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水遇急流, 船身微微顛簸晃動。
自船艙頂部垂落的珠簾撞在一起,叮當作響,細小的音節與琴聲融在一起,仿佛要流到人心里去。
薛鏡辭被扯著又坐下身, 心底的沮喪消失殆盡, 又揚起了笑問:“你這樣說, 是不是代表我已經通過試用期了?”
裴荒立刻松開手:“別想賴賬,我可不是這個意思。”
他這樣說著,揚起的唇角卻壓不下去。
薛鏡辭盯著他看了會, 忽然擡起手,在他眉心輕輕彈了一下。
他如今也算看懂了,裴荒就是成心要折騰他一番,但又不過分, 不好叫他翻臉, 便只能由他去了。
于是薛鏡辭悶不吭聲地開始品鑒船上的食物,直到下了船,才想起來問裴荒:“我們就這樣走了?”
裴荒理所當然問:“不然呢?莫非你還想住在這?”
薛鏡辭聽他的話,便放心了, 也不多問, 轉身就往回走。
裴荒見他不說話了,倒是急得追上去:“你不再問問我?”
薛鏡辭也不看他:“你既然要離開, 自然是想知道的都得到了答案,說與不說和我又沒有關系, 問那麼多做什麼。”
裴荒徹底繳械投降, 加快步伐握住他的手。
“我認輸了, 是我想和你說,你愿不愿聽?”
薛鏡辭這才回頭, 眼里盡是笑意:“那你快說。”
他話音剛落,迎面便跑來一大群毛孩子,沒頭沒腦地叫喊沖撞,直奔著東巷的戲班子去。
兩人躲過這群小野馬駒,便被擠到了街邊販賣糖葫蘆的攤位上。
薛鏡辭的眼神落上去就黏住了,裴荒乖乖付了錢,取了一根遞給他,牽著人慢悠悠往客棧走,一邊給他解釋。
“那位在三皇子身邊當差的護衛,名叫段成,多年之前我曾救下他的女兒,因此便認識了。段成為人爽朗,是個極好好人,如今他隨著三皇子出來,卻多生事端,此事不解,怕是沒命回去。”
“既是如此,我便應下幫他來這里打探,我能辯出皇宮之人,旁人自然也能,他們不便過來探查,交給我做最為合適。”
薛鏡辭被糖葫蘆酸的皺眉,順手塞到裴荒手里,接著問道:“那你看出什麼了?”
裴荒不嫌棄他吃剩的東西,咬了一口也被酸得吸氣,好半天才回答說:“你沒聽到她的音都彈錯了嗎?”
薛鏡辭點點頭:“倒是聽出了,但也無妨,整體是很流暢的。”
裴荒搖搖頭:“這才是問題,一個以琴藝傍身的人,既然彈錯了音,怎會不慌亂生畏,而她身邊的那些人,竟也沒有一個提醒他。”
薛鏡辭明白了。
顯然不論是琴女還是那畫舫上的其他人,都沒有仔細的聽什麼琴音。
“你覺得這些人與皇子的事有關?”
裴荒不點頭也沒有否認,只是淡淡開口:“我的忙已經幫了,只需將這些事告訴段成,想必他們心中自有答案。”
薛鏡辭有些詫異:“那接下來呢?你不管了?”
裴荒終于吃完了那根酸得要命的糖葫蘆,站定認真地看著他,回答道:“接下來,當然是調理好你的身體。”
薛鏡辭愣住,接著便被裴荒帶回了客棧,安安靜靜地養了幾天。
裴荒向客棧老板在院子里討了個小竈,每日自己靜心調配草藥,又加了許多古怪的東西,叫人看都看不懂。
熬出一大碗顏色詭異的藥汁,薛鏡辭嫌棄得想要逃走,卻還是被日日盯著喝下去。
換作旁人,肯定要以為裴荒是下了毒。
只是這藥色香味俱缺,效果卻還不錯,薛鏡辭總算覺得有了暖意。
許是見裴荒日日去煎藥,薛鏡辭又是一副久病的模樣,客棧老板忍不住找上裴荒,給他支了個招。
“你家郎君這病久治不愈,不妨試試去拜一拜天麓娘娘,她很靈的,什麼疑難雜癥去拜了都會好轉。”
薛鏡辭正巧來院子里找裴荒,聞言搖頭道:“多謝店家,只是我們不信這個。”
可裴荒卻起了心思,想起那日初來南州時入道觀躲雨,似乎就見過一個男人,求天麓娘娘醫治自己的孩子。
他一邊扇動煎藥的爐子,一邊不經意地問道:“說起來,我多年前也曾來過南州,卻從沒聽說過這個娘娘。真有這麼神嗎?”
老板湊近過去,壓低聲音神秘地說道:“這要從五年前說起,那時候南州忽然流行起一種癔癥。得病之人仿佛失魂的木偶,整日里一動不動,連飯食都難以吞咽。”
許是想到那年的慘景,老板臉色都變白了幾分:“城里醫館人滿為患,許多人只能在外頭等死。眼看人越死越多,有些人便只能去山里挖草藥救人。”
“某日,一個老人采藥時,竟然從天麓山挖出一塊白玉。那玉石未經雕琢,生來就是一尊慈眉善目的女人模樣。”
老板說得繪聲繪色。
這事神異,老人當即就將白玉石像擦拭干凈,供在一個已經敗落的小廟里,未曾想,不久后他家女兒的癔癥竟不治而愈。
自那以后,南州逐漸興盛起拜這位地生的神靈,很多廟翻了新,去供奉這位天麓娘娘。
這事聽著實在玄異,薛鏡辭與裴荒對視一眼,心中都覺得古怪。
那日道觀里,男人背簍里的孩子昏沉不醒,確實像是得了癔癥。可那天麓娘娘憑空出現,未免太過巧合。
老板見兩人似乎不信,有些欲言又止。
若只是這一次靈驗,自然不足以讓這麼多人去信仰天麓娘娘。
可五年以來,凡是潛心敬拜天麓娘娘之人,自己或是親人的病癥都有所好轉。
他自己都親眼見證了幾回,遠比言語來得震撼。
這兩個人從外地來,并不知曉其中的厲害。
想了想,老板旁敲側擊地叮囑道:“這些年也有人不敬神靈,最后都活活病死了。”
裴荒表情變得嚴肅起來:“我家小公子體弱,若真是這般靈驗,我倒是想去請一尊回來日夜供奉。”
他看向老板問道:“還請老板給我指個路,去哪里才能請到真神。”
老板見說動了兩人,面上也露出喜色,熱情說道:“若想請神,二位不妨去東巷的戲班子里走一趟。”
裴荒疑惑:“戲班子?”
“對,就是東巷那個戲班子。”
老板壓低了嗓子,小聲說:“他家有個老旦,原本都唱不動了,嗓子也壞得徹底。誰知有一日去拜天麓娘娘時,忽然與娘娘通靈了,第二日整個人都生龍活虎,直到現在還能上臺呢!”
“從她那里請的神像,都格外靈驗。只是能否請動,就要看二位是否心誠了。”
裴荒謝過老板,正好爐子里的藥也煎好了,便扯了扯薛鏡辭的衣袖,讓他坐過來喝藥。
薛鏡辭一聞到藥味就忍不住皺眉,正要開口,裴荒卻端起藥碗,湊到他嘴邊哄道:“等你喝完藥,我帶你去戲班子看一看,正好路上再買一根糖葫蘆。那一家我吃過的,不酸。”
還真的要去?
薛鏡辭垂眼看著面前黑乎乎的藥汁,大抵明白了裴荒的意思,就著他的手喝下一口藥汁。
苦澀的氣味實在難以下咽,他這才擡手捧住碗,深吸一口氣,干脆將臉幾乎整個埋進去。
等再擡頭時,碗里黑乎乎的藥汁已經消失殆盡,連一滴都沒有留下。
裴荒心里一軟,雖說這些日子薛鏡辭喝藥時總是不情不愿,可卻從未浪費過他熬的藥汁。
喝完藥后,裴荒信守承諾,真的帶薛鏡辭去買糖葫蘆。
那攤主扛著一根稻草棍子,上面插滿了裹著糖漿的糖葫蘆,紅豔豔的煞是好看。
凡是路過的孩子,皆被吸引了目光,非要大人買上一根才肯走,有的干脆坐在地上耍賴。
“我就要吃!我就要吃嘛!”
那大人卻沒什麼耐性,拎起孩子斥道:“若是耽誤了請神的正事,看我回家怎麼揍你。”
薛鏡辭咬著裴荒剛買的糖葫蘆,朝那人看去,這才發現前去求神的人極多,再過一條巷子就是老板口中的戲班子了。
他吃完糖葫蘆,順著人流朝戲班子走去。
等進了戲班子,就見高高的戲臺子上空無一人,而兩側的桌子全都坐滿了看客,就連樓梯上都站滿了人,幾乎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
裴荒找到負責收票的人,悄悄塞了些銀子過去,詢問能否去后臺見一見那位傳聞中,可以與天麓娘娘通靈的老旦。
那人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銀子,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這位公子瞧著面生,是第一次來吧?只來一次就想見她,怕是心不誠。”
他拿腔作調地晃了晃頭:“這種事情要看眼緣,今日不行就明日來。只要多來幾次,念在你心誠的份上,她或許就愿意見你了。”
裴荒還想說什麼,身后的人卻不樂意了,直嚷嚷著他們堵住了路。
“不聽戲就出去!”
兩人只得朝戲班子里走,那銀子自然也是要不回來的。
薛鏡辭垂眸,看向身后的隊伍,就見還有不少百姓也像裴荒那般悄悄塞了銀錢,最后卻依舊無緣見那位老旦。
這些銀子對于修士來說,并不算得上什麼,可卻是這些百姓忙活大半年才能攢下的積蓄。
想來這戲班子打著天麓娘娘的名號,已經暗中賺了不少虧心錢。
至于這戲,恐怕也不見得唱得好。
這里之所以如此熱鬧,無數人前來捧場,不過是想為生病的親人祈福,又或是無病無災,只是想要求個心安。
薛鏡辭的猜測很快得到了驗證,很快就有兩個戲子登上高臺開嗓。
那聲音難聽至極,顯然是許久未曾好好吊嗓子了,不僅毫無唱腔可言,情緒也平淡至極,敷衍得像是念經文一般。
而周遭所有的看客,不僅對此熟視無睹,還紛紛鼓掌叫好。
薛鏡辭左右環視,低頭看向面前的茶碗,那小小的瓷碗價值不菲,歡呼聲震得桌子都在顫動。
茶湯震蕩,映出周圍之人扭曲的身影,看不清面容,荒誕得不似凡塵。
而那臺上戲文正唱:這三伏天氣,紅日高照,豈能下雪?
嘩啦啦,六月晴空轉眼就變了天。
第六十二章
薛鏡辭聽了一會兒, 就沒了興致,兩人半道離開,從小門走了出去。
見裴荒似乎有心事,薛鏡辭問道:“你覺得這戲班子有問題?”
裴荒搖搖頭:“不一定。只是覺得這神像傳說并非偶然, 而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瀾。”
薛鏡辭看向裴荒, 想起前幾日這人說過, 不會再去管這事。
可看他的模樣,分明還是將此事記在了心上。
薛鏡辭想了想,說道:“我身體已經好多了。你要是想查……”
裴荒笑著打斷他, 側頭問道:“你是想要逃避喝藥?這可不行。”
薛鏡辭還想說些什麼,裴荒卻忽然轉了話題,說起要薛鏡辭對他好的事情來。
他揚起唇角,一本正經地問道:“你想不想知道, 怎樣才算對我好?”
薛鏡辭眼睛亮了亮, 上一次他說要彈琴卻被裴荒攔下,這幾日正愁找不到方向。
裴荒裝作思考模樣,直到薛鏡辭輕聲催促他,才慢悠悠地開口:“你看, 別人家的師父養徒弟, 都是很精心的。我今日想吃面……”
頓了頓,裴荒又加重語氣強調道:“不是外頭買的那種, 我要吃你親手做的。”
薛鏡辭瞥了裴荒一眼,心中有些意外。
自重逢以來, 這人看著比以前冷靜穩重不少, 但此刻說話的語氣, 卻和先前賴在地上撒潑打滾的孩童有幾分相似。
這無端的聯想讓薛鏡辭忍不住笑了起來,點頭應道:“不就是面, 回去我給你煮。”
正好客棧里有現成的竈房和食材,薛鏡辭付了些銀錢借用,將里頭的人都支了出去。
他如今做了僞裝,通體矜貴的氣質卻難以掩藏,竈房伙計擔心他會炸了竈房,忍不住寸步不離地守在外頭。
可等了許久,卻聽不見竈臺生火的聲音,才稍微放下心來,覺得這小少爺不過是一時興起,并不是真的要生火做飯,這才放心去忙自己的事了。
他卻不知道,竈房內的薛鏡辭,正在認真的蹂躪面團。
系統在薛鏡辭腦海里嘀嘀咕咕道:“這小鬼可真會折騰人!說是要你親手煮面,可這竈房里明明就有曬干的面條,怎麼還要你重新拿面粉去揉?”
薛鏡辭卻不覺得這要求過分,他嘴巴刁,自然明白現揉現下的面,會比提前晾干的更為筋道好吃。
他安安靜靜地揉面醒面,重複三次后搓成長條,放在竈臺邊上。
做好這些,薛鏡辭才掀開鐵鍋,升起竈火。
薛鏡辭把蔥段放入冷油中煸炒,待到蔥段翠綠的顏色轉為暗沉后,便立即撈出來,只留下噴香撲鼻的蔥油。
系統雖說聞不到氣味,但也能想象出這蔥油的香氣有多誘人。
“這下那小鬼定是沒話說了,宿主連煮面的油都是親手炸的。”
薛鏡辭沒應聲,神情極為專注地撈起蔥油,刷到搓好的面條上。
那面條極長,直到每一處都仔細刷好,他才拎起來放入熱水中。
下界天黑得早,如今竈房里黑黝黝的,唯一的光來自竈臺,從柴火間絲絲縷縷透出來,明明滅滅地照在薛鏡辭臉上。
他纖長的睫毛鴉羽般抖著,很快就被火光覆上一層淺金色。
裴荒看著薛鏡辭,忍不住出了神。
直到聽見水沸的聲音,才醒轉過來。
他走到薛鏡辭身邊,撩起衣袖給他擦汗,然后又語氣任性地開口道:“還要加一個溏心蛋。”
薛鏡辭滿口答應,這下裴荒終于沒有再提什麼新的要求,靜靜退到一邊。
很快面就煮好了,薛鏡辭拿籬爪將面撈出來,又按裴荒要求往湯里下了個溏心蛋,最后放入肉丁,淋上蔥油。
剩下的蔥段他也沒有浪費,輕輕灑在溏心蛋上做點綴。
系統看得直流口水,在薛鏡辭腦袋里喵喵叫,說是等恢複力量重新有了身體后,一定要嘗嘗這蔥油面才行。
然而裴荒卻安靜地過分,視線緊緊盯著那碗面,不知道在想什麼。
薛鏡辭將面放到他面前,又點了根蠟燭放在旁邊,這才開口道:“趁熱吃。”
裴荒喉頭一緊,雙手捧起面碗,只見那碗里的面條纖長柔軟,紅白的溏心蛋上還綴著淺綠的蔥花,熱氣蒸騰著漫入他眼底。
他閉了下眼睛,掌心感受著碗壁傳來的熱意,半晌才穩住心緒,小心翼翼的嘗了口湯。
湯汁濃香,暖意隨著汁水流入胃里,裴荒眼睛一點點亮起來,慢慢低頭用筷子夾了面去吃。
見裴荒一直不說話,薛鏡辭便緊張地盯著他。
這樣應該可以渡過試用期吧?
可裴荒也沒說好不好吃。
直到裴荒吃完了一整碗面,才擡起頭小聲說了句“謝謝”。
他放下湯碗,指尖摩挲著上面的余溫,漆黑地眸子泛起細碎的光:“自我爹死后,許多年沒吃過長壽面了。”
薛鏡辭忽然愣住了。
竈房里黑漆漆的,借著桌上的燭火,薛鏡辭勉強能看清裴荒的身影。
他坐在那里捧著空空的面碗,看起來似乎一動不動,只是仔細去看,就會發現他手指輕輕顫著,像是在隱忍什麼難以言說的情緒。
薛鏡辭心里有些悶悶的,低聲道:“原來今日是你的生辰。”
冷風從竈房外灌進來,吹得燭火輕晃。
薛鏡辭忽然伸手拿走了裴荒手里的湯碗,輕輕握住他微顫的手指。
裴荒的手指瞬間僵住,還未反應過來,就被薛鏡辭不容掙脫地拉起,朝竈房外走去。
“今日還沒過去,我們現在就去街上走走,給你補份生辰禮。”
此時已經黃昏,馬頭墻上掛起竹編的燈籠,寒風一吹,就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兩人并肩走在西巷的長街上,周圍熱鬧極了,各色的攤位從街頭擺到街尾。
南州富庶,官府也極為開明,只要有手有腳都可以在街上販賣東西。
薛鏡辭擡頭一看,就發現一排賣吃食的。
有賣小籠包的,竹籠屜摞成高高一疊,下方連著爐子,遠遠就能聞見香氣。
也有賣茶水的,便宜大碗,只是沒地方歇腳,必須端著碗就地喝掉。
還有許多人甚至連攤子都沒有,背著個爐子隨處一支,就做起生意來,那熱油里隨便炸些附近的河蝦,連皮帶肉都十分酥脆。
裴荒一直留意著薛鏡辭的視線,只要察覺到他多看了什麼幾眼,就打算擠進人群里掏錢買下。
他自己吃了面,薛鏡辭卻還沒吃東西。
可今日薛鏡辭似乎對吃食徹底失去了興趣,對這些賣吃食的攤子視而不見,一門心思朝前走。
不遠處人潮忽然朝一個方向擁擠起來,薛鏡辭以為那邊有什麼新奇玩意,趕緊擡眼去看。
卻只見一個錦衣小公子風風火火地策馬而過。
那馬的四只蹄子上燃起火焰,飛馳間火光閃爍,難怪引得無數人圍攏探看。
薛鏡辭猜測那人是用了什麼陣法,多半也是個修道之人。
他正要收回視線,卻又見到了林肅。
林肅攔住那小公子,手一擡就熄滅了馬蹄上的火光。
他不知說了什麼,小公子懨懨地點點頭,規規矩矩坐在馬上,再也不複先前的張揚。
兩人很快離開,人群也隨之散去。
這小插曲并未引起薛鏡辭的注意,他滿心想著的,都是給裴荒挑一件好玩的生辰禮。
走過這一排賣吃食的,下了青石臺階,便看見一座七孔廊橋。
橋底下停了十幾條小船,頭碰頭,尾連著尾,可以直接從這條船跨到另一條上去。
竟也連成一片熱鬧的小集市。
這上面賣的就不是吃食,而是從稍遠一些的地方運來的小玩意。
有捏面人的,畫糖畫的,還有人做了扇子現場題寫字句。
薛鏡辭一眼掃過去,總覺得這些都不夠特別。
他轉了轉視線,忽然被船頭的碗蓮吸引了全部的注意。
那小巧精致的青瓷碗不過巴掌大小,里面蓄著清澈的水,表面浮著幾片碧葉。
幾只或粉或白的荷花從葉子里探頭,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已經徹底綻開,正迎風搖曳。
這碗蓮很少見,又玲瓏可愛,薛鏡辭看著喜歡,駐足彎腰,買了一個打算送給裴荒。
可正要送出,薛鏡辭又忽然遲疑起來。
裴荒伸手彈了彈碧葉,就見露水圓滾滾地滑落下來,發出滴答輕響。
他望向薛鏡辭道:“這碗蓮我很喜歡。”
薛鏡辭見他喜歡,心下一陣高興,卻又忍不住嘆道:“只可惜這東西易碎,留不了太久,還是再另選一件。”
裴荒卻搖搖頭說道:“無妨,我知道永遠保存的方法。”
薛鏡辭一怔,很快就反應過來,眼睛亮亮地說道:“可以做成琥珀!”
裴荒見薛鏡辭與自己心有靈犀,心中泛起一股說不清的喜意。
他正要說些什麼,天氣卻一瞬間變臉,耳邊很快響起急刷刷的雨聲。
雨水澆落在河道上,激起片片水花。
小販們急急收攤,一時間周遭兵荒馬亂。
薛鏡辭怕有人撞碎了懷里的碗蓮,只顧抵著頭小心護著。
裴荒則小心翼翼環住他的肩膀,護著他朝岸上走。
眼看越來越多的人朝這邊撞過來,裴荒一手撐起傘,另一只手驟然收緊,緊緊將薛鏡辭撈進自己懷里,不讓任何人觸碰到他。
雨聲濺在傘面上,仿佛分割出了一方小小的世界。
傘外是兵荒馬亂的人群,傘內只有緊緊挨在一起的兩個人。
雨水沖洗著青階,縫隙里長出的小花被揉得歪斜。
一絲青草香,混著泥土與雨水的氣息,浸入薛鏡辭的鼻間。
他擡起頭,視線和裴荒撞在一起。
那雙眼睛里蘊著他看不明白的情緒,像是平靜水面下洶涌著漩渦,幾乎要將他整個人卷入其中。
兩人的呼吸與心跳在冰冷的雨幕中糾纏。
明明周遭都是潮濕與清寒的氣息,薛鏡辭卻感受到一股灼熱。
薛鏡辭有些恍惚,想起當年在花燈會上,裴荒也是這般護住他。
只是那時候他年紀還小,雖然努力伸手護著,兩人還是隨波逐流地被人群擠著向前。
而如今,裴荒那雙手卻更穩了,直到人流散去,他們依舊還好好地停留在原地。
裴荒撐著傘,仍然維持那個緊巴巴地摟著薛鏡辭的動作。
薛鏡辭低下頭,手里還小心地捧著小小的碗蓮,將脆弱的花護在兩人的擁抱之間。
第六十三章
回到客棧的時候, 兩個人的身上都不免被大雨淋濕了。
那碗蓮倒是完好無損。
薛鏡辭體弱,凡界的雨陰氣太重,裴荒怕他風邪入體,病上加病, 趕緊催促小二燒了熱水送來, 叫他泡進加了藥草的熱水里。
這般體貼的待遇, 薛鏡辭很少遇到。
他并不覺得有多冷,可還是沒有拒絕,乖乖換下衣裳, 泡進了水里。
那藥草味道香甜,薛鏡辭盯著看了一會兒,甚至在藥包里看到了細碎的花瓣,心里偷偷想念起昨日嘗過的桂花糕。
裴荒早就備好了干凈衣裳, 等他走出屏風時, 就見這人已經取好了碗蓮,放置在一個小瓷碗里。
就這麼一會兒功夫,裴荒竟然已經備好了制作的物件,大塊的松香放在桌上, 叫他更想吃東西了。
他坐下了身, 喝了杯茶水,才問:“這些事哪里來的, 也沒聽見你出門。”
裴荒拍了拍腰上的儲物袋:“以前用過的,好在沒丟掉, 還可以用。”
薛鏡辭低頭細細打量那模具, 正想說話, 房門卻又被敲響。
裴荒去開了門,很快就端回了一盤桂花糕。
薛鏡辭驚喜地睜大眼睛:“你怎麼知道我想吃!”
他語氣中的訝異藏都藏不住, 裴荒笑著將盤子放到他面前。
“猜的,總覺得你會想吃。”
變成玩偶后已經很久沒有動的系統,竟然也跳出來,又回複成貓咪的樣子,用小貓爪偷糕點吃。
裴荒看了看他,伸手揉了揉毛腦袋,毫不驚訝地問道:“你恢複好了?”
自從系統進入休息狀態,小莓果也覺得無聊,跟著鉆進系統空間里,果然系統恢複,這小東西就也跟著跳出來,啵啵啵的討東西吃。
薛鏡辭嚴肅了眼神,將盤子里的桂花糕分成了四份,然而吃掉了自己那份,卻還覺得意猶未盡。
系統與小莓果的嘴巴是隨了薛鏡辭,自然不會分出自己的那份。
裴荒見著好笑,才轉頭說:“我的給你吃,不夠了再叫廚房做一份。”
薛鏡辭瞬間開心起來,晃了晃頭說:“不要了,晚上我還想吃八寶鴨。”
裴荒點頭答應下來,又繼續低頭擺弄桌上的模具。
薛鏡辭不出聲,全幅注意力都放在裴荒利落的手部的動作上,就這麼出了神。
許是很久沒聽見動靜,裴荒有些擔心,連忙擡頭看向薛鏡辭。
凡界里蠟燭是稀罕的東西,屋里并不明亮,只有微弱的光漾開,柔和了月光的冷清。
薛鏡辭倚在床榻的軟枕上,青絲垂落肩膀,就這般靜靜地看著裴荒。
那雙眼睛里的光卻比月光和燭火都要好看,仿佛還帶著幾分自豪。
裴荒甚至能腦補出薛鏡辭的聲音,似是他又在說:我徒弟是最厲害的。
他連忙移開視線,嘴角卻忍不住微微揚起,手下的動作放慢了些,好讓薛鏡辭看得更清楚。
制作琥珀的工序很簡單,最難是將碗蓮定型烘干,之后放入模具中,灌入松香等待凝固即可。
雖然簡單,但耗時卻很多,等裴荒徹底弄好,已經到了半夜。
他擡起頭,就見薛鏡辭不知何時已經睡著了。
原本那只小丑貓占據了薛鏡辭旁邊的位置,此刻卻被薛鏡辭撈進懷里,像是有意給他空出個位置。
裴荒掀開被子,輕輕躺進去,沒有驚擾到薛鏡辭。
屋子里彌漫著松香的氣息,這東西有毒,但用法術稍作處理后,便只余下香甜的氣息。
裴荒側過身,盯著薛鏡辭看。
這幾日他日日煎藥給薛鏡辭喝,總算將他先前消耗的精氣養回了幾分,只是唇色依舊慘淡蒼白,還要慢慢多養些時日才好。
如今南州事多,皇子的失蹤,還有這詭異的神像怕是都與魔修有關,也不知他們在打什麼算盤。
裴荒眼神微冷。
有那件東西在,魔修遲早會找到他。
只希望在那之前,他能將薛鏡辭的身體徹底養好。
裴荒嘆口氣,忽然發現薛鏡辭鼻翼動了動,接著唇角揚起了一點。
他猜測薛鏡辭是做了什麼美夢,多半是嗅到了松香的味道。
也不知夢到的是桂花糕還是八寶鴨?
裴荒閉上眼睛,松了心神,很快也睡著了。
他入睡后不久,薛鏡辭卻醒了。
薛鏡辭夢見裴荒徹底答應了當他的弟子,他的任務順利完成,一下子就醒了。
他眨眨眼,視線落在不遠處剛剛做好的琥珀上。
那碗蓮被封入松香里,姿態玲瓏可愛,薛鏡辭想伸手摸一摸,又怕驚醒了裴荒,只得作罷。
他回憶起先前的夢境,想著裴荒什麼時候才能通過他的試用期,不知不覺就坐到了天亮。
又到了他喝藥的時間,薛鏡辭見裴荒睡得熟,心知早上不必喝藥了。
誰知裴荒卻準時醒來,兩人視線交錯,都愣了片刻。
裴荒剛醒,嗓音還有些啞,眼中流露出幾分茫然問道:“天亮了?”
薛鏡辭道:“你睡得遲,不然再多睡會。”
裴荒卻很快清醒過來,搖頭道:“今日還有別的事要做。”
說罷,他去給薛鏡辭煎藥,等端著藥回來,就見薛鏡辭正在把玩桌子上做好的琥珀,眼中難掩喜愛之色。
裴荒放下藥碗,說道:“昨夜還漏了最后一道工序。”
薛鏡辭垂眸看向掌心的琥珀,只見表面都已打磨光滑,疑惑問道:“哪一道?”
裴荒卻忽然賣起關子:“把藥喝了,我就告訴你。”
薛鏡辭心里好奇,很快就將藥喝完,把空碗捧給裴荒看。
裴荒不說話,只是拿起琥珀,指尖一晃多了個銀針暗器,在頂部扎了個孔洞。
他裝作不在意地模樣,提議道:“這樣你日后若是想佩戴,只要打個繩結就好。”
薛鏡辭接過琥珀,伸手摸了摸孔洞,面上閃過遲疑之色,最終還是沒有佩戴,只是從儲物袋里拿了個盒子裝起來。
裴荒眼中的喜悅漸漸淡下去,謹慎地問:“不喜歡嗎?”
薛鏡辭搖頭:“沒有不喜歡,只是我怕又弄碎了。”
裴荒愣住,心底有些酸。
像是又吃了一口那日酸得掉牙的糖葫蘆。
他伸手拿起盒子,重新將琥珀取出來,又從儲物袋里挑了根紅繩,俯身系在薛鏡辭的腰上。
“碎了就碎了,再做新的就是,你這麼好看,戴著一定很漂亮。”
薛鏡辭心口一跳。
明明裴荒正低頭看著琥珀,并沒有看他,可視線里卻滿是認真,語氣也是前所未有的鄭重。
前幾日系統讓他夸裴荒,他照做后發現裴荒臉皮薄,竟還會不好意思,便生出逗弄之心,見縫插針地就會夸他幾句。
可如今,輪到裴荒夸他,薛鏡辭竟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悄悄伸手摁了摁心口,覺得屋子里忽然熱了幾分。
薛鏡辭努力轉移話題:“你先前說今日有事?”
裴荒松開手,點頭道:“我還想再去戲班子看一看。”
薛鏡辭趕緊拉開門,被清晨的冷風一吹,他面上的燥熱才徹底散去。
兩人朝戲班子走,清晨路上行人不多,可戲班子門口已經排起長隊。
輪到裴荒時,他又暗中給了銀子,卻還是沒能見到那位老旦。
如此一連過了七日。
第七日夜里,裴荒忽然說道:“明日不去了,不如今夜我們就直接去戲班子里探一探。”
薛鏡辭看得出裴荒在意那神像,雖然并不明白是為什麼,但還是沒有多問,便陪他同去。
兩人施展法術遮掩氣息,很快就輕飄飄地落入戲班子里。
這里褪去白日的喧囂,卻安靜得有些詭異。
裴荒沉聲道:“奇怪。”
薛鏡辭問:“你發現什麼了?”
裴荒壓低聲音說道:“尋常戲班子,不登臺的時候總要練功吊嗓,這里卻靜悄悄的,連個練功的人都沒有。”
薛鏡辭點頭:“難怪唱得如此難聽。”
系統窩在薛鏡辭肩膀上,聞言晃了晃尾巴,說道:“宿主別怕!我先進去探探路。”
它身形小,又是個貓身子,確實不容易引人注目。
薛鏡辭將它放下來,和裴荒藏在假山石后面等待。沒多久系統就從屋子里閃出來,一頭鉆進薛鏡辭懷里,渾身毛都炸起來。
“宿主!里面都是些活死人……”
系統喘著氣,瞳孔驚恐地豎起,卻見裴荒和薛鏡辭毫無反應,忍不住問道:“宿主你不怕?”
薛鏡辭捏捏它的貓爪子:“上次我和裴荒去那鬼珠時你不在,那里面到處是紙扎人。”
不過話雖如此,這里并非幻境,而是官府治下的南州,怎會有人在此行詭異之術?
薛鏡辭示意裴荒和自己進去看看。
系統頂著小莓果,說什麼都不愿進去了。
薛鏡辭和裴荒跳窗而入,很快就看到了系統說的“活死人”。
幾個紙扎人躺在床上,旁邊還擺著唱戲的行頭,可謂是鬼氣森森。
薛鏡辭正要細看,屋外竟然傳來腳步聲。
他還未反應過來,就被裴荒拉住,躲入床底下。
底下的空間幽閉,兩人挨在一起,呼吸交織著響在耳邊。
裴荒做賊做慣了,第一時間收斂氣息,卻見薛鏡辭渾身不自在,忍不住調侃:“一看你就沒當過賊。”
薛鏡辭揚了揚眉:“我為何要當賊?”
裴荒輕聲道:“可你不是說要當我的師父?”
薛鏡辭正要說些什麼,腳步聲加重,兩人都不說話了。
裴荒暗自松了口氣,方才他下意識說出那句話,不過是稍作試探。
他一身魔功,和正道半點都不沾邊,當賊竟反而是里面最光明的的一種了。
薛鏡辭如今還什麼都不知道,才會一直想要收他當弟子。
裴荒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什麼。
直到來人整理了行頭,又離開屋子,他才重新回神。
見薛鏡辭還蹲在床底,裴荒有些好笑,將他拉出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兩人正要離開,一回頭忽然發現角落里竟然供奉著天麓娘娘的神像。
這尊神像和真人一般大小,盤膝靜坐在那里,身前燃著四柱香。
那香已經燃到了根,在他們看過去的瞬間,就徹底熄滅,只幽幽地飄出四道青煙。
裴荒盯住了香,眉頭微微蹙起。
薛鏡辭知道裴荒懂得多,尤其是這些邪門的東西,便問道:“你又看出什麼了?”
裴荒伸出四根手指,輕聲道:“凡間有個說法,神三鬼四,這戲班子的人供神,卻點四柱香,實在奇怪。”
薛鏡辭膽大,竟直接走過去想要查探一番。
誰知他剛一靠近,那神像邊緣忽然亮起道金光,緊接著便開口說話了!
“何人擾我清修,還不速速退下!”
第六十四章
剎那間神像金光璀璨, 如同有了靈性,原本慈悲平靜的面容也變得凝肅起來,讓人不敢直視。
薛鏡辭卻聽出這聲音有異。
天麓娘娘是尊女神,而方才的聲音卻有些不對勁, 像是男子掐著嗓子說出來的。
裴荒也察覺到這一點, 抽出劍直直朝著神像后面的暗紅色帷幕刺去。
劍氣激蕩, 神像后傳出一聲壓抑的驚呼。
薛鏡辭循聲望去,就見一個少年抱著腦袋,從神像后打了個滾堪堪落到兩人面前, 高呼道:“饒命!”
他的容貌有些熟悉,薛鏡辭略一思索,便想起這人正是先前縱馬游街,被林肅攔住的小公子。
薛鏡辭上前一步, 攔住裴荒的劍鋒, 低聲道:“此人與林肅相識。”
裴荒收了劍,垂眼盯著那小公子問道:“你是誰,在這里做什麼?”
溫淩云小心翼翼地將腦袋從劍刃邊上移開,輕聲道:“我還以為你們是那鬼戲班子的人, 這才故意出聲, 想要將你們嚇退。”
就在這時候,外頭屋檐上略過一道黑影, 像是有只黑貓跑了過去。
溫淩云嚇了一跳,搓了搓手臂道:“這里陰森森的, 我們能不能換個地方說話?”
薛鏡辭點頭答應, 三人小心隱藏著身形, 翻墻離開了戲班子。
溫淩云膽子大,此刻看出薛鏡辭與裴荒不是壞人, 便主動說起自己來此地探查的緣由,想要從兩人身上也套出點消息來。
“我來這里,其實是為了找人。半月前我與朋友來南州游玩,聽聞這戲班子火爆,就慕名過來聽了一場。誰知第二日,我那朋友就變得有些渾渾噩噩,又說不出是哪里不正常。我懷疑與這里有關,所以才偷偷前來查探。”
說罷,他看向薛鏡辭問道:“那你們又為何會來?”
裴荒道:“我家小郎君生了病,聽客棧老板說這里有位老旦可以通靈,從她那里求的天麓娘娘像都極為靈驗,就想過來碰碰運氣。誰知我們一連來了七日都無緣得見,只好深夜探訪。”
聽到兩人來這里是為了求神像,溫淩云眼中閃過失望之色。
他還以為兩人或許知道些什麼。
溫淩云看向薛鏡辭,見他氣息虛弱,面無血色,應該是生了重病。想了想,他多嘴說道:“你們既然來了,也該看出此地鬼氣森森,絕非善地。聽我一句勸,別再信這邪像,更別請回家里。”
裴荒追問道:“邪像?可這里的人都說天麓娘娘很靈驗,家里若是有人生病,去拜一拜就會好轉。”
溫淩云見裴荒似乎對這天麓娘娘深信不疑,頓時有些急了,壓低聲音說道:“你們怕是不知道,一年前我曾無意中打破過一尊神像……誰知這女像之中,竟還藏著一尊男像!想來是暗中借著天麓娘娘的名頭吃香火。”
此事詭異,如今想起來溫淩云依舊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怕兩人不信,正想再勸說幾句。畢竟這些日子來了南州,他親眼見過許多重病之人的親友病急亂投醫,將天麓娘娘當做唯一的救命稻草,絕不容旁人說她的壞話。
可溫淩云一擡眼就看到個熟悉的身影,頓時暗道不好!
林肅竟發現了他偷偷溜走的事情,尋過來抓他了。
溫淩云正要逃走,卻見林肅腳步加快,竟直直躍過他,一把抓住了薛鏡辭的手腕。
那熟悉的身影讓林肅心口發悶,甚至頭一回無法冷靜地思考,雙唇發顫地喊道:“薛……”
薛鏡辭平靜地轉身,感受著手腕上傳來的巨大力道,忍不住微微蹙眉,轉身朝身后看去。
他這一回頭,林肅才看清他的容貌。
這人容貌不似薛鏡辭那般驚豔,眉眼天真,像是個不經事的少年。
林肅松開手,理智終于徹底回籠,嘆了口氣道:“抱歉,我認錯了人。”
裴荒不動神色牽起薛鏡辭的手腕揉了揉,他對自己的易容術頗為自信,只是林肅這人粗中帶細,若繼續呆下去,難保他不會發現貓膩。
想了想,裴荒望向溫淩云,說道:“多謝小公子提點,我和我家郎君會另尋治病方法,不會再去求這位天麓娘娘了。”
說罷便帶著薛鏡辭先行離開。
兩人一走,就只剩下了溫淩云與林肅,他原本是心虛地退了一步,怕林肅責怪他貿然獨自行動。
誰知林肅卻沒有和他說話的意思,只是沉默地望著薛鏡辭和裴荒的背影消失不見。
十年過去,上界許多人已經記不起薛鏡辭這個人。
但也有許多人始終無法忘記。
林肅是后來才得知薛鏡辭的死訊,又從林恒口中知曉薛鏡辭當年竟將本命劍贈予他,好讓他在下界時能得到庇佑。
他總是忍不住想,假若當時自己還留在上界,沒有追去下界找林恒,是否就能阻止這一切。
林肅這副悵然若失的模樣實在罕見,溫淩云一時忘了心虛,竟忍不住湊過來問道:“你方才將那小公子認成誰了?還從未見你如此失態過。”
見林肅不說話,溫淩云擡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這下終于喚回林肅的神志。
他沒了力氣責備溫淩云擅自行動之事,搖搖頭道:“那人已經故去許久了,我一時恍神才會認錯。走吧,隨我回去。”
溫淩云跟著他,走出長街外,口中絮絮叨叨地說起戲班子里詭異的情況。
裴荒也正和薛鏡辭說起這事。
神像之中還藏著別人的塑像,此事實在匪夷所思,但兩人知曉溫淩云身份不同,斷不會說謊話誆騙他們。
薛鏡辭蹙眉道:“難怪上的是四柱香,里面不知供奉著什麼野鬼。”
裴荒沉思著,沒有立即應聲。
今日去戲班子探查,他主要是想看看此事與魔修有無關系,或者說與他有無關系。
如今看來,似乎不是魔修所為,也不是沖著他來的。
既如此,還是薛鏡辭的身體更為重要,他們沒必要繼續查探下去了。
裴荒望向薛鏡辭,說道:“我答應別人要幫忙,如今能查的都查得差不多了。這水渾濁,我們還是不要去淌了,這幾日好好吃一吃南州美食才是正事。”
薛鏡辭正想點頭,忽然又改了口:“渡過試用期才是正事,你再想想,還有什麼事算是對你好?”
他語氣認真,裴荒想起那碗薛鏡辭親手做的長壽面,耳根不爭氣的紅了。
裴荒移開視線,搖搖頭道:“等我想起來再告訴你。”
聽他這樣說,薛鏡辭放心下來。
系統湊過來打趣道:“宿主,他說什麼你都愿意做嗎?”
薛鏡辭篤定道:“裴荒不會提過分的要求。”
這些日子的相處,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裴荒對他照顧頗多。唯一有些難辦的要求,也只有親手做一碗面。
可那日卻是裴荒的生辰,作為他的弟子,這要求根本算不得過分。甚至薛鏡辭每每想起,都覺得他做的還不夠。
確實不如別人家的師父。
系統晃晃尾巴,心道薛鏡辭放心得也太早了。
裴荒想要的可不只有這些。
不過系統一轉頭,就看到裴荒出去煎藥,便將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薛鏡辭卻忽然想起什麼,問道:“這一次你醒來,怎麼也不催我做任務了?”
小貓想起和6B的對話,有些心虛地伸出貓爪,拍了拍薛鏡辭的手背:“宿主不用著急,現在積分長得很快呢!”
十年過去,無論是謝爭還是蕭尋,都貢獻了大量的火葬場積分。
薛鏡辭狐疑道:“可是裴荒還未正式拜師?”
小貓一本正經地解釋:“試用期也算是有了師徒關系,主要還是裴荒資質出衆,修為進展極快,積分才會長得快。”
薛鏡辭放下心來,暗道終于收到一個好徒弟了。
這日之后,兩人不再去管神像與皇子失蹤之事,倒也過了好幾日寧靜悠閑的日子。
只是到了第五日時,兩人正在街邊吃早食,忽然看見人流朝一個地方涌去。
知府府邸的外面,有人張貼出了布告,說是要重金求神醫治病。
人群圍攏過去,對著告示指指點點道:“找什麼神醫,只要去廟里拜拜天麓娘娘不就好了!”
也有人搖頭嘆息道:“前些日子,官府派了好些醫者,去附近村子里治病,還勸說那些人不要再去拜神,吃藥才是正經。可結果呢,如今這官府內的人自己就病倒了,那些醫者也治不好,還要去尋別的神醫。”
“怕是不敬神靈,遭天譴了!”
薛鏡辭與裴荒對視一眼,眼中閃過驚詫之色。
如今旁人尚不知曉,這得了病的究竟是何人。但能讓知府如此重視,甚至不惜布告尋醫的,恐怕只有林肅了。
裴荒看向薛鏡辭,并不想他卷入是非之中。
可他也清楚,若林肅真的命在旦夕,薛鏡辭一定不會坐視不管。
想了想,他將面前的包子遞給薛鏡辭:“想去就去,我陪你。”
薛鏡辭輕輕點頭:“好。”
他將包子咽下,隨后撥開人群,走到告示前,一把將告示扯了下來。
見這麼快就有人揭榜,人群一陣嘩然.
聽到這動靜,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打開門,將薛鏡辭他們迎了進去。
他是府邸內的管家,這幾日府中貴人接連病倒,實在沒有辦法才選擇張榜求助。
卻不想,竟這麼快就有人自告奮勇地揭榜了。
管家雖然年歲高,但目色精明,早就暗中打量了薛鏡辭和裴荒一番。見薛鏡辭一臉病容,年歲也很小,不由得心中打鼓,試探問道:“二位真是來治病的?”
薛鏡辭點頭道:“病人在哪,帶我們去看。”
管家卻沒立即帶著兩人去見貴人,而是繞了個彎朝偏房走去。
偏房昏暗無光,床榻上面躺著一個正難受呻吟的侍衛,旁邊還坐著一位醫者,此刻正滿臉苦色地坐在原地,腳邊散落著許多醫書。
管家站定,看向兩人道:“要醫治的人就在這里,有勞了。”
裴荒看出管家這是不信他們,想要先試探一下他們的醫術,便主動上前一步給侍衛探了脈。
他的動作很快,引得醫者側目,覺得他像是個江湖騙子。
可很快,醫者就聽見裴荒認真分析起脈像來,竟與他先前查探的分毫不差。
他忍不住問道:“若是你,會如何醫治?”
“他這病需要下猛藥,否則拖得越久,身體虧空越厲害……”
裴荒早年間在下界里四處行走時,學了不少雜七雜八的東西,觀脈象就是其一。
這些日子為了替薛鏡辭養好身體,他一有空的時候就去讀醫書,此刻侃侃而談,倒是真把管家和那個醫者都唬住了。
兩人對視一眼,醫者點點頭,嚴重流露出幾分贊許之色。
這侍衛的病癥他也看過,裴荒說的脈象分毫不差,但用藥的思路卻與他不同。他習慣以溫養身體為重,很少會下猛藥。
倒是此人用藥大膽,說不定另有奇效。
管家一咬牙,便決定直接領著二人去找林肅。
如今皇子失蹤,林肅和知府也都病倒了,整個府邸都失去了主心骨。
甚至有不少下仆都在議論,是否真是因為他們違逆神靈,才受此責罰。
眼看事情掩蓋不下,府中醫者也都束手無策,管家無奈才去外面尋找民間高人。
他收回思緒,看向兩人道:“先前不知二位醫術深淺,這才小心試探,還望莫怪。二位請隨我來,要治病的另有其人。”
薛鏡辭與裴荒跟上管家,很快就到一處藥香四溢的屋子附近。
屋門吱呀一響,林肅正從屋子里走出,見管家領了面生的人進來,神色瞬間變了,問道:“他們是誰?”
管家上前輕聲解釋,林肅皺眉:“胡鬧!”
他實在沒有想到,自己不過昏睡了一夜,府中下人就捅了這般大的簍子。
這一次他跟隨三皇子南下,為的就是徹底解決野神之事。
他們原本做好打算,特地帶了宮中御醫一并南下,想要用正常手段治好患病的百姓。
如此一來,百姓自然不會癡信那忽然冒出的野神。
可眼下才初見成效,皇子便意外失蹤,而他自己也中招,生了和那些百姓一樣的怪病,腦中時常昏沉不清,面前浮現出諸多幻象。
林肅本想暗中聯系尹師姐求助,誰知府邸的人卻亂了陣腳,竟直接貼出布告,說要求神醫。
這簡直是明擺著告訴大家,此番隨行來的宮中御醫都是群飯桶,想要治病還是求神更有用。
說不定有心之人已經在散播謠言,說他們是不敬生靈才會生病。
這麼一想,林肅神情越發凝重,一心只想出去查探情況,免得前功盡棄。
見他要走,管家頓時急了,上前說道:“這二位是揭榜的神醫……”
“不必。”林肅干脆地拒絕,壓低聲音對管家說道:“切記不可再張貼布告,我們生病之事也絕不能外洩。至于這兩人,你且領去一旁,給些銀錢打發就是。”
薛鏡辭見林肅腳步虛浮,卻不讓他們看診,心知這是不信任他們。
想了想,能快速讓林肅信任他的,只有一個方法。
他晃了晃裴荒的手,輕聲道:“將易容卸了吧。”
裴荒心底嘆口氣,知道這下不能再獨藏起這個人,但還是按照薛鏡辭的意思,伸手替他卸去僞裝。
林肅原本一心要朝外走,忽然看見薛鏡辭不作僞裝的臉,整個人如遭雷擊般怔在原地。
許久,他才顫聲問道:“薛師弟……你,你還活著!”
薛鏡辭道:“此事說來話長,還是想讓我們看看你生了什麼病。”
林肅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們隨我過來。”
三人一并進了屋子,林肅這才脫力般地坐回椅子上,視線卻緊緊盯著薛鏡辭,仿佛一旦移開,這人就會消失一般。
裴荒不動神色緊緊拽了下他的手,示意林肅看向自己。
“你這脈象平穩,不像是生病。”
林肅回過神來,面對著薛鏡辭,他自然無所隱藏,直接將近來發生的事一一道出。
“這幾年南地興起一種野神,當地人叫她天麓娘娘。起初只不過是燒香跪拜,漸漸的便有人假借通靈的名義傳遞神諭,惹出不少亂子。我如今為皇室做事,此番隨三皇子下南州,就是想要將這野神除去……”
這事情薛鏡辭早就聽裴荒說過,并不覺得新奇。他好奇的,是林肅身為上界修士,竟然會為下界的皇室做事。
但現在不是發問的好時機,薛鏡辭沒說話,靜靜聽著林肅將話說完。
林肅想起這些日子的經歷,嘆了口氣道:“來了這里后,我就立即讓宮中御醫替生病之人醫治。他們醫術精湛,卻對許多人的病癥束手無策。多方查閱醫書之后,懷疑是一種蠱毒,畢竟如今正是梅雨季,許是有蠱蟲從南疆流入。”
“蠱毒?”薛鏡辭沉思片刻,忽然想起了小莓果。
當日他能從淩虛宗逃走,多虧了小莓果吸走他體內的蠱毒。
只是這幾日小莓果總是神出鬼沒的,仗著旁人看不見它,總是跑出去偷吃東西。
回來之后,就一副飽食昏睡的模樣,也不知道吃了什麼。
薛鏡辭在腦內和系統對話,讓它變回貓身子,出去找小莓果。
系統原本怕自己出現,會讓旁人輕易認出薛鏡辭。如今既然薛鏡辭沒有遮掩的意思,它便高高興興地重新變回了貓,靈敏地跳出墻外,不過一刻鐘就刁了個玫紅色的小人回來。
薛鏡辭看向裴荒,裴荒瞬間明白他的意思,裝模作樣抓起林肅的手,實則悄悄讓小莓果咬了他一口。
他指尖輕動,仿佛施了個法術,遮掩了小莓果的動作。
林肅只覺得指尖一疼,下一秒就有什麼東西順著血液流出,仔細一看竟是個通體漆黑的蠱蟲!
他看向裴荒道:“十年不見,你功力見漲許多。這東西一旦進入體內,就難尋蹤跡,你竟有辦法這般快的將它引出來。”
裴荒沒說話,捏起那蠱蟲微微皺眉。
先前他懷疑是魔修作祟,卻沒有查探到熟悉的魔修手段。可如今看到這蠱蟲,他又不太確定了。
難道十年時間,魔界又涌出什麼新勢力?
他正要細看,那蠱蟲竟自焚了,瞬間化作一灘水滴落在他的掌心。
裴荒冷聲道:“毀尸滅跡得倒是徹底,那幕后之人果然謹慎。”
他從儲物袋中摸出個靈盒,將毒液盡數裝進去,擡眼時卻見林肅神色古怪,便問道:“你是想到了什麼?”
林肅點點頭:“原本只是猜測,如今見到這蠱蟲,我已經有九成把握,幕后之人就是蕭尋。”
許久沒聽見這個名字,薛鏡辭愣了下,說道:“他確實擅長用蠱。”
裴荒卻沒附和二人的話,他雖然年紀不大,做事卻格外沉穩,從不會因個人的好惡而影響判斷。
他冷靜開口道:“蕭家確實擅長傀儡術與蠱術,但只憑這個,還無法直接確定他就是幕后之人。”
林肅張了張嘴道:“我能確定是他,那是因為……因為……”
他露出難以啓齒的神情,竟結巴起來,半天都沒說出真正的原因。
薛鏡辭與裴荒本來不是刨根問底之人,但他們很了解林肅,他心直口快,向來是有什麼就說什麼,如今這副結結巴巴的模樣實在罕見。
就在僵持之時,外面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溫淩云風風火火地闖進來,扯著嗓子喊道:“你讓我找的那位醫修尹道友,終于有消息了!如今她就在……”
他話還沒說完,忽然發現屋內還站了別人,立刻將剩下的話咽回了肚子里。
尋找醫修之事隱秘,這兩人瞧著眼生,也不知是什麼來歷。
林肅聽到這消息,面上閃過喜色,追問道:“她如今在哪,你但說無妨。這二位……是我的故友。”
溫淩云這才放下心來,繼續說道:“她如今在蘇城附近做行腳醫生,一直居無定所。不過每月十五都會去城里采買藥材,明日我們可以去陳記藥鋪等她。”
說罷,他有些好奇的朝薛鏡辭看去。
剛才乍一看,他覺得薛鏡辭臉生,可是細想了一會兒,卻覺得自己一定在哪里見過這人。
溫淩云仔細回憶,忽然想到了什麼,眼睛驟然瞪大,竟下意識地倒退了幾步。
他指著薛鏡辭驚呼道:“你,你就是藏在神像里的那個人!”
溫淩云這話說得沒頭沒腦。
薛鏡辭和裴荒卻立刻想起了那日夜探戲班子時,溫淩云說過的話。
他說自己曾意外失手,打破過一尊天麓娘娘的神像,誰知里面竟然藏著一個男子的塑像。
難道那男子像,塑得竟是薛鏡辭的面容?
第六十五章
薛鏡辭很快回過神來, 看向林肅問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林肅嘆了口氣,說道:“最初大家誰都沒想過,神像里還會藏著其他人的塑像。是接連降雨,引發山洪, 意外沖毀了一座香火鼎盛的廟, 才有人向朝廷上報。”
“我一眼就認出那里面是你, 只是怕這事會污了你的名聲,便一直沒有向旁人提起。所以當日淩云見到你的面容才會如此驚訝。”
裴荒原本不欲再參與此事,但如今這事與薛鏡辭有關, 他再無旁觀的道理,便沉聲問道:“你和我詳細說說,這個天麓娘娘是何時興起的?還有皇子失蹤之事。”
林肅臉上閃過詫異之色,沒想到裴荒連皇子失蹤的事情都知道。
他咬咬牙, 終于還是將所有的事情都全盤托出。
這事還要從五年前說起。
那時候, 南州一帶信奉神佛之人不少,許多富商捐資修建寺廟,足有四百多之盛。
然而不知怎的,那些香火鼎盛的寺廟里供奉的佛像竟被人移去, 換成一位聞所未聞的“野神”。
前朝曾有巫蠱之事擾亂民心, 因此朝廷立即派人前來調查此事,卻不想頻頻受阻。
這位天麓娘娘, 與其他的野神不同,竟是真的會顯靈!
許多生了病的人去拜一拜她, 當晚病就好了。
得知朝廷有毀神之意, 那些百姓簡直要踏破官府的門檻, 一時間民憤如沸水般掀起,朝廷之人只得無奈地離開。
誰知道沒過幾個月, 南州拜野神的風氣就變得變本加厲起來,竟冒出許多聲稱是可以通靈的人。
凡是不信任天麓娘娘的人,就會被這些通靈之人斥為不敬神明,之后便會生重病死去。
這下再無人敢質疑天麓娘娘,不少人還將她的神像請回家里,日夜燒香祭拜。
……
林肅望向薛鏡辭,說道:“所謂神跡,是蕭尋在背后搗鬼,故意讓人中蠱,再以天麓娘娘之名解蠱,如此便可坐享無數香火……”
裴荒眼中閃過複雜之色,偏頭看向薛鏡辭道:“我以前了解過一種秘術。若是一個人橫遭禍事死去,那麼只要讓他受香火,再向大氣運之人借運,就有可能令這人複生。”
他頓了頓,直言道:“蕭尋善蠱術,手下勢力也不小。他如此瘋狂行事,應該是想要複活你。”
這一點其實林肅也隱隱猜到,只是不知道要如何開口。
當年蕭尋公然在拜師大典上背叛薛鏡辭,卻又在他死后與謝爭大打出手,行事實在讓人捉摸不透。
薛鏡辭想了想,看向林肅問道:“淩虛宗也不管這事?”
在他記憶里,若是凡界出了什麼大變故,上界必定會派長老下來解決。可五年過去,只有林肅這個弟子在下界奔走,還與府衙的人混在一處,實在有些奇怪。
林肅盯著薛鏡辭,斟酌著開口道:“宗主修為有突破之象,六年前便閉關修煉不見外人。閉關之前,他將宗門事務盡數交予謝爭處理。”
“如今上界并不太平,擊退魔族之后,散修勢力竟也試圖破開天門陣法。謝爭絕不容許有人去動天門陣法,手腕狠絕至極,殺了不少散修,根本無暇去管凡界之事。”
一日之內接連聽見兩個徒弟的名字,且都行事瘋狂,薛鏡辭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說到底,還是他沒能教好徒弟。
想到此處,薛鏡辭偏頭看向裴荒,這人資質好,品性也端正,越看越是滿意。
林肅追著他的視線,也看向裴荒,忽然想起了什麼,急聲問道:“對了,不知這解蠱之法,可否告知一二……”
裴荒倒是不介意幫忙,只是小莓果胃口有限,一日內吃不了太多的蠱蟲。而如今,單是杭城里中蠱的百姓,就有幾百人,每日還在繼續增加。
他搖頭道:“并非我醫術高明,而是手頭有件異寶恰好可以解蠱。但每日可以動用的次數有限,想要徹底治好那些中蠱的百姓,怕是要另想辦法了。”
林肅面上閃過失望之色,溫淩云此刻終于從震驚中回神,看向他說道:“不是還有尹道友嘛,她醫術精湛,定會有辦法!”
聽到這名字,薛鏡辭問道:“是尹心藥師姐?”
林肅沉凝的面色總算浮起一絲笑意:“是她。不如你和我一起去蘇城,正好也讓她給你看看。”
他說這話,其實是打算尋個借口讓薛鏡辭離開杭城,從這場風波中抽離出去。
畢竟蕭尋這人太過偏執瘋狂,面上卻是一副溫潤君子的模樣,當年在宗門時連他也沒有察出端倪。
若是他知曉薛鏡辭沒死,還不知道會對薛鏡辭做出什麼事來。
裴荒最為憂心薛鏡辭的身體,聽說尹心藥也在下界,立即看向薛鏡辭輕聲道:“我們去一趟吧。”
薛鏡辭倒是沒什麼尋醫問藥的想法,他的身體衰敗與封印兩個世界有關,并非尋常醫術可以解決。
但裴荒想去,走一趟也未嘗不可。
溫淩云早在他們談話之時,就已經備好了車馬,一行人在夜色的掩護下,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了城,直奔蘇城而去。
抵達蘇城的時候恰好是卯時,城里的鋪子開得早,裴荒給薛鏡辭買了一袋包子,順便打聽了那蘇記藥鋪的位置。
如今薛鏡辭又恢複了先前的僞裝,看起來像是個久病的小郎君,惹得賣包子大娘憐愛不已,又多給他夾了兩個。
林肅也忍不住朝他看去。
僞裝的最高境界就是七分真三分假,薛鏡辭這一身病氣難以遮掩,所以才會順勢易容成這副模樣。
想到當年薛鏡辭曾因修複天門陣法而墜落云海,林肅忍不住說道:“你的身體……等見了師姐,讓她好好給你看看。”
頓了頓,他又輕聲道:“這些年,大家都很想你。”
薛鏡辭咽下包子,卻不明白為什麼大家都在想他。
十年時間過去,他還以為周圍的人早就已經將他淡忘了。
走出長街后,一行人很快就看到了蘇記藥鋪。他們的運氣不錯,尹心藥此刻就站在藥鋪中,和掌柜的談買賣。
薛鏡辭有些好奇地打量著她。
十年過去,尹師姐的變化不小,如今她身上沒有再穿著曾經的華貴法袍,而是穿了件最普通的粗布麻衣。
宋玨站在他身邊,小時候小心地護著她的肚子。那衣衫雖寬大,卻也能看出她如今懷了身孕。
薛鏡辭眼中閃過驚異之色,他與尹峰主打交道并不多,卻也知道他十分疼愛這個唯一的女兒。
如今尹心藥懷了身孕,那位峰主竟放心她獨自留在下界?
略略一想,薛鏡辭便又明白過來。
林肅說過,如今淩虛宗里是謝爭在掌事,他這人向來黑白分明,手腕也強硬,想來尹心藥是不想去屠戮散修,才會選擇下界。
衆人朝小鋪走去,等走近了之后,薛鏡辭眼中的詫異更甚。
他記憶里的尹心藥本是個溫婉的女子,如今卻扯著嗓門和那掌柜的爭執:“上次這藥明明只要三文一株,為何今日卻變成了四文?”
掌柜的搖搖頭道:“不過是一文錢罷了,您是會法術的修士,何必與我這做小本生意之人斤斤計較呢。”
尹心藥揚了揚眉,雖說穿著樸素的衣裳,眉眼卻顯得更加明豔:“我們是修士不假,可這藥是要給城中百姓用的,自然是越便宜越好。若能買到更多的藥,不就能救更多的人?”
宋玨護著她朝外走,高聲道:“附近還有好幾家藥鋪,不如我們去別處看看。”
見這二人竟真的因為一文錢的價差要走,掌柜的頓時急了眼,連忙改口道:“三文,還是給你算三文一棵!”
尹心藥卻沒回頭,似是打定主意,寧愿多走些路,也要再貨比三家。
她心里想著事情,并未注意到林肅一行人的存在,直到快要走出鋪子,才聽到有人喊她。
“尹師姐,請留步。”
尹心藥上次見林肅還是三年前,聞言愣了愣,但很快就停下腳步,笑著問道:“林師弟,你不是一直待在皇城嗎?怎麼有空來蘇城。”
林肅道:“此事說來話長。師姐可否找個安靜的地方說話?”
宋玨走過來,拍了拍林肅的肩膀笑道:“安靜的地方自然是有的,但可沒有好酒好菜招待你。”
說罷兩人在前面引路,竟是直接將林肅一行人帶回了他們的家里。
院子不大,卻打理得干凈整潔,除了晾曬好的草藥之外,竟還開出了幾片菜畦,邊上用小籬笆圈著,幾只雞正在里面踱步,時不時低頭去捉蟲。
宋玨讓尹心藥坐下休息,自己去廚房忙活了一會兒,端出了幾碟鹵菜。
幾人圍著圓桌,耳邊傳來隱約的雞鳴。尹心藥不知想起了什麼,嘆氣道:“上一次我們這樣圍著一起吃飯,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她如今尚在孕中,情緒比往日要更敏感些,一時間就想起了淩虛宗里薛鏡辭的那個小院。
薛鏡辭死后,她又路過那個院子,卻見舒默在掃地上的落葉,把里里外外都打掃得干凈。
而罐子則用封條封了大門。
曾經的熱鬧喧囂仿佛還在耳邊回響,那時候他們意氣風發,說起在下界里的見聞,想著將來修煉得道,便可除魔衛道,鎮壓妖邪。
可一轉眼,仿佛一切都隨著落葉消散干凈。
周圍的一切都漸漸變了。
魔修被擊退之后,散修中竟冒出個名為“和光會”的勢力,認為這些年因為陣法存在,下界連光都難以擁有,陰氣彌漫民不聊生。
他們偷偷謀劃著要破天門陣,卻有散修主動投誠,走漏了消息。
正道宗派和世家自然不會答應,雙方交手數次,勝負難分。
直到謝爭從淩虛宗宗主手中接過執掌宗門的大權,一手斬魔刀,一手判官筆,將無數要破天門陣的散修無情斬殺,沾著他們的鮮血寫判詞,才將這股勢力徹底打散了。
不少人追隨他,但尹心藥卻受不了他這般殘忍行事,最終選擇下界行醫。
臨行前,她曾與謝爭起過爭執。
那時,她從父親手中要來通行下界的令牌,卻在天門陣外撞見了孤身一人的謝爭。
他似乎剛殺過散修,那只判官筆的鋒尖上還滴著血。
然而他卻渾然不覺,只是伸手去觸碰陣法,感應著陣石的存在。
尹心藥忍不住開口勸他,那些散修畢竟是同道,不至于如此趕盡殺絕。若是這樣日日陷入殺戮之中,只怕會影響道心。
然而謝爭只是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叫她骨血都冷透了。
“我會護住這道陣法,誰也不能破開它。”
尹心藥望著謝爭腰間的判官筆,想起世人都夸贊謝爭行事公正,便是他做出如此瘋狂的殺戮行徑,也只是為了正道大義。
她忍不住說道:“你當真就沒有半分私心?”
這話卻仿佛觸碰到謝爭的逆鱗,他微微俯身,面容冷淡,氣勢卻危險至極,磅礴的靈氣自身后展開,連云海都被攪動起來。
尹心藥險些被云氣灼傷,幸好陣法若有感應,放出道溫和氣勁。
感受到這股氣勁,謝爭身上的兇厲之氣忽然散去,尹心藥不敢耽擱,直接用令牌下了界。
而在下界呆得越久,她心中的天平便動搖得越厲害。
或許“和光會”的散修說的是對的,天門陣法雖說鎮壓了妖邪,卻也遮掩了下界的生機。
只是,她卻再也沒有膽氣去與謝爭爭論這事了。
林肅替薛鏡辭倒了杯熱茶,又替裴荒倒了杯酒,才緩緩道出此行的目的。
尹心藥越聽眉頭皺得越深。這些年她和宋玨一直在蘇城附近的山林間做行腳醫生,杭城雖與蘇城相隔不遠,但他們兩三個月才會過去一次采買東西,還真不知道如今那里竟蠱毒盛行,民不聊生。
“我對蠱術的了解不深,只能盡力一試。事不宜遲,我現在就去收拾東西,跟你們回杭城。”
見她挺著個大肚子,轉頭就要去屋里搬東西,宋玨連忙按住他的肩膀。說:“你好不容易才和林師弟見面,再多聊聊吧,東西我去收拾就好。”
林肅也道:“師姐你就坐著休息吧,還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你。這事重大,你聽了之后可要穩住心緒,千萬別動了胎氣!”
尹心藥秀眉一橫,搖頭道:“你師姐我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難道這事比蠱毒盛行還要驚人?”
聽了這話,林肅看向薛鏡辭,示意他卸去臉上的易容。
裴荒側身靠近薛鏡辭,手指輕點幾下,就令他原本的容貌直接展露了出來。
尹心藥深吸一口氣,險些打翻了面前的茶水。
她的眼眶瞬間紅了,背過身抹去險些要掉下的眼淚。
尹心藥深吸一口氣,等緩了片刻后,才轉頭看向薛鏡辭,輕輕喊道:“薛師弟。”
薛鏡辭正要說什麼,卻見尹心藥面色驟變,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師弟先別動,讓我看看你的脈象。”
見她要替薛鏡辭診治,林肅和裴荒的神情都緊張了起來,只有薛鏡辭依舊神色淡淡。
尹心藥把了會脈,忽然從衣袖里抽出了銀針,接著竟直接伸手,把薛鏡辭的衣衫扒了下來,露出了光潔的后背和肩頭。
她這剽悍的作風,直接把所有人都震懾住了。
溫淩云結巴道:“尹,尹道友,若是需要脫衣療傷,還是先回房?”
尹心藥揚了揚眉:“治病而已,哪有這麼多講究……”
只是她話還未說完,忽然看見了薛鏡辭衣衫半露的模樣,一時間便卡住了。
尹心藥一直知道自己這師弟長得漂亮,此刻那衣衫恰好滑落到他肩膀之下,隱約露出鎖骨,實在有些……
她咳嗽一聲:“你說得對,此處風大。”
尹心藥想伸手替薛鏡辭將衣衫拉回去,卻覺得又不太合適,想了想看向裴荒道:“你來吧?”
裴荒睜大眼睛。
一陣寒風吹來,薛鏡辭肩膀顫了顫,裴荒頓時回神,心疼得伸手將他的衣衫披回去,牽著他朝屋里走。
尹心藥跟在他們身后也回了房,讓裴荒將薛鏡辭扶到床榻上去。
她重新取出銀針,扎在薛鏡辭各處穴位上,隨后執手探脈。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尹心藥的神色漸漸嚴肅起來,看向薛鏡辭道:“師弟,你這身體虧空嚴重。我先給你抓幾味滋養氣血的藥材調理……”
她說的藥材倒是跟裴荒之前鉆研出來得差不多,裴荒正要松口氣,卻又聽尹心藥道:“只是身體雖能調理好,但師弟你先前多次透支靈氣,已是傷了根基,只怕修為境界很難再有所進益。”
林肅原本只是默默守在門口,聽到這話,忍不住大步走進了屋子里,急聲道:“師姐,真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若是需要什麼藥材,你盡管與我說,便是在皇宮內我也想辦法弄出來。”
尹心藥搖搖頭,忍不住朝薛鏡辭看去,卻見他睫羽低垂著,讓人看了忍不住心疼,想讓他開心些。
裴荒眼神也變了變,比起這些人,他是唯一真正見過薛鏡辭狼狽模樣的,直到如今午夜做夢,還是不是會看見薛鏡辭白衣染血的模樣,醒來時鼻尖仿佛還能聞到那令人心悸的血腥氣。
薛鏡辭雖說感情遲鈍了些,但也看出這一屋子的人都失魂落魄,尤其是裴荒。
他下意識就不想讓裴荒露出這副表情。便擡起手將裴荒拉到自己身邊說道:“還沒有跟你們正式介紹,這是我的徒弟。我修為止步于此也沒什麼關系,反正遲早要將衣缽傳給他。”
聽到徒弟兩個字,林肅的神色變了變。
他怎麼都想不到,在經歷了謝爭和蕭尋兩個人的事情之后,薛鏡辭竟又收了新的徒弟。
不過想到先前歷練時,裴荒獨自搶下鬼珠的事情,林肅又放下心來。
雖說相處不多,但裴荒有實力,又是個可信之人,留在薛鏡辭身邊反倒讓人安心。
幾人說話間,宋玨已經收拾好了東西,他看到屋子亮了燈,便循著光亮找了過來。
一看到薛鏡辭,他手中的包裹直接就哐當掉落到了地上。
他盯著薛鏡辭上下打量,竟也和尹心藥一般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只是不好意思當衆展露情緒,伸手抵在唇邊咳嗽幾聲以作遮掩。
誰知動作太大,粘在嘴唇上的胡須也被扯下來,他只好尷尬解釋道:“這樣打扮更像老中醫,外出看診人會多些。”
薛鏡辭被他逗樂,露出個淺淡的笑容。
尹心藥見薛鏡辭似乎有些疲憊,扯了扯宋玨衣袖道:“我們還要趕去杭城,讓師弟好好休息吧,日后有機會再敘舊也不遲。”
想起林肅的囑托,尹心藥又看向薛鏡辭道:“杭城的蠱毒我會解決,師弟就安心留在此處修養,我在屋子里留下不少藥材,按方子煎藥即可。”
林肅點點頭,看向裴荒道:“等解決了杭城之事,我們再回來敘舊。對了,若是你們要外出,最好還是做些易容,如今不太平……”
薛鏡辭剛扎了針,此刻確實有些困頓,便點頭同意了,沒多久就睡了過去。
尹心藥又叮囑裴荒如何煎藥,卻不想裴荒手法嫻熟,竟比之淩虛宗醫峰弟子也不遑多讓。
她忍不住感嘆道:“我在淩虛宗待了這麼久,也見過不少有天賦的醫修,卻都不如你這樣一點就透。薛師弟能收下你這樣天資出衆的徒弟,想必心中很是寬慰。”
裴荒沒說話,心里想的卻是若他真要當薛鏡辭的徒弟,勢必要坦白自己是魔修一事情,可如今正魔兩道對立越發嚴重,他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薛鏡辭這一覺睡得很是安穩,一直到了第二日中午才醒來。
兩人走出巷子,隨意買了些梅花糕,正要前往杭城,薛鏡辭忽然看見了賣糖葫蘆小販。
他停下來,從袖中翻出銀錢,說道:“要兩串。”
誰知話音剛落,一個孩童便沖到小販身邊,揚著錢袋子說道:“我要一串。”
小販有些為難,但見薛鏡辭畢竟是個大人,便商量著問:“小郎君可否分一串給這孩子?”
薛鏡辭自然不會和一個孩子搶吃的。
他抽走一串糖葫蘆,和裴荒繼續朝前走。
薛鏡辭咬了一口,只覺得今天這糖葫蘆格外的甜,連忙將糖葫蘆伸到裴荒的面前:“你嘗嘗。”
裴荒也咬了一口,卻被酸掉了牙,倒吸了一口冷氣。
見他這樣,薛鏡辭驚詫道:“難道一根糖葫蘆,味道還不一樣?”
他決定再嘗嘗。
裴荒原本被酸得說不出話,卻見薛鏡辭咬住的那顆,竟是方才他吃了一半的。
他嚇了一跳,連忙伸手去搶那糖葫蘆。
可薛鏡辭動作極快,已經將余下的半顆都吞進肚子里。
他皺起眉:“這一顆真的很酸。”
說罷,他不信邪地又吃了一顆,卻又是甜滋滋的了。
薛鏡辭趕緊將最后一顆遞給裴荒:“再試試,看看甜嗎?”
裴荒整個人還怔在原地,怎麼都想不到,薛鏡辭會吃他咬過的東西。
這實在是有些過于親密了。
直到嘴里被薛鏡辭重新塞了顆糖葫蘆,裴荒才驟然回過神,耳根發燙地移開視線,輕聲道:“甜,很甜。”
兩人都未曾察覺,有一道視線自茶樓上投下,緊緊鎖著他們的身影。
直到他們登上馬車,那視線才緩緩收回。
蕭尋視線落到面前的清茶上面,神色晦暗。
方才他無意間看向人群,驚得立即從座椅上站了起來。
那人群里有道白色身影,青竹般雋秀,莫名讓他感到熟悉。
雖說身量和容貌都與記憶里不同,但蕭尋對薛鏡辭的一言一行都刻入心肺,便是他走動的模樣,也是一閉眼就能想起。
他幾乎就要躍下欄桿,去追那人,卻忽然看見那人側頭咬住了旁人吃過的糖葫蘆。
蕭尋渾身力氣頃刻間卸去,坐回了椅子上。
只這一個動作,他就可以斷定,這不是他的師尊。
他師尊,怎會與人吃同一根糖葫蘆?
只怕是他日夜思念,以至于走火入魔,竟將不知從哪冒出的陌生人當做了自己的師尊。
他自嘲地笑了笑,難道他真是瘋了,還想找個替身?
想到這里,蕭尋眼中透過狠厲之色。
他不要什麼替身,無論用盡什麼辦法,他都要讓那人重新活過來,回到自己的身邊。
下界的天變得快,很快烏云倒卷,天地都黑沉下去。
蕭尋等的人也終于到了。
那人身上還穿著戲服,見了蕭尋立即跪倒在地請罪:“屬下是來向家主請罪的。前些日子戲班子里,有修士來過的痕跡。想來,皇城那些人已經盯上我們了。”
蕭尋喝了口早已涼透的茶,手指在桌子上輕叩了下,一只通體漆黑的蝎子從他衣袖中爬出,頃刻間就順著木柵欄爬到了茶館底下聽說書的人群之中。
他淡淡道:“那里會暴露,定是你們的手腳做得不干凈。”
聽了這話,穿著戲服的男子狠狠磕頭,嚇得不敢說話。
蕭尋卻道:“罷了,暴露就暴露了吧,反正這些年也沒少與他們交鋒。如今愿力收集得差不多了,你們不必停手,一切照舊就好。”
“去賣更多的神像,盡快收集下界香火的力量。”
聽到這話,那人松了口氣,仰頭道:“家主請放心,我們已經加派人手去給百姓下蠱,想來這些日子去請神拜神的人會增加不少……最多七日便可……”
蕭尋盯著他,冷聲道:“七日太久了。除了杭城,附近的蘇城也別放過。”
一道驚雷落下,照亮了蕭尋眼底的瘋狂與癡纏。
七日?
他已經沒有辦法再等下去了。
*
薛鏡辭與裴荒在蘇城住了三日,終于察覺到不對勁。
原本以為有尹師姐相助,很快就能點破蠱毒真相,叫那些百姓不再癡信天麓娘娘。
可如今,竟連蘇城里都冒出了祭拜天麓娘娘的廟宇。
看著百姓帶著病重的親人跪拜求神,連醫館也不去,薛鏡辭沉默不言,心中卻涌出個想法。
要解決這一切,其實不難。
既然蕭尋的目的是他,那麼只要他現身,蕭尋就沒必要再這般大張旗鼓地造神。
裴荒見薛鏡辭盯著廟里的神像看,便知他在想什麼。
這人雖然看著冷淡,仿佛對一切都毫不在意,但離得近了,就知道他心思柔軟。
裴荒看向薛鏡辭,問道:“你想怎麼引蕭尋出來?”
薛鏡辭被他猜中心思,忍不住歪了歪頭。
這幅模樣呆呆的,有些可愛,裴荒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薛鏡辭的腦袋。
薛鏡辭這才覺察出不對勁來,在腦中和系統說:“我怎麼覺得,裴荒越來越不像個徒弟了。”
哪有徒弟會去摸師父的頭!
系統含含糊糊地喵了一聲,心道宿主你才覺得不對勁嗎?
要知道,之前裴荒就經常去牽薛鏡辭的手。
或許在薛鏡辭看來,牽手只是因為他曾經多次將裴荒丟下,所以這人怕他又消失不見。
直到今日裴荒去摸他的頭,薛鏡辭才終于察覺出幾分古怪來。
但是眼下有更為重要的事情,薛鏡辭便只是將裴荒的手攥住移開,淡淡道:“自然是砸神像。”
就算引不來蕭尋,至少能將他的手下引出來,一步步循著線索,總能找到他。
裴荒觸電般地收回手,也知道自己逾矩了,輕咳一聲說道:“好。”
說罷,兩人徑直朝面前的廟宇走去。
這廟很小,香火不算旺盛,但也有不少百姓正跪在神像前虔誠參拜。
薛鏡辭干脆利落地擡手,瞬間放出一道淩厲的劍氣,叫那神像當場碎在原地。
可沒想到,這里面卻沒有其他的塑像。
看來,只有那些香火極為鼎盛的廟里,才藏著他的像。
百姓們被這道劍氣嚇得不輕,紛紛跪地磕頭,直磕到鮮血直流。
“天麓娘娘恕罪,天麓娘娘恕罪啊……”
溫淩云趕來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尹道友雖說醫術精湛,卻對蠱毒束手無策,杭城中蠱之人越來越多。
然而禍不單行,蘇城這邊的府衙也傳來消息,說一夜之間天麓娘娘顯靈,不少百姓開始私下祭拜。
林肅無暇抽身,溫淩云便自告奮勇地過來查探情況。
他先是去看了薛鏡辭,卻不見人。
沒想到這兩人默不作聲,竟做出這般出格舉止!
但要他說,砸得好!
溫淩云郁結的心終于暢快起來,林肅背后是皇城,行事多有顧忌,他背后是溫家,作為世家也與蕭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自然不可能如此行事。
見薛鏡辭二人朝外走,溫淩云趕緊追上去,說明自己的來意。
得知薛鏡辭是打算砸神像直接將蕭尋引出來,他嘴巴張大,喃喃說不出話。
“這太危險了!”溫淩云急聲道:“你怕是還不知道,他如今早就今非昔比了,只用了三年就成為蕭家的家主……”
薛鏡辭自然知道蕭尋這人有多危險,但他畢竟有系統傍身,倒是并不畏懼。
他淡淡道:“我有辦法脫身。”
溫淩云勸不動他,從懷中掏出件護身的靈器遞過去:“那你可千萬要小心。”
說罷,他又緊緊跟著兩人,顯然是想要貼身保護。
他年紀小,性子又活潑,說起話來嘴巴就關不上,很快就與兩人熟悉起來。
薛鏡辭以前住在渝城時就聽說過溫家,知道他們修紅塵劍道,常與凡人共居,便忍不住問道:“你既是溫家人,為何不去上界,反倒是與皇室走得如此之近。”
溫淩云道:“凡界的皇族有條祖訓,凡是皇室子弟皆不能修仙。因為若是他們動了修仙的念頭,便會受不住長生的誘惑,會四處尋找修煉的天才地寶,勞民又傷財。況且若是皇室子弟都飛升上界了,誰來管凡界之事呢?”
“我們溫家也因此立下規矩,弟子在紅塵修行,守衛皇族。”
“自打十年前天門陣法加固之后,上界靈氣越發充盈,下界濁氣彌漫,除了我和姐姐留在皇城外,大部分溫家子弟都去了不同的地方。”
薛鏡辭若有所思,回想剛回到此方世界時見到的精怪。
凡界的陰氣,確實太重了。
談話間,三人趕到下一處寺廟,這個寺廟規模宏偉,香火也異常鼎盛。
薛鏡辭依舊是干脆利落地打碎了神像,只見泥石濺落,里面真的藏了另外一尊男子像。
那男子像雙目微垂,帶著悲憫之色,乍一看與薛鏡辭的容貌足足有九分相似。
雖然之前已經從溫淩云口中聽說此事,但親眼目睹,薛鏡辭還是心里一驚。
幾個離得近的百姓也被這一幕給驚呆了,愣在原地說不出話,連香火燒到指尖都未曾察覺。
薛鏡辭很快回神,沒有理會地上破碎的男子像,示意裴荒和溫淩云繼續跟著自己去砸神像。
蘇城里天麓娘娘的神像不算多,到了入夜之時,他們已經全數砸完,甚至引來官府。
幸好溫淩云隨身帶著皇城令牌,這才沒讓薛鏡辭被官府的人抓走。
然而,黑夜之中,卻有幾雙眼睛死死盯著三人。
“今夜便是家主行招魂儀式的日子,萬一就差了這點香火,我們怕是性命不保……”
三人對視一眼,面上閃過狠厲之色,其中一人擡起手,只見地上黃沙漫起,竟凝出幾個似人非人的怪物來。
那人擡手操縱,幾個怪物瞬息間將薛鏡辭三人團團圍住。
薛鏡辭只覺得眼前黃沙飛舞,遮天蔽日,下意識去握住裴荒的手。
等回過神時,三人已置身于一處陰冷詭譎的密室之中。
四周跪坐著無數的泥人,面上雕刻出驚懼神情,乍一看像是真人一般。
這里極為昏暗,只有四角點了紅燭,明明沒有風,那紅燭卻劇烈晃動著,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觸碰著火焰。
裴荒擡手掐了個法訣,右眼隱隱發燙,冷聲道:“此地有怨靈氣息。”
溫淩云沒見過這樣奇異的術法,看向薛鏡辭輕聲問:“這是你教他的?”
薛鏡辭自然沒教過這些,心中也有些疑惑,但此刻不是問的好時候。
他比了個手勢,讓溫淩云不要說話,正要伸手觸碰地上的泥人,便察覺身后有動靜。
黃沙漫過,先前暗中窺伺三人的人露出身形,眼中透出冷厲的光芒。
為首之人冷聲道:“他們不敬畏神,影響香火,是罪人,所以要一輩子跪在這里。”
溫淩云擡起頭,脫口而出道:“先前有不少百姓失蹤,莫非就是被你們抓去,做成了泥人?”
另一人恨聲道:“現在知道怕了?晚了!今夜家主要……”
他意識到說漏了嘴,趕緊止住,用眼神示意另外兩人一起上前,將三人徹底擒住。
神像已毀,這三個罪人必須跪在此地謝罪。
但他們能不能活,全看今夜家主招魂是否順利。聽聞那三皇子一身龍氣,要被秘術抽離,用以為肉身傀儡塑命格。
想來,只是打碎幾個神像,應該不會影響家主的大計。
薛鏡辭聽了這半截話,心中一凜,知道今夜極為關鍵。
他不再遲疑,催動劍氣朝三人攻去。
迫人的威壓自他身上散逸出來,令周遭的泥人都隱隱碎裂,露出被封存其中的人來。
溫淩云見到那些人,猶自保持著死前驚恐之狀,直覺的渾身血液都沖上了頭頂,也拔劍朝三人攻去。
裴荒隱隱護著薛鏡辭,神識散開查探周圍的環境,很快就發現一條密道。
他見薛鏡辭和溫淩云已經破開那三人的護體靈氣,便擡手放出幾道暗箭,徹底斷了他們性命。
“走,去這邊。”
裴荒在前引路,薛鏡辭和溫淩云緊跟其后,很快就順著甬道來到一處燈火明亮的密室。
與先前那間密室的昏暗恐怖截然不同,這密室明明密不透風,卻充斥著溫暖清雅的氣息。
層層紗幔包裹著床榻,旁邊有一張書桌,上面放著幾本修煉功法。
墻角放著一個石盆,上面插著青竹,此刻泉水自內流下,發出叮咚輕響。
床上隱約躺著個人。
薛鏡辭沒有動,眉心微蹙,覺得這屋子十分熟悉——似乎是他在淩虛宗時所住的那一間。
他抽出劍,挑開軟紗,終于看清了躺在床榻上的人。
說是人,卻并無生機,此刻雙目緊閉著,雙手交疊放在身前。
“這……這是什麼東西……”
溫淩云顫聲問道。
之所以說是東西,是因為這人與薛鏡辭面容一模一樣,然而薛鏡辭就在他身邊,這自然不會是人。
裴荒伸出手,輕輕觸碰了那人交疊的手。
與那些泥石的塑像不同,入手的觸感竟是柔軟的。
他冷聲道:“這是傳聞中最高級的一種傀儡——肉身傀儡。”
薛鏡辭一直靜默地站在一旁,聞言才微微擡眼,嫌惡地看向床榻上的傀儡。
他雖然喜愛研究功法,曾經也鉆研過魔修法術,卻本能厭惡這些陰毒的東西。
手中的劍嗡嗡作響,薛鏡辭擡手一揮,直接將那肉身傀儡劈作兩半。
空氣中,驟然壓來可怕的威壓。
溫淩云險些跪坐下去,想要說話,卻無法再開口。
蕭尋神色癲狂地站在門口,視線掠過三人,落在被劈成兩半的肉身傀儡之上。
鮮血從他唇邊滴落,他的眼睛也隱隱露出血色。
只差最后一步,他就要喚回師尊的魂魄,卻被人毀去了這世間僅有的肉身傀儡……
是誰……是誰!
蕭尋握劍的手顫抖起來,卻沒第一時間出手。
他要將這闖入之人碎尸萬段,連靈魂都徹底磨滅。
薛鏡辭轉過頭。
早在毀去肉身傀儡的那一刻,他就卸去了易容。
薛鏡辭平靜地望向蕭尋。
蕭尋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一切都化為空白,連手中的劍也掉落到地上。
“……師尊?”
第六十六章
回應他的是一道極為冰冷的劍氣。
薛鏡辭冷冷看向蕭尋, 腦中浮出先前蕭尋手下無意中說漏的話語。
裴荒說過,若是有人橫遭禍事死去,那麼只要讓他受香火,再向大氣運之人借運, 就有可能令這人複生。
顯然, 蕭尋本打算選在今夜行動, 而三皇子就是那所謂的“大氣運之人”。
“三皇子在何處?”
蕭尋一動不動,任憑薛鏡辭的劍氣落到自己身上。他的雙眼再無往日的算計與冷靜,只余一片失措, 仿佛又變回了當年那個無意間被薛鏡辭救下的孩童。
他一直以為薛鏡辭奪走了他的命格,直到六年前,他終于又找到了那位曾經替他批命的高僧。
當年他察覺有人動了自己命格,本想立即去找曾經的僧人批命。
誰知那僧人早年便開始四處云游, 行蹤不定, 直到六年前,蕭尋終于又在寺廟里見到那人。
許是見他神色不對,那僧人道了聲“阿彌陀佛”,主動放下木桶過來問道:“我觀施主神色, 似乎已陷入迷障中, 可是遇到什麼難以開解之事?”
蕭尋看向他,說起與前世一般無二的話:“我自幼命格有異, 總是經歷困苦之事……”
僧人轉動了一下掌心的檀木珠,示意蕭尋伸出手來。
時間緩緩流逝, 蕭尋的心也徹底提了起來, 就在他忍不住開口詢問之際, 那僧人卻搖頭道:“施主怕是說笑了,你的命格尊貴非凡, 一生都會順風順水。”
蕭尋嗓音艱澀地問道:“我并非說笑,是曾有人動過我的命格。”
僧人想了想,說道:“世間確有改動命格的方法,只是施主命格極貴,竟無半點厄運,幾乎是與天道倫常相悖。那改運之人,想必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恐怕一輩子,都要厄運纏身了。”
聽到這話,蕭尋只覺得腦子嗡鳴,一頭烏發幾乎是在瞬息之間化為蒼白。
難怪薛鏡辭會選擇在他睡著時改命,又從不提起這事。他以為薛鏡辭是心虛才百般遮掩,卻不知道,那人從未想過要害他,甚至只是出于師徒的情誼,就能為他做到這個地步。
而他卻一錯再錯,先是被自己多疑敏感的心思所蒙蔽,接著又自私地將薛鏡辭囚禁,自以為這樣就可以避過他前世墜崖的時間,最終一切再也不能挽回。
假若他能多信任一點這個人……
蕭尋看向薛鏡辭,失焦的眼神終于一點點恢複了光芒,只是其中凝聚的痛苦若有實質。
“師尊想見三皇子,我可以帶你去。不過,只能是你一個人。放心,我絕不會再傷害你了。”
似乎是怕薛鏡辭不信,他說完之后竟毫不遲疑的向天道起誓,還道如違此誓就甘愿受天雷責罰。
修為越高的修士,與天道的感應越強,受到的約束也越大。像是尋常百姓,也常有隨口發誓之時,大多不會真的應驗。
但若是蕭尋這樣的境界的修士,以天道起誓,便絕不能輕易違背,否則定會惹來天地力量。
薛鏡辭看向裴荒,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裴荒知道薛鏡辭一旦下了決心,就不會為外人所動,只好壓下心里的擔憂,沒有出言阻止。
蕭尋擡手從懷中摸出個卷軸朝裴荒擲去:“這是解蠱之法,你們現在回去還來得及救人。”
這話顯然是要支開兩人,溫淩云看了看薛鏡辭,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一邊是薛鏡辭,一邊是杭城與蘇城成千上萬的百姓,他實在無法抉擇。
蕭尋冷眼看著兩人收起卷軸,眼中浮出嘲諷之色。
師尊你看到了嗎,這世上所有人都有私心,如今只有我,會將你視為最重要的人。
薛鏡辭看了眼那卷軸,主動朝蕭尋走過去。
眼看薛鏡辭離自己越來越近,蕭尋整顆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上,他下意識想要伸手去觸碰他,卻撞上了薛鏡辭眼底的厭惡之色。
他顫抖的收回手,轉過身掩飾住眼底的悲傷無奈,催動神器將裴荒和溫淩云送了出去。
然后他引著薛鏡辭朝甬道走,不知走了多久,才到了一處設下祭壇的密室里。
祭壇的中心立著一根柱子,上面用鐵鏈鎖著一個人,已經被折磨得氣息奄奄。
薛鏡辭在林肅府中見過三皇子的畫像,輕易就認出了這正是自己要找的人。
薛鏡辭眼中閃過厲色,他鉆研過命格之術,自然明白皇室的氣運與整個凡界的氣運相連,如今蕭尋想要抽走皇子身上的龍氣,外界必會有所感應,災禍連連。
“放了他。”
聽到薛鏡辭開口,蕭尋并不意外。師尊還是和以前一樣的天真干凈,心懷大義。
不像他,只是個從污泥里脫身,不擇手段往上爬,又偏要僞裝高潔的爛人。
蕭尋看向薛鏡辭,搖搖頭道:“師尊,這一次我不會再騙你,我是不可能放走他的。”
他視線落到薛鏡辭蒼白的面容上,以他如今修為,輕易就能看出薛鏡辭根基受損,修為停滯不前。若是沒有大機緣,根本不可能晉階,等壽元耗盡便難逃一死。
想到死這個字,蕭尋的心立刻揪了起來,望向薛鏡辭道:“當年我誤會師尊奪我命格,才會犯下諸多錯事。如今只求一個彌補的機會。師尊既然沒死,外頭那些百姓我可以去救,但三皇子卻不能放走。”
蕭尋失神地看著薛鏡辭,他當年到底是如何狠心,才會去傷害這樣一個全心全意為自己好的人。
“師尊替我改命,但你自己卻會因此而厄運纏身。”
蕭尋閉了閉眼,不敢再直視薛鏡辭的眼神,輕聲道:“只有借他的氣運,才能重塑師尊的命格,這幾日師尊就在此地休息吧。”
說罷,他轉身離開密室,身形竟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早就打定主意,再也不會傷害薛鏡辭,可心里也明白,如今他所做的一切都違背了薛鏡辭的本心,何嘗不是另外一種傷害。
可是,這是他唯一可以彌補薛鏡辭的。
他要和這人一起登上至高無上的大道,絕不能忍受孤獨地坐在那個至高的位置上。
蕭尋微微攥緊拳頭。
他會給師尊世上最好的一切,無論是修煉的資源,名聲與地位,總有一天師尊會原諒他曾經犯過的錯。
薛鏡辭沒想到蕭尋見他活了,也依舊要堅持剝奪三皇子身上的氣運。
他試著靠近鎖鏈,卻被一股無形之力擋住,顯然這祭臺與神器融為一體,只有蕭尋這個主人才能催動。
時間緩緩流逝,薛鏡辭能感覺到有力量在靠近自己,似乎嘗試著進入他的體內。
這股力量是黃色的,隱隱有龍吟之象,分明就是皇室子弟特有的龍氣。
薛鏡辭知道不能再耽擱下去,對著無人之處喚道:“蕭尋,你不是想要彌補嗎。”
蕭尋其實一直未曾走遠,只是不想與薛鏡辭起爭執,才避開不見。
但乍一聽見薛鏡辭喊他的名字,蕭尋整顆心都劇烈顫動起來,心中忍不住浮出期盼與希望。
或許師尊有一天會明白他的苦衷,不再計較他雙手沾血的事情。
蕭尋猛地拉開密室的門,心中做好了被薛鏡辭指責的準備,無論如何,這命格他一定要換。便是皇子,在他眼里也不過是個尋常的人,他的命怎能與薛鏡辭相比。
薛鏡辭眼睫顫了顫,定定看向蕭尋:“你要替我改命,可以。”
“但我不要別人的,我要你的命格。”
這話一出,蕭尋瞳孔猛地收縮,仿佛又回到生辰那一夜。
他拼了命的修煉,想要爬到高處,再不受人欺辱,而他唯一在乎親近之人,卻要奪走他的命格。
讓他變成過去那個人人都可以踩一腳的自己。
強烈的憤怒灼燒著蕭尋的心,幾乎要抹殺他僅存的理智。
系統察覺他狀態不對,在薛鏡辭腦中驚恐地叫了起來:“宿主,你知道他最在意自己的命格,怎麼還這樣去激怒他!”
薛鏡辭冷靜道:“你忘了他發過的誓言。若是他一時失去理智向我動手,就會引來天道責罰,正好可以破開這件神器。”
他雖然與蕭尋相處不多,卻也明白這人性格偏激至極,很容易失去理智。
只是這一次,蕭尋卻很快清醒過來。
他看著薛鏡辭,忽然擡手抽出了頭上的發簪。
銀白的發絲淩亂地垂落下來,再也不複往日的妥帖規整。
薛鏡辭知曉蕭尋的心結,這人一向不齒自己曾流落勾欄瓦舍,所以每次出現都會認真束發,如今忽然做出如此舉動,實在有些古怪。
蕭尋摩挲著掌心發簪,眼中閃過痛苦之色,終于還是回憶起自己最為不堪的過去。
“我曾經和師尊說過,您救過我一次,只是您不記得了。”
薛鏡辭怔了怔,想起在淩虛宗時,他曾問蕭尋為何初次見面,就站出來幫他。
但當時蕭尋不愿多說,他也就沒有追問下去。
只是沒想到,蕭尋會在此刻忽然舊事重提。
蕭尋擡眼看向薛鏡辭,握著發簪的手慢慢攥緊,緩緩說道:“十幾年前,您在下界云斷山里射死過一只蛛妖,救下一個孩子。那時候他好不容易從勾欄里逃出,卻被人當做吸引妖獸的靶子……”
聽到“云斷山”三個字,薛鏡辭總算是有了些印象。
他第一次帶謝爭外出歷練,去的就是云斷山,因為不小心煮了毒菌子湯給謝爭喝,所以印象極為深刻。
只是救人……他那時確實隨手救下一個孩子,但那孩子被蛛絲包裹,滿身血污,他并沒看清長相。
蕭尋見薛鏡辭眼中閃過異色,知曉他定然是想起來了。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說了下去。
再次回憶起那一日的情景,蕭尋仍舊能記起當日的一切,甚至連寒風卷著枯葉砸到他身上的觸感,都清晰在目。
他從勾欄里逃出來,拿著信物去找蕭家人,卻不知道自己去的不過是蕭家留在凡界的分支。
這一分支聽命于蕭家的二少爺,知曉他的來歷后,第一時間就動了殺心,表面上卻熱情地迎他入府,還說要考校他是否有修行資質。
他服下蕭家人口中激發靈氣的丹藥,果然周身浮起淡淡的靈氣。
蕭尋感恩戴德,卻不知道蕭家人只是要用他去吸引妖獸,好得到煉蠱的材料。
他跟著蕭家人去了瘴氣橫生云斷山,卻不料那些人忽然翻臉,將他推入陷阱之中。
蕭尋后來才明白,蕭家人血脈特殊,天生會吸引毒物,而那些人覺得他只是個私生子,血脈必定不純,才會提前給他服用丹藥。
然而那個時候,這些蕭家分支的子弟卻不知道,自己雖是私生子,卻是家主的孩子,血脈力量極為精純,又有丹藥催發,竟直接引來了一頭筑基后期的蛛妖!
一群人嚇得面無血色,又舍不得這煉制蠱毒的絕佳妖獸,便取出特質的弓箭朝那蛛妖射去。
然而許是太過慌張,直到將箭矢都射完了,都未能將蛛妖擊傷,反倒是徹底地惹怒了它。
它瘋狂吐絲,將蕭尋整個人纏縛住。他能感覺到自己四肢筋骨快被折斷,幾近窒息。
就是這個時候,薛鏡辭出現了。
他毫不遲疑地朝蛛妖揮出一劍,剎那間風聲與劍嘯聲同時響徹在蕭尋的耳邊,一股寒意爬上他的脊骨。
這人并不知道,重重蛛絲之下還藏著人,或許他今日就要喪命于此了。
然而那劍氣劈開蛛絲,卻生生在他面前停下了。
凜冽的劍氣透著令人戰栗的寒意,讓他如同置身于雪山之上。
然而下一秒,那劍氣輕輕拂過他的面頰。
像是輕柔的風。
原來是薛鏡辭察覺有人,生生收回了劍氣。
蕭尋滿身血污,努力擡眼去看那出劍之人。
他白衣黑發,頭發用木簪束起,蒼白的指尖握著劍柄,整個人都像是霜雪般干凈無暇,只有漆黑如墨的眉睫與眼瞳,在淡色上勾勒出幾筆重彩,有種動人心魄的好看。
明明上一秒才經歷生死,蕭尋的心卻難以克制地浮出個念頭:話本里說的君子執劍,應該就是這個樣子吧。
可容不得他多想,耳邊又想起蛛妖吐絲的聲音。
蛛絲纏繞上他的脖頸,幾乎讓他透不過氣,可蕭尋雙眼卻還直直看著那人,想要看清他到底是如何出劍。
薛鏡辭卻收起了劍。
他蹙眉看著蛛妖,忽然轉身取走了蕭家子弟手里的弓箭。
“箭矢呢?”
幾個蕭家弟子被他方才那一劍徹底嚇住,以為他是隱世不出的高人,連忙結結巴巴地解釋:“都射、射偏了。”
蕭尋聽見兩人對話,心里浮出異樣的情緒。
這個人竟然想要救他,只是沒有弓箭,他又與蛛妖緊緊貼在一起,除了被劍氣一并斬殺,再無他法。
窒息感越來越強烈,蕭尋有些眩暈,視線也逐漸模糊。
在即將失去神智的時候,蕭尋看到薛鏡辭擡起手,竟利落的抽走了頭上的發簪,搭在弓箭之上。
他以簪代箭,直直朝蛛妖射去,頃刻間就穿透了命脈,徹底斷絕了蛛妖的氣息。
風吹亂了他烏黑的發絲,規整的發髻因為沒了發簪的桎梏,散亂的垂落下來,貼在額角上,甚至有少許滑入衣衫里。
看起來狼狽不堪,卻沒有任何人敢輕視他。
甚至只要窺見這一幕的人,都會被那人的風姿所攝,再也無法移開視線。
這一幕徹底落到蕭尋的心中。
他從沒有想過,即便一個人發絲淩亂不堪,也能被人從心底去尊重。
蕭尋從蛛妖的尸體下爬出來,緊緊握著那根發簪,遙遙望著薛鏡辭的背影,眼中迸發出從沒有過的光彩。
他避開蕭家子弟的視線,順著密林小心翼翼跟上了薛鏡辭。
話本上說,遇到高人若有機緣,或許會被收為弟子。
蕭尋不知走了多久,都沒有尋到那人身影,想到他修為高深,或許早已御劍離開,眼中浮出失落之色。
直到他終于聽見熟悉的劍氣聲。
蕭尋瞪大眼睛,急急追上去,卻又在靠近之時停下。
他低頭看著自己滿身的血污,努力用衣袖擦干凈臉,又將衣衫上的褶皺小心撫平。
然后才撥開葉子,偷偷去看薛鏡辭。
可是他沒想到,薛鏡辭并不是孤身一個人,身邊還跟著一個滿身貴氣的青年。
那青年手中拿著薛鏡辭的劍,比劃著和他相似的劍招,卻遠沒有那般迫人的威勢。
而薛鏡辭伸出手糾正他的劍招,清冷如雪的臉上竟蘊出一絲溫情。
“比前幾日好了不少。”
那青年聞言便笑起來,偏頭看向薛鏡辭問道:“師父,一直想要問你……當日究竟為何要收我為弟子?我那時候腿也斷了,在街邊乞討,還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
薛鏡辭認真想了想,說:“其實我曾在洛城見過你一面。”
“你本是狀元郎,是因為諫言才舉族被流放,本不該淪落至此,所以我才問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他說這話時,恰有風吹過,將葉子吹得嘩啦作響。
蕭尋心口一顫,慌忙蹲下,遮住自己的身形。
他緊緊握著那根發簪,直到兩人走遠了,才雙腿打顫的站起來。
那個人是狀元郎。
可他是什麼呢。
“……那日之后,我一直留著那根發簪,每次誤入歧途,做了害人之事時,都會在上面刻下一道痕跡。我心里一直想成為想您這樣的人,只是我同樣也想要活下去,活得比誰都好。”
“所以最后那根發簪布滿了痕印,徹底斷裂了。我也終于明白,自己無法成為和您一樣的人。”
“可我沒有想到,會在淩虛宗又見到您,又得到一根新的發簪。”
蕭尋攤開掌心,那根發簪如今也刻了四五條印痕。
他眷戀地望著那根發簪,眼中掙扎之色一閃而過。早在第一根發簪斷裂的時候,他給自己強加的禁錮就也隨之消失了,知道自己永遠不配再接近這根發簪的主人。
從那時候起,他不擇手段地在蕭家內奪權,做下無數的惡事,但偏偏在他打算一條路走到黑時,面前又出現一條路。
他百般僞裝,用善良的模樣去接近薛鏡辭,但終究無法抑制內心深處的野心與憤恨。
蕭尋閉了閉眼,忽然擡手,直接用指尖在那發簪上又刻下一道印記。
“師尊恨我也好,怨我也好,這三皇子的命格我一定要奪來給你。至于我的命格,我還有恨的人沒死,想要的東西沒拿到,怕是不能給師尊了。”
說罷,蕭尋望向薛鏡辭,似是在用視線描摹他的眉眼。
“我知道師尊不想見我,待這替換命格之術完成,我就放你離開。”
話音落下,蕭尋離開密室,這一次無論薛鏡辭如何喚他,都沒有再出現過。
薛鏡辭又嘗試去破開那鎖鏈,甚至詢問系統有沒有道具可以幫忙,卻都失敗了。
顯然要阻止這場獻祭,只能從神器的外部著手。
他皺起眉頭,勾了勾手指,示意小莓果靠近自己。
當日他做下決定要引出蕭尋之時,就與裴荒約定好,待時機成熟,便讓小梅果去找他來救自己。
旁人看不到小莓果,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看見,正是傳遞消息最好的辦法。
薛鏡辭捏了捏小莓果的手,說道:“你這幾日天天啃這鎖鏈,還是沒法咬斷嗎?”
小莓果捂住嘴巴,顯然是有些牙酸。
它揮舞小手,不甘心地又要沖向鎖鏈,薛鏡辭揉揉它的腦袋說道:“這是神器,你再長大些就能要斷了。先幫我個忙,去外面找裴荒。”
小莓果點了點頭,身形靈巧的從密室縫隙處鉆出去,很快就跑到了神器的外面。
然而外頭的景色卻讓它有些茫然。
目之所及是一望無際的莽莽黃沙,天際間懸著一輪殘月,竟是血色的。
這是哪里?
小莓果正發愁要如何去找裴荒,卻忽然察覺到一股極為熟悉的氣息。
裴荒竟然離它并不遠。
可它還沒去找人,裴荒怎麼自己就先過來了?
小莓果抓抓腦袋,難以思考如此複雜的問題,只記得薛鏡辭讓自己去找裴荒。
想了想,它便打了個滾,朝那股氣息所在之處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小莓果終于在烏云徹底遮蔽殘月之前,找到了一處臨時搭建起來的營地。
還沒有靠近,小莓果就感應到了一股可怕的氣浪,足以將靠近的人和東西都灼燒干凈。
它靈巧地爬上一塊巖石,探頭探腦地去尋裴荒的身影。
然而裴荒沒見到,卻看到許多魔修在營地里行走。
許是因為常年與火為伴,那些人衣衫穿的極少,有些甚至光著上半身,只是用獸皮草草地在腰間圍了一下。
這倒是方便小莓果找人。
在一群不好好穿衣服的人里,它很快就看見了唯一一個衣衫規整的男子,正是裴荒。
他穿著黑色勁裝,正垂著眼眸,去看地上的殘肢血肉。
這一路走來,裴荒至少遇到了三五波的暗殺,卻怎麼都看不出這些人到底歸屬于哪一個勢力。
沉思間,地上那些殘肢血肉竟然詭異地扭動起來,試圖重新拼湊成一個人形。
裴荒冷冷地擡手,掌心處凝出一團火焰,朝地上不輕不重的一揮。
地上的殘肢血肉瞬間被大火焚燒,其中一顆頭顱雙目赤紅,不甘地在沙土地里扭動,旁邊的斷手仿佛被頭顱控制,竟從火光中掙扎著飛出來,一把攥住了裴荒的手。
周圍的魔修紛紛面露駭色,他們個個雙手染血,見慣了殺戮,卻沒見過這等詭異之術。
“一定是沙魔那些人在搞鬼,他們最擅長傀儡之術。”
魔界如今存在五股勢力,分別是水火雷沙風,各自修行的魔功也不相同。
裴荒伸手將那斷手擰碎了,隨意地丟進身側火堆里,淡淡道:“未必是他們,做的這麼明顯也許只是嫁禍。”
“那就是水魔干的,他們實力最強,自然不愿意看到有人真如預言所說,將魔界勢力徹底統一起來。要我說……干脆直接殺過去,問個明白!”
他這話一起,周圍的魔修個個都群情激奮起來,眼中閃過紅光,似有狂暴之相。
裴荒伸手一指,那先前開口說話的魔修就栽倒在地上,一扭頭便對上一個燒得焦黑,卻還不瞑目的頭顱。
他嚇得驚叫一聲。
裴荒淡淡道:“現在冷靜了嗎?我說過,你們要認我為主,那麼一切都要按我說的去做,如今不是開戰的時候。”
說完,他擡頭朝一望無際的荒漠看去。
雖說之前和薛鏡辭有了約定,一旦他有危險,就會讓小莓果來找自己。
可裴荒清楚,單憑自己如今的實力,根本無法保護好薛鏡辭。
十年過去,無論是蕭尋還是謝爭,背后都有了強大的勢力。
所以裴荒終于下定了決心,借助河妖之手,重新和暗中保護過自己的魔修勢力聯系上了。
他必須也要有屬于自己的勢力。
這些人原本是他娘親的舊部,一直相信魔族先輩留下的預言,說是有朝一日會有人出現,統一五族,獲得與正道相抗衡的力量。
他們本以為裴荒娘親就是預言之人,但她并不想插手勢力的紛爭,選擇了隱居,卻被奸人所殺,臨死生下他。
如今魔界之中,實力最強的是水魔一派,火魔次之,他如今因為預言而被火魔奉為魔主,自然有人容不下他,這才頻頻前來刺殺。
好在裴荒從小被刺殺到大,倒也并不畏懼。
他唯一有些擔心的,是等見到了薛鏡辭后,該如何解釋這一切。
薛鏡辭想要收他為弟子,可他其實早就修魔多年,如今又牽扯進了魔界的勢力紛爭之中。
沉思之間,裴荒忽然感覺肩頭一沉。
他眼中閃過狠厲之色,正要出手攻擊,卻聽到了熟悉的“啵啵啵”。
是小莓果!
裴荒身形一動,就消失在魔修們的眼前。
到了無人的地方,他才把小莓果捧起來問道:“薛鏡辭在哪!”
小莓果指了指一個方向,裴荒神色瞬間變得沉凝起來。
那神器可以移形,當日蕭尋將他們放出去后,就驅使神器離開,瞬間不見了蹤影。
若不是知道小莓果神通強大,裴荒險些就要立刻追去。
“薛鏡辭也在魔界?”
小莓果怔了怔,擡頭看看天,心想難怪這地方如此古怪,原來是魔界!
它點點頭,伸手去扯裴荒的衣袖,在地上畫了根珠子,還有一個被鎖鏈捆住的人。
裴荒以為它說的是薛鏡辭,雙眼瞬間浮出血色,只是想到蕭尋發了重誓,才終于冷靜下來。
“捆住的是三皇子?”
小莓果用力點頭,指了指裴荒,又伸手破開鎖鏈,嘰嘰咕咕地說了些什麼。
裴荒雖聽不懂,但也明白過來,它的意思是,薛鏡辭想要自己去救三皇子。
裴荒心中有些詫異,先前他以為蕭尋捉住三皇子,是要複活薛鏡辭。可如今薛鏡辭好好地活著,那人又要做什麼?
“我明白了,你現在就帶我過去。”
說罷,他身形輕動,回到了先前那些火族魔修聚集的地方,讓他們跟著自己一起過去。
小莓果站在裴荒肩膀上,仗著外人看不見它,擡手引路指明方向。
一行人急急趕路,不久竟走到了沙魔的地界。
沙魔擅傀儡術,只見遠處佇立著一座巨大的沙土城。
城頭上立著許多木質的傀儡鳥,雙眼嵌了靈石,正死死地盯著城門外的各個方向。
“魔主,我們這就替你引開守城的傀儡鳥!”幾個魔修握起武器,主動請纓道。
裴荒點點頭:“我此行是來找一件神器,不是要開戰,你們只要引起騷亂讓我進去就好,不要戀戰。”
幾人點點頭,握起武器就沖了進去,很快破開了城門的防線。
裴荒帶著余下的人混入城中,繼續按照小莓果的指引尋找神器的位置。
很快,他們就在城中發現了一座高聳的金塔。
裴荒讓跟隨自己的火族高手一起布陣,灼燒著神器外圍的墻壁。
火魔一族擅長煉器,很快就尋到神器上的裂痕,將火焰侵入其中熔煉煅燒。
這火焰極為霸道,很快就順著塔身攀上去,不久便將整個神器都吞沒了。
一個魔修在裴荒身邊說道:“魔主,這就是我族功法覆靈訣。若是看上什麼法器,直接重新煉制便可抹去原主印記,你的血脈之力最為強悍,想要徹底煉化神器還需你出手才行。”
裴荒點點頭,回憶起那覆靈訣,雙手直直伸入火焰之中,放出血脈之力。
整座金塔瞬間轟鳴顫動起來,終于驚動了正在施展調換命格之術的蕭尋。
運功被打斷,蕭尋口中吐出鮮血,眼中閃過狠厲之色。
魔族這些人行事無忌,他素來不喜。如今竟在他行大事之時前來干擾,今日必定叫他們見見血色才好。
他拂去唇邊鮮血,擡手輕揮,瞬間有無數隱匿的絲線顫動起來。
一個個傀儡仿佛有了生命,站起來朝金塔外飛去。
蕭尋沒有露面,繼續盤膝打坐,心中只有一件事情,那便是要趕在對應時辰前施展這秘術。
命格與生辰八字相關,一旦錯過時間,就無法再施展。
至于這些人……等之后再好好收拾也不遲。
可蕭尋才坐下沒多久,忽然猛地睜開眼睛,眼中閃過震驚之色。
他前幾日就得到消息,說是火魔換了新魔主,卻不想竟然是裴荒!
薛鏡辭恐怕還不知道,他先前百般維護的人,其實是個雙手沾血的魔修吧!
蕭尋的手慢慢握緊,他本來已經想好,只要師尊能活過來,自己今后只要遠遠能看著這個人就好。
他知道自己不配沾染薛鏡辭那樣干凈無暇的人。
但是既然裴荒可以,他又為何要退?!
能被火魔奉為主人,裴荒的手段必定與他不相上下,說不定比他還要狠厲百倍,只是沒有讓薛鏡辭知曉罷了。
蕭尋站起身,眼中閃過一抹異色,竟直接擡手開啓了金塔的門,將裴荒一行人朝薛鏡辭所在的密室引去。
他今日就要讓薛鏡辭好好看看,裴荒和他是一樣的!
裴荒順利進了金塔,心中卻有些不安,直到看見那抹熟悉的聲音,一顆心才勉強落下。
他快步走到薛鏡辭身邊,對上薛鏡辭詫異的視線,先是將這人上上下下檢查一番,確認他沒有受傷。
然后才輕聲道:“這些都是我的人,之后再跟你解釋。”
薛鏡辭看著跟在裴荒身后的一群魔修,雖然有些意外,但還是點了點頭。
他看向密室中心的鐵柱,簡單說了蕭尋要用皇子氣運替他改命格的事情。
裴荒道:“我會一種功法,可以抹去法器原本的主人印記,再過不久就能操縱這件神器,將那三皇子救下。”
他話音剛落,身后的魔修忽然躁動起來,各個緊握武器朝密室外看去。
來的正是蕭尋,只是此刻臉上帶了個面具,顯然是不想讓這些魔修發現自己的身份。
他直直看向裴荒,說道:“你知不知道,若是今日無法將三皇子的命格換給他,今后他恐怕無緣大道,總有一天會壽元耗盡。”
裴荒心口一顫,薛鏡辭的身體他很清楚,起初只是以為受了傷,調養就會好。
但那日尹道友替薛鏡辭診脈,道出他根基受損之事,與蕭尋如今所說的分毫不差。
除非有大機緣,否則薛鏡辭確實如蕭尋所說,終有壽元耗盡的一日。
蕭尋上前一步,嗓音中滿是誘惑之意:“你不是很在意他嗎?只不過是一個凡人,就算你我不出手,他也活不過百年,拿他的性命去換另一個更為值得的人活下去,不是很劃算的買賣嗎?”
裴荒卻瞬間回過神來。
不等薛鏡辭開口,便搶先說道:“我明白你的心意。”
說罷他不再遲疑,示意手下的魔修朝蕭尋攻去,阻止他繼續施展替換命格之術。
蕭尋擡手喚來傀儡抵擋,冷聲道:“錯過了時機,就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緣,你想清楚了!”
裴荒不說話,催動著血脈的力量,加快速度抹消神器原本的認主印記。
蕭尋見他冥頑不靈,眼中閃過狠厲之色,也盤膝坐下,加快速度施展替換命格之術。
隨著裴荒的動作,整座金塔都轟鳴震顫起來,原本的禁制也漸漸崩碎。
薛鏡辭察覺到自己的力量盡數回歸,毫不遲疑地揮劍朝蕭尋攻去。
這一劍直接穿透他的肩胛。
蕭尋單膝跪下來,手指捂住傷口,鮮血順著指縫流淌,而他面上卻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他輕聲呢喃道:“師尊還愿意恨我,真好。”
無論是恨和愛,他至少能在這人心里占據一席之地,若是有一日薛鏡辭真的將他當做陌生人,才是蕭尋無法接受的。
“不過師尊,這替換命格的法術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完成,就算你再恨我,今后也只能拿了他的氣運,順風順水的活下去。”
他掙扎著想要伸手去觸碰薛鏡辭,卻又頹然放下,最后用力攥住薛鏡辭的劍,感受著上面的余溫。
蕭尋動作太大,一時間傷口崩裂,皮肉外翻,鮮血涌動不止。
不光是薛鏡辭,幾個離得近的魔修都被蕭尋的癲狂舉止鎮住。
蕭尋疼得冷汗淋漓,另一只藏在身后的手卻悄悄動了動,一只蠱蟲悄無聲息地朝著裴荒飛去。
他發過誓,不會再用任何陰毒手段去對付薛鏡辭,卻不代表不會對別人出手。
蕭尋仰頭看向薛鏡辭,咳了一下,斷斷續續說道:“……最后一步,就是,是殺了三皇子。”
薛鏡辭眼神一戾,正要對蕭尋動手,忽然察覺到身后有動靜。
他轉過身,就見裴荒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三皇子身側,正伸手掐住他的脖頸。
“裴荒!”
薛鏡辭心念急轉,很快就意識到什麼,望向蕭尋冷聲道:“你對他用蠱!”
蕭尋咽下口中血沫,仰頭說道:“師尊還不明白嗎,這修真界本就是弱肉強食,強者為尊。他今日實力不濟,就要受人操縱,而我……想要實力,也想要你。”
聽到兩人爭執的聲音,裴荒瞬間回神。
看到三皇子脖頸上的血痕,裴荒意識終于徹底清醒。
薛鏡辭對這邪術深惡痛絕,他怎能讓薛鏡辭真的奪去三皇子的命格,從此背負這髒事一輩子?
然而裴荒的意識只是清醒了片刻,又漸漸模糊起來。
小莓果著急地咬住他的指尖,然而這次的蠱毒極為霸道,一時間連它也難以吸附出來。
裴荒眼中閃過一抹戾色,搶在意識徹底的消失前,將右手的經脈直接挑斷了。
他重新掐住三皇子的脖頸,只是手上卻失了力道,不過是軟綿綿的落在上面罷了。
蕭尋笑起來:“時辰,時辰到了。”
然而他很快察覺到了不妥之處,薛鏡辭身上竟沒有絲毫龍氣!
不可能,他分明算準了時辰,操縱裴荒去殺三皇子……
薛鏡辭聽到這話,轉身朝裴荒走去,一時也不知該如何面對這一切。
他并非從未殺過人,只是這種邪術實在叫他惡心。
薛鏡辭走到裴荒身側,卻見這人的手還停留在三皇子的脖頸上。
而三皇子雖面色蒼白,卻仍有生機。
裴荒輕聲道:“你不想的事情,我不會做。”
離得近了,薛鏡辭才察覺裴荒的手有些異樣,他趕緊蹲下來握住那人冰涼的手。
這一握,他瞬間怔在原地。
第六十七章
薛鏡辭怎麼都想不到, 裴荒為了不受蕭尋的操縱,竟在最后一刻直接弄斷了右手的筋骨。
這人也是一樣的行事瘋狂,卻又和旁人不同。
蕭尋神識強大,自然也聽清了裴荒說得話, 再看他右手軟綿綿地落在薛鏡辭掌心上, 瞬間明白這人做了什麼。
他的臉色猛地一變。
時辰……時辰到了!
他顧不上肩頭還在滴血的傷口, 大步朝三皇子瘋狂地沖了過去。
還來得及,一定還來得及替師尊換命!
然而還未等他接近中心處的鐵柱,就見裴荒的身上竄出炙熱的火焰, 瞬間在密室中蔓延開來,化為一片火海。
蕭尋恍若未覺,努力朝三皇子所在之地靠近。他發絲淩亂,此刻被火焰灼燒得焦糊起來, 身上的衣衫也沾上了火光。
然而等他終于越過火焰, 走到鐵柱邊上時,卻見那里早已空無一人。
換命……失敗了。
他唯一能夠彌補師尊的東西,就這樣付之一炬。
*
魔界之中沒有白晝,是個極夜之地。
此刻一輪殘月懸在空中, 照亮了沙漠中寬廣無際的長河。
這里十分荒蕪, 很少有高大的樹木,只有些許雜草掙扎著破土, 卻難以擋住凜冽的寒風。
薛鏡辭捧著裴荒的手,小心翼翼地替他接續好筋骨, 心里仿佛也什麼東西沖破而出。
裴荒望著薛鏡辭, 長大以后能傷到他的人已經沒有多少, 更別提這樣致命的傷。
說不疼是假的,他嘴唇緊抿, 額間也泛起冷汗,但視線卻一直落在薛鏡辭的身上。
終于,他忍不住問道:“你的命格究竟怎麼了,為何蕭尋要用三皇子替你換命?”
薛鏡辭先前只和裴荒提過,蕭尋在拜師大典上另拜他人為師之事,卻沒說過替蕭尋改命。
如今既然裴荒問了,他便簡略的一說。
裴荒心底又是生氣,又是酸澀。
酸澀是因為薛鏡辭竟能為蕭尋做到這個地步,生氣則是恨蕭尋不肯開口去問薛鏡辭,明明這誤會只要他問了就能早些解開。
想到這里,裴荒心底忽然一驚。
說到不肯開口,其實他又何嘗不是。這些日子他與薛鏡辭在一起,明明有許多機會可以坦誠修魔的事情,卻被他強行壓下,自欺欺人地拖延著。
以至于,讓薛鏡辭毫無準備地就看見他被魔修奉為魔主。
裴荒擡起頭,再也不遲疑,直接向薛鏡辭坦白了自己的一切。
從幼年被魔修追殺說起,到發現有一股魔修勢力暗中保護自己,自稱是他母親的舊部下……
薛鏡辭認真聽著,心中的疑惑終于徹底解開。
難怪系統積分這幾日一路暴漲,原來是因為裴荒已經不動神色收服了火魔的勢力。
而他要做的,就是幫助裴荒統一魔界,再找出當年殘殺他爹娘的兇手。
薛鏡辭忍不住問系統:“裴荒看起來比另外兩人更符合徒弟的標準,為何系統竟沒能檢測出來?”
他這人向來很少后悔,如今卻忍不住想,若是當年在東來村時系統就提示他收徒,或許裴荒就不必小小年紀四處躲避追殺。
系統支支吾吾,心想裴荒哪里符合火葬場對象的標準。
好在薛鏡辭也沒追問,他看向裴荒開口問道:“所以你定下試用期,是怕我不會教魔族的功法?
裴荒沒想到薛鏡辭聽他說了這麼多,在意的竟然只是這件事情。
難道薛鏡辭從來沒有想過正邪不兩立之事嗎?
裴荒的心徹底松了下去,看向薛鏡辭搖頭道:“你是正道修士,我怕你接受不了我修魔,才想辦法拖延。”
薛鏡辭怔了怔,他來自異界,對于正邪之分并沒有什麼執念。
只是如今聽裴荒這樣說,他才意識到在這個世界的人眼中,正魔兩道是對立的存在。
難怪謝爭當初會不告而別……
薛鏡辭沒有深想,很快就收回思緒。如今他只要教好裴荒這個徒弟就好,至于其他人,都與他無關了。
兩人徹底說開了修魔的事情,裴荒便不再遮遮掩掩,直接帶著薛鏡辭朝火魔的地界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荒涼的沙漠中竟冒出零零星星的村落。
而村落之中,還有不少人在彎腰耕種,點點綠意從黃沙中倔強的探出頭來。
薛鏡辭眼中閃過一絲好奇,沒有想到在這樣荒涼的魔界里面,也有農人在耕作。
誰知忽然間,那些在耕作的人就丟下了手中的犁耙,慌慌張張地朝著他們的方向跪拜下來。
“見過大人。”
薛鏡辭眨眨眼,忽然意識到他們在喊的這個大人就是裴荒,便轉過頭盯著裴荒看。
裴荒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加快腳步引著薛鏡辭朝城池走去。
他們一進城門,便有個魔修急匆匆地朝兩人跑了過來。
“魔主您總算回來了,沙魔那邊竟派了使者過來,指名道姓要見你,說有要事相商。”
沙魔?
薛鏡辭聽到這個名字,神色微微變了變。
來的路上,他聽裴荒簡單講了如今魔界的勢力分布,知道水魔是實力最強的一脈,火魔次之,雷魔與沙魔不相上下,唯有風魔實力最弱,常年被其他勢力刁難。
而先前,三皇子被囚禁的地界,就屬于沙魔,他們又精通傀儡術,顯然是與蕭家有莫大的關系。
這一路上都不見蕭尋派人追他們,沒想到是在這里等著。
兩人跟在那魔修的身后,朝議事之處走去,遠遠就看到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正端坐在椅子上。
聽到腳步聲,那人轉過頭,容貌竟是薛鏡辭極為熟悉的。
正是當年蕭尋在拜師大典上臨時改拜的師父,陸乘淵。
薛鏡辭掩住面上的驚詫,跟著裴荒在議事廳里坐下。
他的面孔有些生,幾個魔修對視一眼,都露出疑惑之色。
裴荒直接向衆人介紹:“這是我師父,只是尚未行拜師之禮,過些日子會正式辦個拜師大典。”
幾人立即起身恭賀。
聽到“拜師大典”四個字,陸乘淵眼神動了動,在薛鏡辭和裴荒身上轉了一圈。
不過他并未表露內心想法,只是將一個卷軸交給裴荒,說道:“我們魔主聽聞你們換了新主,特意派我前來恭賀,這卷軸,就是他送來的賀禮。”
他沒說魔主是誰,但薛鏡辭和裴荒都知道他的魔主就是蕭尋。
裴荒拿起卷軸,粗略一掃,發現竟是比武大會的邀請函。
他定定看向來使問道:“這比武大會就是賀禮?”
陸乘淵面上并無多余神情,依舊保持著在淩虛宗時不茍言笑的模樣,只是周身氣質陰冷粘稠,再也不會讓人覺得他是個正道修士。
他看向裴荒,緩緩說道:“這麼多年來,魔界一直無主,如今預言之人既然現身,不如各方勢力趁此機會比出個高下。”
“當然,日后這魔界之中的資源分配,也該遵循這次大會來排序。”
裴荒沒有應聲,將卷軸翻到最后,只見上面寫著此次比武大會的規矩。
各方勢力派出麾下的三十個人前去參賽,年齡不能超過百歲。
但火魔這邊卻只能出裴荒一個人。
末尾還特意用朱砂筆寫了句一旦登臺比武,生死不論。
裴荒蹙眉問道:“為何我們這邊只能出一人?”
陸乘淵道:“您的地位與衆不同,既然是預言所指可以統一魔界之人,自然要以一人之力,勝過其余所有勢力才能服衆。”
他本是上界第一宗門淩虛宗的峰主,如今卻對著裴荒這樣一個小輩口稱“您”。
旁人不知他的身份,只當他是沙魔來使,即便心中多有不敬也要做足表面功夫。
但薛鏡辭卻覺得怪異。
以陸乘淵的修為和地位,怎會淪落至此?
不過,此刻容不得他多想。薛鏡辭更在意的是,這比武分明就是蕭尋針對裴荒設下的陽謀。
薛鏡辭一直靜靜聽著,此刻眼神微變。
顯然,這就是個陽謀。
若是裴荒真的應戰,卻難敵各個魔主麾下的頂尖高手。不僅難以服衆,更會影響如今火魔的排名。
他才坐上這個位子不久,愿意支持他的人,大多是因為他的娘親,或是相信那個預言。
但也有很多人,只是隨波逐流罷了,一旦火魔一脈的資源減少,內部便會起紛爭。
到了那個時候,或許不必其他勢力出手,火魔內部就會翻臉拉裴荒下位。
更何況,這比武的規矩還明晃晃寫著生死不論,比起之前那些暗殺,更為堂而皇之。
薛鏡辭將視線從卷軸上收回,對上了裴荒的眼神。
見無人說話,陸乘淵起身道:“我也出來多時,該回去複命了。您若是不敢參加,這卷軸我便帶走,只是余下的勢力都已應戰,這資源分配的排名怕是……”
聽了這話,在場的火魔魔修都有些坐不住,紛紛朝裴荒看去。
裴荒將卷軸卷起,收入懷中,面上神色如常,淡淡看向來使道:“我會去。”
“那就好,這場比武比賽定在一個月之后,地點就設在水魔一族的絕塵谷里。”
說罷,他走到薛鏡辭身側,用只有兩個人的聲音說道:“家主讓我給您帶話,當年我只是他的手下,聽命辦事而已,和他并無師徒之實。”
說罷,他整個人竟化作一團模糊黑影,悄無聲息地從議事廳內離去。
裴荒走到薛鏡辭身側,見他神色有異,問道:“你認識他?”
薛鏡辭點點頭,說了當年蕭尋拜陸乘淵一事,又將方才陸乘淵轉述的話也一并告訴了裴荒。
裴荒心道這人還真是沒皮沒臉,就算他當日的行為只是為了氣薛鏡辭,并不是真的要改拜他人為師。
但薛鏡辭被他所傷,是不爭的事實。
一時間,裴荒忽然生出個想法。他如今雖說答應了當薛鏡辭的徒弟,可兩人拜師并無旁人見證。
裴荒原本打算在火魔地界辦一個拜師大典,既然蕭尋費勁心思弄出個比武大會來,倒不如直接在那上面拜師,好讓所有魔界之人都知道薛鏡辭是他的師父。
不過,真要如此行事,必須是在他拿下第一之后。
暫時沒把握的事情,他不打算告訴薛鏡辭,便將這想法壓下。
見來使走了,在場魔修也紛紛告辭,只有一個容貌美豔的女子留了下來。
裴荒向薛鏡辭介紹了女子的身份,原來這人就是上一任火魔的魔主,師庭雙。
近距離看了薛鏡辭,師庭雙心下驚奇,以她的閱歷修為,自然一眼看出薛鏡辭修的并非魔道。
她沒有多問,看向裴荒道:“沙魔那位魔主慣會用這樣的手段,表面光明磊落,實則居心叵測。只是我沒想到,其余四族都會同意這個比試。”
師庭雙嘆了口氣:“若是你能徹底學會你娘留下的功法,這其余四族恐怕沒有你的對手。如今只有一個月,到底是太緊了些。”
裴荒面上倒是沒有慌亂之色,來到火魔地界的之后,師庭雙給他看了不少當年他娘親留下的東西,因此對于這位舊魔主,他內心十分尊敬。
裴荒緩和了神情安慰道:“我自來到魔界后,日日都被人追著暗殺,打得也有些煩了。如今終于有人按捺不住,打出明牌,正好做個了斷。”
師庭雙聞言笑了起來:“你娘當年資質奇絕,卻沒有野心,寧愿去城外鉆研如何在荒漠耕種,你倒是與她不同。”
師庭雙憶起往昔,笑聲驀地止住,不知當年殘殺他爹娘之人,會不會也在此戰中漏出馬腳。
想到此處,她伸手拍了拍裴荒:“你放心備戰,一切以性命為重,至于排名,我們火魔一族底蘊深厚,些許修煉資源還不足為意。”
說罷他起身離開,薛鏡辭卻上前一步攔住她,問道:“這幾日裴荒修煉,我想看一看火魔一族的功法,不知能否行個方便。”
見他一個正道修士,卻主動提出要鉆研魔族功法,師庭雙眼中閃過驚詫之色。
不過師庭雙還是點了點頭道:“我們這有座藏書閣,你拿著這塊令牌,全閣上下的書都可以隨便取看。”
薛鏡辭謝過她,這日之后便一頭扎進了藏書閣里,連飯也不記得吃。
裴荒擔心他,修煉之余便會去看他,盯著他喝藥。
薛鏡辭平日里不愛喝藥,此刻為了節約時間竟直接大口飲下,看得裴荒心疼又無奈。
好在五日之后,薛鏡辭就將全新的功法交到了裴荒的手上。
火魔一族對于魔主的這位師父,一向十分好奇。聽說他替裴荒改良了功法,紛紛旁敲側擊地想要看看。
裴荒求得薛鏡辭同意后,就將功法分享出去,卻不料許多人看過以后,對這功法不以為然,紛紛勸說裴荒換個師父。
“他這功法改動不多,只是讓原本的運轉路線更流暢了些罷了,要做魔主的師父,恐怕還不夠格。”
“是啊,魔主身負血脈之力,資質遠勝旁人,這薛鏡辭的資質卻很是平庸,根本教不好魔主。”
裴荒平日里很少擺出魔主的架子,聽到這些風言風語卻罕見地動了怒,將源頭之人盡數抓起來,挨個審問。
然而審問到一半時,就被匆匆趕來的薛鏡辭打斷。
薛鏡辭來時,正好聽見一個魔修在說他資質平庸,改的功法也沒什麼特別的地方。
他怔了怔,覺得眼前這一幕似乎與過去重疊了起來。
在淩虛宗時,凡是有人聽說他與謝爭的關系,都會露出這樣不屑的神情。
謝爭資質奇絕,是天之驕子,與他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如今裴荒身為魔修,也同樣擁有令人羨豔的血脈之力,僅僅憑借這與生俱來的力量,就能讓不少人甘愿認他為主。
薛鏡辭在當實習宿主時就明白,這一類人被稱作主角,生而耀眼。
而像他這樣的配角,雖說比龍套要好些,卻注定是襯托主角的存在。
薛鏡辭過去感情遲鈍,對旁人的指指點點毫不介意,如今卻生出些異樣的情緒。
裴荒見他過來,連忙起身擋住那些魔修的視線,輕聲問道:“你好幾日沒有休息,好不容易才睡下,怎麼過來了?”
薛鏡辭垂眸道:“你修煉那功法時,我要在一旁看著。”
聽他提起功法,一個魔修忍不住扯高嗓子喊道:“魔主,一個月后你就要參加比武,這功法根本幫不上你!”
薛鏡辭擡眼看向裴荒,急聲道:“你可以先練幾日試試,這功法對你有益,我沒騙你。”
裴荒點頭道:“我自然信你。”
說罷,他暗中吩咐身邊的魔修,先將那幾人繼續關押。就算審不出什麼,至少可以威懾住外頭的魔修,不要再傳那些風言風語。
薛鏡辭引著裴荒,朝一處閉關之地走去。
等到了那里,他示意裴荒坐下,運轉自己所寫的功法。
裴荒依言照做,認真練起薛鏡辭給他的功法。
薛鏡辭松了口氣。
世人眼中魔修大多窮兇極惡,雙手沾血,很大原因就與他們的功法有關。
會選擇修魔的人,大多根骨不好,若是修煉正道功法,連入門的境界都難以達到。
但魔族功法卻不一樣,即便是根骨極差的人,也可以快速吸納周圍的靈氣。
他們突破起來遠比正道修士要快,但這種修煉方法卻有很大弊端。
只因在吸納靈氣時無法用根骨進行凈化,往往會吸入大量濁氣。
雖然前期進階快,但到了后期就容易被濁氣影響,以至于神志不清或是陷入狂暴之態。
實力越是高強的魔修,就越容易走火入魔。
裴荒是他的弟子,薛鏡辭自然不會讓他落入走火入魔的境界。
好在,當年他指點謝爭修煉時,就想出了彌補魔族功法弊端的辦法。
如今正好給裴荒用。
薛鏡辭收回思緒,盤膝在裴荒身側坐下,也運轉起體內的靈氣。
修煉之時,極難感知時間的流逝,等裴荒再次睜開眼時,已然過去了七日。
他睜開眼睛,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眼中露出驚異之色。
明明薛鏡辭給他的功法并不出奇,可這些日子他修煉時卻進展飛快,更為難得的是神思清明,全然沒有往日里那種昏沉暴躁的感覺。
裴荒忽然想起尹心藥曾經同他說過的話。
在蘇城的時候,尹心藥交代他如何替薛鏡辭煎藥時,他便旁敲側擊問了薛鏡辭與謝爭的往事。
他這才知道,當年在天門陣法上,藥宗少主點破謝爭根骨天生不足之事,還說是有人替他重塑了根骨,才讓他天賦如此出衆。
謝爭對此深信不疑,悔恨萬分。
但其實許多人并不相信。
畢竟連三歲孩童都知道,根骨是天生的,人的資質生來就有三六九等。
就連謝爭的師父李玄風,也不信這說辭,讓藥宗少主不要胡言亂語,亂了自己弟子的道心。
他承認薛鏡辭于陣法一道有些天賦,但要說能夠替人改變根骨資質,實在有些荒唐了。
若是他真有這樣的本事,怎麼不替自己也改改,這些年大家都知道薛鏡辭修煉速度平平,比不上謝爭的千分之一。
藥宗少主努力解釋,這探查根骨之術乃是藥宗的秘術,不可能有錯,謝爭的根骨就是被人改過。
可他卻又說不出,有什麼辦法能改變一個人的根骨。
唯一知曉此事的人只有薛鏡辭,如今已經隕落,這事便成了一樁懸案。
這些年,在周圍人的勸說之下,甚至連謝爭都漸漸相信,自己真的天賦奇絕。
自那以后,謝爭依舊是宗門里人人豔羨的天之驕子,是天道的寵兒,就連宗主都破格將掌管宗門事務的權利交予他。
他在上界行事也越發獨斷專橫,尤其是對天門陣法極為看重,時常會去薛鏡辭修複陣法之處枯坐上一天。
裴荒收回思緒,眼中情緒翻涌。
當日他乍一聽此事,也覺得薛鏡辭對謝爭很好,但改換根骨一說并不可能。
只是這幾日親自修煉了薛鏡辭的功法,他確信自己的資質真的有所提升。
這一切一定與薛鏡辭有關。
裴荒走到薛鏡辭身邊蹲下,等薛鏡辭睜開眼后,便問道:“師父,除了這功法之外,你還做了什麼?為何我感覺自己的資質竟提升了。”
薛鏡辭面上露出詫異之色,沒想到裴荒竟連這個都能察覺到。只是要解釋起來,卻很是麻煩,會牽涉到他來自異界的力量。
他淡淡道:“若是對你有用,只管練就是了。”
裴荒聽了這話,大著膽子靠過去,悶悶道:“可我不想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師父的好,而旁人只知道說我天資出衆。”
他嗓音向來低啞沉穩,此刻有意放輕了,竟有幾分像是撒嬌。
薛鏡辭定定看他,見他目光里寫滿認真,這才緩緩解釋起來。
當年謝爭被他帶走時,已經二十歲了,錯過了最好的修行年紀。
為了彌補他根骨上的劣勢,薛鏡辭想起了自己之前看過的幾本魔族功法。
會修煉魔族功法的,大多是些根骨奇差之人,修煉只追求快,卻不考慮濁氣入體的后果。
但這功法運轉確實比正道的那些要更為高效。
薛鏡辭苦思冥想,忽然靈光一現,假若他能先將周遭靈氣內的濁氣吞噬掉,那麼即便謝爭用魔族功法修煉,也只會速度提升,不會吸入濁氣。
于是薛鏡辭用了大半年,在他們居住的院子里布下陣法,每日不停地吞噬陣法內的濁氣,最后只留下極為精純的部分。
然后他將魔族功法交給了謝爭,讓他去練。
果然,謝爭晉階極快,而那些入體的靈氣反過來滋養了他的根骨,竟然生生提高了他的資質。
在外人眼中,謝爭儼然已經邁入絕世天才之流。
這令薛鏡辭十分驚喜。
在這個世界里,歷來認為根骨是天生的,難以改變,就連薛鏡辭也從一開始就接受了這個設定。
……
裴荒靜靜聽完這段往事,未了聽薛鏡辭說道:“這事你不必對外人說起,畢竟除了你,我也不會替旁人吞噬濁氣。”
他抿唇不語,心知薛鏡辭說的不錯。魔界有許多修為高深之人,常年受走火入魔之苦。
若是被他們知道了,只怕要將薛鏡辭抓走,逼著他日日吞噬濁氣。
可若是不說,外人便永遠不會知道薛鏡辭付出了什麼,只會說他資質好,修煉才會一日千里。
甚至若是他今日沒有刨根問底,也不會知道薛鏡辭究竟做了什麼。
明明薛鏡辭才應該受到衆人的仰望。
裴荒抿唇不言,心中卻下了決定。
他一定要讓外人知曉,薛鏡辭并不平庸,而他的成就正是來自于這個人。
這個世上,只有薛鏡辭才配做他的師父。
一修煉起來,日子仿佛也過得格外快,轉眼大半個月過去。
因為裴荒抓了不少人,外頭不敢再隨意地議論薛鏡辭,只是衆人見到薛鏡辭時,卻依舊沒什麼恭敬的模樣。
誠然薛鏡辭劍術出衆,又精通陣法之術,做別人的師父可以說是綽綽有余。
但偏偏,他是裴荒的師父,而裴荒的天資放眼整個魔界也是獨一份的存在。
系統替薛鏡辭難受,甚至忍不住暗中聯系了6B,旁敲側擊地問,若是在它們的世界,主角的師父會是怎樣的受人尊敬。
6B最近終于分配到了新宿主,心情很是不錯,熱情回複道:“受人尊敬?這個有點難度,畢竟不能搶走主角的風頭嘛。”
“所以在我們這邊的話,一般是住在主角的戒指里,或者當他的背后靈,這樣有人來挑釁,主角可以借用師父的力量,啪啪打臉,名聲大振,是不是特別刺激!”
系統:“……”這聽著還不如現在這樣呢。
它心中郁結,可自家宿主卻并不在意外人的評價,令它一腔郁悶無處宣洩。
好在,系統很快發現裴荒也和他一樣為此事憂心。
它便時常化作小貓形態去找裴荒,兩人關系倒是比先前好了不少。
眼看距離比武的日子越來越臨近,裴荒修煉之余,想的都是薛鏡辭的事情。
他其實早就做好了打算,要在比武大會上拿下第一,然后在衆人見證之下拜薛鏡辭為師。
可若是到了那時,旁人也如火魔地界的魔修一般,都在質疑薛鏡辭憑什麼能做他的師父,他又要如何堵住這些人的嘴呢。
總不能也都抓起來。
要是他也有吞噬的力量,能反過來替薛鏡辭改換資質就好了。
這個念頭一閃而逝,裴荒卻猛地站起來。
他動作太大,險些踩到小貓的尾巴,惹得系統不滿地叫喚起來。
裴荒卻露出笑容:“我想到了。”
他一路飛奔去找薛鏡辭,見他正在研究功法,便安安靜靜坐到一旁。
等薛鏡辭擱下筆,他才急聲道:“師父有沒有想過,去寫一套群體功法?”
“群體功法?”薛鏡辭疑惑。
裴荒笑了笑,解釋道:“你之前寫的功法,都是給我一個人用的。而群體功法,是給一群人用的。還記得吞噬的力量嗎,這是師父獨有的力量,但我這些日子仔細想了想,運功吸收靈氣,本身不就是一種吞噬?”
薛鏡辭對功法研究極深,只是先前他的任務一直是指點主角,從未往其他地方想過。
此刻聽裴荒這麼一說,他瞬間冒出個模糊的想法,立即伏案在紙上飛速寫了起來。
裴荒不說話了,他小時候修煉并無旁人指導,學的都是些野路子,只要能活命的東西都會努力學,并沒有薛鏡辭這樣的本事,可以將一個功法的運轉梳理清楚。
屋子里極安靜,薛鏡辭身上清冽的香氣與墨香交織在一起,若有若無的環繞在裴荒身邊。
令他這些日子焦灼的心虛也安定了下來。
他干脆盤膝打坐,就在薛鏡辭身邊修煉了起來。
不知過去多久,他終于聽見薛鏡辭說道:“好了。”
裴荒連忙起身去看薛鏡辭新寫的功法。
這功法需要二十人以上同時修煉,其中十九人所修功法,與尋常魔修功法無異,都會吸納濁氣,只是速度卻要慢上許多。
待到他們將濁氣吸走,留下至純的靈氣后,余下那個人便用另一套與裴荒相似的功法,加速吸走靈氣。
這股靈氣至純,會滋養根骨,最終提升此人的資質,幫助他凈化吸入體內的濁氣。
然后便是換下一個人……
只是想要真正施行起來,最大的問題在于人的欲望。
薛鏡辭行走世間多年,自然知道人的欲望是無限的。當第一個人體會到資質提升的好處,就會想要更多,而非去吸納濁氣幫助其他人提升資質。
所以薛鏡辭又在功法之外,加了道陣法。
凡入此陣,需要二十個人協力才能破陣而出。若是有人不守規矩,就別指望其他人能夠協助破陣,最后只能一直呆在陣法里。
裴荒看了這功法與陣法的組合,立即去找師庭雙。
師庭雙最近正為關押在牢房里的魔修而發愁,在她看來,裴荒才當上魔主不久,僅僅因為那些人妄議薛鏡辭就關起來懲戒,實在難以服衆。
但裴荒畢竟是那個人的孩子,她難免心軟幾分,也就由他去了。
此刻見到這薛鏡辭新寫的功法,師庭雙整個眼睛都亮了起來,立即去了牢房,將那群挑事之人聚集起來,一同修行這功法。
起初,牢房里的魔修對這薛鏡辭新寫的功法不屑一顧,只覺得比之前那份還要淺顯。
可等真正修煉起來,才發現每個部分都是恰到好處。
最重要的是,他們終于感受到薛鏡辭的陣法有多厲害。
有人不講武德,提升了資質想跑,生生被陣法困在原地,最后被其他人暴揍了一頓。
等到他們被放出來時,無數人都以為他們會對薛鏡辭破口大罵,誰知這些人卻像是轉了性子一般,將薛鏡辭吹捧成天上地下少見的奇才。
旁人以為他們是被用了刑罰,口是心非,卻很快又發現,這些人資質竟提升了許多。
薛鏡辭對外界的變化并不知曉,每日關心地還是裴荒修煉情況。
距離比武大會越來越近,他作為師父,自然要用心地指點裴荒修煉。
直到小半個月過去,距離比武大會還有一日,薛鏡辭才終于離開修煉之地,和裴荒一起踏上前往絕塵谷的路。
然而剛一出門,他就察覺到整個火魔地界對他態度大變。
不僅態度格外恭敬,甚至不時朝裴荒投去羨慕嫉妒的眼神,唉聲嘆氣地說什麼魔主能有這樣的師父,真是積攢了幾輩子的好運。
薛鏡辭茫然四顧,最后對上裴荒含笑的視線。
“我都不知道,我有這麼好。”
裴荒無奈地搖了搖頭:“那是因為你以前只對一個人好,所以旁人才不知道。”
薛鏡辭一愣,還想說些什麼,卻被裴荒牽住手。
原本還想追過來請教薛鏡辭修煉問題的魔修,見了這一幕,硬生生停下腳步。
兩人的耳朵終于清凈了。
*
絕塵谷位于魔界中心,在水魔的地界里,是魔氣最為充沛之處。
先前一直被水魔一族把控著,從不允許其他族的魔修進入。
師庭雙見水魔一族如此大方,擔心他們暗中早與沙魔勾結,便主動提出和裴荒分開走。
由他們這些前去觀戰的人先行,吸引外人的注意。
至于裴荒則與薛鏡辭改換容貌,遲了一天才去。
到了絕塵谷附近,路上的魔修越來越多,都是些前來參賽或是觀戰的人。
裴荒和薛鏡辭頂著易容,并未第一時間進入絕塵谷,而是找了間小客棧臨時歇腳。
按照計劃,師庭雙安排了其他魔修易容成裴荒的模樣,先一步進了絕塵谷內,好將那些想要對他下手的人先引出來。
至于裴荒,則等到比武的前夜再真正地進去。
兩人租好了屋子,便下樓去尋東西吃,誰知走到外面時忽然聽見爭吵聲。
“師父,明明我都已經把他們全都打趴了,為什麼這次比武我不能參加!”
聽到比武二字,薛鏡辭立刻放慢了腳步,想聽聽有沒有什麼有用的消息。
他扯了扯裴荒的衣袖,示意他和自己站到墻角后面。
兩人竟然就這麼偷摸地開始聽起了墻角。
裴荒摸了摸鼻子,總覺得是自己把薛鏡辭帶壞了。
畢竟之前就是他拉著薛鏡辭,一起做賊似地躲在鬼戲班子的床底下。
薛鏡辭專心地聽著,很快就弄清楚了這兩人是為何吵架。
這兩人來自雷魔地界,少年顯然是個天才,雖然年紀小,卻已經將天雷功練到了第五層,天賦堪稱可怕。
但他師父卻覺得他沒有什麼實戰經驗,比武時刀劍無眼,擅自將他名字從比武名單中劃去了。
兩人僵持不下,那少年氣上了頭,竟然直接轉身跑走了。
師父搖搖頭,俯身去撿他丟在地上的劍,沒有第一時間追過去。
薛鏡辭不知為何。忽然就想起了謝爭跟蕭尋。
他在主神空間時,情感互動考核總是不及格,評定結論是情感遲鈍。
以至于,當初他也是過了很久,才終于想明白那兩人為何會與他分道揚鑣。
他只是覺得這功法對謝爭好,卻沒有想過以他的性格是否會接受。
謝爭當初就是諫言被流放的,在他心中是非黑白永遠不可混淆,哪怕為此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可是在他不知情的時候,薛鏡辭卻拿了魔修的功法給他修煉。
所以他才會不告而別去了上界,又拒絕與他相認。
至于蕭尋,他從小的經歷讓他養成了多疑的性格,下意識就會用惡意去揣測周圍的人。
薛鏡辭以為動了命格是對蕭尋好,卻不知這正是他最忌諱的事情。
這些東西,薛鏡辭用了很久才想明白,卻從來沒有在跟別人提起過。
此刻見了那個負氣跑走的少年,他眨眨眼,忍不住就走了過去。
那少年氣得雙眼通紅,正蹲在地上,揪著身側可憐兮兮的雜草。
魔界的植物生長艱難,薛鏡辭伸手救下這棵草,看向那少年緩緩說道:“方才你和你師父說話,我都聽到了。”
少年面色一紅,結巴道:“你,你怎麼偷聽別人講話?”
薛鏡辭沒有回答,只是兀自說道:“我以前也收過兩個徒弟,他們和你一樣,都生我的氣。”
那少年到底年紀小,聽薛鏡辭這樣說,頓時好奇起來,問道:“為什麼啊?”
薛鏡辭道:“就像你師父一樣,做了自以為對你好的事情,卻沒有想過你愿不愿意接受……”
少年聽著聽著,忍不住說道:“難道我師父真是這麼想的?他也覺得自己有做錯的地方?”
薛鏡辭點點頭:“師父也是人,是人就會有做錯的時候,這世界上又并不是只有徒弟才會做錯事情。”
小孩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下意識就去摸身后的劍,卻發現劍不在了。
他仿佛一下子就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回頭的理由,自言自語地說:“對,我是要回去找劍。”
下一秒,他就毫不遲疑的朝自己的師父跑了回去。
裴荒一直靜靜的站在薛鏡辭旁邊,聽他與那少年說話。
這世間的許多事情其實只是陰差陽錯,人與人之間不小心錯過就再也無法和好如初。
當初薛鏡辭三次不告而別,他也想過放棄。如今想來,一切或許是天意,如今自己終于可以好好的陪在這個人身邊。
薛鏡辭遠遠地看著那個孩子一路找劍,最后卻發現劍早已被自己的師父撿起來擦拭干凈了。
兩人不知道說了什麼,忽然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竟然徹底地和好了。
薛鏡辭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這樣看著就移不開眼,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直到眼睛被一雙布滿劍繭的手給輕輕捂住了。
一道聲音從身后傳來,低啞卻又堅定:“不必羨慕別人。”
心思驟然被點破,薛鏡辭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剛才看著那和好的師徒二人,他心里竟有些酸澀。
畢竟他曾經真的為謝爭和蕭尋付出了許多,最后卻沒有得到好的結果。
裴荒感受著薛鏡辭的眼睫在自己的掌心上顫動,知道他的心緒并不像面上表現的那樣平靜。
哪怕上次他毫不猶豫刺了蕭尋一劍,卻無法抹消兩人過去的一切。
裴荒將捂住薛鏡辭眼睛的手緩緩松開,然后走到他的面前,讓薛鏡辭的視線只能看到自己。
薛鏡辭正要說什麼,裴荒忽然往他嘴里塞了顆松子糖。
裴荒盯著他笑起來:“因為你有我啊。”
第六十八章
裴荒牽住薛鏡辭, 轉身不再去看那對師徒,兩人重新走回街上,又買了許多好吃的東西。
到了晚上,他們接到師庭雙傳來的消息, 說是入了絕塵谷后一直平安無事, 并沒有人前來刺殺那位易容成裴荒模樣的魔修。
也不知是識破了僞裝, 還是真的打算操辦這一場比武,直接從明面上對裴荒下手。
眼看明日就是比武的日子,薛鏡辭與裴荒不再耽擱, 連夜進了絕塵谷。
然而剛一進去,他們就聽見有人在破口大罵。
“你們風魔一脈,也太不要臉了吧,雖說各族都可以派人前來觀戰, 可、可你們這來的也太多了!”
說話的是個圓臉少年, 身上帶著水魔一族的標記,扯著嗓子喊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就是來蹭魔氣的。”
站在他對面的魔修聽了這話,露出討好的笑容:“卷軸上只規定每族各派三十人參賽, 并沒有規定觀戰之人的人數。若是不夠住也無妨, 我們自己帶了鋪蓋過來。”
說罷,他從儲物袋里取出張草席, 竟直接席地坐下,擺出打坐姿勢, 心滿意足地吸了一口周遭的魔氣。
圓臉少年快被氣笑了, 卻也想起卷軸上確實不曾規定觀戰的人數。
他轉過身, 去接待其他魔族的人,不再看這群糟心之人。
見他走了, 風魔魔修再無忌憚,紛紛掏出草席,在地上打坐,場面蔚為壯觀。
薛鏡辭之前就聽說過風魔一族,知道他們實力最弱,也沒什麼野心,這些年一直龜縮一隅。
兩人沒有驚動隨地打坐的風魔魔修,順著另外一條小路去了火魔的駐地。
師庭雙早就替他們安排好屋子,叮囑幾句便離開了。
他走后不久,屋子里水汽蔓延,不久就凝出一道人形來。
薛鏡辭早就習慣了河妖的神出鬼沒,擡頭看了一眼,便又繼續研究手上的功法。
魔修與正道修士不同,性子要更為易怒。這一路走來,薛鏡辭看到不少魔修一言不合就開打,攻擊方式各有不同,倒是給了他觀察的機會。
這些人都有可能是裴荒的對手,要好好研究才行。
河妖看向裴荒,說道:“水魔那邊我打探清楚了,他們派來參加比武的,有六位是魔主伏陰的弟子,你要格外小心。”
裴荒點點頭,師庭雙說過,伏陰是如今魔界里實力最強的,他的弟子自然也不容小覷。
兩人又說了些話,河妖忽然閉上嘴巴,改為用手語。
裴荒本想說不必如此,沒什麼是薛鏡辭不能聽的,就見河妖比劃道:我見到蕭尋了。
他瞬間閉上嘴巴,不想讓薛鏡辭再聽見與那人有關的事情。
裴荒比劃問道:他怎麼?
河妖面色有些怪異,繼續比劃道:他肩膀被劍氣貫穿,傷得很重,但以他的修為想要治愈并不難。只是那人瘋瘋癲癲的,竟然抓了只蠱蟲放到傷口上,每當那傷口要長好時,就重新撕咬開來……還自言自語說什麼,這是他師尊留給他的。
裴荒一陣無言,這人干下如此多的瘋狂之事,如今倒還有臉賣起慘來。
巫淮見裴荒神色難看,提醒道:這比武就是他折騰出來的,如今他親自過來觀賽,多半要對付你,你自己小心。
裴荒比劃道:我還怕他不來,正好我打算要當衆拜薛鏡辭為師。
巫淮早就知道裴荒對薛鏡辭的心意,忍不住詫異:真要結為師徒?你不是對他……
裴荒擺擺手:我何時在意過世俗的禮法。只是薛鏡辭想要一個徒弟,當我就可以當一個徒弟。
巫淮想想也是,擡頭望了眼看色,忽然擠出個不壞好意的笑容:反正是比劃手語,外人也聽不見,不如我們來聊一些晚上該聊的東西。
裴荒愣了愣,比劃著問他:什麼是晚上該聊的東西。
巫淮看向薛鏡辭,卻見他不知何時睡著了。
他便好心地和裴荒介紹起來。
裴荒越聽耳朵越燙,就在這時候阿蘇忽然出現,巫淮手上的動作瞬間停了下來。
他比劃道:罷了,其余的下次再跟你說,手語限制了我的發揮。
說罷,他抓起阿蘇一起跳下窗子,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只留下裴荒坐著窗邊,頂著寒風沉思,腦子里想的全是巫淮說的那些東西。
他起身喝了幾口茶,又盤膝打坐,總算將體內那股難以言說的燥熱壓了下去。
薛鏡辭沒有睡太久,心里記掛著裴荒的比試,很快就醒了過來。
見裴荒沒有睡覺,還在勤勉修煉,他面上露出欣慰之色。
徒弟這麼努力,難怪一覺醒來系統積分又暴漲了許多。
不過一想到裴荒要以一人之力,對戰上百的魔修,薛鏡辭還是忍不住擔憂。
倒不是擔心他能不能贏,而是怕有人借著比試的機會下黑手,會傷到他。
裴荒聽到動靜,也很快睜開眼睛,和薛鏡辭一起朝比武的擂臺走去。
此刻,絕塵谷里布下擂臺,還有一座高臺供各族魔主觀賽。
兩人到場之后,便又遇到了昨日那個圓臉少年,他手中拿著抽簽筒,面色比昨日更難看了。
“今日有人放棄比賽,若是運氣好,便有機會輪空。”
一聽這話,薛鏡辭和裴荒就想到了昨日那群風魔魔修。
看來是忙著蹭魔氣,無暇過來比賽。
這倒是幫了裴荒的忙,他一個人對戰那麼多魔修,若是遇上輪空,就能及時打坐調息。
薛鏡辭悄悄將小莓果塞到簽筒里,然后才讓裴荒去抽。
兩人配合默契,很快裴荒就察覺到小莓果舉起一根簽子,撓了撓他的掌心。
裴荒順勢握住,拿出一看,果然是輪空。
他一連抽了九次,將三次輪空機會都握在手里。
圓臉少年嘀咕了一聲運氣真好,便又抱著簽桶去找其他魔修了。
很快,戰鼓敲響,第一輪比武開始。
這一輪裴荒不必參賽,就在一旁打坐調息,好將體內魔氣運轉提升到極致。
薛鏡辭則去了其他的擂臺,想要看看這參與比試之人都有誰。
誰知這一看,竟然讓薛鏡辭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林恒如今竟也到了魔界,還加入了雷魔一族!
薛鏡辭不動神色地靠近擂臺,去看林恒與其他人打斗。
他用的還是當年自己所贈那把本命劍,只是除了劍,一手暗器也使得出神入化。
原本林恒已經快要落敗,卻在最后關頭揮灑出無數的飛鏢。
那飛鏢狀如花瓣,邊緣卻極鋒利,旋轉飛馳間就在對手的身上割出無數裂口。
他的對手慘叫一聲,身形晃了晃,重重跌坐在地上,過了許久還未能站起,最終被判定落敗。
林恒面上露出笑容,正要跳下比武的擂臺,視線忽然死死地定在了某個方向。
他下意識朝前邁了一步,險些從臺子上摔倒下來,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形。
林恒用上生平最快的速度撥開了人群,直直沖到薛鏡辭的身邊。
“你,你是薛……”
眼看周圍的人紛紛將視線投到自己的身上,薛鏡辭壓低聲音道:“換個地方說話。”
林恒先前與人比斗時,舉手投足都透出股利落與狠絕,此刻卻小雞啄米似的點頭,看起來很是乖順。
兩人走出人群,尋了處空曠之地,林恒再也忍不住。
他直接伸手,用力地抱住了薛鏡辭。
“你,你沒有死,真是太好了!”
薛鏡辭下意識地要推開他,林恒察覺到他的動作,不好意思地松開手。
視線在林恒的臉上掃了掃,薛鏡辭忍不住感慨道:“你變了許多。”
記憶里的林恒還是個不知事的小少爺,身邊永遠跟著一群人,行事囂張又跋扈。
后來雖然被林肅管著,收斂不少,但眉眼間總是張揚得意的。
如今的林恒,臉上添了傷疤,不說話時透出股狠勁,倒真的像是個魔修了。
這話林恒從不少人嘴里聽過,對于他修魔一事,林肅更是險些與他徹底決裂,不相往來。
他苦笑道:“你也沒想到我會修魔吧。”
薛鏡辭如今已經明白正魔兩道的對立,看了林恒一眼說道:“是有些意外,但你品性還是和過去一樣好。”
林恒在魔界待了這些年,已經許久沒有聽過這樣的夸贊,一時沒反應過來薛鏡辭說的是自己。
許久,他才伸手指了指方才被他打得血流如注的人,問道:“我品性好?”
薛鏡辭道:“你的暗器之術已經出神入化,可是上面卻沒有淬毒。”
林恒被薛鏡辭說得啞口無言,一時就想到了十年前的事情。
第一次見面時,他去找薛鏡辭的麻煩,如今回想起來都覺得自己囂張跋扈,十分討人厭。
可薛鏡辭只是揍了他兩頓,并沒有計較太多,甚至后面還去救他。
最后更是將本命劍送給他,鼓勵他去下界尋找自己想要的道。
這人的眼睛,似乎總能窺破旁人所不能見之事。
只是在薛鏡辭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因為任性而離開,沒有能夠幫上他一點點。
林恒深吸了一口氣,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盒子:“這是你當年送給我的。一開始我修煉暗器之術,就是想著有朝一日,能夠將這個盒子打開。”
后來他果然將這盒子打開,發現里面藏著一枚精巧至極的暗器。
他心里想著,薛鏡辭果然懂他,日后一定要找到薛鏡辭當面道謝。
也讓他看看,自己徹底變了,不再是過去那個內心怯懦,外表卻仗勢欺人的少年。
只是最后,他卻從舒默的口中,得知了薛鏡辭死去的消息。
此后的無數年里,林恒都在后悔。
他總想,是不是因為薛鏡辭將本命劍給了他才會死?
林恒幾乎因此生出心魔,直到后來,他在魔界被人追殺時,眼看就要死了,卻因為那盒子里的暗器而成功反殺。
冥冥之中,薛鏡辭又救了他一次。
林恒看向薛鏡辭,各種情緒在心頭沖撞著,幾乎要將他吞沒。
但最后,林恒還是什麼都沒說,只是盯著薛鏡辭看,喃喃道:“你還活著,真好。”
說罷,他又想起什麼,壓低聲音對薛鏡辭道:“你躲到魔界來,想必如今是個黑戶吧。我現在如今在雷魔的地界也算是有些地位,手底下管著五六個人,不如你過來跟我混吧。”
想到薛鏡辭愛吃美食,他又補充道:“吃飽喝足肯定是沒問題的。”
薛鏡辭想了想,裴荒手底下管著的人,沉默片刻說道:“不必了。”
林恒還當他是不好意思,畢竟薛鏡辭這個人性子清冷,以前在宗門時就總是獨來獨往。
他拍著胸脯說道:“你再好好考慮考慮,若是想好了,就去雷魔那邊找我,魔界危險,我可以罩著你。”
薛鏡辭看他一眼,轉了話題問起他精通的暗器還有哪些。
說到這個,林恒立刻從自己的儲物袋里掏出不少暗器,挨個給薛鏡辭介紹起來:“這個叫梅花袖箭。尋常的袖劍,一次只能射出一枚暗器,但這有五個口,能一次射出五枚……”
薛鏡辭聽得認真,直到遠處又傳來了下一輪比武的鼓聲,他才出聲告別。
林恒雖說心里不舍,但還是沒有強留薛鏡辭,只是再三叮囑他,魔界難混,若是混不下去一定要記得來找自己。
薛鏡辭聽到混不下去四個字,擡眼看向林恒,有些欲言又止。
不過最終他還是什麼都沒說,只是默默回到了裴荒備戰的地方。
裴荒雖說是在原地打坐,卻一直關注著薛鏡辭,知道他去看了別人的比試,還和比試之人去僻靜處說話。
那人裴荒認得,正是曾經一起去過鬼珠幻境的林恒。
沒想到他也來了魔界。
先前他從林肅的口中得知,當年林恒與他們回了上界之后,本是要拜入劍峰的。
可林恒他自幼就沉迷制作暗器,卻總被旁人斥為不務正業,竟在拜師大典的前夜獨自逃去了下界。
這事他只告訴了薛鏡辭一人,而薛鏡辭不僅支持他,還贈予他自己的本命劍。
裴荒不是那種隨便拈酸吃醋的人,但此刻還是不可避免地吃醋了。
薛鏡辭的本命劍,他也只有小時候摸過幾回,只記得是很沉的,和薛鏡辭一樣的冰涼似雪。
見薛鏡辭朝自己走過來,裴荒壓住複雜的心緒,故作不經意地問道:“那是林恒?想不到他也在魔界,方才見你們聊了許久……”
裴荒正想旁敲側擊問問,薛鏡辭都與林恒說了些什麼,就被打斷了。
薛鏡辭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說道:“林恒這十年來進益不少,你對上他要小心,我都打探清楚了,他擅長的暗器都有這些……”
薛鏡辭說了半天,卻見裴荒緊緊盯著自己,似乎有些出神,便擡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都記下沒有?”
裴荒咳嗽了一聲,有些不自在,他實在沒想到,薛鏡辭主動去與林恒說話,竟是在幫他打聽對手的底細。
雖說有些對不起林恒,但裴荒還是忍不住笑起來:“記住了。”
薛鏡辭放下心來,又叮囑了裴荒幾句,便繼續去周圍的擂臺上,探查其他人的底細。
這一次他運氣不錯,正好碰見水魔那邊的魔修在與人比斗。
水魔實力最強,也最不愿意看到有人統一魔界,說不定會趁此機會向裴荒出手。
薛鏡辭凝神看去。
擂臺上,一個女修正在出招。
她的武器極為特別,是條湛藍色的綾羅。乍一看柔軟無害,卻能在纏縛住對手的瞬間,將其死死絞住,如同毒蛇獵殺自己的獵物。
不僅法寶詭譎,這女修看著年紀輕輕,功力卻格外深厚。明明擂臺已經設下陣法隔絕法力波動,薛鏡辭人就能感覺她周身濃烈的殺意。
此人會是裴荒勁敵。
薛鏡辭神情微肅,甚至分出了一部分心神,特意去聽旁邊人的議論。
這一聽,倒真的叫他得知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原來水魔這一次派出的人,有七人都是來自同一個師門,他們的師父正是魔主伏陰。
他們所修的功法名為疊浪術,最厲害的一點是可以疊加同個師門里弟子的修為,好對敵人造成致命的一擊。
正在擂臺上比試的女修叫奚楓,是伏陰的關門弟子,也是最受寵的一個。
她在登臺比試之前,就有幾個師兄師姐輪番給她用了疊浪術,所以實力才會這麼強。
“對了,這一次伏陰魔主的開山弟子淩江也來了,不知道他會不會登臺。”
“聽說他最得伏陰的器重,伏陰甚至將自己的本命法器也傳給了他。那把遁龍劍,揮舞時會有龍吟的奇像,比之仙家神器也不慌多讓。不知道今日有沒有眼緣能見一見。”
薛鏡辭聽了這話,神色一凜。
這淩江怕是比眼前這個奚楓要更加地難纏。
奚楓作為關門弟子,得伏陰的教導時間不長,卻已經如此厲害。
那作為開山弟子的淩江只會更強,且他手上還有威勢可怕的法劍。
思索間,擂臺上的比試已經結束了,奚楓果然勝得毫無懸念。
她身形輕盈地跳下臺子,親昵地湊到幾個人身邊講話。
薛鏡辭仔細看了看,見其中一人氣質沉穩,身后還背負著一把玄冰色的長劍,便猜測這就是淩江。
他轉身去找裴荒,提醒他要格外地小心伏陰師門的弟子。
裴荒點點頭,耳邊響起比武的鼓聲,他足尖輕點躍至擂臺上,對戰之人正是方才獲勝的奚楓。
他如今雖然當上火魔一族的新魔主,但認識他的人并不算多。
倒是奚楓認認真真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問道:“你就是新任的火魔魔主?”
這話一出,衆人看向裴荒的目光瞬間變了,許多原本打算去其他擂臺觀戰的人,也如潮水般涌來。
咚。
戰鼓一響,裴荒的瞬間斂去面上的表情,他向前踏出一步,步法詭譎,身形與落在擂臺上的樹影融在一起,叫人難以分辨。
奚楓瞇了瞇眼,收起眼底的輕視之色,她身影急旋,自身后拔出長劍,淩空一抽,試圖破開裴荒的障眼法。
薛鏡辭神色一凜,沒想到裴荒沒有抽到與淩江交戰,那人卻將自己的遁龍劍借給了師妹。
剎那間長劍上魔氣翻涌,如同水浪般疊起,最后竟化作一條巨龍騰躍而出,朝裴荒所在之地噴出一股焦黑的龍息。
她竟一上來便動用了殺招。
幾個火魔勢力的魔修按捺不住,甚至想要闖到擂臺上去救人。
他們早就知道水魔不安好心,想要設法除去裴荒,卻沒想到他們膽子如此之大,竟真的要在衆目睽睽之下去擊殺裴荒。
然而擂臺邊上設有陣法,將他們盡數攔下。
薛鏡辭掌心也冒了汗,他經歷過不少打斗,比這兇險的更是數不勝數,卻從有如此刻般緊張的時候。
幾乎是在瞬息之間,裴荒身形動了,重重疊疊的劍影自他身后躍出,對著那黑龍砸落下去。
然而就在劍影快要刺破黑龍之時,裴望的手腕輕轉,那重重劍影竟在瞬間調轉了方向,白虹般朝他的后方飛去。
那里竟還有一道龍影!
裴荒接連斬殺兩道龍影,毫不遲疑地揮劍朝奚楓刺去,他體內魔氣磅礴,一招一式幾乎沒有停滯,密無縫隙,直接將奚楓逼至擂臺邊緣。
奚楓只覺得頭頂發麻,那強勢鋒利的劍氣帶來極強的壓迫感。
煙塵散去。
圍觀的衆人終于勉強地睜開了眼,就見擂臺之上,裴荒的劍抵在奚楓的脖頸上。
奚楓面色煞白,想起師父的叮囑,高喊道:“我認輸。”
說罷干凈利落跳下了臺子。
她擡手摸了摸脖頸,發現并沒有傷口,眼中閃過驚詫之色。
裴荒的實力遠遠超出她的想象,但更可怕的是對這股力量的操縱。
尋常魔修,若是施展如此強大的劍招,難免會被影響心性殺紅了眼。
就連她方才攻擊時都滿心殺機,先前的對手也大多重傷下臺。
但裴荒竟能完全控制住劍氣,不傷對手分毫。
他的心性竟沒有被這魔功影響到半分。
奚楓看向裴荒,說道:“當年我師父遇到我時,已經收了六個弟子,本不欲再收徒。只是見我的資質出衆,放眼整個魔界都是最好的,所以才破格收徒,將我收作關門弟子。”
頓了頓,奚楓嘆道:“可如今我才知道,人外有人,你的資質竟還遠勝于我。”
裴荒聽出她話里有主動示好的意思,那水魔一族似乎只是試探他的實力,并非要與他不死不休。
他便也禮尚往來,淡淡道:“你也不錯。”
說完他跳下擂臺,薛鏡辭立刻過來,將他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
薛鏡辭注意到,裴荒的臉上有個細小的傷口。
他立即從懷里掏出藥膏,用指尖沾了些,輕輕的給裴荒上藥。
薛鏡辭的指尖冰涼,落到裴荒的眼尾處時,不輕不重的,像是羽毛刮過,鬧得人心神不寧。
裴荒攥住他的指尖說道:“傷口小得很,不必管它。”
薛鏡辭卻固執地搖頭道:“不行。”
認真擦完了藥,薛鏡辭道:“這幾日我看見了好多師徒。別人的師父都會給徒弟擦藥,我自然也要給你擦。”
裴荒一時失笑。
先前他擔心自己魔修的身份,故意搬出個“試用期”來,總是說別人的師父如何如何,要薛鏡辭也照做。
沒想到薛鏡辭竟還一直記著,到哪里都要看看別人的師父是怎麼樣的。
裴荒垂眸,想起這些日子因為功法一事,不少人都動了心思,想要拜薛鏡辭為師,都被他攔住了。
他希望薛鏡辭的實力能被所有人看見,也不介意旁人與他分享薛鏡辭的功法。
卻不想再有個師弟或是師妹。
裴荒腦中忽然閃過奚楓說過的話來,心中浮起個念頭。
若是他能做薛鏡辭的關門弟子,就不必擔心這人再收其他徒弟了。
且謝爭已經當了薛鏡辭的開山大弟子,地位終歸不同。
若是薛鏡辭把他收作關門弟子,地位自然也就不同。
薛鏡辭收起藥膏,忽然感覺到有視線落到自己身上。
他素來敏銳,一擡頭就看見了高臺上的蕭尋。
兩人短暫的對視,很快戰鼓聲又響起來,這一次裴荒依舊要登臺。
薛鏡辭的心神立即放到了擂臺上。
蕭尋靜靜看著他,腦袋里全是薛鏡辭替裴荒擦藥的樣子。
曾經薛鏡辭也是這樣替他擦藥的。
“方才和你對戰之人就是裴荒?”
驟然傳來的聲音令蕭尋瞬間回神,他轉過身,看向另一端坐著的男人。
男人正是水魔的魔主伏陰,也是魔界如今修為最強之人。
此刻,他正和剛剛比試完的奚楓說話。
奚楓點點頭,說起比試時自己被裴荒完全壓制,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這話勾起伏陰的興趣,不愧是那個人的血脈,修行速度果然是旁人望塵莫及的存在。
只要給他時間,超過他們這些老家伙是遲早的事。
但比起他那無欲無求,又過分天真的娘親,裴荒則多了野心,還有殺伐時的果決冷酷。
伏陰垂眸看向奚楓,隨手拿出一顆丹藥遞過去:“吃了這丹藥,然后下去休息吧。你不是他的對手,下一輪比試讓你三師兄去。”
蕭尋視線劃過那丹藥,認出這是價值上千塊極品靈石的明心丹,可以瞬間壓制魔修體內狂暴游走的魔氣。
然而如此珍貴的丹藥,在伏陰口中卻連名字都不配有,甚至隨手就給了身邊的弟子,仿佛這只是顆普通的石頭。
魔族雖被正道驅逐多年,但修為境界到了伏陰這樣的境界,底蘊之深厚依舊不是尋常修士可以想象的。
蕭尋心中閃過個念頭,主動朝伏陰走去,說起裴荒的事情來。
伏陰果然對裴荒越發感興趣,竟從座位上站起,俯身去看他比試。
這一次,裴荒對戰的正好是他三徒弟。
伏陰的三徒弟名叫蠻木,是個半妖,體內有一半柏木妖的血統。
因是植物妖,所以自帶一股草木清氣,天生就能抑制體內狂暴的魔氣。
他心性沉穩,并不像其他魔修那般激進,上來就祭出大招,而是穩扎穩打,等敵人暴動之時,再抓住破綻一擊必殺。
兩人已經打了一陣子,伏陰看著看著,眼底閃過詫異之色。
裴荒先前與奚楓打斗時,下手迅猛狠厲,但此刻卻沉穩起來,半點沒有魔氣狂暴的跡象。
倒真如蕭尋所說,是個修煉魔功的好苗子。
兩人的打斗持續了很久,薛鏡辭雙手握緊,眼睛一眨不眨。
他能看出,這個蠻木與其他魔修不同,并不會被魔氣影響心性。
雖然這些日子,他的功法在火魔地界廣受贊嘆,但是否真的能解決魔修被魔氣影響,性情暴虐的問題,他還是沒有十足把握。
薛鏡辭緊緊盯著裴荒,唯恐漏掉他一絲一毫的變化。眼看戰局焦灼,蠻木清明的雙眼漸漸染上血色,最后大吼著朝裴荒沖過去。
就是現在。
裴荒漆黑的眼眸中一片冷靜,擡手祭出飛劍,毫不留情地朝蠻木殺過去。
他心里清楚,蠻木的失神只是瞬間,很快就會恢複清明,所以他不再吝惜體內魔氣,直接抽取體內大半魔氣灌注到長劍上。
裴荒逼近之時,蠻木也恢複清明,瞳孔劇烈收縮,想要提劍防御,然而已經晚了。
劍氣穿透他的手臂,令他手中的劍直接掉落在地上。
他竟然輸到連武器都丟了……
蠻木定定看著裴荒,第一次感覺體內魔氣逼緊暴亂的邊緣,心中怒火沸騰。
他頭一次控制不住體內魔氣,竟直接用□□去與裴荒搏擊。
裴荒也收起劍,毫不遲疑地一掌拍在蠻木心口上。
這地方還是薛鏡辭今早告訴他的,若是不小心走火入魔,拍在這處穴位可以壓制一二。
蠻木被裴荒一掌拍飛到臺下,但人卻漸漸清醒過來,心甘情愿的認輸了。
這一切都落入伏陰眼中。
蕭尋適時開口道:“早就聽聞您自創的功法玄水訣十分高妙,修煉到最高層甚至可以冰封萬里,只是對心性要求極高。您這三徒弟應當最有希望練成吧?”
伏陰搖搖頭:“他心性還是差點。”
說罷,他又繼續去看裴荒比試。
裴荒一場一場的打過去,每當魔氣快要耗盡,便利用輪空休整,竟真的扛了下來,甚至一次都沒有輸,唯有一次戰平便是跟伏陰的開山弟子淩江。
終于,到了比試的最后環節,按規矩需要各方勢力派出一人進行混戰。
風魔那邊終于姍姍來遲,派來一個清瘦的青年。
沙魔這邊派出一人,看著修為并不高,卻一人操縱了十個傀儡,看得圍觀魔修眼皮直跳。
雷魔那邊,派出的是魔主親子,足見對這比試的重視。
這下只剩下水魔。
裴荒緊盯著臺下,擔心水魔仍舊會派那位開山弟子登臺。
此人修為高深,與他不相上下,若是在混戰時與其他勢力結盟,便會十分棘手。
果然,那位開山弟子動了,可他還沒來得及登臺,一道藍色身影從天而降,輕飄飄地落在淩江的身邊,懶懶地說了聲:“借你的劍用用。”
話音落下,那人手指輕勾,就這麼將淩江手里的遁龍劍給拿走了!
衆人徹底陷入了震驚。
那淩江,如今可是水魔一族的管事之人。
這人什麼來頭,敢去搶他的劍?
伏陰饒有興味地去看衆人反應,呵呵一笑:“閉關太久,看來魔族小輩們都認不出我是誰了。”
衆人心道:這誰,好大的口氣!
下一秒,就見淩江恭敬地拱了拱手,說道:“恭喜師父出關。”
聽到這稱謂,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誰不知道,這水魔一族之所以能穩居第一,就是因為伏陰的存在。
只是近百年來,他一直隱而不出,許多人都以為他壽元將近難以突破,已經身死道消了。
沒想到,他竟然會在這個時候出現!
衆人下意識地朝裴荒看去。
火魔一族常年在外尋找預言之人,想要統一魔界。
不少人其實也懷了希望,希望魔界可以統一。
他們常年被困在這等荒蕪之地,若想要與正道抗衡,就需要有人能將各族的力量集結起來。
只是如今伏陰突然現身,裴荒的處境就危險了起來。
若說誰是最不希望魔界統一的人,那必然是伏陰。
這些年來水魔獨大一方,占據了魔界里面最好的資源,怎會容忍有人打破這秩序!
所以伏陰特意出來,是要來殺掉裴荒?
氣氛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
卻不想下一秒,伏陰竟然主動壓制了自己的修為,站到擂臺上道:“看了半天比武,有些手癢,今日就由我代替水魔一族出戰。”
聽了這話,其他三人嚇得后退一步,那風魔修士更是夸張,半只腳都掛到臺子外面,已經做好一腳逃跑的準備。
唯有裴荒,眼中燃起戰意。
他從未和這種境界的魔修交過手,這是個極為難得的機會。
裴荒徹底釋放出體內血脈的力量,竟率先朝伏陰攻去!
兩人交戰時地動山搖,掀起罡風陣陣。
衆人漸漸地看不清他們兩個人的身形,直到一切塵埃落定,裴荒依然好好的站在臺上,他們才倒吸了一口冷氣。
雖說伏陰壓制了修為,可身上的威壓還在,裴荒竟能與他周旋如此之久。
假以時日,魔界怕是再也無人能出其右。
“哈哈哈,不錯,真不錯。”伏陰緊緊盯著裴荒,眼中毫不掩飾地露出了欣賞之色,忽然開口道:
“當我的弟子如何。”
他雖是詢問,口氣卻是不容置疑。
衆人嘩然。
“伏陰最后的關門弟子不是奚楓嗎,他當時就說過,今后不會再收徒,如今竟為裴荒破例了。”
“聽聞火魔一族已經歸順了他,若是他再當上伏陰的徒弟,統一魔界豈不是再無阻礙。”
“別的不說,伏陰對徒弟是真的好,神器說給就給,靈丹仙草當飯吃……”
衆人議論紛紛,裴荒卻沉默不言,仿佛被這天降的餡餅給驚住了。
薛鏡辭站在臺下,藏在衣袖內的手緊緊攥了攥。
明明知道絕世強者看上主角是很正常的事,他還是莫名覺得心情煩悶。
雖然謝爭之事,他自詡早已放下,蕭尋之事也不再去想,但是裴荒對他來說,似乎又格外不一樣。
假若他真的不認自己這個師父……
蕭尋站在高臺上,視線卻緊緊落到薛鏡辭的身上。
看到薛鏡辭垂下眼睫,睫毛顫動,他的心也跟著顫了下。
當日拜師大典,他頭也不回從薛鏡辭面前走過,那時候他也是這樣的眼神嗎?
蕭尋將手死死握緊,收回了視線。
裴荒卻終于開了口:“多謝前輩擡愛,但我已經拜了旁人為師。”
一語激起千層浪。
薛鏡辭看著裴荒,足見輕點落到臺上,將他護到身后,看向伏陰冷冷道:“前輩,劍可以借人,徒弟可不行。”
伏陰盯著薛鏡辭,說道:“你就是他師父?可你修為不過金丹境界,以他的修行速度,再過不久就會超過你。”
面對這樣的質疑,薛鏡辭卻不讓不避:“前輩雖然強大,但我可以替他解決修魔功氣血逆行的問題。”
聽到這話,衆人看向薛鏡辭的目光瞬間變了。
他們仔細回憶,才發現裴荒確實去其他魔修不同。
打了這麼多場,他始終神志清醒。
一時間衆人望向薛鏡辭的目光變得熾熱起來。
就連伏陰也露出些許詫異。他本以為裴荒能做到這一步,是因為遠超常人的心性,不料背后還有薛鏡辭的手筆。
“罷了,本座沒有奪人徒弟的喜好。你是叫裴荒吧,今日這場比武,你已拿下第一,其余四族便要按規矩聽命于你。”
“時間以一年為期。”
裴荒點點頭,看起來異常沉穩,竟半點沒有大權在握的忘形。
他轉過身,忽然朝薛鏡辭跪拜了下去。
“之前匆忙,未能好好的向師父行拜師禮。如今我已拿下第一,就以此作為我的拜師禮。”
裴荒仰起頭,眼神極是鄭重。
“日月星辰為鑒,弟子裴荒,愿意拜薛鏡辭為師。從此……”
人群安靜極了,誰都沒想到他會在如此重要的時刻,當衆行拜師禮。
薛鏡辭心中也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當初收謝爭為弟子時,他并不在意什麼拜師禮,只是喝了謝爭的一杯敬師茶就當行過禮。
以至于后來去了上界,他想和別人說謝爭是他的弟子,連證據都拿不出。
到了蕭尋的時候,他便決定一定要名正言順的收他為弟子,所以才費盡心機的去做任務,拿到了外門長老的令牌,得以在這個拜師大典上正式的收他為徒。
可那日他處境尷尬,是整個淩虛宗唯一沒有收到弟子的長老。
直到今日,裴荒在這衆目睽睽之下,鄭重地拜他為師。
薛鏡辭心中動容,俯身將手落到裴荒的頭上,輕聲道:“師父會一輩子保護你。”
蕭尋站在高臺上看著這一幕,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攥住,只覺得整顆心都疼的厲害。
他垂下頭,腦中浮現起拜師大典上的情景。
假如當日他停在了薛鏡辭的身前,他會不會也這樣摸著自己的頭說,師尊會一輩子保護你。
一輩子。
這就是他最想要又不敢奢求的承諾。
……
比武大會今日發生了太多的事情,直到晚上還在被所有人津津樂道。
薛鏡辭終于真正地收下了裴荒這個弟子,心里高興得很,想要送他一件拜師禮。
換做過去,他可能就自己去挑選一樣東西送給裴荒。
可如今經歷了這麼多事,薛鏡辭明白,也許自己給的并不是別人想要的。
所以想了想,薛鏡辭干脆直接找到裴荒,問他想要什麼東西。
裴荒笑了笑道:“要什麼都可以?”
薛鏡辭點頭。
他有系統商城,就算裴荒想要什麼稀世珍寶,也能想辦法給他弄來。
可是他等了半天,卻聽裴荒說道:“那我希望,從今往后,師父就只有我這一個徒弟。”
薛鏡辭一時愣住,沒想到裴荒會提這樣的要求。
可他很快就想起來,當伏陰說要收裴荒當徒弟時,他心里似乎也有些不舒服。
其實那個時候,他心里也同樣希望,裴荒只有他一個師父吧。
薛鏡辭沒有立刻答應,而是看向裴荒問道:“那時候伏陰說要收你當徒弟,你遲疑了片刻,有沒有過一點的心動?”
聽了這話,裴荒大急,趕緊搖頭道:“沒有,半分都沒有!我當時是在想別的事情。”
怕薛鏡辭不信,裴荒甚至第一時間想要以天道起誓,卻被薛鏡辭攔下。
被薛鏡辭冰冷的指尖握住,裴荒漸漸冷靜下來,很快反應過來一件事情。
薛鏡辭會這樣問,是不是代表,他對自己也是……有占有欲的?
裴荒嘴角忍不住翹起,又努力壓下,整個人蹭到薛鏡辭的身邊,軟下聲音說道:“其實我一開始是在想,怎麼才能當你的關門弟子,這樣一來,你就不會再收別的徒弟了。”
“誰知道那伏陰不按常理出牌,明明都收了關門弟子,怎麼還能忽然反悔,當衆收其他人做徒弟,我這才有些愣住。”
薛鏡辭心中的結徹底解開。
原來即便是面對這麼強的高人,裴荒也會堅定的選擇他。
他點頭道:“好,那我今后就只有你這一個徒弟,你也只能拜我為師。”
裴荒心滿意足,卻又忽然想起伏陰收關門弟子的事情。
他看向薛鏡辭,又得寸進尺的提出新要求:“師父,我不想當你的關門弟子了。”
薛鏡辭疑惑地看向他。
裴荒認真道:“關門弟子并不保險,關了這門還能再開。今后若有人問起,你就說……”
“我是你的鎖門弟子。”
第六十九章
薛鏡辭看著蹲在自己面前的青年。
明明白日比武之時, 還利落鋒銳,整個人似一柄脫鞘的劍。
此刻卻又這般幼稚。
薛鏡辭唇角笑意加深了些,認真應下:“日后若有人問起,我就這樣說。”
兩人說好了拜師的事情, 薛鏡辭忽然想起什麼, 神情轉為嚴肅:“這一次的比武, 是你第一次與各方魔界勢力正面接觸。對于當年殺害你殘殺你娘親的兇手,可有什麼想法?”
裴荒道:“我先前一直覺得水魔一族的嫌疑最大。這些年火魔屈居于第二,若是我娘親真的統一魔界, 勢必會威脅他們的地位……”
“但如今看來,又不太像。”
薛鏡辭也覺得不像。
這次比武之時,伏陰公開收徒,算是徹底幫裴荒在魔界打響了名頭。
雖說后來定下了一年的期限讓裴荒, 但至少這段時間各方勢力都要暫時聽命于裴荒了。
兩人又分析了其他的幾股勢力, 最后就只剩下實力最弱的風魔。
裴荒道:“我總覺得,這次風魔前來參賽,舉止很是詭異。”
薛鏡辭沒想到裴荒和自己想到了一起,點頭道:“外人都嘲笑他們沒臉沒皮, 帶著一族之人過來蹭魔氣, 可這樣一來,如今的絕塵谷中, 反倒是他們的勢力最大。”
裴荒又說起他們棄賽之事,搖頭道:“比武結束后, 我就讓火魔這邊做了些準備, 希望只是多想了。”
他說完這話, 外面忽然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
有人高聲喊著,中毒了!
薛鏡辭連忙和裴荒走到屋外, 只見各處屋舍燈火通明,很多人正口吐白沫,唇角發青地躺在地上。
師庭雙走到裴荒的身邊,蹙眉道:“果然被你說中了,風魔那麼多人混進來,又提前離場,為的就是去各處屋舍下毒。”
她嘆了口氣道:“這些年他們一族總是唯唯諾諾,誰也沒將他們放在心上,沒想到這一切只是僞裝。”
裴荒神色冷靜,說道:“先前給你的那些血,分發下去了嗎?”
師庭雙點點頭:“先給我們一族的人用了,服下后毒素很快褪去,現在已經叫水魔的魔修幫著一起分發。”
聽到這話,薛鏡辭察覺不對,連忙看向裴荒問道:“你用自己的血給大家解毒?”
裴荒安撫地在薛鏡辭手臂上順了下,解釋道:“我義父擅長驗尸,當年曾從我娘親的身上,檢出一種極為致命的毒藥,修為高深的修士中了這毒,體力功力就會一點點散去……”
“那時候,我義父本以為我會活不下去,誰知陰差陽錯,我被毒液浸染,反而生出抗性,這血液亦能解毒。”
裴荒目光定定看向栽倒在地的修士們,這些人修為極高,卻對這毒束手無策,滿臉痛苦的在地上呻吟,只要動一動經脈就疼得快要碎掉。
他娘親,當年也是這般痛苦吧?可她卻還是爬去了亂葬崗,試圖給他一線生機。
裴荒閉了閉眼,掩去眼底的悲傷和恨意。
“事情過去多年,幕后兇手若是有心隱藏,根本不可能露出馬腳。我也只是抱了一線希望,說不定兇手還會故技重施。”
薛鏡辭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握住裴荒的手。
這些年來,他一個小小的孩子,卻要背負著殺父殺母之仇,甚至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
想必一定過得很艱難。
可這人卻很少提起這些。
薛鏡辭看向師庭雙,問道:“風魔那邊,派人去追了嗎?”
師庭雙點頭:“伏陰的兩個弟子也中了毒,他如今震怒,已經親自去追了,只是那風魔擅長隱匿之術,又早有預謀,還是讓他們順利逃走了。”
薛鏡辭神色一戾,起身道:“我對氣味敏感,或許能找到他們的蹤跡。”
師庭雙見識過薛鏡辭的功法,自然對他的話深信不疑,連忙引他去看最初發現毒物的地方。
薛鏡辭鼻尖動了動,果然感知到一股非同尋常的氣息。
他不再遲疑,帶著裴荒和一衆魔修朝東南方向追去。
他們御劍急行,很快進入一片亂石林里。
空氣中傳來若有若無的血腥之氣,衆人神色微變,立即朝那處圍攏過去。
風魔一族的魔主寂禇,此刻就端坐在石林深處,他的唇角邊溢出了一絲黑血,預示著自己也深重的劇毒。
聽到動靜,他睜開眼睛,神情冷漠又平靜,再也不複先前的卑微怯懦。
對上裴荒滿懷恨意的視線,他怪笑一聲,說道:“本事不小,連這里也能找到。既然來了,就下去陪你娘吧,一家人齊齊整整才好!”
聽到這話,裴荒尚能維持冷靜,師庭雙卻控制不住了。
她雙手燃起火焰,朝寂禇攻去。
兩人修為境界相似,只是如今寂禇被毒物反噬,到底是落了下風。
裴荒與薛鏡辭也攻了上去,三人合擊,其余魔修則在外圍布防,瞬間形成鐵桶之勢。
打斗持續了足足半日,最終寂禇被三人合力斬殺。
大仇得報,師庭雙上前割掉寂禇的頭顱,說是要回去祭奠自己的好友。
裴荒面上的凝重卻沒有半分消退,絲毫不見報仇的喜悅。
薛鏡辭沒說話,靜靜陪著他。
直到周圍人都返回絕塵谷,裴荒才篤定道:“真正的兇手不是他。”
薛鏡辭擡眼看他:“你如何能確定?”
裴荒道:“方才打斗之時,他說當年是為了奪取我娘親的血脈之力才痛下殺手,后來又被這股力量反噬,才不得不隱忍多年。”
“但我娘的血脈力量極為特殊,先祖曾用盡術施展詛咒,凡是同時降生的孩子,終其一身都會彼此吞噬,直到血脈力量融合,留下最強的那個。”
薛鏡辭瞬間明白過來:“當日殺害你娘親之人,必定圖謀她身上的力量,卻沒想到你會降生。”
裴荒點頭:“我們在同一天得到來自我娘親的力量,雖不是同時降生,卻也陰差陽錯地對上了這個詛咒。方才我與他打斗時,并未感覺到力量在彼此吞噬……”
聽他說完,薛鏡辭神色凝重起來。
風魔主在這個時候跳出來,讓人誤以為他是兇手,顯然是在為真正的兇手遮掩。
那人,多半已經盯上了裴荒。
薛鏡辭說出自己的擔憂,裴荒卻反過來安慰他:“仔細想想,他也算是幫了我的忙。原本我這魔主難以服衆,如今各族魔修都服了我的血解毒,多少要賣我個面子。”
薛鏡辭擡眼看向裴荒。
這人總是如此,無論身處怎樣的境地,總是能看見好的地方。
“你說得對。如今我們在明,那人在暗,你若能掌握住魔界這股勢力,會增加不少勝算。”
說罷,兩個人重新御劍回了絕塵谷。
剛一進去,就見許多風魔一族的魔修被繩索捆縛,面如土灰的坐在地上。
魔修本就暴躁易怒,此刻見風魔那群人被捉拿回來,不由得群情激奮。
他們圍攏過去,口中高聲喊著“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一定要讓他們嘗嘗抽骨撥筋之苦!”
然而雖說他們群情激憤,卻沒有一個人真的動手,而是在等裴荒前來處置這些人。
經過了這一次的比武,大部分魔修都知曉了當初的預言。
一些人看中了裴荒的潛力與實力,一些人卻并不服他,只是礙于自己服用了裴荒的血才得救,面上總要恭敬幾分。
裴荒將衆人的反應盡收眼底,心知眼下正是他樹立的關鍵時刻。
“諸位稍安勿躁。”
裴荒等所有人都靜默下來,才不緊不慢地開口道:“這些年魔界四分五裂,殺戮不止。如今既然聯合起來,第一件事就是要制定律法和規矩。”
“這些都是風魔的余孽,但有人該死,也有可以干苦活贖罪。”
裴荒將視線落到沙魔一族的身上。
沙魔蕭家的分支,如今拯救保持著大家族的繁文縟節。
將整理律法之事交給他們,再合適不過。
至于雷魔一族,向來是最不服裴荒的。
想了想,裴荒直接安排他們去負責行刑,多看些狠厲的刑罰,自然就知道怕了了。
火魔一族算是自己人,裴荒沒多想,就他們讓去負責最為核心的牢獄。
他分配了一圈任務,到了水魔這里,就只剩下一些雜事。
裴荒不卑不亢地看向伏陰,問道:“水魔主想要掌管什麼與律法有關的事務?”
伏陰擺擺手,興致缺缺道:“你安排就行。”
他如今最感興趣的,其實是薛鏡辭這個人。
這些日子,他從火魔修士口中探到不少消息。
他們竟然都在練習一種群體功法,可以改善資質,減少走火入魔的危險。
薛鏡辭這人對功法造詣極深,又不像其他人那樣刻板,拘泥于已有的功法。
這些年伏陰常年閉關,是因為他修煉遇到瓶頸,好幾次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必須常年浸泡在寒潭之中,才能保持清醒。
假如薛鏡辭真能解決魔族功法的弊端,那麼水魔一族徹底誠服于裴荒,也未嘗不可
伏陰視線落到薛鏡辭的身上。
見他似乎盯上了薛鏡辭,裴荒神色一變,心中頓時警惕起來。
伏陰看向薛鏡辭道:“魔族既已暫時統一,除了刑法和規矩,也要重視教育。”
薛鏡辭沒怎麼猶豫,就點頭說好。
這一場風波終于暫時消弭。
各個魔族有了具體的事情做,很快就運轉起來,竟然真的有了一種分工合作的聯合之勢。
水魔這邊,也給薛鏡辭提供了很大的助力,他們將這些年搜集來的極品功法,都交到薛鏡辭手上,供他研究。
期間,河妖帶回消息,說蕭尋他穿過天門陣法回了一趟上界蕭家,也不知是要做什麼。
裴荒讓河妖小心行事,繼續盯著蕭尋,待他回來后立即告訴自己。
蕭尋回來是在一個月之后。
他剛一回到沙魔地界,就將陸乘淵叫了過去。
蕭尋把玩著指尖的傀儡絲問道:“我讓你辦的事情如何了?”
陸乘淵垂眸,恭敬說道:“我已經告知他薛鏡辭沒死,如今身在魔界之事。但他對魔界深惡痛絕,不愿前往。”
蕭尋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對魔界深惡痛絕……你在說你自己吧。”
陸乘淵神色微變,恭敬地垂下脖頸,說道:“屬下不明白家主的意思。”
蕭尋定定看向他道:“當年你接受不了老家主用活人試驗蠱毒一事,不惜逃出蕭家,隱姓埋名進了淩虛宗。”
“我一直在想,那日師尊怎麼就這般巧,偏偏在儀式最重要的關頭,被你的三個屬下帶到了神器之中。若只是尋常挑事之人,不該是在外頭就直接殺了嗎?”
“你知道他是這世上唯一能傷到我的人,就想借他之手擺脫我。”
陸乘淵面色終于變了。
這些年,他女兒小鈴鐺被蕭尋下蠱控制,他早就想帶著女兒逃離這個瘋子。
但此人心思縝密,做事滴水不漏,幾乎沒有半點破綻。
他好不容易才尋到一個機會……
陸乘淵面上閃過決絕之色,他不再遲疑,擡手放出蠱蟲,直朝著蕭尋肩膀處的傷口擲去。
這是七絕蠱,用七種至毒之物煉化而成,平日里無聲無息,遇血則活。
蕭尋實力太強,想對他下蠱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個貫穿的血口,是他唯一的機會。
蕭尋嘴角浮出冰冷的笑意,一動不動地任由那蠱蟲落到自己的傷口上。
下一秒,原本狂暴的蠱蟲竟乖順地舔了舔傷口附近的血跡,還親密地蹭了蹭蕭尋的心口。
“你、你真的培育出了傳說中的母蠱?”
陸乘淵大驚失色。
他修煉蠱術多年,一直聽聞傳說中有一個母骨,只要將這蠱放入體內,那麼所有的蠱蟲都會臣服于這人。
蕭尋緩緩站起身。
他看了一眼兀自親密蹭著自己的蠱蟲,伸手一彈就將它抖落在了地上。
然后,他直接擡腳碾了過去。
“沒用的東西,就算臣服又有什麼用。”
說罷,他身后忽然涌現了可怕的黑霧,里面滿是蠱蟲的嗡鳴聲,朝陸乘淵席卷而去。
頃刻之間,陸沉淵就感覺自己的皮肉,被無數自己親手煉化過的蠱蟲啃食起來。
就在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之時。
屋外忽然傳來了一陣清脆的鈴鐺聲。
陸乘淵知道這是他的女兒小鈴鐺,他張開嘴想要喊她快跑,可是蠱蟲卻順著他的嘴巴,爬進他的身體內……
就在這時候,他忽然感覺包裹自己的蠱蟲安靜了下來。
下一秒,他看見了自己的小女兒鈴鐺,蹦蹦跳跳地跑進了屋子里。
陸乘淵想說什麼,地板卻裂開一道縫隙,他整個人墜落了到了下方的密室里。
外頭傳來小鈴鐺清脆的聲音。
“哥哥,哥哥你看這個。”
小鈴鐺擡起手,讓蕭尋去看自己的掌心,那里有一個草編的小貓咪。
蕭尋笑了笑,問道:“是給我的?”
小鈴鐺卻搖搖頭,說道:“是給那個人的。”
“先前每到他忌日之時,哥哥就要給他燒好多東西,但我總覺得還少了些什麼……后來才想起,其實我小時候見過他一面。”
“他身邊有一只很可愛的貓。所以哥哥,今年祭拜之時,把這個也燒給他吧。”
蕭尋伸手摸了摸小鈴鐺腦袋上的發髻:“那天發生了什麼,跟哥哥好好說說。”
關于薛鏡辭的一切,蕭尋都想要知道的更多。
小鈴鐺仔細回憶起來,雖說已經過去了許多年,可那天的情景卻仿佛印在她的腦海里。
那是大雨初晴,她記得兩個人一起安安靜靜地看著云,自己問起那貓咪的名字。
薛鏡辭揚起漂亮的臉,認真想了想,告訴她:“就叫貓。”
她雖說得簡單,蕭尋卻仿佛看到了那一幕。
小鈴鐺見蕭尋攥著那草編小貓,又問道:“今日是他的忌日,哥哥不去祭拜嗎?”
蕭尋驟然回神,喃喃道:“哥哥,哥哥不會再讓他死了。”
小鈴鐺聽不懂這話,眨眨眼問道:“對了,我爹爹呢?”
聽她提起陸沉淵,蕭尋垂眸勾了勾掌心的傀儡絲,沒有說話。
“好了,哥哥還要修煉,你先自己去玩吧。”
等小鈴鐺走后,蕭尋走回正廳,伸手扣了扣墻上的機關。
地板瞬間裂開一道縫隙,他一躍而下,瞬間落到一個陰暗的地牢里。
蕭尋盯著陸乘淵說道:“這次我不殺你,不過,只有這一次。”
陸乘淵眼中閃過詫異之色。
傳聞當年蕭尋也曾有一個妹妹,與他同母異父,只是小小年紀就死了。
他這樣的人,竟也對小鈴鐺存了一分仁慈……
眼看蕭尋就要走出密室,陸乘淵深吸了口氣,高聲道:“家主,你不能去動謝爭的命格!”
蕭尋腳步微停,轉身一言不發地冷冷看著他。
陸乘淵急聲道:“上界一直有個傳言,百年之內,天門陣法會破開,妖族出世引得天下大亂,只有謝爭才能挽救這一切。”
“若是你現在去動他的命格,不知會惹來怎樣的禍事!”
蕭尋眼中掠過一絲譏誚之色:“你還真以為天門陣法……”
他話只說了半句就收住,轉身離開了密室,去了沙魔一族的議事廳。
幾個蕭家人早早等在那里,求見蕭尋一面。
蕭尋自然知道這些人是抱了什麼心思。
當初他能如此之快的將沙魔一族收入囊中,靠的就是自己蕭家家主的身份。
他給這些人許下承諾,會帶他們返回上界蕭家。
蕭尋坐上首座,指尖在桌幾上輕點幾下,思考要如何拖延此事。
裴荒當上尊主,雖說只有一年,但也會生出許多變數。
魔界必須有他的耳目才行。
然而蕭尋還沒開口,就聽一人說道:“家主,你不在的日子里,大家一起商議了一下,決定日后留在魔界。”
蕭尋眼中閃過驚詫之色。
這些人竟然主動要求留在魔界?
他問道:“你們忽然改變了主意,是我不在之時,發生了什麼事嗎?”
一人說道:“您去上界這些日子,魔界流傳起一種新功法,是那位薛……您的師尊所寫。水魔一族設了講解修煉的法壇,我們也跟著學了那功法,練完后竟耳清目明,一掃先前狂躁之態。”
“若是要回上界,今后肯定不能再修煉魔族功法。但依我看來,這功法就是最適合我們魔修修煉的。”
“蕭家雖好,還是不如留在這里修煉魔功來得自在。”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話語中慢是對那功法的推崇。
而蕭尋卻只聽明白了一件事,急聲問道:“我不在的時候,師尊來過這里?還教你們練功?”
“是啊,待了兩日才走呢。”
蕭尋緊緊地攥拳頭。
若不是那人緊急召他去上界,他就不會挑這個時候離開,竟然剛好與師尊錯過了。
……
蕭尋剛一回來,守在沙魔地界附近的河妖就發現了。
他可以隨意地附身于水中,今日恰好又下了場雨,他便順著積水,聽到了蕭尋與陸乘淵的對峙。
河妖立刻去找裴荒,將聽到的事情悉數告訴了他。
裴荒眉頭擰起,他沒想到蕭尋還未放棄替薛鏡辭改換命格之事,甚至將主意打到了謝爭頭上!
他甚至還想將謝爭引到魔界里。
裴荒自然不希望薛鏡辭再看到這個糟心的孽徒。
另一方面,作為新上任的魔界尊主,他也不想謝爭這個淩虛宗的掌權人到魔界里來。
“這些日子,你先不用盯著蕭尋那邊,好好看看魔界里有沒有謝爭的蹤跡。”
河妖點頭應下,忽然想起什麼,說道:“蕭尋還說了句話,我覺得里面似有玄機。”
“陸乘淵為了正道大義,勸說蕭尋不要動謝爭的命格,蕭尋說了句,你還真以為天門陣法……”
裴荒若有所思,難道天門陣法有什麼問題?
容不得他多想,外面忽然傳來腳步聲。
河妖身形一動,瞬間消失在原地。
來的是火魔一族的右護法,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
他一進來就抱住裴荒手臂哭喊道:“尊主,那水魔一族分明是不安好心啊,竟然在上次比武的地方建了一座魔宮,要你搬去住,分明就是要離間你與我們的關系。”
裴荒抽回手道:“火魔的界偏遠,其他人找我議事都不方便,還是搬去好些。”
建魔宮其實是他私下與水魔商議后達成的結果。
那邊魔氣充沛,罕見地生長著許多珍稀草藥。薛鏡辭住得會更舒服,身體也會恢複得更好。
那漢子仔細想想也是,如今裴荒的身份不同了,不再只是火魔一族的魔主,而是整個魔界的尊主,住在這里確實不像樣子。
想了想,他只好任命的嘆口氣說道:“我去喊幾個兄弟,替尊主把東西搬過去。”
裴荒謝過他,先一步去了新建成的魔宮。
魔宮初立,需要不少侍從,如今各大勢力的人都想過來碰碰運氣。
裴荒本不打算親自顧問這事,只是沒想到,前來應聘的人里面竟然有上官遙。
“你是……罐子?”裴荒走到小胖子的身邊,盯著他看了看,不太確定地問道。
“是我,廚藝不錯,來你這討口飯吃。”
裴荒頓時一喜,薛鏡辭這些日子跟著伏陰,四處開壇講法,今日去了雷魔地界。
他經常七日才回家一次。
若是有了好吃的,他應該會多回家幾趟吧……
裴荒當即拍板讓罐子留下,并且沒給他休息的時間,就把他塞進了小廚房里。
此時的薛鏡辭,還不知道晚上就有一桌子美食可以享用。
他正和林恒與舒默坐在一起,咬干餅。
林恒看著薛鏡辭吃餅,就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當日在比武大會上,說過的那些大言不慚的話。
“混得不錯。”
“手底下管著五六個人。”
“跟著我可以吃飽喝足。”
一時竟有些汗流浹背。
他哪里會想到,才是十年不見,裴荒就一躍當上魔界尊主,而薛鏡辭還成為了他的師父。
“聽聞今日裴荒要搬去新建好的魔宮里住,你也早些回去吧,吃完我送你。”
林恒有些不舍,但想到薛鏡辭去了魔宮,吃住都要比在雷魔地界好上許多,便又恨不得他早點走。
薛鏡辭點點頭,他也好幾日沒有見到裴荒了。
白日里去開壇講法時倒還好,可一旦到了晚上歇下來,他就感覺心變得空蕩蕩的。
薛鏡辭擡手在心口按了按,覺得這感覺有些奇怪。
魔界的光比凡界更少,林恒打著燈在前面引路,忽然想起了什麼,說道:“我聽說,以前魔族還沒有分裂之時,新任魔尊都要去承受王印的力量,不知道裴荒要不要去。”
薛鏡辭疑惑:“王印?”
林恒抓抓腦袋,他畢竟是個正道修士,對魔界傳聞也只是略知一二罷了。
一直沉默不言的舒默忽然開口:“當初布下天門陣法的大能里面,有一位魔修。王印封存了他的部分力量,若是能承受住三次攻擊,得到王印的認可,就可以進入天門陣法的內部。”
薛鏡辭如今已經知曉,舒默其實是魔族派去上界的臥底,便不奇怪他會知道如此多的魔族秘辛。
他追問道:“以前的魔尊是如何承受住攻擊的?”
舒默道:“上一任魔尊承受了兩次攻擊,便氣血逆行,最后拼著修為倒退才硬生生承受住第三次。”
“再上一任魔尊則幸運得多,他的道侶是個體修,兩個人一起承受攻擊,自然會比一個人要容易。”
薛鏡辭敏銳地抓住了關鍵。
這個王印,似乎可以是魔尊和他的道侶一起去承受。
只是裴荒還沒有道侶……
另一邊的魔宮里。
裴荒在魔宮里走來走去,一下子覺得花瓶擺的不對稱,一下子又覺得地板髒了,還要再擦一擦。
等到一切都布置的井井有條,再也挑不出錯處,他才安靜下來。眼巴巴地盯著門外看,想著薛鏡辭什麼時候才回來。
薛鏡辭遠遠就嗅到了與衆不同的飯菜香氣,加快了腳步,朝屋子里走,一進門就對上了裴荒的視線。
那視線灼熱,又充斥著思念。
薛鏡辭忍不住在心里認真算了算,他這次到底離開了幾天?
算起來并不是很久。
要知道以前他和裴荒一分離,就是數年的時光。
那時候他也是這樣等他的嗎?
薛鏡辭心中浮出一股莫名的滋味,暗自決定下來,日后出門,還是早些回來吧。
裴荒聽到動靜,立刻起身去迎薛鏡辭。
“今日我遇到一位故友。十分擅長做飯。就讓他做了這一桌子菜,你嘗嘗?”
薛鏡辭盯著罐子看,驚訝道:“原來你和裴荒認識?”
罐子也有些驚訝。
他看看薛鏡辭,又看看裴荒,心說這兩個人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
他對裴荒的印象還停留在十幾歲的時候。
那會兒他剛從皇城出來,就遇上了四處討生活的裴荒。
兩人年紀相仿,脾性也相似,當即一拍即合。
裴荒常去當地的貪官豪紳家里偷東西,罐子就先一步進去應聘廚子,給他放風。
總之干的事情都不算光明磊落。
至于薛鏡辭,罐子的印象還停留在淩虛宗初見那日。
記得他是個清冷淡漠,謫仙般的人物。
后來又因為修複天門陣法而墜落云海。
是個心懷大義之人。
也不知道他和裴荒是怎麼走到一起的。
不過罐子這人向來心大,有酒有肉,日子就能過好。
他從儲物袋中取出一壇酒,只覺得今日這場意外重逢,當用最烈的酒才配得上。
罐子把裴荒和薛鏡辭面前的酒杯都滿上,自己也倒了一杯,朝兩人敬了下說:“如此緣分,當痛飲一杯”。
喝下這一杯后,罐子又單獨去敬薛鏡辭,佩服他當年修複天門陣法。
然后又敬了裴荒一杯,慶祝他當上魔界尊主。
薛鏡辭酒量很好,接連喝下四五杯也不見醉意。
而罐子和裴荒卻不行了。
罐子做事向來隨性,直接趴到了桌子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而裴荒雖說腦子昏沉,卻始終記得薛鏡辭還在。
他腳底有些打飄,卻還強撐著走到薛鏡辭身邊,替他夾菜,怕他吃不好。
未了,又歪坐在薛鏡辭身邊,用手支著頭,盯著薛鏡辭看。
薛鏡辭察覺到他的視線,咽下一塊糕點,轉過了頭。
當上魔尊后,裴荒整個人都變了許多,氣勢恣睢兇狠,竟將各方勢力的大能都壓制住了。
此刻喝了酒,他眼睛有些泛紅,隱約還泛著水光,整個人沒精打采的。
薛鏡辭這才意識到,以他的性格,坐上這樣的位置,總會撐著不露怯,也只有無意識地時候才會露出幾分疲憊。
裴荒看向薛鏡辭,忽然伸手去捉他的衣袖:“不要走。”
薛鏡辭的心軟了下,明明他素來不喜歡拘束,也不會在某個地方停留太久,此刻卻忍不住想要答應下來。
但裴荒卻盯著他看,啞聲道:“……太遠。”
薛鏡辭怔怔看著他。
他知道自己是個沉默寡言,不識趣味的人,但裴荒總很懂他想要什麼。
但他卻不知道裴荒想要的是什麼。
裴荒說完這話,忽然閉了閉眼睛,用手撐著額頭,眉頭緊鎖起來。
薛鏡辭見他醉酒難受,便起身去扶,誰知竟驚動了罐子。
罐子茫然地睜開眼,見薛鏡辭扶著裴荒往臥榻走,瞬間清醒了幾分,起身去攔。
“他喝醉酒會發瘋,說胡話,你還是不要和他待在一處。”
薛鏡辭反而被這話勾起幾分好奇。
小時候裴荒不想打水,也只是自己生悶氣不吃飯,小小年紀已經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
他還沒見過裴荒失控的模樣。
薛鏡辭道了聲“無礙”,繼續扶著裴荒往臥房走。
罐子還想伸手去攔,然而腳底打飄,只得作罷。
他腦子渾渾噩噩的想,反正他這酒性子烈,誰喝了都要醉倒,就算裴荒說了什麼胡話,明天也沒人記得。
這般想著,罐子又趴下去睡著了。
薛鏡辭扶著裴荒去了臥房,將他放到床榻上。
裴荒一動不動地任由他擺布,眉心緊蹙,看起來似乎不大舒服。
薛鏡辭有些擔心,伸手去碰了碰他的面頰。
不是很燙。
薛鏡辭放下心來,然而他正要抽回手,手腕卻被裴荒緊緊攥住。
裴荒攥著他的手腕,用力往懷里一帶,薛鏡辭整個人就半跪到床榻上去。
裴荒環住他的腰,順勢將頭抵在薛鏡辭的發際。
“薛鏡辭。”
自打拜師后,裴荒總是一口一個師父,從未這樣直呼其名。
薛鏡辭正要說什麼,裴荒忽然軟了聲音,喊道:“哥哥。”
過了一會兒,他竟開始“夫人師父”的胡亂叫起來。
薛鏡辭咽下了想要說的話,看出裴荒確實醉了。
他想讓這人躺下休息,可裴荒手勁很大,察覺到他的動作后,環住他腰部的手越發緊了。
“你要答應我,不能再不告而別。”
“不要丟下我,不要看別人。”
“不答應我就不松手,沒有師父我就會死掉。”
薛鏡辭連連應好,總算哄得裴荒松了手。
這一夜薛鏡辭守著裴荒,沒有睡覺,反複想著他說的話。
明明他沒有喝醉,可是許多平日里不會想的事,不會說的話,卻忽然從心底冒了芽。
裴荒倒是難得睡了個好覺,只覺得有股溫柔氣息在身邊繚繞著。
他眷戀著不想睜眼,卻又忽然想起什麼,猛的坐起身來。
昨夜他喝了酒,然后被薛鏡辭扶回了屋子里,然后呢?
裴荒意識到自己怕是斷片了。
他心中涌出一股心虛,知道自己對于薛鏡辭還抱有許多不可告人的想法。
同時他也清楚地知道,薛鏡辭只是將他當做弟子。
所以他從不敢表露分毫。
但是昨天……
裴荒努力回想自己有沒有做過不該做的事,說過不該說的話。
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沉思間,他聽見腳步聲,只見薛鏡辭端著碗醒酒湯走進來,依舊是平日里清冷安靜的模樣。
裴荒素來擅長察言觀色,此刻許是酒勁微消,竟無法判斷出薛鏡辭的情緒。
他想了想,干脆直言問道:“師父……昨夜,我有沒有說過什麼奇怪的話。”
薛鏡辭便將昨夜發生的一切都細細道來,包括裴荒是如何抱著他不撒手,耍賴要他答應不會走……
裴荒表面鎮定,心里卻尷尬至極。
終于,薛鏡辭不說話了。
裴荒松了口氣,問道:“沒有……其他的了?”
薛鏡辭盯著他:“你說……”
“你喜歡師父,好喜歡師父。”
“還非要讓我也說喜歡你,不然就不許我走。”
裴荒的耳朵瞬間變得通紅,再也裝不了鎮定,急聲解釋道:“師父,我,我是喝醉了……”
薛鏡辭定定看向他,忽然笑了一聲:“但我是清醒的。”
“我說,我也是。”
第七十章
裴荒僅存的理智, 在這句話下土崩瓦解,再也無法克制自己的情緒。
他迫切地想要弄清楚,薛鏡辭口中的喜歡,和他口中的喜歡究竟是不是同一種。
裴荒盯著薛鏡辭清冷的雙眼, 心跳如擂鼓一般, 一下下地鼓噪起來。
他朝薛鏡辭靠近。
烈酒醇厚的香氣已經淡得幾乎聞不出, 卻還是綿密將薛鏡辭包裹住了。
“師父……”
裴荒喊了一聲,就不再說話,只是緊緊盯著薛鏡辭。
沒人知道, 當年驚鴻一瞥,裴荒心里就住下了一輪明月。
闖過刀山血海,從絕境中突破極限,難道是為了有朝一日掌握魔界至高的權柄, 受萬人畏懼仰望嗎?
不是。
從他第一次握起劍拼殺, 想著的就是這個人。
哪怕他如今終于站在萬人中央,贏下無上的榮譽,成為魔界的尊主。
也只是想要得到這個人更多贊賞的目光,想要他的視線永遠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這才是他最真實的貪欲。
師父。
薛鏡辭一直等著裴荒繼續說下去, 可周圍卻徹底安靜下來, 只能聽到裴荒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充滿了欲言又止的意味。
“我說的喜歡是……”
裴荒再次停頓下來, 仿佛說完這句話是比與人拼殺還要艱難的事情。
兩人離得極近,薛鏡辭感受著裴荒的氣息輕輕撲在自己的面頰上, 心髒沒由來地有些酥麻和癢意, 讓他想要伸手按住胸膛, 強行止住這莫名的感覺。
下一秒,他的肩膀被裴荒輕輕錮住。
一個吻落在他的眉心上, 輕地像是蜻蜓點水,稍縱即逝。
他聽見裴荒沙啞地開口:“是這樣的意思。”
薛鏡辭沒出聲,定定地看向他。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但當那個吻落下的時候,他的神識前所未有的靈敏,甚至能感受到那嘴唇上帶著戰栗的溫熱氣息。
薛鏡辭從沒想過,自己會被一個二十歲的男人摁住親吻。
就在昨夜,他還將這人視為唯一的弟子,一個最重要的后輩,發誓要一輩子護著他。
而現在,這人口口聲聲喊他師父,卻做出這樣逾矩的事情。
實在荒唐。
他們同為男子,又是師徒的關系,裴荒怎麼能剛剛拜師就得寸進尺,對他起了這樣的歪心思。
若是換做旁人,薛鏡辭只會怒斥一句瘋子,然后毫不留情地將其擊退。
但他還沒來得及動作,就對上了裴荒的眼睛。
裴荒的瞳色很深,不說話的時候像是野獸般冰冷兇悍,但此刻卻格外溫馴,眼神里蘊滿了執拗與赤誠。
薛鏡辭想說的話,一時間都堵在了喉嚨里。
他想起了兩人一起經歷過的事情,秘境里少年毫不猶豫地握住鬼珠獻祭的勇敢,墜崖之后的悉心照顧,還有被蕭尋用蠱毒操縱時自斷經脈的決絕……
也許裴荒只是一時沖動昏了頭,才會對他做出這樣出格的行徑。
薛鏡辭垂下眼,沉默了片刻說道:“我不懂你說的這種喜歡。”
他在原本的世界里,一直是怪物一樣的存在,人們畏懼他的力量,憎惡他的強大。
薛鏡辭因此也習慣了游離于世的生活。
直到主神出現,交給他任務,帶他走出那片深淵。
他開始學著去當一個人,學習人的倫理綱常,努力去融入這個世界。
才明白深淵之外,有諸多美好的東西,可他卻不敢輕易觸碰,怕這些被他的力量毀去。
“抱歉。”裴荒松開了禁錮著薛鏡辭肩膀的手,有些狼狽地轉開目光,“師父就當沒聽過這話。”
“不要趕我走。”
薛鏡辭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裴荒走出屋外,到了偏殿無人之處,才放任自己倚靠在冰冷的墻壁上。
寂靜的屋子里,回響著他粗重的喘息聲。
一如年少時,某個深夜他自夢中猝然驚醒,回想起夢里薛鏡辭的身影,心里滿是情竇初開的茫然與失措。
明明知道不該對這人生出情欲,不該將端坐高臺的神仙拉下神壇,卻又忍不住。
薛鏡辭的心緒也并不如表面那樣冷靜。
他坐在床榻上,摁住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系統手冊里說過,成大事的主角不可沉溺于情愛,裴荒如今還沒坐穩魔界尊主的位置,怎麼就開始想這些情愛之事。
且他所喜歡的,又不是同齡的女修,而是古板無趣,比他年長太多的自己。
裴荒是薛鏡辭親自挑選的徒弟,本以為這一次任務會完成的很順利。
可誰知道會出現這樣的變故……只怕裴荒根本沒有真的拿他當師父,竟然生出這種綺念。
他還要繼續指點裴荒嗎?
這樣一來,兩人終究免不了肢體接觸。
薛鏡辭努力按下心頭的不自在,提醒自己要盡到師父的責任。
想到今日還要繼續指點裴荒練劍,他站起身朝屋外走去。
系統欲言又止,最后還是小聲說道:“宿主,你的劍忘拿了。”
薛鏡辭身形滯了滯,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麼心神不寧。
他擰著眉,折返回去拿劍,忽然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
意識到可能是裴荒,薛鏡辭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這人,便僵著身體站在原地。
直到他聽見河妖著急的聲音:“蕭尋果然還沒放棄換命格之事,這一次竟將謝爭騙來魔界,你們快去看看吧!”
聽到這話,薛鏡辭立即轉過身去,恰好撞上了裴荒的視線。
四目相對,空氣都安靜了一剎,但很快裴荒就若無其事走到他身邊,恭敬地喊了聲師父,然后將蕭尋那邊的情況簡略說了說。
“謝爭實力雖強,卻是孤身一人,若真在魔界有所折損,只怕會引起動亂。”
魔界四分五裂多年,又荒蕪貧瘠,裴荒早就打算好要韜光養晦,沒有與正道開戰的想法。
薛鏡辭也知此事干系重大,顧不上再去想別的,看向裴荒道:“走。”
*
沙魔地界之內。
蕭尋將陸乘淵關入地牢后,便決定親自放出薛鏡辭沒死的消息,好將謝爭引來魔界。
果然不出三日,他就等到了孤身一人前來魔界的謝爭。
兩人見面,謝爭看向蕭尋的目光很是複雜,既有厭惡,也有不易察覺的慶幸:“沒想到,你真的成功了。”
這些年他受宗主所托成為代宗主,處理宗門上下大小事務,還要去殺那些試圖破開天門陣法的散修,根本無暇顧及凡界的事情。
但他眼線衆多,到底還是聽說了蕭尋在凡界收集愿力,試圖複活薛鏡辭一事。
謝爭對這種邪術素來深惡痛絕,可知道此事后,枯坐一整晚,最終還是選擇壓下這個消息。
甚至借著圍剿散修之名,有意無意地阻止上界修士去凡界。
謝爭收回思緒,望向蕭尋,咬牙問道:“……他在哪。”
蕭尋對謝爭沒有好感,明明和他一樣雙手沾血,卻要虛僞地披上仁義道德的外衣,高高在上的審判別人的罪孽。
他喝了口茶,不緊不慢地擡手,身后的帷幔無風而動,露出個躺在臥榻上的人。
那若隱若現的熟悉眉眼,令謝爭整個人都僵在原地。
他猛地起身,想要朝臥榻走去,卻被一道禁制攔下。
蕭尋道:“怎麼,謝宗主大老遠趕來魔界,是要急著誅殺妖邪嗎?”
謝爭額頭青筋跳起,厲聲道:“他不是妖邪!”
就算師父真的是靠著肉身傀儡才得以複生,他的靈魂也依舊是純凈無暇的,怎麼可能是妖邪。
蕭尋仿佛看破謝爭的心思,玩味地笑了笑道:“我猜你心里,一定對我這邪術深惡痛絕。”
“但你卻又不阻止,等著我將師尊複生后,好坐享其成。”
謝爭臉色微變,隱隱露出慍怒之色。
想到薛鏡辭還在蕭尋手上,他沉聲道:“我今日來,就是要帶走他。你煉制肉身傀儡的事情瞞不了太久,若他繼續留在魔界,將來要以什麼身份自處?”
煉制肉身傀儡與普通的傀儡不同,不僅需要耗費大量天材地寶,還需要許多特殊的引子,比如活人的心頭血。
一想到薛鏡辭身份暴露,會被無數人指指點點,他的心就焦急痛苦起來。
“我會替他改換身份,沒人會知道他的過去。”
謝爭孤身一人來魔界,就是不想再有其他修士知曉此事,但他如今身份特殊,不好在此地滯留太久,便快刀斬亂麻地掏出一枚儲物戒指。
“這里面有五百萬極品靈石,還有你一直四處尋找的煉蠱靈寶,你把他交給我,這些就是你的了。”
蕭尋看也不看那戒指,咬牙道:“你以為我複活他,是要用來換取修煉的資源?”
謝爭冷冷看著他道:“你又何必僞裝,當年拜師大典,你不就是為了修煉資源改拜他人為師,當衆背叛了他。”
“如果這些還不夠,你可以繼續提。”
蕭尋徹底被這話激怒,謝爭什麼都不懂,他臨陣不拜師是因為……他不想再當那個人的弟子,不想被師徒倫常阻礙。
但想起前些日子薛鏡辭收裴荒為弟子的場景,他的心還是變得沉痛起來。
蕭尋深吸一口,壓住心底的怒意,看向謝爭道:“這些我都不要,只要你的……”
謝爭窺見他眼中的瘋狂,心中閃過不好的預感。
果然,幾息之后,屋子四角忽然竄起黑煙,無數隱匿在黑暗里的魔修露出身形,驅策著傀儡,朝他攻去。
謝爭抽出斬魔刀,逼退了圍堵他的魔修,然后轉身直接殺向蕭尋,招招狠厲毒辣。
蕭尋裝作不敵,暗中引著謝爭朝床榻附近走去,悄悄松開了陣法的一線禁制。
謝爭果然不再攻擊他,奮力沖破禁制,朝床榻奔去。
無論如何,他今日必須將師父帶走,絕不能讓他留在魔界這等污穢之地。
然而他沖到床榻邊上時卻發現,那里躺著的,是個早已被毀壞的肉身傀儡。
蕭尋的邪術……失敗了?
謝爭一瞬間驚住,渾身的血液幾乎都要凝固了,心緒激蕩之下,護體靈氣終于出現了破綻。
蕭尋眼神冰冷地看向他,兩人修為懸殊,他本也沒想過這些魔修能奈何得了謝爭。
但他的蠱蟲,只要能進入別人體內,就可以躍過境界限制,去操縱對方。
就是現在……
蕭尋指尖輕動,蠱蟲瞬間飛出,朝謝爭護體靈氣的缺口處奔去。
可就在這時候,薛鏡辭忽然現身,擋在了謝爭前面。
他面色冷冽,右手揚起,瞬間便有劍氣自指尖迸出,將飛至身前的蠱蟲攔腰截斷。
蕭尋心底掀起驚濤駭浪,怎麼都想不到,會在這樣的情境之下,再次見到心心念念的師尊。
他的視線貪婪地落在薛鏡辭身上,嗓音微微發顫著問道:“師尊,他那樣對你,你……還要護著他?”
哪怕當年謝爭毫不留情地拋下你,之后又冷言冷語傷害你,你也還是會毫不猶豫地保護他嗎?
薛鏡辭眼中滿是冰冷之意:“這換命格之術,實在骯髒惡心至極。若你真的想要彌補,不如自盡于此,身上命格消失,便算是償還于天地。”
蕭尋神情怔了怔,放輕聲音說道:“師尊,我說過,我還不能死。”
他退后一步,嗓音像是哄幼年孩童一般,柔聲道:“上次是我不好,選錯了人。讓師尊強行背負無辜之人的性命,確實骯髒惡心。但……”
蕭尋死死盯著被薛鏡辭護在身后的謝爭,提高聲音道:“他可不是無辜的!若不是師尊,他連修行的機會都沒有,卻為了權勢地位拋棄你,與你劃清界限。”
“師尊,這是他欠你的,我今日幫你拿回來可好?”
謝爭站在薛鏡辭身后,失神地望著這個背影。
他初入修途之時,薛鏡辭就是這樣擋在他身前,一次次攔住撲面而來的危險。
在那時候的他眼中,薛鏡辭強大無匹,讓他控制不住地感激仰慕。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呢?
大概是他無意中發覺薛鏡辭的書房之中,藏著許多魔修的書籍。
里面甚至有吸食嬰孩精血的邪術,利用嬰孩的先天靈氣,加快修行的速度。
而他所練的功法,竟與這些魔修功法有相通之處。
謝爭自幼便受祖訓,行事做人要剛直不阿。
他第一時間就想要去向薛鏡辭求證,卻正好撞見薛鏡辭滿身是血的回來,手里還攥著一株草藥,說是要替他煉制穩固心境的丹藥。
謝爭質問的話再也說不出口,他并非眼盲心瞎之人,薛鏡辭對他的好,根本數都數不過來。
可要是讓他繼續這樣旁若無事的修煉魔功,卻是不可能的。
謝爭的心劇烈動搖,最后還是放棄與薛鏡辭對峙決裂,選擇不告而別,卻又意外被淩虛宗的仙人看中。
那仙人一語道破他修習魔功的事情,冷聲問他從何處習得。
謝爭不敢說出薛鏡辭,便說自己從未正統修行過,只是自幼喜好讀書,便從書上拼湊出這功法來。
仙人盯著他看了許久,竟真的信了這說辭,夸他雙目澄澈,心性堅韌,一時誤入倒也無妨,廢去功法重修就好。
后來他才知道,這仙人竟是上界第一宗門,淩虛宗的刀峰峰主,李玄風。
而他的資質也十分不凡,靈根純凈至極,雖說步入修途極晚,修行速度卻是旁人的百倍。
他漸漸放下了凡界的過往,卻不料竟在宗門里看到了薛鏡辭。
那個人……是特意來找他的。
李玄風得知此事,特意喊他過去問話,說薛鏡辭自稱是他的師父,莫非當年他所修魔功與此人有關?
謝爭汗透衣衫,卻還是冷靜說道:“我不認識這人,許是聽說我來自下界,便想來攀關系吧。”
他退還了薛鏡辭送來的衣裳,又冷言呵斥了送東西的人,薛鏡辭終于不再來找他,也不再與旁人說起和他的關系。
李玄風也不再提此事,只是叮囑他人心險惡,他資質太好,極易遭人覬覦。
可謝爭沒想到,薛鏡辭受到如此冷遇,還是留在了淩虛宗。
周圍人都嘲笑他,他卻自顧自地去做任務。
薛鏡辭做任務從不挑剔,什麼髒活累活都接,旁人不愿意去的任務,他卻如獲至寶。
不過短短三年,薛鏡辭就拿到了進入內門的令牌。
謝爭也終于和他見了一面。
那一日大雪滿山,薛鏡辭撐著傘,一如他們初見的那日。
可兩人地位卻徹底掉轉,薛鏡辭穿著破舊的外門弟子法袍,而他錦衣華服,身后隨從衆多。
薛鏡辭叫住他,從懷中掏出個儲物袋遞過來。
儲物袋在下界是稀罕的法器,像薛鏡辭這樣的散修,也只有一個而已。
以前他們外出歷練時,只有最貴重的靈草丹藥才能放入其中,而薛鏡辭卻用來裝了他的東西。
其實不必打開,謝爭就知道里面都有些什麼。
他離開薛鏡辭的那日,將自己看重的東西盡數帶走了,留下的只是些隨時可以重買的舊物,比如詩文冊子。
又或是他為了鍛煉手腕力量,隨手雕刻的木雕。
那些都是他挑選之后不要的東西,薛鏡辭卻不知道,竟然在渡劫時都好好收了起來,盡數帶到了上界。
謝爭的心動搖了片刻,最后還是抓起那儲物袋,丟進了云海之中。
薛鏡辭離開之后,李玄風又來找他,說的卻是另一件事。
其他宗門內潛入不少魔修臥底,淩虛宗恐怕也不能幸免。
他打算擇日用神器逐一排查,凡有修煉魔功之人,一律用搜魂術審問。
搜魂術是極為霸道的術法,被施以此術之人往往非瘋即傻。
謝爭不知道,薛鏡辭為何執意留在宗門,又為何能遮掩住一身的魔功。
可一旦動用神器,薛鏡辭是絕對藏不住的。
他忍不住出言提醒,薛鏡辭卻不以為意。
眼看排查的日子臨近,謝爭最終下定了決心,借助與薛鏡辭有仇怨的陳昭之手,廢去他的修為。
當年他就曾廢功重修,自然有辦法幫薛鏡辭也重修一身正道的功力。
可不料橫生變故,他派去救薛鏡辭的人撲了空。
陳昭重傷不醒,薛鏡辭卻不知所蹤。
直到——
薛鏡辭忽然出現,替他接過修補天門陣法的重任,使他神魂免于潰散之危。
那時候的謝爭已經記不起,自己有多久沒和薛鏡辭好好地說一句話。
多久沒有好好看他一眼。
他只記得自己不耐的眼神,和冷漠打斷薛鏡辭的模樣。
很長一段時間,謝爭沒有在宗門里見過薛鏡辭。
那個總是擋在他身前的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已經學會了遠遠站在角落里看著他。
以至于就連修複天門陣法的時候,薛鏡辭也習慣地站在他身后。
而不是他一睜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假若薛鏡辭還和以前一樣擋在他身前,他一定會第一時間發現,伸手去攔住他,告訴他自己已經變強了,可以守護想要保護的人。
但是薛鏡辭沒有。
而他,甚至險些不曾發現發現薛鏡辭來過。
他拋下薛鏡辭太久,以至于就連師父的氣息,他也不再熟悉。
謝爭收回思緒,緊緊盯著薛鏡辭的身軀,明明是那樣的單薄瘦削,卻如同一座巍然不動的山。
而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望著師父的背影……
謝爭的身軀微微晃了晃,腦子里浮出蕭尋說過的話。
難道師父鉆研魔功一事,真的另有隱情?
謝爭眼底的沉痛一點點積聚起來,最后控制不住地伸手想要去觸碰這個人。
他早就該親自問問的。
如今這世上,他已經不需要再畏懼什麼人,更不需要和薛鏡辭劃清界限。
這一次他一定會好好地聽師父說話。
然而謝爭剛伸出手,就被一道氣勁打斷。
裴荒帶著其余幾個魔修勢力趕到,冷冷的視線掃過謝爭和蕭尋兩人。
“你們一位是淩虛宗的代宗主,一位是蕭家的家主,不知潛入我魔界有何貴干?”
蕭尋過去總會遮掩身份,但今日見謝爭時為了取信于他,并沒有做僞裝,直接露出了真容。
至于謝爭,雖說知曉自己偷入魔界之事不算光彩,早早僞裝了容貌,但先前情急之下動用了斬魔刀,哪里還有人會不知道他的身份。
跟著裴荒過來的魔修們,倒吸一口涼氣。
他們魔界有這麼厲害嗎……竟然需要如今上界最為權勢滔天的兩人親自過來當臥底?
師庭雙此刻也趕過來幫著主持大局,她朝裴荒行了個禮,問道:“尊主打算如何……”
想到二人身份,師庭雙覺得無比棘手,斟酌著措辭,沒有用上太過分的話。
然而裴荒卻直接開口道:“讓他們滾出去。”
聽到這毫不客氣地話,謝爭眼神變了變,但到底沒有與魔界開戰的打算。
“我可以走,但我要和師父單獨說幾句話。”
裴荒走到薛鏡辭身邊,不動神色將他的身體掃了一遍,見沒有受傷才終于松了口氣。
他其實并不愿意薛鏡辭過來阻止謝爭與蕭尋之間的紛爭,但薛鏡辭又確實是唯一可以阻止兩人發瘋的人。
這兩個人的身份太過特殊,處理不好,就會引發魔界與上界仙門之間的動亂。
裴荒看向謝爭,蹙眉沉聲問道:“你是在向我提要求?”
謝爭已經很久沒被人這樣落下面子,只是念及薛鏡辭還在一旁,便壓下心頭怒意說道:“說完我就走。”
裴荒心下冷冷笑了聲。
方才他一眼就看到謝爭眼底的愧疚與痛楚,但很顯然,這些年他只是光長了修為,沒長腦子。
還是學不會什麼才是尊重。
裴荒看向謝爭道:“你想和我師父說話,卻把這事當做籌碼和條件和我談,是不是太可笑了。”
“他又不是不會說話,沒有自己想法的物件。要不要和你說話,你應該自己問他。”
謝爭面色微變,下意識去看薛鏡辭,就見薛鏡辭神色怔怔,不知在想些什麼。
裴荒繼續道:“或許你心里,他只是碰巧救下落魄的你,給予你溫暖與好處,所以你感激他,想念他。但如今的你,早就不再將他視為師父去尊重,畢竟他的資質修為與你相差太多。”
可沒了師徒的身份,謝爭還有什麼呢?
薛鏡辭看向謝爭,搖頭道:“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
謝爭身上的傲氣頃刻間消散干凈,他眼中頭一次泛起卑微之色,低聲懇求道:“師父……我只和你說幾句話就離開,只求你給我片刻時間。”
裴荒見他終于學會低聲下氣,心里的郁氣勉強散掉幾分,一轉眼看到蕭尋,眼眸中的兇狠戾氣又積聚起來。
和謝爭這自以為是的人相比,蕭尋倒是慣會賣慘,此刻一手捂住先前被薛鏡辭刺破的肩膀,任憑鮮血從指縫里滴落。
他一句話也沒說,可眼中卻透出敏感脆弱的情緒,仿佛先前那個瘋癲之人不是他。
薛鏡辭看向兩人,眼中浮出厭惡。
他看向裴荒,淡淡道:“我累了,你如今才是魔界尊主,該如何處置就如何處置。”
說罷他轉身離開,謝爭和蕭尋上前一步想要靠近他,卻被裴荒攔下。
薛鏡辭不在,裴荒不再遮掩身上的魔氣,幽黑的瞳孔里隱隱透出血光。
……
薛鏡辭獨自回了魔宮,腦中卻還在想裴荒對謝爭說的話。
裴荒雖然做出了吻他的荒唐之事,可言語中卻頗為尊敬他,并沒有不拿他當師父……
只是若他真的拿自己當師父,為何又忽然做出如此輕佻之舉?
見河妖還在原地,便走過去問道:“你知不知道裴荒喜歡我的事。”
河妖懵了下,以為薛鏡辭是來興師問罪,當即就想要糊弄過去。
可卻又記起裴荒很久以前說過的話。
他說,如果有一天薛鏡辭想要了解他的過去,無論那過去是否難堪,是否很難宣之于口,都不要騙薛鏡辭。
因為他就是這樣,并不算光明磊落的長大。
這般想著,河妖點了點頭。
薛鏡辭問他:“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河妖抓抓腦袋,努力回憶起來。
“……他一直留著你的東西,可我們總是被追殺,哪怕很努力地護著,靈石和傷藥也還是用完了,法袍也破碎的難以修補。”
“只剩下那些你抄寫過的經文。”
“然而我們都沒想到,那經文里面,還留著一片東來村的楓葉,應該是你抄寫經文的時候隨手夾進去的。”
“裴荒握著那片葉子,終于露出個笑容,可那楓葉風干多年,驟然被人觸碰,忽然就碎了。”
“我第一次……看到他掉眼淚。”
那一滴淚,落在裴荒掌心的碎葉里,很快就融化消失,仿佛從未出現過。
但河妖卻看得清楚。
薛鏡辭不由得怔了怔,腦子里閃過一片紅豔的葉子。
在異界的時候,他曾經見到裴荒盯著一片楓葉看,便隨口問他是不是很喜歡楓葉。
裴荒沉默許久,才說喜歡。
原來,是那種喜歡。
薛鏡辭抿唇不言,下意識擡手觸了觸眉間。
顯然,這份喜歡不是見色起意,更不是一時興起,而是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
若不是昨夜裴荒醉酒下意識地吐露了喜歡,而他又陰差陽錯地回應了裴荒的心意,也許裴荒會一直克制隱藏這份情意。
他以為裴荒只是一時沖動,口不擇言。
卻不知道,裴荒只是沒忍住,不小心笨拙地將一顆真心掏出來給他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