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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回到府中后, 薛鏡辭與裴荒便帶著棺材去找蕭尋。

    入夜后外面極為危險,林恒一早就將昏睡的蕭尋從佛堂里背了回來。

    裴荒從儲物袋里拿出楠木棺材,讓林恒搭把手將蕭尋放進去。誰知才放了一半,蕭尋便醒了, 氣氛一時有點詭異。

    蕭尋神色一變, 滿是警惕地盯著兩人, 直到看見他們身后的薛鏡辭才放松下來。

    薛鏡辭湊過來,簡單解釋了自己的猜測,問蕭尋感覺如何。

    蕭尋沒有立即應答, 安靜地呆在棺材里感受了許久,才驚喜道:“真的有用,傷處似乎沒有繼續惡化了。”

    衆人都跟著松了口氣,尤其是林恒, 激動得就差沒有痛哭流涕了。

    薛鏡辭見天色快要徹底黑下來, 帶著裴荒告辭了。

    等薛鏡辭和裴荒靠近臥房時,侍女早已等在門口,正詭異地墊著腳張望。

    屋里漆黑一片,唯一的光來自懸在房梁的大紅燈籠。

    薛鏡辭停下腳步, 回過頭看向裴荒, 見他走得慢就站在原地等。

    “在想什麼?”

    薛鏡辭等得不耐,上前幾步握住了他的手腕, 用力一拽就將人拉到自己身邊。

    “走快點。”

    不遠處的侍女還虎視眈眈,薛鏡辭聲音壓得很低, 混在風聲里有些模糊, 卻叫裴荒耳根發燙。

    兩人緊挨著, 宛如一對新婚燕爾的夫婦,在侍女的注視下大大方方回了屋。

    進屋之后, 薛鏡辭第一件事便是點燈。

    漆黑的屋子驟然亮起,裴荒的視線下意識就被光吸引住了。

    或許不是光,而是那微微俯身的人。

    薛鏡辭生得好看,只是往日里清冷疏離,像是個游離塵世外的仙人,叫人不敢多看。

    裴荒盯著薛鏡辭看,直到那人投來疑惑視線,他才轉開目光,淡定地拿起床榻上的書,說道:“今日回來得晚,還好燭火無恙。”

    薛鏡辭撇他一眼,解開過于束縛的腰帶:“你書拿倒了。”

    裴荒本就三心二意,被他點破便笑嘻嘻的湊過來,大著膽子卷起書卷輕挑薛鏡辭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

    薛鏡辭沒動,奇怪的問:“怎麼了?”

    裴荒沒想到他沒什麼反應,自己倒是臉紅起來,輕咳一聲收回手道:“想和你賭一場。”

    薛鏡辭沒應聲,只是默默地想,裴荒是不是腦子不太對勁。

    燭火搖晃,裴荒著急地又用書戳了戳他的手:“快說可以。”

    他這孩子氣的動作罕見,薛鏡辭也被逗得輕笑,點點頭說:“可以,賭什麼?”

    裴荒笑起來,道:“府中徐管家近來跑醫館跑得勤,想來耳濡目染,也懂醫理,你說讓他去給蕭尋治病,會不會治得一病不起?”

    薛鏡辭愣了一下:“他哪里惹你了?”

    裴荒卻又用書拍了拍桌子,不耐煩說:“你都應下了,明日就讓他去看看。”

    薛鏡辭不理他,裴荒湊過去問:“好吧?”

    裴荒這話異常,薛鏡辭早就聽懂了話中之意,但見他沖自己眨眼,起了逗弄的心思,扭過頭去,只說自己累了,要去睡覺。

    果然裴荒有些著急的跟過來,掀開他的被子,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勢。

    “你都答應了,出爾反爾的話,今晚我們都不睡了!”

    見薛鏡辭側過身趴在軟枕上,看著自己忍笑,裴荒這才反應過來,又將被子替他蓋回去。

    薛鏡辭卻還是盯著他看,直到看得裴荒不自在,才開口說:“你現在倒是不怕我了。”

    裴荒立刻挺直了身板:“我什麼時候怕過你?”

    薛鏡辭挑了挑眉:“小時候啊,你那時候眼睛滴溜溜的轉,滿肚子都是……”

    裴荒瞪圓了眼睛,撲過來捂住他的嘴,義正言辭:“好漢不提當年勇!”

    薛鏡辭心想,原來那算是當年勇?

    他說不出話,也沒有掙扎,幾息之后,裴荒才察覺自己幾乎整個人都壓在了薛鏡辭身上。

    這人往常話少,看起來也冰冷,慣常一襲白衣,宛如月宮中的仙人。

    然而只有裴荒知道,這人身上暖得很,抱起來也軟乎乎的,不知平日用的是什麼香,打在鼻子里縈繞不散,又絲絲綿綿的勾著人。

    月光透過窗子縫隙流進來,落在薛鏡辭的眼睛里。

    他垂下眼,示意裴荒將手松開,睫毛小扇子般刷了刷,裴荒看得入神,竟沒反應過來要起身。

    薛鏡辭疑惑的擡眼看,伸手捏了捏他耳朵。

    裴荒有些吃痛,這才松開手,急忙滾到了一旁。

    從背后的方向看,裴荒的耳朵紅紅的,薛鏡辭坐起身,趴到他身上去,歪著頭看。

    “你臉紅了。”

    “沒有!”

    裴荒沒想到他還會湊過來看,啞口無言的將他推回去,將臉埋在被子里。

    當夜無論薛鏡辭再說什麼,裴荒都不回答他了,次日一早,這人又跑出去,薛鏡辭睜開眼,兩人連面都沒見著。

    還真的害羞了?

    薛鏡辭沒想到他這麼不禁逗,又不免覺得好玩,連去找江承意的路上都面帶笑容。

    這表情放在被人身上實屬正常,可放在薛鏡辭身上,卻有些叫人毛骨悚然。

    江承意看了他好半天,忽然問道:“入門時的歷練是什麼?”

    “問心階。”

    薛鏡辭不懂他這話的意思,順口回答。

    江承意又開口問:“那問心階有多少節?”

    薛鏡辭看了他一會兒,擡手去測他額頭的溫度。

    “若是患了惡疾,可以去找徐管家看看。”

    江承意愣住:“徐管家?”

    薛鏡辭淡淡道:“他最近醫館跑得勤,應該也學會了,你不妨去問問診。”

    說罷,他不想再理江承意,轉身便離開了。

    江承意念叨著徐管家的名字,很快就反應過來什麼,起身往前院走去。

    兩個都是聰明人,話不點破,果然江承意暗中查探一番,便摸出了徐管家的真實身份。

    “毒必然是他下的,之后怎麼辦?”

    佛堂內煙霧繚繞,薛鏡辭誠心誠意地拜佛燒香,而后順手取了個貢果吃,含糊道:“防著些就好,誤不了什麼事。”

    江承意正思索,聞言豁然開朗,此時打草驚蛇也是多余,既然知道了是誰,事情就好辦,心里也算踏實下來。

    擡頭見到那供桌上已經少了三四個果子,阻攔道:“如今你我還靠佛門幫襯,切莫對佛祖不敬。”

    薛鏡辭擡眼看了看他,將盤子里最后兩個果子也揣進衣袖里。

    這果子甜得很,拿回去給裴荒嘗嘗。

    兩人便早早回了府中。

    薛鏡辭身為城主,每日都要處理大量的文書,什麼軍事調度、農事商事……各個都極為麻煩。

    江承意倒是擅長這些,可他身為右將軍,并不能過多干擾其他政務。

    好在有裴荒。

    這人年紀不大,懂得卻多,極為順利地將城中大小事務一應處理好,替他們節約不少時間,可以用來搜集離開秘境的線索。

    薛鏡辭終于明白先前裴荒說的,這些年四處討生活是什麼意思。

    見裴荒專心處理城中事務,薛鏡辭也拿起城主的家書,繼續尋找有用的線索。

    上一回林肅主動向江承意自曝奸細身份,并非是一時莽撞,而是得知了極為重要的消息。

    林肅所附身之人,在府中的身份是謀士,頗得城主器重,這些年上報了許多重要的意見,無一不被采納。

    他最近一次提意見,恰在婚禮前幾日。

    文書中寫道:請城主將一直駐守天塹崖的少將軍燕行,調動到前沙關口。

    這座城池北靠群山,壁立千仞極為險峻。

    從西至南則是大片荒漠平原,既無水源也無草木,極易迷失方向,東面河道洶涌,乃是天然屏障。

    這些年主力軍隊一直駐扎在天塹崖上,修筑防御工事,只有少量軍隊駐扎在東西方位。

    林肅給出的緣由是,妖族秘密練兵,從外族借來許多沙蛛,可以鉆入沙地里秘密潛入城池,必須提前派軍隊過去布防。

    至于天塹崖,那里易守難攻,又有許多防御工事,留少量兵力即可。

    直到林肅自爆身份那日,他一覺醒來,就有人找上他,偷偷給他許多妖丹,還說什麼“你做得不錯,如今少將軍當真調兵前沙關,妖族這些日子秘密練兵,后日便會從天塹崖攻城。”

    他這才知道自己是奸細,想到城破所有人都會死,顧不上太多,直接攔住江承意說出了一切。

    裴荒處理完城中事務,見薛鏡辭還沒睡,便湊上來撞撞他的胳膊,示意他伸手。

    “嘗嘗?”

    裴荒手里撚著圓滾滾的白荔枝,薛鏡辭察覺到他將東西喂到自己唇邊,嗅到一股清甜的香氣,眼睛都沒睜開,就下意識的張開嘴了。

    他這會兒懶洋洋的,頭也不想擡,軟舌卷著荔枝裹進口腔里,不輕不重的舔到裴荒的指尖。

    裴荒瞬間抽回手,心髒在胸膛里跳得厲害,卻還是忍不住問:“好吃嗎?”

    那荔枝裴荒特意叫人冰過,汁水飽滿酸甜可口,薛鏡辭點點頭,咬著果核睜開眼睛看他。

    裴荒沒成想這人懶到這個地步,以前竟沒發現,不由得氣笑,又老老實實伸手去,將果核撿走。

    薛鏡辭還是看他:“還想吃。”

    裴荒被他這一眼勾走了三魂七魄,任勞任怨的當仆人,還覺得欣喜。

    “你喜歡吃,等出去以后,帶你去靈山,雖說時候尚早,有些酸口,但也好吃得很。”

    薛鏡辭點點頭:“我喜歡酸甜。”

    裴荒見他反應,試探道:“你們這次還要原路返回吧?若是這樣,我可以帶你走另一條路,我近些年也尋到不少美食,一起去嘗嘗?”

    見薛鏡辭不說話,裴荒又急著道:“走另一條路,會比旁人都快些,不會耽誤你的時間。”

    薛鏡辭想了想,應下道:“好啊,我也煩了上界那些難吃的東西。”

    他說罷見著裴荒剝好了一枚荔枝,正等著投喂,裴荒卻起了壞心眼,撚著荔枝就停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卻是不動了。

    薛鏡辭奇怪,裴荒趁機問道:“不會再不辭而別?”

    他拿腔做派的模樣氣人,薛鏡辭撇他一眼。

    “自然不會。”

    說罷忽然仰起頭,一口將荔枝咬走。

    裴荒的手指也遭了殃,落下了微紅的齒痕。

    第三十二章

    一室靜謐, 直到打更聲穿透晨霧,兩人才一齊醒過來。

    兩人用過早膳,按照先前和大家約定的時間前往佛堂,辰時剛過林肅的身影就出現了。

    江承意迎上去問道:“如何?妖族還是打算從天塹崖攻城嗎?”

    林肅點點頭:“和上次說得一樣。”

    這次重來, 衆人已經提前知曉了妖族攻城的計劃, 從第一日開始便各自做了充足的準備。

    為防臨時生出變數, 還準備了其他守城的計劃。如今聽聞一切照舊,衆人松了一口氣后,立即就要行動起來。

    裴荒盯著林肅看了看, 忽然開口道:“再等等。”

    林肅問:“等什麼?”

    裴荒擡眼看他:“我們不能憑空知道妖族的計劃,否則不合常理,恐怕要先將你抓起來拷問才行。”

    林肅直視裴荒,神情漸漸變了。

    裴荒知道自己這話不討喜, 但這是最簡單的辦法。

    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誰知林肅忽然重重一掌拍在裴荒肩膀上。

    “還是裴兄弟聰明,上次是我自爆身份,才導致一切重來,若是嚴刑拷打, 撐不住招了, 不就合乎情理了?”

    裴荒揉了揉肩膀,勸說的話瞬間咽回了肚子里。

    “事不宜遲。”

    林肅是個急性子, 當即就跨出佛堂,留下一句:“我先回府, 你們快來抓我!”

    江承意收回視線, 深吸了口氣道:“拷問一事, 就由我去吧。”

    三人出了寺廟,江承意的身影就不見了。

    一時間兩人倒是空閑下來, 難得放松些,裴荒本是打算帶他去街上逛逛,就在這時,寒風乍起。

    一個侍衛匆匆跑過來,急聲道:“城主,牢頭說要見您。”

    薛鏡辭先前將自己的身份令牌給了江承意,好讓他去捉人,如今看來,似乎是出了些變故。

    他連忙和裴荒一起回了城主府,剛走入地牢昏暗的甬道,兩人就嗅到了濃郁的血腥味。

    甬道兩側燃著許多火把,空氣灼熱干燥,壓得人喘不過氣。

    凄厲的哀嚎聲從不同牢房里傳出,細聽像是鬼哭,很是瘆人。

    “這里陰氣重,小心。”

    薛鏡辭聲音仍舊清冷,卻多了幾分鄭重。

    牢獄之中潮濕陰暗,兩側燃著燭火,被穿堂風吹著搖晃,讓這骯髒的地方顯得更加詭異。

    直走到盡處那間牢房后,薛鏡辭才看到了江承意的身影。他正與牢頭對峙,說自己得了城主命令,要對林肅用刑。

    可牢頭卻說兩人平素就不對付,江承意分明是在公報私仇,一定要見了城主才允許用刑。

    聽到動靜,牢頭猛地轉過頭,腦袋忽然扭動成一個奇異的角度。

    他的眼珠死死的看向薛鏡辭,張口問道:“不知城主為何懷疑他是奸細?”

    甬道里就吹起狂風,剎那間火把搖晃,將兩側牢里囚犯的影子吹到了墻上。

    那些人身形猙獰,□□被困在牢籠之中,影子卻順著柵欄往外爬,所到之處一路血跡。

    江承意緊張地握起了拳,卻見薛鏡辭看了牢頭一眼,淡淡道:“你看看這封文書。”

    牢頭死死盯著他,將文書舉到面前。

    這文書寫的是城中小販云集,占了道路,林肅提議將他們的攤位挪走。

    牢頭眼珠轉了轉,露出大片眼白,冷聲問道:“這文書有什麼問題?”

    他一開口,燭火晃動得更加厲害,薛鏡辭指著文書上的字句念道:“據我所知,他們兄弟二人自幼生長在南地書香世家,然而近來卻多購置北方運來的紅角香。”

    “那東西味道嗆人,普通人家都是用來燉肉,可掩蓋腥膻氣味。”

    “妖族卻不同,北方許多妖族是以用來研制香粉,用來掩蓋身上的味道。我懷疑他們故意掩藏身份入府,這不奇怪吧?”

    牢頭愣了愣,喉頭咽了一下。

    許久他才僵硬著讓開身體,用鑰匙打開了牢房。

    甬道里的火光恢複正常,薛鏡辭心知過關,趕緊和裴荒進去。

    牢房中心放著個木架子,此刻林肅整個人都被捆在上面,腳下是無數可怕的刑具。

    方才薛鏡辭和牢頭的對話,他都聽得一清二楚,沒想到薛鏡辭早有準備,解釋得順理成章。

    他朝江承意投去個眼神,示意他趕緊動手。

    江承意彎腰從刑具里選了殺傷力最小的,朝林肅揮去。

    他知道打哪里可以避開要害,下手看著重,實際根本沒怎麼傷到人。

    林肅也配合著啊啊大叫,不出一炷香功夫就招了。

    見他招得這般快,牢頭目光中閃過一絲不屑,冷冷挑起嘴角道:“還以為是個硬骨頭。”

    江承意將沾了血的刑具丟到地上,看向薛鏡辭行了個禮道:“城主,事關重大,還是去書房商議為好。”

    三人回了書房,薛鏡辭立即提筆給少將軍燕行傳信,讓他速速領兵回天塹崖。

    待將一切都安排好后,江承意忽然看向薛鏡辭,意有所指地說道:“徐管家醫術只是半吊子,不知城主從哪里聽說,他醫術還不錯?”

    薛鏡辭知道江承意已經查明了徐管家才是下毒之人,指了指裴荒。

    江承意有些意外。

    裴荒雖然做得隱晦,卻也算是背叛妖族幫了他們,莫非他真的站在城主這一邊?

    江承意目光有些複雜,但同時心中又生出另一種擔心。

    裴荒愿意幫著人族這邊,固然是好事。但假如城池護住了,妖族那邊就會大敗。

    而他們有不少人都分屬他們的陣營。

    可若是最后所有人只能活一半呢?

    他正要說話,卻見裴荒湊到薛鏡辭身邊,討要賭贏的獎勵。

    薛鏡辭早有準備,從衣袖里摸出供果,遞給裴荒。

    裴荒面上欣喜,極力壓住唇角問:“你早就準備好了,是不是知道我一定會贏。”

    薛鏡辭偏不回答,轉頭道:“回去休息了。”

    見兩人走遠,江承意動了動唇,最終還是沉默下去。

    佛堂里,繚繞的檀香中同樣站著沉默的兩個人。

    馮易率先打破沉默,看向陳昭問道:“陳師兄,怎麼你每次來佛堂查看消息都要避開其他人?”

    陳昭嘆了口氣,說道:“只是覺得,自己是妖族細作……”

    提到細作的身份,馮易也不說話了。

    如今修士們個個都在想方設法抵御妖族,他們地位實在有些尷尬。

    陳昭看向窗外,腦中忽然浮現出藥宗少主和薛鏡辭的臉,這兩人倒是好運氣,一個變成城主,在城主府中發號施令。

    一個變成濟善堂的主人,每日只要去城門口給貧窮百姓施舍熱粥就好。

    哪像他們,日日受妖族那邊驅使,干的都是髒活累活。

    他越想越不忿,忽然看向馮易說道:“其實我一直有種擔心。如今修士們分散到兩個陣營,萬一只有一半的人才能出去呢……”

    說著他自知失言,捂住嘴巴說道:“我只是這麼一說,興許不對呢,你別往心里去。”

    兩人身后佇立的韋陀菩薩像,正慈悲的垂著眼眸。

    可他手中的降魔杵卻重重插入地里。

    日影西斜,將二人影子拉長,恰好投在了降魔杵的下方。

    馮易整個人也似被什麼東西給釘住了,身體僵硬一動不動。

    他從未想過這一點,此刻想明白了頓時遍體生寒。

    想到自己這些日子,將許多妖族的消息都留在佛堂香案上,他神色頓時難看起來,在震驚與害怕中來回變換。

    是啊,妖族若是敗了,他們這些奸細能有好下場?

    那江承意可是說過,死了就是真死了!

    說不定,護住城池后妖族第一時間就要拿他們這些奸細開刀,根本沒機會活到離開城池。

    馮易不說話了,心中浮出一個可怕的念頭。

    既然他能將消息放在佛堂上,為何不能將消息傳遞給妖族?

    他是無法出城攔截家書,但妖族肯定有辦法!

    他深吸一口氣,猛地站起來,朝佛堂外走去。

    不久,一個妖族悄無聲息地飛出城外,將信鴿攔截下。

    前沙關。

    燕行正舉著水瓢,給自己的戰馬洗澡。

    洗干凈馬身上的泥沙,少年順著棗紅馬的毛發,揪出個沖天辮用紅繩扎上。

    “小花。”

    少年將水桶遞過去,笑道:“給你梳了辮子,喜不喜歡?”

    馬兒頗有靈性的低頭朝水桶看去,晃動的水花映出它如今的模樣,只見頭頂處一撮毛被扎起,炸開了花。

    它瞳孔劇震,撩起蹄子朝少年踢去。

    兩人在沙地里追逐,直到太陽西沉,落入地平線里。

    “錯了,我錯了。”

    少年捂著被戰馬輕輕踹到的屁股,笑著討饒。

    他摸著馬兒的腦袋輕聲道:“別生氣了,你知道我不是阿姐,不會梳那種好看的麻花辮。”

    “我知道你也想她了,對嗎。”

    馬兒乖巧的伏低身體,少年踏著馬鞍一躍而上,銀色長槍在夕陽中劃出一道銀光。

    他策馬朝營地奔去,沙漠里留下一串低促的笑聲。

    “等這場仗打完,我們就回家!”

    回到營地,遠遠地就見副將朝他搖手:“少將軍,你的家書!”

    燕行驚喜地跳下馬,一把接過卷起的書信,順手摸了停在柵欄上的白鴿一把:“又肥了,小心被府里的廚子捉了燉湯。”

    本以為白鴿會咕咕叫著抗議,誰知這會兒卻蔫蔫的,眼神也毫無光彩。

    燕行不逗它了,心道許是飛累了。

    他趕緊將信展開查看,只一眼,就神色冰冷。

    ——義姐出事了!

    少年死死攥住藏在信中的信物,眸光不停閃爍,最終下了決定,施展遁術瞬行回府,終于在清晨時分抵達了城門。

    卻被一個醫師模樣的人攔下。

    這醫師正是宋玨,見少年背著和城主如出一轍的長槍,瞬間認出他的身份。

    可這不對!

    薛鏡辭明明送了信,要燕行帶兵回天塹崖,為何燕行卻出現在這里!

    眼看燕行要走,宋玨急忙扯住他胳膊。

    少年扭過頭,明明年紀不大,神色卻冰冷至極,看他的眼神像是獵手盯著獵物。

    “松開。”

    宋玨急聲道:“你可是要找城主,她不在府邸,如今在軍營里練兵!”

    “練兵,她不是……”中了毒嗎?

    少年滿臉狐疑之色,卻聽一陣腳步聲自身后傳來。

    “燕行。”

    薛鏡辭遠遠就見宋玨被一人鉗制,正要過來解圍,就望見了少年身上的銀槍。

    此刻少年急急轉身,三步并兩步地跑過來,緊緊攥住他的手腕說道:“阿姐,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燕行常年駐守邊關,以至于膚色變得黝黑,但那雙眼睛卻很亮,笑起來時一側還露出個笑窩。

    四目相對,薛鏡辭罕見地睜大了眼。

    他沒想到竟會在這秘境之中,見到“此處歸”的掌柜!

    第三十三章

    燕行跑得急, 清晨邊關寒氣撲面,他額間卻浮出一層薄汗,散發著少年人蓬勃的生機,仿佛有著用不完的力氣。

    此時的燕行, 與薛鏡辭記憶中頹廢憊懶、胡茬遍臉的模樣截然不同。

    薛鏡辭很快回過了神, 問道:“我給你的家書, 可曾收到?”

    燕行松開薛鏡辭的手腕,點點頭從懷中取出家書遞過去。

    薛鏡辭只掃了一眼便道:“這信被人換過,我所寫的是讓你速速領兵回天塹崖。”

    薛鏡辭簡單說了審問奸細之事, 燕行是個聰明人,一聽就知道自己中了計,頓時懊惱不已。

    他急壞了,立刻就要動身回前沙關, 一刻也不敢耽擱。

    可還沒牽上戰馬, 就被裴荒攔下:“你這時候走,肯定來不及了。不如傳信給副將,讓他來領兵。”

    “你在懷疑我?”

    燕行盯著裴荒,眼神極為不善。

    聽裴荒這話分明是要剝去他的軍權, 而城主竟然沒有反駁他。

    燕行眼中涌起怒火, 說道:“我還沒提你的身份!當年你入城之時,可是連身份文牒都沒有。”

    薛鏡辭扯了扯裴荒的袖子, 裴荒便退到一旁。

    燕行見此,心里舒坦了不少, 薛鏡辭這才看向他, 冷靜分析道:“你現在回前沙關, 最遲也要兩日才能抵達。倒不如先將城中軍隊調去天塹崖,抵擋妖族進攻。而你所率領的軍隊, 就疾馳回城,補上城防空缺。”

    “如此一來,就可以拖延時間,阻止妖族長驅直入攻下城池。”

    燕行垂著眼,沉思了片刻。

    不錯,這城里原本就有一只頗為精銳的騎兵,只是歷來守城軍都有死守城池,絕不踏出城門的規矩。

    但眼下事出緊急,若是讓守城軍先出去抵御妖族,就能提前布防,破解妖族的奇襲。

    而他所率領的大部隊,距離城池雖遠,卻比天塹崖要近。

    只要趕在防線潰散前回來,便能補上城防的空缺。

    燕行是個聰明人,又領兵多年,稍加思索就明白裴荒說得不錯。只是他和這人向來不對付,剛才脫口而出的話,也明里暗里在懷疑這人圖謀不軌,一時有些拉不下臉。

    薛鏡辭看向燕行,說道:“就按他說的辦。”

    見薛鏡辭開口,燕行利落地答應下來:“好,我現在就帶著守城軍前往天塹崖。”

    等他走遠,薛鏡辭讓宋玨去通知江承意,自己和裴荒先去了佛堂。

    裴荒若有所思的看向燕行的背影。

    先前這人出現時,薛鏡辭竟一直盯著他看,實在有些奇怪。

    等入了佛堂,裴荒壓不住心中的好奇,問道:“你認識這個人?”

    薛鏡辭點了點頭:“我剛剛渡劫到上界之時,就是他收留我,讓我在酒肆里賣酒。”

    裴荒笑了笑,沒想到薛鏡辭剛去上界時,竟要靠賣酒維生。

    想來他那個時候,是希望能賺到靈石去找謝爭吧。

    裴荒努力壓住心頭的異樣情緒,問道:“他給你多少工錢?”

    薛鏡辭如實答道:“包吃包住,沒有工錢。”

    裴荒臉頓時一黑,盯著薛鏡辭認真道:“這秘境里都是鬼,不好討要工錢。日后你見了他,可要記得把這賬算清楚。”

    薛鏡辭深以為然,點頭道:“你說得對。”

    想了想,薛鏡辭又開口道:“只是沒想到,他將來會和現在判若兩人。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每日都胡子拉碴的,像是沒骨頭一樣地癱在搖椅上,不是喝酒就是睡覺。”

    和現在這神采奕奕的少年將軍完全不像。

    薛鏡辭轉念想起初入上界時,散修都不信他是謝爭的師父,只有掌柜的信他,便補充道:“但他提點過我,算是個好人。”

    他垂下眼眸,心想若是那女鬼當真出現,他可以替燕行帶個口信。

    兩人說話之時,佛堂外傳來腳步聲。

    兩人回頭,只見江承意和宋玨面色有異,衣擺上甚至還沾了血跡。

    他們身后,還跟著一個面色蒼白之人,竟是多日不見的陳昭。

    “陳師弟,這里你可以放心說話了。”

    陳昭唇色發白,聞言深吸口氣,緩緩道:“先前我曾借給馮易一件保命的法器,今日察覺那法器碎了,連忙循著神識印記去找,就看到……看到……他在被妖族滅口。”

    “說什麼……少將軍果然中計,這人留著也沒用了。”

    說罷,陳昭捂住眼睛蹲下身去,嗓音染上嗚咽:“我去得太晚,連馮師弟的尸體的沒能保住。”

    聽了這話,薛鏡辭有些愣住,一時到沒料到修士里會出叛徒。

    江承意早有預料,說到底在生死面前,誰又能毫無私心。

    他深吸口氣,轉頭就對上薛鏡辭那雙琉璃般干凈清透的眼睛。

    那里面毫無算計,讓他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

    江承意扶起陳昭,安慰道:“這秘境詭譎,你能將保命的法器借給他,已經是仁至義盡了,還是不要太過傷懷。”

    陳昭輕輕點頭,面色仍舊十分蒼白。

    若是這些人知道,是他慫恿馮易去做這事,只怕不會這般好言好語地與他說話了。

    但死人是不會開口的。

    陳昭腦中閃過馮易的死狀,說起來這也與林肅有關,若非他招供太快,妖族也不會將他們這些奸細都當做棄子,用完就扔。

    江承意見陳昭緩了過來,便和大家商議了明日抵御妖族進攻的事情,最后輕聲說道:“明日就是妖族進攻天塹崖的日子,怕是會有一場惡戰。今夜就都宿在佛堂,好好休息。”

    這原本不合規矩,但今日恰逢沐佛節,許多百姓都在寺廟禮佛,通宵念經。

    時間緩緩流逝,越來越多的修士進入佛堂,江承意默默盯著這些人,心中提防著有人去給妖族通風報信。

    修士們就地打坐,幾乎沒人有睡意。

    出去的希望近在眼前,卻不知還會發生什麼變故。

    薛鏡辭倒是沒什麼緊張的情緒,找了處僻靜角落,從儲物袋中翻出涼席鋪好,又抱了床被子出來睡覺。

    裴荒這幾日與他睡習慣了,見了被子就習慣地鉆進去,等進去后才發覺這并非城主府的大床。

    涼席倒還勉強夠寬,睡兩個人綽綽有余,可被子蓋兩個人卻有些局促了。

    見薛鏡辭沒有要趕自己走的意思,裴荒也就裝作不知。

    兩人雖然只占了一出僻靜角落,但卻吸引了無數視線,畢竟這時候有心思睡覺已經很奇怪了。

    有心思一起睡覺就更奇怪了。

    宋玨守著尹心藥,見蕭尋也進了佛堂,連忙朝他招手。

    尹心藥有些擔心地問道:“蕭師弟,你身體好些了嗎?”

    作為侍衛,蕭尋明日也必定是要上戰場的,以他的身體不知道能不能撐住。

    蕭尋笑了笑:“我沒事,你們見到……”

    “你是找薛師弟吧,他在那邊。”

    宋玨伸手指了指角落,蕭尋視線跟著過去,臉色瞬間就冷下來。

    他一直都知道,師父這些日子與裴荒睡在一起。可佛堂是個安全之地,那些鬼又進不來,根本不必再假裝成夫妻。

    還是說,他們的親密并不是假裝。

    蕭尋收回視線,手不由得攥緊了袖口,胳膊有些抖,呼吸也顫了顫。

    他眼睛像是蒙上層水霧,遮掩住其中的偏執和陰鷙,心中翻涌著一個揮之不去的念頭。

    裴荒與他,究竟誰對薛鏡辭更重要些。

    可他雙腿卻像灌了鉛,不敢上前,最后只是勉強擠出個笑容道:“他平安無事就好,我先打坐修煉了。”

    衆人的視線裴荒早就有所察覺,卻并不在意。

    枕頭只有一個,裴荒用手臂枕著頭,望著薛鏡辭,突發奇想問道:“你覺得我和你之間,是怎樣的感情?”

    他剛開口,窗外忽然劈下一道驚雷,雨水怕噼里啪啦地砸在樹葉上。

    薛鏡辭聽不清他的身影,下意識挨得近了些,兩人呼吸糾纏在一起:“你說什麼?”

    裴荒這才驚覺自己脫口而出說了什麼,忙改口道:“我是說,你覺得公子和城主之間,是怎樣的感情?”

    薛鏡辭想了想,說道:“猜疑”

    裴荒搖搖頭:“你還不夠了解人與人之間的感情。”

    薛鏡辭淡淡問道:“難道你很懂?”

    裴荒下意識覺得這事必須說清楚,趕緊辯解道:“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吧?我肯定比你要多懂一點。”

    說罷,不等薛鏡辭回應,趕緊拋出個問題來:“你知不知道,城主和公子是如何相識的?”

    薛鏡辭看了裴荒一眼,聽他這話,分明是將城主與公子的過往都調查清楚了,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他心中有些好奇,先是小幅度搖搖頭,又緊緊盯著裴荒,等著聽下文。

    裴荒一時愣住。

    薛鏡辭搖頭的時候,頭發在枕頭上蹭得亂了,軟軟地貼在面頰上,不同于往時的清冷沉靜,而是帶了幾分茫然。

    眼巴巴的看過來,有點可愛。

    裴荒喉結滾動一下,說道:“四年前,城主追殺一個江洋大盜,不小心被藤蔓纏住,是公子救了她。”

    “城主要給他診金,公子卻說,你給我講講外面的事情吧。”

    “城主這才知道,公子常年隱居在山林里,竟然從沒見過外面的世界。”

    “傷好以后,城主時常去找公子,有時給他帶去好吃的東西……”

    裴荒說到這,發現薛鏡辭眼睛亮了起來,和之前興趣缺缺的模樣完全不同。

    “什麼好吃的東西?”

    裴荒回想了下,說道:“駝峰肉,放了香料鹽巴,用牛皮包裹,丟到沙子里烘烤幾個時辰,挖出來切成小塊,架在明火上炙烤,香脆可口。”

    他又接著說了許多新奇的吃食,薛鏡辭聽得入迷,問道:“所以他們就是這樣生出感情的?”

    “當然不是!”

    裴荒趕緊反駁:“幾道吃食而已,有什麼特別的。”

    他越想越是擔心,生怕薛鏡辭真就被幾個好吃的東西騙走了,趕緊說道:“能用靈石買來的,都算不上稀罕。”

    薛鏡辭聽了這話卻愣了愣。

    想起蕭尋說過,琥珀封著的是心意,不是錢能買來的。

    裴荒見他沉思,知道他聽進去了,這才放下心,正要開口卻聽薛鏡辭問道:“他們的事,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裴荒從懷中摸出一本手記,說道:“這些都是公子寫的。”

    薛鏡辭伸手問他要,看了兩眼就覺得無聊。

    裴荒說的時候,其實掠過了許多事情,只是挑了重點去說。

    而手記里卻密密麻麻記滿了公子與城主的事情。

    城主常去給公子送吃食,一來二往,兩人便熟悉起來。見公子也對外界十分好奇,她便勸公子隨自己出去看看,但公子總是搖頭拒絕。

    后來城主才知道公子命格不祥,一出生就克死了娘,又被親爹拋棄荒野,所以自卑怯懦,不敢與人多有接觸。

    公子其實撒了謊。他確實是被爹娘拋棄,只是并非因為命格之說,而是因為他是個半妖,出生時身上長出絨毛。

    后來是個路過的靈芝妖救了他。

    那靈芝妖畢生愿望就是化形,但是草木無心,很難成人。最后它因修煉功法出錯而死,臨死前將一身醫術,還有化形的辦法教給了公子。

    公子學習功法多年,可以自如收起狐族的特性,只是他早已習慣孤身一人,便不敢和城主走。

    直到他生辰那日,城主給他煮了長壽面,帶他去了山林里最高的山頭。

    她指著遠處,說你看,公子順著她所指看過去,就見一簇簇煙花沖天而起,在夜空中炸開,將大半天空都照亮了。

    城主笑著說,既然你不敢親眼去看看,那我就把外面的世界帶到你的眼前,好看嗎?

    薛鏡辭起初只是想看看這手記中會不會有什麼線索,看著看著,竟也隱隱被觸動。

    裴荒見他看入了迷,伸手將他眼睛捂住:“這里沒點燈,不要盯著書看,想聽我再繼續給你說。”

    “我都背下來了。”

    薛鏡辭有些意外,他知道裴荒記性好,小時候教他劍訣往往一遍就記住了。

    但那劍訣對仗工整,字數也不多,這手記卻是篇幅極長。

    他撥開裴荒的手,夸道:“你記性不錯。”

    裴荒心想,他也不是記性好,只是公子寫的東西,他也有過差不多的感受。

    第三十四章

    裴荒慢慢地說, 不知什麼時候薛鏡辭就睡著了,到后來雷聲雨聲也漸漸停歇,日出時候竟是個好天。

    薛鏡辭很快醒來,跟著江承意一起去了軍營, 讓裴荒回城主府里坐鎮。

    燕行帶兵確實頗有一套, 雖只有一個晚上的時間, 卻在天塹崖布上了重重的陷阱,攔住了大部分妖族軍隊。

    這一日安全過去,入夜后修士們沒有借口繼續待在佛堂, 只能回原本的住處。

    薛鏡辭睡到熟悉的床榻上,只覺得比冷硬的地板強上百倍,很快就睡著了。

    他這一睡,竟做了個頗為詭異的夢。

    夢里他站在城門處, 最后萬箭穿心而死。

    薛鏡辭一下子驚醒了, 扭頭朝裴荒看去,卻見裴荒神色痛苦,但牙關始終緊咬著。

    這人倒是真能忍。

    陷入夢魘的人,乍然醒來會使神魂受損, 薛鏡辭輕輕推了推裴荒, 不敢太用力。

    但卻毫無作用。

    寒風從窗子灌進來,薛鏡辭下去關窗, 被風吹得嗆咳了一聲。

    再一回頭,就見裴荒坐起來了。

    裴荒盯著薛鏡辭, 眼神還有些渙散, 薛鏡辭便倒了杯水遞給他:“做噩夢了?”

    “嗯。”裴荒喝了水, 耳邊仿佛還響著侍女們凄厲慘叫的嗡鳴。

    他怎麼也想不到,公子竟然是自焚而死的。

    夢里, 火焰席卷上他的身體,而他懷中緊緊抱著一件嫁衣,似哭似笑地說:“你以為死了就能和我分開嗎。”

    狂風將地上的紙錢吹起,他近乎癡狂的喃喃道:

    “我把自己也燒給你了。”

    愛與恨,都葬在火焰之中。

    裴荒不理解這種近乎瘋魔的感情,只覺得沉重到窒息。

    明明手記上,最初兩個人的感情是如此美好,最后卻演變成這樣。

    薛鏡辭見他端著杯子發呆,隱約猜到他夢見了什麼。

    昨夜若不是燕行及時帶兵抵擋住妖族,只怕城主和公子就是死在這一夜。

    他們應該分別夢到兩人死因。

    那夢太真實,像是真的死過一次。

    但薛鏡辭也不是第一次死,所以沒有太大的感覺。

    只是這對于裴荒來說,或許就太恐怖了。

    薛鏡辭上下打量著裴荒,明明這人肩寬身長,肌肉中蘊滿了力量,早已過了被叫做小孩的年紀,是個成年的男子的模樣。

    但他卻總是下意識想起東來村那個瘦弱的少年。

    薛鏡辭伸出手,哄孩子般拍拍裴荒的后背:“只是夢而已,不用怕。”

    “我才沒覺得怕。”

    裴荒不服氣地強調,薛鏡辭想了想,干脆地收回了手。

    那就不用哄了。

    裴荒感受到那只溫軟的手從自己后背抽離,頓時后悔起來,但要他故意示弱裝可憐卻是做不到的。

    因為做了噩夢,兩人都無心再睡,就這麼坐到了天亮。

    天亮之時,屋外傳來急匆匆地腳步聲,有侍衛拍門道:“城主!妖族攻來了!”

    薛鏡辭趕緊起身,冷靜問道:“人數多少?”

    “前峰約有三千精兵,正如城主所料,皆是背生雙翼!”

    薛鏡辭神色稍松,帶著城主府的侍衛去城門抵擋。

    如今守城軍都去了天塹崖,主力部隊正從前沙關趕過來。

    今日是最關鍵的一日,只要撐住了,明日援軍以來,這座城就算是真的守住了。

    裴荒追著薛鏡辭出去,卻被他攔住。

    “你留守城中,護住城里的百姓,這是她的愿望。”

    裴荒愣了愣,心中放心不下,卻知道這是薛鏡辭昨夜做的夢。

    他們想要徹底逃離這里,就必須完成城主與公子的愿望。

    “你放心去。”

    裴荒盯著薛鏡辭,笑了笑:“這里我來守。”

    守城戰比薛鏡辭預想的要難。

    三面城門,他、江承意、蕭尋各守一處,原本蕭尋要守最危險的北門,卻被薛鏡辭阻止,直接命令他去南面接應援軍。

    那些妖族善用弓箭,隱匿在城門外,怎麼也不踏入一步,而薛鏡辭卻不敢貿然離開城門。

    幾道暗箭飛來,薛鏡辭揮劍擡手,瞬間將那箭打落,只是身后的侍衛卻中了招,鮮血濺到他的身上。

    薛鏡辭沒讓那人退下,知道護住城門就是這些侍衛亡魂最大的執念。

    他收束心神,專心應戰,溫熱的陽光落在他身上,從熾紅轉為金黃,又轉為熾紅。

    這場戰斗打了足足一天一夜,越來越多的妖族士兵突破防線,朝城中撲來。

    他們不能退,不能叫那些妖知道城中軍力極弱,硬生生用幾十人殺出了幾百人的氣勢。

    到了后半夜,那些妖族像是徹底失去了耐心,不在隱匿于城門外偷襲,而是徑直朝城中攻來!

    “他們只有幾十人!”

    為首的妖族這才看清城中情況,驚覺上當,羞惱之下,竟直接將妖力傾囊而出,喊道:“取城主首級!必有重賞!”

    他話音落下,所有妖族都整齊劃一朝薛鏡辭攻來,無論其他侍衛如何攻擊都不再還手。

    薛鏡辭壓力驟增,劍氣壓得虎口生疼。

    他目光一戾,殺意沸騰,無形的黑影籠罩在他周身,竟有一瞬突破了幻境的限制。

    然而很快天道的桎梏便如一只無形的手,向他壓來。

    薛鏡辭這才收斂,身形輕盈地一躍,迅速脫離了妖族的攻勢。

    下一秒,他手中長劍急旋,如切割稻草般轉了一圈。

    那些妖族尚不知發生了何事,連聲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就氣絕倒地。

    薛鏡辭喘了口氣,腳踝卻忽然被一道藤蔓纏住,直直朝城門外拖去。

    他揮劍去斬藤蔓,可那藤蔓卻像是雜草般,從無數地縫中鉆出,砍了一道還有一道,根本殺不干凈。

    眼看他腳后跟就要踏出城門,一道黑影自夜空中躍下,如流星劍雨般從天而降。

    裴荒的眼神冷的可怕,衣袖輕揮,竟從里面抖落出無數雙目血紅的黑蟻。

    它們密密麻麻朝藤蔓爬去,頃刻間將那些藤蔓啃噬干凈。

    甚至連地上的妖族尸首,也沒有放過,很快就吞吃干凈,只在地上留下一灘人形的血跡。

    大雨滂沱而下,冰冷的雨水濺上裴荒的眉峰,卻沖刷不掉他眉宇間凝結的煞氣。

    他整個人宛如從地獄中爬出的修羅,通身戾氣。

    幾個侍衛栽倒在地上,眼睜睜看著黑蟻爬上自己的身體,卻被一道劍氣拂開。

    他們看到城主,握住了公子的手腕。

    “冷靜點。”

    薛鏡辭看出裴荒的狀態不對,正要提醒他別忘記自己妖族奸細身份,雙手卻被反握住,朝前重重一拉,幾乎栽進了裴荒的懷里。

    裴荒緊緊抱住他,手臂比先前的藤蔓還要更緊,勒得薛鏡辭喘不過氣。

    薛鏡辭推推他:“松開,我沒事。”

    裴荒卻不放手,呼吸打著顫,跟著心跳一起發抖。

    大雨落下,裴荒整個人都被淋濕,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小狗一樣蹭到薛鏡辭頸邊。

    薛鏡辭愣了愣,擡手拍拍他的背。

    裴荒想到他差一點被拖離城門,便覺得通體冰冷,連血液都要凝固住了。

    薛鏡辭聽見軍號聲傳來,知道是援軍入了南門。

    難怪裴荒會來找自己。

    薛鏡辭不動了,直到有人朝這邊靠近,他才又開口道:“松開,不然解釋不清了。”

    裴荒反應過來,薛鏡辭是在說地上的螞蟻。

    他趕緊松開手,打掃戰場。

    遠處傳來若有若無的歡呼聲,這一戰終于勝了。

    無論是百姓還是修士們都松了一口氣。

    然而就在大家以為就此便能離開秘境的時候,誰知卻毫無動靜。

    直到城主下令說,要在整個城中舉辦流水宴席慶功,衆人才再次靜下心來,猜測慶功宴后,才能離開幻境。

    卻無人知曉,正在不久前,已經有人找上裴荒。

    “你果然生了異心,背叛妖族,我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

    那人生著一雙妖瞳,此刻死死盯著裴荒說道:“我們的主力部隊雖然折損許多,但精銳尚在。明日就是慶功宴,我要你今夜就把這包毒下給城主,讓她死在宴會前。”

    “如此一來,人族群龍無首,到時候我們再反撲,此城必亡。”

    見裴荒遲疑,那人冷笑一聲:“你是半妖之體,既不屬于人也不屬于妖,這些年活得很痛苦吧?”

    “主上答應過你,事成之后,就以狐族的妖丹替你重塑經絡,到時候你就能變成一個徹徹底底的妖族。而不再是這樣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的東西。”

    “若你執意不從,明日你的身份就會徹底大白于天下。想必慶功宴,也很需要一些東西去祭奠那些死去的將士,你說城主會不會殺了你祭旗,以平民憤呢?”

    裴荒平靜地接過藥,終于知曉公子為何同意當奸細。

    半妖之人游離于妖族和人族之外,他一定很想擁有屬于自己的部族。

    只是還有一種可能,便是他愛上城主,想要獲得消息去幫她才答應當奸細。

    裴荒心中卻隱隱有了決斷,他握住毒藥,說道:“我明白了。”

    他走出了回廊,轉身朝膳房而去,精心挑了一壇桃花酒。

    回到臥房,他遠遠地就看見薛鏡辭坐在窗邊。

    風一吹,樹枝刷拉拉的響,花瓣飛起來,落在薛鏡辭的眉眼和發絲上,竟然比裴荒手里的酒還要更加醉人。

    “城主。”

    裴荒快步走過去,將酒抱起來,笑著說道:“明日城中慶功,人數太多酒水不足。我見膳房要往著酒里摻水,趕緊救了這一壇,與你一起嘗嘗。”

    他拿起桌上的杯子,倒了一盅酒遞給薛鏡辭。

    酒中映著燭火光,飄飄搖搖的晃著,又像是落了太陽,夕陽散去余暉。

    然而很快,兩人便看到,杯中的光瞬變成幽藍色。

    整個空間的氣溫都冷下來,薛鏡辭盯著那杯酒,許久不曾說話。

    若他猜得沒錯,這幻境最后的考驗,便在于此。

    這杯酒,至關重要。

    第三十五章

    如果他信了裴荒, 飲下此酒,許是會中了妖族的計策。

    即便他心里相信,裴荒不是那樣的人,可當年的公子又是如何做想呢?

    半妖之身, 折磨半世, 孤伶無依的苦楚他曾受過, 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種悲哀的痛苦。

    即便身死來到這個世界里,他也是慶幸,能生活在人群中的。

    公子真的能放棄這個機會, 永不歸于族群嗎?

    那火光閃了閃,薛鏡辭才回過神,此時想公子會如何,根本是沒用的, 他最要考慮的, 是城主的想法。

    情這種東西,真有蠱惑人心的力量,抵過對他族的猜忌嗎?

    那火光緊接著又閃爍起來,就在這時, 窗外忽然掀起詭異的冷風。

    薛鏡辭擡眼看向裴荒, 心說就賭一次。

    他想賭若百姓無事,城主也會網開一面, 對愛人以誠相待。

    薛鏡辭沒再猶豫,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裴荒有些愣住, 他此前還覺得緊張, 薛鏡辭一直不相信公子愛城主, 愿意為她背棄陣營,也不信城主會放過那謊話連篇的人。

    卻沒想到, 他還是做了這樣的選擇。

    他忍不住笑了,等薛鏡辭喝完,平靜的摸出那枚毒藥包,俯身跪下去請罪。

    “城主信任,小人受之有愧。”

    薛鏡辭靜靜看著他。

    裴荒一字不差,將妖族所托盡數說出,從頭至尾沒有絲毫替自己開脫之意,打定了主意等候發落。

    薛鏡辭一動不動,角落的燭火輕輕晃了晃。

    他放下杯子,淡淡地說道:“這酒醉人,你說了什麼,我沒聽清。”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那火光竟慢慢回了溫,化作暖融融的橙紅。

    而對著門的正座前,卻憑空出現一雙鬼影,分立于紅燭兩側,面對著兩人。

    這夫妻二人仍身著喜服,城主頭上仍然蓋著赤紅的蓋頭,看不清神情,只是滿身血污,萬箭穿心,濃稠的血從腳邊流下,幾乎要鋪滿整個屋子。

    那公子的死狀更凄慘恐怖,渾身被燒得潰爛,幾乎看不清面容。

    然而兩人身上的喜服卻穿得規整,手中各執一方紅綢,將二人遠遠相連。

    綢緞顏色紅的發黑,隱隱透出股禁錮之力,其中流淌著濃烈的執念,叫人多看一眼,都覺得頭暈眼花。

    二人的身影與燭火慢慢變的正常,地上的血跡消散,公子的面容也恢複了七分,只是看著膚色冰冷蒼白,眼珠渾濁。

    然而兩人緊握著紅綢的手,卻仍是原樣,滿是血污與腐爛。

    便是這一截紅綢,將兩人死死纏繞在幻境里,愛恨交織,千年來不死不休。

    薛鏡辭認出他們身份,起身行了一禮,喚道:“拜見城主,公子。”

    裴荒跟著微微行禮,擡眼默默打量著他們。

    二人沒有絲毫動作,很快薛鏡辭便察覺到什麼,蹙眉抓緊裴荒的手腕:“這里正在坍塌。”

    裴荒轉頭看向緊閉的房門,著急說:“走!”

    整個秘境都搖晃起來,兩人正要離開,那夫妻二人卻緩緩走來。

    薛鏡辭的身影頓住,回頭看向城主問:“你有話想說?”

    城主緩慢的伸出手,從袖中拿出一封信,遞到薛鏡辭面前。

    薛鏡辭低頭看過去,那上面的字跡蒼勁有力,寫著:致義弟燕行。

    落款處,寫著城主的名諱,燕回。

    薛鏡辭伸手接過那信,擡眼看向燕回:“我會替你送到的。”

    新娘的手收回去,重新抓緊那紅綢,本已經有些恢複瑩白的指尖迅速萎縮,如同真正的千年古尸。

    只是這般痛苦,為何誰也不曾放手呢?

    薛鏡辭實在是想不透,看了裴荒一眼,轉身推開那門,走入白光之中。

    然而裴荒摸了摸耳朵,卻沒急著走,轉而看向燕回,伸出手去。

    “若你們有意留下,東西就交給我。”

    燕回沒有動,似乎在透過那厚重紅蓋頭打量著他。

    整個世界搖晃得更加劇烈,裴荒嘆了口氣,看著她開口:“若你不想留下,也不會放我們走的,如今執念的力量消退,你們對付不了它。”

    就這時,公子卻僵硬的動了動,擡手摸了摸桌子,下一瞬,桌上便顯出個被黑布包裹著的重劍。

    “多謝!”

    裴荒抓了東西,轉身推門而出。

    出了門后,裴荒發現外面已經亂作一團。原來那鬼珠幻境中除了人族的亡魂,亦有不少妖族亡魂。

    它們沒有執念,有的只是生前兇狠廝殺的獸性。

    此刻幻境一破,它們竟從鬼珠中掙脫出來,只要察覺到生人的氣息,便會一擁而上地吞殺。

    裴荒眉心擰了擰,加快了腳步去尋薛鏡辭的身影,終于在祭壇的東南角,察覺到一絲熟悉的劍氣,還有濃厚的血氣。

    像是有只無形之手,狠狠攥緊了他的心,裴荒縱身一躍,跳入祭壇邊沿。

    裴荒一眼就看到了那道修竹般的身影,薛鏡辭出手利落又狠絕,正牢牢將蕭尋護于身后。

    蕭尋此刻半身染血,氣息微弱命懸一線,但仍握劍與妖魂拼殺。

    薛鏡辭雖然實力強悍,可群敵環伺,又要顧念著重傷的蕭尋,身上也受了些輕傷。

    裴荒一躍跳至二人身邊,方才在外圍時,他就粗略算了算周遭妖魂的數目,此刻極快地找出了突破重圍的方向。

    “這邊。”

    裴荒從腰間抽出軟劍,輕輕一抖,就劈開水波般飽含殺意的劍氣,薛鏡辭不再藏鋒,配合著揮劍斬開一條出路。

    就在這時,裴荒忽然察覺到一股極強的壓迫感自身后襲來。

    他微微回身,就見黑暗之中,那些妖魂竟放棄了攻擊,轉而吞噬起彼此來。

    無數妖魂的身體開始消融,最后竟隱隱拼湊出一個人形的肢體,先是腳,再是手……

    一旦它們融合成功,就會誕生出更為可怕棘手的敵人。

    必須阻止它們。

    裴荒當機立斷,偏頭看向薛鏡辭道:“你先帶他走,這里快崩塌了。”

    薛鏡辭淡淡看了他一眼,卻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只是手中的劍揮得更快了。

    他鼻尖動了動,很快就嗅到了裴荒身上傳來的血腥之氣,正要問他哪里受傷,腦中忽然響起了急促的警報聲。

    小貓躍上他的肩頭,焦急地喵喵叫道:“宿主!蕭尋的狀態好像不太好。”

    聽了這話,薛鏡辭趕緊扭頭去看蕭尋,就見他不知何時換成了雙手握劍,此刻一劍刺出,身體卻控制不住地滑下,幾乎是半跪在了地上。

    薛鏡辭趕緊背起他,聽到到他鼻翼間溢出微弱氣息,才松了口氣。

    裴荒抿唇轉開了目光,朝不遠處看去。

    那邊聚集了好些修士,不知動用了什麼法器,竟硬生生將堅硬的崖壁破一個大洞。

    無數風沙從石縫外灌注進來,隱約能看見外面的荒漠。

    出口出現了!

    無數修士朝出口奔去,江承意混在人群中,看到薛鏡辭背著蕭尋,立即過來幫忙。

    他將兩人拉出秘境,轉頭看到裴荒朝后面走,也趕緊跟了上去。

    洞口外,各宗長老早已守候多時,見到弟子們自行破開秘境逃了出來,趕緊圍攏上去。

    謝爭緊盯著從洞口里狼狽逃出的修士,握著刀柄的手不自覺攥緊,直到望見一抹熟悉至極的身影,才快步走過去攔住,沉聲問道:“你受傷了嗎?”

    薛鏡辭蹙眉看向謝爭,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正打算繞開,耳邊忽然響起急促的咳嗽聲。

    蕭尋咳出一口血,慢慢轉醒。

    薛鏡辭擡起衣袖,替他擦拭唇邊的血跡,正要開口詢問他的傷勢,就見蕭尋的睫毛顫了顫。

    蕭尋睜開眼睛,面色蒼白如紙,虛弱地問道:“師父,你受傷了嗎?”

    同樣的問題,薛鏡辭卻答得認真,輕聲安慰道:“我無事,只是靈氣消耗太多有些乏力,打坐調息片刻就能恢複,先別說話,我這就帶你去醫治。”

    謝爭終于聽到了那個問題的答案,攏在衣袖內的手卻不由自主地攥緊,眼睜睜的看著薛鏡辭背著蕭尋離開。

    他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可心口處卻像是被火灼燒一般,怎麼也靜不下心。

    “少峰主!”

    江承意扶著陳昭出來,見到謝爭后神色頗為激動,追上來問道:“你怎麼會親自過來?”

    謝爭最后看了一眼蕭尋和薛鏡辭離開的背影,收回視線淡淡問道:“這次前往秘境的皆是我淩虛宗精銳弟子,我自然要親眼看看才能放心,你們傷勢如何?”

    江承意素來崇拜謝爭,聽了這話眼睛不由得亮起,搖頭道:“我不嚴重,只是陳師弟傷得重,需要趕緊醫治。”

    謝爭拍了拍江承意的肩膀,低聲道:“回去吧。”

    不遠處,薛鏡辭將背上的蕭尋放下來,瞥了他一眼說道:“既然醒了,那就自己走吧。”

    蕭尋緊閉的眼睛動了動,從薛鏡辭背上爬下來,小心去勾他的手臂,笑了笑說道:“師父不扶著我,我可沒力氣走。”

    薛鏡辭不說話,先前他被謝爭攔住時,蕭尋便醒了過來,只是才說了一句話就又昏迷過去。

    起初薛鏡辭很是緊張,走了幾步卻發現不對,意識到這一次蕭尋只是裝作昏迷的模樣。

    當著謝爭的面,薛鏡辭沒揭穿他,一直走到這里才點破。

    見他不語,蕭尋神色有些緊張,問道:“師父生氣了?”

    薛鏡辭搖頭,蕭尋能醒過來是好事,他的任務總算是可以繼續做下去了。

    蕭尋勾著薛鏡辭手臂的手輕輕晃了晃,輕聲道:“師父你聽我解釋,我只是看出你不想與謝爭說話,才裝作昏迷,好讓你有借口趕緊離開。”

    他都傷成那樣,謝爭若是還強留薛鏡辭下來,豈不是要耽誤他醫治的時機了。

    薛鏡辭終于弄清楚蕭尋的心思,一時有些好笑。

    見他笑了,蕭尋放下心,安慰道:“不過讓師父擔心這麼久,是我不好,您放心,我已經沒什麼大礙了。”

    薛鏡辭“嗯”了聲,兩人繼續朝醫修所在之地走去。

    走出一段距離,薛鏡辭忽然想起什麼,忍不住回頭看去。

    也不知道裴荒現在怎麼樣了。

    沒等他細想,薛鏡辭忽然察覺到自己的手臂被人死死攥住了。

    他扭過頭,就見蕭尋雙目緊閉,額頭滲出冷汗,唇邊溢出痛苦難耐的喘息。

    下一秒,蕭尋整個人脫力般倒下,薛鏡辭護著他的身體,兩人一起摔在地上。

    好在這里是沙漠,摔倒也不怎麼疼。

    薛鏡辭正要將懷中的蕭尋扶起來查看,就被尹心藥打斷。

    “薛師弟,讓我來看看吧。”

    尹心藥急匆匆地趕過來,蹲下身體用銀針探了探蕭尋的經脈。

    這一探,她神色大變,急聲道:“不好,他渾身上下的經脈都碎了,此時萬萬不能再移動!”

    聞言,薛鏡辭抱著蕭尋的手也緊了緊,再也不敢動彈。

    尹心藥從袖中取出一件荷葉樣式的法器,注入靈氣催動后,那法器驟然變大,輕柔地包裹住了薛鏡辭和蕭尋二人。

    荷葉的邊緣生出許多露珠,裹挾著濃厚的靈力朝兩人滾去,如甘霖天降,驅散了兩人體內的燥熱之氣。

    薛鏡辭心知這法器難得,看向尹心藥認真道謝。

    尹心藥擺擺手,催動著法器,將兩人轉移到了淩虛宗的飛舟之上。

    上了飛舟,尹心藥怕薛鏡辭擔心,簡單說了蕭尋的情況。

    “他的經脈上附著了太多的鬼氣,經脈生出裂痕,但不至于經脈盡斷,我爹一定能治好,我們要盡快回去才行。”

    薛鏡辭沒想到蕭尋傷得這麼重,此刻倒希望他真是裝的。

    不知過了多久,林恒、林肅和宋玨也登上了飛舟。

    薛鏡辭看向他們問道:“你們出來的晚,有沒有看見裴荒?”

    林肅點點頭到:“他已經出來了,只是受了點傷。”

    薛鏡辭心里松了口氣,看著有些悶悶不樂。

    見淩虛宗弟子皆已登上靈舟,謝爭當即驅動飛舟,迅速朝天門陣法飛去。

    薛鏡辭垂眸看向越來越遠的荒漠,眼中露出猶豫之色。

    然而飛舟已經迅速升空,蕭尋傷勢極重,連著他也動彈不得,便輕嘆了聲算了。

    小貓見他有些不開心,湊到他的手邊蹭了蹭。

    “你不高興?”

    薛鏡辭低頭看它,忍不住輕聲道:“我答應過裴荒,不會不辭而別,卻食言了。”

    系統晃晃腦袋安慰道:“阿蘇體質特殊,相當于半只腳踏進鬼門關,所以和我一樣,都沒有被卷入鬼珠幻境里,那小鬼更不需要擔心,他主意多的是,肯定沒事。”

    薛鏡辭心知裴荒本事不小,但答應過的事沒能做到……

    但蕭尋的性命要緊,也只能默默回頭看向重重云層,沒再說話。

    飛舟穿過天門陣法,很快就回到了宗門,所有弟子都被送去了藥峰。

    尹心藥的爹是藥峰峰主尹方,一身藥草香氣,看起來慈眉善目。

    見蕭尋傷得重,尹方便破例讓他留下來,泡在峰頂的藥泉里溫養經脈。

    蕭尋雖然一直昏迷不醒,但好在醫治及時,并無性命之危,只要等上些時日便能醒過來。

    在等待他蘇醒的這段日子里,薛鏡辭順利當上了外門長老,等掌門親自賜下長老令牌,便會昭告整個宗門。

    但他最在意的事情卻不是當外門長老,或是蕭尋什麼時候蘇醒,而是許忘何時會來淩虛宗。

    這天夜里,薛鏡辭坐在窗邊,握著桃花枝發呆。

    他的屋子里有許多桃花枝,不知許忘用了什麼手段,竟能令那桃花一直盛放如初,不知不覺就攢下了許多。

    如今薛鏡辭當上外門長老,宗門里給他分配了更寬敞的院子。

    他怕許忘找不到,便特意將這些桃花都擺到窗邊去。

    等到半夜時,窗戶外忽然傳來輕輕的敲擊聲。

    薛鏡辭連忙拉開了窗,喊道:“許忘。”

    許忘又遞來一枝桃花,笑著說道:“你這新屋子倒是不錯,這麼著急傳信給我,不會只是邀我來看你的新屋子吧?你這樣我會誤會你是看上我了。”

    他嘴上不正經,假裝認真的想了想:“換做別人我可不答應,不過你這張臉看著還是很順眼的,你拿些靈石賄賂我,說不定我就半推半就了,考慮一下?”

    薛鏡辭不理會他,將一封家書遞過去,淡淡開口:“我想你將這封信,交給此處歸的掌柜。”

    許忘奇怪:“就這一封信?你寫的?”

    薛鏡辭搖搖頭:“你只交給他,替我帶個話,向他討些好處來。”

    許忘收了信,隨口道:“他那麼窮,工錢都發不出來,哪來的好處。”

    薛鏡辭也只是隨口一說,此時他更關心另一件事情,一向清冷的臉上竟生出幾分異色。

    “之前送我琥珀的那個人,你還記不記得?”

    許忘點點頭,他對那少年印象頗深,畢竟小小年紀,就敢托人朝上界送東西,實在有趣。

    “記得,怎麼了?”

    薛鏡辭眼睛亮起來,道:“若是你能找到他,替我和他說……”

    許忘問他:“說什麼?”

    他說了一半,忽然說不下去,努力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

    要向裴荒解釋自己為何不告而別嗎?

    可他有什麼好特意解釋的?

    薛鏡辭心里覺得別扭,說出去好像自己有多在意這事一樣,可說不準人家根本就沒想那麼多。

    但他答應過不會不辭而別的。

    裴荒不會生氣吧?

    見他半天也不說話,許忘扭頭朝夜色里張望,催促道:“快說,你這地方巡邏的人多,我不能久待。”

    薛鏡辭擡起眼,想了許久,最后回了屋子里,取來一個小盒子。

    “你就替我把這個交給他,再問問他還能不能修好。”

    許忘輕輕掂了掂盒子,聽見里面傳來清脆的響聲,好奇問道:“這里面裝的是什麼?”

    薛鏡辭道:“琥珀。”

    “碎了?”

    許忘想到那枚封著牡丹的漂亮琥珀,忍不住打開盒子。

    這一看,他頓時吸了口氣道:“真是可惜了,壞成這樣,我看你就不必問他,除非有時光倒流之術,否則絕無可能修好。”

    薛鏡辭搶過盒子,重新扣上又遞過去,執拗地看著他:“你就拿去問問,說不定……”

    “萬一,他會有辦法呢。”

    許忘盯著他看,忽然意味深長的噢了一聲,不知為何,薛鏡辭竟覺得有些緊張。

    但最終許忘什麼都沒說,閃身躍入夜色中消失不見。

    冷風吹過院落里,恢複一片寧靜,樹葉被吹得嘩啦啦響。

    薛鏡辭只覺手指被風吹得冰涼,低頭看去,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揉碎了花朵,沾了滿手桃粉的花汁。

    第三十六章

    蕭尋再次醒來, 已經是一個月之后了。

    燥熱的風吹開雕花窗,卷著陽光與荷葉的清香,透過床帳落到蕭尋的臉上。

    蕭尋睜開眼睛,入目之處是一間陳設古樸的臥室。

    這屋子極寬敞, 正面靠窗的地方擺放了桌椅茶幾, 右側是一扇屏風, 繞過去后有一道木板橋,連接著中心處的水榭。

    左邊則用月洞門隔出一間書房,里面放滿了書架, 架上除堆放玉簡外,還放了許多嶄新的陣盤、法器。

    除此之外,并無華麗的裝飾,只在書房的蒲團邊擺了個小小的石盆。

    石盆上插著一截青竹, 清泉自頂部缺口處流下, 發出淙淙清響。

    水滿則被青竹底部的陣法抽走,又自頂部重新淌下。

    這水聲給屋子添了一抹生機,也叫人浮躁的心跟著平靜下來。

    眼前的景象太過熟悉,以至于蕭尋生出一種不真切的感覺。

    前世他剛被蕭家找回去, 沒過幾天安穩日子就被派去淩虛宗當臥底。

    他選了根基最淺的薛鏡辭做師父, 起初只是為了不惹人注意,后來再想起, 那段時間竟是他最為清凈心安的日子。

    那時候,他住的也是這間屋子。

    想來在他昏睡的之時, 薛鏡辭已經將信物上交宗門, 成功當上了外門長老, 這才分到了和前世一模一樣的屋子。

    蕭尋下了床榻,沿著屏風后的木橋去找薛鏡辭, 很快就在水榭后的庭院中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薛鏡辭正在庭院里種花。

    自打當上外門長老后,不少人送花和樹慶賀,薛鏡辭不喜歡將花拘在盆里,就將它們挨個挖出來,全部種到土里去。

    只是現在種了一半,卻全丟到地上擺著,想來是覺得累了。

    蕭尋輕笑了聲,搖搖頭過去將栽倒的樹苗扶起來,移到旁邊的土坑里。

    他又彎腰搬起一盆花,正要繼續干活,卻聽樹上傳來薛鏡辭的聲音。

    “日頭正足,你剛醒來,就先放著吧。”

    蕭尋愣了一瞬,他擡頭向樹上看,那結實粗壯的樹干上,正懶洋洋的躺著一人一貓。

    這畫面熟悉,蕭尋目不轉睛的盯著,過熱的光線似乎從他眼底刺到了心間,讓他眼眶都紅起來。

    上一世,師尊也總愛在樹上休憩。

    蕭尋常常在樹下練劍,稍有懈怠,那棗樹上就丟下個酸澀的果,砸到他腦袋上。

    那棗子不大,次次卻直擊痛點,起初蕭尋心中十分不耐,對于這個嚴苛的師尊,也沒有多少好感。

    可漸漸的他發現薛鏡辭是個非常純粹的人。

    在蕭尋練劍的時候,薛鏡辭從來不會離開,從清晨陪到傍晚,都靜靜的坐在那棵樹,認真的看著他。

    從那一刻起,蕭尋就在心里祈禱,這個人能一直這樣看著自己。

    如今一切從頭來過,他的師尊也果然仍然在這里。

    然而很快蕭尋卻又想到,上一世,師尊就喜歡呆在這個老棗樹上,然而此前一年里,他卻從未見過薛鏡辭會做爬樹這樣的事。

    蕭尋揚起來的唇角瞬間落下。

    他忽然想到了一個人。

    蕭尋擡頭問:“師父,怎麼想起到樹上去?”

    薛鏡辭仍舊瞇著眼,伸手輕輕柔柔的撫摸著小貓說:“以前總見裴荒在樹上,那時候就好奇,現在躺一躺,倒是真的很舒服。”

    他毫不避諱的說起這個名字,說罷竟還坐起身來,笑著說:“我要在這里架塊木板,應該躺起來會更舒服。”

    系統喵地一聲,表示贊同,伸手在樹干上磨了磨爪子。

    見蕭尋沉默不語,薛鏡辭上下打量著問:“身體還覺得哪里不舒服嗎?”

    蕭尋搖搖頭,盡力綻出個笑容道:“沒有,這些日子讓師父擔心了。”

    薛鏡辭見他面色仍有些蒼白,本想趕他回去休息,可轉念一想,他昏睡這麼久,也該出來曬曬太陽。

    便跳下樹,叫他坐在石桌前,泡了一壺藥茶。

    “尹峰主說,你大病初愈,要多喝些藥茶才好,雖然味道怪了點,但也不算難喝,嘗嘗看。”

    蕭尋心里的情緒散去,乖乖將杯中的茶喝光。

    也許師尊只是覺得好玩。

    畢竟現在陪著師尊的人仍是自己,以后也不會再給其他人接近的機會。

    正午的日頭過去,薛鏡辭又開始擺弄那些花草。

    只是空氣里還盈著熱氣,他面上很快起了一層薄汗。

    蕭尋上前幫他,問道:“如今師父已經是外門長老,按規矩來說,至多能配十二個侍從,怎麼師父還要親自做這些雜事?”

    薛鏡辭頭也不擡的回答道:“挑了兩個。”

    若非這分給他的屋子實在太大,薛鏡辭甚至連這兩個都不想要。

    蕭尋想起前世薛鏡辭身邊確實有過兩個侍從,便開口問道:“既然師父選了兩個侍從,他們如今在哪里?”

    薛鏡辭指了指另一側的木板橋,只見一個胖墩墩的弟子,正靠在廚房前的竹椅上睡覺,腳邊還散落了一地的瓜子殼。

    見蕭尋盯著那人看,薛鏡辭重點介紹道:“他叫罐子,是一個月前飛升上來的散修,做飯特別好吃。”

    蕭尋一聽這名字就覺得頭疼,只覺一切都和上一世的畫面重疊了起來。

    那名叫罐子的,是個胖食修,天生之才,卻是個嘴上沒把門的,平日里除了做飯就是睡覺罵人,脾氣大得很。

    偏偏薛鏡辭愛吃,對那胖子百依百順,蕭尋剛來的時候,沒少被那胖子挑刺。

    那胖子本名上官遙,據說世代都是宮中御廚,自小順風順水,是蕭尋最厭惡的一類人。

    因他天生命格有異,注定無法過上那樣平順的生活,唯有熬盡了苦頭,才有一線生機。

    蕭尋忍下不耐,面上做出好奇之色,明知故問地問道:“他是如何飛升上來的?”

    薛鏡辭想了想,說道:“說是外面下雨,他把鍋扣在頭上遮擋,迷迷糊糊就睡了一覺,再醒來時,鍋被雷劫劈碎了,就莫名飛升了。”

    本是已經知曉的事,可再聽一遍,蕭尋心中還是不平。

    這人命格應當貴不可言,才能如此輕松渡過雷劫,老天就是如此不公,那麼多人苦苦追尋的,卻是有些人唾手可得的東西。

    蕭尋心里冷笑一聲,看向薛鏡辭問道:“上界擅長廚藝的人極為稀少,師父是如何說動他來當侍從的?”

    薛鏡辭道:“我答應用最好的材質,替他打造一口新鍋,且他來這里除了做飯,別的事情都不用干。”

    談話間,一個面容陰郁的弟子走到罐子腳邊,將地上的瓜子皮盡數掃走。

    這人蕭尋倒是很有印象,名叫舒默,人如其名不愛說話,旁人問幾句話才答一個字。

    他來宗門已經十年了,卻不做任務,也不與旁人交流,每日只是安安靜靜在宗門內掃地。

    后來薛鏡辭墜崖,舒默也離開了宗門,再也沒有出現過。

    沒想到,這一次薛鏡辭還是將他留在了身邊。

    說罷,薛鏡辭看看天色道:“我要去萬事堂一趟,你先回屋休息,晚上一起嘗嘗罐子的手藝。”

    蕭尋點頭答應,只是視線仍舊落在那兩個侍從身上,不知在想些什麼。

    薛鏡辭這處新屋子建在山頂天池上,三面環山,一面建了石階可以下山。

    他走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就看到了萬事堂內的蔥郁古樹。

    正要上前叩門,卻被林恒攔住。

    林恒扯著薛鏡辭的衣袖走到僻靜處,小聲問道:“你真要去萬事堂?”

    見薛鏡辭點頭,林恒趕緊勸道:“你還是再想想,這地方事情多,他們忙不過來才讓你提前過去。我哥去了司刑堂,那邊說等他正式拿到長老令牌再去報道。”

    系統走累了,跳到薛鏡辭肩膀上。

    薛鏡辭習慣了,倒是沒理,聞言側頭看林恒問:“林肅是內門弟子,既拿到信物,不該直接晉升內門長老,為何會去司刑堂?”

    林恒心虛起來。

    但如今他與薛鏡辭相熟,便不愿編瞎話瞞他,小聲道:“我們倆是因為打架被罰出內門的,哪有那麼容易回去,要不是哥拿了令牌,又差點死在秘境里,四叔還不答應讓他做外門長老呢。”

    他口中的四叔,是林肅親爹林空照。

    這人正直嚴苛,是劍峰的峰主,宗門里人人畏懼,對親兒子也兇得很。

    內門弟子晉升比外門弟子要容易許多,若是資質出衆,只要修為境界夠了便自然升為內門長老,甚至不需要去兇險之地拿取信物。

    而若是被一峰之主看中,收為親傳弟子,便有機會成為少峰主,地位與長老相仿,待峰主壽元將近閉死關時,代為執掌一峰事務。

    因其地位特殊,各峰峰主很少會早早定下少峰主,更不會隨意將親生孩子定為少峰主。

    整個淩虛宗能被稱為少峰主的,也只有謝爭一人。

    而外門弟子晉升,則要難上許多。

    首先是要完成大量的宗門任務,獲取成為外門長老的機會。

    成為外門長老后,要從司刑堂、司禮堂、萬事堂任選其一,經過多年歷練當上堂主,最終才有機會轉為內門長老。

    可以說只要有機會,宗門內沒有哪個弟子不想去內門。

    雖說進入的條件極為苛刻,對年齡、資質都有很高要求,但也有便捷之法,那就是被某位峰主看中,收作親傳弟子。

    似林肅林恒這般,雖因壞了規矩被趕出內門,但只要林空照松口,將二人收作親傳弟子,便能輕松將他們召回內門。

    可見林空照此人,當真鐵面無私。

    見薛鏡辭轉開話題,林恒又勸說道:“我消息比你靈通些,你可知道,這萬事堂人員最少,要做的事卻多,里面的各位長老也性格特異古怪,尋常弟子不愛接近,去了少不得被折騰一番。”

    薛鏡辭搖搖頭:“但萬事堂可以自由調配時間,我不喜歡被管束。”

    林恒見他堅定,嘆了口氣不再勸說,轉身走了。

    薛鏡辭重新走回萬事堂門口,敲了幾下門都無人應答,便自己推門進去。

    進去之后,發現里面與之前截然不同,所有人都非常忙碌,腳下堆滿了玉簡和冊子。

    薛鏡辭站在原處,正猶豫從哪里下腳,就被人淩空砸來一個玉簡。

    他蹙眉握住玉簡,擡頭就見一個神情暴躁的女人正倚著門欄看他。

    那女子眉宇間透出三分英氣,右手指尖夾著桿碧玉煙槍,說話間云煙從唇齒悠然氤氳蔓開。

    “新來的?這里容不下閑人,后悔了現在走還來得及。”

    繚繞的煙霧散到院子里,卻不似尋常的煙那般嗆人,反倒有種別樣誘人的香氣。

    薛鏡辭動了動鼻子,他聽說過這種煙草,名叫燎靈,是能助人凝神的好東西,尋常人家一生都見不得一次,上界所用之人也少而又少。

    一來是因為這燎靈草可遇不可求,十分昂貴,二來就是因為這煙草極其霸道,不是尋常人能消受的。

    眼前之人卻當做普通的煙來抽,絲毫不受影響,也沒有靈海翻騰的跡象。

    想必便是傳說中的萬長老,萬玉嬈。

    薛鏡辭說道:“我是來報道的。”

    萬玉嬈又抽了一口煙,定睛看了他一會,忽然千嬌百媚的笑起來。

    “長得倒是不錯,進來吧。”

    第三十七章

    萬玉嬈說罷側了側身, 薛鏡辭便跟著走進去,路上攤開玉簡查看,發現衆人正在忙活的竟是不久后的拜師大典。

    她的身子軟得像是條蛇,沒骨頭似得往竹椅上靠, 將那珍貴的碧玉煙槍隨意地丟到桌上說道:“藥峰的田中又生了蟲害, 人都被喊走了, 老娘剛熬了幾天幾夜,沒功夫搭理你。”

    薛鏡辭正想自己查看籍冊,就聽萬玉嬈破口大罵。

    “媽的, 這些內門弟子除了修煉,其他什麼事都不干!”

    她說話難聽,其他人早就習以為常,竟無人理會, 甚至心里也是這麼想的, 只恨自己沒長出這麼一張利落的嘴。

    萬玉嬈罵了一會兒,終于從椅子上爬起來,見薛鏡辭還留在原地,丟給他一張除蟲方子, 讓他自己照著玉簡去處理此事。

    說罷, 也不管薛鏡辭會不會做,轉身就走了。

    萬事堂是整個宗門的錢袋子, 日常的需求以及各峰的花銷都要算的清清楚楚,便是一瓶驅蟲藥, 也要核實確認清楚, 事情實在繁雜。

    薛鏡辭剛過去, 就忙活了大半日,直到日落時分才重新回到自己的院子。

    遠遠的, 他就看到林恒縮在水榭一角的欄桿邊上,正在咬米糕吃。

    米糕的碎屑掉落到荷花池子里,瞬間引得魚兒瘋動,呼群而來搶食。

    見到薛鏡辭,林恒露出心虛神情。

    薛鏡辭見他聲色古怪,走過去問道:“怎麼了?”

    林恒支支吾吾,視線落到不遠處的舒默身上,露出一個尷尬的假笑。

    罐子正在一旁剁肉,見狀菜刀朝案板上重重一拍:“這還看不出來,他倆有仇唄。”

    林恒露出驚悚神色,看著他問:“他和你說的?”

    罐子翻白眼:“還用他說,瞎子都看出來了。”

    林恒聽到不是舒默講的,松了口氣,拼命朝罐子使眼色:“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你別再提,說不定他已經忘了……”

    “沒忘。”

    一道陰沉聲音驟然響起,舒默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到林恒身后,用掃帚掃去地上的糕點碎屑,木頭似得碎碎念。

    “天門九百八十一年,七月十五日,卯時,劍峰弟子林恒派五十七人,將山上落葉盡數傾倒于石階上,命我重新掃過,還用石塊砸我。”

    明明他語氣平淡無波,林恒卻覺得發憷。

    這世上居然有人記仇竟然能記到準確時辰的!

    他小聲辯解道:“我、我只是告訴他們扔落葉,沒說拿石頭砸你,那是他們自己做的!”

    “哦。”

    舒默眼皮也沒掀,輕飄飄地繞開林恒,精準抓住了地上的系統,面無表情說:“髒了。”

    說罷他抓起還沒回神的小貓咪,就要去池邊沖洗。

    系統玩了一天,滾了滿身的泥,此刻得知要洗澡,瘋狂地向薛鏡辭喵喵求救。

    薛鏡辭低頭看了看自己潔白如云的衣袖,想了想沒有動,眼睜睜看著舒默將小貓咪拎走了。

    想著系統那一身的土,的確有點髒。

    林恒盯著那被緊緊束縛,沉入水中的小貓,感覺自己也被扼住了咽喉。

    他看向薛鏡辭,心虛地說道:“我就是見他跟塊石頭一樣,想逗逗他,不是故意欺負……”

    薛鏡辭打斷他:“這話你該和舒默說。”

    林恒后悔起來,想起自己以前干的那些混賬事,捏著米糕小聲道:“可我覺得,他不會原諒我。”

    薛鏡辭有些奇怪地看著他:“你道歉是你的事情,他為何一定要原諒你?”

    林恒一時失語,想了想道:“可是他不原諒,我道歉又有什麼意義呢。”

    薛鏡辭想了想,說:“我怎麼知道。”

    蕭尋此時恰好過來,將手中的白紙遞給薛鏡辭道:“我將院子又檢查了一遍,這些是缺的東西,師父看看是否齊全。”

    說罷他看向林恒,笑瞇瞇問道:“今日我們還要將院子整理下,不如一起?”

    林恒拿著還沒吃完的糖糕,心中頓時后悔不已。

    但凡前面少說兩個字,這會兒他都吃完走人,不必干活了。

    只是見蕭尋緊盯著自己,實在不好意思白吃,認命地答應下來。

    雖是這般想著,林恒干活倒也不含糊。

    他在內門呆得時間長,打小就呼風喚雨,跟班一堆,自然很少干這種打掃庭院的雜活。

    林恒只好跟在薛鏡辭身后,見他做什麼便立即伸手搶著做。

    罐子早早去了廚房,只有舒默不緊不慢跟著蕭尋,去了另一側的院子。

    入夜之后勁風驟起,吹得荷葉刷啦啦地響。

    很快就下起瓢潑大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薛鏡辭看向林恒,示意他跟自己回中心水榭休息。

    林恒累得快要癱倒,心說日后再也不來了,可嗅到食物的香氣,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那菜式十分精致,甚至比他在下界南州那里見到的更加美味。

    最有意思的要數那道蓮蓬豆腐,豆腐與肉泥壓制成蓮蓬形狀,表面均勻灑了七顆青豆,與水榭外的荷花池輝映成趣。

    林恒望向罐子,感慨道:“你在下界一定是了不得的大廚。”

    罐子笑了笑,拍著胸脯吹起來:“那是,我家可是世代御廚,皇家幾代人,管他什麼公主皇子,見了我家爺爺也要禮讓三分的。”

    林恒眼睛亮起來:“原來你這麼厲害!”

    越說林恒就越覺得餓,正要偷偷動筷子,卻看薛鏡辭也沒動,便收回手規規矩矩坐好,過了片刻就見舒默獨自回來。

    他問道:“蕭尋怎麼沒和你一起。”

    舒默看了他一眼,說道:“有事。”

    林恒搖了搖頭:“什麼事比吃飯重要,走,我跟你一起去找他。”

    舒默搖頭:“不去。”

    薛鏡辭看了眼天色,站起來道:“我和你一起。”

    兩人沿著木板橋,走到一處屋子的后方,終于見到了蕭尋。

    他正忙著揮劍砍木頭,很快就在原地搭起一座木頭亭子,將花草護在下面。

    這雨下得大,那些花草薛鏡辭才種下不久,根基不穩很容易被雨水沖毀。

    林恒跟著薛鏡辭走了一下午,早已無師自通了眼里有活的本領,趕緊也抽劍過去幫忙。

    誰知沒走出幾步,就聽見轟隆巨響。

    蕭尋頭頂處的山石被雨水沖刷,好幾處土塊都驟然塌陷下來。

    不過瞬息之間,一塊巨石就砸到他肩膀上。

    雖說他及時運起靈氣護體,可久病初愈,動作還是慢了一剎,手臂被嶙峋的石塊砸得生疼。

    薛鏡辭躍至他身邊,劍光一閃就將所有滾落的巨石劈成碎塊。

    他掀開蕭尋衣袖,見他手臂紅腫,忍不住皺起眉頭。

    林恒反應慢了些,此刻才追上來,他實在想不到宗門內還會發生這種事情。

    上界多山,所有山體的外圍都設有陣法,除非是陣石靈氣消耗殆盡才會出現這種事情,竟就叫蕭尋撞上了。

    這人未免也太倒霉了。

    薛鏡辭白皙修長的手指握住蕭尋的胳膊。

    他的手指極冰涼,觸碰間冷玉一樣的觸感,透過指腹襲向蕭尋的大腦。

    蕭尋緊緊盯著薛鏡辭,卻見他朝自己紅腫處用力一按。

    劇痛襲來,蕭尋猝不及防,險些喊出聲來。

    薛鏡辭卻禁錮著不讓他動,冰冷的手指迅速揉捏了幾下,淡淡道:“沒傷到骨頭。”

    按說薛鏡辭應該放心,可他細細想來,似乎從兩人相識之初,蕭尋就小傷不斷,大傷常有,實在讓他有些擔憂。

    他的任務是收弟子,指點弟子修煉,若是蕭尋總這樣受傷,難免會損害根基。

    兩人挨得近,蕭尋自然將薛鏡辭臉上的擔憂神色盡收眼底。

    見薛鏡辭是真的擔心他,他心里反而有些悶悶的,溫聲哄他道:“放心,只是一點小傷,不算什麼,我都習慣了。”

    說完,他見薛鏡辭仍舊蹙眉不語,便又開玩笑道:“我以前還要更倒霉些。好好坐在船上,誰知船忽然漏了個大窟窿,害我撲通一聲掉到水里去。”

    蕭尋拍拍薛鏡辭的手臂站起身來,幾人回了餐桌前,終于吃上了飯。

    林恒好奇問:“你說掉進水里,是真的?”

    蕭尋見薛鏡辭仍蹙眉,故意順著說起俏皮話,逗他開心。

    “當然是真的,還有一次出去采藥,別人都沒事,就我被馬蜂追著跑了幾里地,最后跳到水里,又被什麼東西給扎了屁股。”

    “結果拎出來一看,才發現是根木頭,不知道哪家缺了德,往河里丟破爛了的窗框。”

    罐子聽他這般說,心想原來真有人倒霉了喝水都塞牙,哈哈大笑道:“都說苦盡甘來,你這樣的人日后必有后福。”

    蕭尋點點頭,許久才輕聲道:“不說以后,現在就很好。”

    他說完擡眼去看薛鏡辭,卻見薛鏡辭正看著自己,似是陷入沉思,并沒有將他的話聽入耳中,只以為他還不高興,安慰地替他夾了菜到碗中。

    卻不知此時此刻,薛鏡辭眼中的世界與旁人截然不同。

    整個世界變成灰白色,所有的色彩都消失殆盡。

    唯有蕭尋身上,竟附著一黑一紅兩道霧氣,交織廝殺在一起,難舍難分。

    第三十八章

    細密的雨絲如同給天地籠了層輕紗, 蜻蜓掠過水面,點出一道漣漪。

    如今的院子漂亮又堅固,在房間內也聽不到雨聲,不像之間的破屋子, 風吹得大一點都要擔心房頂會被吹跑。

    然而薛鏡辭用過晚膳后, 就有些悶悶不樂。

    實則在其他人眼中, 薛鏡辭一直都是這幅冷淡樣子,只是系統太過熟悉他,很快就察覺了。

    見他一直沉思不語, 小貓咪湊到他腳邊,咬著他的衣擺喵喵叫道:“你先不要想了,先幫我吹干毛毛不好嗎?”

    他回過神,才發現系統渾身上下濕漉漉的, 身上的毛一綹一綹粘在一起, 再也不複往日里蓬松柔軟的模樣。

    有些丑。

    薛鏡辭這才想起,舒默將系統丟進水池里涮了幾圈的事,伸手撈起小貓,拎起兩只爪子, 抖了幾下, 本來濕漉漉的小貓很快就被抖干了。

    沒等系統抗議這種烘干方式,就又被抱起來, 使勁揉了揉軟乎乎的肚皮。

    “你這樣很不尊重我!”

    薛鏡辭湊過去,聞到它身上香香的, 終于笑了笑:“很尊重你, 這樣才漂亮。”

    這樣仔細看, 薛鏡辭才發現,貓咪似乎長大了點。

    他身上的雜色消失替換成乳白, 只背上還有些金色,剛剛烘干的毛蓬松,眉心竟然隱隱生出三道紅痕,像是花鈿一樣。

    他知道這是力量積攢的象征,點了點小貓眉心夸他:“很可愛。”

    聽到薛鏡辭罕見的夸自己,系統那點惱怒立刻煙消云散,跳到鏡子前扭來扭去,臭美的很。

    只是很快又想起正事,一屁股坐在鏡子前,輕聲問道:“蕭尋身上的命格有問題?”

    薛鏡辭解釋道:“命格虛無縹緲,難以窺見,我方才不過是從他身體上看到了兩股氣。”

    小貓又問道:“氣代表著什麼?”

    薛鏡辭想了想,開口說:“你知道我以前生活的地方吧。”

    小貓點點頭:“有什麼問題嗎?”

    薛鏡辭坐下來,用手指點了點小貓腦袋:“我們和這個世界的人類不一樣,大家都是靠吞噬其他生命體獲得力量,在捕獵時會通過對方身上的氣息,來判定好不好吃。”

    “那些氣息紅彤彤的,就是最上佳的食物,反之色越渾濁,就越難吃。”

    說到這里,薛鏡辭蹙了蹙眉:“但蕭尋體內卻有兩股氣,一黑一紅纏在一起,我也是第一次見到。”

    小貓聽了這話,頓時緊張地喵喵叫:“宿主,你又餓啦?在這個世界可不能隨便吞噬別人。”

    薛鏡辭定定看它,翻出一顆莓果放到它嘴邊:“以前吃那些只是為了生存,比起人,這些才是好吃的東西。”

    小貓咬了滿嘴的紅,滿足地舔舔舌頭:“不想吃就好!”

    薛鏡辭睜大眼睛,趕緊用手帕替它擦了擦。

    然而那莓果的顏色很難擦掉,剛剛洗干凈的小貓,就像是涂了女子愛用的口脂一樣,變得滑稽可笑。

    他忍下笑意,怕系統會生氣,扭過頭繼續說:“但我要想個辦法,將蕭尋體內的黑色的濁氣分離掉,只留下紅色氣息,如此一來他的氣運就會轉變,才不會影響我做任務。”

    若是蕭尋一直如此倒霉,日后修煉也會遇到許多困難,難以順利突破境界,完成最終的師徒任務。

    小貓歪著腦袋,看看薛鏡辭又看看蕭尋,意味深長的開口:“你心軟了。”

    薛鏡辭沒應聲。

    系統說的沒錯,方才他嘴上只是說為了不影響任務,實則是對蕭尋動了幾分惻隱之心。

    蕭尋是苦命之人,他過往艱難,身世坎坷,好不容易熬到了如今,日子開始好了起來,薛鏡辭也不想他因為這些虛無之事,再生劫難。

    系統認真的看著他,髒兮兮的貓臉上,竟然顯出平日見不著的正經。

    “人的命運是無法干預的,你是外來者,貿然行動會很危險。”

    薛鏡辭揉揉貓咪的耳朵,說道:“如果遇到我也是他的命運呢。”

    小貓欲言又止,最后還是沒有開口。

    它不能過多干預宿主的決定,只能從旁輔助,最后做決定的只能是宿主自己。

    薛鏡辭見它不說話,就當作同意了,將臉貼在他柔軟的背上蹭了蹭。

    “直到現在,我也會感激阿婆當年帶我回去,即便我是個怪物。”

    系統擡起爪子,拍了拍薛鏡辭的眉心:“你決定就好,放心,不管怎麼樣,我都會跟著你的。”

    薛鏡辭趴在桌上,安心的閉上眼。

    第二天一早,林恒雖然嘴上說著辛苦,卻還是貪嘴想來蹭飯,天沒大亮就抱著食材,去和罐子聊天。

    罐子倒是喜歡他性格,特意給他做了些糕點準備著。

    林恒一邊吃著東西,喜上眉梢,一邊又偷偷打量舒默,每每見人看過來,就迅速放下東西,繼續干活。

    薛鏡辭坐在樹上,巨大的棗樹上架好了木板,變得更加舒適。

    見林恒躲著舒默走,丟了片葉子過去。

    林恒只覺得脖子癢癢的,察覺薛鏡辭竟在捉弄他,瞪大了眼睛往上看:“你怎麼也爬樹了?”

    薛鏡辭沒理他這話,好奇問:“你就這麼怕舒默。”

    林恒立刻硬著頭皮嚷嚷:“誰怕他?我怎麼可能怕?”

    系統碎碎念的吐槽:“這還不是怕?要不是看到他的臉,我還以為院子里進了賊。”

    薛鏡辭側頭看它,心說罐子才來了幾天,小貓咪說起話來,竟然也有點像他了,可見這人影響力巨大。

    薛鏡辭這樣想著,可能是心有靈犀,系統竟然也提起罐子道:“宿主你這可算是挖到寶了,罐子做飯這麼好吃,林恒這小少爺都被哄住了,以后說不定還會吸引很多人過來蹭飯,到時候不用花錢就能白得幾個干活的侍從。”

    系統曬好了肚皮,翻了個面趴在木板上:“咱們這里真是越來越熱鬧了,宿主,你不覺得吵嗎?”

    薛鏡辭遠遠看著林恒抱起碗碟跟在罐子身后去,搖了搖頭。

    “不吵,我很喜歡。”

    蕭尋見舒默要掃走地上的糕點碎屑,忙伸手阻止,彎腰拾掇起來,撒入荷花池。

    薛鏡辭見他出現,跳到樹下走去,從懷中取出蕭尋昨日給他的字條,開口道:“不夠。”

    蕭尋愣了愣,他自幼在勾欄瓦舍里討生活,最會察言觀色,總能將事情辦得穩妥。

    薛鏡辭慣用之物,他都寫上了,就連不甚熟悉的罐子與舒默,也細細問過一遍。

    應該不會還有缺漏才對。

    他一時想不出來,緊接著開始懊惱,若是能再想細些就好了。

    薛鏡辭見他不說話,偏頭看著他說:“你自己也要添置一些東西。”

    這不過是句輕飄飄的問話,卻令蕭尋的心莫名一亂。

    他笑了笑,認真說道:“師父房中那套筆洗我就很喜歡,不如送我?”

    薛鏡辭點點頭:“喜歡就拿去吧。”

    入夜之后,綿綿密密的小雨仍未停歇,整個院子都透出一股清新之氣。

    薛鏡辭回了屋,下意識在桌案上點起一根蠟燭,才想起已經離開那秘境一月有余了。

    小貓湊到薛鏡辭身邊,忍不住喵喵叫著,讓他再和自己說說秘境里的有趣之事。

    薛鏡辭也不知道什麼算有趣,腦中不由自主浮現出裴荒的身影,便又說起他變成狐貍,朝自己賣弄尾巴的事情來。

    也許是他長大得太快,薛鏡辭總還是記得他小時候,忍不住逗弄他,看他露出幾分孩子氣。

    系統得知它不在的時候,裴荒竟然變成狐貍搶占了自己的位置,心里有些不滿,卻也覺得這種情況罕見,忍不住問:“宿主,你有沒有發現,最近你經常會提起那個小鬼?”

    薛鏡辭被他問的一愣,這才意識到,他最近確實時常想起裴荒。

    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事。

    往常他除了收弟子,吃東西,對別的人和事都不太上心。

    只是這一次,他答應了裴荒卻沒做到,心中總是不由自主生出幾分惦記。

    小貓咪眼睛亮起來,尾巴繞到他手腕上撒嬌:“你不說話,就是默認了,宿主,你是不是想他了?”

    薛鏡辭推開它的毛腦袋,熄滅了燭火,翻身上了床。

    “睡覺。”

    系統甩甩尾巴,一副了然于心的樣子,想湊到他被窩里。

    也不知薛鏡辭哪里不順心,卻將它一把推了出去,氣得小貓在他枕頭邊跳了又跳。

    第二日清早,他早早起身去萬事堂,本以為罐子還在睡,誰知道他早早生了爐火,給他做了碗綠豆棋子面。

    做好后,他將碗擱到薛鏡辭面前,打了個哈欠。

    薛鏡辭覺得疑惑:“為什麼起這麼早。”

    罐子擺擺手道:“睡覺重要,一日三餐更重要,我昨夜就想好了,中午吃五柳魚,晚上包餃子。”

    說罷,他又歪到竹椅上睡覺。

    薛鏡辭對今日的食譜頗為滿意,吃完面就朝萬事堂走去,在門口又撞見了先前那個拿煙槍的女人。

    今日萬玉嬈穿了件嶄新的紫紗裙,整個人端莊溫柔,看到他時立即笑臉相迎,十分和氣。

    系統縮在薛鏡辭肩膀上,驚悚問道:“她不會是鬼上身了吧,怎麼和前幾日完全不同?”

    薛鏡辭也有些奇怪,等進了萬事堂才發現里面安靜極了,幾乎沒幾個人影。

    “他們都回去休息了。”見薛鏡辭疑惑,萬玉嬈主動解釋道:“我們萬事堂雖然忙,但閑下來就毫無拘束,來去隨意。”

    說著,她又給薛鏡辭介紹起萬事堂長老每日要做的事情。

    那些事極為繁雜,小到弟子服的更換,大到宗門慶典的預算,可謂是事無巨細。

    “不過,你入了我們萬事堂,日后在宗門內就不必怕誰,便是宗主吃口飯,也要管我們要錢。”

    萬玉嬈說得狂妄,竟然連宗主也不避諱,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遞給他一本名冊:“只是過不久后,便是十年一度的拜師大典,算你命苦,剛來就有的忙了。”

    薛鏡辭點頭,接過那弟子名冊,發現里面的內容十分詳盡,甚至還有每個人的生辰八字。

    他這才想起來,自己剛入宗門時也上報過,似乎是用來制作命燈的。

    翻到中間,薛鏡辭忽然看到了蕭尋的名字,才知道他的生辰竟然就在今日。

    薛鏡辭心里有些異樣,飛快看完了弟子名冊,做完事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蕭尋如今尚未正式拜師,還要去論道臺上課,所以并不在院子里 。

    薛鏡辭找到罐子,問他餃子有沒有包好。

    罐子以為他餓了,隨手摸出一把果仁遞過去,問道:“皮都還沒搟好,早著呢。這萬事堂的活當真如此幸苦?一上午就把你餓成這樣。”

    薛鏡辭搖搖頭,似乎有話想說。

    罐子問他:“有心事?”

    薛鏡辭看他一眼,問道:“你知道不知道,給人過生辰要準備什麼?”

    第三十九章

    薛鏡辭以前從未替人過生辰。

    那時候謝爭還為死去的父母戴孝, 所以從不過節慶之日,他自然也無從知曉,這種日子要怎麼慶賀。

    罐子聽他說完,想了想, 忽然從懷中掏出一枚靈石。

    “那就將這靈石包入餃子里。”

    薛鏡辭捏起靈石, 問道:“為何?”

    罐子說起蕭尋昨日被山石砸傷的事情, 又說他自幼過得苦,從來與好運無緣。

    “下界過年時,吃餃子要放銅錢。若是誰吃到了, 那麼一年都會好運連連。”

    薛鏡辭瞬間懂了他的意思,罐子卻將靈石又揣進了口袋里,伸手管他討要。

    “靈石我可不出,你自己拿。”

    薛鏡辭聞言, 立刻換了一塊更為純凈的靈石, 放到他手心。

    罐子夸張的瞪起眼睛:“乖乖,這可是特品靈石,你對你那徒弟還真好,不然我也拜你當師父?”

    薛鏡辭被他逗笑, 總算明白系統怎麼會被這人教壞。

    等餃子蒸熟了, 院子外邊傳來腳步聲,還有嘰嘰咕咕的叫聲。

    林恒進了院子, 有心向舒默示好,便拎著裝了小雞的竹簍去找舒默, 讓他和自己一起做一個籬笆。

    舒默動作麻利, 很快在庭院空地上豎起籬笆。

    林恒將小雞崽子倒下去, 又摸出一把谷米喂它們。

    嫩黃的小雞仔嘰嘰叫著圍攏過去,其中一只被撞得跌倒, 四仰八叉地癱在地上。

    舒默蹲下身,將這只小雞仔抱起來,揉了揉它暈乎乎的腦袋,又用另一只手抓了米單獨喂它。

    罐子吐出瓜子皮,感嘆道:“怪不得大家都想來上界,不說是人住久了好看,連只雞都水靈靈的,比下界的漂亮多了,就是小了點,這些都不夠炒一盤的。”

    舒默開口說:“可以養段時間。”

    林恒偷偷覷舒默,感覺這人似乎也沒那麼陰郁可怕,便主動搭話道:“你倒是挺喜歡小動物,以前養過?”

    舒默道:“我養過一只鴿子。”

    林恒眼睛亮起,心說這不是讓他找到話題了嗎,趕緊接話道:“去哪了?”

    舒默放下小雞:“被人打死了。”

    林恒尷尬,一時不知該說什麼,許久才道:“那你一定很傷心吧?”

    “是很傷心。”

    林恒正想著要不要安慰幾句,就見舒默站起身道:“不過燉出來的湯很香。”

    “你,你怎麼把它吃了!那不是你的寵物?”

    舒默低頭看林恒:“不然呢?死都死了。”

    他伸手扶了扶籬笆,看著林恒道:“真的很好吃。”

    他轉身離開,林恒還傻愣愣的留在原地沒動。

    直到遠處傳來飯菜香,他才挪了挪腳步,走到中心水榭。

    看到熱氣騰騰的餃子,林恒瞬間又高興起來,夾起一只就塞到嘴里,甚至忘了去沾醬料。

    才吃完一只,他又伸手去夾,被里面流出的湯汁燙得直吸氣。

    見他吃得快,薛鏡辭神色變了變。

    下午他就與罐子商議好,故意將藏了靈石的餃子放到蕭尋面前,這樣他一定能吃到。

    誰知道林恒餓死鬼投胎,吃得這麼快,很快就把自己面前的吃完了,伸手朝旁邊夾去。

    他倒是真的運氣好,這一筷子落下,便直直沖著那藏著靈石的餃子。

    薛鏡辭趕緊伸出筷子,搶先一步夾走。

    蕭尋難得見薛鏡辭這般急切,心里悄悄記下他愛吃這種餡料。

    等他回過神,就發現自己面前的碗里,多了只白胖圓滾的餃子。

    蕭尋一時愣住,反應過來朝薛鏡辭看去,就見他眼神清亮地盯著自己,似乎在等著自己吃下去。

    他垂下頭,夾起餃子,咬了一口就發現不對勁。

    里面藏了什麼東西。

    林恒一眼看到那靈氣逼人的石頭,脫口而出道:“哇,靈石!”

    罐子解釋道:“餃子里藏東西,這是我們下界的習俗,一鍋餃子,只有這獨一無二的一個,吃到的人必定福氣滿滿。”

    林恒這次去下界歷練,也聽說過這個習俗,雖覺得有趣,但也有些疑惑,問道:“可是,那不是過年才會有的習俗嗎,今日又不是什麼特殊日子?”

    薛鏡辭看向蕭尋,笑了笑:“是蕭尋的生辰。”

    碗里熱氣蒸騰,蕭尋眼眶紅了,不敢擡頭,只是緊緊攥著筷子。

    “生辰快樂。”

    薛鏡辭輕聲道:“快吃吧,吃了這餃子,今后一定會有好運。”

    蕭尋深吸一口氣,將餃子整個塞入口中。

    鹹香的味道在唇齒間蔓延,他另一只手攥緊了靈石,用指尖小心的摩挲,一時間有些恍惚。

    前世他入門晚,薛鏡辭對他總是冷冰冰的,兩人之間從沒有過這樣溫情的時候。

    但這一次不同了,薛鏡辭會記得他的生辰,親手夾給他藏了好運的餃子。

    林恒乍然得知今日是蕭尋生辰,趕緊打開儲物袋翻找起來,拿出好幾個精巧的小玩意放到蕭尋面前。

    罐子抱來一壇酒,給衆人挨個倒上,所有人都站起來碰杯。

    杯盞相擊,發出叮當脆響,不知不覺衆人都帶上了三分酒意。

    月朗氣清,微風拂面,一盞盞河燈順水而來,燭光在池水中明明滅滅。

    蕭尋放下酒杯,偏頭去看薛鏡辭,只覺得一切好似夢境,他有師父在身邊。

    還有一些,不太重要的朋友。

    他的心口重重跳了起來,小心翼翼靠近薛鏡辭,啞聲道:“師父,我頭疼。”

    薛鏡辭聽他聲音含糊,帶著酒醉的鼻音,趕緊扶住他。

    想起他病剛好,不宜飲酒,薛鏡辭與其他人打了個招呼,就扶著蕭尋回屋睡覺。

    回到屋子里,薛鏡辭替他蓋上被子,正要走,手腕卻被緊緊攥住了。

    “師父,我……”

    薛鏡辭沒抽手,任憑蕭尋抓著,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屋外林恒和罐子還在吵鬧,混雜著鳥類喳喳的叫聲,一片熱鬧喧囂,讓人仿佛又看到了下界的煙火氣。

    連帶著薛鏡辭,那清冷如月的臉上也沾染了些許煙火,眼神又亮,又溫暖。

    蕭尋的心莫名軟了軟,許多從未與旁人說起的話,就這麼脫口而出。

    “我其實一直知道自己運氣不好,小時候我想吃個肉包,卻吃不上,但別人咬一口就直接丟掉。人與人的命,從出生就不同……”

    蕭尋說著,聲音輕了下去,試探著靠在薛鏡辭的手臂上。

    薛鏡辭見他微合著眼,似是醉了,沒有推開他,晃了晃他肩膀,開口道:“今日你生辰,我身為師父,合該送你一份生辰禮。”

    蕭尋笑起來:“師尊想送我什麼?”

    薛鏡辭沒有回答,蕭尋就這樣靠在他肩上睡了過去,恍惚中察覺有人扶著自己的肩膀躺回床榻,輕輕蓋上了被子。

    一縷發絲撩到他臉上,他熟悉這味道,很想伸手將靠近的人攏到懷里,最后卻沒有動。

    他就真的這樣睡了過去,夢中前世如昨,師尊仍在那棵棗樹上,看他在樹下練劍。

    “師尊……”

    蕭尋輕聲呢喃,卻不見夢中之人做出回應。

    他正想要擡頭看,卻發覺心口傳來陣陣刺痛,幾乎要將他的魂魄一分為二。

    蕭尋的身體顫抖起來,周遭的景象也開始變幻,強烈的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他以袖掩面,卻聽耳畔傳來一聲沉悶的木魚聲響。

    “施主,許久不見了。”

    蕭尋回過神,發覺自己回到熟悉的佛堂里。

    那年輕的和尚站在自己面前,身上的袈裟刺眼,那光似乎就是從這人身上傳來的。

    檀香繚繞在佛堂內,八千尊佛被刻在墻壁上,環繞在圓頂凝視著下方,肅穆威嚴。

    “施主可還記得這枚金印?”

    和尚緩緩開口,蕭尋低下頭看,金色的佛印正烙鐵般浮在他胸膛上。

    蕭尋心底隱隱生出不好的預感。

    和尚接著說道:“貧僧曾為施主烙下金印,此印護體,施主命格非同尋常,幼時孤苦,若活至后日,必有大成。只是這般恪異的命格,也易引來覬覦,若是有人妄動,這枚金印會提醒你。”

    蕭尋沒有回答,只覺全身的骨血都冷下去。

    那白光又刺入眼底,將他帶回現世。

    心口刺著尖銳的灼痛,是那金印正試圖喚醒他,蕭尋卻沒有睜眼。

    只因如今在他面前的人,是薛鏡辭。

    蕭尋一動不動,心中想著薛鏡辭會不會對他于心不忍。也許這人是一時迷了心,只要他收手,自己就當做一切都未曾發生過。

    屋內的燈芯緩緩燃燒,發出噼啪的聲響,最后落下長條的灰燼。

    蕭尋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從自己身體內抽離,連骨縫都疼得厲害,然而心髒像是四分五裂,比身體還要疼上百倍。

    不知過去多久,他感受到薛鏡辭緩緩站起身,替自己掖好被子,接著吹滅燭火推門離去。

    冰涼的夜風順著門縫吹來,蕭尋重新睜開眼睛。

    他僵硬地側過頭,就見薛鏡辭頎長的身影在月光中越走越遠,白色的衣角被風吹得飄飄搖搖。

    蕭尋藏在被子之下的手不自覺地攥緊,幾乎要將床榻抓出個洞來,盯著那道身影呢喃道:“師尊……難道這就是你送我的禮物嗎?”

    “上一世你收我為徒,也只是為了我的命格嗎?”

    蕭尋合上眼,遮住了眼底泛起的陰郁和瘋狂,心中卻有個聲音在瘋狂的叫囂。

    謝爭那樣對你,你還能為他去死,而我用盡全力,也得不到你的半點真心。

    屋內回蕩起他粗重的喘息聲,過往種種美好的回憶,皆如牽制傀儡的絲線,死死扼住他的脖頸。

    蕭尋深吸一口氣,驀地清醒過來,頭一遭覺得自己如此的可笑。

    第四十章

    寒風卷起殘雨, 唰唰地打在石階上。

    小院褪去了先前衆人圍桌吃飯時的喧囂,顯得格外寂靜。

    薛鏡辭方才用了系統道具,強行抽走蕭尋命格中不好的部分,此刻步履沉沉, 顯然已是疲乏至極。

    小貓安靜地窩在他肩膀上, 有些心疼地開口道:“宿主, 這十年你好不容易才攢了這麼多積分,如今全用在蕭尋身上……你這是在賭!”

    薛鏡辭搖頭,淡淡開口道:“那種東西, 沒了再攢就是。”

    見小貓仍舊懨懨的,薛鏡辭安慰道:“等拜師大典以后,我們任務成功,會有更多積分。”

    系統想了想也對, 火葬場世界不就是如此, 付出越多,得到也越多。

    只是一旦賭輸,積分雖然還會回來,宿主卻免不了一場傷心了。

    系統沒再開口, 薛鏡辭也不再說話, 順著木板橋回到臥室,頭一沾枕頭就睡著了。

    這日之后, 薛鏡辭徹底忙了起來。

    萬事堂內不過才清凈了幾日,就又恢複了晝夜不休的狀態, 衆人都在為即將到來的拜師大典做準備。

    這一次的拜師大典, 各大宗門都將派出長老攜弟子前來觀禮, 屆時需要在淩虛宗住上三日。

    薛鏡辭被分派的任務,便是做好修繕宗門內屋舍的預算。

    外門屋舍雖多, 但好些都破舊不堪。如今一連下了幾日大雨,許多瓦片被雨沖壞,根本住不了人。

    薛鏡辭一一記下,走到一間僻靜的屋子附近時,恰好撞上幾個外門弟子。

    幾個弟子湊在一起,正巧在議論著他的事情。

    “你聽說了嗎,薛鏡辭真當上外門長老了,還去了萬事堂,果然怪人都是一窩的。”

    聽了這話,另一個弟子附和道:“那他豈不是也能參加拜師大典,去收弟子?”

    提到拜師大典,幾個弟子都露出向往神情。

    這大典乃是淩虛宗內的盛會,衆弟子都可以去挑選心儀的師父,若是運氣好直接被某位峰主看中,便可一躍成為內門弟子。

    “不提他了,我倒是聽說,靈峰峰主陸承淵今年也要出關挑選親傳弟子,但他十分嚴苛,衆弟子都不敢前去拜師。你說,我們要不要去碰碰運氣。”

    聽了這話,一人點頭道:“去,為何不去。我聽說他剛出關,蕭尋就前去參拜,你我現在才去,已經比有心人晚了一步。”

    見有人提到蕭尋,先前議論薛鏡辭的弟子便又開口道:“蕭尋不是與薛鏡辭走得最近嗎?聽聞薛鏡辭還教導他劍術。如今薛鏡辭當上長老,我以為……”

    “薛鏡辭不過一個外門長老,怎麼比得上內門峰主。蕭尋又不傻,怎麼可能選他呢。”

    薛鏡辭記錄好房屋受損情況,便趕著去下一處屋舍。

    他心中并不在意幾人人所說的話,這些日子以來,背后說他壞話的人不少,并沒有因為他當上長老就多加尊敬。

    薛鏡辭沒有刻意避開那幾人,經過之時,瞬間令那些人嚇了一大跳。

    幾人面面相覷,直到薛鏡辭走遠了,一人才輕聲道:“我們方才說的話,怕是都被他聽見了,這樣不好吧,畢竟他如今是長老了,地位不同。”

    另一個高個弟子冷哼一聲,皺眉道:“聽見又如何!他這樣的人也配做長老。你入門晚,怕是不知道他當年在下界干過的齷齪事。”

    “那事我聽人說過,只是已經過去許多年,也沒見什麼確鑿的證據。”

    高個弟子臉色微寒,有些不悅地開口道:“陳師兄所言,怎會有假!再說,若非他這次在秘境中受了重傷,怎麼會拿不到長老令牌。要我說,準是薛鏡辭又使了絆子,你看他從那般兇險的秘境出來,身上連個破皮之處都沒有!”

    他話音剛落,路邊的樹卻忽然晃了晃,一道人影從枝葉間掠過,恰好落在兩人的面前。

    薛鏡辭淡淡道:“他受傷,是他自己實力不濟,與我有何關系。”

    他說完轉身離開。

    幾人沒想到,薛鏡辭竟沒走遠,頓時面色青白,再也不敢妄議了。

    薛鏡辭走得急,很快就趕到了下一處屋舍。

    一直沒出聲的小貓露出擔憂之色,忍不住開口問道:“宿主,你說蕭尋怎麼會去靈峰拜會峰主,難道他真的動了其他心思?”

    系統仔細回憶這幾日蕭尋的情況,倒是與往常無異,只是這人既然能夠被火葬場系統鎖定為目標任務,必定有火葬場的潛質。

    薛鏡辭正擡手測算屋頂破損的大小,聞言搖頭道:“蕭尋不是這種人。”

    小貓喵喵叫了一聲,還想說什麼,就見薛鏡辭伸手去碰墻皮。

    墻皮泡了水,輕輕一動就脫落下來,霎時塵土飛揚,將小貓染成了灰貓。

    “宿主,你慢點呀!”

    薛鏡辭將小貓抱起來抖落,說道:“等回了院子,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小貓疑惑道:“還有什麼事,不就是吃飯,睡覺?”

    薛鏡辭卻搖了搖頭,嗓音依舊清冷淡漠,但語氣卻頗為認真:“等蕭尋真正拜師后,我要傳授他新的功法,之后還要帶他外出歷練,這些都要提早計劃。”

    聽了這話,系統明白薛鏡辭是真的將蕭尋當做了弟子,便不再多說什麼。

    他們忙活大半日,終于趕在午膳前回了院子。

    四個人圍桌吃飯,薛鏡辭和舒默向來不愛說話,往日里都是罐子與蕭尋在閑聊打趣,可今日卻有些安靜的過分。

    院中的棗樹搖晃,被風吹得嘩啦啦響,竟成了唯一的動靜。

    薛鏡辭看向蕭尋,只見他安靜的吃完了飯,放下碗說了聲要去練劍,便獨自朝外走去。

    小貓湊到桌邊去偷吃薛鏡辭剝好的魚,見狀忍不住開口道:“宿主,你看他干什麼,再幫我剝一點。”

    薛鏡辭直接塞了塊魚到它嘴巴里,淡淡說道:“你再吃就胖成罐子了。”

    系統擡頭看了看不遠處晾肚皮的上官遙,咬著魚肉,也不說話了。

    吃完飯,薛鏡辭又要繼續去統計受損屋舍的情況。

    午后的陽光不算刺眼,風吹云動,天際間灰蒙暗沉。

    上界氣候變得快,才過了夏就開始落葉。

    寒風一過,微卷的落葉灑滿了石階,踩上去發出輕微的聲響。

    薛鏡辭遠遠就聽見劍氣相擊的聲音,猜到是蕭尋在練劍,便繞了路走過去看看。

    “手臂要下沉,力道集中于腕處。”

    薛鏡辭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出聲指點。

    聽見他的聲音,蕭尋身體僵了僵,很快點頭應道:“是。”

    薛鏡辭又道:“重心放在右腳上,再出劍。”

    這回蕭尋不出聲了,放下手中的劍問:“師父以為,何為劍道?”

    薛鏡辭毫不思索:“世間之物,無不成劍,你太拘泥于劍本身,不必過于執念。”

    蕭尋的面色漸漸蒼白,系統湊到他身邊喵喵叫著,問薛鏡辭:“他今日是不是練太久了?”

    薛鏡辭伸手將貓咪撈起來,攏進懷里:“不要打擾他練劍。”

    蕭尋的眼神漸深。

    原來在他心里,一切都是妄念嗎?

    他輕聲笑了笑,手上挽了個淩厲的劍花,樹葉被劍氣斬斷,飄飄灑灑的飛舞。

    系統擡起爪子去抓,正抱著一片葉子亂嗅,卻聽叮地一聲脆響,蕭尋的劍竟然很突兀地四分五裂了。

    他眼中顯出茫然,手指緊緊攥住劍柄,心亂如麻。

    薛鏡辭見狀,伸手取掉那毀壞的劍,安慰道:“這劍用得太久,本就有了瑕疵,你心神不寧,自然控制不住。”

    蕭尋低下頭,隱忍道:“是我的錯。”

    薛鏡辭奇怪:“這有什麼關系,你去取來材料,晚些我替你重新鍛造便是。”

    蕭尋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與他一同出了院子。

    直到靈峰之下,繁花未盡,走近便嗅到陣陣馨香,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跑到兩人面前。

    她不過三四歲的模樣,卻很是機靈聰明,見到薛鏡辭身上懸著的長老玉牌,便擡手乖乖行了個禮,然后一頭撲進蕭尋懷中,熟稔地喊道:“小師兄。”

    蕭尋伸手捏了捏她頭上的啾啾,糾正道:“是蕭師兄。”

    “小……小師兄。”

    小女孩含糊的念了幾遍,還是念不對。

    見小孩將蕭尋纏住,薛鏡辭便先一步離開,往萬事堂的方向去了,留下蕭尋看他背影,沉默不語。

    薛鏡辭大步往前走,卻從不刻意等他。

    天邊烏云滾過,陰沉沉地掠過山頭。

    見蕭尋不說話了,小女孩從懷中摸出幾張紙,上面歪歪扭扭的畫著幾只丑兮兮的鳥,看起來很是潦草。

    “小師兄,看!”

    蕭尋接過畫,端詳許久,問道:“小鈴鐺畫的是仙鶴?”

    小鈴鐺點點頭,又將另一張畫遞過去。

    蕭尋將她抱起,朝靈峰的方向走去。

    貼近內門禁制的瞬間,鋪滿落葉的泥地上陡然浮出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地走過去,籠罩在蕭尋身后。

    明明只是一團模糊的黑氣,卻能隱約辨出是個人形,最后甚至凝出一雙人手朝蕭尋的肩膀抓去。

    蕭尋感受到那股粘稠陰森的氣息朝自己逼近,扭頭朝身后望去,唇邊綻出一個笑容。

    他伸手揉了揉小鈴鐺的腦袋,眼看著那團黑氣朝后退了些,這才將人放到地上,低頭輕聲道:“內門禁制已開,我進不去,你自己回家,好嗎?”

    小鈴鐺看不清周遭發生了什麼,點點頭乖巧地走了。

    等她走遠,蕭尋見那黑影又蠢蠢欲動,神色陰沉下來。

    “我能從秘境活著回來,你心里一定很不痛快吧。”

    黑影在寒風中劇烈晃動起來,似是有道冰冷視線朝蕭尋盯去,許久才傳出一道冷肅聲音。

    “我若是要殺你,必會堂堂正正將劍刺進你的心髒,絕不會像你這般卑劣!”

    聽到“卑劣”二字,蕭尋輕笑一聲。

    這笑聲顯然激怒了黑影,逼近一步道:“你要是敢打小鈴鐺的主意,我定將你碎尸萬段。”

    蕭尋譏諷的勾起唇角,視線朝小鈴鐺消失的方向看去。

    “那就要看看是我先死,還是你的女兒先死。”

    天色徹底陰沉下來,蕭尋的面色晦暗,聲音隱隱融進了寒風之中,明明極輕,卻叫人不寒而栗。

    山雨欲來,林中冷風呼嘯。

    兀自離開的小鈴鐺卻并沒有回家,而是順著薛鏡辭離開的方向追去了。

    她長得太小,要跑起來才跟得上,薛鏡辭立刻察覺到,有人在跟著自己。

    他回頭看去,竹林涌動,似有什麼東西藏在里面,冷聲喝道:“滾出來。”

    結果竹葉之間,竟是一個小腦袋慫噠噠地探出來。

    薛鏡辭收起劍,靜靜與她對視。

    “為何跟著我。”

    小鈴鐺仰著頭,雖然被薛鏡辭冷漠至極的聲音嚇住,但還是經不住誘惑地朝前走了幾步。

    “我……我想要摸貓貓。”

    第四十一章

    陰云低得幾乎要壓到屋頂, 清脆規律的雨聲打在瓦片上,白蒙蒙的霧籠罩又逸散,讓人看不清前方,像是穿著白裙的伶人和著樂聲輕舞。

    薛鏡辭和小女孩并肩坐屋檐下上, 小貓窩在小鈴鐺懷里。

    天氣沉悶正好是睡覺的好時候, 然而貓咪剛瞇起眼睛, 就被一雙小手搓醒。

    “喵喵喵!”

    救我!要禿了!

    聽著系統急切的求救聲,薛鏡辭轉頭看向小鈴鐺,問道:“不要欺負他。”

    霧氣像是要與他的白衣融為一體, 明明清冷淡漠的神情,卻莫名讓人覺得柔和了幾分。

    小鈴鐺膽子大了起來,仰頭看著他問:“我以后還能找它玩嗎?”

    薛鏡辭沒說話,但也沒有拒絕。

    小鈴鐺依依不舍放下貓, 又伸手捏捏貓咪的耳朵:“它叫什麼什麼名字呀。”

    薛鏡辭認真答道:“貓。”

    聞言小鈴鐺瞪大眼睛:“這算什麼名字呀?”

    “貓就是貓。”

    薛鏡辭將貓咪抱回自己的懷里, 將他淩亂的毛理順,輕聲說:“他有名字,不需要我來取,只是現在他想不起來。”

    小鈴鐺不懂:“為什麼想不起來?”

    貓咪乖順的任由擺弄, 薛鏡辭淡淡開口:“會想起來的。”

    他答非所問, 小鈴鐺撐著下巴看,只覺得面前的人好看極了, 是她見過最美的人。

    這場雨綿延很久,像是要將天空下個窟窿。

    小鈴鐺擔憂的問:“爹爹說, 云變成了雨, 天才會放晴, 現在還有這麼多云,什麼時候雨才會停啊?”

    薛鏡辭搖搖頭:“不知道, 我不會看天氣。”

    “你是大人了,怎麼不會看呢?”

    薛鏡辭奇怪地看她:“大人就一定要什麼都會嗎?”

    他這話將小鈴鐺也問住,兩個人面面相覷,好久沒再說話,齊刷刷的扭頭去看云朵。

    大雨一連下了幾日。

    薛鏡辭忙著處理萬事堂的事情,總算趕在拜師大典前,將受損的屋舍統計清楚。

    他上交的冊子條理清晰,字跡也工整漂亮。

    萬玉嬈本在疾言令色地訓斥人,翻到這冊子時,只覺眼睛都清明了不少。

    “做得不錯,我聽聞你也有意在拜師大典上收弟子,這幾日就回去好好準備,不必過來了。”

    薛鏡辭確實有許多事情要準備,謝過萬玉嬈后早早回了院子,卻發現蕭尋并不在。

    罐子躺在竹椅上睡大覺,舒默安靜地打掃地上的落葉,見了薛鏡辭也只是點點頭,并未說話。

    院子里靜得出奇,薛鏡辭回了書房,提筆蘸墨,在準備教給蕭尋的功法上寫下一行注釋。

    他話少,有時候難以說清功法的玄妙,倒不如寫下來,留給蕭尋自己參悟。

    不知過去多久,外頭傳來熟悉的聲音,打破滿園的寂靜。

    “哥,你看這院子多清凈漂亮,有花有魚。”

    薛鏡辭立刻朝窗外看去,果然林恒正拖著林肅在院子里閑逛,好像這院子是他自己家一樣順路。

    他眼里添了幾分笑意,放下筆出門,就見林恒正纏著罐子,問他討要點心吃。

    林肅被強塞了塊糕點,起初還有些不屑,吃掉一塊后,悶不吭聲的又拿了一塊。

    林恒笑起來,像是沖人搖尾巴討要獎勵的小狗,得意道:“我就說吧,你肯定沒吃過這般好吃的點心,薛師弟這里可真是神仙寶地啊!”

    林肅回過神,拍了他腦門一下:“叫什麼薛師弟,沒規沒矩的。”

    林恒捂著腦袋,這才想起薛鏡辭已經當上外門長老,且自己不日就要拜林肅為師,若論關系,該叫薛鏡辭一聲師叔。

    他趕緊斂了斂衣襟,朝薛鏡辭拜了拜,喊道:“師叔好。”

    這稱呼倒是新鮮,薛鏡辭淡淡一笑,問道:“你是打算拜你哥哥為師了?”

    林恒聽了這話,卻忽然有些垂頭喪氣的,趁著薛鏡辭去拿刻刀雕劍柄時追上去碎碎念。

    “其實我根本不想拜師,也不想練劍。”

    薛鏡辭知道他喜歡的是暗器秘術,可惜這東西在他哥哥和叔叔眼中,卻是旁門左道,一提就要挨揍。

    林恒整張臉都寫滿不開心,薛鏡辭想了想,叫他等等,回了屋中取來個小玩意。

    “這個送你。”

    林恒手心里多了個鐵匣子,也不知是怎麼做的,精巧至極。

    薛鏡辭看向他:“若是你能打開,里面的東西就送給你。”

    林恒興奮起來,問他里面放的是什麼,薛鏡辭卻只笑了笑沒講話。

    其實他也不清楚,只是見他不高興,謊稱進屋去和系統用僅剩的那點積分兌換的。

    不過應該是個品質不低的暗器。

    只是具體是什麼,積分商店里并沒有說清楚。

    但這盒子要打開,還是要花些心思的,按薛鏡辭的性格,絕對不會買,可林恒對機關偏愛,看樣子也愛不釋手,算是哄得開心了。

    他認真解盒子,低頭不說話了,臉上竟多了幾分難以見得的認真。

    薛鏡辭盯著他看了會兒,輕輕笑了一下。

    他不討厭林恒,甚至有點喜歡讓他來,有林恒在,這個小院子總能變得熱鬧。

    兩個人一個解機關,一個雕劍柄,一時間都不說話。

    然而這寧靜也很快打破了,宋玨走進院門口,身邊竟然還跟著一個面生的小弟子。

    見林恒不講話,宋玨稀奇道:“去你院子找不到人,我就知道你又來偷吃東西了,怎麼啞巴了,鏡辭終于忍不住把你給毒啞了?”

    林恒擡起頭,說道:“你才啞巴了呢,還不是送禮的人太多,我們院子都快堆不下了,煩得要命……”

    他話說了一半,忽然朝薛鏡辭看去,將后邊那句話收起。

    先前他夸薛鏡辭的院子清凈,是真心話。

    但此時一想,之所以清凈,不就是因為前來慶賀的人少嘛。

    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宋玨也注意到薛鏡辭的院子很是清凈,除了些許花草,幾乎沒什麼值錢的東西。

    他立即想起薛鏡辭在宗門內風評不好的事情,想來有許多人,并不服氣薛鏡辭能當長老。

    林恒見氣氛有些凝滯,連忙將視線轉到宋玨身后的小弟子身上,轉了話題問道:“這位是?”

    宋玨將那弟子推到衆人面前,說道:“他叫方圓,三日后會在拜師大典上正式拜我為師,先帶過來給大家看看。”

    衆人一聽,都生了興趣,圍著方圓打量,氣氛瞬間活躍起來。

    林恒松了口氣,宋玨左右看了看院子,勸薛鏡辭道:“以前你是普通弟子,宗門之人捕風捉影,尚能睜一只眼閉一眼,但如今你已是長老,名譽之事不應容得他人敗壞,當年之事……”

    薛鏡辭果斷開口:“我沒做過。”

    林恒瞪大眼睛道:“他怎麼可能調戲女修,準是那陳昭信口雌黃,這人本就是個僞君子,上次我和我哥落難,那廝竟然頭也不回就跑了!若不是薛鏡辭救我,我和哥都要死在流沙里,他怎麼有臉說瞎話的!”

    薛鏡辭淡淡道:“只是幾句閑話,說便說了。”

    “這怎麼行!”

    林恒著急起來,說道:“沒做過的事情,當然要解釋清楚,我去找陳昭當面對峙,看他有什麼證據,害你被白白議論這麼多年!”

    說完,他便氣沖沖的跑了出去。

    宋玨心覺不妥,正要阻攔,林肅卻將他按住。

    “小恒說的沒錯,若真是陳昭故意,那就將事情挑明,叫他也嘗嘗被議論的滋味,再說有我在,還怕他不成?”

    薛鏡辭沒什麼反應,宋玨這才搖搖頭說:“你和林恒可是被你爹從劍峰趕出來的,小心行事才好。”

    林肅坦然道:“我劍峰之人,素來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沒有怕事的道理。”

    罐子聽著好奇,忙問之前究竟發生什麼事,卻不想一向不愛說話的舒默竟開口了。

    他言簡意賅,幾句話就將事情說了清楚。

    罐子氣得直拍大腿,嚷嚷著要跟林恒一起去罵人,衆人攔不住,便隨他去了。

    兩個最能說話的人沒了蹤影,院子里又安靜下來。

    宋玨轉頭四處看看,忽然想起什麼,問道:“蕭尋怎麼不在?”

    下了幾天的雨,太陽終于又露出來,幾人圍坐在樹下,連系統也賴在桌上曬著太陽睡覺,迷迷糊糊的翻了個身,四腳朝天的昏睡。

    薛鏡辭搖頭,揉了揉小貓咪的軟肚皮:“不清楚,可能是出去了吧。”

    林肅心里奇怪,往日里蕭尋可是一直粘著薛鏡辭,寸步不離的。

    他自己一個人,將一整盤點心都吃光了,喝了口茶打趣說:“這幾日來院子都不見蕭尋的身影,論道臺的課也停了,他出去忙什麼呢?該不會是要拜師了覺得緊張,偷偷修煉去了吧。”

    林肅往日里并不愛開玩笑,顯然是不想再提起流言之事,讓薛鏡辭煩心。

    宋玨心神意會,便跟著起哄道:“他是要拜師,又不是要拜堂,這有什麼可緊張的。若真論起拜堂,鏡辭的經驗恐怕是最豐富的。”

    他在鬼珠幻境中可不止拜了一次堂。

    聽了這話,舒默驚訝地朝薛鏡辭看去。

    薛鏡辭想起先前在鬼珠幻境中,一遍遍坐花轎拜堂的事情,向來冷清的臉上帶出幾分笑容。

    “拜堂也沒什麼緊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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