏡辭背后的大樹上。
這一次他沒再故意弄出什麼動靜,只是靜靜看著薛鏡辭,直到一個時辰過去,才不舍地收回眼神。
他來秘境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那是條很危險的路,說不好什麼時候就悄無聲息地死在半道上了。
只是真要走的時候,裴荒又有些不甘心,最后小心翼翼摘下一片樹葉,在掌心焐熱了。
然后朝下一彈,丟到了系統的腦門上。
“喵嗷——”
系統和薛鏡辭同時擡頭,卻見風搖影動,什麼人都沒有。
“哪里來的妖風!!”
系統不滿地喵喵叫。
薛鏡辭拿起那片樹葉,正要丟掉,忽然眼神動了動。
他的掌心總是冰涼,那片葉子卻是溫熱的。
篝火燃了一夜,終于快要燃燒殆盡。
各宗門的弟子都從狂歡中安靜下來,圍著火焰說話。
經過此番浴血奮戰,衆人仿佛都生出了些不一樣的情誼,先前守護南面的修士主動起來認錯,說不該為了搜刮寶物而疏于防守。
江承意緊繃的神情終于松下了一些。
他揮手滅了篝火,黑暗中望著一雙雙比先前更加明亮的眼睛,他高聲道:“日出之后,大家拿上武器,我們直接殺上妖族的據點。”
人群歡呼起來,片刻后安靜下來,盤膝打坐為明日的大戰做準備。
林肅與林恒低聲說話,想要明日一舉斬落敵軍首領。
尹心藥起身分發丹藥,又恢複了平日里溫婉沉靜的模樣。
天明時分,所有人都站起身,周身氣勢大漲,拿著武器沖出了城外。
薛鏡辭落在隊伍后方,見衆人這般氣勢高漲,便知今日反攻之戰必勝無疑。
他無心搶奪軍功,算了算自己拿到的分數,加上那枚妖核,只差一點就能換到成為長老的信物。
薛鏡辭隨手殺了個路過的妖族小兵,便逆著人群回城去了。
這一戰,仙門修士勢如破竹,把妖族部隊打得節節敗退,最后宋玨、林肅和江承意都拿夠了分數,可以換取長老令牌。
只有陳昭,對戰時沒有用本命法器,沒能拿夠分數。
今日,是所有人在秘境里的最后一日。
得勝歸來的修士們無心睡覺,聚在軍備處換取獎勵,一起等著天亮后離開秘境。
此番他們收獲頗多,不僅得到諸多寶物,心境也與過去大不相同。
薛鏡辭先一步回城,早早就換好了東西,此刻便呆在屋子里睡覺,并不去湊熱鬧。
然而才剛睡下,就聽見屋門響動,擡頭就看到門被推開,熟悉的人影偷偷鉆進來。
裴荒輕手輕腳走進屋內,魚一樣滑到床邊來,作勢要爬上來。
“好久沒睡過床了,過來蹭一晚不介意吧?”
薛鏡辭往里面挪了挪,將床讓出一些。
裴荒用的還是上次的說辭,但這次薛鏡辭卻認真問他:“真的很久沒睡過床嗎?”
“當然不是。”
薛鏡辭側躺著看他,裴荒被他凝視著,心口微微顫動,索性掀開被子鉆進去,閉上眼小聲說:“我是來保護你的。”
第二十三章
七日將至, 異像多生。
各大宗門的人突然發現了一件恐怖的事,自第五日起,他們就與秘境內的衆多弟子失去了感應。
這幾百弟子皆是各宗看好的苗子,萬萬不能出什麼閃失。
衆人驚慌失措, 立刻聚攏起來商議對策, 派遣各位長老前去下界解決。
待衆人來到沙漠里, 才真覺得事情鬧大了。
茫茫黃沙之中,風平浪靜,察覺不到絲毫秘境的氣息, 只一朵朵魔氣侵染的花,詭譎的開在沙漠上。
成片的曼珠沙華有花無葉,根莖環繞著魔氣扎在土壤里,竟占據了整片綠洲。
哈曼特跪在諸位仙人面前, 痛苦的哀求:“這是沙漠唯一的綠洲, 沒了這里的水源,人就活不下去,請仙師救救我們……”
城中百姓紛紛跟在城主哈曼特的身后跪拜。
這畫面讓人看來心酸至極,然而各宗之人都碰不得這魔花, 就是接近也會被侵蝕, 五髒懼裂。
那花護著魔氣,汲取綠洲的養分瘋長, 最大的那朵已經有樹一樣高。
正待衆人束手無策時,遠處竟有一頭白虎踏空而來, 而在白虎背上, 正端坐著一名紫衣修士。
此等大事, 前來之人皆是各宗長老,而謝爭一個無位份的弟子卻代淩虛宗前來。
然而無人不服, 在看到他身影的瞬間,更是有人雙眼放光的喊道:“是謝仙師!”
大家的情緒高漲起來,卻有下界散修不知其人,問身旁的長老道:“這人就是淩虛宗的長老?”
“非也,謝仙師無位無名,只是內門弟子。”
那散修不懂了:“那為何……”
長老耐心解釋道:“雖無位份,但他可是靈虛宗上清峰峰主的親傳弟子,一手執斬魔刀,一手執判官筆,此輩之中,無人可奪其鋒芒,既是他來,這事情就有轉機了。”
他話音剛落,謝爭便毫不猶豫地從白虎背上跳下來。
重達千斤的斬魔刀橫掃,瞬間攻向那綠洲中心最豔麗的花朵。
那花朵中又散出濃郁的魔氣,散修正擔憂,卻見謝爭毫無畏懼,身后竟閃顯出金色的巨大法相。
謝爭不過元嬰,竟得化神期才能修練出的法相護體,散修驚異的睜大眼。
金色法相與謝爭同樣手執長刀,卻闔眼不看外界,那面容竟有與他本人不符的悲憫。
如菩薩覆面,不見世間哀苦。
而那魔花,已經在金光環繞的刀刃下一分為二,頃刻間枯萎了。
花為魔陣之眼,此花一除,周圍的曼珠沙華便以此為原點擴散,迅速的枯萎,被風一吹就化成黃沙散去。
“不愧是謝仙師!”
衆人歡呼,百姓也在城主的帶領下向謝爭叩首。
而散修不解:“魔氣洶涌,我們這麼多人都束手無策,他不過元嬰初期,怎會不懼魔氣?”
長老替他解惑:“你可知他師尊李玄風早年被魔族屠戮滿門,平生最恨魔族,自創功法皆是專門用來化解那駭人的魔氣。而如今他的親傳弟子,手中拿的那把刀就叫斬魔,別說小小魔花,就是魔族大軍壓境也不懼。”
白虎方從空中落下,乖順的站在謝爭身邊。
然而衆人激動之后,卻發現了更加棘手的問題。
他們原以為破了這魔陣就能重新找到秘境蹤跡,可等了許久,也沒法和秘境內的人建立感應。
焦灼之意重新席卷而來,就連謝爭的表情也不好看了。
謝爭眼底的不安顯現,緊盯著沙漠深處,也像其他人一樣,感應不到絲毫秘境氣息,不自覺的攥緊了刀柄。
外界紛擾騷亂,而秘境內還一片安寧,時間的流速與外界不同。
現實中皓日當空,秘境里卻仍月色如故。
月光從窗外灑落,被樹影分割作細碎的光斑,隨著晚風輕輕晃落薛鏡辭的眉眼上。
薛鏡辭認真凝視著裴荒,許久才遲疑道:“你……”
他素來是個直白的人,有什麼便說什麼,裴荒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露出這幅欲言又止的模樣。
裴荒的心砰砰跳了起來,忍不住生出些期待,不知道薛鏡辭要與自己說什麼。
然而等了半天,薛鏡辭都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這樣靜靜看著他。
裴荒被他盯得受不了,輕聲問道:“你有話想跟我說?”
薛鏡辭頓了頓,視線朝裴荒的手看去,問道:“你洗手了嗎?”
“自然!”
裴荒砰砰直跳的心瞬間碎了,一片片的。
他雙手伸出被窩,氣急敗壞道:“你少聽阿蘇那小子亂講,他笨笨的,聽話都聽不明白。”
薛鏡辭卻突兀的笑了出聲,閉上眼不說話了,沒一會呼吸就變得勻稱。
裴荒嘆氣:“你倒是睡得快。”
次日一早,薛鏡辭醒來后,身邊的被子已經涼透,裴荒又不知去了何處。
他并不是個好奇之人,此刻卻盯著那空了的被窩發呆,直到系統拱了拱他的手背,才收回視線。
系統咬住薛鏡辭的衣袖,興奮道:“宿主,今日是不是就能出去了?”
薛鏡辭沒答話,揉了揉系統腦袋道:“出口在軍備處,先去看看。”
然而到了軍備處,只見大門緊閉,所有宗門弟子都聚在門外等候。
見了薛鏡辭,蕭尋立即走過來,正要說幾句話,卻被林恒搶了先,只能眼神晦暗地站到薛鏡辭身邊。
林恒拉住薛鏡辭,滔滔不絕地講起昨日林肅斬落敵軍首領的事跡。
林肅忍不住捂住他的嘴,大聲斥道:“夠了,你今日都說了好幾遍了!”
薛鏡辭認真向林肅道喜,祝賀他即將升為外門長老。
林恒趁機把余下的部分也講完了。
林肅無奈:“這下好了吧,淩虛宗弟子都知道了。你可別再說了!”
林恒四處看了看,目光忽然落到系統身上,當即搖搖頭:“不行,這只貓也要知道。”
說罷,他竟彎下腰,同小貓也講了一遍。
系統被嚇得喵喵叫:“不是,他有病吧?”
衆人哄笑起來,林肅面色漲紅,林恒卻不以為意,還高聲邀請衆人,回宗之后一起去食肆吃飯喝酒,好好慶祝一番。
宋玨不解,看向尹心藥小聲問道:“淩虛宗食肆的飯食有什麼好吃的,此番歷練結束,必定還要經過南州,還不如大家一起在那里聚一餐。”
尹心藥心思細膩,想了想笑著道:“林恒師弟這回倒真是有心了。薛師弟在外門處境尷尬,林恒這是要讓旁人都知曉,他與我們關系匪淺。”
宋玨恍然大悟,說道:“小心思倒是不少,難怪劍峰長老冷面無私,唯獨偏疼這小子。”
兩人談話間,緊閉的大門忽然打開,衆人驚喜不已,爭著要離開秘境。
可進去之后,卻發現門后還是冰冷的軍備處,根本沒有離開的路!
身著玄甲的將領邁步出來,鋒銳的目光掃過衆人,最后停在了江承意的身上。
“前方戰事吃緊,還請諸位即刻出城,前往各處據點守衛。兩日之后,若無異狀便可回城。”
這話一出,喧鬧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死死盯著面前神色嚴肅的將領。
昨日他們親眼見到,妖族首領已被林肅斬落,怎麼這會兒又戰事吃緊了?
而且據點……不是早都破了嗎?
江承意最先回過神,朝那將領點點頭,說道:“我這就安排大家千萬不同據點。”
將領又叮囑他幾句,還給了一份地形圖,便行色匆匆地走了。
待他離去,江承意攥著地形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打開,只見上面描畫的據點和第一日一模一樣。
他心中最后的期翼也被徹底打破,知道衆人恐怕是被困在了秘境里。
若是出不去,就只能一遍一遍重複這七日里所經歷的一切。
江承意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看向衆人說明了形勢,故作輕松地說道:“這上古秘境存在已久,全靠先輩留下的法器維系,許是年歲太久力量衰弱,這才出了差池,諸位不必太過擔憂。”
聽了這話,焦灼不安的人群這才安靜了一些。
江承意又道:“我們久不出去,外界定會有所察覺。這幾日我們仍按先前分配的方位守衛據點,每宗再派出一人,隨我去秘境內查探有無其他離開的通道。”
他神色冷靜自若,有條不紊地安排好各宗弟子的去處,待到衆人都散開,才終于露出一絲疲憊。
江承意將淩虛宗弟子召集過來,說道:“此事不簡單,大家小心為上,若是發現什麼異狀,一定要及時互通消息。”
衆人都沉默下來,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薛師弟,你帶著大家去東面據點,這幾日我外出查探,林肅留守城內,一有情況立刻支援。”
薛鏡辭點頭答應,等到了東面據點,宋玨與林肅自告奮勇出去攔截妖族斥候,林恒則跟著尹心藥幫忙煉制傷藥。
薛鏡辭叫住蕭尋,讓他和自己一起提前布置防御陣法。
待到陣法布好,蕭尋看向薛鏡辭,欲言又止道:“師父,你那位故友……”
見他無端提起裴荒,薛鏡辭有些疑惑,但還是安靜等著蕭尋說完。
蕭尋望著薛鏡辭,認真說道:“他身上似乎有許多秘密。那日狼蛛攻來時,他燃了一張黑色符箓,才從萬妖群中順利脫身。那符箓之術很是古怪……”
他一邊說話,一邊打量著薛鏡辭的神色。
見薛鏡辭面色平靜,便又說道:“還有他那個弟弟,師父一定看的出來,其實是個半生半死之人。”
這話一出,薛鏡辭還沒什麼反應,系統卻嚇得險些栽倒下去,喵喵問道:“宿主,這是真的?可阿蘇他明明會動,怎麼會是死人。”
薛鏡辭安撫地揉揉系統腦袋,看向蕭尋問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蕭尋輕聲解釋:“他的弟弟白日懼光懶散嗜睡,體溫冰冷,周身陰氣極重。那日在城外時,我與他一起殺妖,觀他呼吸時斷時續,為半生半死之身,必是有人用了什麼邪術給他吊住性命,絕非正道。”
薛鏡辭聞言垂眸思考。
蕭尋說的這些,其實他早有發現,只是一直沒深想。
他心中并不在意這些事情,什麼半生半死之身,只要還能喘氣吃飯不就行了?
見薛鏡辭神色似有動容,蕭尋急聲道:“我知道師父與那人關系極好,本不該說這些挑撥離間的話,只是我實在擔心師父的安危……”
他話音未落,身后樹林里傳來一聲嗤笑。
裴荒不知從哪棵樹上縱身躍下,抱著手臂看向蕭尋。
蕭尋臉色驟變,裴荒年齡不大,修為也并不高于他,可他方才竟沒察覺到樹上有人。
裴荒不再看他,晃到薛鏡辭面前去,撇了撇嘴說:“哥哥想知道什麼可以問我,不必聽旁人說,也不用在心里瞎猜。”
薛鏡辭眨了眨眼睛,看著裴荒沒說話。
因為他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好問的。
蕭尋死死摁住腰側劍柄,質問道:“你早就知道,今日大家無法離開秘境對不對?”
裴荒不回答他,只是盯著薛鏡辭,笑著點頭道:“是啊,所以我昨夜才去陪著哥哥。”
他這話避重就輕,蕭尋自知背后議人,怎麼看都是他理虧,咬著牙道歉。
薛鏡辭讓他先行離開,蕭尋無奈應下,臨走前深深看了裴荒一眼。
等蕭尋徹底走了,裴荒才收起先前那副從容囂張的模樣,變得蔫頭蔫尾地問:“阿蘇的事……你早就知道吧。”
薛鏡辭點點頭,問道:“是在東來村的時候?”
裴荒道:“我見到阿蘇的時候,他的喉嚨已經被妖物切斷了,就剩下一口氣。我只是想讓他活下去,哪怕是這樣活著。”
他話說的急,面上游刃有余,可眼神里還是透出一絲緊張。
薛鏡辭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在意這件事,阿蘇能活著不就行了,至于用什麼方法,并不重要。
想了想,薛鏡辭看向裴荒道:“餓了,想吃魚。”
裴荒驚詫地眨了眨眼,心知這事情算是過去了,笑著跑去捉魚。
接下來的幾日里,薛鏡辭仍舊沒有多問什麼,但見裴荒寸步不離地跟著他,便知這秘境里的變故絕不簡單。
秘境內人心浮動,衆人又一遍地經歷了先前的殺戮,不由得情緒暴躁,寢食難安,甚至一言不合就與旁人動起手來。
“明日,我們就能出去了嗎?”
無數人找到江承意,問出這個問題。
江承意無法回答,心卻一點點沉了下去。
七日時間,外界不可能毫無動作,可他們仍舊被困在這里。
若是明日依舊無法出去,連他都不知該如何安撫人心。
衆人守在軍備處外,在忐忑不安中等到天明,終于看到大門的邊沿看到些微的光亮,然后轟然打開。
“通道開啓了!我們得救了!”
“終于可以出去了!”
人群歡呼起來,朝著出口涌去。
江承意也終于松了口氣,帶著淩虛宗衆人趕緊逃離此地。
可等光芒散盡,衆人才驚覺那門后根本不是茫茫黃沙,而是一片不見天日的森林峽谷!
此刻烏云密布,整個天地都晦暗不明,雷聲像是兇獸的嘶吼,一聲比一聲狠厲。閃電如蛛網密布,直直將不遠處的樹劈成焦木。
衆人下意識想要退回門內,卻見身后的大門早已消失。
江承意大喊道:“快往山谷走,那邊地勢低,可以躲開這些雷電!”
衆人這才找回幾分神智,紛紛祭出法器護體,不敢停留地朝谷底走去。
走到谷底,衆人看到那里竟坐落著一座古老的祭壇。
尋常祭壇都是設在地面上,這一座卻是往下挖,一眼望去竟看不到底。
衆人不敢上去,圍攏在一起等著雷電過去。不知過了多久,天際間下起雨來。
暴雨勢若洪水,很快將漆黑的祭壇灌滿了,一顆通體漆黑的珠子,從水中浮出。
“這是……鬼珠?”
一道驚詫聲音響起,衆人齊齊看向天衍宗的方向,追問開口講話的清陽子:“你識得此物?”
天衍宗以道法立派,最是清楚妖鬼之事,清陽子面色沉凝,解釋道:“這鬼珠是一個人生前執念所化,所到之處鬼氣縱橫,無人能活。我宗長老曾將其鎮壓到一處秘境中,并永久封閉了入口……我們怎麼會走到這鬼珠秘境里來!”
江承意走向清陽子,急聲問道:“那要如何才能出去?”
清陽子沉默許久,才道:“需要有人將自己的魂魄獻祭給鬼珠,以后千年萬年困縛于此地。”
“如此才有一線生機,否則所有人都要死。當年為了鎮壓這鬼珠,我宗有百余位長老獻祭,才成功。”
聽了這話,無人敢去冒險。若只是受傷死了,兩眼一閉不知身后事,痛苦也就一剎那。
可靈魂永久困于此地,不能死也不能活,便要受那永生永世的折磨。
僵持不下之時,鬼珠上泛起森森鬼氣,離得近的人只覺得身體一冷,竟被一股無形之力拉扯著,強行朝水潭拽去。
衆人還未反應,那人便死在水底,尸身被溶得皮開肉綻不成人形,很快就剩下一副森白骨架,竟還掙扎著想逃走,直到神魂俱滅再無聲息。
“遠離水潭!”
清陽子大喝一聲,衆人立刻往后退,盯著那祭壇心中唯余冰冷。
蕭尋拉著薛鏡辭朝后退去,心中卻驚疑不定。
前一世薛鏡辭去這秘境時,他尚未進入淩虛宗,并不知道里面發生了怎樣的變故。
只知道薛鏡辭最后平安出來,還當上了外門長老。
如此想來,定是有人出手解決此事,他們只要等著就好。
薛鏡辭沒動,叫蕭尋站到自己身后去,蕭尋心里思慮,面上不動聲色的聽話被護著。
裴荒正想要抓住薛鏡辭的手收回來,許久后才扭過頭,強迫自己不看兩人,開口道:“我去試試。”
無數雙眼睛看向裴荒,滿是不可置信之色。
清陽子阻攔道:“不行!鬼珠大兇,你修為尚淺,怎能敵得過,我們先冷靜下來另想辦法。”
江承意同意他的話:“此話有理,我們還是另尋辦法……”
然而他的話沒說完,那水潭竟然沸騰般翻滾起來。
衆人恐慌起來,只見那潭中的黑水漫出,竟如潮汐般漲水,向四面八方逼來。
裴荒蹙眉道:“來不及了。”
薛鏡辭察覺到他的動作,迅速將他手腕攥住:“不要亂來。”
裴荒將視線轉向薛鏡辭,故作輕松地掙脫,安慰他說:“都說了我是來保護你的,等我回來,你要對我更好些,比對任何人都要好。”
說罷他足尖一點,動作極其迅速地飛向祭壇,直接伸手握住了黑氣蔓延的鬼珠。
他速度之快,竟然連薛鏡辭都沒有反應過來。
系統尖叫起來:“宿主快跟上!裴荒想的沒錯,這鬼珠才是離開的關鍵!”
不等其他人回神,薛鏡辭就也跟著一躍飛到了祭壇邊,竟然抓住了裴荒的衣角,與此同時,水底瞬間探出一只巨大的黑色手掌,將他們朝祭壇底部拖拽過去。
兩個人頃刻間被祭壇中泛著血色的黑水吞沒。
祭壇里的雨水如沸騰般翻滾起來,頃刻之間暴漲到數丈的高度,將谷底的所有人都淹沒進去。
那黑水漫過頭頂的瞬間,薛鏡辭就失去了意識。
直到他意識回籠,已經與系統斷了聯系,竟然無法再輸送消息出去。
薛鏡辭睜不開眼,只覺自己頭暈的厲害,身體沉重疲乏,雙手像是灌了鉛,許久無法動彈,只覺自己正坐在什麼的地方,搖晃顛簸得很。
約有半刻鐘后,他的聽覺才慢慢恢複,從深陷的黑暗里蘇醒,鑼鼓嗩吶的聲音似乎從遠處飄來,好半天才清晰,全都灌進耳朵里,震得他頭皮發麻。
等他眼皮終于能擡得起來,睜眼卻只見一片血紅。
薛鏡辭一愣,以為自己的視覺出了什麼問題,很快就察覺不對勁。
不是他眼睛壞了,而是他頭上正蓋著層紅布。
他費力地擡手撩起紅布,才發覺自己正端坐在紅轎子里,手中的紅布繡著金鴛。
好半天薛鏡辭才意識到,自己竟不知何時被套上了一身新娘裝束,蒙著蓋頭被推進了喜轎里。
嗩吶聲沖天,這竟然是個送親的隊伍!
第二十四章
轎子繼續往前走, 約摸過半個時辰后才停下。
薛鏡辭聽見外頭傳來喜婆的聲音。
“新郎接新娘下轎!”
然而他等了半天,轎子外都毫無動靜。
此時的他并不知道,轎子外面,裴荒正身穿大紅的喜服, 站在喜婆的面前, 臉色相當難看。
先前裴荒握住鬼珠之后就失去了意識, 隱約察覺到有一股非常熟悉的氣息靠近了自己。
待他醒來之后,便發現自己坐在一匹高大的棗紅馬上,身上還穿著新郎官的衣服。
見他不說話, 喜婆僵硬的轉過頭,再次用歡快的語氣重複催促。
裴荒轉身就要離開,急著去尋找薛鏡辭。
察覺到他的動作,所有吹奏喜樂的人都停了下來。
這場面十分怪異, 一張張面無表情的臉齊刷刷轉向他, 就連周圍的百姓都凝滯住,一起用空洞洞的眼睛緊盯著裴荒。
周遭的空氣似乎冰冷下來,明明豔陽高照,風卻涼的刺骨。
裴荒心里一沉, 大約明白了這是一群什麼東西。
他倒是有點想看看, 這些玩意究竟有什麼能耐,丟下手中的紅綢, 轉身就走。
結果那些東西卻沒有追過來的意思,裴荒正心疑, 緊接著就覺得天昏地暗, 再睜開眼, 便落回剛剛進入這幻境的場景。
如同時間倒流,所有的事都重複了一遍, 直到那轎子又落到他面前,果然喜婆又高聲喊道:“新郎接新娘下轎!”
裴荒靜靜看著,心知這是逼自己一定要接那鬼新娘了。
他仍然不愿伸手,可就在氣氛凝滯之時,不遠處喜轎忽然被人掀開了簾子。
一陣風吹過來,似乎帶回了些許暖意。
喜婆捂著嘴“哎呀”一聲,看向裴荒慌慌張張道:“新娘子的腳可不能沾地,新郎官還愣著做什麼,還不過去將新娘子給背下來!”
她說著就將裴荒推著朝前走了一步,力氣竟然大得可怕。
裴荒知道此地詭異,不敢輕舉妄動,心中雖然萬般不情愿,卻還是假裝配合,正打定主意要跑,右手腕忽然傳來一陣微涼觸感。
那鬼新娘竟然強行攥住了他的手!
裴荒想要掙脫,卻察覺到那人的指腹有著一層薄薄的繭,熟悉的觸感令他瞬間怔在原地。
是薛鏡辭!
薛鏡辭捏了捏他的手,瞬間知曉了面前的人正是裴荒,低聲道:“不要胡鬧,我們先拜堂。”
這幾個字鉆進裴荒的耳朵里,像是涌入一陣熱風,瞬間把他的耳朵燙紅了。
裴荒趕緊背過身,將薛鏡辭從喜轎上背下來。
靜默的樂隊重新奏起了喜樂,鑼鼓嗩吶聲整耳欲聾。
待跨過火盆,入了院子后才發現里面密密麻麻地站滿了賓客。
兩人挨得極近,裴荒整個人暈乎乎的,仿佛踩在棉花里。
他深吸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細細打量起院子里的人來。
這一看,倒叫他發現好幾個熟悉的修士,正面色古怪的看向自己。
其中最為眼熟就是蕭尋。
人群里傳出恭賀之聲,幾個混雜其中的修士也認出了裴荒,一時間面面相覷,不敢隨便上前相認。
二人行至中堂,眼看就要跨過門檻,薛鏡辭勾著裴荒脖子的手松了松:“放我下來。”
見裴荒不吭聲,薛鏡辭簡單解釋道:“進去之后還有許多禮儀,你背著我不合規矩。”
裴荒這才將薛鏡辭放下來,直到跨進了中堂,還沒有回過神。
負責主持婚禮的禮生走上前來,身邊還跟著兩個人,一個端著盆,一個拿著水壺。
“請新郎新娘行沃盥之禮。”
裴荒聽不懂這沃盥之禮是何意,伸手就要去拿那水壺。
薛鏡辭趕緊攔住他的手說道:“沃盥之禮,是讓你洗手的意思。”
說罷薛鏡辭將手朝水盆上伸去,一人將水傾倒下來,清水順著他的手背滴入銅盆之中。
裴荒也依樣照做,心中卻忍不住嘀咕起來,洗手這事還真是過不去了。
沃盥禮之后還有卻扇、同牢和結發禮。
裴荒對這些規矩都不甚了解,好幾次險些露出破綻,虧得薛鏡辭輕聲提醒,才沒有惹得旁人懷疑。
禮畢后,三人便要拜天地。
對拜時挨得太近,頭碰著頭,看起來傻兮兮的。
薛鏡辭又看不到,后知后覺地捂腦袋,疑惑道:“你站這麼近干嘛?”
“抱歉,有點忘記了……”
裴荒支支吾吾還想說什麼,卻被司禮之人強行帶走,去前院招待賓客。
而薛鏡辭則被一個喜婆引到了洞房里。
他端坐在喜床上,聽著喜婆說了幾句吉利話,接著便是大門闔上的聲音。
周遭安靜下來,一等就是幾個時辰,而這期間只要他稍微亂動,就會有人推門進來提醒,好像他身邊有雙眼睛盯著似的。
薛鏡辭只能這麼硬生生坐到了晚上。
太陽一落,屋里就暗下來,侍女進屋來,點燃喜燭,明亮的光透過通紅的燈籠將整個屋子都映得血紅。
很快侍女離開,屋子里又變得靜悄悄的,也許是沒了陽光的原因,空氣也涼了起來。
系統沒辦法跟進這鬼珠幻境,薛鏡辭以往覺得他吵,現在沒了小貓講話,反倒還覺得有些無聊。
直到半刻鐘后,薛鏡辭隱約察覺什麼,一陣冷風吹來,房門吱嘎一聲就被吹開了。
奇怪的是,外面似乎沒有了人守衛,聽不到絲毫響動,只有蟲鳴從遠處透進來。
薛鏡辭睜開眼,視線透過蓋頭綴著的流蘇,便看見了一雙染著血的喜鞋。
那鞋尖正對著床榻,仿佛有個看不見的女人正站在他面前。
然而等他再眨眨眼,那紅鞋便消失了。
薛鏡辭鼻頭動了動,嗅到一股著寒氣的鐵鏽味,擡手掀開蓋頭。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那雙紅色喜鞋正靜靜停在門口,被雨水沖刷著,竟流出殷紅的血來。
他站起身走過去,不驚不慌的盯著那紅鞋看。
察覺到他的注視,鞋上的血跡越涌越多,很快就染紅了門前的青階。
薛鏡辭看煩了,轉過身環顧四周,正對著門的桌上,應該擺著龍鳳喜燭,此時卻只剩一根,孤零零地被寒風吹得搖晃。
薛鏡辭想了想,隨手“砰”地一聲關上了門,又乖乖坐回床上,將紅蓋頭蓋了回去。
那道若有若無的視線仍然黏在他的身上,可薛鏡辭恍若未覺,只摸了摸肚子,伸手去撥弄床上的五谷。
紅色喜被上灑滿了桂圓、花生和紅棗,薛鏡辭挑選了一番,捏起顆紅棗放入嘴里。
那盯著他的視線忽然消失了。
等到他將床上的東西吃了大半,屋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裴荒看著那貼滿喜字的屋舍離自己越來越近,竟然緊張得滿手心都是汗。
他之前還急著要過來,怕薛鏡辭一個人會不安全,然而真的到了門口,卻忽然頓住了,猶豫了半天,才擡手敲門問:“我能進去嗎?”
薛鏡辭擡手一指,緊閉的大門驟然打開。
裴荒盯著喜床上端坐的人,眼睫亂顫,故作鎮定地走了進去。
喜婆跟著裴荒走進來,將交杯酒放下后,說了幾句“早生貴子”的吉利話才告退。
裴荒視線掃過床榻上的花生桂圓蓮子,和地上的紅棗核,忍不住笑了一聲,坐到薛鏡辭身邊,翻出袖中用油紙包著的雞腿。
“這個給你吃。”
新娘在屋內是不能吃東西的,他怕薛鏡辭餓了,先前招待賓客便順手藏了不少吃的。
等薛鏡辭晃了晃頭,裴荒忽然意識到他還蒙著蓋頭,一時不知道要不要伸手揭掉。
就在他遲疑時,薛鏡辭已經聞到了香味,干脆利落地掀開了紅帕,眼睛亮亮的擡頭看他,露出一個驚喜的笑。
往日里薛鏡辭總是一身白衣,純凈無垢,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
可今日他的臉竟上了淺妝。
雖不似尋常紅妝繁複,不過是簡單的描眉畫唇,卻襯得他眉目如畫,清冷中透出冶豔。
尤其是眉心那一點花鈿,像是皚皚白雪上落了株寒梅,叫人想起雪胎梅骨的風姿。
四目相對時,裴荒呼吸一滯。
燈火映照下,他心中忽然冒出個離譜至極的念頭。
如果是真的娶媳婦就好了。
或者……要他嫁給薛鏡辭也行。
直到薛鏡辭隔著蓋頭拿走雞腿的時候,裴荒才回過神,硬生生的找話說:“今日多虧有你在,不然我就是死也不會和鬼拜堂的。”
薛鏡辭吃相不算斯文,含糊著問:“我要是再不出來攔住你,又要坐那轎子晃一路。”
裴荒心知今天自己魯莽了,心虛說:“只是拜堂時,我還見到了其他人,看來進入這鬼珠幻境的,不止有你我。”
薛鏡辭接著啃他那雞腿,眼也不擡:“他們離得太近,被強拉進來也正常。”
裴荒點頭道:“看來我們不能做出違背幻境意愿之事,否則一切都要從頭來過,只是不知其他人會不會影響。”
薛鏡辭這才正色道:“如果所有人都是這樣,那的確是很麻煩。”
裴荒與他想法一樣,只是現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便將得知的信息告訴薛鏡辭。
在這幻境里,薛鏡辭是這座城的城主。
城主大嫁,自然是萬民歡慶。
薛鏡辭吃完了雞腿,擡眼看向裴荒問道:“那其他人都是什麼身份?”
裴荒欲言又止,許久才道:“林恒是你門中客卿,旁人說他才氣驚人,善作詩文,五步即可成詩。”
薛鏡辭知道林恒有幾斤幾兩,怕他露餡,便問道:“難道今日他也作詩了?”
裴荒點頭道:“我去敬酒時旁人起哄,讓他現場作詩。他憋了許久,總算是憋出兩句來……”
“喜宴吃食都很香,蓋頭繡的是鴛鴦。”
裴荒回憶起那場景,原本喧鬧的賓客忽然安靜下來,連他都替林恒捏了把汗。
誰知片刻后,衆人便面不改色地夸贊道:“好詩,好詩!此等佳句當千古傳頌!”
薛鏡辭聽得好笑,不過很快就意識到,此處的限制似乎沒有他想的那麼大。只要他們不做太過出格的事,旁人便不會察覺他們是外來之人。
“還有江承意也在,他如今是護城軍隊的統領,日常還要負責訓犬。不過我看他的模樣似乎很怕狗。”
“除了他們兩個地位高些,還有一些修士也附身到了……”
薛鏡辭看著裴荒,忽然打斷道:“那你是什麼身份?”
裴荒盯著他看了會兒,甩了甩嫣紅的喜服袖子,揚起個小狐貍似的笑湊近。
“我以前是你的貼身護衛,如今是你的夫君。”
第二十五章
外面的風透過房門縫隙吹進屋里, 掛滿房間的紅燈籠頓時搖晃起來。
燭火幽幽,裴荒話落時,恰好那燈芯刺啦一聲輕響,本是微乎其微的動靜, 可偏偏此時誰都沒有再說話, 靜悄悄的屋子里, 這響聲就格外清晰。
裴荒的心髒也跟著縮緊了一下。
直到見薛鏡辭聽了“夫君”二字也并無異狀,才稍稍松了口氣,卻也有些失落。
夜色漸深, 薛鏡辭催促裴荒去喝交杯酒,又親自給兩人將酒斟滿。
裴荒局促的舉著酒杯,正打算去勾他的手腕,卻見薛鏡辭已經將杯中物一飲而盡。
見他如此, 裴荒張了張口, 最后什麼都沒說,也喝掉杯中的酒水。
薛鏡辭咂咂嘴,嫌棄道:“好淡的酒。”
裴荒想起旁人對城主的評價,說道:“聽說這位城主愛民如子, 平日里除了管理城中大小事務, 還要親自領兵對抗妖族,怕是擔心喝酒誤事吧。”
將場面事做完, 薛鏡辭放下酒杯,問道:“你從門口進來時, 有沒有看到一雙喜鞋?”
裴荒搖搖頭:“什麼喜鞋?”
薛鏡辭沉默片刻, 道:“你進來前, 有沒有覺得有人在盯著你。”
裴荒卻又搖搖頭:“并未察覺。”
這倒是奇怪了,難道那女鬼只盯著他自己?
薛鏡辭覺得不公, 揚眉道:“方才這屋里有個鬼,應該是女鬼,一直盯著我看,很討厭。”
他說的輕松淡然,可裴荒卻緊張的很,四處張望的尋找。
薛鏡辭拍拍他的手:“你一進來她就走了,只是應該還在附近,搞不懂她想干什麼,你要小心些。”
這人一邊說話,一邊卸掉身上沉重的物件,卻發現自己根本拿不下來那頭冠,無奈看向裴荒:“看來要你幫我了。”
裴荒睜大了眼,本還在警惕的心開始飄忽不定。
薛鏡辭頭上的華冠貴重,裴荒生怕扯了他的發絲,小心翼翼的拆。
好半天才將頭冠取下,薛鏡辭竟又伸手去放下床幔,不設防的對著他寬衣解帶。
這下裴荒不敢看了,結結巴巴說:“你,你是要……”
薛鏡辭盯著他身上規整的喜服:“你不睡?”
裴荒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似乎并不是那個意思。
薛鏡辭便接著說:“你要是不睡就守夜吧,我坐了一天,好累。”
裴荒臉上有點燙,扭頭不看他。
“睡吧,我會守著你的。”
薛鏡辭滾到了床榻里面,留出個位置給他:“好。”
這夜裴荒整晚沒睡,時刻提防著周遭的一切。
然而一夜平安過去,什麼都沒有發生,薛鏡辭所說的那雙紅色喜鞋也沒有再出現過。
次日一早,就有侍衛前來喊薛鏡辭去書房議事。
兩人去了書房,就見江承意和林恒也在。
林恒穿了身文士的衣服,手里捏了把扇子,正面素白無暇,背面卻密密麻麻寫了小抄,以防有人忽然叫他作詩。
見到薛鏡辭,聽著旁人恭敬喊他城主,林恒瞬間瞪大眼睛,手里的扇子險些掉到地上。
那日裴荒主動握住鬼珠獻祭,他心中十分欽佩,又見裴荒被迫與女鬼成親,卻談笑風生神色自如,更是覺得此人了不得。
誰知道,哪有什麼女鬼,這城主竟被薛鏡辭附身了!
江承意不動神色地摁住林恒,示意他別輕舉妄動。
“城主,如今公子身份與過往不同,不如給他安排一個新的官職,讓他跟著統領吧。”
說話的人面孔很生,并非仙門修士。薛鏡辭正思索該如何作答,裴荒已經先一步拒絕道:“我不要什麼虛名,仍舊做城主的貼身侍衛就好。”
聽了“貼身侍衛”四字,連江承意都有些繃不住面色,好在他還記得自己統領的身份,便也幫腔道:“公子不慕虛名,一心保護城主,真是忠心耿耿。”
意見被駁回,說話的中年男子面色不虞,但到底沒說什麼。
之后便是掌管城中事務的官員輪流向薛鏡辭上報情況,輪到江承意時,薛鏡辭特意留他下來單獨問話。
裴荒牢記自己貼身侍衛的身份,守在門口寸步不離,誰知先前那提出讓他升官的中年人竟湊過來,壓低聲音道:“你這是做什麼,莫非忘記了我們的目的!”
什麼目的?
裴荒心中驚詫,面上卻不顯,鎮定道:“我自有打算。”
那中年人還想說些什麼,余光見江承意從書房里出來,便只好作罷,低聲提醒裴荒莫要忘記自己妖族的身份。
裴荒萬萬沒想到,自己附身之人還有另一重身份,竟是妖族細作。
他不禁有些好奇,這妖族與人族的身體究竟有什麼不同。
沉思間,薛鏡辭推門出來,帶著他離開府邸,去城內校場領兵操練。
操練結束后,還要去視察農田溝渠,一直忙活到入夜才回府。
薛鏡辭累得很,如今雖不用像先前那般打打殺殺,可當城主更是勞心勞力。
他回屋沐浴之后就要睡下,卻見裴荒鬼鬼祟祟地湊過來,低聲道:“給你看個好東西。”
薛鏡辭知道裴荒喜歡做些工藝精巧的玩意,睡意瞬間被驅散了幾分,頗為好奇的盯著他。
裴荒伸手扯下床幔,開始脫衣服。
他直接將衣服褪到腰腹處,露出了線條緊實的肌肉,薛鏡辭懵了片刻,蹙眉道:“你干什麼。”
裴荒沒應聲,竟又開始脫褲子。
薛鏡辭不可思議的睜大眼,右手已經蓄力,做好了要打人的準備,卻見裴荒費力地從褲子里揪出一條白白軟軟的毛絨尾巴。
裴荒把尾巴捧到薛鏡辭面前給他看,尾巴尖難掩得意地翹起來,說道:“你看,我有尾巴了。”
以前他總是看到薛鏡辭去揉那只丑貓的腦袋,應該十分喜歡柔軟的小動物。
如今,小丑貓沒能進入秘境,這位置正好歸他了。
裴荒又低頭湊到薛鏡辭眼前,一對白軟耳朵忽然冒了出來。
他動了動耳朵,問道:“你看看這狐貍耳朵,白不白,軟不軟?”
見薛鏡辭只是緊盯著看,并沒有上手摸的意思,裴荒有些失望。
他暗自蓄力,引動妖氣,只聽“砰”的一聲,竟徹底變成了一只小小的白色狐貍。
衣衫里的小狐貍拱了拱腦袋,努力鉆出去,卻被層層疊疊的布料困住。
薛鏡辭伸手幫他,觸碰的瞬間眼睛亮了亮。
雪白柔軟的皮毛極為暖和,薛鏡辭忍不住開心地揉了起來。
裴荒感受著他冰涼的指尖觸碰著自己,異常柔軟溫柔,整個人暈乎乎的,幾乎要失了魂。
就在這時候,屋內忽然起了疾風,剎那間吹得燭火搖曳,天昏地暗。
等薛鏡辭再睜開眼時,便又重新坐到了紅豔豔的花轎上。
他閉了閉眼,長吸一口氣,轎子便又搖晃起來,頂著沉重的頭冠,晃得他脖子都要斷了。
沒想到短短兩天,他竟然坐了三次花轎。
一切如舊,沒有絲毫變化,拜堂后入洞房,那女鬼又出現,非要鬧得他去門口轉轉才罷休。
薛鏡辭不明其意,只能跟著那雙喜鞋走過去,那鬼氣森森的風才停止。
兩人又經歷了一遍先前發生的事情,直到入夜后才終于坐在一起,面面相覷。
裴荒嘆氣道:“對不起,都怪我……”
薛鏡辭立即打斷他:“別亂說話,我可不想再坐一回花轎。”
裴荒點點頭,擡手捂緊了嘴。
薛鏡辭說出自己的猜測:“這鬼境詭異,我們有些話可以隨便說,有些話卻不能,慎言。”
裴荒此時也意識到,他身為妖族奸細,隨意在城主面前暴露是不被允許的。
但若他真要滴水不漏地當個奸細,不去暴露自己妖族身份,許多消息就無法傳遞給薛鏡辭。
想了想,裴荒突然開口說:“城主,今夜我在書房睡。”
薛鏡辭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但還是點頭答應。
裴荒推門出去,一路上遇到許多侍女和守衛,明明那些人才是鬼,此刻卻一副見鬼神情。
見他去了書房,喜婆趕緊追來,問道:“公子你這是……”
裴荒咳嗽一聲,正經說道:“城主不習慣身邊有人,我怕影響他休息,今日就在書房睡下。”
喜婆瞪大眼睛,其他人也捂嘴抽氣。
直到見裴荒進了書房,砰的關上門,他們才聚在一起小聲嘀咕起來:“今夜可是新婚之夜……難道公子他不行?”
卻沒想到那門又開了,裴荒聽了個正著,黑著臉訓斥:“沒事做就去后院砍柴。”
這才將衆人趕走。
待人群散去后,他才重新引動妖力,又變回了白狐貍的模樣,四只小短腿緊著換的跑回了洞房。
薛鏡辭一人呆在屋中,正有些無聊,忽然聽見有什麼東西在撓窗戶。
他起身去開窗,就見月色之下,一只半大不大的小白狐笨拙地掉了進來,慢吞吞地鉆進被窩里。
“你……”
薛鏡辭正要開口,忽然意識到裴荒先前說過自己今夜都在書房,便將被窩掀起來,小聲嘀咕:“哪里來的小狐貍。”
他只字不提這狐貍是裴荒,等了一會兒,周遭安靜無風,并沒有時光逆轉的跡象。
原來睜眼說瞎話真的可以。
薛鏡辭放下心,疲憊感瞬間如潮水涌來,挨著暖乎乎的小狐貍,很快就睡著了。
裴荒一動不動,靜靜看著閉目的薛鏡辭。等他睡熟了,才小心翼翼擠過去,欲蓋彌彰地叫喚了幾聲。
他以為自己的叫聲會是充滿力量與野性的“嗷嗷”,誰知道脫口而出卻是“嚶嚶”。
“……”
裴荒趕緊收了聲,誰知這輕微聲響還是驚動到了薛鏡辭。
薛鏡辭隱約聽見什麼聲音,像是系統在撒嬌,便下意識伸出手將白團子抱入懷中,將頭埋過去用臉頰蹭了蹭哄說:“睡。”
隨著他的動作,烏黑的發絲散落到白皙的頸間,又輕輕傾瀉在小狐貍的身體上。
裴荒動了動白耳朵,只聽到起起伏伏的呼吸聲,鼻尖是清淡冷冽的香氣。
他的眼睛驟然睜大,再也無法思考任何事情,只有心跳聲在耳邊無限放大。
第二十六章
初升的太陽耀眼, 清涼的光落在金瓦上,與梅紅的墻壁融為一體,淡淡散著光暈,照在窗戶時, 卻被阻隔在外。
屋里靜悄悄的, 層層疊疊的紅紗幔裹著床榻, 薛鏡辭還未蘇醒,抱緊懷里暖融融的團子,努力將腦袋埋進被窩里。
春寒料峭, 院子里桃花盛放,粉白嬌嫩,屋中卻都是深紅色,墨發散開的美人懷中攏著白狐貍, 陷在喜床里, 映襯得更加豔麗。
薛鏡辭睜眼時,一條白絨絨的尾巴恰好掃過他的脖頸,有些癢癢的。
屋外傳來敲門聲,有丫鬟來叫薛鏡辭起床。
等他再一細看, 就見小狐貍連滾帶跳地栽下窗臺, 白絨絨的身體瞬間淹沒在灼灼桃花里。
薛鏡辭很少見裴荒露出如此緊張的模樣,想來是怕被侍女識破身份才會如此。
他掀開錦被, 朝外喊道:“進來。”
兩個身穿粉白蝶花裙的侍女先后進屋,一人伺候薛鏡辭梳洗, 另一人則彎腰拂去床上褶皺。
這兩個丫頭走路腳不沾地似得沒動靜, 要不是聽到敲門聲, 就連薛鏡辭也沒發覺有人來,如今走近他身邊, 自然要好好看看。
這一看才覺得古怪,分明是豆蔻年紀,兩人面色卻如白紙般慘淡,笑容像是刻在臉上的裝飾,眼里空洞洞的,透著股死氣。
薛鏡辭不再看她們,端坐在銅鏡前,個子稍高些的侍女替他梳順長發,濃烈的焦糊味從她嫩生生的肌膚中透出來。
這味道越來越重,薛鏡辭皺起眉,侍女卻突然問道:“昨夜公子回了房?”
薛鏡辭揉了揉鼻子道:“洞房花燭,自然要回來。”
侍女替薛鏡辭插上發簪,掩唇嬌笑,那聲音咯咯咯的刺耳,不似少女的音色,倒像是嗓子里卡著東西一樣滲人。
她俯下身體,湊到薛鏡辭臉旁邊,整理簪花。
就在她彎腰的瞬間,銅鏡中猝然映出的臉卻是如黑炭般焦糊,眼眶周邊的肌膚幾乎看不見,只剩眼珠怨毒地盯著他。
“奴婢昨夜還想著去提醒公子,城主新婚之喜,若要恩愛百年,可要記著同房的規矩。”
侍女擡起頭,那恐怖的面容消失不見,帶著涼意的聲音若有似無的從薛鏡辭身后飄來:“可惜了……”
薛鏡辭盯著銅鏡思量了一會兒,只見鏡子的微光淡淡映出他的模樣,并未有詭異之處。
他正要收回視線,忽然瞥見鏡子內又多了道紅色人影,就站在他身后不遠處。
那人影垂著頭,墨發如瀑遮去了面容。
但薛鏡辭能感覺到,那人正靜靜望著他。
薛鏡辭被盯得煩了,直接伸手擺弄銅鏡,對上了窗戶。
日光映在上面,瞬間折射出無數明光。
兩個侍女立刻“呀”了一聲,握著束帶的手微微顫抖。
薛鏡辭將銅鏡重新轉回來,里面的紅色身影果然消失不見。他淡淡道:“退下吧。”
待侍女離開,薛鏡辭走出屋子,心中微微一沉。
這話里有話,擺明了不對勁。
薛鏡辭想了想,向著蕭尋的住所走去,遠遠地就看見蕭尋正與林恒待在一處。
林恒面上透出不正常的驚駭之色,一手捂著嘴似乎有些想吐,整個人縮在石階上瑟瑟發抖。
蕭尋蹲下來拍了拍他的背,哄小孩般安慰道:“不要害怕,今日輪值我與旁人換了,會一直和你呆在一起。”
薛鏡辭眉頭輕蹙,走過去問道:“怎麼了?”
蕭尋聽見這熟悉的聲音,忙站起身答道:“昨夜府中發生了一些詭異之事。”
他話說的急,緊緊盯著薛鏡辭,難掩擔憂地問道:“你沒事吧?”
薛鏡辭搖搖頭。
聽到兩人說起昨夜的事情,林恒霎時激動起來,想要說出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可他受驚過度,說起話來顛三倒四,怎麼都無法將事情說清楚。
蕭尋見薛鏡辭安然無恙,心中巨石落地,冷靜地道:“我來說吧。”
其實這事情說起來也不複雜,可回頭一想,就讓人遍體生寒。
昨日喜宴熱鬧非凡,可林恒是府中人,便也沒法好好休息。
可就是再累,進了這個鬼地方,他也不敢輕易睡下。
就在床鋪上滾到了二更天時,卻聽見有人在咚咚地敲門。
他這時剛有睡意,瞬間被擾亂清醒,不耐煩的拉開門一看,就見外頭站著四五個眼熟的侍女,皆是穿著淺紅的衣裙,面頰上還涂著兩團豔麗的胭脂。
雖說大晚上敷脂抹粉有些奇怪,但今日府中有喜,林恒也沒多想,便開口問她們來干什麼。
若是個好色之徒,此時應該心花怒放,偏偏林恒雖然是個混不吝的性子,這方面卻開竅的晚,故此沒什麼好臉色。
可老話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侍女們嬌滴滴得舉起手中的東西笑說:“我們個子矮,怎麼都掛不上這幅喜聯。若是耽誤了時辰,怕是會被管家責罰,所以來請小公子你幫個忙。”
女孩子們眼巴巴看著他,林恒就是再不憐香惜玉,也沒法拒絕,便應下道:“這有何難,讓我來!”
他跟著侍女們一路走到回廊外的拱門前,那是新人明早要路過的院門,此時兩邊空蕩蕩,的確不像樣子,林恒想也不想,擡手就要往上貼。
幾個侍女趕忙阻攔道:“哎呀小公子,這喜聯是要高高貼的,寓意著新人以后的生活蒸蒸日上,你個子這麼高,再往上一點嘛。”
林恒心想也是,于是又試了幾次,眼見都已經快掛到頂了,侍女們卻還嫌不夠高,催促他踮起腳。
他折騰這麼會兒,倒是又有了困意,正要照做,蕭尋卻在這時趕過來了喝止。
“都什麼時辰了,莫非都忘了宵禁的規矩,還在此處胡鬧。”
聞言幾個侍女停下嬌笑聲,表情都凝固在臉上,竟齊刷刷的轉頭死盯著蕭尋。
蕭尋視若無睹,上前一步抽出喜聯丟回侍女身上,拉著林恒揚長而去。
林恒不解,蕭尋素來是個體面的人,因何會給這些個女孩子難堪?
如此被用力抓著走出幾步,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終于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這一看,險些把他的魂給嚇沒了。
只見暗紅色的磚墻下,那幾個侍女身形單薄,被風吹得搖晃,分明就是燒給死人的紙扎人!
她們的腳像是長在了墻根下,明明想要追過來卻被紅墻困住,只能怨毒地看著他們離開。
林恒看向蕭尋,顫聲問道:“你,你方才阻止我是……”
蕭尋見他腳步虛軟,半拎著他回到屋子里,見侍女沒有追來,低聲道:“先進去。”
兩人便這樣枯坐了一整晚,直到這會兒,林恒才有些緩過了神。
薛鏡辭認真聽完,終于明白林恒為何會嚇成這幅模樣。
林恒后怕的開口:“死人腳跟沒法落地,我一墊腳,又自愿把喜聯貼上,怕是就要代替她們留在那里了。”
他看向蕭尋道:“還好你攔下我。”
以往林恒對蕭尋還有些不喜,今日一事倒是讓他喟嘆,自己心胸狹隘,以后對蕭尋要以禮相待才是。
說罷,薛鏡辭也說起今日早上自己遇到的詭異事情。
蕭尋冷靜下來,與薛鏡辭分析起可疑之處:“昨夜我也隱約聞到焦糊氣味,這些人應該是被燒死的,死后怨氣不散,滯留原地變成地縛靈。只是為何他們竟能在府中自由移動,還能去尋替死鬼……”
薛鏡辭附議道:“在我們之前,一定還有無數人進來過。大概那些人是想在墻根燒些祭品化解怨氣,沒想到反而讓他們附身其上,有了移動的能力。”
蕭尋倒吸一口冷氣,不假思索地說道:“這些橫死之鬼無法投胎轉世,必會用盡手段去找替身……若是真遇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你們就趕緊朝我這邊跑。”
他眼神極深地看向薛鏡辭,緩緩開口:“我一定會保你安全。”
這話一出,林恒就笑開了:“雖說你救了我一次,可論修為可要比你強,放心,不會有事的。”
薛鏡辭聽出蕭尋是真心說這話,不由得有些動容,對他笑了笑。
經歷了謝爭之事后,他只將收徒之事當成任務,對蕭尋并不算親近,時常還會訓斥他。
薛鏡辭看向蕭尋,輕聲安慰道:“放心,沒事的。”
他說這話時,眼中露出的是蕭尋從未見過的笑意。
柔軟而溫和,像是無形的暖風,將人整顆心都給裹住了。
蕭尋有些恍惚,直到薛鏡辭離開,才不舍地攥起拳頭,像是要努力留住些什麼。
薛鏡辭走出不遠,就見先前服侍他梳頭的侍女正在找他。
“城主,該用飯了。”
聽她這麼一說,薛鏡辭倒是真有些餓了。等到了膳廳就見裴荒早已坐下,正神情古怪地盯著面前的魚。
府中有規矩食不言,因此兩人對視一眼,都沒有開口。
侍女上前替兩人布菜,伸手夾起一大塊魚放入裴荒的碗中。
薛鏡辭吸了吸鼻子,發現這魚蒸煮時沒有放蔥姜,滿身腥氣很是難吃。
裴荒本就不愛吃魚,這股腥氣更令他想起許多不好的回憶。
見他不吃,一旁布菜的侍女忽然詭異地笑了笑,盯著裴荒問道:“公子往日最愛吃魚,怎麼今日卻不動筷?”
明明門窗緊閉,屋內無風,氣溫卻無端冷了下去。
裴荒微微蹙眉,這魚看來是非吃不可了。
他剛拿起筷子,薛鏡辭卻開口朝向侍女吩咐道:“替我取些果酒來。”
那侍女直愣愣的盯著裴荒看了一會兒才走,薛鏡辭拿起筷子,飛快地夾起一大片魚放入口中,很快就將魚吃得只剩下個骨架子。
屋中只剩二人,裴荒察覺異樣,看向薛鏡辭。
薛鏡辭卻只搖搖頭,便不說話了。
用過了飯,兩人便一起回了房,大門一關,確定了院子里無人,才松了口氣。
薛鏡辭輕聲道:“看來白日還算安全,即便我們行事稍有偏差,旁人也不會立即發作。只是入夜后卻不見得。”
他將早上的事與林恒經歷的事情與裴荒說了一遍。
裴荒聽完臉色大變,瞬間意識到自己昨晚險險躲過一劫。
那侍女知道他不在書房,必是進去看過,說不定和那些接近林恒的鬼一樣,是要去殺他的!
他蹙眉道:“入夜后府中詭異,行事稍有偏差就會惹來殺身之禍,實在防不勝防。對了,昨夜你有沒有看到燭火變成藍色?”
薛鏡辭搖頭道:“不曾。”
裴荒沉默了一會兒,道:“昨夜我去了書房后便點起燭火,本是好端端的,可離開時看到火焰變成藍色,或許是個征兆,預示著危險在靠近。”
薛鏡辭沉思片刻,說道:“但府中并非處處有燭火,我們必須小心謹慎才行。”
裴荒點點頭,兩人一起去了書房,翻找城主與公子留下的東西。
想要不叫旁人看出端倪,他們必須處處小心。
小到衣衫顏色,大到行事作風,都不能有偏差。
這一翻找就到了晚上,薛鏡辭想起侍女的話,連忙拉著裴荒回到了臥房。
侍女早早守在屋外,見兩人回來,她脖子不動,只是頭忽然偏過來露出個詭異笑容:“今夜我守在屋外,城主和公子若是半夜醒了要人伺候,只要喚我即可。”
薛鏡辭點點頭,脫去外袍上了床榻,頷首示意裴荒也睡過來。
裴荒強作鎮定地上了床榻,視線掠過薛鏡辭清瘦的身軀,眼睫不由得微微一顫。
昨夜他變成狐貍時,被薛鏡辭抱著睡了一夜,即便隔著里衣,也能感受到那冰涼如玉的溫度,和肌膚柔軟的觸感。
裴荒收回視線,轉個身背對著薛鏡辭,看著不遠處燃起的燭火說道:“你放心睡吧,我盯著燭火。”
薛鏡辭不跟他客氣,閉上眼很快呼吸就均勻了起來。
裴荒緊繃的背這才松了幾分。
他盯著燭火,一時倒沒工夫再想些什麼。
不知過去多久,屋外傳來打更聲,尚未燃盡的燭火抖得厲害,泛起幽冷的藍光,像是漂浮著的鬼火。
站在外頭的侍女咚咚敲門,窗外也有黑影掠過不停沖撞,一時間門窗劇烈搖動,像是要炸開一般。
裴荒心頭一凜,趕緊叫醒薛鏡辭,手臂一擋將那人護在身后。
他另一只手夾起黑色符紙,甩到空中一字排開,接著咬破指尖淩空一劃。
符紙上血光明滅,瞬間化作數道鎖鏈,緊緊貼在了門窗上。
薛鏡辭打破沉默道:“看來我們還是做錯了什麼,難道今夜還要真的圓房才行?”
裴荒原本還在冷靜地觀察四周響動,聽了這話神情頓時出現裂隙。
他瞬間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應對,腦子里混成一團,最后勉強理出兩個字來:“……現在?”
薛鏡辭沉思片刻,點了點頭,裴荒正滿臉通紅,就看見他忽然伸手抓住四角的床柱,用力搖晃起來。
床板嘎吱作響,屋外的動靜停了一霎。
察覺有用,薛鏡辭示意裴荒去搖床,自己則躺了回去。
裴荒張了張口,又將話咽了回去,心跳從嗓子眼平穩地落回胸膛里。
床榻劇烈搖晃起來,垂落的床幔隱約映照出一跪一躺的兩個身影,不時還傳出幾聲急促的呼吸聲。
燭火晃動,漸漸變回了明黃色,薛鏡辭道:“可以了。”
裴荒卻還是不停,仿佛和那床柱較上了勁,邊搖邊道:“不行,時間太短了。”
這是尊嚴。
薛鏡辭由他去了,閉上眼很快就呼吸均勻。
裴荒又搖了一會兒,估摸著時間差不多才停下。見薛鏡辭睡熟,終于光明正大地打量起來。
屋子里有些涼,薛鏡辭的右手壓在紅色錦被上,手指修長漂亮,像是白玉似的。
裴荒慢慢俯身,握住薛鏡辭的手想要塞回被子。
兩根帶著劍繭的手指微微一扣,圈住了裴荒的拇指。裴荒的心劇烈跳動起來,緊張地看向薛鏡辭,卻見那人依舊緊緊閉著眼,方才不過是下意識的動作罷了。
裴荒松了口氣,將薛鏡辭的手塞到被子下,自己也躺了進去。
一夜平安過去,裴荒正要起床,卻被薛鏡辭拉住手臂,咚地栽回床榻上。
薛鏡辭坐起身,盯著裴荒沉思。
昨日裴荒走后,侍女便進來伺候他梳洗,想必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人敲門,還是要再謹慎些才行。
想了想他重新躺回去,頭挨在裴荒的肩膀上。
裴荒仿佛被人施了定身符咒,緊張得不敢動彈,結結巴巴問:“你,你要干什麼?”
這些日子薛鏡辭見多了裴荒游刃有余的模樣,無論與誰交手都占盡上風。
還是頭一回見他如此慌張窘迫的模樣。
薛鏡辭覺得有趣,便將解釋的話咽下,反問道:“你害羞了?”
裴荒急聲反駁道:“誰害羞了,我有什麼好害羞的。”
見他否認,薛鏡辭沒說話,腦袋蹭了蹭貼在了裴荒的胸膛上。
他整個人幾乎趴在裴荒身上,清晰地聽見了驟然加快的心跳聲,咚咚咚地像是擂鼓。
薛鏡辭貼著裴荒的胸膛,擡起頭看他。
趴著時視線低,薛鏡辭仰起頭時脖頸也跟著伸長,連帶著鎖骨也從微敞的領口里露出些許。
“撒謊。”
他嗓音清冷地指認道:“你心跳加快了。”
裴荒還想辯解,可話到嘴邊,對上薛鏡辭的眼神,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薛鏡辭的瞳色淺,琉璃般剔透。
平日里這雙眼睛總是冷淡的掃過人和物,從不為世間的任何東西而停留,但此刻,裴荒甚至能在里面看見自己的倒影。
裴荒的心口顫動起來,控制不住地紅了臉。
見他還不承認,薛鏡辭伸手揉了揉裴荒的耳朵,說道:“耳朵也紅了。”
裴荒眼神閃躲,驀地推開薛鏡辭,想要起身。
薛鏡辭擡手摁在他的胸膛上,微微低頭道:“別動。”
緊接著,薛鏡辭伸手將裴荒的頭擺正,低頭湊近過去。
裴荒心跳都停了一拍,弄不清楚薛鏡辭究竟是要做什麼。長這麼大,他還從未與人做過如此親密的舉動。
他移開視線,感受著薛鏡辭越來越近的吐息,忽然耳垂傳來一陣刺痛。
“好了。”
裴荒驟然回神,才意識到自己耳朵被薛鏡辭咬了一口,虧他還以為……
他欲蓋彌彰,故作氣惱地問道:“你咬我干什麼?”
薛鏡辭正低頭去看裴荒耳朵上的紅印,那上面的牙印清晰可見,隱約還滲出些血珠,想必一整天都不會消失。
他這才放下心來,解釋道:“做戲要做全套。”
裴荒恍然大悟:“你是怕那些人不相信。”
他心中浮出些許慶幸,知道今后又可以如常地與薛鏡辭相處,卻不知為何又有些失落。
裴荒強行壓下心中那些旖旎念頭,回過神卻發現薛鏡辭還趴在他的身上。
他呼吸一滯,正要說些什麼,就見薛鏡辭擡手撩起烏墨般的頭發,微微垂頭,露出了雪白的脖頸。
“挑挑看,你想咬哪里?”
第二十七章
庭院里靜悄悄的, 屋外桃枝綻放嬌豔的花,簇擁著擠在一起。
薛鏡辭伸手取來腰封,要替裴荒系上,低頭露出的白嫩脖頸上印著一枚曖昧的紅痕。
裴荒哪舍得真的咬他, 猶豫了許久, 最后也只留下個紅印子。
只是唇上的溫度似乎依然殘存, 裴荒閃躲著不敢看他,伸手去搶腰封,結結巴巴說:“我自己來。”
薛鏡辭輕輕撫開他的手, 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示意那侍女還在外面。
裴荒只覺得手被燙了下,收回了手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自幼四處流浪,摸爬滾打, 還從來沒有被人服侍穿衣過。
裴荒眼睜睜地看著薛鏡辭伸手環住自己的腰, 捏著腰封繞了一圈,最后細致地攏在身前。
那雙漂亮干凈的手,在經過他腰側時不輕不重地撞了下。
一股電流瞬間躥起,沿著他的經脈四處沖撞, 電得他整個人混混沌沌, 如同被點了穴一般。
裴荒心知再這樣下去,自己必會露出異樣, 便又伸手摁住腰封,故作鎮定地分析道:“你我只要挨得近, 不就能騙過那侍女了?這系帶還是我自己系……”
他頓了頓, 總算想出個完美的借口:“你打的結, 我解不開。”
薛鏡辭不明白裴荒為何如此糾結這件小事,隨口說道:“這有何難。”
“晚上我再給你解。”
裴荒的腦子瞬間空了, 再也無法清晰地思考,只覺得整顆心都莫名躁動起來,幾乎要跳出胸腔。
薛鏡辭動作利落,很快就打出一個漂亮的結。
侍女在屋外站著,見他們舉止親密,便沒有進來打擾。
薛鏡辭想了想,問道:“出去之后還要繼續演戲,我們要不要牽手?”
然而等了一會兒,薛鏡辭也沒聽見裴荒應答,便又低低喚了他一聲。
裴荒終于尋回神智,他隱約聽見薛鏡辭問了自己什麼,再具體的就回想不起來了。
他不想在薛鏡辭面前露怯,一邊努力回憶,一邊鎮定開口道:“好。”
兩人朝屋外走去,裴荒卻還沒想起薛鏡辭要他做什麼,似乎是什麼演戲……
等等,薛鏡辭說要跟他牽手!
裴荒的耳根瞬間紅了,幸好屋外日光雖好,氣溫卻還是很冷,風一吹就凍得人臉頰泛紅。
倒是叫薛鏡辭看不出他的異樣。
不然,他這碰一碰就臉紅的模樣,也不知道薛鏡辭會怎麼想他。
眼看就要走到書房,裴荒把心一橫,直接伸出左手試探地勾了勾薛鏡辭的手指。
可還沒等他握緊,江承意就匆匆跑了過來。
他額頭上急出一層冷汗,神色也不太對勁,是薛鏡辭從未見過的焦急與慌張。
薛鏡辭將手抽回去,推開書房的門,說道:“進去再說。”
江承意深吸了一口氣,意識到外頭不是說話的地方,將脫口而出的話重新咽下。
進屋后,薛鏡辭關好門窗,又特意點了蠟燭,這才問江承意發生了什麼。
江承意攥緊拳頭,眼珠有些發紅:“有人死了。”
薛鏡辭瞬間正色,追問道:“怎麼死的?”
“昨夜詭異的事情越來越多,有幾個人受不了,結伴想要逃到城外去。”
“結果才出城門一步,便凄厲地慘叫起來,七竅流血而死。更可怕的是,不過數息之間,他們的尸體就消失不見。”
江承意回憶起昨晚的一切,面色凝重到了極點:“我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但你們切記,絕不能出城門一步!”
薛鏡辭點頭,也說了自己這邊的情況,兩人說話間,有其他人過來議事,江承意也被迫留了下來。
裴荒見江承意神色焦灼,連帶著薛鏡辭也有幾分魂不守舍,便貼近薛鏡辭說道:“我去通知其他人。”
他做事,薛鏡辭自然放心,神色瞬間就恢複如常。
城中事務繁多,等議事結束已接近中午。
先前那高個子侍女推門進來,笑盈盈說道:“城主,后廚說今日到了許多新鮮的肉,滋味極好,不如留大家一起吃頓飯吧。”
江承意想到了什麼,面色唰地變白,幾乎立刻就要站起身離開。
但想到薛鏡辭還在此地,他又勉強坐了回去,趁其他人不備,朝著薛鏡辭無聲的說了句什麼。
其他人則紛紛起哄道:“多謝城主讓大家一飽口福啊!”
幾個外宗修士混在其中,擔心暴露身份,也跟著起哄,說要嘗嘗這美食。
江承意心中著急,但事發突然,他沒法將昨夜死人的事情通知到所有人。
見薛鏡辭不說話,侍女咯咯咯的笑起來,嗓音尖銳地問道:“城主該不會舍不得這幾兩肉吧?”
“自然不會。”
薛鏡辭淡淡開口,視線卻一直盯著搖曳的燭火。
方才一閃而過的幽藍色,讓他知曉自己唯有選擇答應。
侍女在前面引路,衆人朝前廳走去。
江承意終于尋到機會,將情況告訴給其他修士知曉。
幾個修士面色難看,腳步虛浮,綴在隊伍最后想要離開。可剛轉過身,就見侍女和小廝直直盯著自己,便只得乖乖站回隊伍里。
這條路不算長,薛鏡辭在主位坐下,其他人也依次落座。
江承意低著頭,他的確餓了許久,可當傳菜的小廝經過他面前之時,他一顆心徹底沉了下去。
那盤子上裝著的是紅燒肉,雖然已經燉煮得稀爛,卻仍能分辨出幾根帶著指甲的人指。
他幾欲作嘔,手指死死抓著桌幾,幾乎要摳出個窟窿來。
小廝在薛鏡辭面前停下,侍女立即上前布菜。
幾個府中客卿伸長脖子,瞇著眼喟嘆:“好香,好香……”
薛鏡辭此刻已經有了主意。
他站起身,舉起酒杯悠悠一嘆:“諸位真要吃這肉嗎?”
這話一出,前廳陷入一片死寂。
方才還晴朗的天氣,忽然變得昏暗起來,仿佛有黑云催壓。
燭火一跳一跳地落到廳中人的臉上,照出他們慘白如紙的面色,和陰森狠厲的眼神,令人毛骨悚然。
薛鏡辭不去看那搖曳的淡藍色燭火,繞過桌幾走到那盤人肉的面前,毫不在意地低頭嗅了嗅。
“如今戰事已起,城外的百姓尚且困苦,我們如何能在這里大快朵頤,端出去,送與城中的百姓吧,我等以身作則,食素便是。”
江承意知道薛鏡辭是怕衆修士吃了人肉后道心有損,這才不惜違逆鬼物的要求。
他心下動容,也站起來幫腔道:“城主心懷大義,與妖族之戰必大捷而勝。”
其他幾個修士也從驚恐中回神,紛紛感激地看了眼薛鏡辭,立刻站出來支持他。
侍女咯咯咯地笑起來,那笑聲一起,窗外便劈下一道驚雷,夾雜著潑水般的雨聲,讓人忍不住心驚肉跳。
場面僵持起來,薛鏡辭的視線不閃不避,竟真有幾分城主不容置喙的威風。
侍女收起笑,眼神怨毒地盯著薛鏡辭夸道:“城主果然有大義,我這就傳話給膳房,讓他們將余下的肉都送出去。”
江承意松了口氣,這才意識到自己汗透了衣衫。
然而他一口氣還未松完,就見侍女拿著小碗,乘了些肉直接走到了薛鏡辭的跟前。
她一字一句說道:“只是城主日理萬機,勞心勞力。這紅燒肉旁人可以不吃,你一定要多吃幾口,免得累垮了身子。”
江承意動了動唇,想要說話。
他能看出,薛鏡辭破壞了鬼物計劃,那些鬼物便將氣都撒到了他的身上。
薛鏡辭朝江承意眨眨眼,接過那碟肉淡淡道:“你費心了,我吃。”
他拿起筷子,剛夾了一塊,便有人從雨幕中沖來,摁住了他的手。
裴荒垂眸看著碗里的人指,手背上青筋畢現。
這些人就這麼看著薛鏡辭去吃人肉?
要是他沒能及時過來……
裴荒的視線狠狠掃過江承意幾個人,落到侍女身上時已恢複了平靜,淡淡道:“城主不能吃這個。”
燭火泛起幽冷的藍光,侍女們聚攏過來,不再掩飾眸中的殺氣。
“為何不能吃?”為首的侍女個子最高,沖著裴荒和薛鏡辭露出一個陰森的笑容。
裴荒神色自若,笑了一聲轉開視線,伸手攬住了薛鏡辭的腰。
片刻后,他嘆氣道:“其實這件喜事,本不想這麼快就告訴大家。”
“夫人有孕在身,近來一直食欲不振,吃葷腥之物就會吐。”
侍女久久不能回神,怒火沖沖道:“荒唐!城主何時有孕!”
也不知裴荒做了些什麼,竟捏捏薛鏡辭的手腕就擾亂了脈象,喊那侍女來察驗。
那侍女愣了一會兒,怨毒的神色恢複平靜,躬身道:“城主確實有喜。”
不知過去多久,風雨驟然停歇,搖晃的燭火也平靜下來。
她像是凝住了身影許久,才僵硬的直起身,朝小廝擺擺手:“撤了吧,換些清淡之物來。”
一場風波這才消弭,裴荒順理成章坐到薛鏡辭身邊,仍是如臨大敵的模樣,直到將新送來的飯食一一檢查過,才拿給薛鏡辭吃。
其他人反應過來后,紛紛出聲恭喜,一時間倒是賓主盡歡。
好不容易吃完了飯,裴荒自然地牽起薛鏡辭的手回房。
四下無人時,薛鏡辭摸了摸自己的手腕,脈象卻已經恢複正常,心說這小鬼邪門歪道的東西懂得還真多,打趣著盯著裴荒問:“我什麼時候懷了孩子?”
裴荒笑了笑,本想說事出緊急,他不得已才編出這樣的瞎話。
可見薛鏡辭神色認真,他忍不住生出逗弄的心思,真就擡手輕輕摸了摸薛鏡辭的肚子,一本正經道:“這我也不知道。算算時間,應該是瓜子的?也可能是桂圓的……或者米糕的也說不定。”
薛鏡辭想起這些日子自己是吃了不少東西,也忍不住抿唇笑了笑。
裴荒被這笑晃了神,許久才正經解釋道:“我今日其實也有些莽撞,險些惹惱了那些人。但一想到你被逼迫吃人肉,也就顧不上這麼多了。”
入夜后,兩人正要繼續搖床,忽然有人咚咚咚地敲門。
薛鏡辭眼中閃過驚詫,還以為是事情敗露,忙放下床幔強行將裴荒摁在床上,自己走過去開門。
屋外站著的卻不是侍女,而是一個披著重甲的士兵。
“城主……不好了!”
那人嗓音急迫:“妖族派來議和的使者還未抵達,就被殺死在城外驛站里。如今妖族震怒,正集結重兵欲攻打城池。”
他話音剛落,屋外驟然刮起狂風,呼嘯著幾乎將半個院子的桃枝都吹斷了。
窗紙嘩啦啦地響,燭火明明滅滅,一瞬間竟連天地都被吹得倒轉。
等薛鏡辭回過神,就發現自己又坐回了花轎上。
轎子搖晃著,嗩吶聲沖破耳際,薛鏡辭的思緒卻越發地冷靜。
他仔細思考是哪里出了問題。
先前幾日處理城中事務,薛鏡辭將軍情摸得七七八八。
如今人族弱勢,需要積蓄力量才能迎戰妖族。原本兩方已經有了議和盟約,卻因使者死去而破碎。
這一次重來,必須保護好使者,才能繼續走下去。
只是使者在城外,而出城之人必死。
這看起來似乎是個無解的局,薛鏡辭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
轎子停在城主府外面,這一次薛鏡辭輕車熟路,不等喜婆開口就跳到裴荒背上,催他快點進去。
重來這麼多次,薛鏡辭的耐性也快消耗殆盡。
兩人跨了火盆,直奔中堂而去,動作快得連喜婆都追不上。
中途幾個人過來恭喜,話才說到一半,就被其他修士搶了先,語速飛快地說出了他們要說的話。
進了中堂,還是熟悉的嫁娶禮儀,兩人不等司禮之人開口,就熟練地洗了手、結了發。
直到三拜之禮。
薛鏡辭還想快些糊弄過去,裴荒面上卻露出溫柔之色。
他的動作一下子慢了下來,正了神色,鄭重地看向薛鏡辭。
然后,用生平最周全的禮儀,朝薛鏡辭拜了下去。
第二十八章
喜房里很是安靜, 外面的喧鬧傳不進來,這小院似乎獨立在世界之外。
薛鏡辭掀開了蓋頭,沒等那雙繡鞋出現,就站起身想要往外走。
也許這時候會發現什麼不同之處。
然而身子剛剛探出房門, 院中就涌起一股冷風, 夾雜著無數哭嚎哀泣, 狂卷著將他吹進屋子里。
那風涼得透骨寒,薛鏡辭打了個哆嗦,轉眼看到院中竟自院門口, 印著一排血淋淋的腳印。
腳印憑空出現,正一步步向他逼近。
薛鏡辭回頭看向身后正堂的蠟燭,那紅燭上的焰火果然變成了冰冷的藍色。
眼見那血腳印逼到門口,他面不改色的關上門, 又慢悠悠的坐了回去, 重新蒙上紅蓋頭。
果然那雙繡鞋又如期出現在他眼前,而他回來的及時,也并未觸發殺戮的條件。
待那女鬼離開,他心里便有了盤算。
正如裴荒能脫身, 那火焰的確是預兆, 看來以后行動,身邊還是帶著個火折子才好。
而后的發展如之前一般, 只是第二天,江承意面色難看地找上他。
“他們不見了。”
薛鏡辭擡眼問道:“他們?”
江承意穩住心緒, 說道:“是先前出城的那幾個修士。看來, 這幻境雖能回溯光陰, 可死了就是死了,無法重新來過。”
裴荒一直靜靜站在薛鏡辭的身側, 聞言想了想,說道:“恐怕不止是死了無法重來。”
見二人齊齊看向自己,裴荒說起一樁往事。
他也曾去過類似的幻境,雖不如這個兇險,但受過的傷都會令神魂有損,脫離幻境后肉身亦會受傷。
裴荒看向江承意,叮囑道:“你是侍衛首領,可以在城中自由行走。盡量想辦法通知大家,不要受傷。”
江承意點頭答應:“我這就去。”
待他走后不久,侍女便來尋二人去用午膳。
看到桌子上那條熟悉至極的魚,裴荒輕車熟路地扯謊:“夫人有孕在身,聞不得魚腥味。”
這話一出,屋角燃起的燭火變得幽藍,窗外寒風呼嘯,頃刻間落下滂沱大雨。
裴荒不慌不忙地抓起薛鏡辭的手,喊侍女前來查探脈象。
驗出是喜脈后,侍女便愣在原地。
裴荒又道:“除了這魚,尋常的葷腥味夫人也聞不得,日后府中都食素。”
等侍女端走了魚,裴荒才坐回薛鏡辭身邊,神經卻依舊緊繃。
重來一次,他們多少有了些經驗,可以提前避開許多兇險之事。但眼下最為兇險的,還是使者在城外被殺一事。
出城是萬萬不行的,裴荒能想到的方法,便是找個人易容成使者的模樣,拖延時間努力備戰。
但這方法并不穩妥,若失敗了被妖族察覺,徹底惹怒了他們,怕是戰況會更加激烈。
裴荒看了一眼窗外,只見大雨停歇,地上卻殘留著許多水洼。
他轉回頭,看向薛鏡辭說道:“這些日子總是莫名其妙地刮風下雨,我擔心耕田被雨水沖毀,不如城主隨我一起去城門附近看看吧。”
聽到“莫名其妙的刮風下雨”,侍女面色有異,不過很快就擠出個笑容,湊過來說道:“城主想出去看看,奴婢這就差人準備。”
薛鏡辭搖頭道:“如此興師動衆,恐會驚擾百姓。你們還是都留在府中,我和公子微服出行就好。”
他這話說得堅決,侍女僵在原地,眼神詭異地閃動,許久才應道:“便依城主所言。”
兩人飛快地吃好了飯,終于有機會單獨去城門附近查看。
接近城門之時,風從外邊灌進來,帶著透骨的涼意。
兩人繼續朝前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薛鏡辭燃起火折子,明黃色的光隨風晃動,并沒有轉為藍色的跡象。
裴荒盯著火焰猜測道:“那些人死在夜里,或許白日可以出城?”
薛鏡辭點頭道:“靠近了試試。”
兩人繼續朝前走,火焰依舊沒有任何變化。
到了城門附近,薛鏡辭擡手摸了摸石壁,只覺得冰涼至極,不過觸碰了一下,寒意就滲到了他的骨頭里。
裴荒沒有多想,就將薛鏡辭的手護在懷里,將他往后拉了拉:“小心,別站太近。”
話音未落,城樓上的兵器架猝不及防地倒下,哐當當墜下無數利刃。
好在他們已經先退了一步,這才及時閃身躲開。
裴荒盯著地上密如荊棘的刀刃看。
那些刀刃幾乎封掉了他們所有的后路,若是換做旁人,只怕會第一時間向前跑著躲開。
如此一來就出了城門。
這簡直比哄騙林恒的侍女還要陰損。
薛鏡辭神色也有些難看,低頭去看手中的火折子。
離開府邸后,那燭火似乎不會再變色,也無法提前警示危險。
“先回去。”
薛鏡辭目光暗了暗,意識到出城是不太可能了。
兩人回府邸去商議對策,靠近書房時,迎面撞上了蕭尋。
蕭尋滿臉焦急之色,額頭上都出了層薄汗。
見到薛鏡辭,他怔了怔,眼眶有些泛紅,急聲道:“師父……我到處都找不到您,莫非您是去了城門?”
薛鏡辭點點頭,蕭尋的心瞬間墜了下去,忍不住想起了前世的事情。
他的眼中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悔恨,輕聲道:“師父日后再去兇險之地,能不能帶上我,我不想您總是一人面對。”
薛鏡辭疑惑地挑了挑眉,他似乎沒去過什麼兇險之地,何來“總是”。
不過他并沒多想,猜測蕭尋定是聽了江承意的話,才會擔心地到處找他,以至于言語錯亂。
薛鏡辭淡淡安撫他道:“我并非孤身一人。”
蕭尋愣住,注意力這才落到裴荒身上,許久才艱難地開口道:“……那、那就好。”
頓了頓,他輕聲道:“師父去看城門,可是擔心那使者的安危?”
薛鏡辭點點頭。
蕭尋神色早已恢複如常,淺淺笑了笑,說道:“您不必擔憂,等使者再來時,我會想辦法保護他。”
薛鏡辭見他說得篤定,問道:“你要如何保護他?一旦出城則必死無疑。”
蕭尋動了動唇,視線落到裴荒身上,面上露出為難神色。
裴荒盯了蕭尋片刻,無意去聽他身上的秘辛,主動找了借口離開。
等他走后,蕭尋才道:“其實我會一些傀儡術。”
說罷,他從儲物袋中取出一個半人高的木偶。
那木偶沒有五官,四肢打磨得圓潤,看起來并無驚悚之感。
薛鏡辭好奇地靠近,只見蕭尋抖了抖手腕,那木偶便好似被看不見的絲線牽動,極為靈活地動了動。
“這絲線名為千仞,纖如雨絲,目力難以察覺,卻可以將修士自身的靈力傳入傀儡身上,施展神通。”
蕭尋勾了勾手指,那傀儡的掌心驟然迸出靈光,朝遠處地桃樹劈去。
樹枝劇烈顫動,落下花葉無數。
蕭尋看向薛鏡辭,輕聲解釋道:“如此一來,我不必出城,就可以靠這傀儡去保護使者。”
薛鏡辭知道施展此術,不會像蕭尋說得那般輕松,但這已經是目前最安全的辦法了。
他點點頭,嗓音依舊清冷,卻多了幾分認真:“施展此術時,我會一直在旁邊陪你。”
從薛鏡辭口中聽到這種堪稱溫情的話,蕭尋整個人都愣住了,心中有個聲音叫囂著讓他趕緊答應下來。
淡金色的光暈灑下來,落在眼前之人身上,那雙眼睛望向自己,尋不到一絲算計與丑惡,清清淡淡的,像是淙淙的泉水流到蕭尋心里。
但最后他還是搖頭拒絕,說道:“師父是城主,冒然離開府邸會引起那些人的猜忌。況且……”
蕭尋從儲物袋中摸出薛鏡辭交給他的護身法器,溫聲道:“有它陪著我,就夠了。”
薛鏡辭還想說什麼,蕭尋已經快速將話題轉開了:“對了,我離開太久,不知道林恒那邊怎麼樣了,這就回去看看他。”
說罷他轉身離開,走出幾步,又忍不住回頭去看薛鏡辭,鄭重說道:“師父自己也要小心。”
等蕭尋走遠,裴荒才從附近的桃樹上跳下來,問道:“你答應讓他去保護使者了?”
薛鏡辭點頭,提了句蕭尋會傀儡術,并沒有多說。
時間緩緩流逝,比起往常更緩慢,晚飯時有侍女來請他們,薛鏡辭推說沒胃口,不吃了。
裴荒盯著他看,知道薛鏡辭是真的在擔心蕭尋,問道:“你和蕭尋,是如何相識的?”
薛鏡辭輕描淡寫地說起去找謝爭的事情:“我去上界,起初是為了尋人。”
“那人呢?”
薛鏡辭搖了搖頭,用最簡單的表述,說起與謝爭之間的舊事,也說起與蕭尋的相識。
舊事重提本就不是他的性格,可偏偏裴荒是個好聽者,他不說話只是靜靜聽著,偶爾給出一些回應。
換做旁人,總該會有些的想法感慨,可裴荒卻好像沒有。
他只是聽一個故事,不參與任何評判。
薛鏡辭不知不覺說得多了,忽然閉上了嘴,盯著裴荒看:“你不想說點什麼?”
裴荒想了想,說:“也算好事,在那樣的情形下有人愿意去幫你。”
他的話似乎沒說完,張了張口,卻又咽進肚子里。
若是那種情形他也在就好了。
薛鏡辭沒想到他是這樣回答,原本壓在心底的憂慮,似乎隨著這句話煙消云散,輕輕笑了笑,說:“你說的對,是好事。”
故事說完,天色越發陰沉,轉眼就到了傍晚。
距離使者被殺的時辰越來越近,而一旦黑夜降下,整座城也會變得更加危機四伏。
薛鏡辭不再說話,視線緊盯著屋門。
侍女早早就被裴荒找借口引開,說是夫人胎像不穩,需要開些安胎的藥。
兩人坐著等,眼看太陽就要徹底沉下,屋門忽然發出了一道響聲。
薛鏡辭趕緊去拉門,才剛拉開一點縫隙,濃烈的血腥氣就混雜著寒風撲過來。
他神色一凜,忙將門用力拉開,一眼就看到了滿身傷痕的蕭尋。
蕭尋向來束得齊整的發絲徹底散落開來,染血的手指艱難扶著墻,正大口喘息著。
可那雙眼睛卻亮晶晶的,一掃往日的沉穩,見了薛鏡辭,立即從懷中捧出道卷軸,笑著說道:“師父,議和書我拿到了。使者也安置在了偏房里……”
他說得急,一時有些喘不上氣,口中發出嗬嗬的聲音。
“別說話了,先進去。”
薛鏡辭趕緊將他扶進屋子,裴荒跟在他們后面,最終站在門口等待,沒有跟過去。
薛鏡辭掀開被子,扶著蕭尋躺下,悉心檢查他身上的傷勢。
他拿軟巾給蕭尋擦了血跡,簡單地包扎傷口,又盤膝坐在蕭尋身后給他渡靈氣。
裴荒說道:“我在屋外守著。”
薛鏡辭點點頭,繼續專心給蕭尋醫治。
隨著靈力運轉,蕭尋劇烈起伏的胸膛漸漸平穩下來。薛鏡辭稍稍放心,問到:“怎麼傷成這樣?”
蕭尋沒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笑說道:“弟子學藝不精,讓師父看笑話了。等離開這里,還要勞煩師父慢慢教我。”
薛鏡辭心中早有猜測,從那日憑空而降的刀刃就可看出,留在城中亦是危機重重。
“好,以后教你。”
不久,天色徹底暗了下來。
侍女雖未回來,薛鏡辭卻不敢留蕭尋宿在這里。
薛鏡辭喚來裴荒,兩人一起將蕭尋送回侍衛的住所,還找來林恒,叮囑他好好照顧蕭尋。
林恒這才知道蕭尋去保護使者的事情,當即拍胸脯表示,端茶倒水不在話下,絕對會將蕭尋照顧好。
薛鏡辭知道林恒看著混不吝,但在大事上卻很靠譜,便放心地帶著裴荒離開了。
只是這一夜到底沒睡好,第二天起來人也有些心不在焉。
裴荒看出他在擔心蕭尋的傷勢,主動開口道:“你身為城主,天天去看一個侍衛必會引來旁人猜疑,但我可以。”
“放心,我這就去替你看看他。”
薛鏡辭點點頭,從屋中翻出好些珍貴的草藥,讓裴荒帶給蕭尋。
裴荒點頭應下,轉身就去了膳房,借口給夫人做藥膳,支開府中廚子,將草藥煮成湯藥。
等待的時間里,他順便將膳房也查探了一番,看看有沒有可以用上的線索。
使者一事安全解決,可想要出去,還有許多未知的危險。
直到煮好了湯藥,裴荒便拎著去找蕭尋。
進去時林恒不在,蕭尋正靠著枕頭看書,兩人視線對上,蕭尋眼中瞬間泛起驚喜之色。
可當看到來的只有裴荒一人后,眼神便黯淡下去。
裴荒將湯藥遞過去,說道:“這是你師父叫我送來的。”
蕭尋摸了摸湯藥罐子,問道:“師父人呢?”
裴荒搬了張椅子,坐到蕭尋對面,慢悠悠地開口:“一城之主,怎麼能頻繁地去看一個侍衛呢。”
“哥哥他,可是最守規矩的人。”
蕭尋聽懂他話里有話,忍不住攥緊了湯藥罐子,指節微微發白,眸中帶上了冰冷的怒氣。
裴荒避也不避地與他對視,笑著催促道:“快喝吧,喝完我還要回去跟哥哥複命。”
蕭尋眼中的怒火一點點平息下去,漸漸冷靜下來。
他慢條斯理地揭開蓋子,邊喝湯藥邊問道:“辛苦你了,說起來我和師父認識這麼久,卻從未聽他提起過你,不知你們是何時認識?你天資卓越,若是有緣,以后也可以來我們宗門里。”
“你不知道也正常。”
裴荒放松的靠在椅子上:“我與哥哥自幼相識,三言兩語說不清楚,確實不好跟外人講。”
蕭尋下意識看向裴荒的耳垂。
那上面的印記已經消失了,但蕭尋依舊記得清楚。
他不說話了,握著勺子專心喝藥,好讓裴荒快些離開此地。
等蕭尋將湯藥喝干凈,裴荒這才不經意地問道:“據我所知,以傀儡術立族的蕭家只有一個,那可是了不得的大家族,莫非,你也是蕭家后裔?”
不等蕭尋回答,裴荒便自覺失言般住了口,頓了頓才繼續開口。
“抱歉,我忘了世家弟子向來高傲,怎麼會淪落到要去宗派里謀生路。你不要介意,我一個下界散修,見識短淺,只是個沒由來的聯想罷了。”
蕭尋輕輕笑了聲,他自小便是被人挖苦慣了的,竟也不辯解,一口認下:“我確實是蕭家人,只不過,是登不上臺面的私生子,自然要靠自己謀生活。”
裴荒點點頭:“看來你和我一樣,也都是苦命人。”
“不過自食其力也并非壞事,這次還要多謝你,救大家于水火之中。”
蕭尋歪了歪頭,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著裴荒。
他的眼中浮出偏執的癡意,輕聲道:“我自小孤苦,如今師父就是我唯一的親人。”
“不過是受點傷罷了,只要能讓他平安地出去,就是讓我把命搭上也行。”
裴荒靜靜看著他,像是要從中找出些什麼端倪。
這蕭尋怪異,總給他一種違和感,就像是這人臉上一張皮,身體里卻是另一幅骨相。
但對薛鏡辭倒是真心實意,無話可說。
兩人就此沉默下來,誰也不說話,好像繃著根弦,一時間竟有些冷場。
恰在這時,林恒大咧咧地推門而入,揚了揚手中的瓶子說道:“蕭尋,我賣字畫換了瓶金瘡藥,這可是高級貨。”
他說完這話,才發現裴荒也在,只是沒人看他,也沒人說話。
林恒疑惑地收回視線,心道怎麼他一進來,兩人都不說話了,有些怪怪的。
過了好一會兒,裴荒才起身告辭,快步朝主院走去,一進門,就看到薛鏡辭正對著銅鏡梳頭發。
他長發濃黑如瀑,柔順的垂在身前,手中拿著枚木梳子,一遍遍重複著相同的動作,幾乎像是被人操縱的傀儡。
裴荒立時緊張起來,大聲喊他的名字,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薛鏡辭眨眨眼,眼神中浮起一絲鮮活的氣息,見他擔憂,安撫道:“我在試著招那女鬼。”
他回答得一本正經,手上的動作慢下來。
“以前聽說,夜里對鏡梳頭,鏡子里會出現另外一個人。”
裴荒從小知道自己膽子大,別人不敢做的事,不敢去的地方他都不怕。
這還是頭一回有種棋逢對手的感覺。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坐在一旁看薛鏡辭梳頭。然而直到深夜,鏡子里的人也沒有絲毫變化。
裴荒咬著桃子,盯著鏡中的薛鏡辭問:“你是不是瘦了?”
薛鏡辭轉過頭看他,兩人面面相覷,最終放棄。
他覺得有些累了,將梳子丟到一邊,思考還有什麼辦法可以引來女鬼。
雖說這府中處處是鬼,但顯然那紅色喜鞋的主人就是城主,她的怨氣也是支撐幻境的核心。
薛鏡辭忍不住想,若是將她召喚出來直接一劍殺了會怎樣。
沉思間,屋外終于又出現了新的異象。
這處院落作為城主居所,修建得極為精致秀雅,除了栽種桃花,還特意引了活水做池。
先前薛鏡辭被里面的魚吸引,多看了幾眼,才發現這池子極深,足有一丈多。
此刻隔著窗戶,兩人都聽見了巨大噗通的落水聲。
薛鏡辭站起身,拉開門朝外走去,趴在池邊的欄桿低頭看,緊接著就一雙布滿尸斑的手從池中伸出來,順著池邊的巖石爬回了岸上。
——撲通!
那具尸體還未站穩,又再次朝池子里跳去。
他在水中掙扎著,池水泛起漣漪,很快就蔓開血色。
直到湖中冷氣上竄,他被凍得手足僵硬,整個人徹底朝池底沉去,徹底被黑沉沉的水吞噬。
片刻之后,水池邊再次浮起一具尸體。
薛鏡辭看著那人又跳了兩次,拉住裴荒示意他和自己過去。
兩人走到岸邊,正好那尸體又浮了上來。
裴荒想了想,手指一撚,不知施了何種秘術,竟將那尸體定住了。
二人上前一步,將尸體撈出來,趁著侍女們沒回來,直接拖回屋子里研究。
大門砰地關上,薛鏡辭謹慎地點燃燭火,低頭看裴荒的動作。
他動作極為熟練,想來是沒少跟尸體打交道。
不知過去多久,裴荒收回銀針,看向薛鏡辭道:“是中毒而死。”
薛鏡辭也蹲下來盯著尸體看,疑惑道:“既是中毒,為何要跳水?”
裴荒猜測道:“這不奇怪,有些毒素會使人全身肌膚潰爛,奇癢難耐。想來生前應當是受不了,才會跳入水中溺死。”
知道死因,接下來要查的便是這人的身份。
會選擇在城主的屋外跳水而死,身份必定不凡,可惜這人面部潰爛,根本看不清長相。
不過這難不住裴荒,他仔細觀察尸體的骨相,腦中隨之浮現出一張臉來。
等那臉徹底浮出,他倒吸了口冷氣。
“是江承意……”
聞言,薛鏡辭也微微一怔,兩人一時間都沒了聲音,暗夜里屋子靜悄悄的。
可就在這時,敲門聲突兀的響起。
“誰在里面?”
薛鏡辭眼神一戾,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匕首,裴荒下意識熄滅了燭火。
二人都沒有想到,聽這聲音,那敲門的人分明就是江承意!
黑暗中,灼熱的光源消失,慘白的月光將外面的人影映在房門上,猙獰而扭曲。
第二十九章
見屋內久久沒有動靜, 屋外的人又伸手敲了敲門。
許久沒傳來動靜,江承意輕輕蹙眉。
他分明感應到了有人的氣息,莫非又是什麼詭異的事?
換做別人,怕是轉身就走, 然而江承意卻是個膽大心細之人。
這空房許久不住人, 地處偏僻, 下人也沒那麼精心打掃,若是鬼魂妖魔,這門上又怎麼會有個手印呢?
他索性推門而入, 剛一進門,就看到裴荒與薛鏡辭在里面,徹底松了口氣,關上門走到兩人面前。
“這麼晚了, 你們……”
他話沒說完, 薛鏡辭忽然擡手,指尖極迅速的抵住了他的心口。
江承意一怔,薛鏡辭慢慢收回手,轉頭看向裴荒道:“放心, 這是活的。”
聽見這話, 裴荒才重新燃起燭火。
寒風從破開的大門中灌進來,呼嘯著與躍動的火光糾纏在一起。
江承意回過神, 頗為意外地看向薛鏡辭。明明這人的修為低于自己許多,可方才他甚至沒能看清薛鏡辭的動作, 就被抵住了命脈。
他看向兩人問道:“這話什麼意思, 我自然是活的, 你們在這里做什麼?”
薛鏡辭沒應聲,只是錯身往一旁站了站。
他這麼一讓, 江承意才注意到他們身后的床上還躺著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體。
江承意掩住口鼻,錯愕地脫口而出問道:“你們殺人了?”
薛鏡辭沒反應,裴荒開口回答:“人不是我們殺的,只是你不覺得這尸體眼熟嗎?”
聽他這話的意思,床上死的似乎還是自己認識的人。
江承意心里一緊,湊近了去看,忍不住微微蹙眉。
死者是個男子,尸體肌膚潰爛,布滿紅色抓痕,又被水泡了許久,很是腫脹惡心。
江承意仔細辨認許久,才從骨相上看出熟悉之處。
他應當見過這人,不應該想不起來。
正當他想直接詢問薛鏡辭時,忽然注意到不遠處的白墻上掛著一面很大的銅鏡。
他猝不及防的在銅鏡中看見了自己的臉。
江承意望著地上的尸體,忽然通體生寒,終于想起自己是在何處見過這張臉。
——是在鏡子里。
那分明是他自己的臉!
江承意倒吸一口冷氣,幾乎無法冷靜的思考,嘴唇顫了顫問道:“這是我?”
薛鏡辭撇他一眼,沒說話。
府邸中自然不可能有兩個江承意。
如今他們的一言一行都要小心,胡亂說話說不定一切又會重新來過。
江承意回過神來,捂住了嘴,薛鏡辭從屋子里拉來一把椅子,示意他坐下,又讓裴荒診脈。
這一查,就發現江承意體內果然有中毒跡象,只不過他修為高深,神魂亦是十分強大,這才沒像那鬼一樣死在這時候。
乍一聽自己中了毒,江承意倒是冷靜得很,看向“自己”的尸體說道:“此事必與妖族脫不了干系,明日我多加人手排查,府中定有奸細。”
薛鏡辭點了點頭,看了眼天色漸晚,囑咐他趕緊回去睡覺,便帶著裴荒又回了房間。
兩人坐在床榻上,裴荒想到自己妖族奸細的身份,神色不由得有些難看。
可一低頭,就發現薛鏡辭已經闔眼睡下,呼吸均勻。
這人一向淡然處世,臉上也沒什麼多余的表情,卻莫名讓人呆在他身側時,多了幾分安心。
裴荒緩緩躺下,睜眼看著床頂,就這麼看到了天亮。
天亮之后,裴荒與薛鏡辭又去那池邊院落查探,正好撞上江承意。
見尸體到了白日不翼而飛,三人都有些慶幸昨夜及時的查探。
入夜之后府中常有詭異之事發生,許多人都不敢外出。
但這危急之中,似乎也藏了許多線索,可以讓他們提前有所準備。
江承意看向薛鏡辭,說自己已經安排好排查奸細之事,只是如今尸體不翼而飛,恐怕需要將毒物搜出來才好尋找解藥。
薛鏡辭想了想道:“我去搜。”
江承意想起薛鏡辭也頗懂醫理,找到毒物不算難事,便點頭答應。
待他走后,薛鏡辭帶上裴荒在府中四處查看。他們先是看了膳房,接著又去府庫查看香料,卻都一無所獲。
裴荒咳嗽一聲,視線落到書房附近的屋舍。在迎娶城主之前,公子便一直是住在那里。
“城主還記得那里嗎,以前你總來找我下棋。”
薛鏡辭看了裴荒一眼,見他神色古怪,心中也有了幾分猜測。
旁人不知道裴荒是妖,他卻記得那只白絨絨的小狐貍。
“過去下一盤。”
兩人過去后不久,侍女便來傳膳。
一回生二回熟,這次不用裴荒開口,薛鏡辭便假裝有了身孕。他推說口味不佳,讓侍女拿了些水果,專心與裴荒下棋。
等侍女都走開,他才站起身,開始翻箱倒柜的尋找起來。
這一找,倒真讓他在后院挖出一壇藥酒來,聞著清香撲鼻,但卻分辨不住到底是用什麼藥材釀造的。
薛鏡辭立即想起了尹心藥。
江承意先前提過,她如今是城中有名的大夫,每日病人繁多,想要見面還需找個理由才行。
正思索著,忽然狂風大作,一瞬間天地倒轉,熟悉的眩暈感再次出現。
等薛鏡辭回過神,他又坐到了喜轎上。
這一次重來得太過突然,不知是誰又犯了禁忌。
薛鏡辭陷入沉思,直到又回到洞房,才想起什麼,自己掀開了蓋頭。
薛鏡辭看向角落里的喜燭,終于察覺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上一次重來,他看見血腳印,退回屋子時特意看了燭火顏色,當時燭火泛著藍光,但如今細想,燭身的顏色似乎也淡了些。
而這一次,那喜燭的變化已經肉眼可見,幾乎是從深紅變成了淺紅!
薛鏡辭這才意識到一件極為可怕的事情。
——重來的次數并非無限,一旦蠟燭徹底轉白,就會從喜燭變成靈燭。
到了那個時候,他們都會死,這靈燭就是為他們而點。
薛鏡辭將蓋頭重新蓋回去,耐心等著裴荒回來。
聽到熟悉的腳步聲,他放下書中的紅棗和桂圓,說道:“你去看那蠟燭,顏色是不是變了?”
裴荒擡眼看去,心頭立即重重一跳。
薛鏡辭能夠想到的,他自然也能想到。
原本只覺得重來幾次有些惹人煩躁,卻也給了他們探索的機會,如今才明白,這其實是最大的死劫。
但最可怕的是,這一次重開他們甚至不知道原因。
裴荒心頭浮出個猜測,卻又強行壓了下來。
容不得他細想,門外侍女又來催促圓房,這一次裴荒心中再無什麼旖旎的念頭,滿心想的都是如何將薛鏡辭平安送出秘境。
第二天,薛鏡辭正打算去軍營找江承意,順便見見尹心藥,問問那壇藥酒的事情。
不想半路卻被一個佛修攔住。
那人穿著府中侍衛的衣服,卻留著一個突兀的光頭,這才叫薛鏡辭一眼看破他的身份。
“城主可否與我移步?”
薛鏡辭點點頭,跟著那人出府,很快就來到了城中的寺廟里。
他們進了最大的一處寶殿,端坐蓮花臺的佛像法相莊嚴,面上帶著慈悲笑意,姿態神情都栩栩如生。
佛修松了口氣,正色道:“薛施主,這些日子我和幾個師兄弟悄悄修繕了佛堂,給這尊佛像開了光,可以將鬼物抵擋在外。”
薛鏡辭聽他直接喊破自己的身份,周遭卻無異常之事發生,瞬間明白其中緣由。
看來,他們總算能有個隨意說話的地方了。
談話之間,殿外傳來腳步聲,竟是江承意、尹心藥與宋玨三人。
江承意見到薛鏡辭,連忙走上來說道:“昨日佛宗師兄找上我,我本想立即將此事告訴你,誰知出了些意外,導致秘境又回到原點。”
“意外?”
薛鏡辭問道:“你知道這一次重來的原因?”
江承意點點頭,說道:“我排查奸細時,意外查到林肅身上。你也知道他這人最是耿直,還沒等我假裝用刑,他就直接把妖族的機密全招了。”
裴荒聽了這話,微微松了口氣。
先前他還猜測,秘境重來是與他有關。
假若公子真是奸細,自然會想方設法除掉人族最大的將領,所以才會下慢性毒藥。
而他做了違背身份之事,就會導致一切重新來過。
“好在有了這處佛堂,日后重要的消息可以壓在香案上,這樣大家都能知曉。”
江承意拿出自己寫好的東西遞給薛鏡辭看,上面全是他們目前掌握的線索,例如不可做違背身份之事,不可出城,不可受傷等等。
薛鏡辭看了一眼,從儲物袋中拿出紙筆,加上了喜燭變白的事情。
看到這行字,衆人面色都凝重起來,忍不住陷入焦灼。
林恒和蕭尋就在這時候跨入佛堂。
蕭尋視線落到薛鏡辭身上,見他也在望著自己,忍不住露出笑容來,主動站到薛鏡辭身邊去。
薛鏡辭輕聲問他:“傷勢好些了嗎?”
蕭尋點點頭,說道:“放心,那湯藥很管用。”
兩人說話間,林恒也從江承意口中得知了林肅的事情。
他向來藏不住事,有什麼都擺在臉上,此刻滿臉愧疚地替哥哥道歉。
衆人搖頭說無礙,但士氣卻很低落。
沒辦法,這一次進入秘境的修士實在太多了,根本不知道誰會出錯。
如今乍一知曉喜燭的事情,只覺得出去的希望也越發渺茫起來。
蕭尋視線掃過衆人,走過去拍了拍林恒的肩膀,溫聲道:“你別這樣想。雖說一切重來,可江師兄記憶超群,想必已經將林師兄說的情報都記下來了。也許這就是我們缺失的一環,補上之后,這一次就可以安全離開了。”
他嗓音清潤,嘴角噙著笑,眉眼梢間沒有半分不耐與責備,神情很是溫柔。
倒是讓安靜凝滯的氣氛重新活了過來。
江承意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開始有條不紊地安排起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林恒感激的看向蕭尋,偷偷過來道謝,說到最后卻有些欲言又止。
這些日子他照顧蕭尋,比旁人更知道他傷勢有多重。眼下因為林肅的緣故一切重來,意味著還要再經歷一遍保護使者的事情。
他覺得對不起蕭尋,害他白白涉險,可聽見江承意正好安排到保護使者的事情,便立即閉上了嘴巴。
江承意也覺得為難。
蕭尋見他不說話,便主動說道:“我去吧。”
薛鏡辭正要開口,蕭尋淡淡笑了起來:“放心,我一定能將使者安全帶回……”
“我不放心的不是使者……”薛鏡辭打斷他的話:“是你。”
晨光微破,柔和的光線透過裊裊升騰的檀香煙靄,輕輕灑在薛鏡辭的身上。
蕭尋向來知道,薛鏡辭不愛與旁人多言,也很少會直白的表露心意。往常他最多是從薛鏡辭眼中窺見幾分溫情,已經覺得滿足。
他眨眨眼,避開薛鏡辭的視線,生怕心底的欲念徹底掙脫牢籠。
這日之后,一切如常,只是有了佛堂后,更多修士都明白了秘境的玄機,不敢再隨意妄動,只專心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
薛鏡辭則將酒壇交給尹心藥,讓她查驗是否有問題。
尹心藥研究了幾日,借著香案傳信,約衆人一起聚到佛堂里。
衆人到齊,唯獨少了蕭尋。今日正是保護使者的日子,薛鏡辭心中擔憂,提前囑咐蕭尋不要回府邸,直接來城主府,好方便尹心藥替他醫治。
尹心藥點頭答應,拍了拍自己的藥箱,說是壓箱底的寶貝都帶來了。
衆人稍稍松了口氣,尹心藥面色卻微微一變,從懷中取出酒壇說道:“這酒里有毒。”
江承意面色一變,追問道:“是什麼毒?”
尹心藥道:“說來也巧,我曾經在古醫書上看到一件事情,跟我們如今的情況非常相似。”
“當年有座城生了瘟疫,最終被妖族大軍攻破。妖族放火燒城,這綠洲一夕之間化作焦土,被黃沙掩埋了蹤影。后來,有醫修前輩進去查探,才發現所謂瘟疫,其實是一種毒。這種毒妖族沾了無礙,人族卻不行。”
江承意問道:“中毒之人可是會渾身奇癢難耐?”
尹心藥點點頭:“正是,那是種慢性毒藥,乍看起來像是過敏之癥,最后卻會死得凄慘。不過那古醫書上記載有解毒的方法,你們不必太過擔心。”
“對了薛師弟,這酒你是從哪弄來的,下毒之人你可一定要盯住了,以免我還沒制出解藥,那人就動手。”
薛鏡辭沉默片刻,看向裴荒道:“他屋里。”
衆人齊刷刷朝裴荒看去,尤其是江承意,罕見地瞪大了眼睛。
難道先前下這慢性毒藥的竟然是公子?那他之后還要繼續下毒嗎?
正午當頭,佛堂內香火縹緲,此時卻詭異的安靜。
所有人都定定的看向裴荒,無端的從背后涌出一股寒氣。
見薛鏡辭也看向自己,裴荒當即表忠心道:“我絕不會……”
但他話還沒說完,一雙冰涼的手就捂住了他的嘴唇。
薛鏡辭口氣中帶著幾分威脅,認真盯著裴荒說道:“你想清楚了再說話。”
裴荒想起之前向薛鏡辭炫耀尾巴和耳朵的事情,小幅度的點點頭:“好……我再想想。”
想什麼想,他是那樣的人嗎!
裴荒這幅模樣倒是少見,薛鏡辭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平日里裴荒總像只難馴的小狼,現在竟讓他感受到一種委屈來。
薛鏡辭捏了下他的掌心,然后松開手解釋道:“出了佛堂,就不能做違背身份的事。我們必須好好想清楚,若是真正的公子,他會怎麼做。”
“我們?”
裴荒疑惑,這事說起來與旁人并無關系,要做決定的也只是他而已。
薛鏡辭點頭:“事關重大,我想這一次的選擇應當由大家一起來做。”
宋玨一直沒說話,此刻才驟然開口:“不錯,先前沒有佛堂,只能自己去想。如今大家都是一體的,自然要同進退,若是選錯了,也別怪旁人。”
裴荒看向薛鏡辭,心中頓時明白過來。
薛鏡辭是不希望他一個人去背負這件事。
第三十章
江承意想了想就同意下來, 直言道:“我覺得公子一定會下毒。妖族與人族勢不兩立,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
薛鏡辭沒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他此時并不將公子當做裴荒,而是真正的將那人當做妖族細作。
回想起那雙紅色喜鞋上的怨氣, 城主與公子之間必有難以化解的仇恨。
沒什麼比城破民亡的仇恨更大了。
林恒自從見識過薛鏡辭的厲害, 對他總是格外信服, 想了想也道:“我也覺得他會下毒。大家想想,假若是我們被安排到去魔修那邊當奸細,難道會遲疑嗎?”
江承意點點頭, 眼中沒有半分遲疑:“不錯,正魔對立,就與當初的人族妖族對立一樣,我是他的話絕對立刻下手。”
他話音剛落, 宋玨便握住尹心藥的手, 堅定道:“若是我和心藥,即便立場不同,我寧愿死也絕不會害她。”
尹心藥臉紅了一瞬,卻沒把手抽回去, 開口緩聲說:“你們又不是他, 怎麼知道他怎麼想,我倒是覺得, 眼下做決定還為時太早。”
“從我的立場看,城主和公子之間應當是真心相愛的, 未必不能超越立場的限制, 若真無情也無意, 城主又何來這麼大怨氣呢?我們還是需要去搜集證據,而不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替他們做決定。”
宋玨附和道:“我陪你一起去。”
尹心藥對他笑了笑, 旁人紛紛扭過了頭,看向裴荒這個當事人。
這下只剩裴荒沒說話,還記著薛鏡辭讓他好好想想的事情。
只是聽了尹心藥的話,他心思微微一動,竟忍不住生出同樣的想法。
或許是那人的處境與心境,與他有些微妙的重合。
衆人說話間,佛堂外傳來腳步聲。
是蕭尋回來了。
與衆人想象中的狼狽不同,這一次的蕭尋步履從容,淺色的瞳里含著笑意,看去像是根本沒受傷一般。
“一切都很順利。”
蕭尋輕描淡寫地開口,問道:“你們這邊有什麼進展麼?”
林恒正要說話,卻被尹心藥摁住。
她走向蕭尋,上下打量一番,說道:“蕭師弟還是先隨我去內室,看看傷勢吧。”
蕭尋擺擺手:“我沒事。”
尹心藥卻執意要看,最后說這是薛鏡辭的意思,蕭尋才點頭同意。
蕭尋朝內室走去,薛鏡辭正要跟上,卻被尹心藥止住,說道:“你們先別過來,我自己能行。”
“師姐,我也去吧,給你搭把手。”
林恒湊上去,主動拎起尹心藥的藥箱:“雖說我沒什麼用,但是遞東西的眼力勁還是有的。”
尹心藥被他逗笑,但很快笑意就收回去,搖頭道:“你們沒覺得蕭尋有哪里不對嗎?”
林恒瞪大眼睛,緊張道:“難道他其實受了很重的傷,卻瞞著大家,強裝出沒事的模樣?”
尹心藥卻搖頭:“他能瞞住大家,卻瞞不住我。我方才探了他的脈象,很平穩,但卻過于平穩了。”
“我以前在醫書上看過,若是遇到難以抵抗的強敵,垂死之際反而會回光返照,爆發出數倍于過去的力量,甚至感知不到身體的疼痛和異樣。”
見薛鏡辭臉色有些不好,尹心藥立刻轉了話峰:“總之,現在要緊的是讓他放松下來,你們人太多,會讓他覺得自己仍舊置身戰場,還是不要過去了。”
衆人沉默下來,看著尹心藥進了內室。
尹心藥自幼學醫,心中沒什麼男女之防,她讓蕭尋躺下,隨后伸手在他的脊背上拍了拍。
這一拍,尹心藥就發現蕭尋渾身都緊繃著,分明還處在備戰的狀態。
她試著和蕭尋閑聊,想讓他放松一些。可蕭尋雖然句句回應,手卻還攥著,條件反射地運起靈氣,隨時準備著攻擊。
尹心藥嘆了口氣,這種狀態下她實在沒法看出蕭尋的真實情況。
她想起小時候外出采藥,意外遇到狼群,也是這樣一個人守著山洞,攥著火把強撐著不退后。
直到爹爹來找她,才撲過去哭了,沒哭幾下就暈了過去。
自己一個人無所依靠之時,只能強撐著,可若是有人能給于些許支撐,便能松口氣。
想了想,尹心藥讓蕭尋先休息,自己出去找了薛鏡辭。
薛鏡辭聽了蕭尋的情況,立即走進內室,坐到蕭尋身邊輕聲問道:“疼不疼?”
蕭尋聽見這熟悉的聲音,立即睜眼想要坐起來。
奇怪的是,他稍稍一動竟真的感覺有些眩暈和疼痛。
明明之前沒有感覺,可薛鏡辭問他疼不疼,他就真的感覺到疼了。
蕭尋淺笑了笑,道:“一點。”
尹心藥心中一喜,知道蕭尋見到親近之人,終于放松心神,連忙過去查探他的脈象。
果然,蕭尋脈象亂了起來,分明是靈氣枯竭導致經脈受損。
她趕緊給蕭尋扎針,幾針下去,蕭尋額上滲出冷汗,雙唇也變得蒼白起來。
薛鏡辭問:“只是一點?看著不像。”
蕭尋輕輕吸了口氣,許久才道:“很疼。”
尹心藥邊施針邊道:“蕭師弟忍忍,等這套針法用完你經脈的疼痛就會緩解。”
她對自己的醫術向來自信,只是行針結束,再去探蕭尋脈象時,眼中竟浮出難以置信之色。
“怎麼了?”
薛鏡辭看出她心中藏了事情,連忙問道。
尹心藥抿了抿唇,說道:“這城中很詭異,他體內有鬼氣交織,阻止傷勢愈合,恐怕只有離開這里才能醫治。”
薛鏡辭這才真的擔心起來。
蕭尋是他的弟子,絕對不能死,也不能傷了根基,否則日后修為再難增進。
必須盡快離開這里才行。
兩人說話并未避開蕭尋,尹心藥知道生病之人心思敏感,刻意避開了說反倒不好。
“蕭師弟,這些日子你好好休息,切記不要再動用靈氣。”
蕭尋點頭:“余下的就要勞煩你們了。”
尹心藥提著藥箱出去,想了想讓薛鏡辭留下來陪著蕭尋。
佛堂清凈,淺淡的檀香氣飄入鼻中,讓人心緒也跟著安寧下來。
蕭尋閉上眼睛,也覺得累了,卻怎麼也睡不著,腦子里想的都是如何離開秘境的事情。
察覺到他睫毛顫動,薛鏡辭給他蓋被子的手頓了頓,問道:“疼得睡不著?”
蕭尋輕輕“嗯”了一聲。
薛鏡辭沒干過哄人睡覺的事情,想了想說道:“那我給你背個劍譜吧。”
他選了篇最艱澀難懂,令人昏昏欲睡的,想著既能哄蕭尋睡覺,萬一蕭尋聽多了留下些許記憶,對日后修行也有幫助。
蕭尋聽著薛鏡辭清緩的聲音,伴著若有若無的佛號,繁雜的心緒一點點沉靜下來。
還是頭一回有人這樣溫柔哄著自己。
直到劍譜背完,蕭尋還是沒睡著,薛鏡辭正遲疑要不要再背一篇,忽然聽見蕭尋小心翼翼的聲音。
“師父……可以抱下我嗎?”
薛鏡辭不解,但見蕭尋笑容溫暖,還是伸手抱住了蕭尋。
蕭尋輕輕低頭,依戀的靠在薛鏡辭的肩膀上。
先前操縱傀儡的時候并不覺得累,此刻徹底停下來,竟覺得有股疲憊席卷而來。
薛鏡辭身上的氣息混著檀香,縈繞在蕭尋的身邊。
他忽然覺得身上的力氣全都卸去了,終于能好好地喘口氣。
薛鏡辭見他沒動靜,忍不住問道:“抱一下難道就不疼了?”
蕭尋有些困倦,喃喃道:“對,這樣就不疼了。”
屋外,裴荒見天色已晚,便來叫薛鏡辭回府邸。
如今絕不能再重來一次,他們必須更加小心。
誰知走到門口,就看見這溫情的一幕。
裴荒抿了抿唇,收回了視線。
他識趣的走到了門口,背靠著墻壁低頭發呆,腦袋里也不知道在想什麼,手里的桃枝已經被他一節一節的折碎了。
不知過去多久,身后傳來腳步聲,竟是薛鏡辭見蕭尋睡著,主動走出來了。
裴荒故作輕松的笑了笑:“不留在這里陪他嗎?”
薛鏡辭疑惑地看著裴荒:“我又不是醫修,留在這里沒用,走吧,和我去一趟坊市。”
“去坊市?”
見裴荒疑惑,薛鏡辭認真道:“去給蕭尋買副棺材。”
聽了這話裴荒險些腳下一滑。
雖說他對蕭尋這人觀感複雜,倒也不至于咒他死,實在有些太突然了。
“你……他……”
裴荒結結巴巴,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最后緩了口氣問:“蕭尋傷得這麼重?不然再想想辦法。”
他想到剛才的擁抱,心想這不是臨終關懷吧?
薛鏡辭奇怪的看他一眼:“別亂想。”
裴荒知道是自己想歪了,摸了摸鼻子,假裝什麼都沒說。
直到走近坊市,裴荒才弄清楚薛鏡辭要做什麼。
當然不是要買副棺材將蕭尋葬了。
只要呆在秘境,他的傷勢就不會好,薛鏡辭向來不是坐以待斃的性格,自然要想個辦法才行。
“好的棺木可以保尸體不腐,他身上有鬼氣,接近半死之人,說不定在棺材里可以延緩傷勢加重。”
薛鏡辭低聲解釋,兩人很快就來到一處棺材鋪子。
天色漸沉,棺材鋪子外堆放了好些紙扎的小人,黑暗中似乎有無數視線朝薛鏡辭二人打量過來。
薛鏡辭視若無睹,看向掌柜問道:“你們這都有什麼棺材?”
見來了大主顧,掌柜的連忙放下手中正在折的金元寶,堆起笑容說道:“二位隨我來。”
走到院子里,只見地上密密麻麻放著好些棺材,寒風一吹,地上的紙錢也隨之飛舞起來。
薛鏡辭看向棺材,等著掌柜的開口介紹,卻見那人面色青白,緊抿著唇,竟是如何都不肯開口說話了。
裴荒垂眸看向其中一幅棺材,說道:“這是梓木的,堅固耐用。”
薛鏡辭沒想到他對棺材的材質如此熟悉,又指了指另一副問道:“這個呢。”
裴荒湊過去敲了敲棺蓋:“這副更好些,楠木的耐腐。”
薛鏡辭眼神亮了亮,但并未急著買下,而是繼續朝前走。
走到盡頭,忽然看到一口玉石棺材,如冰雕而成,寒氣逼人。
見兩人盯著看,一直不曾開口的掌柜忽然咧咧嘴,絳紫色的舌頭從口中垂落下來,竟長得像條蛇。
“抱歉,這口不賣,是我自己用的。”
夜色漸濃,那掌柜伸手將舌頭塞回口中,膚色從蒼白轉為青白,手指的指甲也變長許多。
薛鏡辭退后一步,指了指楠木棺材和另外一幅棺材,說道:“這兩口我要了。”
掌柜的咯咯笑了起來,收了錢,詢問棺材要送到哪里。
薛鏡辭搖頭,讓裴荒和自己一人扛起一口,直接離開了棺材鋪子。
出了鋪子,兩人將棺材收進儲物袋里,便立即朝城主府走去。
薛鏡辭想了想,看向裴荒問道:“你很熟悉這些?”
裴荒隨意地點點頭:“我六歲之前,都是隨爹娘生活在義莊里。”
這還是薛鏡辭頭一回聽裴荒講起自己的家人,但他不是好奇性子,聞言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他不說話,裴荒卻忽然想起什麼,忍不住問道:“你方才怎麼買了兩副棺材?”
薛鏡辭露出善解人意的神情,回答道:“還有一副是給你備著的。”
裴荒愣了愣,隨后喜滋滋地摸了摸儲物袋。
薛鏡辭還是想著他的!
直到走回城主府,裴荒才從暈乎乎的歡喜中清醒過來。
忽然覺得不太對勁。
他居然因為別人給自己買棺材而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