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算哪塊小蛋糕”(簡稱糕糕)今年十八歲, 剛剛結束了高考。
作為高考生,糕糕之前三年能用手機的機會不多,每周唯一能放松的機會, 就是在爸爸媽媽的陪伴下,做一些大人們覺得“健康有益”的事情。
比如說,去爬山(第二天她累得要死還必須去上課), 或者去聽一場高雅的音樂會(聽得她直想睡覺可是又要寫觀后感)。
當同班同學們都沉迷在二次元或者游戲時,她因為無法使用手機, 什么話題都跟不上,不知不覺就被同學孤立了。
但是,她也有屬于自己的小愛好——她喜歡一個明星,賀今朝。
賀今朝是一位實力派演員,長得英俊不說,而且還是她同一所高中的學長!據說, 他就是在放學路上被大導演一眼相中,初次“觸電”就斬獲影帝桂冠……直到現在,他的照片還掛在學校的“名人堂”里,即使過去十幾年,照片也未褪色。
之前他們學八十年校慶時,賀今朝還回到學校參加了呢, 他給母校捐贈了三間實驗室, 又代表畢業校友發表演講。
當時她就坐在臺下,看賀今朝站在演講臺上,陽光灑在他身上,金光閃閃, 宛如神祇。
從那天開始,她就成了賀今朝的小迷妹。
她追星的事情,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的父母是絕對不可能同意他沉迷追星的,至于她的同學……呵,不是她說,但是她的同學們實在沒什么品位。
有人搞二次元,看什么打排球的打籃球的踢足球的動畫片;有人喜歡玩游戲,開口閉口就是什么第四人格、戀與男朋友;也有人追星,但那些人居然追偶像男團!
切。
她可是堂堂正正的演員粉,最看不上那些搞偶像男團的了。
她家哥哥的實績拿出來,那可是吊打一片的!
高考結束后,糕糕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第一個手機,她立刻注冊了一連串的社交賬號,關注了圈內的頭部大粉,又參加了幾次線下粉絲聚會,甚至還去參加了電影路演!
路演時,她憑手速搶到了第二排的座位。當賀今朝出場時,她的雙眼無法抑制地追隨著他,她熱切的目光讓主持人有所察覺,在映后互動時,主持人特地選她提問。
糕糕手足無措地站起來,告訴賀今朝自己是他的學妹,還說自己今年剛高考完,希望能夠得到賀今朝的祝福。
主持人立刻說:“這位小妹妹居然是一位高考生,還是賀老師的同校學妹!賀老師,不如你給這位學妹一個擁抱吧!”
于是,糕糕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暈暈乎乎地走上臺,和她喜歡了三年的偶像,擁有了一個短暫的擁抱。
“學妹,祝你考上理想的大學。”
賀今朝的擁抱格外紳士,兩只手僅在她的肩膀輕輕搭了一秒,就迅速離開。
那是世界上最短暫的一秒鐘,也是世界上最漫長的一秒鐘。
下臺后,坐在她左側的粉絲立刻問她,和賀今朝擁抱是什么感覺?
糕糕答不出來,她只能傻乎乎回答:“他好香啊……不是香水的味道,是那種很干凈的陽光味道。”
“啊,他還是沒變。”左側的粉絲以一種非常熟稔地語氣說,“他一直在用一款熏香,車里用,家里用,就連去劇組拍戲,酒店里也要用。”
糕糕有些驚訝:“你怎么知道?是超話里看到的嗎?”
那位粉絲笑了笑,高深莫測地說:“姐妹,你是第一次追線下吧?追多了,這些事情自然都不是秘密了。”
這是糕糕第一次見到“經常追線下的粉絲”,作為一個solo追星的人,糕糕一直覺得自己消息不夠靈通。她開心地加了那位大粉,對方成為了她列表里第一個非同學、非親屬的好友。
那位粉絲的微信名字叫做“老公我就算做鬼也要纏著你”,昵稱阿纏。
認識阿纏以后,糕糕才發現,追星真的是一件又辛苦、又費錢的事情。
阿纏比她大一歲,今年大二,家境優渥,時常打飛機追星。賀今朝路演十天跑了十二城,阿纏就追著十天看了十二場,甚至連飛機都買的同一班。
糕糕羨慕地問:“你去了線下那么多次,賀老師一定已經認識你了吧?”
哪想到阿纏很生氣地說:“我老公的經紀人腦子有病!防粉絲向防賊一樣,我就想遞個信,他都不讓!我酒店和他們住在同一間,我在餐廳里蹲了幾次,都沒見到我老公下來吃過早餐,一定是經紀人不讓我老公出門!”
不僅如此,阿纏還告訴糕糕,賀今朝的經紀公司從上到下都有問題。公司談黃了好多合作,就連國際大導遞的本子都敢拒絕,而且從不讓賀今朝上綜藝,經紀人一點都不會“撕”資源……林林總總數十條罪過,數都數不過來。
糕糕好心疼這位同擔姐妹,但她卻從沒想過,一名正常的粉絲,不該買偶像的同程航班、住同一家酒店、蹲在餐廳等“偶遇”……
一個月前,賀今朝的線下活動暫停,雖然他的賬號一直有在“營業”發動態,正常的合作代言還在進行,但阿纏已經好久沒能從黃牛那里買到賀今朝的航班信息了。
“一定是公司欺負他!不讓他工作!”阿纏氣壞了,“我一個月沒見到老公了,我要寡死了!”
阿纏決定,既然在公開場合見不到賀今朝,那不如想想別的辦法。
阿纏有一個追星認識的男粉朋友,他說自己的鄰居的叔叔的小舅子在阿這亞高端公寓的物業公司工作,而賀今朝就住在那個小區里,甚至連幾棟幾層都知道。
那位男粉說,只要錢給夠,就可以讓物業經理把阿纏帶進去。
有這種好事,阿纏立刻分享給了糕糕。
那筆錢不是個小數目,糕糕借口大學要提前交學費為由,從媽媽那里要了一大筆錢,和阿纏一起湊錢賄賂了物業經理。
于是,在某個月黑風高夜,他們三人換上保安的衣服,使用物業門卡,偷偷潛入了賀今朝的家中。
賀今朝的家,比他們想象中的還要漂亮、還要大。這里有著無敵海景,還有一整間的步入式衣櫥。
糕糕忍不住站在落地窗前往下看,她幻想著,賀師兄站在這里時,會不會手捧一杯紅酒,一邊看《演員的自我修養》一邊欣賞海景呢?
阿纏興奮地在屋里轉來轉去,她偷偷拿走了一件賀今朝在頒獎禮上穿過的襯衫,說要帶回去做紀念。
男粉忍不住躺倒在沙發上,拿出手機左拍拍右拍拍,家中的每個角落都拍到了。
阿纏提醒他:“你拍可以拍,但是千萬別發網上啊!要是被網上其他粉絲看到了,一定會罵咱們的。”
“放心我知道。”男粉渾不在意地說,“他們哪里是罵咱們,他們是嫉妒咱們呢。”
他們三人沉浸在潛入偶像家中的快樂之中,殊不知,他們的偶像本人就在現場,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他們說的每一句狂妄話、看到他們做下的每一件荒唐事。
密閉的儲藏間內,凌宸掏出手機,在鍵盤上無聲敲打。
@00:怎么辦?要不要報警?
賀今朝搖搖頭,回答:“怎么報警?若警察來了,你也會被發現的。”
凌宸咬住下唇,皺眉。
@00:總不能等他們鬧夠了自己走吧?你看他們那樣子,幸虧你不常住,你要是常住,我都懷疑他們能躲在衣柜里。
“衣柜?那你是小看他們了。”賀今朝苦笑,“我之前認識的一位圈內朋友,他的私生粉直接鉆在他的床下,他每天睡覺時,等于睡在私生粉的身上。那段時間他剛好在閉關創作,那個私生粉也沒機會偷溜出來,就這樣硬生生扛了三天,后來私生粉實在餓到受不了,半夜爬出來去廚房偷吃的,爬到一半暈倒了,才被他發現的。結果最后送醫院搶救看病的錢,還是他出的。”
凌宸:“……”
賀今朝話音剛落,客廳里又鬧騰起來。
“快看,酒柜里有一瓶沒喝完的酒!”男粉興奮地說,“你們想不想嘗嘗?”
“這會被發現的吧……”
“沒關系,就喝一點點,不會被發現的!”
“四舍五入,這不是和我老公間接接吻了?”
“快找找紅酒起子在哪里?”
凌宸:“……”
@00:這真是你家?不是他們家?
該說他們是膽大包天,還是沒長腦子,又穿賀今朝的衣服又喝他的酒,這哪像是私生粉,這簡直是當自己家了。
賀今朝氣笑了:“我出去幫幫他們。”
凌宸一愣。
賀今朝:“幫他們找紅酒起子。”
這幾個人,真是挺沒起子的。
凌宸趕忙拉住賀今朝的手,這時他也顧不得打字了,壓低聲音說:“注意安全。”
這出乎意料的叮囑,讓賀今朝即意外又感動:“小凌,我會注意安全的。”
“不,”哪想到凌宸搖了搖頭,“你有什么好注意安全的?你現在這幅鬼樣子,誰都沒你安全。”
“……”
“我是說你注意一下他們的安全。”凌宸說,“教訓人也不能太過分。這可是十五樓,要是他們仨慌不擇路,直接跳下去了怎么辦?我可不想好好的休假變成臨時加班。”
“……”
真是白感動了。
賀今朝半死不活地說:“行吧,我保證注意小朋友們的安全。”
下一秒,他便穿過儲藏間,直奔向客廳。
客廳里,三人組竄上沙發,連蹦帶跳。屋內所有大燈都被打開,完全不怕被人發現。畢竟現在是深更半夜,即使被人從外面看到燈光,也只會以為是這家的主人回來了。
他們每跳一下,沙發就在地板上滑動一寸,地板都被磨出一道深深的痕跡。
借著酒意,他們又開始罵天罵地罵經紀公司,明明是一群小孩子,可他們用的污言穢語實在不堪入耳。
賀今朝很想告訴他們:他作為一個三十歲的男人,若把工作上的一切不如意都歸結到合作方頭上,自己躲在后面卻需要一群剛剛成年的小粉絲們替他“維權”,那他這個人未免太失敗了。
而且,他也實在看不出,他們“愛”他和擅闖他的私宅之間,有什么必然聯系。
算了。
賀今朝嘆了口氣,有些道理只靠嘴巴說,是教不會的;只有當他們切切實實摔過一個大坑,他們才能學會。
“快來,咱們三個合張影!”那個男粉調出手機自拍模式,示意兩個女生湊過來一起拍照。
“等等,我找個好角度。”
“那我要臉頰比心。”
“三,二,一——茄子!”
在按下快門的那一瞬間,賀今朝輕輕抬了抬指尖。
“拍完了!”男粉興高采烈地說,“我連拍了好幾張呢,快選選哪張最好看?”
糕糕和阿纏都圍了上去,一起看向手機。
然而,當三人的目光落在屏幕上時,卻發現了怪異的一幕。
“怎么會有暗角啊?”糕糕說,“背景臟兮兮的,好黑。”
“是不是手指擋住攝像頭了?”阿纏說,“咱們再拍一張吧,這次注意點。”
于是三顆腦袋又湊在一起,嘰嘰咕咕地拍下了一張新的合影。
可惜這一次,背景的暗影又擴大了。
那就像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霧,從背景的角落升起,逐漸遍布整個畫面。
“快看!”糕糕手指向照片角落,聲音顫抖地說,“這里,這里是不是有一張人臉……?”
男粉鼓起勇氣放大照片,果然在照片角落的黑霧中,看到一張凸起的人臉!人臉五官模糊,非男非女,雙眸緊閉,面無表情,像極了日本傳統的“能面具”。
他們下意識轉頭看向身后——可那里只有一整面干凈的墻,哪有什么煙霧,哪有什么面具?
難道是他們看錯了嗎?
當他們轉回頭再次盯向手機時,照片中,那個神秘人臉緊閉的雙眼突然睜開,似笑非笑地看向了他們!
“啊!”
“臥槽!”
接連幾聲驚叫響起,男粉下意識扔下手機,兩個女生也怕的抱住了彼此。
他們拍下的合影里,莫名其妙地出現了一張人臉,而且靜態的照片突然動了起來?!這根本不科學。
過了不知多久,那個男粉才鼓起勇氣,伸出腳踢了一下自己的手機。
“別,別碰它。”糕糕膽怯地說,“把手機扔遠點兒。”
男粉不知該說是莽撞還是有勇氣,在女生面前,他總是想好好表現自己。他深吸一口氣,把掉落在地的手機撿了起來,然后猛地翻過來——
——照片清爽干凈,只有三個笑容燦爛的年輕人,沒有黑煙,更沒有什么詭異的人臉。
“剛才是、是咱們看錯了吧?”男粉小聲說。
“……”回答他的只有兩個女孩的靜默聲。
就算一個人看錯,又怎么可能三個人一起看錯呢?
突然間,一道手機鈴聲在寂靜的室內響起,劃破了凝滯的氛圍。
這道音樂實在太不合時宜,明明是輕松歡快的小甜歌,但是在空曠的客廳里左沖右撞,變得異常刺耳。
聲音是從阿纏口袋里響起的,另外兩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重重吞了一口口水,硬著頭皮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在看清屏幕上躍動的名字時,她先是眼眸睜大,又迅速松了一口氣。
“糕糕,是你的電話。”阿纏把手機上的來電人遞給糕糕看,“你的手機是不是放兜里,碰到按鍵了?”
“啊?對、對不起。”聽她這么一說,糕糕手忙腳亂地從書包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機。她對手機用得還不熟練,應該是放在包中忘了鎖屏,才會無意中撥通阿纏的電話號碼。
果不其然,她掏出手機時,確實見到自己的手機自動撥通了阿纏的電話。
阿纏翻了個白眼,半是放松半是埋怨:“這大半夜的,你別嚇唬人。”
糕糕不好意思極了,匆忙間想要掛斷電話,可不知怎么回事,兩臺手機居然自動接通了。
當通話頁面跳出時,阿纏的臉色難看極了。
“大姐!”阿纏惱怒道,“你有病啊,都說了讓你直接掛斷,你聽不懂人話是嗎?”
在她話音落下的同一瞬間,糕糕手里的手機也同步傳遞了她的聲音。
【“大姐,你有病啊,都說了讓你直接掛斷,你聽不懂人話是嗎?”】
糕糕語氣弱弱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與此同時,阿纏手里的手機傳出一道甜甜的笑聲。
【“我聽不懂人話,那你聽得懂鬼話嗎?”】
那道聲音,和糕糕的一模一樣。
糕糕渾身一震,下意識搖頭否認:“不,不,這句話不是我說的……”
然而阿纏手機里傳出來的聲音是:【“嘻嘻嘻,和朋友打電話真的好有趣啊。”】
話音落下,糕糕的手機也自動播放氣阿纏的聲音:【“好無聊啊,咱們今天要去找什么樂子呢?”】
四下皆驚。
糕糕和阿纏捧著手里的手機,像是捧著兩個燙手山芋。她們僵在原地,一動都不敢動,輕輕的手機在這一刻幾乎重達千斤。
女孩們的手不停顫抖,臉色如出一轍的蒼白,大滴大滴地冷汗不停往下淌,短短幾秒就浸濕了后背。
唯一的男粉震驚地后退一步,從剛才開始,他們三個人的手機就接二連三地出問題,如果不是有人故意惡作劇的話,那只能是……那只可能是……
不等那個字沖出他的喉嚨,兩臺手機的聽筒同時傳出咯咯笑聲。明明是兩個女孩自己的聲音,但越是熟悉,越襯托得那陣笑聲更加詭異。
在笑聲過后,她們的手機同時靜音黑屏,無論她們按什么按鍵,都不再有任何的反應。
剛才的一切仿佛是她們的幻覺,就這樣毫無預警地出現在她們的世界,又毫無征兆地消失。
不等她們反應過來,整個屋內的照明瞬間消失,就連電動窗簾都在同一時間合攏,遮住了窗外唯一的月光。
三個人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突如其來的黑暗剝奪了他們的視線,使得其他的感官變得愈加敏感。
下一秒,又一陣強光襲來——懸掛在墻壁上的電視無聲開啟,沒有音樂,只有黑灰色噪點在屏幕上輕快的躍動。
沙沙的噪點明明在毫無規律地移動著,但若是盯著看久了,那些噪點仿佛有了生命,逐漸地匯聚、旋轉,幾乎要把人的靈魂吸進去……
恍惚間,有一張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似嗔非嗔的臉從噪點中升起。
那張臉是如此眼熟。
定睛一看,那張臉明明是他們自己!
像驚恐的她,像顫抖的她,又像涕淚橫流的他!
與此同時,一陣敲擊聲在黑暗寂靜的房間內響起。
“咚,咚咚。”
“咚咚咚。”
那是,一陣近在咫尺的敲門聲。
不在室外,就在這間屋內。
在哪里?
敲門聲來自哪里?
在平時聽來平平無奇的敲門聲,現在聽來仿佛催命的惡鬼,更像是死亡臨近的喪鐘。
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三人驚恐的目光沿著房檐移動,追尋著聲音響起的位置,直到目光同時落在一處。
——敲門聲,來自電視機后。
噪點如波浪般涌動,仿佛有什么東西掙扎著要從電視里跑出來。恐怖的生命在無聲的怒吼,如針尖般刺入他們的大腦。
“啊——!!”阿纏驚聲尖叫起來,可她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她張大嘴巴,震動的聲帶仿佛本黑洞吞沒,沒有人格回聲。
只留下敲門聲,咚咚,咚咚,咚咚咚。
她再也忍受不了了,她扔下一切,手腳并用地向著門外跑去,生怕再晚一秒,電視機里另一個自己就會降臨在她身邊。
慌不擇路間,她甚至把沉重的沙發都撞歪了。
她顧不上疼痛的膝蓋,繼續向大門奔跑。直到這時她才發現,越來驚慌失措的不止她一人。
糕糕和那個男粉甚至比她還狼狽,逃離時連鞋都顧不得穿……
她們如三只驚慌失措的螞蚱沖進電梯,拼命地按著關門鍵。
他們上來時,電梯每升高一層,他們內心的雀躍就越鮮明;可是現在,他們只想盡快逃離這里。
這套房子哪里有什么偶像的痕跡?這明明是狩獵者的巢穴,它用花蜜引誘貪心的蟲子,等著盡情享他們的恐懼、懊悔與膽戰心驚。
電梯門關閉的幾秒鐘,絕對是人生中最漫長的幾秒。
終于,門輕輕合攏,不等他們放心地舒一口氣,電梯瞬間陷入黑暗。
下一秒——失重感伴著黑暗驟然來臨。
“救命啊!”
“放我們出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當那三個人奪門而出后,這套被搞得天翻地覆的房子終于恢復了寂靜。
頭頂的智能燈光重新點亮,自動窗簾向兩側拉開,展露出窗外的海景。
不管人類有多吵鬧,海洋永遠是亙古不變的。
“咔嗒”一聲輕響,隱藏在電視墻后方的秘密儲藏間被推開,一道瘦高的身影從門后走了出來。
青年的目光看向客廳落地窗前,賀今朝站在月色下,無聊地打了個哈欠。
他還以為那三個私生粉擅闖民宅,能有多大膽,哪想到稍微嚇一下,就怕成那樣。
凌宸問:“你就這么放他們走了?”
“當然沒有。”賀今朝聳聳肩,“我把他們關在了全黑的電梯里,電梯會不停地上上下下,黑暗會加劇他們的恐懼。他們的手機沒有信號,只有唯一一個電話可以向外求助——那就是110。當然,他們撥通電話前,就要想好怎么向警察叔叔交代他們做的混蛋事了。”
凌宸:“你確定這樣的懲罰,能讓那幾個小孩子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怎么可能?”賀今朝搖搖頭,“這個年紀的孩子,最是叛逆、最是冥頑不靈,道理說一百遍也不會聽。他們可能直到長大成人后能意識到錯誤,也有可能永遠意識不到。
我教訓他們,并不是為了讓他們承認今天的錯誤,而是讓他們記住明天的后果。”
賀今朝不是他們的家長,沒耐心教他們遵紀守法的道理;但是,他可以幫他們體驗違法犯罪的后果。
他們能夠記住疼痛的滋味就足夠了。
凌宸嘖嘖兩聲:“大影帝對粉絲真是好狠的心。”
“沒有你狠。”賀今朝反過來揶揄他,“剛才你是怎么想出來敲門的?敲了兩下還不夠,居然一直敲、一直敲,那個男孩都差點嚇尿褲子了。”
凌宸心想,他之前值夜班時,可沒少看恐怖小說催眠,隨便拿出來點小手段,不是輕輕松松嘛?
“好了,別耽誤時間了。”凌宸說,“我估計他們在電梯里撐不了多久,應該一會兒就會報警求救援。在警察趕來之前,咱們快離開吧。”
賀今朝欣然同意,他已經修改了房間外和電梯里的攝像頭,把凌宸的痕跡從監控里完全抹掉了,唯一需要善后的就是家里被撞飛的沙發。
凌宸走到客廳沙發前,伸手正要推動沙發,忽然他眉頭一蹙,眼睛盯住了沙發下的縫隙。
剛才那幾個孩子跑離時,慌不擇路中撞到了沙發。沉重的沙發挪動了一大截,露出了沙發下原本不見天日的一塊空間。
柔軟平整的羊毛地毯本應該延伸到沙發下,可當沙發挪開后,那里居然有著一整片被燒焦的痕跡!
而在燒焦的痕跡之中,幾片黃色的紙片碎屑靜靜躺在那里。
凌宸伸手想要撿起它們,可它的手剛一觸碰,那些紙片就變成了煙灰,泯滅在他的眼前
就在這一秒,賀今朝突然感覺一陣暈眩感侵襲了他,恍惚間,一陣回憶涌上腦海。
——他看到了,他死前的最后一分鐘。
第32章
海浪聲滔滔不絕, 窗外陰云蔽月。夜風呼嘯,裹著無數雨點敲擊窗欞,又狡猾地尋了一點空子, 最終沖破窗縫,吹開了整扇窗戶。
男人原本正倚靠在沙發上看書,飛濺進來的雨水吹到了他的手背上, 他抹開那滴雨水,放下手里看了幾頁的書, 起身去關窗戶。
風緊雨急,他用了好一番功夫才把窗戶重新合攏。他轉身看向墻上的掛鐘——七點五十九分。
他和經紀人約在八點半見面開會。
對于娛樂圈里的人來說,24小時on call實屬常態,晚上開會并不少見。
這段時間男人一直忙新電影的線下路演,十天飛了十二城,好不容易得到兩天空余, 可以來海邊放松一下,結果還沒休息夠,經紀人就打電話告訴他要和他聊聊接下來的工作計劃。
……好麻煩。
男人心底暗自嘆了口氣,第無數次想——真想把第一個發明“工作”這個詞的家伙直接槍斃。
這世界上會有人熱愛工作嗎?
在外人來看,他的工作是多少人的夢想,好像他只有背背劇本拍拍戲走走紅毯就夠了, 每天光鮮亮麗地出現在鏡頭前, 被無數粉絲追捧熱愛,根本不需要煩惱什么。
可實際上,他早已厭倦了現在的日子。
他的人生就是被一個又一個的劇組串聯起來的;不入組的時候,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研讀下一部要開拍的劇本。
沒人知道, 真正的他其實存在于劇本和劇本之間的夾縫里。他扮演了太多人,擁有了各種各樣的人生, 或是完美,或是落寞;只要站在鏡頭前,他就永遠是那個樣樣完美的影帝,而不是他自己。
很多次,他在電影院里欣賞自己的作品時,整個人的靈魂像是從軀殼里抽離了出來,眼睛機械地盯著大屏幕上那個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確實很喜歡演戲,但他喜歡的只有“表演”本身,接踵而來的所有名利都讓他厭煩。
之前他有個機會可以撕掉那些標簽的——某個綜藝導演邀請他去參演一場脫口秀,但是經紀人陳戈竭力阻止了他,理由是擔心他上節目后會自毀形象。
他真是搞不明白。
脫口秀怎么就自毀形象了?他不過是自戀了一些,自我了一些,自信了一些,這世界上就沒有他這樣的“優信男”的生存之處了嗎?
就算天塌下來,還有他這張帥氣逼人俊美無儔的臉撐著呢。
越想越是煩躁,男人抬眸又看了一眼墻上的鐘表。
——七點五十九分。
奇怪,男人眉頭微蹙:難道是他剛才看錯了時間嗎?
他困惑地回到沙發旁重新坐下。這張沙發他請專人訂做,光是海運就耗時足足兩個月,平日里他最喜歡躺在上面放空自己,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剛被柔軟的皮質包圍,心中徒然升起一股強烈的不適。
這種感覺,是動物與生俱來的危機感,昭示著危險即將來臨。
男人猛地從沙發上坐起,想要起身逃離這個危險之地,可不等他邁出一步,突然呼吸一滯——
——仿佛有有一只無形巨錘狠狠錘向他的心臟,把他整個人都釘在了牢籠里。
最開始,他甚至感覺不到痛,只感覺到麻木。麻木尚沒褪去,足以讓心臟爆炸的痛感席卷而來,從心臟為起點,向著四肢百骸傳遞。在那一刻,他甚至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無形的巨錘一下又一下地捶打著他,他拼命張開嘴巴想呼救,可是連聲音都被剝奪了。他的聲音如此微弱,他的掙扎毫無作用,力氣一絲絲地從他的體內被抽走,他想要扶住沙發,卻又狼狽地滾落在地。
他不肯就這樣放棄,即使跪倒在地,他也勉力用兩只手支撐起自己。身上的衣服早就在掙扎中被扯亂,他大口大口的呼吸著,冷汗如雨,很快就洇濕了一小片地毯。
心臟的疼痛一秒重過一秒,有無數幻覺從他眼前閃現——他看到自己焦慮地原地踱步,拿著劇本排隊等待試鏡;他看到自己在數九寒天里拍水下戲,層層疊疊的古裝戲服在水里蕩開,他凍得牙齒發顫,上岸后卻沒人遞來毛巾;他看到自己在飯局上逐一敬酒,身旁坐滿了投資人和品牌經理;他看到自己在頒獎典禮上正襟危坐,可是在影帝桂冠落選的那一刻,所有鏡頭對準他,想要捕捉他的挫敗表情……
……一層層的回憶纏繞住他,剝奪了他的最后一絲呼吸的力氣。
終于,他的無數次掙扎自救后,力竭地倒了下去——
——他的心臟再也不會痛了,因為它已經失去了跳動了能力。
……
“今朝……賀今朝!你醒醒,你能聽得見嗎?”
一道焦急的聲音在他耳邊呼喚著,甚至還帶著一絲顫抖。
過了許久,賀今朝才茫然地睜開眼,他像是從一場大夢中蘇醒,用了不少時間才反應過來自己身處何處。
“小凌……?”賀今朝發現自己正躺在地毯上,屋內所有燈光都開著,讓他沒有錯過凌宸眼睛里的關切與焦急。“……我剛剛怎么了?”
見他蘇醒過來,凌宸終于松了口氣。青年顧不得自己的形象,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到這時候才發現自己手心里全是汗。
“我們把沙發搬開后,你突然就昏迷了。”凌宸心有余悸,“我怎么叫你都叫不醒。”
“鬼”是不需要休息和睡覺的。自從賀今朝變成這幅模樣以來,每晚凌宸睡覺的時候,賀今朝都會自己去找樂子(比如和大巫通宵聯機打游戲,或者刷一晚上的熊貓掰竹子的小視頻),這還是凌宸第一次看到賀今朝失去意識的模樣。
半透明的身影就那樣安靜地躺在那里,沒有呼吸,沒有心跳,無法觸碰。凌宸原本以為自己見過太多逝去的生命,不會對此有任何心里波動;可是剛剛,他確實慌了陣腳。
“我昏迷了多久?”賀今朝揉揉額角。
凌宸:“五分鐘。”
“五分鐘?”賀今朝挑眉,“我還以為我昏迷了至少有半個小時。”
“五分鐘還不夠嚇人嗎?”凌宸沒好氣地問。
“不,我的意思是,我才昏迷五分鐘你就嚇成這個樣子嗎?小凌,你真該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不會是以為我又死了一次,所以偷偷掉眼淚吧。”
凌宸脫口而出:“死人怎么可能再死一次?”
“所以你沒否認你為我哭了?”
“……”凌宸覺得自己剛才自己的擔心果然多余,賀今朝這幅活蹦亂跳的樣子,恨不得能出門再跑鐵人三項,“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別往臉上貼金。這世界上值得讓我哭喪的人還沒出生呢。”
凌宸拍拍屁股站起來,賀今朝轉過頭望著沙發下的那一灘灰燼,臉上滿是凝重。
“這不是我的東西。”賀今朝說。
“當然不可能是。”凌宸嘆氣,“除非你有把抽過的煙蒂往沙發下面扔的習慣。”
剛才,凌宸可是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圈灰燼里有尚未燒盡的黃色紙片碎片,他一觸碰,碎片就重新化為灰飛,賀今朝也因此陷入了昏迷。
不論怎么想,這些灰燼都太可疑了。
“我剛才昏迷的時候,做了一個夢。”賀今朝低聲道,“夢里的一切都很清晰,像是身臨其境。”
凌宸立刻追問:“什么夢?”
“更準確的來說,那可能不是夢,而是我死前最后一分鐘的回憶。”賀今朝目光幽幽,“場景變換了很多地方。我回憶起自己去參加公開試鏡、冬天穿古裝拍水下戲、陪投資商喝酒、參加頒獎典禮卻沒能獲得最終獎項……”
凌宸恍然:“原來人死前,真的會走馬燈想起很多事情。”
“不,小凌,你誤會了。”賀今朝搖搖頭,話鋒一轉,道,“從我出道以來,我接戲從來不需要參加公開試鏡。”
“……?”
“我有獎項在身,百分之九十五的劇本都是直接遞到我的經紀人那里,我看上了才會接。剩下百分之五,也是我直接飛到導演工作室,和導演本人面談——從來都是我挑戲,不是戲挑我。”
賀今朝頓了頓,又說:“我拍過古裝,拍過水下,但是從來沒有穿古裝拍過水下戲;我也沒有參加過非公開的投資商晚宴;當然,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提名過的頒獎典禮,就從沒有空手而歸的可能性。”
“所以小凌,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在這一瞬間,凌宸渾身汗毛倒數,冷汗浸透衣衫。
“你的意思是,你確實看到了很多回憶,但是……”他停頓了許久,才游魂一樣吐出那幾個字,“……但是,那些回憶都不是你自己的?”
賀今朝神色凝重地點點頭。
他不明白,為什么自己臨死前,會看到這么多鮮明深刻記憶?那些記憶太真實了,不可能是編造的,絕對是親身經歷過的。
問題是,那些記憶沒有一個屬于他自己。
為什么別人的記憶會植入進他的腦海中?
賀今朝和凌宸面面相覷,又同時轉過頭,看向地毯上那捧灰燼。
看來,問題的謎底絕對和這些灰燼有關。
……
在天色將明之前,凌宸和賀今朝從樓梯間離開了這棟海邊的觀景公寓。
他們從樓梯間后門溜走時,恰好有兩輛警車呼嘯而過,停在了公寓樓下。警車頂部的紅□□光非常刺目,投射在公寓樓的外墻,喚醒了一眾看熱鬧的住戶。物業經理拿著門卡站在一旁,心急火燎地掃碼開門,帶著維修員沖向了電梯。
凌宸搖搖頭:“看來是你的私生粉堅持不住,打電話報警叫救援了。”
“我要糾正你一個錯誤。”賀今朝嘖了一聲,“私生不算粉,就像咖啡也不能叫豆漿。”
他們避開他人,靜悄悄地離開了。有這么多圍觀群眾在,有人擅闖明星公寓的事情肯定瞞不住,明天熱搜一定會很熱鬧。
當他們走到海邊時,海平面上漸漸冒出了一點金橙色的光。光暈在海與天的交界處柔軟地鋪展、延伸,直到整片夜空都被暈染了一層淺淺的光,宛如花生醬一層一層地被涂抹在柔軟的面包片上。
突然某一秒,一條小魚從海洋里躍了出來,它的身體靈活地在空中打了個轉,又定格在云層之上。
凌宸眨了眨眼:原來那根本不是什么小魚,而是太陽。
日出時的海邊聚集了很多游客,游客們急匆匆地奔向海灘,舉起手機拍攝日出時的美。可是,手機鏡頭像素再高,又哪里比得上人類的雙眼呢。
有些風景,只有印刻在眼睛里,才最清晰難忘。
洶涌的人潮擦過凌宸的肩膀,凌宸瞇起眼望向陽光,而他身旁的半透明身影也側頭望向他。
明明幾個小時之前,他們還站在高樓之上,俯瞰這片沙灘,共同經歷了許多意外之事;到了日出時刻,他們又光鮮地站在朝霞中,擁抱整片海洋。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共同欣賞日出,但這一次的日出,絕對會銘刻在他們心里。
忽然,賀今朝說:“小凌,謝謝你。”
凌宸:“嗯。”
賀今朝問:“你就這么問都不問地‘嗯’了?你不好奇我謝你什么?”
“這還用問嗎?”凌宸淡定道,“從咱們相遇到現在,我做的哪件事不值得你感謝啊。”
賀今朝悶聲笑了起來。
為了幫助賀今朝回憶自己的死因,凌宸冒著風險潛入他家。現在又因為賀今朝腦中莫名的回憶,凌宸還要陪他繼續調查。一樁樁一件件,確實擔得起賀今朝的這聲謝謝了。
“好了,日出也欣賞完了,我肚子也餓了。”凌宸在陽光下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海風吹開他身上寬松的T恤,露出一截勁瘦平坦的腰肢,“大影帝,你昨天說這邊還有一個小面館味道不錯?不如早飯就吃那家吧。”
趕快吃完早飯,接下來,他們還有很多正事要做呢。
……
“叮咚——叮咚——主人sama,您有客人來啦!”
門鈴聲聲不絕,正專心打塞爾達游戲的胡亦知手一拐,林克又又又一頭撞死在野豬的尖牙上。
胡亦知一摔手柄:“呔!哪個狂徒,偏這時候來影響我!”
電腦桌旁,小倉鼠柴柴丸踩著滾輪飛快地奔跑著,一天能跑出二里地;可惜他這個主人實在太宅,每天微信步數不到三位數。
胡亦知連游戲手柄都舍不得放下,伸長脖子對著客廳喊:“快遞放左邊,外賣放右邊,小廣告直接放垃圾桶!!”
他話音未落,電腦屏幕之中突然浮現出一雙骨節分明的手——下一秒,那雙手“撕”開屏幕,從中探出一張半透明的人臉,浮在半空,沖他微微一笑。
“嗨,大巫,”那道人影語氣熟稔,態度親密,“好久不見。”
即使那張人臉俊美無儔、頗有天人之姿,但對于膽小如鼠的胡亦知來說,這突如其來的鬼影直接把他嚇得心跳飚上一百八,宛如一只尖叫雞一樣,“嗷~”的一聲喊了出來。
“有,有,有,有鬼啊——!!”
伴著他的尖叫聲,他桌上的小倉鼠瞬間背毛倒豎,四只小爪子猛地一掙,直挺挺地從滾輪上掉了下來,落在桌上四腳朝天,渾身僵硬進入裝死狀態。
“嘖。”浮在屏幕上的賀今朝被胡亦知震得大腦發麻,他揉了揉耳朵,整個上半身從電腦屏幕里鉆出來,飄在半空中,低下頭看向胡亦知,故作幽怨地問,“大巫,好久沒見了,你的待客之道還是一點進步都沒有啊。”
“賀先生,”胡亦知坐在椅子上,捂著被嚇得咚咚亂跳的小心臟,“你的做客之道倒是越發不要臉了。”
賀今朝雙手交叉在胸口,語氣傲慢:“誰讓你不給我們開門?”
胡亦知一聽,立刻裝作有事的樣子,低頭在桌上翻來翻去,翻得叮咣亂響,同時嘴里搪塞道:“我,我這不是在忙嗎。”
賀今朝看了眼他電腦屏幕上的死亡記錄,揶揄道:“哦,您是忙于研究游戲人物有多少種死法?”
胡亦知:“……”
啊,好氣,又不能氣。
恰在此時,客廳大門又一次響了起來,賀今朝指向大門:“小凌還在外面呢,大巫,麻煩你移動尊臀,為他開門,不能讓他一直等著啊。”
胡亦知心想,豈可修!你動動手指就能把電子鎖打開,干嘛非要折騰他這個肌無力的宅男啊。
實在沒辦法,胡亦知只能唉聲嘆氣地從電腦前站起來,趿拉著拖鞋、頂著一頭鳥窩似的亂發去給凌宸開門。
大門打開,風塵仆仆地凌宸出現在門外。
胡亦知“哎呀”一聲,上下打量他:“凌哥,你怎么看著這么疲憊?”
他明明比凌宸還大上幾歲呢,但自從上次得罪了凌宸之后,他在凌宸面前總是不自覺矮上一頭,說話都變得諂媚了。
凌宸邁步進門,一旁的賀今朝很有眼力界兒的提前打開鞋柜,讓一雙拖鞋輕飄飄地落在凌宸腳下。
見他們兩人的動作如此自然,胡亦知委屈地想,這對雄雄雙煞真是把他這里當NPC家了,不打招呼就進門,而且一進門就開柜子掏東西,真是不講客德!
至于他本人,在他們眼里宛如一個固定NPC,主人公們有什么劇情推進不下去了,就過來刷新一下他這個NPC,看能不能開啟什么隱藏劇情。
胡亦知滿腦子胡思亂想,沒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頂。
凌宸換好拖鞋,抬頭時剛好看到胡亦知摸腦袋的一幕。凌宸問:“你頭發怎么了,太久沒洗頭癢癢嗎?”
“不不不。”胡亦知解釋,“我就是摸摸頭頂有沒有發放任務的‘問號’。”
凌宸:“……?”
聽不懂,可能是什么二次元的語言吧。
凌宸扔下書包,一屁股坐在沙發中,猛灌了幾口水,才繼續最開始的話題:“我昨天陪賀今朝回‘阿這亞’了,今早才趕回來。”
胡亦知好奇極了:“阿這亞?那個海濱度假區?”
“對,賀今朝在那里有套度假公寓,那里就是他的遺體被發現的地方。”凌宸用最簡略的話概括了從昨天到今天凌晨的行程,“你說過,靈魂回到死去的地方,可能會想起自己死前最后的記憶,所以我就和他一起回去了。結果,我們在那里找到了這個——”
他拉開雙肩背包,翻出一個里三層外三層裹了好幾層的紙包,小心翼翼地展開,露出里面粗糙的煙灰,他雙手捧著,謹慎地送到了胡亦知面前。
“——大巫,你知道這是什么東西嗎?”
“!!!”
在這一瞬間,胡亦知覺得自己頭頂的問號猛地變成了嘆號。
“天啊!”他驚叫,“你們找到了賀先生的骨灰!!!”
凌宸:“……”
賀今朝:“……”
凌宸轉向賀今朝:“咱們走吧,我之前就覺得大巫他這里有點……”邊說,他邊伸出手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
賀今朝對他點點頭:“也是,怪我太心急,病急亂投醫。”說著,男人就起身向著大門口飄去。
“等等等等等!”胡亦知趕忙攔住他們,“我剛才沒戴眼鏡沒看清,再給我一次機會行不行?”
誰讓凌宸一臉嚴肅地捧出一小捧灰,他工作性質那么特殊,胡亦知誤會那是骨灰也在所難免嘛。
賀今朝嘆口氣:“大巫,我沒有火化,所以這些灰燼并不是我的骨灰——這些是從我家里收集的。”
凌宸補充:“這些灰燼是在賀今朝死亡的沙發下面發現的。剛發現時,還有幾片黃色紙片的碎片混雜其中,但是我一捧,它們就全部化為灰了。”
“黃色紙片的……碎片……黃色紙片的碎片……黃色紙片……”胡亦知喃喃重復著這幾個字,過長的頭簾遮擋住他的眼睛,讓他們看不清他的表情。
突然間,他猛地抬起頭,邁步一沖,瞬間就從客廳里彈射回他的臥室。他一頭撲在自己的書架上,翻箱倒柜許久,一邊翻一邊念叨:“奇怪,我記得我放這里啊……前年,啊不對,四年前我還用過啊……不會是我媽給我收拾東西的時候,嫌亂給我丟了吧……啊,找到了!”
他眼前一亮,很快拿著一本厚重的《三步讓倉鼠學會畫符》教材回到了客廳。
胡亦知手忙腳亂地把教材翻開,露出里面夾著的七八種種類不同的黃紙。
黃紙有的很大,展開足有A2那么大;有的很小,被切割成窄窄一條;有的手感粗糙,像是鄉下用的草紙;有的手感細膩,還帶著淡淡的草木香氣。
“凌哥,你仔細看看,這幾種黃紙,有哪種像是你昨晚摸過的?”胡亦知問。
凌宸仔細辨認。他的工作性質特殊,每次舉辦葬禮時,有時候會遇到不同信仰的家屬在葬禮上扔不同種類的紙錢,家屬們扔的時候很痛快,但是打掃衛生的重擔都留給了他們。故而,凌宸見過不同類型的黃紙,對它們的手感很清楚。
很快,凌宸就指向其中一張:“應該是這種,淺黃色,比較厚實、很細膩。”
“這種……”胡亦知的手指攆著紙張邊緣,嘀咕起來,“……這種紙可不是用來做紙錢的。”
賀今朝追問:“那是用來做什么的?”
“是專門用來寫祭文的。”提起自己熟悉的領域,胡亦知的話多了起來,“這叫元書紙,已有近千年歷史,皇帝每年元日祭天祭祖時,都要用這種紙書寫祭文,所以才叫元書紙。它的制作工序極為復雜,選當年新生嫩竹,劈開取絲,漂浸一百天后,才可‘殺青’。”
凌宸敏銳地捕捉到熟悉的兩個字:“‘殺青’?拍電影的那個‘殺青’?”
“對,娛樂圈拍戲用的‘殺青’就是取自這里,指的是制作元書紙里的一道獨特工藝。”胡亦知看向凌宸手心里的那捧煙灰,“最主要的是,這種紙有個特點,燃燼后的灰燼不是灰黑色,而是白色。”
——白色,正是凌宸手里的灰燼顏色。
賀今朝面色凝重:“所以,你的意思是有人用這種紙給我寫了一篇‘祭文’,還特地潛入我家中,扔在我家沙發下?就是這篇祭文導致了我的死亡?但是誰會這么做?”
娛樂圈水深至極,即使賀今朝潔身自好,也不敢說自己在圈中沒得罪過任何人。但即使得罪了,應該也是小摩擦,他實在想不出來,有誰與他有這樣的深仇大恨,要用這種方式除掉他。
“這個……”一連幾個問題拋出來,讓胡亦知卡殼,他一個足不出戶的宅男大巫,哪里能懂娛樂圈里的爾虞我詐呢?
就在此時,凌宸忽然開口提醒:“賀今朝,你的‘回憶’——”
胡亦知頭頂的問號再次支棱起來:“回憶?什么回憶?”
賀今朝:“忘了說,我這次回到我的公寓后,腦海中出現了幾段生前的回憶,但這些回憶都不是我的。”
“什么,不是你的回憶?豈可修,這么重要的關鍵劇情點你怎么不早說!”胡亦知眼前一亮,他扔下賀今朝和凌宸兩人,飛奔回他的書房。
書房里,原本躺倒在轉輪旁正伸著四只小短腿裝死的小柴柴丸見到主人回來,立刻翻過身,吱吱叫著歡迎。
可惜胡亦知沒空揉揉它的頭。
胡亦知以最快的速度打開電腦里的一個文件夾,調出了他之前運行過的占卜軟件。這是他自己編程的軟件,里面融合了星盤、卜筮、分析月相等等功能。
凌宸和賀今朝上次來胡亦知家里,就見識過他這個軟件的復雜功能。那時胡亦知就承諾,要使用這個軟件為賀今朝進行占卜,結果過了一個月,占卜結果也沒出來,他們很有眼力界兒地沒再追問,畢竟編程這種東西,運行得順利與否全靠玄學。
胡亦知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擊,幾乎要成為兩道殘影。之前他一直表現得脫線又不靠譜,但這一次他的牙齒咬得緊緊的,整個人呈現出一種嚴肅認真的狀態。
凌宸和賀今朝對視一眼,同時安靜下來,并肩站在電腦旁,沒有催問胡亦知又在搞什么。
過了許久,胡亦知雙手一頓,按下回車鍵,電腦主機發出一陣讓人牙酸的運行聲,滾燙的熱度從機身散發而出,風扇轉速達到最高。
在漫長的等待后,幾段字浮現在屏幕之上。
“果然,”胡亦知臉上露出勝券在握的神色,他振臂高呼,“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不是我的軟件bug!”
小柴柴丸被他的一驚一乍嚇得,再一次躺倒裝死。
凌宸忍不了了,趕忙問:“什么軟件bug?”
胡亦知屁股下的座椅一轉,一邊看向他們,一邊指著屏幕上的字解釋:“你們記得嗎,我上次用這個軟件計算賀先生的命格,結果幾次運行結果都截然不同。一次說他順風順水,直達頂峰;一次說他顛沛流離,就像乘坐過山車;還有說他最后要入獄;但是過一會兒又變成庸庸碌碌普普通通……我原本以為,是我的軟件運行不準確,才會導致結果次次不同,但剛剛賀今朝說他腦海中多了幾段不屬于他自己的回憶——那么,真相只有一個!”
胡亦知深深呼出一口氣:“有人利用龜贊的手段,竊取了賀今朝的命格!”
凌宸:“……”
賀今朝:“……”
胡亦知眨巴眨巴眼,尷尬地問:“你們怎么不說話?被這個驚天大秘密嚇到了?”
賀今朝清了清嗓子:“大巫,你剛才想說的是‘腌a臜za’手段,不是‘龜贊’手段吧?”
第33章
胡亦知好不容易拽了個高級詞匯, 沒想到兩個字都只讀了半邊,純屬文盲。
他臊的臉紅,磕磕巴巴道:“你們意會、意會一下!總之, 肯定是有人嫉妒賀先生,然后用了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和他換了命, 把他順風順水扶搖直上的命格搶走了,才導致他意外死亡。”
只不過下咒的人沒想到, 賀今朝的命比想象中的更“好”,“好”到他死后并沒有煙消云散,而是被粉絲們的愛意護住了靈魂不滅;又在停靈時遇到了和自己八字契合的(劃掉)陰婚對象(/劃掉)凌宸,讓賀今朝擁有了在人間繼續停留百天的機會。
凌宸順著他的話思索了一陣,問:“如果我們找到了那個偷走賀今朝命格的人,能不能把命‘換’回來, 讓賀今朝復活?”
聞言,賀今朝有些驚訝地看了凌晨一眼,揶揄道:“小凌,我還以為你一心惦記讓我早點投入輪回,好讓你繼承我的萬貫家財呢。”
被兩人夾在中間的胡亦知小心翼翼地舉起手:“我能插句話嗎?”
凌宸:“嗯?”
胡亦知:“換命這事非常復雜,不僅要找到那個幕后兇手, 還要一個能力強大的施咒者操縱符咒——理論上操作是可行的, 但是我不行啊。”他兩根食指對戳,尷尬地說,“啊諾……我外婆要是還在世的話,她能幫你們完成, 可是這么高深的法術我沒學過。”
胡家久居深山,法術向來傳女不傳男。如果不是胡亦知的媽媽響應獨生子女政策只有他一個兒子的話, 也輪不到他來繼承胡家的家業。
他畢竟是男的,身體硬件條件和胡家的祖傳法術不匹配,很多東西只學了個皮毛,根本學不明白。
如果凌宸和賀今朝想把復活的希望寄托在他這個三流大巫身上,他真的是愛莫能助。
這個棘手的情況讓凌宸眉頭皺了起來:“你就沒有什么堂姐堂妹?”
胡亦知委屈巴巴:“我要是有堂姐堂妹,也輪不到我當這個大巫呀。我外婆就我媽一個女兒,我媽就我一個兒子……”
“等等,你媽媽?”賀今朝忙問,“怎么從沒聽你提起過你母親?能否請她出手幫忙?”
三流大巫的母親,總比三流要強吧。
“你說我媽啊?”胡亦知撓撓頭,一臉為難地說,“我很久沒和她聯系過了,她很忙的,她在‘哈佛’閉關潛修。”
凌宸抽了抽嘴角:“我聽過這個笑話——‘哈佛’,哈爾濱佛學院是吧?和你們胡家倒是專業對口。她閉關潛修什么,是遁地術,飛天術,還是隱身術?我們現在打擾她,不會影響她的道心,讓她走火入魔吧?”
“不不不,真是哈佛,美國那個!”誰想,胡亦知給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答案,“她在美國攻讀她的第二個博士,好像叫什么Material Science Mechanical Engineering Master,翻譯過來就是材料科學與機械工程博士。”
“……”
胡亦知憂愁地嘆了口氣:“我高考那年她在忙著申請博士,我考上大學了,她也拿到了哈佛的全額獎學金。她出國那天,我在機場哭得可慘了,但她說讀博很快的,在美國的五年會是她七年異國求學路中最難忘的十年。
“我上次聯系她是在今年年初,她說自己要閉關寫博士論文,定稿了再和我聯系。可是她去年,前年,大前年,大大前年都是這么說的……我掐指一算,她閉關都閉了五年了,畢業論文還沒寫完呢。”
凌宸:“……”
真好啊,真好。胡家明明走得是封建迷信的路子,結果胡婆婆唯一的女兒去讀工科博士了,唯一的孫子搞賽博算命了……果然是新時代新風尚。
——那么問題來了,胡家指望不上了,還有誰能幫賀今朝復活?
凌宸很少把情緒掛在臉上,但到了這時,眉目間也難免露出一兩分憂心。
見狀,賀今朝揚了揚眉毛,暗示胡亦知:“大巫,小柴柴丸怎么一直躺著?它是不是困了?你不如帶它回窩里睡覺吧。”
胡亦知難得聰明一回,他把裝死的倉鼠往懷里一揣,腳底抹油就離開了自己的書房。當然,他臨走前沒忘記把書房門關好,還叮囑他們:“老房子隔音不好,你們注意點兒影響哈。”
賀今朝:“……你還是操心你的倉鼠去吧。”
這個宅男大巫滿腦子到底在想什么啊。
胡亦知走后,書房里一下子安靜下來,只有電腦屏幕上的運算程序還在不停地跳動,展露出截然相反自相矛盾的幾個結果。
凌宸面色沉沉地盯著那幾行看不懂的代碼,幾乎要把電腦屏幕盯穿了。
“小凌,你要是想看電腦里爬貞子,我現在給你表演一個?”賀今朝輕飄飄地落到電腦前,一邊阻擋住他的視線,一邊作勢要往電腦里鉆。
凌宸無奈:“誰告訴你我要看了?”
“你不想看貞子,那你盯著電腦做什么?……啊我懂了。”賀今朝不慌不忙轉過身,笑盈盈地問他,“小凌,你在為我著急嗎?”
“你自己難道不著急嗎?”凌宸反問,“你也聽到胡亦知的話了,你本來可以一輩子順風順水,直達頂峰,卻被嫉妒你的人害死。難道你就不想報仇、不想復活?”
“想啊,當然想。”賀今朝雖然如此回答,但語氣照舊從容不迫,“但事情總要一件件做嘛。先說報仇,在這個圈子里,恨我恨到想讓我死的人,可能沒有幾個,但是嫉妒我嫉妒到發狂的家伙,那就數不過來了,一一排查并不容易。再說復活的事情——”
男人頓了頓,自嘲道:“現在距離我死亡已經一個多月了,我早該被埋入祖墳了。按照你的專業知識,我的身體化成蚯蚓的肥料需要多久?”
“……”
“報仇肯定要報,但是我不想從墳頭爬出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塊風干老臘肉。”賀今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側臉,感慨道,“是報完仇后就這樣英俊的死去,還是丑陋的復活——我肯定選前者。”
凌宸又生氣又想笑,他盯著賀今朝的雙眼,想要看透他眼底藏著的真實想法。但賀今朝的演技太好了,凌宸實在看不透他,不知道他是故作無謂,還是真的把生死看開了。
凌宸直言:“賀今朝,我看不懂你。”
“我這本書,確實比較有深度,你需要細品。”賀今朝悠閑道,“愛上一本有深度的書,說明你品位不錯。”
“……”凌宸呵呵笑了,“我說我為什么看不懂呢,原來你這本破書還包了五六七八層外封,臉皮確實夠厚。”
復活的事情暫時放一放,現在的重點是第一道難關——究竟是誰偷走了賀今朝的“命”?
凌宸說:“你不是看到了別人的記憶嗎?你把那幾段記憶捋一捋,能不能從里面找出點兒頭緒?”
賀今朝細細回憶。
他腦中多出的四段回憶,分別是試鏡、落水戲、陪投資商吃飯以及頒獎典禮,可惜在這四段記憶里,周圍所有人的模樣都是模糊的,賀今朝根本無法鎖定這究竟是哪個劇組、究竟是哪一場頒獎典禮。
線索就在這里斷了嗎?
不行。
賀今朝定了定神,沉下心,又一次沉浸到四段回憶當中。
他看到,自己坐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因為緊張手抖個不停,他手里攥著一張薄薄的紙,那應該是試鏡的飛頁,可是飛頁上并沒有劇本名字;
他看到,自己落水后,如落湯雞一般從冰冷的池塘里爬起來,立刻有場記跑過來,“咔嗒”一聲打響拍攝尾板,可是無論如何他也讀不懂拍攝板上的文字;
他看到,投資商在酒桌上推杯換盞,大屏幕上的招商PPT做得極漂亮,數字喜人,可惜全是空話套話,關鍵詞一個沒有;
他看到,頒獎典禮結束后,自己明明輸了,為了面子,不得不在鏡頭前坐得筆直。偏偏有人不長眼,在這個時候跑來纏著他的經紀人,毛遂自薦:“您好,我是‘大筆一揮’劇本工作室的負責人,我們手里有一些不錯的優秀原創劇本,您要是感興趣的話……好的好的,不打擾您了,這是我的名片……啊,那加個微信也行……哦,也不方便啊……那,那我先走了……”他心煩意亂地往那個方向瞥了一眼,只見到一個戴眼鏡的女孩匆匆離開的背影。
賀今朝扶住額頭,又一次從回憶中跌了出來。
再睜開眼,凌宸關切的表情映入眼簾。
“賀今朝,你又暈過去了。”凌宸語氣嚴肅,“如果‘回憶’太傷身體的話,就不要再‘回憶’了。”
賀今朝笑了:“沒關系,這次‘回憶’我收獲很大,找到了一個關鍵人物。”
凌宸:“誰?”
賀今朝:“‘大筆一揮’。”
“大筆一輝,”凌宸下意識接出下聯,“二筆星矢?”
第34章
“大筆一揮”是一家成立于三年前的編劇工作室, 編劇團隊共有四人,皆為首都電影學院文學系劇本創作專業的優秀畢業生。代表作有:《妖君你別跑》《嫁給女皇的男人》《民國詭影》《想要和你談談談談戀愛》等多部豎屏劇、微短劇。
——以上,出自該工作室的官方微博認證信息。
順帶一提, 對方的微博已經許久沒有更新,上次更新還是兩個月前發長文控訴片方壓榨編劇,克扣編劇費用, 又在開機時更換編劇,不給署名。
“看, 是你學妹。”電腦前的凌宸側過頭,看向賀今朝,“她們也是電影學院的。”
賀今朝“嗯”了一聲,很可惜,他對這幾位學妹沒有一點印象。
電影學院每年的畢業生太多了,賀今朝讀書那幾年, 時不時離校拍戲,在學校的時間就不多;除了籌備畢業大戲那學期以外,他和其他學院的同學幾乎沒有任何聯系。
凌宸又去電視劇評分網站搜索了一下這個編劇工作室的作品,評分最高六分,最低四點五,有些作品因為太糊了, 甚至沒能在評分網站上查找到。
手機短劇的賽道和正規影視劇作品差異巨大。劇情快節奏, 雖然每集只有幾分鐘,但是一個反轉連著一個反轉,一個打臉連著一個打臉,一部劇能拍一百多集。這種劇近幾年占領了下沉市場, 凌宸見過很多同事在休息時用手機追劇,追得不亦樂乎。
若這位學妹是寫正規影視劇的, 賀今朝說不定還能通過他的人脈……呃,鬼脈……呃,總之,賀今朝有機會聯系上她們;但她們是寫手機豎屏劇的,說得直白一些,她們的工作在娛樂圈里實在“不入流”。
國內影視第一學府畢業的高材生,怎么會淪落到去寫手機豎屏劇?這落差未免太大了。
賀今朝腦中多出來的那段回憶,恰好看到“大筆一揮工作室”的主編劇混入了一場頒獎禮,努力推銷自己的劇本。看樣子,這位主編劇并沒有放棄自己的寫作追求,一直在積極回到軌道上。
賀今朝若想找到加害自己的人,這位主編劇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如果能從她口中得知她去的是哪一場頒獎禮、又向哪些藝人的經紀人推銷了劇本,那他離真相就更近了一步。
可惜,現在他掌握的信息還是太少了,他不僅不知道那位主編劇叫什么名字,甚至連她的長相都沒有看到。
“還是有辦法的。”凌宸忽然想到,“現在大學都要統計畢業學生去向。別的人不知道,但是她們專業的老師肯定知道這個‘大筆一揮工作室’究竟是哪幾個人。”
賀今朝順著他的話往下思考,很快意識到這是一個非常可行的計劃。
“只要能讓我接觸到學校老師的辦公電腦,我就能從就業文件里找到她們。”
如此一來,前路明了——他們要去首都電影學院!
……
“啊,你們不留下來吃飯啊?”胡亦知聽到他們說現在就要離開,頓時有些遺憾,“我剛點了肯德基呢,吃完再走吧。”
凌宸搖搖頭:“夜長夢多,我們現在要趕去電影學院。”
“那可是在首都,你們怎么去啊?”對于胡亦知這個宅男來說,他就連上大學都沒離開過本市,一想到要出遠門他就犯人群恐懼癥,只想在角落里陰暗爬行。
賀今朝回答:“我現在解鎖了瞬移能力,可以帶著小凌直接瞬移過去。”
“這么厲害?!”胡亦知被頭簾遮住的眼睛迸射出崇拜的光芒,“最遠可以移動多遠啊,你這能力也太強了!”
“聽他胡說八道。”凌宸沒好氣地打斷他們,“我們坐高鐵去。準確來說,應該是我坐高鐵,他逃票。”
胡亦知:“……”
賀今朝有些遺憾:“小凌,你怎么這么誠實啊,我開個玩笑而已。”
凌宸反問:“那你怎么這么會演戲啊,騙人連眼睛都不眨。”
賀今朝:“我演技好不好,你這個粉絲不是最清楚了嗎?”
凌宸見招拆招:“人年輕的時候,誰都會喜歡一些外表花哨的東西;等年紀大了回頭看,就會發現華而不實,全是黑歷史。”
“哈羅,打擾一下?”胡亦知打斷他們的話,“你倆打情罵俏的時候能否注意這里還有一個steve呢?”
凌宸:“……”
賀今朝笑出聲,在凌宸的眼刀飛出來之前,他趕快把他拉走了。
這座城市到首都不過兩百多公里,高鐵一個小時就能到。凌宸在手機上買好車票,胡亦知給凌宸裝了一袋子的肯德基,讓他上車慢慢吃。
因為凌宸是臨時買票,坐票已經沒有了,反正只有一個小時,他干脆買了站票,想著委屈一會兒也就到了。
哪想到這輛車上人滿為患,就連過道里都是行李箱,凌宸在人海里擠了好久,才勉強在車身連接處找到一塊空地。
他擠,賀今朝更擠。
賀今朝是“逃票”上車,他緊緊跟在凌宸身后,寸步不離,可即使這樣,他也沒能防住被路人從中“穿過”。“穿過”他的那些路人毫無所覺,賀今朝倒是黑了臉,像是一只毛都炸起來的大貓,又兇又委屈地蹲在角落。
凌宸見他吃癟,沒忍住說:“大明星受委屈了。”
賀今朝說:“你笑話我。”
“嗯。”凌宸也沒反駁,“可惜你照不了鏡子,要不然真想讓你看看你臉上的表情。”
他話音剛落,突然余光里響起一片刺目的亮光。賀今朝對這種亮光反應敏銳,脫口而出:“有狗仔!”
凌宸:“?”
話一出口,賀今朝都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了——他生前確實被無數人偷拍過,他現在死了,還會有誰偷拍他?
案件很快告破,在距離他們幾步之遙的位置,一對打扮得像大學生的情侶正在吵架。
只見男生手里拿著一臺拍立得,一張相紙從拍立得頂部“吐”出來,他的女朋友一邊爆錘他一邊罵:“你腦子進水了啦,我跟你說過多少次拍立得相紙很貴的,你就亂按快門!”
男生也很委屈:“我哪里知道它的快門這么靈敏啊,我就是對著那邊練練取景而已,哪想到就真拍到了?”
男生口中的“那邊”,正好就是凌宸的方向。
他按下快門時,只是單純覺得取景框里的構圖很美——晃動的列車中,一名身材高挑的青年雙手抱臂,倚靠在車廂墻壁上;即使身邊人聲嘈雜,可是青年并沒有被那些噪音影響心情,他悠閑又隨意地站在那里,微仰著頭看向半空躍動的日光,嘴角帶著一抹淡淡的笑意。
拍立得相紙顯影速度很快,十幾秒后,青年的身影輪廓便勾勒在了小小的相紙中。
只不過,浮現在相紙中的除了青年本人以外,還有些別的“東西”。
“這是什么?”女孩的手指忍不住在相紙上抹抹,“這黑乎乎的一團是什么東西?不會是鏡頭臟了吧?”
黑乎乎的一團?
聞言,凌宸心里一動,走過去,直接說:“請問你們是不是拍了我的照片?可以把照片給我嗎?”
女孩嚇了一跳,有些尷尬地說:“不好意思,我們不是故意偷拍的,我男朋友剛才在試相機……”
凌宸:“我沒有責怪你們的意思,只是對這張照片有興趣。”
她男朋友趕忙把那張已經顯影的相紙遞了過去:“兄弟,不好意思啊,我就是一時手癢。不過我這張拍得挺不錯的呢,看我把你拍的多帥!你要是在那些旅游景點拍照,一張拍立得至少要十五塊錢呢。”
女生趕忙拉了拉她男朋友,呲他:“閉嘴吧你,還惦記著管人家要錢呢。是你把人家拍帥了嗎,是人家本來就長得帥!”
凌宸接過相紙瞥了一眼,淡淡道:“是拍的不錯。”他干脆把手里提著的那袋肯德基遞給他們,“這兩個漢堡我沒動過,你們拿去吃吧。”
說完他不再廢話,緊緊攥著那張相紙又回到了他原本的位置。
就這么一會兒的功夫,賀今朝已經竄到了行李架上,他坐在高高的行李堆上,如此隨意的坐姿,卻顯得一派瀟灑。
他笑話他:“小凌,你還說我自戀,我看你也蠻自戀的,居然還去要相片。”
凌宸沒說話,調轉手里的相紙,遞給男人看。
隨著相紙里的顯相藥水發揮作用,只見在凌宸的身影旁,一道黑色的薄霧般的影子,在半空中浮現。
那道黑影很淺、很淡,與車門外透進來的金色陽光糾纏在一起。
要是被別人看到了,恐怕會以為是那道黑影是鏡頭偶爾染上的臟污。
但若仔細看,可以在那道黑影里隱約窺見男人的眉眼與笑容。
——這絕對是這世界上,最英俊的“鬼影”。
賀今朝愣住了。
凌宸輕聲道:“鏡子和手機都無法捕捉你的倒影,但是膠片可以。”
這是賀今朝死亡之后,第一次看到別人鏡頭下的自己。作為一名演員,他永遠被鏡頭追逐;但當他陷入死亡的懷抱之后,其他人的目光都消失了,他只存在于一人的雙眼里。
賀今朝下意識伸出手,想碰一碰那張照片,可凌宸卻像逗貓一樣收回手,掏出錢包把那張照片塞了進去。
“還是我拿著吧。”凌宸說,“留個紀念。”
這段旅程結束之后,若賀今朝注定要走向死亡,至少……他們還有一張相片,永不褪色。
……
一個小時的車程很快抵達終點,他們下車時天色有些暗了。凌宸打車直奔電影學院,出租車沿著三環路緩慢行駛著,現在是下班高峰期,導航軟件上一片紅色。
凌宸多年前曾來首都旅游,但他選的時間不好,那時候正是暑假旺季,只給他留下了人多、熱、景點難預約等等不好的印象。幾年過去,京城給他留下的印象,還要再加一個擁堵。
他百無聊賴地望著車窗外,忽然發現,這座城市里居然處處都是賀今朝的身影。
公交車站的廣告燈牌,商場外的宣傳大屏,寫字樓頂樓的天幕廣告……在那些熒幕中,賀今朝時而身著高訂西裝,時而佩戴著價值京城一套房的鑲鉆手表,時而縱馬馳騁在草原上……屏幕里的他,如此完美,如此優秀,高高在上,他就是懸掛在夜空里最亮的那顆星,可望而不可及。
只不過——
凌宸轉過頭,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半透明身影。
男人懶散地倚靠在出租車后排,身體軟綿綿地,幾乎要從座椅里出溜到地上。他百無聊賴地在那里抱怨:“好~無~聊~~怎么~又~堵車~~~~~”
凌宸:“……”
他抽了抽嘴角,又一次看向窗外的廣告牌。
戶外巨幅廣告里,男人一頭黑發全部梳攏到后腦,襯衫微開的領口露出他健魄的身體,他眼神凌厲看向鏡頭后的蕓蕓眾生,宛如高高在上的神祇。
凌宸:“……”
他又轉回頭,看向身旁的“神祇”。
只見那位“神祇”控訴:“小凌!咱們坐高鐵才坐了一個小時,但是咱們在三環上堵了整整一個半小時了!小凌,小凌,你怎么不說話?”
凌宸:“……我睡了,到地方再叫我。”
要不然說,喜歡一個明星要離他的作品近一點、離他本人遠一點;現在就是血的教訓。
……
三環堵車慢如龜爬,凌宸在車上睡了三個覺,才終于熬到電影學院門口。
下車結賬,打車費比高鐵票前還貴。
京城啊京城,真是寸土寸金。
凌宸下車時特地要了打車發-票,賀今朝問:“要打車票做什么,你們單位還能給你報銷?”
“給你當隨葬品。”凌宸隨口說,把小票和那張合影照片一起放進了錢包里。
電影學院的門禁一年比一邊嚴格,賀今朝讀書時,只要刷學生證就能進入;但近幾年,出了好幾起私生粉絲偷學生證的案件,所以學校在校門外增加了“刷臉”的機器。
當然,所有的電子產品在賀今朝的能力面前都不值一提。
凌宸跟在幾名學生身后,排隊“刷臉”進入校園。有了昨日冒險進入阿這亞公寓樓的經驗,今天的凌宸鎮定無比,他走近閘機,閘機機械音自動念出歡迎詞——【表演系xx級,凌宸同學,歡迎回校】
凌宸面上不顯波瀾,在周圍學生的矚目中淡定地走進了校園。
“表演系學生?”凌宸輕聲問,“我以為你會直接給我設置成教職工。”
賀今朝一口咬定:“我忘記可以設置成教職工了。”
凌宸:“幸虧周圍沒有其他表演系的,否則我肯定要露餡。”
“不會的。”賀今朝笑著說,“就算有,他們也只當自己是有眼無珠,連這么漂亮的師兄都不認識。”
電影學院的校園非常小巧,面積不大,幾座教學樓緊湊地圍繞在操場四周。他們到學校時,晚飯時間剛過,校園里有不少學生在散步閑聊,操場里全是一對對手牽手的小情侶。
賀今朝畢業多年,重回校園,十分懷念這里的一切。如果有時間的話,他真想帶凌宸好好逛一逛他的母校。
他們學校是藝術類院校,面積又小,所以不像其他綜合性大學一樣,教學樓、辦公樓各自分開。電影學院除了表演系獨占一座樓以外,其他樓全部是院系公用的,樓宇下面幾層是混合教室,上面幾層就是各院系辦公室。
賀今朝還記得,文學系的辦公室就在A座八樓。
凌宸在他的指點下,腳步飛快地向著A座走去。進電梯,上電梯,一切格外順暢,只不過,凌宸在七樓就停下了。
七樓以下全是一間一間的小教室,還有學生在教室上晚課。八樓的辦公室凌宸上去太過冒險,畢竟這個時間肯定還有教師在辦公室里加班,若是被撞見實在說不清。
“小凌,我一個人上去就好。”賀今朝叮囑,“不過咱們不能離太遠,太遠的話會限制我的行動。”
他們之間那根看不到的“線”有距離限制,超過一定距離就會收緊。凌宸只是會覺得尾指疼,但賀今朝會實打實地覺得心臟被一圈圈纏緊。
他們若只隔著一層樓,影響不大。
賀今朝順著電梯直達八樓,凌宸提前在七樓離開。
在他們的計劃里,凌宸可以隨便混進一間小教室聽晚課,或者干脆找個空教室“自習”;可是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當凌宸走出電梯間時,居然看到整個樓層燈火通明——靠墻角豎著兩只劇組專用大燈,地上電線糾纏,還有數不清的雜物堆放在一起。
在電梯正對面,居然供奉著一座小小的“開機祭壇”,地上放了一桶炸雞,上面插了三根線香。
幾名穿著劇組T恤工作服的男生搬著蘋果箱從一間教室里走出來,未關上的教室門里傳來一個女生的怒吼:“那個xxx以為自己是誰啊??說放鴿子就放鴿子了??我好不容易和學院申請在七層拍攝,他一句身體不舒服就不來了?我租的攝像機一萬塊一天呢!!”
“導演,你消消氣……”
“消什么氣!他還沒畢業呢就耍大牌!他又不是主角,就幾句臺詞,來串個場還要收錢!沒聽說幫同校師姐拍畢業作品還要收錢的!”
“那現在怎么辦,咱們的人和道具都就位了……”
“能怎么辦?咱們這么大的電影學院,三條腿的蛤蟆找不到,表演系的男人不是到處都有嗎,我現在到外面逮一個去!”
凌宸:“……”
他腳步一頓,轉身就往電梯間走。
可惜電梯已經載著賀今朝向上行了,凌宸瘋狂地按下行鍵,也沒能把電梯召回來。
就在此時,他身后響起了一個女生甜美的聲音。
“——這位師兄,我看你長相清秀,氣質不凡,請問你是不是表演系的呀?”
第35章
“——這位師兄, 我看你長相清秀,氣質不凡,請問你是不是表演系的呀?”
身后的學妹步步緊逼, 凌宸演技實在沒那么好,沒辦法演一個聾人。
凌宸在心底暗自嘆氣,轉過身, 看向身后的女孩。
女孩留著一頭靛青色的短發,報童帽斜斜扣在頭頂, 左耳掛著一串耳環,印著劇組名字的T恤松松垮垮地罩在她身上,又在腰間打了一個結,整個人看上去極具藝術氣質。
她眼睛滴溜溜地轉著,語氣熱情極了:“師兄,你是研究生嗎?我是xx級本科導演系的Alex, 我正在拍我的畢業作品。有個角色來不了了,師兄你能不能幫我們客串一下啊?”
凌宸斬釘截鐵回答:“你認錯了,我不是表演系的。”
他想胡編亂造一個系,但覺得說攝影系、編劇系更容易露餡,干脆閉口不言。
哪想到凌宸話音未落,旁邊一個穿著劇組T恤的男孩就說:“師兄, 你這就不夠意思了, 你剛才進校門的時候,我就站在你后面,我聽到門禁系統說你是表演系的了!”
凌宸:“……你聽錯了。”
他轉身要走,可那位名叫Alex的女導演一個跨步就攔在了他面前;幾個劇組工作人員也順勢圍在他身邊, 讓他想走也走不了。
Alex:“師兄,咱們都是學生, 你肯定知道我們攢一個畢業戲有多難。”她指向身旁五大三粗的攝影師,“他,攝影系的,被三個劇組晃點了,臨開拍前才加入我們組。”又指向另一個瘦的像嗎嘍似的青年,“我們的全能燈光師,兼場務、兼司機、兼道具師……”緊接著是另外一個抱著畫板的女孩,“她是動畫系的,純屬被我拉來幫忙畫分鏡,一分錢沒收。”最后終于指向自己,“我畢業戲的啟動資金都是我寒暑假去給別人當執行導演賺的,今天要是拍不了,機器錢一天一萬就打水漂了,師兄你行行好,幾個鏡頭很快拍完的!”
抱著畫板的分鏡師:“師兄~行行好!”
瘦猴一樣的燈光師:“師兄~幫幫忙!”
五大三粗的攝影師:“師兄~疼疼我!”
凌宸:“……”
他真是被這幾個強買強賣的家伙氣笑了。
若他真是個學生,若他的臉皮再薄一些,恐怕真的要在這幾個人的起哄中硬著頭皮接下這個工作了。
但他不是。
他是一條已經工作多年的老油條,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把不屬于自己的工作甩出去,而且甩的干凈漂亮不留痕跡,不論是領導還是同事都挑不出一點兒錯。
想到這里,凌宸淡定道:“幾位師弟師妹,我真的很想幫你們,但是很不巧,我還要去給院長跑腿送資料。”
Alex非要問:“哪個院長?”
凌宸:“鄭院長。”
Alex:“咱們學校沒有姓鄭的院長。”
凌宸:“我說是正副的正。”
Alex:“……”她反應過來,失望地說,“師兄,你是在委婉的拒絕我們吧?”
凌宸回答:“看來我確實太委婉了,委婉到你們現在才聽出來。”
他今天是帶著任務來的,實在不想摻和小朋友們過家家。而且拍戲和別的工作不一樣,專業性太強,雖然賀今朝給他編了一個表演系的身份,但是他一個素人在鏡頭前肯定會露餡的。
Alex臉上的失望溢于言表。時間緊任務重,若不是之前的演員臨時放鴿子,她也不會瞄上這位從天而降的陌生師兄。劇組開機,每一分鐘都是在燒錢,她實在沒有余力再去找合適的演員了。
想到這里,她咬了咬牙,決定再爭取一次:“師兄,我們這個角色戲份不重,只有幾句臺詞而已,不會耽誤你太長時間。而且這個題材很新穎,是講中式夢魘的,就我所知,咱們學校還沒有畢業生拍過恐怖題材,劇本很短,要不然你先看看劇本,說不定會有興趣呢?”
說著,她干脆把那用訂書器訂著的幾頁紙塞到了凌宸手里。
凌宸很佩服她的執著,但他不想為這份執著買單。
他把劇本推回去:“我趕時間,不……”
話沒說完,他就頓住了。
他手中這份薄薄的劇本,第一頁用黑體大字印著劇本標題與作者。
——《低考》
——大筆一揮劇本工作室
居然是“大筆一揮”的作品?凌宸沒想到,自己和賀今朝“潛入”校園想要找到相關資料,哪想到誤打誤撞,居然在這里遇到了她們。
凌宸的話緊急拐了個彎:“你們這個劇本叫《低考》?名字好怪,我只聽過‘高考’。講什么的?”
“就是取‘高考’的反義詞,”Alex一見他有興趣,立刻賣力推銷,“故事講的是一個女孩因為高考失利,承受不住壓力,人生被困在了出分的那一天里。整個故事分成三個part,家長的期待、師兄的鼓勵、朋友間的互相打探……這些事件不停地循環,糾纏著她,讓她陷入了痛苦之中。”
凌宸沒想到是居然這樣的故事,剛才導演說,這是一個“中式恐怖”題材,他還以為是什么鬼新娘之類的,沒想到居然是和高考有關的。不得不說,確實很中式,確實很恐怖。
“怎么想到拍這個題材的?”凌宸難得好奇。
Alex苦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為了考進電影學院,我復讀了兩年。第一年是專業課過不了,第二年是文化課沒過,第三年高考才考中……說真的,我覺得我大學四年的時光,抵不上高考那幾年。高考失利的痛苦幾乎扎根在我的血液里了,直到現在,我晚上偶爾也會做噩夢,夢到復讀、夢到高考、夢到出分。我時常覺得,我被高考困住了。”
她的笑容很苦澀,凌宸雖然沒有復讀過,但也能理解她的掙扎。
他安慰她:“我明白,痛苦不光要用深度衡量,也要用長度衡量。但是不管是長度還是深度,高考帶給你的痛苦終究會愈合。當你考研考不上、考編也考不上的時候,就會發現考大學的痛苦很微不足道了。”
在場的所有大學生:“……”
“謝謝師兄的安慰。”Alex抖了抖嘴角,“下次不要再安慰了。”
凌宸鋪墊了這么多,終于進入正題:“這個劇本是你自己寫的嗎?”
“不,”Alex搖搖頭,“我只出了個idea,但劇本是戴師姐幫我寫的——這個‘大筆一揮工作室’,就是戴師姐拉著她的三位室友們一起創辦的。”
聽Alex的意思,這位“戴師姐”應該就是劇本工作室的主要負責人了。
凌宸立刻追問:“那你肯定有她的聯系方式吧?我覺得她寫得很不錯,以后有機會的話想和她合作。”
“有是有,不過……”Alex狡黠一笑,“師兄,你今天就幫幫忙客串一下吧。只要拍完這一小小段的劇情,我絕對把戴師姐的聯系方式給你。”
……
這個短劇不長,只有十五分鐘,需要凌宸客串的是其中一段在校園里的劇情。凌宸只用了幾分鐘的時間就大致掃完了劇本,了解了他要扮演的角色。
女主角“夢夢”因為高考考砸,周遭的壓力撲面而來,致使她陷入了一場夢魘之中。
飯桌上,父母互相指責對方沒有盡到教育孩子的責任,父母變成了黑洞一樣的怪物,張開的大嘴足以吞噬掉她。
她飛奔逃離家中,從家中跑向學校,想要尋求幫助。可是夢中學校的走廊好長好長,長到她無論如何都跑不到盡頭。
情急之下,她推開了一扇教室門,看到她暗戀多年的師兄正站在講臺上。
“師兄!”夢夢嚇壞了,哭著求助,“救我!我爸爸媽媽變成怪物了!”
師兄抬起頭看向她,清秀俊逸的臉上揚起一抹溫柔的笑。
“夢夢,師兄會幫助你的。”
“你先告訴我,你考了多少分?”
“你為什么不說話?”
“你忘記我們要上同一所大學的約定了嗎?”
“你考了多少分?”
“你考了多少分?”
“你究竟,考了多少分?”
一聲一聲的質問直擊女孩心中的陰霾,明明是最溫柔的微笑,在這一刻卻變得格外恐怖。
凌宸要扮演的,就是這位夢中的“溫柔”師兄。
看起來沒什么難度,只要不停重復“你考了多少分”就行了。
凌宸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氣,幸虧分配給他的臺詞只有這幾句,要是太多的話,他肯定要露餡的。
和他搭戲的女主角“夢夢”是一位真·高中生。小姑娘瘦瘦小小的,穿著簡單的T恤牛仔褲,梳著一個高馬尾辮,在劇組拍攝的間隙坐在一旁的蘋果箱上背英語單詞,見凌宸來了,小姑娘放下單詞本站起來,很有禮貌地問了聲好。
凌宸向她點點頭:“你好,我叫凌宸。”
夢夢:“凌老師好。”
Alex性格風風火火的:“化妝師呢?快來給兩位演員老師上妝!”
凌宸反應了幾秒,才意識到她口中的“演員老師”是自己。
真有趣。
他想,賀今朝平時在劇組時,也會被這么稱呼嗎?
這種學生劇組,往往是一個人被當成八個人用,劇組化妝師同時還兼任服裝師。這位文體兩開花的服裝師(兼化妝師)忙得腳不點地,拿著化妝包急匆匆走過來:“導演,我實在忙不過來了,要不然你給他們畫吧?”
“我?”Alex頭大,“我只會給自己畫,沒給別人畫過啊!”
服裝師(兼化妝師)為難道:“這位新來的演員老師比咱們之前定的那位演員更高、更瘦,我現在必須抓緊時間給衣服改尺寸,要不然上鏡不好看。”
Alex:“還有誰會化妝?對了,分鏡師應該會畫!”
分鏡師的聲音從隔壁教室傳來:“導演,我只會畫cos妝,不會畫鏡頭妝!”
Alex:“……”
劇組這么多人,居然再找不到第二個會化妝的。
見狀,凌宸主動抬手:“要不我自己來吧,我會化妝。”
Alex眼前一亮:“對哦,我差點忘了,演員都會給自己化妝的!不過凌師兄,你會畫女妝嗎?”她指了指旁邊的小姑娘,“她的妝要淡一些,要符合她的年齡。”
“我會。”凌宸語氣淡定,“但是我給別人化妝時有個習慣,別人不能坐在我面前,必須躺下,我才會畫。”
Alex:“……啊?”
好古怪的習慣。
凌宸把教室里的幾張桌子推到一起,示意夢夢躺在上面。他拖了一把椅子坐在夢夢頭頂的位置,化妝工具在他手邊一字排開。
夢夢本來就不是專業演員,又是第一次躺著化妝,她眼睛緊張地四處亂看,一不小心對上凌宸的視線,她臉一紅,羞澀又慌張地擠出了一個微笑。
“……”凌宸拿著化妝刷的手頓住,“夢夢,你把眼睛閉上。我化妝的時候不習慣看到別人睜眼。”
夢夢:“啊?哦。”
她乖乖合攏雙眼。
凌宸:“最好呼吸也放輕一些,我不習慣看到別人喘氣。”
“……”
凌宸畫過千千萬萬次妝,這次的客戶和以往的都不同。不過轉念一想,他都給“鬼”畫過妝了,難道還怕給“人”化妝嗎?
他動作麻利,先為女孩修好雜亂的眉形,再用遮瑕膏遮住她臉上比較明顯的青春痘痕跡,最后往女孩臉上撲了一層粉底,涂了一層淺淺的唇蜜……這個年紀的小姑娘,不需要過多修飾,青春就是她們最好的化妝品。
前后不超過十五分鐘,夢夢的鏡頭妝就畫好了。
夢夢睜開眼,坐起身,拿著鏡子欣賞自己:“謝謝凌老師,你畫的真好啊!”
凌宸沒接話,表情一時有些古怪。
Alex:“凌師兄,怎么了?”
凌宸:“沒什么,我化完妝不習慣聽到別人道謝。”
Alex:“?”
這位凌師兄的化妝習慣真奇怪:不習慣對方坐著,不習慣對方睜眼,不習慣對方喘氣,不習慣對方說話……
這又不是給死人化妝。
不過Alex轉念一想,演員嘛,都是有些古古怪怪的習慣的。
就拿他們學校的優秀前輩賀今朝來說,據說賀影帝拍戲前習慣靠墻倒立一分鐘,說是這樣能讓血液流向大腦,更好的活躍腦神經。
雖然這個傳聞沒得到證實,但Alex覺得有八成可能性是真的。
給夢夢化完妝后,凌宸又簡單給自己上了妝。給自己化妝比給別人化妝難多了,凌宸坐在鏡子前研究半天,實在不順手,有那么一瞬間他很想把自己的腦袋摘下來放在腿上畫。
當他磨磨蹭蹭給自己畫好妝后,服裝師也拿來了修改好的戲服。
那是一套現在最流行的西裝風格的高中校服,簡單的白襯衫配上米咖色外套和同色系領帶,穿在身上顯得挺拔如白楊。
當他換好校服走出更衣室時,整個劇組都為之一靜。
青年身姿挺拔,修改好的戲服恰到好處地勾勒出他勁瘦的身形;他眉目沉穩,氣質素靜,他明明站在人來人往的劇組之中,卻沒有被周遭的喧鬧所影響,他眸光淡淡掃過眾人,透出一股刻在骨子里的疏離。
“導演,”凌宸忽然開口,“我換好衣服了。”
Alex這才“醒”過來,她匆忙和服裝師一起走過去,圍著凌宸轉悠兩圈,看哪里還需要更改。不過她左看右看,哪里都很完美。
凌宸有些不習慣地拉了拉衣領,他讀書時,可沒有這么好看的校服,他那時候穿最普通的運動服款校服,寬松似麻袋。女生流行穿超長褲,一定要褲腳拖地,走路時會把褲腳踩爛;男生一定要露出一截內褲邊緣,內褲邊緣還要印著英文字母。
畢業多年,凌宸再次穿上高中校服,他看著鏡中的自己,覺得分外陌生。他今年二十五歲,剛踏入高中時才十五歲,他可以穿上十年前的校服,但是找不回十年前的自己了。
他想,影視劇里總有演員“老黃瓜刷綠漆”,頂著三十歲的臉去演十幾歲的高中生。其實那些演員保養得很好,但眼神里的疲憊是掩飾不了的,再優秀的演技也遮不住成年人的市儈感。
凌宸側頭看向Alex,問她:“我穿高中校服,會不會顯得年紀太大?”
“不會的。”Alex趕忙說,“本來劇本里面的人物設定,這個‘師兄’就是比夢夢大幾級……哦一直忘了問,師兄你多大了?我一直師兄師兄的叫你,算上我復讀的那幾年,別把你叫老了。”
凌宸:“我二十五。”
“那確實比我大一歲。”Alex問,“你是研究生吧?”
“不是。”凌宸語氣平靜,“我是研究死。”
Alex:“……好冷的冷笑話。”
凌宸心想,這還真不是冷笑話,這是大實話。
演員就位、妝發就位、燈光攝影都到位,一切準備就緒,《低考》第二幕第三十三鏡,終于要打板了。
……
八樓之行,比賀今朝想象的要困難一些。
再過幾日就是學院教師組會,每個辦公室里都有教師在電腦前寫匯報方案,他們努力想把自己混子一樣的教學日常寫得花團錦簇一些,再把學生們屎一樣的績點偽裝成一塊尚且能入口的巧克力蛋糕。
賀今朝想要利用他們的電腦查資料,只能等他們的屎蛋糕制作完畢,而且還要想辦法避開同辦公室的其他人。
如此一來,他耗費了比想象中更長的時間,才潛入了文學院劇本創作系的辦公內網。
他查找了近十年的本科生及研究生的畢業去向,如大海撈針一般撈了幾遍,才在一段去年更新的畢業生就業表格里,找到了這個“大筆一揮編劇工作室”的名字。
戴亞男,學號2014xxx0312,畢業去向:大筆一揮編劇工作室
沈婷,學號2014xxx0313,畢業去向:大筆一揮編劇工作室(更新:后考入xx省xx部門公務員)
顧嵐嵐,學號2014xxx0314,畢業去向:大筆一揮編劇工作室(更新:入職aa游戲公司市場營銷部,婚后成為母嬰自媒體博主)
楊鑰,學號2014xxx0315,畢業去向:大筆一揮編劇工作室(更新:出國深造)
這個表格由班長統計、匯報給學院輔導員的,畢業多年,每個學生的生活都發生了很大變化,很多人都跳了兩三次槽,向戴亞男這樣“從一而終”的人少之又少。
賀今朝又調出學籍照片,一寸照里,女孩戴著厚厚的黑框眼鏡,眼里有光。入學時她填寫的座右銘是:“我手寫我心,我要成為國內最厲害的懸疑題材編劇!”
可惜畢業多年,她這個愿望也沒能實現,而是一直在小成本豎屏劇里打轉。
她身份證上的地址來自某北方城市,表格中并沒有更新她現在的常駐住址,也沒有她的聯系電話。
賀今朝在資料庫里轉了一圈,幾乎無功而返——他只知道了戴亞男的長相和姓名,除此之外一無所知,這樣怎么可能找到她?
男人忍不住嘆了口氣。他其實并不是性格急躁的人,可是面對觸手可及的死亡真相,卻因為找不到關鍵信息而失之交臂的感覺,還是讓他心中有些煩躁。
算了,總有辦法,稍安勿躁。
賀今朝把電腦恢復原樣,眼見時間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他不想讓凌宸多等,決定就此返回。
之前他和凌宸約好,他在八樓找資料,凌宸在七樓等他,他耽誤了這么長時間,也不知道凌宸無聊不無聊。
他順著樓梯緩慢飄下樓去,一邊飄一邊想著還能通過什么辦法找到戴亞男的聯系方式。實在不行,他就讓凌宸陪他去一趟戴亞男的家鄉,或者去聯系她那個做母嬰博主的舍友……
想著想著,賀今朝不知不覺就回到了七層,七層樓梯間大門緊閉,賀今朝向來視大門為無物,毫無阻礙地穿行過去。
一步邁入,寂靜的樓梯間瞬間變成嘈雜片場,一道熟悉的響板聲在賀今朝耳邊炸響——
——“《低考》第二幕第三十五鏡第六次,啪!”
隨著打板聲響起,賀今朝瞬間從自己的思緒中清醒過來。他抬眸一看,意外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劇組之中。
這里的一切都是那樣熟悉。
地上滿布長線,從攝影機后匯聚到監控器上;劇組各部門工作人員嚴陣以待,整個片場鴉雀無聲。
類似的場景,賀今朝親身經歷過許多次。恍惚間,他甚至以為他的死亡只是工作太忙產生的幻覺,當熟悉的打板聲響起時,他就再一次回到了攝像機前,回到了聚光燈下,要全力以赴下一場表演。
但很快,賀今朝就從那無用的幻覺中掙脫出來。他早已死了,他只是誤入了一個學生作業的片場而已。
他環顧四周,注意到一位靛藍色頭發的年輕女生坐在監控器后,表情肅穆,她一手拿著劇本,另一只手緊攥著對講機,她應該就是導演了。
攝影師肩上扛著沉重的相機,鏡頭跟隨在一名穿著校服的女孩身后,快速向前推進著;走廊里回蕩著女孩急匆匆的腳步聲,她臉色驚慌,從走廊這邊一直奔向那邊。
攝影師、燈光師、收音師舉著設備緊緊跟隨著她,直到她撞開一間教室的大門,臉色煞白地沖了進去。
教室里,一名身穿校服的青年站在講臺上,抬手擦掉黑板上的粉筆印記。
見女孩闖進來,他不慌不忙地放下黑板擦,略有些驚訝地轉過了頭。
“師兄,救救我!”女孩喘著粗氣,胸口起伏不定,“我爸爸媽媽變成怪物了,他們要吃掉我!”
被她求助的青年淡淡一哂,眼神透著一絲置身事外的淡漠。
“夢夢,別害怕,師兄會幫助你的。”
“你先告訴我,你考了多少分?”
“噗、哈哈哈……”賀今朝看著監控屏幕里出現的熟悉身影,實在忍不住發出了今天的第一聲大笑。
原本心底的陰霾被一掃而空,他真是沒想到,他不過離開了一個小時而已,他的小凌居然搖身一變,成為了鏡頭里的男主角。
畢竟是第一次演戲,凌宸的演技有些生澀,念臺詞時有些干,面對鏡頭特寫時,他總會下意識地躲避鏡頭。
這些小小的毛病匯聚在一起,賀今朝不僅不覺得他有問題,反而越看越是歡喜。
怎么辦啊,小凌真是太可愛了。
第36章
鏡頭推近, 少女驚恐的表情占據了整個畫面。她顫抖著想要喊出什么,但她聲音嘶啞,唇瓣無聲開合, 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沒吐出來。
“——cut!”
Alex拿起手邊的對講機,為劇組按下了暫停鍵。場務立刻拿起響板走到鏡頭前,敲響尾板。
鏡頭中的小姑娘瞬間泄力, 她有些尷尬地甩了甩辮子,看向站在對面的青年:“對不起, 凌老師,我又忘詞了。”
凌宸搖了搖頭,安慰她:“沒關系。”
Alex從監控器后走出來,走進拍攝教室:“夢夢,你是不是太緊張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飾演夢夢的女孩趕忙點頭:“那我再去背背臺詞,抱歉給大家添麻煩了。”
夢夢羞澀地拿著劇本快步離開了, Alex轉向凌宸:“師兄,你也去旁邊休息一下吧。”
可是她的話并沒有得到回應。只見凌宸有些怔愣地看向她,更準確地說,是看向她身后。
凌宸個子高,Alex個子矮,他的視線幾乎直接越過她的頭頂, 落在她身后的某處。
Alex莫名地轉過身去——她身后除了墻角的一株植物什么都沒有——又轉回來:“師兄, 師兄?你在看什么?”
凌宸這才回答:“我剛才看到一只蟲子飛過去了。”
“蟲子?”
“對,很煩人,不停地嗡嗡嗡,嗡嗡嗡。”
Alex下意識一抖, 拍了拍身上,生怕那個不知名的大蟲子落在自己身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作用, 她總覺得后脖頸癢癢的,不行,她要趕快去找閨蜜幫她看看,是不是有蟲子落進她衣服里了。
導演離開后,其他工作人員也抓緊空閑休息一會兒,攝影師和燈光師溜達出去抽煙,道具師和服裝師去隔壁教室吃外賣披薩,片場一下子安靜下來,只剩下凌宸一個人。
或者說,這里不止凌宸“一個人”,還有某個不是人的家伙,在笑盈盈地望著他。
那個不是人的家伙抬起兩只手,在身側呼扇,嘴里發出怪聲:“嗡嗡嗡,是哪個凡人看到了我?”
見左右無人,凌宸立刻抄起手邊的劇本扇他:“哪來的大撲棱蛾子,惹人清凈,信不信我把你扇下來。”
“哪有我這么好看的飛蛾?”賀今朝躲都沒有躲,那薄薄的劇本直接穿過他的身體,掉落地面,他故作委屈,“我至少也是一只蝴蝶吧。”
“行吧,看走眼了。”凌宸聳肩,“原來是自戀的花蝴蝶。”
賀今朝放下胳臂,不再同凌宸開玩笑:“小凌,我才離開這么一會兒,你怎么演上戲了?”
一提起這事,凌宸就滿腹牢騷:“還不是你突發奇想給我弄了一個表演系的身份,結果莫名其妙地被抓了壯丁……你呢?你查的怎么樣了?”
賀今朝有些挫敗地嘆口氣:“時間緊,我只在系統里查到了‘大筆一揮工作室’的創辦人,看學號應該是同一寢室的四個女生。有三個人后期都離開了工作室,只剩下一個叫戴亞男的還在苦苦支撐。可是學校的聯絡簿上沒有她現在的地址和電話,如果想找到她,恐怕要回她家鄉一趟。”
“不用那么麻煩。”凌宸指向手里的劇本封面,“你說的那個‘戴亞男’,應該就是我們導演口中的‘戴師姐’。”
賀今朝這才注意到,凌宸手里的劇本封面,居然印著大筆一揮工作室的名字。
凌宸說:“Alex,就是那個青色頭發的導演,她說只要我能客串她的畢業作品,她就把戴師姐的聯系方式給我。”
“原來你是為了這個原因才同意拍戲。”賀今朝恍然大悟,他早該知道,凌宸最討厭拋頭露面,連之前在單位拍綜藝他都故意躲著攝制組走,又怎么會突然同意拍攝一部學生短劇呢。
賀今朝饒有興趣地問:“拍戲的感受如何?”
“我的感受就是……這個工作看起來像是一個人就能完成,沒想到鏡頭后還有這么多人。”
凌宸實話實說。
雖然他之前就知道,鏡頭后的工作人員肯定比鏡頭前的演員多,但是當他真的站在聚光燈下時,才發現一部作品的誕生,居然是這么多人共同付出的結果。
拍戲和拍綜藝不同,之前拍攝《一往無前的勞動者》時,電視臺派出的綜藝團隊人數不算多,而且那些工作人員大多跟在鄭霖霖身后拍攝,只在最后遺體告別時才多拍了凌宸的鏡頭。
與之相反,這次拍戲時,凌宸從沒想過自己會被這么多人圍住。鏡頭前只有和自己對戲的女演員,鏡頭后卻有一雙又一雙的眼睛。
他的每一個動作,他的每一句臺詞,他的每一次轉身,都備受矚目。
當導演的“action”響起時,凌宸仿佛能感覺到那些目光化成了實質,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肩膀上。
真可怕啊。
凌宸想,這只是一個學生劇組,鏡頭后的工作人員已經是最精簡的狀態。而賀今朝參與的那些大制作,鏡頭后的拍攝團隊往往有上百人之多,他是怎么在幾百人的注視下,奉上那樣精湛地演出的呢?
“你一個人和遺體守夜,你不害怕;現在這么多活人陪著你拍戲,你倒是緊張了。”賀今朝看出他的拘謹,故意開玩笑,“怎么樣,需不需要大影帝的突擊大特訓?”
凌宸爽快點頭:“需要。”
“咦?你居然這么輕易地就向我求助了?”賀今朝有些意外,他還以為以凌宸的性格,肯定會拒絕他的援手呢。
“術業有專攻,我擅長整理遺容,你擅長拍戲。”凌宸坦蕩蕩,“說吧,讓我怎么配合你?”
……
“Alex,我真覺得有點不對勁兒。”隔壁的教室里,燈光師一邊抽煙,一邊小聲同導演嘀咕,“這個凌宸……你們從哪兒找來的啊?”
Alex身邊還有其他幾位主創同學,眾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心里隱約都猜到燈光師要說什么了。
Alex回答:“就是在樓道里遇到的,他說他是xx級表演系的,咱們劇組實在缺人,就把他叫上了。”
“他真的是表演系的嗎?”攝影師開口,“他在鏡頭前的表現,太像一個素人了,感覺從來沒拍過戲。唯一的優勢是他不怕鏡頭,不像其他第一次拍戲的人,會在鏡頭前緊張。”
“那個,我也想說一句。”服裝師弱弱舉手,“我認識幾個表演系的朋友,我剛才把凌宸的照片給他們發過去,他們都說不認識他。”
話說到這里,大家都安靜下來。
“小陳,你不是說在大門口看到凌宸刷卡,聽到刷卡機報他是表演系的嗎?”有人問。
名叫小陳的人是劇組場記,他撓了撓頭,尷尬道:“呃,也有可能是我聽錯了?”
“……”
“你們沒人覺得,這個凌宸出現的太巧合了嗎?前面一個演員撂挑子,他就剛好出現在電梯間?”
“他如果不是表演系的,那他是哪個系的?”
“他真的是咱們學校的學生嗎?”
“我給他遞道具的時候,他的手好冷……”
“他的臉不抹粉底都很白,像是從來沒見過陽光。”
“剛才Alex和他說話的時候,他沒看Alex,而是看著Alex身后的半空,還說是看到蟲子。”
“我聽說,咱們學校以前是墳場。”
“據說幾年前,有位師兄因為畢不了業延遲,一時想不開就從教學樓跳下去了!”
“導演,你說句話啊導演……”
“停停停!”Alex趕忙做了個暫停手勢,“你們能不能正經點!咱們雖然拍的是恐怖短片,可是你們真相信一部學生短片能招來鬼啊?還有,咱們學校可是在北三環,怎么可能以前是墳場啊?”
就在Alex努力辟謠之際,分鏡師忽然“哎呀”一聲,抖著手指向他們身后的監控器:“你,你們快看!”
監控器是劇組的常用設備,它和攝影機緊密相連,攝影機拍下的每一幀畫面都會如實同步到監控器上,方便導演掌控全局。
剛才攝影師離開片場時,忘記關掉攝影機,所以攝影機一直在兢兢業業的工作,把它拍攝下來的每一幀畫面,都傳送過來。
眾人順著分鏡師的手看去——小小的監控器中,可以清晰看到隔壁教室里,青年正站在無人的角落,與空氣談笑。
他時而點頭,時而說話,時而傾聽,時而面露微笑。
仿佛有一個看不到的“人”站在他對面,和他聊天。
所有人:“……”
一瞬間,大家腦海中閃現出片場里的種種怪事。
片場永遠是怪談最多的地方,拍戲不能穿紅衣、開拍前要敬三牲、拍夜戲要上香等等規矩,都是一代代流傳下來的。就算是再信奉唯物主義的人,進了片場也不敢口出妄言。
“導演,你記不記得凌宸師兄給夢夢化妝的時候,讓夢夢躺下來?”化妝師小聲提醒Alex,“什么‘人’會這么化妝啊,除非他是,”化妝師深吸一口氣,“除非他是‘哥吾誒’——”
“‘哥吾誒’——‘給’?”一道童真的女聲在人群后響起,飾演夢夢的少女好奇地擠進人群,腦袋后面的馬尾辮一甩一甩,“導演老師,你們在聊什么呀。你們說凌宸老師是‘哥吾誒——給’?啊,原來凌宸老師是‘給’?!”
眾人被她的出現嚇了一跳。抽煙的攝影師被嗆到抬不起頭,道具師望天,燈光師瞧地,分鏡師研究窗外的烏云,誰都不敢接話。
夢夢見眾人這幅欲蓋彌彰的樣子,更好奇了。
“你們別當我是小孩,我都十七了,就比你們小幾歲!不就是‘給’嗎,我關注的好幾個網絡主播都是呢。你們藝術學院,肯定更多‘給’!”
“咳咳咳咳咳……”Alex尷尬道,“夢夢,我們沒說凌宸師兄是‘給’。”
夢夢眨了眨黑白分明的雙眼,義正辭嚴地說:“我都聽見你們背后蛐蛐人了。因為凌宸老師化妝化的好,你們就說他是‘哥吾誒——給’,你們這是刻板印象啊。”
她對凌宸印象很好,剛剛她因為忘詞NG了兩次,凌宸都很和善,一點都沒有不耐煩。
Alex很想告訴她,“哥屋誒”拼出來的真不是“給”,是“鬼”。
幸虧高考不考漢語拼音,要不然以夢夢的拼音水平,這語文估計要不及格。
Alex用盡三寸不爛之舌,才終于安撫好這位小演員,她對天發誓自己對凌宸的性向沒有一點鄙視之意,不管他是不是精于化妝的美妝gay,她都不會對他區別對待。
“你說真的?”夢夢終于露出了笑容,“那咱們繼續拍戲嘍?”
“繼續拍戲、繼續拍戲。”Alex承諾,“天大地大,拍戲最大。”
甭管凌宸是鬼還是給,既然進了她的片場,那就必須拍完這一幕才能走。
……
二十分鐘的休息結束,Alex再次坐到了監控器之后,一切好像恢復了原狀。
可是,除了鏡頭前的凌宸以外,沒人知道片場所有人都共享著同一個驚天大秘密。
隨著“Action!”聲響起,剛才切斷的拍攝重新開始。
鏡頭跟在夢夢身后闖入教室內,又聚焦到講臺上那個穿著校服的年輕人身上。他站在黑板前,白凈的指尖緊緊捏住一支粉筆,落筆在黑板上寫下幾個字。他的字體挺拔、雋秀,如他本人一般。
女孩推門進入的聲音驚動了他,青年不慌不忙地放下粉筆,側頭望了過來。
就是這么一個抬眼、一個凝眸,看似平常,卻讓坐在監控器后的Alex忍不住“咦?”了一聲。
身邊的場記小聲問:“導演,怎么了?要喊cut嗎?”
“不,不用。”Alex喃喃道,“剛才凌師兄的演技還很生澀,怎么突然一下就開竅了?”
明明之前拍攝時,他還像個素人一樣;怎么現在突飛猛進,眼神、臺詞都有了質的飛躍?
就像是……有一位看不到的“老師”給他做了特訓似的。
Alex想起剛剛看到凌宸在片場里和“空氣”說話,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不會是什么“演技之魂”、“影帝之鬼”一類的東西,在向凌宸傳授秘訣吧?
她并不知道,當她屏氣凝神盯著監控器時,有一道半透明的身影就坐在她身旁,得意地看向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好學生。
賀·演技之魂·影帝之鬼·自戀之蝶·今朝想——有他這樣的好老師在,凌宸演個學生作業,那不是小菜一碟的事情?
第37章
凌宸本來就聰明, 賀大影帝稍加點撥,他在鏡頭前的表現肉眼可見的好了起來,堪稱一句神醫神療效。
夢夢也沒再忘詞卡殼, 兩個人對戲流暢,除了中間Alex叫停指點了兩次以外,接下來的拍攝實在順利得不得了。
《低考》的劇情非常簡單, 在這個由分數搭建的循環噩夢中,困住女主角的不僅是高考失利, 更是家人、朋友、老師的期待。如何用鏡頭語言表現出這種期待,與期待背后的步步進逼,讓觀眾感受到那種迫在眉睫的緊張感……這就非常考驗導演的功力了。
燈光師反復調節燈光,幾盞不同顏色的大燈照在凌宸臉上,呈現出不同的人物形象;攝影師嘗試從不同角度捕捉他的表情,記錄他的眼神與動作……凌宸終于切身體會到, 原來拍戲是這么復雜的一件事。
簡單兩頁的臺詞劇情,他們居然拍了好幾個小時,直到時鐘即將跨過零點,這一整晚的拍攝才結束。
“小凌,恭喜殺青。”一直守在導演旁邊的賀今朝起身向著凌宸飄了過來。他裝作手里捧著一個什么東西的樣子,遞到凌宸面前, “來, 這是送你的。”
凌宸盯著他空空如也的雙手:“你送我什么東西?空氣?”
“這是花啊,殺青的手捧花。”賀今朝裝模作樣地低下頭,欣賞自己懷中的“花”,又從中抽出一支“花”, 手指捏著花枝送到自己鼻子前,輕輕嗅聞, 仿佛真的陶醉在了手捧花的香氣之中。
他這段無實物表演純屬即興,一舉一動好似真的有一束花在他掌心之中,若是在課堂上,這段無實物表演完全足夠拿去當標準教材了。
凌宸剛想嘲笑他“隨地大小演”,可是話沒出口就停住了。他想,賀今朝生前如此熱愛演戲,死后重回劇組,看到師弟師妹們為了一部劇如此用心,賀今朝一時技癢也能理解。
算了,大影帝也怪可憐的。以前賀今朝演戲是給所有喜歡他的觀眾看,但是現在賀今朝演戲,觀眾只剩下凌宸一個了。
——想到這里,凌宸就難免心軟。
于是,凌宸伸出手,笨拙地從賀今朝手里接過“花”,很給面子地說:“謝了。”
賀今朝笑意入眼,又重復一遍:“恭喜凌老師殺青。”
在娛樂圈里,任何人都是“老師”。凌宸客串這個學生劇,一會兒被人叫師兄,一會兒被人叫老師,輩分全亂了。他本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這個新稱呼,但是從賀今朝口中吐出“凌老師”三個字時,他莫名覺得耳朵一熱,叫得他心跳都亂了一拍。
另一邊,導演Alex和攝影師正在監控器后確認最終素材。
攝影師的聲音幾乎含在嘴里,用牙縫說話:“導演導演,你快看,凌師兄又在和空氣說話了。他,他還從空氣里拿了什么東西!他是不是抱著一個球啊,不對,難道他抱著的是一個看不見的人頭?”
Alex撇過頭不敢去看監控器里的畫面,兩只手捂住監控器,碎碎念:“非禮勿看你懂不懂?我不是告訴過你嗎,離開片場就把攝像機關了,有些東西咱們不該看就別看!”
幾位主創圍著監控器小聲蛐蛐了一陣,愈發懷疑這位從天而降的師兄根本不是人了。
另一邊,和凌宸搭戲的夢夢早就困到睜不開眼了。她的家長早早在片場外等她,要接她回去休息。
“導演老師、燈光老師、攝像老師……大家明天見。”夢夢跟在家長身邊,乖乖地與大家揮手告別。最后,她又走向凌宸,期待地問,“凌老師,咱們之后還能見面嗎?”
她是女主角,整部短片由她的視角串聯起來,未來還有好幾場戲在等著她
凌宸放下手里的“花”,重新拿起手邊的劇本:“很遺憾,我的劇情只有今天一天。”
如果不是為了套取編劇戴亞男的聯系方式,他根本不會參與到這個學生劇組中。
夢夢一聽凌宸要走了,臉上頓時露出了遺憾的表情。
雖然只合作了一次,但凌宸在她心里的評分可不低。她NG時,他也沒生氣,表情淡淡的,不像她之前合作的某些老演員,總是仗著年紀大教育她。
夢夢十分篤定地說:“凌哥,今天和你合作真的很開心。我相信你一定能成為知名演員的,未來我肯定能在電影院里看到你!”
凌宸:“……借你吉言。”
當演員他是不指望了,他覺得現在的工作挺好,福利齊全賺得也不少,最主要是體制內,可以踏實干到五十五、啊不對,延遲退休,他可以干到六十五歲了。
夢夢走后,留在片場的工作人員們都忙著收拾道具。Alex向學校打了不少申請,才被允許今晚在教學樓內拍戲,他們要盡快把片場恢復原樣,才不會耽誤明天的正常教學。
凌宸無事一身輕,去隔壁更衣室換下了身上的戲服。
賀今朝心中可惜,他覺得凌宸穿英式校服特別好看,比他穿單位的制服好看多了。他們單位的制服是純黑色的西裝,看上去死氣沉沉,顯得整個人都很陰郁;拍戲時的戲服,雖然也是西裝款式,但是襯得人挺拔又干凈。
也不知道未來還有沒有機會,看凌宸穿更多款式的西裝。
凌宸還是更喜歡自己的便裝,純白色的T恤沒有一點圖紋裝飾,松松垮垮罩在身上,舒服又簡單。他換回自己的衣服后,就去和Alex道別。
Alex見他走過來,嚇得一激靈,但還是強撐著擠出一個笑容,對他道謝:“師兄,如果不是你幫忙救場,我們今天的戲真的要開天窗了,租一天攝像機要不少錢,更難的是借教學樓拍戲。”
凌宸看出她表情不自然,但他以為她是忙了一天太累了,根本沒多想。
凌宸說:“你們拍戲真是辛苦了。不過,我完成了我的任務,你是不是應該也應該守承諾了?”
Alex:“什么?”
她完全忘記了之前答應過的事情。
凌宸點了點劇本封皮上的“大筆一揮編劇工作室”:“我需要戴亞男的聯系方式。你說過我幫你拍完這部短篇,就把她的聯系方式給我。”
Alex恍然:“等等,你怎么知道戴師姐的全名?”
凌宸發現自己說漏嘴,干脆開了個玩笑搪塞過去:“因為我能掐會算。”
Alex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怕這位神秘師兄掐算幾下,就把自己的生辰八字都掐算清楚了。
她一時有些猶豫,不知道要不要把戴師姐的聯系方式給他,現在想想,凌宸對戴師姐未免太關心了!哎呀,她如果就這樣把戴師姐的聯系方式給了她,不會害了她吧?
想到這里,Alex眼珠滴溜溜直轉,遲疑道:“其實……我好久沒聯系戴師姐了。”
她生怕凌宸不信,掏出手機調出她和戴亞男的聊天記錄:“戴師姐經常閉關趕稿,每次閉關時都不看手機、不回微信,你看我們上次聊天都是半個月前了,我告訴她我們正在組建劇組,準備拍《低考》,但她都沒回復我。”
凌宸“嗯”了一聲:“你有她其他的聯系方式嗎。”
Alex猛搖頭:“沒有,我只有她的微信,可是她經常消失。”
凌宸沒搭話,因為站在Alex身后的賀今朝向著凌宸抬了抬眉毛,說:“她在說謊。”
凌宸:“……”
賀今朝微微一笑:“不過沒關系,我剛剛已經潛入了Alex的手機,調取了她和戴亞男的所有聊天記錄,她一個月前給戴亞男寄過生日禮物,我在她們的聊天記錄里找到了戴亞男的手機和地址,就在南五環。”
所有電子設備,在賀今朝面前都沒有任何抵抗之力。
既然戴亞男的聯系方式已經到手,凌宸也就不和Alex多廢話了,不管Alex是出于什么原因不把戴亞男的聯系方式給他,他都不在意。
畢竟,他只是一個過路人,誤入了這場戲。
“那就這樣吧。”凌宸說,“Alex,祝你順利畢業,這部短片順利拍完,成為一位好導演。沒什么事的話我就先走了。”
“啊?”Alex一時有些慌亂,“你,你就走了?”
“對啊。”凌宸回答,“戲拍完了,你又不肯給我戴亞男的聯系方式,我就走了唄。”
“……不再嘮兩塊錢的了?”
“Alex,你這人真奇怪。”凌宸直言,“事情結束了,我也沒有留下的必要了啊。”
凌宸道別后沒有留戀,轉身離開。Alex和其他幾位劇組成員呆呆站在原地,看凌宸走向電梯間。
電梯遲遲未來,凌宸忽然想到了什么,轉頭看向Alex:“對了,我能對劇本提個小建議嗎?”
Alex呆呆的:“行。”
凌宸:“劇本最后,夢夢為了逃出這場噩夢,選擇從窗臺跳下,結束了她的生命。劇本的最后一幕,是她家人對著她的遺體哭天抹淚,自責沒有關心孩子……這個結尾不對。”
他停了停,繼續說:“他們不會自責的,他們會先推諉責任,互相指責,家長怪朋友帶壞她,朋友怪老師給的壓力大,老師怪家長沒有盡責;最后他們再一致對外,化成一句話——是孩子太脆弱了,自己想不開。”
“……”Alex倒吸一口涼氣,“這,這結尾太恐怖了吧。”
“導演,你拍的不就是恐怖題材嗎?”凌宸反問。
“可真的有家長會這樣嗎?明明孩子都死了,還怪孩子?”
“當然有。”凌宸語氣平靜,像是在敘述一件再理所當然的事情,“我見過,不止一次。”
他見過太多的家長對著孩子的遺體痛罵,明明是葬禮,卻辦成了批斗大會。
“……”整個片場鴉雀無聲。
忽然,眾人頭頂的大燈閃了閃,隨著一聲“叮”響,電梯終于抵達,電梯門緩緩打開,電梯內黯黃色的燈光順著門縫滾落而出,在地面上留下一團不甚明顯的光暈。
凌宸向他們克制地點頭告別,然后邁步走了進去。
電梯門再度關上,電梯門上顯示的數字逐漸下降。凌宸并不知道,當他離開后,片場瞬間炸開了鍋。
眾人議論紛紛:“剛才他那句話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他見過不止一次?他參加過很多次葬禮嗎???”
“你們有人注意到他根本沒按電梯了嗎?”
“我也發現了,他真的沒按電梯,電梯就在這層停下了!他進去之后也沒按,電梯就自動關門往下走了!”
這些背后的議論凌宸一句都沒有聽到,不過卻分毫不差地落入了另一個“人”的耳朵里。
“噗……哈哈哈。”電梯里,賀今朝忍不住笑出聲。
“?”凌宸睨他一眼,“你莫名其妙笑什么?”
賀今朝笑了好久才停下來,故弄玄虛地說:“小凌,剛才拍戲時,那幾位師弟師妹都在猜測你的身份。”
凌宸后知后覺地回想起Alex剛才顧左右而言他的模樣,也想起Alex那個拙劣的謊言。他恍然大悟:“他們發現我根本不是電影學院表演系的學生了?”
“那倒不是。”賀今朝公布答案,“他們懷疑你不是人。”
凌宸:“……”
他看著電梯鏡中的自己,再看看腳下的影子:“我哪里不像人了?”
賀今朝聳了聳肩:“也不怪他們,哪個學校沒有什么校園奇談?醫學院里會動的大體老師,繪畫學院里游蕩的石膏像,電影學院里為藝術自殺的師兄……有句話說得好,拍電影的人,不是瘋子就是傻子。”
“你說錯了吧?”凌宸糾正他,“應該是‘不是瘋子就是天才’。”
“我這樣的天才不常有,但是他們那樣的傻子常有。”賀今朝嘖了一聲。
電梯緩緩停到一樓,凌宸與賀今朝并肩走出教學樓。校園里響起了零點的鐘聲,路燈昏暗,月光散落,鐘聲在空寂的校園里回響。
這幅場景在別人眼中,會顯得有些恐怖;但對于時常在殯儀館值夜班的凌宸來說,真是安全得不能再安全了。
凌宸困倦地打了個哈欠,只想趕快離開學校找個賓館睡覺。
賀今朝回頭看向身后的教學樓,又一次開口:“小凌,那些師弟師妹們正趴在樓道窗臺上偷看你呢。”
凌宸腳步一頓,一個惡作劇般的想法忽然涌上心頭。
只見他抬高雙手,兩臂平行舉在胸前,然后雙腿并攏,就這么往前一跳。
又一跳。
再一跳。
月光下,一道身影在空寂的校園中僵硬前行,一跳一跳又一跳,沿著教學樓前的小道向著大門跳去。
教學樓里傳來數聲驚呼。
“快看,他不會走路,他在跳!”
“天啊,他真的是——”
“誰把開機祭壇上的香火弄滅了?”
“我早說不能用肯德基全家桶炸雞代替三牲,看看咱們招來了什么哪路神仙?”
他們的聲音在寂靜的校園里回響,凌宸咬住牙關,強迫自己別笑出聲,就這樣一跳一跳一跳的離開了。
賀今朝飄在他身邊,調侃他:“小凌,你怎么故意嚇唬人?我頭一次知道,原來你也會這么淘氣。”
“小孩子才叫淘氣。”凌宸一邊堅持跳跳跳一邊沒好氣地回答,“我是成年人,不能用這個詞來形容。”
“那我換個詞。”賀今朝想了想,“小凌,你真缺德。”
凌宸腿一軟,差點摔倒。
“算了。”凌宸挫敗地說,“你還是說我淘氣吧。”
第38章
提起京城, 你會想到什么?是肅穆的城樓、寬闊的國旗廣場,還是鱗次櫛比的CBD商業樓,亦或是充滿市井風情的胡同?
當凌宸提著褲腳走在南五環外某個偏僻的城中村時, 萬萬想不到京城居然也會有這樣混亂不堪的地方。
“這環境也太差了……”凌宸閃身避開一輛呼嘯的外賣電瓶車,又緊急從快遞三輪車的轱轆下收回腳。
違搭亂建的塔樓隨時隨地會從某個拐角拔地而起,與隔壁塔樓的距離相聚不超過一臂。
凌宸和賀今朝從Alex的手機里拿到了戴亞男的地址, 順著地址找來后,才發現這里居然是一個大型城中村。
他們轉過一道彎, 以為能走到大路上,結果卻一頭撞進了擠滿了小餐館的巷子里。這一條短短的巷子里,小店鋪緊挨著小店鋪,明明是大白天,抬頭卻只能看到窄窄的一線天,橫跨在頭頂的的電線團纏繞在一起, 幾乎要把那最后一絲藍天遮蔽。
賀今朝掩住口鼻,眼睜睜地看到有一只老鼠從賣柳州螺螄粉的店鋪竄進了賣新疆炒米粉的店鋪。
真沒想到,老鼠也愛吃辣。
凌宸問他:“你又聞不到酸筍的味道,捂著鼻子干什么?”
“我不是捂著鼻子,我是在捂著嘴巴,我擔心自己下一秒就哭出聲。”賀今朝的表情難掩絕望, “我終于理解粉絲們口中的‘塌房’是什么感覺了, 我這輩子都不想再吃外賣了。”
“提醒一下。”凌宸說,“你這輩子很短的,本來也吃不了幾次外賣。”
“……”
凌宸正好停在一家小賣部外,他從放在門外的冰柜里摸了一支“雙棒兒”奶油雪糕。小賣部里守店的中年男人正沉迷于短視頻軟件, 聽到冰柜開合的聲音后,他抬頭瞥了凌宸一眼, 報了一個價格:“五塊。”
凌宸在臟兮兮的玻璃門上找到了臟兮兮的二維碼,他掃碼付款,然后撕開了雪糕包裝,小心把“雙棒兒”雪糕從中間分開。
他回頭看向守店的中年男人,見他沉浸在手機之中,凌宸這才放心把其中一根雪糕分給了賀今朝。
“喏,快吃吧。”凌宸咬住另一根,嘀咕著,“只有物價能讓我想起這破地方真的是京城,雙棒兒雪糕居然五塊錢!真是搶錢啊。”
賀今朝也是可以“吃”東西的,他從胡亦知那里學過吃東西的法術,就是把食物“捏”成一個小光球,塞進嘴巴里,然后就能品嘗到食物的味道。他平日里喝咖啡都是用的這個辦法。
只不過,被鬼“吃”過的食物本體還會留下,但是味道會變得寡淡至極。
于是,一人一鬼就站在小賣部外,各自拿著一半雪糕吃。
有了手中的雪糕,這臟亂的城中村好像也沒那么面目可憎了。
巷子里一絲風也無,凌宸倚在冰柜旁,看著手機上自帶的地圖。
“這里私搭亂建的房子太多,門牌號都胡亂標。咱們已經在這邊轉了兩個小時了,簡直是鬼打墻。”
城中村里全是一座座的群租房小樓,小樓前的門牌號根本沒有規律,左邊這座樓可以是五巷四棟,右邊那座樓居然變成了三巷七棟。巷子四通八達、東拐西繞,他們兩個外來者根本找不到目標。
凌宸舉著手機原地轉圈,地圖上代表著他的箭頭光點四處亂飛。他有些煩躁地嘆口氣,忽然左手一涼——他沒吃完的雪糕化成水,順著他的指尖滴落。
他一時摸不到紙巾,下意識探出舌尖去舔手上的雪糕水。奶油色的液體沾染了他的唇瓣,冰冰涼涼的。
再抬起頭時,凌宸發現賀今朝居然目光怔愣地望著自己,而男人手里的雪糕,也滴落成水。
凌宸莫名其妙:“你看我做什么?你的雪糕再不吃,也要化了。”
賀今朝匆匆移開視線,沒去管手里的雪糕。
“咳,我……我剛才突然想到了一個辦法,肯定能找到戴亞男。”他轉移話題。
凌宸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什么辦法?”
賀今朝手掌一揮,凌宸的手機自動打開了外賣軟件,選擇對面巷子里的老鼠粉……啊不對,螺螄粉外賣,地址填寫的正是戴亞男的地址。
凌宸瞬間理解了他的用意——城中村路況復雜,他們找不到地址,但是常駐這里的外賣員肯定能找到啊!只要一會兒取餐時,他們跟在外賣員身后,就能找到戴亞男家了!
三分鐘后,預制螺螄粉打包出爐。
五分鐘后,穿著黃色T恤的外賣小哥騎著電動車趕到。
十分鐘后,凌宸追著外賣小哥的車尾,終于找到了地圖上標注的地點。
那是一座足有六層高的群租樓,在這種地方,群租樓全是違建,無人管轄。墻外擠擠挨挨全是透氣窗,每扇窗戶背后都是一間單獨的房間,猛地瞧過去,那些小窗戶仿佛是一雙雙無神的眼睛,漠然地盯視著路人;又像是一張張空洞的嘴巴,妄圖敘述著什么。
外賣員停在群租樓下,撥打戴亞男的電話,可惜他播了幾次都沒有接通。
外賣員急著送下一單,他直接把外賣放在樓門口的鐵架上,那里已經停放著好幾個一次性食品袋,奶茶、豬腳飯、熱干面……它們都在等待填滿一個個空虛的胃。
凌宸和賀今朝站在路口等了許久,也沒能等到戴亞男出門取外賣。
“畢竟不是她點的外賣,她可能以為是誰點錯了,不想取吧。”賀今朝分析。
凌宸決定主動出擊。
他走向群租樓,本想進去一探究竟,哪想到進門的第一間屋子居然敞開著門,一位五十出頭的老阿姨坐在搖椅上,懷里抱著一只發型發色都像是她親生的小泰迪犬。
樓里來了陌生人,那位老阿姨還沒什么反應,小泰迪率先跳起來,沖著凌宸汪汪大叫,呲出細細的牙齒,完全是一只“邪惡搖粒絨”。
賀今朝被搖粒絨吵得心煩意亂。他稍一挑眉,無形的氣流就封住了小泰迪的嘴巴,它嚇的嗷嗚一聲,夾著尾巴直往老阿姨懷里撲。
“哎呦,這是怎么了?”老阿姨心疼地抱住撒嬌的小泰迪,安撫性地摸了摸它的屁股,又抬頭看向凌宸,十分警惕地問,“你不是這里的住戶吧?我沒見過你。”
凌宸沒想到這樓里這么多人,她居然都能記得清清楚楚。
凌宸隨口扯謊:“我想租房,你們這里有空房嗎?”
“有。”一聽是來租房的,老阿姨才從搖椅上站起身,“押一付一,你要住多久?幾個人?”
凌宸沒直接回答,而是說:“你是房東嗎,我能先去看看房子嗎?”
老阿姨抱著懷中的泰迪犬,上下打量著面前的年輕人。青年穿著簡單,打扮得利落干凈,臉也長得標致,總而言之——不像個壞人。
“我是房東,可以先看房。”她說,“我們樓里剛好有幾間空房,朝向不同,跟我來吧。”
……
小樓一共六層,每層足有二十間,也就是說,這一棟樓里足足有一百二十戶,至少能住兩百人。
今天是工作日,又是上班時間,樓道里見不到一個人影。凌宸跟在房東阿姨身后,兩人的腳步聲在寂靜的走廊里回蕩。
走廊逼仄且昏暗,一扇扇小門相對而立,墻皮脫落,天花板上有蜘蛛結網,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餿拖把的味道。
在這里居住,根本沒有什么“生活”可言,純粹是“生存”。
賀今朝不由得想,戴亞男畢竟是電影學院畢業的高材生,畢業多年,卻只能在這種地方安身,連一套能夠見到陽光的房子都租不起。
她究竟經歷了什么?
房東阿姨給凌宸介紹:“我的房子很搶手的,空房間不多了。現在一層也就剩個幾間,布局都是一樣的,沒必要全看。”
“就算布局一樣,但是每間房子的新舊程度肯定不一樣。底層的房子我怕潮,上層的房子我又怕漏水……”凌宸立刻提出要求,“我每層都想看。”
他們要借著看房子的機會,觀察每一間樓。
房東阿姨嫌凌宸的要求太麻煩,他們這里可沒有電梯,六層樓爬上爬下,她這個老人家可爬不動。
她本來想拒絕,可是轉身看到凌宸的臉后,又只能嘟囔著說:“行吧行吧,帶你看。”
他們順著樓梯一層層往上走,每到一層,房東阿姨就領著凌宸看空房。
可實際上,凌宸看得并不是空房,其他樓道里的其他房間,想要借此找到戴亞男的房間。
門口擺著男鞋的,肯定不是;門口貼著小朋友識字海報的,肯定不是;門口看起來像是一大家子一起住的,肯定不是……
即使這樣篩選下來,凌宸也僅能篩選掉一半。還有很多屋子門口干干凈凈,除了地墊以外什么都沒有。
難道就要這樣無功而返了嗎?
凌宸輕輕咬住下唇,不想就此認命。
終于,他們來到了這座群租樓的最頂層,六層因為太高、又沒有電梯,所以住的人最少,也最清凈。
“這層空房間比較多。”房東阿姨摸摸懷中的小狗,很用心的推銷,“其實頂樓挺好的,每天中午能看到半小時的陽光,下面那幾層都見不到呢。”
凌宸和賀今朝忍不住對視一眼——半小時的陽光,這才城中村里已經是難得的美景了。
他們放慢腳步,一邊走,一邊觀察走廊兩側的屋子。
“小凌,你快看!”忽然,賀今朝抬手指向前方,語氣難掩激動。
他指向的那間小出租屋,門口擺著一座鞋柜,墻上掛著一捧干花,地墊是可愛的卡通風格,能看出來屋子主人即使居住在這種環境下,仍然很有生活追求。最主要的是,這是唯一一家門框上貼著對聯的!
上聯是:筆耕不輟,一字萬金
下聯是:鍵盤冒煙,定稿不改
橫批是:碼字人永不為奴!!
那幾個嘆號力透紙背,它幾乎是把謎底赤-裸裸地貼在凌宸和賀今朝臉上了。
凌宸指了指房東阿姨的背影,用口型告訴賀今朝:“想辦法引開她。”
“交給我吧。”賀今朝輕輕點了點頭,直接飄到了房東阿姨身邊,然后他伸出邪惡的手指——重重地彈了她懷中的泰迪犬鼻子一下。
“汪!”泰迪犬吃痛,嚎叫一聲,身上的毛都炸開了,變成了一朵爆炸搖粒絨。
受驚的爆炸搖粒絨直接從主人懷里掙扎著跳下來,四條纖瘦又靈活的小腿啪嗒啪嗒猛踩,就這樣一溜煙地跑不見了。
“哎呀!巧克力你別跑!”房東阿姨看到小狗先是嚎叫、又是跑走,心急得不得了,立刻追著小狗奔向了樓梯間,完全忘記了凌宸的存在。
凌宸:“……原來你的辦法,就是欺負一條狗,你真是太卑鄙了。”
賀今朝兩手一攤,耍起無賴:“我是貓派,平等地討厭世界上的一切狗。”
凌宸:“原來有人能把以大欺小說得這么清新脫俗。”
現在可不是內訌的時候,趁著房東阿姨沒有回來,凌宸快步走到了戴亞男的房間前。
在來之前,他就和賀今朝商量過,找到戴亞男之后要怎么從她口中套話——凌宸會說自己是賀今朝的助理,從學校那里拿到了戴亞男的聯系方式,希望和戴亞男合作。然后他會在無意間提到,之前曾在一個頒獎典禮的后臺看到戴亞男推銷自己的劇本,以此打開話題。
這個理由其實有些禁不起推銷,但他們倉促之間,也想不出更好的借口了。
凌宸定了定神,抬頭看向大門上“碼字人永不為奴!!”的對聯,深深呼出一口氣,然后抬手敲響了大門。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大門響了幾聲,可是遲遲沒有人來開門。
凌宸蹙眉:“會不會戴亞□□本沒在家?”
賀今朝等不及了,他說:“不如我直接穿墻進去看看吧。”
凌宸:“如果她在睡覺的話,你一個男人進去不合適。”
“我可以不做男人。”賀今朝立刻掐了個蘭花指,“我可以做姐妹鬼。”
凌宸:“……你給我嚴肅點兒,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就在兩人斗嘴之際,門內終于傳出來一陣聲響。
——“房東嗎?”
那是一道有些沙啞的女聲,仿佛是好幾天沒和人面對面說過話,所以有些不習慣用聲帶發聲了。
隨著那道聲音出現,大門也輕微晃動起來,下一秒,凌宸面前的房門終于打開了。
——門內的女生看上去二十七八歲的年紀,一頭長□□染成金色,但因為太久沒有補漂,頭頂已經長出了很長一截黑發。她隨意用抓夾把頭發夾在腦后,睡眼惺忪,穿著一套寬松的睡裙,鼻梁上架著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鏡,整個人看起來無精打采,完全是一副宅女模樣。
見到門外的陌生男人,女生一愣,有些緊張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
“你們是誰?我以為是房東。”
凌宸望著她,沉默幾秒。
“……我是剛搬來的鄰居。”凌宸回答,“我做飯時沒有醋了,想借醋。”
女生微微舒了口氣:“原來是新鄰居啊。稍等,我去拿醋。”
說罷,她轉身回到了屋內。大門留了一條縫,凌宸和賀今朝克制地站在門外,透過那道門縫,他們可以模糊地看到屋內的情況。
室內沒有開燈,到處都黑漆漆的,只能隱約看到家具的輪廓。
屋內唯一的透氣窗前擺著一張寫字臺,現在不是中午,所以沒有陽光,唯有寫字臺上的筆記本電腦散發著刺目的光,屏幕還停留在工作文檔頁面。離得遠,凌宸看不清她寫的究竟是哪篇稿子,但密密麻麻的文字說明她工作非常努力。
過了一會兒,女孩重新出現在凌宸面前。
“抱歉啊,我找不到醋了。”女孩揉揉額頭,有些苦惱地嘀咕,“我最近忙得晝夜顛倒,總是記不住事情。我明明記得家里還有一瓶醋的……哎,也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沒關系。”凌宸搖了搖頭,輕聲道,“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不打擾,以后都是鄰居,互相幫助是應該的。”女孩笑著說,“對了,你們怎么稱呼?”
“我是凌宸。”
女孩說:“我是戴亞男。”她又轉向門前的另一人,“那你呢?”
賀今朝:“……”
女孩見他不說話,有些尷尬地沒話找話:“你長得這么帥,人倒是個悶葫蘆。有沒有人說過,你長得好像那個明星賀今朝?”
“……”
“好啦,我要去加班趕稿啦。兩位帥哥,以后都是鄰居了,多多指教。”
互換姓名之后,房間大門再一次合攏。
戴亞男關門的力氣有些大,貼在門框上的對聯被震得邊緣翹起,直到這時凌宸才發現,這幅對聯其實很陳舊了。紅紙上的墨字已經褪色,落了一層灰塵。
凌宸久久沒有說話,直到賀今朝的手掌輕輕落在了他的肩膀,然后安撫性地拍了拍。
“……你說,她自己知道嗎?”凌宸側頭看向身旁的男人,苦笑著問。
賀今朝用沉默代替回答。
他們誰也沒有沒有想到,這場尋人之旅,居然會迎來這樣的結局。這就像是一部荒誕題材的電影,結尾太過出人意料,宛如一擊猛拳正中他們的大腦。
剛才戴亞男開門時,凌宸敏銳了發現了不同尋常之處。
她的睡裙之下,沒有雙腳。
——她是“飄”過來的。
她漂浮在半空之中,與他們說話、與他們聊天,言笑晏晏,一切如常。
可戴亞男并不知道,她已經死了。
第39章 師姐視角,主角戲份極少,不喜可跳
戴亞男生于北方某座城市。
她出生的時候, 計劃生育搞得如火如荼,家里就她這么一個孩子。戴爺爺退休后喜歡寫毛筆字,他大筆一揮, 給她取了“亞男”這個名字,意思是“不亞于男孩”。
從小到大,父母都“兒子”“兒子”的叫她。
她一度非常糊涂, 為什么她是個女孩,家里人卻叫她“兒子”?
爸爸說:“咱家雖然生了個女孩, 但不比別人家的兒子差!”
戴亞男聽后,一顆種子在心里種下。
戴亞男沒辜負父母的期待,從小到大都名列前茅。她是老師眼里的小紅人,年年作文大賽拿優勝,她戰勝了班里的一眾“賽男”“勝男”“冠男”和其他男生,成為了家屬院里口口相傳的“別人家的孩子”。
這份榮耀, 一直延續到她考進了京城的大學,成為了電影學院的學生!
從老家的三線城市一步踏入京城,差距可以用天上地下來形容。電影學院俊男美女眾多,就連非表演系的同學們都打扮得很時尚,一個個好似驕傲的天鵝。戴爸爸戴媽媽送她來學校報道時,和其他新生家長打聽了一下每月給孩子多少生活費。
有的說三千, 有的說兩千五, 還有的居然給五千!
那可是十二年前,戴爸爸一個月的工資都沒有五千。夫妻倆出發前,特地咨詢過周圍的同事親戚,同事親戚都說孩子上大學給一千就行, 夫妻倆想著京城花銷多,怎么都要努力給孩子一千五吧。哪想到他們“努力”之后的結果, 也根本拿不出手。
戴亞男看出了父母的尷尬,拍著胸脯說:“爸、媽,給我一千就夠了。我上了大學可以做兼職,寫東西賺錢。”
她如此懂事,主動分擔家中壓力,戴爸爸戴媽媽又感動又愧疚:“男男,說好了一千五就是一千五,爸媽能給的有限……其他的,就要靠你自己了。”
作為電影學院的學生,賺外快的渠道還挺多的。
戴亞男可不會浪費時間去做家教、搖奶茶,她利用自己擅長寫作的本事,接了不少“私活兒”。雖然這些“私活兒”都是層層轉包后的,但她只要努力寫,一個月賺四位數輕而易舉。
有一次,她幫一位師姐代筆當槍手寫網絡電影劇本,足足賺了一萬二!
她給自己留了五千,剩下的錢給爸爸換了一臺手機、給媽媽買了一個金項鏈,而且,她特地選擇在春節的家庭聚會上,當眾把兩個禮物拿給爸媽。
爸媽樂的合不攏嘴,其他親戚也夸她孝順:“生女兒就是好啊!哎,我家那個兒子,考上一個大專,一年學費就要三萬多,哪像你家亞男,成績不用操心,還這么會賺錢。”
戴媽媽說:“我們男男雖然是女孩,但我們一直把她當男孩培養的。一直跟她說,她不比男孩差,肯定能做出一番成績!她從小就好強,也不像其他小姑娘喜歡追星啊打扮啊,踏踏實實的學習,一直是弟弟妹妹的好榜樣。”
戴爸爸說:“我和她媽早就計劃好了,我們夫妻倆再努力幾年,給她攢出豐厚的嫁妝。以后男男找了對象肯定要在京城買房,我們兩家一人出一半,我們不稀罕占男方一分錢便宜,到時候孩子也生兩個,一個肯定要跟我們姓的。”
團圓宴上,大家都很開心,舉杯歡慶。戴亞男坐在爸媽身邊,端著酒杯說著吉祥話。
可是放下酒杯后,她也會開小差。
什么結婚啊,買房啊,那都是太遙遠的事情,她對談戀愛毫無興趣,她只想努力工作,做出一番成績。
她是戴亞男,她從來不比男孩差。別人家的兒子給不了父母的,她這個做女兒的要加倍給父母。
未來,她會成為知名大編劇,她會和一線演員合作,她會讓爸媽臉上有光,讓所有人都視她為標桿。
……
四年后,戴亞男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于電影學院劇本創作專業。
在這四年里,她和三位舍友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戴亞男主動提議成立一家劇本創作工作室,她們四個人還可以像上學一樣,住在一起、吃在一起、工作在一起。
戴亞男跑去工商局注冊了公司,又租下了一間上下層的loft作為辦公室+宿舍,再利用之前接私活兒的人脈,聯系影視公司、承接各類劇本工作。
可是,當她真正踏入這一行后,才發現當編劇這條路,比她之前想象的要崎嶇坎坷得多。
現在的影視行業浮躁得不得了,影視公司為了“穩中求贏”,只想購買小說進行翻拍。她們四個初出茅廬的新人辛辛苦苦寫的原創劇本,根本無人問津。
戴亞男不挑活兒,小說改編她也愿意接。她不在意給別人的孩子當養母,她付出了血汗,肯定要把這個故事改編得漂漂亮亮。
可惜稿子寫了好幾版,影視公司的意見卻變來變去。一會兒說,她在故事里放了太多細枝末節,不夠遵循原著;一會兒說,她沒有自己的思考,只會照著原著寫,體量根本撐不起來;一會兒說,經紀公司要求打包一個新人,需要加戲;一會兒說,女主角不滿意角色塑造,要自帶編劇入組。
最終,這部劇上映后,因為“魔改”“加戲”“原創人物”“飛頁”等等原因,收視暴跌,口碑墊底。原著作者氣得發微博怒斥影視公司,影視公司轉頭就過來罵戴亞男。
戴亞男這輩子從來沒聽過那么多難聽的話,她向來是站得直直的、被所有人用欣賞的目光望著的,這是她頭一次從別人眼里,看到了蔑視。
而她不得不在這番蔑視里低下頭來道歉。
影視公司扣下了戴亞男的尾款,她受得一肚子委屈根本沒處說。
偏偏,屋漏偏逢連夜雨。
“我對不起大家。”沈婷——大學時住在戴亞男對床的舍友——哭著告訴戴亞男,“我爸命令我必須回家考公務員……因為我不考公務員的事情,我媽已經氣病了。我要是再不回去,他們就要和我斷絕關系。”
戴亞男摟著沈婷安慰她,讓她別自責。她們這行的收入確實不穩定,有活兒就賺的多,沒活兒就喝西北風。
辛辛苦苦接一個活兒,寫了幾個月,錢要四個人分,最后尾款還沒拿到……這樣的工作確實不如公務員。
即使一眼望得到頭,至少每個月都有固定收入。
于是沈婷走了。
又堅持了一年,第二位舍友顧嵐嵐也走了。
顧嵐嵐的男朋友是滬市人,兩人從大學時開始談戀愛,愛情長跑多年,男方家里早就備好婚房,等了她這么多年,也該結婚了。
婚禮時,戴亞男還千里迢迢飛去滬市做伴娘,她致辭時哭得泣不成聲。
最后一個離開的是楊鑰。
戴亞男曾經以為,即使所有人都離開了,楊鑰也不可能離開的。
因為楊鑰和她一樣,熱愛編劇這份事業。她們雙劍合并,寫了很多部作品,雖然只是不出名的小網劇、豎屏劇,上不了什么臺面,但至少賺了一些錢,未來肯定有機會寫上大熒幕的。
可就是那么突兀的,楊鑰走了。楊鑰說她要出國深造,這些年她通過寫作攢了一筆錢,父母又贊助了幾十萬,讓她去追夢。
“亞男,你不想去美國念書嗎?去好萊塢學習,看看那里的人怎么拍戲?”
戴亞男當然想,她想瘋了。
可是就在幾個月前,戴爸爸戴媽媽因為電信詐騙,一輩子的積蓄都被騙子席卷一空,一夜白頭,蒼老了不止十歲。
為了讓父母安心,戴亞男謊稱警察追回了這筆錢,其實她掏空了自己的存款,把父母的虧空補上了。
代價是,戴亞男兩手空空,不得不“從零開始”。
不過沒關系,她還很年輕,還不到三十歲。
她只要還能寫作,就有東山再起的一天。她會憑借自己的雙手,成為頂尖的編劇,和影帝合作,在京城買房,再把爸媽都接來身邊享福。
她是戴亞男,她從來不比男孩子差。
她優秀、要強、驕傲。
她厲害的不得了。
……
幾位舍友陸續退出工作室后,戴亞男為了節省資金,干脆從城里搬到了南五環。
環境確實差了些,但勝在生活成本低廉。一個月房租只要一千五,水電另算,叫外賣便宜,自己做飯雖然麻煩些,但更省錢。
反正她的日常就是閉關碼字,在哪里碼不是碼呢?
偶爾她打開微信,看到其他幾位舍友分享的動態,她會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沈婷會在小群里抱怨體制內規矩多,但還是會在朋友圈轉發單位公眾號,工作穩定,有車有房;顧嵐嵐有了寶寶,現在成為了母嬰博主,頭像也換成了一家三口加狗狗的合照;楊鑰大齡留學,手忙腳亂,膚色各異的同學,口音難辨的英語,日日都有新挑戰。
除此之外,她還看到了她的同班同學。有人遠離了影視行業,換個賽道依舊如魚得水;有人深耕寫作,得獎無數,新作去國外展映。
所有人都在往前走,走向不同的方向,走向各自的終點。
只有戴亞男停在了原地,停在了電腦鍵盤上,停在了一枚枚綿延的方塊字里。
她明明是最驕傲的那個小孩,可現在的她好像也沒什么值得驕傲的了。
戴亞男決定放下了手機,投入到寫作之中。
她不記得自己在電腦前坐了多久。
她只記得自己正在創作一個故事,是她真正想寫的故事,不用改編別人的小說,不用看短劇公司的眼色,這是一部完完整整屬于她的作品。
她想寫完這個故事,她想找回自己的初心,她想證明,自己不用和任何人比較。
不用和別人家的兒子比,不用和舍友比,不用和同學比。
她只需要踏踏實實地跑完這一程路,就夠了。
她寫得太投入、太投入了。
不覺得辛苦,亦不覺得疲憊,她不在乎晝夜更替,只關注于文檔里數字的增長。
直到某一天——
咚咚咚,咚咚咚。
緊閉的房門被敲響了。
一瞬間,戴亞男從沉迷寫作的狀態中驚醒。朦朧間,好似門外有什么東西在呼喚著她。
她渾渾噩噩地抬頭看了眼窗外,沒看到陽光,只看到一堵墻——那是隔壁搭建的群租樓,近到她伸手就能觸碰到。便宜的房間是不配擁有風景的,除了每天中午可以僥幸看到半小時陽光以外,這里永遠是黯淡的。
戴亞男從電腦前站起身,感覺身子好輕,好像輕輕一飄,就到了大門口。
房門打開,門外居然不是房東,而是兩個陌生男人。
戴亞男也算是娛樂圈中人,拍戲時見過不少樣貌英俊標致的帥哥,但是面前的兩個男人,還是讓她眼前一亮。
個子稍矮的那個青年皮膚極白,好像長久不見陽光,氣質稍顯陰郁,五官俊秀雅致;另一個男人肩寬腿長,眉目深邃,眼尾暗藏著桃花褶,和影帝賀今朝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不過,戴亞男當然不會傻到會認為這是賀今朝本人——她可是他的同校師妹,她也只在開學典禮上見到過他一次,大影帝怎么可能跑到城中村啊?
說不定,這也是個某個懷揣娛樂圈之夢的少男,故意照著賀今朝整容的……
戴亞男胡思亂想一大堆,直到面前的青年開口自我介紹,他說他叫凌宸,是新搬來的鄰居,要來借醋。
醋有啊!
她這個小出租屋是可以做飯的,她偶爾不想點外賣,就會用電磁爐煮個泡面、下個速凍水餃。
但奇怪的是,她翻遍了她的小桌子,卻找不到醋瓶。
醋瓶去哪里了?明明她上次做飯的時候還看到了。
她上次做飯的時候……她上次做飯,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她上次吃飯,又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戴亞男全都想不起來了。
沉迷工作,就是會讓人忘記饑餓。
嗯,她肯定變瘦了!
她遺憾地告訴凌宸,她找不到醋瓶幫不上忙了。凌宸說沒有關系,未來他們會成為鄰居,以后還請多多關照。
真是個有禮貌的人。
戴亞男關上房門,重新飄回了她的電腦前。她本應該立刻投入工作,但腦中不由得想起了剛剛認識的兩位新房客。
他們這層都是單間小屋,只有十幾平米,一個人轉身勉勉強強,房東只配了一張床。
他們兩個大男人住在一起,怎么擠得下第二張床?
總不會兩個人睡在一張床上吧?
真是……那真是……太那個了吧!
戴亞男拍拍臉,收起臉上怪異的笑容。她覺得臉皮僵僵的,可能是因為太久沒做動作表情了,畢竟每天悶在屋里寫東西,確實有點孤單。
所以,她一定要早點寫完她的原創劇本。
然后拿去投稿!
這一次,她一定不會犯上次的錯誤。
之前她托人找關系,好不容易拿到一個頒獎禮的邀請函,鼓起勇氣混入after party,想要推銷自己的作品。
結果她被某位明星狠狠瞪了一眼,又被他的經紀人夾槍帶棒的譏諷了一番。
真是沒肚量啊,他不就是和賀今朝爭影帝落選了嗎。粉絲還夸他家哥哥有紳士風度呢,粉絲知道他這么高高在上嗎?
不過,那個頒獎典禮是什么時候發生的事情來著?
好像是很久之前,又好像是在昨天。
哎,她真是趕稿趕糊涂了,已經分不清時間了。
等這個故事寫完,她一定要給自己好好放個假。
對了,她記得賀今朝以個人名義辦了個劇本比賽,若是投稿中了的話,不僅能拿獎,還有可能讓賀今朝本人客串呢。
她去試試投稿那個比賽吧。
剛才門外的帥哥真的太像賀師兄了,就給他命名為賀今朝2.0吧。
第40章
戴亞男死了, 而且很顯然,她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死亡。
賀今朝趁著戴亞男不注意,悄悄飄進了她的家中。意外的是, 戴亞男的靈魂從她的房間里消失了,唯有電腦屏幕常亮不滅,文檔上光標躍動, 像是在書寫著什么,一層淡淡的光芒籠罩在屏幕上, 讓賀今朝根本無法靠近。
除此之外,她家里干干凈凈,并無惡臭——這說明,戴亞男并不是死在家里,她的尸體不知落到何處,也是因為此, 她才沒有察覺到自己的死亡,還照舊維持著生前的習慣,困守在電腦前,終日寫作、寫作、寫作。
賀今朝又從戴亞男的房間鉆出來,告知凌宸屋內的情況。
“她不在房間里?”凌宸十分意外,“遺體和靈魂都不在?”
“遺體確實不在。至于她的靈魂……”賀今朝蹙眉, “她的靈魂好像被封在電腦里。可能因為我和她是同類的緣故, 咱們敲門的時候‘喚醒’了她,她把我當做人,也把自己當作人了。”
他們原本以為她是過勞死,但屋內并沒有發現遺體。
凌宸工作時, 也接手過過勞死的逝者。有一位他記憶猶新——那位逝者是一位建筑師,周五在家畫圖時倒在了書房桌前。因為他是獨居, 直到三天后的周一才因為缺席被單位領導發現,而且因為當時是夏天,他的遺體被發現時已經腫脹腐爛,呈現巨人觀……
家屬哭著求凌宸為逝者打理遺容,可他的皮膚變得太脆弱了,凌宸稍一用力,皮膚就像是熟透的水泡一樣裂開,流出乳黃色的膿液,更別提隨之而來的刺鼻味道……凌宸必須小心小心再小心,才讓那位逝者走得有尊嚴一些。
凌宸見慣了死亡,可那場離別讓他直到現在也記憶猶新。
兩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們來找戴亞男,是想從她口中問出頒獎禮上的信息;可她現在死了,她連自己的死亡都不記得,還能記得曾經見過什么人嗎?
沒有辦法,他們只能暫時離開了。
他們離開城中村后,隨便找了家肯德基進去休息。凌宸給自己點了一份套餐,給賀今朝點了杯冰美式。
賀今朝滿臉嫌棄:“快餐店的咖啡我不喝。”
他的手指點點吸管,忽然從吸管的另一頭冒出一股氣,在咖啡里咕嘟咕嘟吹起泡泡。
凌宸無奈:“你是小孩嗎,別玩食物。”
賀今朝吹泡泡吹得更歡快了。
“……”凌宸越發覺得賀今朝像貓了,越讓他不做什么,他就偏要做,還面帶挑釁地做。
凌宸懶得理他,他一邊慢慢吃著漢堡,一邊思考著戴亞男的事情。
她的死因尚不明確,遺體也不在家中,他如果報警說出租屋內有人死了,警察肯定不會受理,畢竟警察又看不到戴亞男的靈魂。
難辦,真是難辦。
就這樣隨便糊弄完一頓晚飯,凌宸找了一個角落,撥通了胡亦知的電話。
“摩西摩西?”電話很快接通,胡亦知調侃的聲音從聽筒那邊傳來,“兩位少俠,京城之行可還順利?”
“不太順利。”凌宸用最簡練的話語復述了一番自己在京城的經歷,說到自己跟著線索找到了賀今朝記憶中的“編劇”,卻發現編劇居然已經死了!
“她死了,卻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胡亦知嘖了一聲,嘰里咕嚕道,“這種情況我聽說過……有人死的太突然,就會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死亡。但他們大多是徘徊自己的死亡之地,比如溺死的鬼徘徊在水邊,車禍的鬼徘徊在十字路口,那么戴亞男徘徊在自己的出租屋里,也很正常。”
“不,不正常。”賀今朝接話,“出租屋里沒有她的遺體,而且她的靈魂被困在了電腦里。”
“這就是第二種情況了——她思慮過重、心愿未了,就會自己欺騙自己。我外婆的筆記里寫過,有個運動員在休假的時候意外出車禍死了,他的靈魂一直徘徊在田徑場上,天還沒亮就起來跑圈兒,月亮出來了也不停,其他運動員如果不起來跑步,他就跑到他們床頭叫人。后來我外婆給他用紙扎了一個金牌,做法事燒給他,他才離開的。”
凌宸:“……那我給戴亞男用紙扎一個諾貝爾文學獎?”
“諾貝爾文學獎不頒給編劇。”賀今朝琢磨:“我有個金棕櫚的獎杯,好歹是正經A類電影節的獎杯,不過是演員獎,能不能湊合用?”
“停停停。”胡亦知說,“現在不是獎不獎的事情,重點是她的遺體沒有找到!你現在敲門告訴她她已經死了,運氣好的話,她覺得你們在惡作劇,把你們轟出門;運氣不好的話,她直接黑化把整個城中村都掀了!
“你們要先找到她的遺體,讓她接受自己已經死亡的事實;然后幫她完成生前的心愿,不管是得獎也好、成名也罷,讓她滿意了,她才能離開;當這一套流程走完,她才能想起生前的事情,告訴你們她參加的究竟是哪個頒獎典禮,想要害賀今朝的人究竟是誰。”
凌宸皺眉:“這么麻煩?不能你直接來京城,三下五除二用你的法術把她收了,再用你的羅盤一類的東西把她的遺體找到?”
“抱歉哈,不出外勤。”胡亦知立刻拒絕,“凌哥,感謝你對我這么高看,但是胡家的法術我僅限于紙上談兵,我真幫不了你。”
沒辦法,胡家秘術自古穿女不傳男,胡亦知軟硬件不匹配,除非他揮刀自宮,否則這輩子都使不出來。
賀今朝與凌宸對視一眼,光是想想胡亦知說的話,他們都覺得頭大,這真是一項極為麻煩又艱巨的任務。
電話兩端都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我說句市儈話,凌哥,賀先生,你們沒必要在戴亞男這里浪費時間。”胡亦知清清嗓子,小聲說,“如果你們不想搞這么麻煩,就試試別的路——讓賀先生再仔細回憶別的記憶片段唄,從別的地方找線索。”
“我不是危言聳聽,但是戴亞男這件事沒那么好處理。有可能你們費盡心思找到她的遺體,反而激發了她的兇性,讓自己受傷;也有可能一切順利,但是她想不起來生前見過什么人……
“凌哥,現在你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最后一個半月,如果你們不抓緊時間的話——賀先生真的要消失了。”
“……”
電話掛斷,只剩下嘟嘟聲。
是抓緊時間尋找其他道路,還是為了初次見面的戴亞男浪費一次寶貴的機會?
這個選擇題,看似并不難。
凌宸遲遲沒有說話,賀今朝望著他的眼睛,已經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
賀今朝問他:“讓我猜猜,你想的是不是和我一樣?”
凌宸全身泄力地倚在桌邊,手支著下頜,像是沒什么力氣說話:“我想什么,你怎么知道?”
“因為我了解你啊。”男人得意一笑,“你想幫戴亞男找到她的遺體和死因,對吧。”
凌宸搖頭:“再猜。”
“我不再猜了,因為我肯定猜中了。”賀今朝說:“小凌,你是我見過最心軟的人了,你是絕對不可能放任戴亞男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在出租屋里的。”
凌宸莫名其妙:“我?心軟?”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居然能和心軟這個詞扯上關系。他可以毫無感情地與原生家庭切割;在工作里永遠公事公辦板著一張臉,就算家屬哭聲震天,他也不會被傳染;至于生活里其他時候,他也秉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從來不會扶老奶奶過馬路,也不想喂流浪貓狗。
沒想到這樣的自己在賀今朝眼里,居然成為了一個“心軟”的人。
“你當然心軟啊。”賀今朝指了指自己,居然莫名有種恃寵而驕的語氣,“從咱們相遇開始,你做的哪一件事不是在心軟?”
凌宸:“……”
好吧,他承認,他好像確實有那么一點點心軟,而心軟的對象就是面前的自戀鬼。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不只是粉絲和偶像的關系。
最開始,他只想盡快送走賀今朝這個麻煩家伙,他討厭賀今朝的自戀、討厭賀今朝的自說自話、討厭賀今朝讓自己對偶像的幻想全部坍塌。
但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凌宸逐漸對賀今朝產生了憐憫之心。
很可笑吧,一個小粉絲居然會對大明星產生憐憫。
因為他不明不白的死亡;因為他死亡后也無法擁有一個體面的葬禮;因為他的房間被私生隨意闖入;因為他沒有好好和這個世界道別……
在這點上,賀今朝說凌宸心軟,確實沒錯。
凌宸自嘲的想:做他們這行的,可不能對客人產生感情啊。不管是親情、友情還是別的什么感情,若不能用平常心對待已經逝去的人,最終只會消耗自己。
凌宸忍不住動了動右手尾指——那里有一條看不見的線,連接著賀今朝的心臟。他看不到它,卻時時刻刻能夠感受到它的存在。
推己及彼,凌宸在戴亞男身上也看到了賀今朝的影子。他不忍心看到懷揣著夢想的戴亞男孤獨地死在某個地方,也不忍心看她被囚于夢想之中。
他想找到她、解救她、還她一場莊嚴肅穆的死亡。
“好吧。”凌宸定了定神,壓下心中酸澀的情緒,正色道,“我們要盡快找到戴亞男的遺體、調查她的死因,讓她想起自己已經死了,再進一步讓她想起她生前見過什么人。”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為她舉辦一場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