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午后, 吃完午飯的凌宸如往常一樣去辦公室打卡。
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個**領導規定的,連他們化妝師這種崗位都要實行坐班制,早上打卡、中午打卡、晚上也要打卡, 遲到就要扣錢,加班卻沒有補貼。
之前還有一位空降的領導想要在他們單位推行日報、周報、月報制度,要精細化考量每個員工的kpi, 結果這個提議剛在員工大會上拿出來,就被其他幾位領導夾槍帶棒地懟了回去。
平日里以老好人著稱的宋主任, 第一次在這么多人面前發火:“咱們是殯儀館!一個殯儀館居然搞什么員工日報周報月報,報什么,報死亡流水嗎?是不是未來還要拉表格寫ppt,然后讓大家檢討一下這個月去世的人為什么沒有上個月多?數字不好看,我們讓每個員工出去殺幾個人創收?”
話糙理不糙,這話一出, 臺下員工們笑倒一片。
幸虧有宋主任力挽狂瀾,那個狗屁日報制度胎死腹中,可惜打卡制度還是留存了下來。
凌宸到了辦公室后,打開電腦差看今日的工單。
賀今朝自然也如往常一樣,寸步不離地飄在他身邊,這邊念叨兩句, 那邊念叨兩句, 完全不在乎凌宸有沒有在聽。
他倆現在已經形成了一種詭異的默契——賀今朝叭叭叭叭的亂說,凌宸嗯嗯嗯嗯的瞎聽。
“小凌,你昨晚睡覺時,我去網上查了這個鄭霖霖的資料。有她以前的同學爆料, 她是單親家庭,初中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 她一直跟她媽媽生活。”
“她以前的經紀人姓王,在我們公司算是很底層的執行經紀,現在換到了陳戈——也就是我生前的經紀人手下。”
“我還去她超話看過了,想找找有沒有粉絲拍到她隨身的手串、玉墜一類的東西,可是她太糊了,視頻照片都很少,翻遍了也沒有。”
凌宸一邊聽一邊收拾手頭的東西,就在此時,他的工位前忽然探過來一道身影。
“——凌宸,聽說你要上電視了?”說話的人是同事岳姐。
賀今朝立刻安靜。
凌宸收回注意力看向同事,他點點頭“嗯”了一聲,語氣無波無瀾,一點沒有即將拋頭露臉的激動:“宋主任說讓我配合節目錄制。”
“這下好了,上了電視之后,咱們館草肯定要出名了。”岳姐打趣道。
凌宸手一抖:“館草?”
他是聽錯了嗎?
賀今朝挑眉:“小凌,你沒聽錯,她確實在叫你館草——”他忍不住笑,“——嗯,殯儀館之草。”
凌宸嘴角抽搐:“殯儀館之草這個稱呼我可當不起。”
班草、院草、校草都很好聽,殯儀館之草聽上去怎么那么奇怪,很像那句罵人話:你家墳頭長草三米高。
“這有什么當不起的?”另一位女同事楊姐也過來湊熱鬧,“你啊就是太謙虛的,我可記得很清楚,你當時入職的時候,好幾個部門的女同事找借口來咱們部門看你呢,停靈間的門都要被踏破了,一會兒這個人來送粉底,一會兒那個人來借膠水……等等,看你的表情,凌宸,你不會沒意識到吧?”
凌宸:“……”
他確實沒發現。
他們殯儀中心雖然年年對外招聘,但很少有年輕人入職。他作為這幾年里為數不多的新入職大學生,剛一踏進單位大門,他的照片就傳遍了“上班如上墳群”。
那段時間,天天有隔壁部門的同事找借口來看他,凌宸還以為是他們工作不飽和,喜歡帶薪摸魚串門。
不過后來大家發現凌宸這人寡言又孤僻,漸漸就收起了圍觀他的心思了。
岳姐問:“這期節目什么時候播出啊?到時候我一定守在電視機前幫你增加收視率!”
凌宸搖頭:“不知道,我沒問。”
“你這人真是……”岳姐探口氣,“你可是和女明星一起拍節目啊,你怎么一點都不激動呢?”
凌宸想,他還要怎么“激動”?他都快被女明星身邊的鬼娃娃煩死了。
和同事們敷衍寒暄了幾句后,凌宸就以工作為由離開了辦公室,他今日工單還是很多,上午下午都排滿,而且傍晚還要加班——明日一早,關先生一家要給愛女送行,他今晚要為小女孩化妝。
凌宸騎著他的小電驢直奔停靈間,某道半透明的身影坐在他后座,故意喚他:“館草,你開慢點,我還沒坐好。”
“我是館草,那你是什么?”凌宸語氣涼涼地嘲諷他,“火葬場之草,簡稱場草?”
賀今朝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也行啊,我是草,你也是草,多般配。”
“草!(一聲)”凌宸擰下油門,沒好氣地說,“我看你是厚臉皮之草,趕快從我的后座滾下去,自己飛。”
賀今朝自然是不肯把他尊貴的屁股從后車座上挪開半厘米的。
一人一鬼嘀嘀咕咕地到了停靈間,照舊是凌宸進去工作,賀今朝在門口飄蕩。
停靈間有一排槐樹,綠蔭如蓋;據說槐樹能安魂鎮宅,故而殯儀中心里的綠化多是古槐。賀今朝輕飄飄地飛上樹枝,從松鼠洞里掏出他提前藏好的手機和充電寶,一邊等凌宸工作,一邊上網搜索消息。
松鼠蠢笨,明明生在這種陰氣聚集之地,卻看不到他。每次賀今朝過來掏鼠洞,它們都嚇得吱吱吱狂叫。
“這東西到底有什么可愛的,”賀今朝拽拽它們的大毛尾巴,很是不理解,“大巫怎么就愛養這個。”
幸虧這話沒讓胡亦知聽到,若是胡亦知聽到了,一定會大聲告訴他:我養的是倉鼠,不是松鼠!
賀今朝悠悠閑閑藏在樹枝間,背靠大樹,聽著耳邊樹葉被風吹過時的沙沙聲響。郁郁蔥蔥的冠蓋擋住刺目的日光,偶爾有幾縷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間漏下來,落在他面前。
男人下意識收攏手指,想要握住那縷炙熱的陽光。可是陽光毫無阻礙地穿透他的掌心,又筆直地落在樹下,在地面上形成一道小小的光斑。
一縷縷的陽光,一道道的光斑,沒有一束會為他停留。
賀今朝握得越緊,就越握不住它。
“……”
賀今朝自嘲地笑了,對于“光”而言,他是不存在的,所以“光”才會毫不留情的拋棄他;對于這世界上大多的人事物來說,他亦是不存在的,他們看不到他,他們聽不見他,他們自然也不會為他停留。
但是——凌宸能夠看到他,凌宸可以聽到他,凌宸知曉他的存在。
是凌宸,讓他的“存在”有了意義。
即使他的心臟已經不再跳動,即使他的身體已經沒了溫度,但是他知道自己還“活著”。
賀今朝時常思考,如果那天他在自己的遺體旁睜開眼后,卻發現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能看到自己,那么如今的他又會變成什么樣子呢?
可能,他會在寂寞中消逝吧。
……哦,也可能在寂寞中放飛自我,變成一個四處惹禍的惡毒帥鬼吧:)
賀今朝倚在大樹上,一邊把玩著握不住的陽光,思緒不知不覺飛遠。
忽然,樹下傳來一陣嘈雜的響動。
“師傅,對對,花放在那邊……那幾個亞克力看板放在這里……好的,在哪里簽名收貨?”
鄭霖霖穿著殯儀館的制服快步走向遺體告別室,她指揮送貨的師傅把面包車里的物品逐一搬運下來。
在她身后,節目組的工作人員扛著相機,安靜有序地跟著她,記錄下她在鏡頭前的每句話、每個動作。
殯儀中心一共有八間遺體告別室,根據面積大小不同、裝飾不同,租賃價格也不相同。這次在節目組的贊助下,關先生一家選擇了一個中等面積的告別室,他們希望這里能夠按照女兒生前的愿望,裝飾成動畫片里的樣子。
為此,鄭霖霖加緊聯系了花店和打印店,只用了一個晚上就設計出了動畫主題相關的擺設,第二天就制作出來,擺到了靈堂內。
樹上的賀今朝悠閑地單手托腮,有一搭沒一搭地觀察著樹下的情形。
他居高臨下,對現場一覽無余;在場的工作人員又不知道頭頂有個“鬼”,站在樹下偶爾閑聊幾句,根本不知道全都被人聽了去。
“鄭霖霖身邊那個經紀人,是叫陳戈吧,他不是賀今朝的經紀人嗎?”
“本來咱們制片人想找賀今朝的,可是陳戈推了,說賀影帝從不接真人秀綜藝。”
“后來陳戈就把鄭霖霖推過來的,這咖位也差太多了。”
“雖然咖位小,但合作態度好啊!我聽說制片人之前找了好幾個藝人,都被各種理由拒絕了,說犯忌諱,畢竟娛樂圈的人最迷信。”
“——她未來會成大明星的!”
一道稚嫩的童聲響起,雙眼黝黑的小女孩緊緊牽著鄭霖霖的裙擺,大聲說,“賀今朝已經死了!”
樹上的賀今朝冷冷一笑,他本來以為這死小鬼被嚇怕了不敢出來了,沒想到今天又冒出頭來。
不過,那個小女鬼今天沒有騎在鄭霖霖肩頭,而是牽著她的裙擺跟著她跑。鄭霖霖個子高,步子邁的大,那小鬼兩條小短腿不停搗騰,才勉強追上她。
賀今朝本來以為這小鬼是來幫鄭霖霖的,那想到事情的發展出乎了他的意料。
鄭霖霖指揮搬運工把鮮花抬到靈堂,小鬼很不屑地“切~”了一聲,伸手去抓花瓣,被她觸摸過的花朵,居然有幾株直接枯萎了,仿佛一瞬間就被抽干了水份,零落滿地。
鄭霖霖親自布置亞克力展板的位置,對照動畫片逐一調整,小鬼就故意踢踹亞克力展板,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居然真的把亞克力展板搞斷了一塊。
之后,不論鄭霖霖在靈堂里做什么,那小鬼都要添亂。
燈具亂閃、鮮花傾倒、攝影機突然斷電……
種種不同尋常的異象,讓工作人員心里都打起了鼓。
“這……怎么有點不對勁啊?我今早出來時三塊電池都充滿電的,儲存卡也帶了兩塊,結果現在電池全都沒電了,儲存卡也顯示讀取失敗!”
“靈堂里我放了四個跟拍小相機,剛才一看,黑屏了三個!”
“那亞克力板我摸過,可厚了,結果,結果不知從哪里刮過來一陣風,把它刮倒了,裂了那么大一個口子!”
“花剛搬下車的時候都挺新鮮的,這才半個小時不到,怎么枯了這么多?”
工作人員的對話并沒有刻意避開鄭霖霖,鄭霖霖很想裝作聽不到,但面前的種種異象,由不得她裝傻。
她想起接到這個工作以來,媽媽每晚打電話對她表達的擔憂;但借機成名的想法,占據了她整個內心。
沒關系的。她暗暗咬住牙關,這只是一點點的小麻煩、一點點的小失誤,不會影響到節目的拍攝。
亞克力板是她沒放好,才會摔壞;鮮花是因為太陽太過毒辣,才會逐漸失去活力。
沒什么好擔心的,一切都在正常進行,只要她順利把這個節目拍完,那么她一定能憑借在節目中的優異表現,獲得觀眾的喜愛。她在鏡頭前流了那么多的眼淚,難道還不值得一個熱搜嗎?
鄭霖霖悄悄把手伸進了自己的衣兜里,輕輕地摸了摸藏在衣兜深處的東西。
那個東西柔軟極了,雖然縫制的很粗糙,但一針一線都是她親手制作而成,自從把它帶到身邊,她的運氣就漸漸變好,這次也一樣,這個小東西一定會保佑她的。
可她卻不知道,她越是撫摸兜中的東西,她身邊的女童就用越幽怨的眼神怒視著靈堂內的一切。
“有意思。”
樹上,賀今朝自然沒有錯過鄭霖霖把手伸進兜里的小動作。
他推測,鄭霖霖口袋中裝著的必然是小女鬼棲身的物件。
但他不理解的是,明明那個小女鬼此前一直在幫鄭霖霖一步步實現成名的愿望,為什么又在這么關鍵的工作中,故意給她添麻煩?
她的前后行為完全矛盾,完全是隨心所欲的稚童,說變臉就變臉。
就在此時,小女鬼的目光盯上了掛在墻上的遺像照片——相框外罩著一層白布,要等到明早告別儀式開始前才會揭開。
她神色扭曲,漆黑的眼眸里盛滿怨恨與嫉妒,如淬了毒的釘子,惡狠狠地盯著那張遺像。
她想起昨天辦公室里那對中年夫妻的哭聲,想起她們愛女心切的眼神,一股埋在心底的惡念油然升騰。
小女鬼一步步走近掛在墻上的遺像,一個惡毒的想法縈繞在她的腦海中。
如果——她讓這幅遺像摔碎,那這場葬禮是不是就不用舉辦了?
想到這個好方法,小女鬼拍著手咯咯大笑起來,童稚的笑聲響徹整個靈堂,但除了賀今朝以外,無人聽到。
她踮起腳尖,伸出小手,努力去拉拽掛在遺像上的白布。第一下她沒有拉動,她又拉拽了第二下、第三下……
“你們快看,照、照、照……”
一位工作人員死死瞪大眼睛,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清,只能顫抖地伸出手,指向靈堂上的照片。
眾人隨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驚人一幕!
——懸掛在靈堂正中的遺像照片,居然慢慢向旁邊傾倒,就連掛在上面的那塊白布也逐漸向下滑墜,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正在拖拽它!
此起彼伏的倒吸氣聲在靈堂內外響起,賀今朝眼眸一凜,輕飄飄躍下大樹,打算制止那故意作亂的小鬼。
他剛一落地,小鬼就發現了一直藏身于大樹的他。
賀今朝揮了揮手,遺照立刻向著另外一個方向震動起來,白布猶如拔河用的麻繩,一左一右向兩側展開。
面對如此詭異的一幕,攝影師下意識地調轉攝像頭。賀今朝注意到攝影師的動作,心中念頭雜亂,動作遲滯了一秒。
正是這一秒差距,讓那個毫無顧忌的小鬼找到了突破點。她口中發出一陣刺耳的嘯聲,原本矮小的身子突然猛地往上竄了幾厘米,像是一眨眼的功夫就長大了一歲,眼中更是有鬼火滾動。
她猛地一用力,遺照從墻上墜落,重重砸向地面!
所有人來不及反應,鄭霖霖一聲尖叫,下意識地閉上了雙眼——然而,她預料之中的相框碎裂聲并未響起。
——一只骨肉勻停的手,牢牢抓住了遺照。
“風這么大,差點把照片吹掉了。”
青年不知何時從旁邊的停靈室走了出來,臉上的口罩遮住了他的大半面容,只露出一雙清澈剔透的眼眸。他面色平靜地把差點滑落的白布重新蓋在遺照上,連一丁點邊緣都沒有露。
他雙手捧好遺照,眸光淡淡地掃過鄭霖霖和靈堂內外的一眾工作人員,最終又低垂下頭。
眾人以為他是不喜歡被攝像機拍攝,卻不知道他低頭時,目光落在了身邊那個滿臉猙獰、目眥欲裂的小鬼臉上。
“遺照這么重要的東西,還是放在我這里吧。”凌宸語氣平靜,“省得再、出、差、錯。”
第22章
凌宸懷抱遺照, 快步走回了停靈間。房間門咔嗒一聲反鎖,他來不及松口氣,一道半透明的身影就穿過門板, 輕飄飄落在他身邊。
“小凌,幸虧你及時趕到。”賀今朝心有余悸,“要是真讓遺照掉地上, 今天就沒辦法收場了。”
“你知道就好。”凌宸把遺照小心放在旁邊的桌子上,蓋好白布。
他剛剛把前面幾組客人送到家屬身邊, 還沒來得及松口氣休息一會兒,就聽到靈堂那邊一陣喧鬧。他平常從來不會湊熱鬧,但今天情況特殊,他才臨時決定出去看看,這才在千鈞一發之際順利救場。
凌宸轉過身,抱胸倚在桌邊, 抬頭看向賀今朝:“大影帝,你怎么回事,你一個成年人還搞不定一個小鬼?”
賀今朝發現,凌宸每次想數落自己的時候就會陰陽怪氣地叫他“大影帝”,好好的一個稱呼都快被凌宸喊成貶義詞了。
可是有什么辦法呢,這事確實是賀今朝理虧。
見賀今朝閉口不言, 凌宸挺意外的:“你不打算反駁兩句?”
“沒什么好反駁的, 這事確實是我的問題。”賀今朝:“我當時正和那個小丫頭搶遺照,沒想到攝影機突然對準了我們的方向,我就——”
凌宸懂了:“你怕做得太明顯被人發現,就收手了?”
“那倒不是。”賀今朝坦誠, “我就是職業病犯了,想用上鏡最好看的那半邊臉面對鏡頭。”
凌宸:“……”
他真想一杵子把賀今朝捅進火化爐里。
現在遺照已經被他們搶到手, 靈堂那邊暫時安靜下來,賀今朝飄出去又觀察了一會兒,見到節目組的工作人員和鄭霖霖正在擺放之前“被風刮倒”的鮮花和擺件。
節目看似恢復了正常錄制,只不過氣氛十分壓抑,有人小聲議論剛剛的那陣“怪風”,但是很快就被節目導演喝止了。
賀今朝回來向凌宸轉述現場情況:“節目繼續錄制,鄭霖霖的臉色有些蒼白,但還是在鏡頭前努力表現自己。”
“那個小鬼呢?”凌宸問。
“又消失了。”賀今朝挑眉,“剛才和我斗了一場,她應該消耗了不少力氣,估計躲回去哭鼻子了吧。”
他故意說得很輕松,但凌宸還是敏銳地察覺出了不對勁。
凌宸分析:“她的行為太反常了,明明這個工作鄭霖霖這么重視,她卻故意搞破壞,這很矛盾。”
“確實。”賀今朝同意,“雖然她年紀小,但智商看上去并不低,不能隨隨便便用孩子心性來解釋。”
明天上午就要舉辦遺體告別儀式了,今晚凌宸會加班為關先生的女兒化妝,那小鬼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很有可能在晚上出來作祟。
凌宸和賀今朝都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她若是再次動手,絕對不止剛剛那番“小打小鬧”了。
“今晚我留下來陪你。”賀今朝說,凌宸下意識想要拒絕,男人打斷他的話,“先不要拒絕,我知道你化妝的時候不想讓別人看到逝者的樣子,我會背過身不看。但是我絕對不可能留你一個人在這里。”
凌宸嘖了一聲:“真當我小朋友啊?還需要你陪。”
“可你本來就是小朋友啊。”
凌宸:“?”
賀今朝問:“我比你大幾歲?”
凌宸莫名其妙,還是回答:“五歲啊。”
賀今朝:“我十五歲拍第一步電影的時候,你才讀小學四年級,你不是小朋友那誰是?”
凌宸哭笑不得:“大哥,哪兒有你這么算的啊。照你的意思,我就算活到九十五歲,在你眼里也是小朋友唄?”
“那倒不會。”賀今朝道,“等你活到九十五歲的時候,我已經重新投胎七十年了,那時候咱們就是陌生人了。”
凌宸:“……”
他沉默了幾秒,像是要說什么,又很快咬住了唇。
賀今朝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主動打破沉默:“怎么不說話?是不是這個話題太沉重了?”男人云淡風輕地笑笑,“再過八十天我就要離開了,這件事不是你我早就知道了嗎?”
他們的相遇像是共同啟封了一本日歷,只不過,這本日歷上印著的全是倒數日期。每過一天,他們就要撕下一頁,當第一百頁被撕下時,就代表著他們分別的時刻已經來臨。
賀今朝故意問:“還是說——小凌,你已經提前開始舍不得了?”
“……那倒不是。”凌宸終于開口,“我在想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
凌宸:“我很好奇——你怎么能這么自信,覺得下輩子還能投胎成人啊?”
賀今朝:“……”
凌宸:“我看你這幅煩人樣子,最適合投胎成鸚鵡,每天對著鏡子喊‘鏡子鏡子誰是世界上最帥的鸚鵡’,鏡子如果說出別的鸚鵡的名字,你就嘎巴一下氣死。這樣的話,七十年夠你投胎七十次了。”
賀今朝聽后笑了:“你放心,我要是投胎成鸚鵡,第一件事就是叼著毒蘋果來找你。”
兩人正吵得激烈,忽然停靈間門外響起“咚咚咚”三聲敲門聲,打破了兩人之間的“和諧”氛圍。
凌宸揚聲問:“誰啊?”
意外的,門外傳來一道女聲:“凌哥,是我,鄭霖霖。”
“……”凌宸和賀今朝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警惕。
賀今朝向凌宸點了點頭,說:“沒關系,有我。”
于是凌宸在制服上抹了抹汗濕的掌心,然后打開了停靈間的大門。
為了保證遺體狀態完好,停靈間總是二十四小時不間斷開始溫度極低的空調,凌宸早已適應了這個溫度,但顯然門外的鄭霖霖沒有做好準備。門剛一拉開,刺骨的冷風就順著門縫涌了出去,鄭霖霖下意識打了個寒顫,雙手抱住手臂:“啊,這里好冷啊……”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說話的這一秒,原本靜默的賀今朝猛地沖向她,右手食指的指甲徒然變得鋒利細長,筆直地刺向她的眼睛——又在距離她的眼睛僅有0.1公分的位置停下。
“哦?即使這樣都不出來保護你的主人嗎,小鬼?”賀今朝饒有興味地問。
“……”無人應答。
鄭霖霖絲毫不知道她與危險擦肩而過,她看向面前的凌宸,語氣誠懇:“凌哥,剛才太匆忙忘記謝謝你,如果不是你及時趕到,節目就要出大紕漏了。”
凌宸淡然回答:“在你們看來這是節目,與我而言,把客人體面的送走是我的責任。”
一旁的賀今朝收回手,繞著鄭霖霖飛了一圈,停在她的身邊,略彎下腰,看向她左側衣袋:“小鬼,我知道你藏在里面。讓我猜猜你是個什么東西?護身符,鑰匙扣,總不會是手機鏈吧?”
可不管賀今朝如何用語言激將,那小鬼就像消失了一樣,沒有絲毫回應。賀今朝嘗試著用自己的力量把那個“護身符”從鄭霖霖兜里拽出來,結果他剛一用力——
“啪。”一支口紅掉了出來。
再用力——
“啪。”一包紙巾。
再再用力——
“啪。”一支眼藥水。
鄭霖霖“哎呀”一聲:“怎么東西都掉出來了!”
站在對面目睹一切的凌宸眼皮跳了跳:“是不是衣兜漏了?”
趁著鄭霖霖蹲下去撿東西的時候,凌宸用口型無聲的喝止賀今朝:“你是貓嗎?見到什么東西都要扒拉兩下推到地上?”
賀今朝無辜極了:“我明明感覺到那個‘護身符’在她衣兜里,但就是拿不出來。”
“那就別拿了!”凌宸用手在脖子上一抹,無聲道,“你給我老實點兒!”
結果他的手還沒來記得放下,撿完東西的鄭霖霖剛好抬頭,看到了這一幕。
凌宸:“……”
鄭霖霖:“呃,凌哥你在跳新疆舞?”
凌宸嘴角抽搐:“……”
倒是一旁的賀今朝意外笑出聲:“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以前怎么沒覺得這小姑娘這么幽默。”
鄭霖霖見凌宸遲遲不回話,頗有些尷尬地說:“抱歉,我只是想活躍一下氣氛。”
凌宸撇了眼笑得停不下來的賀今朝,又看向鄭霖霖:“恭喜你,確實被你活躍成功了。”
鄭霖霖:“?”
但是她左看右看,也沒看到凌宸笑啊。
這時,節目組的后勤人員過來通知他們晚餐送到了。
別看出鏡的嘉賓只有鄭霖霖一人,但整個節目組前前后后有將近二十個人,為了方便節目錄制,他們就不去食堂和其他員工湊熱鬧了,而是每天由單位食堂的師傅們騎三輪車給他們送餐。
每一份餐食都裝進飯盒里,二十個人,足足有十九個飯盒。
“怎么只有十九個?”凌宸多嘴問了一句。
鄭霖霖的助理趕忙說:“凌哥,我們霖霖姐有自己的晚餐。”
一邊說著,助理一邊從裝盒飯的保溫箱的最底層掏出來最后一個小盒子,里面居然是一只切片西紅柿、一只劈成四半的生青椒和一瓶灰褐色的灌裝在礦泉水瓶里的詭異液體。
然后,鄭霖霖在凌宸的矚目中,拿起那只生青椒啃了一口,又擰開水杯喝了一口。
凌宸問她喝的是什么。
鄭霖霖笑著回答:“這是苦瓜和羽衣甘藍混合的蔬菜汁,味道還蠻清爽的,凌哥你要嘗嘗嗎?”
凌宸趕快拒絕了。他覺得鄭霖霖和宋主任應該很有共同語言,宋主任喜歡用各種詭異蟲子泡酒,而鄭霖霖能面不改色地喝下混合蔬菜汁,他倆可以交流一下制作魔藥的方法。
凌宸拿出手機,在上面打字給賀今朝看:“請小鬼的人都要給小鬼上貢,她不會給小鬼也上貢這些東西吧。”
賀今朝一本正經說地:“聽說斷碳會讓人情緒不穩定——那個小鬼突然發瘋砸靈堂就能理解了。”
這些自然是玩笑話,凌宸吃東西時,一直在暗中觀察鄭霖霖,但她看起來一切如常,和身邊人談笑自如,實在不想是那種走偏門的家伙。
忽然,一旁的導演兼制片人陳導的手機響了,她起身去旁邊接了電話,隱約傳來“嗯,好的,我們這邊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嗯嗯,不用急,你們路上小心”的應答。
掛斷電話后,陳導告訴在場所有人:“我剛才接到了關夫人的電話,靈車已經從醫院出發了,路上大約需要一個半小時。”
聽到這番話,原本還算和樂的氣氛驀然沉靜了下來。
一片寂靜,大家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再過一個半小時,他們就要見到這次節目錄制的“主人公”,那位年僅八歲就遺憾夭折的小女孩了。
面對手里的盒飯,大家都失去了胃口,尤其是幾個結婚有孩子的工作人員,更是感同身受般地嘆了口氣。
“行了行了,大家打起精神來,”陳導拍拍手鼓舞士氣,“我知道大家心情很不好,這次選題對于我們這個節目來說確實是一個全新的挑戰。關先生、關夫人是信任咱們,才同意咱們用相機記錄下他們和愛女的最后告別,咱們一定不要辜負他們的信任。還有,小凌同志,”她突然轉向凌宸,“這次辛苦你配合我們了。”
凌宸“嗯”了一聲,慢吞吞放下盒飯:“應該的,這是我的工作。”
陳導說:“宋主任說你經驗豐富,我……哎,不瞞你說,我到了這個歲數,確實參加過幾次葬禮,但都是長輩、再不濟也是年紀比我大一些的朋友或者同事。小朋友的葬禮我是第一次參加,我們大部分同事也都是第一次參加,如果有哪里做得不對、或者犯了忌諱,還請你及時提醒我們。”
鄭霖霖也趕忙站起身:“凌哥,還請你多多指教,哪里需要我做事,千萬不要客氣。”
凌宸點點頭應下了。
借著這個話題,在場的工作人員漸漸議論開了。
不知是誰提了一句:“關家兩口子只有這一個女兒啊?”
“是呢,獨生女,所以孩子沒了才這么難過。”
“我看他們好像年紀不大,有沒有四十歲啊?”
“沒有,就是太操勞了,顯得年紀大,其實夫妻倆才三十多歲。”
“那還挺年輕的,可以再生一個。”
“是呢,確實可以再生一個……”
聽到這番議論,一旁的賀今朝臉色漸漸變得嚴肅:“他們在說什么?剛走了一個孩子,就說要再生一個,這又不是養狗,丟了一只再養一只?不,就算養狗也沒這么冷酷的!”
他本以為凌宸會贊同自己的觀點,沒想到凌宸搖了搖頭,低聲告訴他:“你不懂。”
賀今朝意外極了:“小凌,你不會也贊同他們吧?用一個新的生命去替代另一個?那第二個孩子算什么啊?”
凌宸抬眸看向飄在半空中的男人,為了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他用極低極低的聲音說:“我確實不贊同,可人類就是這樣一種復雜至極的生物。父母送走孩子,和孩子送走父母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創傷。
“送走父母,像是砍掉一棵已經枯死的老樹。你親手摘下過它的果實,也親眼見過它郁郁蔥蔥的樣子。你享受了它的庇蔭,即使它枯死了,你也不會忘記在樹下乘涼的感覺。
“但是送走孩子,是把一顆還未長成的樹直接挖走。你幻想過無數次鳥兒在上面筑巢的樣子,可是你再也等不來鳥兒到來的春天了。那個樹坑永遠留在那里,即使填平了你也會記得。只有重新栽下一顆新的植物,再看它逐漸長大,為它捉蟲施肥,你才會覺得滿足。”
“你以為他們只是種下一顆新的樹嗎,不是,他們是種下了對未來的希望。”
賀今朝啞然失語。
他想說什么,但忽然意識到,在凌宸面前說得越多,越暴露他的幼稚。
這種幼稚不是年齡上的,而是閱歷上的。
凌宸見過太多的眼淚、痛苦與告別,他總是表現得很淡定,這不是麻木,而是對死亡與新生的尊重。
見賀今朝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凌宸低下頭繼續吃手里的盒飯。與其他食不知味的工作人員不同,他早就學會了排解死亡帶來的負面情緒。
工作人員們的話題,也從關家夫妻轉向了下一個。
“說實話,多生幾個孩子還是有好處的。我老婆就是兄妹三個人,我丈母娘住院了,三個人可以輪流換班去照顧。”
“我覺得還是生一個好,我兒子現在初二,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操心他一個就夠了,要是再來一個,我真得氣死。”
“像我這種不生的才好!我有我的貓就夠了。”
大家笑起來,氣氛逐漸緩和。
“說起來,”陳導把話題拋給許久沒說話的鄭霖霖,“霖霖,你家幾個孩子啊?你是獨生女嗎?”
鄭霖霖停頓了一下,半晌才說:“我是獨生女,不過……我本應有一個妹妹。”
她的聲音不算大,但“本應”兩個字一出,周圍人全都豎起了耳朵。娛樂圈里的人都喜歡聽八卦,尤其是和明星有關的八卦。
賀今朝也在第一時間敏銳地抬起了頭——他清晰地感應到,那個原本深藏在鄭霖霖衣兜里的神秘物件,開始不安分地動了起來。
他轉向凌宸:“你看到了嗎?”
凌宸點了點頭。
他能看到,鄭霖霖的左側衣兜微微散發著一種光芒,不是明亮的溫暖的光芒,而是——一片濃得像墨一般的黑光。
在場的所有人毫無所覺。鄭霖霖坐在那里,面前放著她的減脂蔬菜餐,語氣是一種任誰都聽得出來的刻意的云淡風輕:“我爸一門心思就想要男孩,后來我媽懷了第二個孩子,他特意去找人看了一下,發現又是女孩,他就強烈要求把我妹給打了,如果不打就離婚。整個家里,好像只有我和媽媽期待著妹妹的到來。”
“……”
“那段時間家里氣氛幾乎每天都是爭吵。突然有一天,我媽告訴我,我以后沒有爸爸,也沒有妹妹了。”
“……”
有個男工作人員下意識說了一句:“啊?為什么打了又離了啊?”
在他看來,既然打了,那以后夫妻倆還能磕磕絆絆的過下去;既然離了,那第二個孩子完全可以獨自撫養。
他這話剛一出口,就被周圍的女工作人員們同時瞪了一眼:“想不明白就閉嘴,這里不是你們男人說話的地方。”
在場的女工作人員目光同情地看向鄭霖霖,她們透過她,可以看到鄭霖霖母親當初面對的困境與抉擇。
“總之就是這樣,”鄭霖霖臉上帶著一抹笑容,她的笑容很僵硬、很刻意,好似她在人群中用最大的聲音講完這個故事,這個故事就可以從她的靈魂中被抽離走了,她的樹坑就可以被填滿了。“我是獨生女,家里就我和我媽兩個人,順帶一提,我的姓也是后來改的。”
她說話時,手中的叉子一直在無意識地戳動盤中的生西紅柿,西紅柿豐沛的汁水順著盤子邊緣流淌,沾濕了她的手指,猛然一看仿佛鮮血。
助理趕忙給她遞了紙巾,讓她擦拭手指。
但是在賀今朝和凌宸眼中,他們根本無暇注意她手上的血紅臟污——因為,她已經被那團黑光吞沒了。
第23章
太陽緩緩向著地平線墜落, 這座身處于山坳間的殯儀館,也即將迎來黑夜。
車輪輾過夕陽的最后一絲余輝,運送遺體的靈車緩緩地停在了靈堂前。
雙眼通紅的關夫人最先被丈夫攙扶了下來, 她步伐虛軟,半個身子幾乎都靠在丈夫肩膀,想來在車上已經流盡了淚水。
靈車后門打開, 一只尺寸小巧的木棺就這樣出現在眾人眼前。
氣氛變得格外肅靜,攝影師扛起攝像機, 鏡頭沒有對焦在木棺上,而是克制地落在了靈車車頭那朵黃色綢布花上。機器一絲不茍地記錄下現場的一切,母親的眼淚、父親的嘆息、看客們的遺憾……
幾位殯儀館的工作人員負責抬棺,凌宸提前守在停靈間的大門旁,指引他們把木棺放在正中的推床上。
有人小聲說:“好輕啊。”
另一人說:“畢竟是小孩子。”
是啊,畢竟是個小孩子。
凌宸側頭看去, 除了他之外,沒人看到在那只棺材旁,還有一道半透明的身影在托扶著棺材。
這是賀今朝能為這個逝去的小女孩做的為數不多的事情了。
鄭霖霖攙扶著關夫人走近停靈間,纏繞在她身上的黑光遲遲沒有褪去,像是一團凝固在半空的霧。凌宸和賀今朝知道,它只是暫時安靜, 它在蓄力, 等待著隨時向他們發動攻擊。
鄭霖霖對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渾然未覺,她現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口小小的棺木上。
在把棺材推進停靈間后,凌宸以“停靈間太小”為由,只允許一位家屬進入。
“關先生, 關太太,您二位商量一下誰來為令嬡換公主裙。我是男性, 不方便。”
夫妻倆商量之后,關先生怕妻子觸景生情,決定自己為女兒換衣服,至于關夫人就在外面休息。
鄭霖霖自告奮勇地舉起手:“用不用我來幫忙?我不帶拍攝設備。我是女生,女生給女生換裙子更方便。”
“不行。”凌宸冷淡極了,“你聽不明白我的話嗎?除了家屬以外,誰都不行。”
鄭霖霖不屈不撓:“那我在外面等著,有什么事情需要跑腿可以叫我。”
“不用。”凌宸回答,“你離我遠一點,就是最大的幫忙了。”
“……”鄭霖霖被刺了一下,臉上有些掛不住面子,“小凌哥,請問咱們之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還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打擾到你了?”
凌宸沒回答,他深深地看了鄭霖霖一眼,然后關上了停靈間的大門。
鄭霖霖尷尬地愣在原地,她的助理趕忙過來安慰她:“霖霖姐,你別往心里去,我一直就覺得那個凌宸性格特別怪。你看這幾天,他連笑都沒笑過一次,明明長得那么好看,卻總是冷臉對人。”
鄭霖霖勉強打起精神:“做這行的,可能都有些‘個性’吧。”
屋內,凌宸退到一旁,把棺旁的空間讓給關先生。
賀今朝飄到凌宸身邊,主動背對棺材,與他并肩而站。
賀今朝雖然看不到關先生的動作,但身后傳來的聲音清晰可聞,在小小的停靈間內回蕩。
沉重的棺材蓋被推開,露出了一個小小的黃色裹尸袋。
袋子上的拉鏈一節節下滑,每下滑幾厘米,男人的動作就越慢。小小的一個布袋才有多大?可他光是拉開它,就耗費了許久許久。
終于,他一鼓作氣把拉鏈拉到了低端,露出了躺在里面的那道小小的身影。
然后,再無動作。
賀今朝聽不到聲音,只能問身邊的凌宸:“關先生在做什么?”
凌宸不方便說話,只能示意賀今朝攤開手掌,然后以指尖為筆,在他的掌心寫下三個字。
——【他在哭】。
那位父親,在為年幼女兒的夭折無聲慟哭。
眼淚匯聚成河,可它們換不來女兒的重生。
不知哭了多久,關先生才重重吸了下鼻子,提起衣襟潦草地擦了一下眼淚,然后從隨身攜帶的大包里,取出了為女兒特地購買的公主裙和假發。
關先生給女兒換衣服時遇到了不小的麻煩。因為女兒去世后一直停放在醫院的太平間,她渾身冰冷僵硬,無法像生前一樣彎曲手臂,當他為她換裝時,忙得手忙腳亂,最后不得不把裙子和鞋子都剪開一點,才能為她換好。
當忙完這一切,關先生出了滿頭大汗,但他的情緒明顯穩定了許多,他一遍遍理順女兒的裙擺,握住她冰涼的小手,低聲道:“云妹兒,乖些,爸爸先去外面等你。”
他轉身看向凌宸,這個年近四十的男人忽然彎下腰,鄭重地向他鞠了一躬。
“我家云妹兒……就拜托你了。”
凌宸避開了他的鞠躬,認真回應:“請放心吧。我會讓她的公主夢實現的。”
關先生一步三回頭地走出了停靈間,屋外的休息區,關夫人手里捧著一杯熱茶,正懨懨地同鄭霖霖說話。
見丈夫走出來,關夫人趕忙站起身問:“怎么樣?”
關先生回答:“正合身。”
關夫人終于舒了口氣,輕聲道:“合身就好、合身就好……”
那條公主裙,她跑了幾家商店才買到,她當時在貨架上看中了一條適合女兒的尺碼,導購一邊結賬一邊問她:“您孩子多大了啊?”
關夫人回答八歲。
導購說:“八歲?可這條裙子是適合五歲小朋友的尺碼,您要不要換一件大的?”
關夫人不知要如何回應。
她的云妹兒,本來可以像同齡人一樣健康茁壯的長大,但她現在是如此瘦小,衣服小小的,鞋小小的,就連棺材都要用小小的尺碼。
想著想著,關夫人的眼淚又落了下來。
鄭霖霖趕忙給關夫人遞紙巾,剛才,關夫人給她講了許許多多女兒的事情。
她知道,這個女孩子叫關筱云,家人叫她云妹兒,朋友們叫她小云。云妹兒今年八歲,在學校表現優異、性格活潑開朗,可是在一年前的某天,她突然暈倒,緊急送醫后確診了某種有“兒童癌癥”之稱的惡疾。
在剛確診時,關家夫妻并未一蹶不振,兩人充滿信心,認為在現代醫學的幫助下,定能讓女兒恢復健康。他們掏出積蓄,積極配合醫院的各種療法,學校也熱心捐款,云妹兒的同班同學還一起組隊探望她、為她打氣。
那段時間,云妹兒精神頭十足,甚至主動要求在病房里學習,大聲朗讀課文,她很好強地表示,等到她病好后還要回去上課。
一家人互相鼓勵,堅信守得云開見月明。
可是等啊等啊,卻只等來了一個又一個的壞消息。云妹兒很快就沒力氣翻書了,她原本漂亮的小辮子也因為多次化療而掉光,她睡覺的時間越來越多,清醒的時候就躺在媽媽的懷里哭著說想回家。
孩子可以哭,但是媽媽不能哭。
關夫人強撐冷靜,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云妹兒,等到你病情穩定咱們就回家。爸爸媽媽會帶你去公園,這次我們都不加班了,一起看你最喜歡的公主。再給你養只寵物,你不是一直羨慕同學家有小狗嗎,媽媽讓你選你喜歡的,比熊犬好不好?”
可是啊,云妹兒直到最后閉上眼睛,也沒能再次躺進自己的小床,沒能看到自己最喜歡的公主,也沒能挑選一只屬于她的小狗。
“我很后悔,”關夫人氣若游絲,她的手下意識地攥緊鄭霖霖的胳臂,抽泣著說,“我總想著‘以后’‘以后’,我為什么不早些實現她的愿望呢?”
鄭霖霖的胳臂被她攥出了深深的紅印,可鄭霖霖并沒有覺得疼,因為她腦中思緒翩躚。
云妹兒雖然年幼夭折,但她短暫的八年人生中,全是在愛里浸泡著的。父母恩愛,家人齊心,同學友善……即使她生了重病,大家也沒覺得她是拖累,她走后,爸媽還想盡辦法想要實現她生前做公主的愿望。
鄭霖霖想,若是妹妹當初能夠生下來的話,應該和云妹兒差不多大。她應該也會成為被大家喜歡的小姑娘,在學校成績優異,能跳舞會彈琴,她也會惦記著周末去游樂園,也會纏著自己要看公主動畫片。
云妹兒早逝,可她擁有了所有人的愛;而妹妹沒有見過一天陽光,也未曾擁有朋友、家人,更別提一段美好的童年。
這么比起來,她的妹妹不是比云妹兒要可憐百倍、千倍、萬倍嗎?
這么比起來,云妹兒真的太幸福了!她憑什么擁有如此愛她的父母,明明家境一般,她的爸媽卻想盡辦法讓她活下去,負債累累,也沒后悔生下她。
憑什么啊,到底憑什么啊?
憑什么自己的妹妹連出生的權力都被剝奪了啊?
——等等!
鄭霖霖拼命甩了甩頭,猛地抱住了刺痛的腦袋。
她是怎么了,怎么從云妹兒的病逝想到自己妹妹的事情上去了?痛苦的人生不是被比較出來的,而是客觀存在的。但是那些惡毒的念頭卻像是毒蛇一樣,鉆進了鄭霖霖的腦海,讓她的心中充滿怨懟與痛苦。
她嫉妒,嫉妒極了,鄭霖霖也不明白,她為什么會莫名其妙地嫉妒一個已經去世的小女孩。
鄭霖霖的腦袋昏昏沉沉,太陽穴卻刺痛,那種痛苦,像是有鑿子在一下一下往她的大腦里鉆。她最近時不時會覺得肩頸痛、頭痛,但她只當是自己勞累過度,這是頭一次,她痛到都站不穩了。
攝像機后的工作人員率先發現了她的不對勁,陳導問:“霖霖,你沒事吧?你的眼睛看起來很紅。”
鄭霖霖心里惦記著工作,她打起精神搖搖頭,揉了揉酸脹的眼睛,勉強笑著:“沒事……可能是今天太熱,中暑了吧。”
中暑?眾人抬頭看向天空,現在太陽都落山了,月亮晃悠悠爬上夜空,這怎么會中暑啊?
若凌宸和賀今朝能夠看到她現在的樣子,就會明白緣由——原本圍繞著鄭霖霖的那陣黑煙,已經染上了一絲又一絲的血色。
……
停靈間內,凌宸拿出化妝刷,開始為云妹兒化妝。
凌宸在得知云妹兒的病情后,對她的遺體情況已經提前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當親眼看到她后,他才發現她的遺體情況比他想象得還要糟糕。
她太瘦了,明明已經八歲,但她看起來勉強只有四十斤,胳臂細的仿佛輕輕一碰就要折斷。她的臉頰重重凹陷進去,頭發已經掉光,露在外面的手背、腳背上全是吊瓶針留下的痕跡,青紫色的淤血疊在一起,手腳上的血管幾乎要被扎爛了。
凌宸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粉底遮蓋她身上的淤血,再想辦法撐起她凹陷的臉頰。
當他在忙碌時,賀今朝也沒有閑著。凌宸的余光中,居然看到賀今朝不知從哪里取出來一疊小紙包,只見他把紙包依次打開,把里面的東西沿著停靈間的邊角灑了一整圈,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緊接著,他又拿出一個小盒子,他指揮著盒子里的東西漂浮出來,穩妥地黏在掛在墻壁的遺照上。
最后,他又又變出來一個透明小瓶子,他飄到凌宸面前,示意凌宸把手伸出來,他要把瓶中淡如水的液體灑在凌宸手上。
凌宸沒那么好指揮,語氣很有些不信任:“你這紙包、盒子、瓶子都是哪里來的,別在我這里搞這種亂七八糟的封建迷信。”
賀今朝卻說:“怎么能說是亂七八糟的封建迷信呢?這是大巫給的。”
“能在家里供奉初音未來的家伙,能給什么好東西?”凌宸更不信了,“我剛才可都看到了,你紙包里裝著小顆粒,盒子里是一堆淺黃色的怪毛,還有這個小瓶子……怎么聞起來一股騷味?”
賀今朝顧左右而言他:“你說話也太難聽了,這明明是純天然的。”
“純天然?”凌宸重復起這幾個字,他的目光掃過地上的顆粒、遺照上黏著的怪毛、還有瓶中的液體,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個小小的球狀身影,“等等,這些不會是小柴柴丸的什么東西吧?”
“唔……”
“大影帝,別給我演戲。”凌宸怒極反笑:“在我說出更難聽的話之間,我勸你老實交代。”
眼看凌宸真的要發火,賀今朝只能和盤托出他和胡亦知的商議:
因為他們都無法估計鄭霖霖身邊的小鬼會帶來多大威脅,于是胡亦知特地寄來了小柴柴丸的糞便、尿液和脫落的毛毛,讓賀今朝把它們播撒在停靈間四周,能形成一個初級的抵御法陣。
“你是不是被胡亦知洗腦了?”凌宸扶住額頭,“我不想當著客人的面和你吵架,但你覺得倉鼠的排泄物,真能抵御惡鬼?”
“小柴柴丸可不是一般的倉鼠。”賀今朝反問,“小凌,你應該聽過‘五家仙’吧?”
所謂“五家仙”,是民間傳說里五種具有法力的小動物,很多神婆會供奉五家仙,以獲取神力。
五家仙,即狐貍、黃鼠狼、刺猬、蛇和老鼠。
賀今朝抬了抬手指,原本放在桌面上的手機自動播放了幾段來自大巫的語音消息。
【“狐貍是保護動物,黃鼠狼放屁太臭,刺猬不夠可愛,蛇我也不喜歡……于是我決定養倉鼠。反正倉鼠老鼠都是鼠,差不了太多。”】
【“小柴柴丸是一只了不起的小倉鼠,每天要跑滾輪三百圈,側翻兩百次,打洞八十個。那天他們能在人海茫茫中找到你們,不就說明它鼠眼識珠?”】
【“賀先生,我把我精心采集的小柴柴丸副產品寄給你,你可這樣這樣這樣使用,安全便捷無任何副作用!”】
【“對了,你別忘記你之前答應我的,要在我的直播間里——”】
最后一段話還沒說完,就被賀今朝掐斷了。
凌宸:“等等,你給我把語音放完,胡亦知那神棍用這些破玩意兒從你這個冤大頭手里坑了什么東西?”
短短幾分鐘,“大巫”降級成“神棍”,賀今朝也被冠上了“冤大頭”的標簽。
賀今朝辯駁:“不算‘坑’,我們只是朋友之間互助。”
凌宸:“所以他果然從你這里坑了不少東西。讓我猜猜是什么——他不會讓你給他在他那個只有五十個人的直播間里刷火箭吧?”
“那倒不是。”賀今朝說了實話,“他讓我給他刷一百個嘉年華。”
順帶一提,一個嘉年華等于一百個火箭。
光是在心里算了一下這筆錢,凌宸就覺得心臟突突直跳:“賀今朝,你要慶幸你死的早——你這種人要是順利活到六十歲,我就去你家門口賣保健品,把你這輩子賺的錢都騙走。”
好吧,凌宸承認他就是對賀今朝的錢很有占有欲!畢竟他們都說好了,賀今朝死透后,他的錢全被凌宸繼承。
所以賀今朝的錢已經不止是他自己的錢了,是他們兩人的“共有財產”,賀今朝拿他們的“共有財產”獻給神棍,不如留給自己當廁紙。
凌宸懶得搭理腦子短路的賀今朝,當然更不會允許賀今朝把倉鼠的尿液涂在自己身上,實在是臟死了。
他重新回到棺材前,收攏心神,專心致志地為小女孩上妝。
他一旦沉浸在工作中,時間的流逝與耳邊的噪音就再也無法打擾他。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直到凌宸最后一筆落下,他才從那種忘我的狀態中恢復過來。
在他面前,一名年幼的女孩沉睡在棺木之中,她身著長裙,金色長發披散在肩頭,發尾微卷,透著一絲俏皮;女孩雙眸緊閉,臉龐圓潤,唇瓣透著淡淡的血色;交疊的雙手輕輕放在小腹,皮膚潔白細膩,甚至連指甲都做了裝飾……
不論誰來看,都會認為這是一位沉睡中的公主,待她好夢蘇醒,她就會揮舞起她的魔杖,開啟下一場宇宙大冒險。
這樣的她,應該會讓她的父母稍稍感到慰藉吧?
凌宸舒了口氣,放下手中的化妝工具,直到這時他才感覺到渾身上下的酸疼。剛剛為了修補膚色以及填充凹陷的臉頰,他保持著彎腰工作的動作足足幾個小時,現在光是動一動,就覺得腰要斷掉了。
“嘶……”他一手撐著推床,一手揉腰,下一秒,原本靠墻角擺放的椅子便出現在他身后,椅子之上還提前擺好了一個柔軟的坐墊。
凌宸抬眸看向墻角的身影,也不知在他工作時,賀今朝就這樣注視了自己多久。
他扶著腰輕輕坐到椅子上,后背靠在椅背上,當即舒服得舒了口氣。
“辛苦了。”賀今朝體貼地招來水瓶,就差送到凌宸嘴邊喂他了。
凌宸喝了一口潤潤喉,看了眼墻上的掛鐘——“居然十二點了?”
沒想到,他不知不覺居然畫了這么久。
門外早已沒有任何聲音,賀今朝告訴凌宸,一個小時前,節目組正式收工,不論是關家夫妻、工作人員還是鄭霖霖全部都離開了。
“鄭霖霖也走了?”凌宸十分意外,“那個小鬼居然肯走?”
賀今朝一臉凝重:“千真萬確。她走的時候,我特地飛出去看了一眼,鄭霖霖確實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太怪了。
凌宸看向房間里擺放的遺照,遺照暫時用白布遮蓋,上面還黏了幾縷小柴柴丸的毛。他們本以為今晚會是那小鬼動手的最佳時機,謹慎地防了又防,沒想到小鬼居然沒下手??
女孩安詳地躺在棺木中,并不知道這個夜晚有多動蕩。
“那也不能掉以輕心。”凌宸謹慎極了,“今晚我還是在停靈間吧,就當值班……呼……”話沒說完,他就打了個大哈欠。
“不如你休息一會兒?”賀今朝看向他,“你太辛苦了,先在桌上瞇一會兒,我來守夜。”
他們正在商量著守夜問題,突然間,停靈間的大門被敲響了。
咚咚咚。
兩人同時收聲,彼此交換了一個警惕的眼神。
門內遲遲無應答,門外人又一次敲響了門。
咚咚咚,咚咚咚。
賀今朝向凌宸微微點了點頭,凌宸揚聲問:“是誰?”
“是我。”門外響起了一道熟悉的男聲,“凌宸啊,你畫完妝了嗎,我來給你送夜宵。”
凌宸一愣:“主任?”
沒錯,門外的人正是宋主任。
凌宸趕忙起身,扶著腰去給宋主任開門。他先謹慎地打開一個門縫,小心翼翼地看去——嗯,門外人確確實實是宋主任,頭頂稀疏,身材矮胖,皮帶扣得極高,不管多熱的天都要穿他的“行政黑夾克”,渾身上下透著一股編里編氣的味道。
宋主任手里提著一個保溫袋,里面裝著的是他傍晚從食堂打包的夜宵。
見凌宸一臉警惕地冒出頭來,宋主任有些驚訝:“你怎么了?”
凌宸收回目光,打開大門:“沒什么,就是沒想到您這么晚會來。”
“這不是看你辛苦,過來慰問一下。”宋主任說,“順便和你聊一聊明天拍攝的事情。”
凌宸嗯了一聲,讓開大門:“您進來吧。”
“我就不進去了。”宋主任婉拒,“你剛化完妝,家屬還沒看,我提前看,這不合規矩,咱們去外面談吧。”
凌宸揉了揉酸痛的后腰,不愿意多走幾步:“還是您進來吧。”
他確實不愿意讓無關人等看到客人的容貌,但宋主任不是別人,是工作相關的領導,所以不算是破壞自己的規矩。
“咱們還是出去談吧。”宋主任再次重申,“你工作這么久了,你不想出來走走放松一下嗎?”
“……”凌宸眉頭微蹙,敏銳地察覺出有哪里不對勁。
他回頭看看屋內的遺照與躺在那里的客人,再轉過身來看向面前的宋主任,喉頭不免有些發緊,“主任,你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叫我出門?”
面前的宋主任微微停頓了半秒,若不是凌宸一直在時刻關注他的表情,幾乎察覺不到這半秒的不自然。
“凌宸,你在說什么?”中年男人憨厚地笑了起來,眼神和藹,如同一位毫無城府的長輩,“我只是——”
“——你只是,踏不進來吧?”賀今朝的身影突然閃現在凌宸面前,以自身為盾,隔開了凌宸與那位舉止奇怪的“宋主任”。
“什……”
賀今朝的手指點了點他們腳下,只見停靈間大門周圍灑了一圈黑色的小小顆粒,它們太小了,小得容易被忽略,但仔細看去,才會發現當“宋主任”出現后,這些小顆粒居然默默滾到了一起,鑄成了一道脆弱卻不可忽視的防線。
正是這道防線,阻擋了“宋主任”踏進停靈間的腳步。
“小鬼,”賀今朝輕蔑地勾起唇角,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面前的“宋主任”,眼眸漸漸染上血色的煙霞,“你的宿主難道沒有告訴過你,小朋友裝大人是很容易露餡的嗎?”
第24章 (修+新增500字)
賀今朝一語道破了小鬼的身份, 只見“宋主任”臉色大變,眼球猛地往上一翻,眼眶里滲出濃煙, 那濃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速蔓延,完全包裹住“宋主任”!幾秒之后,那濃煙又順著口鼻耳褪去, 露出了鄭霖霖的本來面貌。
不,那已經不是“鄭霖霖”本人了。
她整個眼眶一片漆黑, 唇色蒼白,臉上青色紅色血管迸發,長發凌亂地披散在肩頭,幾乎無法認出她原本的模樣。
很明顯,她已經被那個小鬼“上身”了!
望著面前幾無人形的鄭霖霖,凌宸腦海中同時閃過兩個念頭——
這小鬼比他想象中的本事大多了!
小柴柴丸的屎粒粒居然真的可以擋鬼!
他都不知道到底哪件事情讓他更驚訝了。
“鄭霖霖”口中發出古怪的聲音, 聲聲刺耳,宛如破舊風箱被拉動,凌宸努力去聽,勉強辨認出她在說:“憑什么……她憑什么……我沒有的,她憑什么擁有……”
誰?“鄭霖霖”口中怨恨的“她”究竟是誰?
“你給我滾開!!”“鄭霖霖”目眥欲裂,惡狠狠地撲向凌宸, 想要把他推開。
關鍵時刻, 賀今朝猛地一抬手臂,原本靠外墻擺放的一組花圈立刻飛來,重重撞向“鄭霖霖”的后背!
若是平常,以花圈飛來的力度, 年輕女孩至少要被撞出去兩三米;可現在小鬼上了她的身體,她居然只是些微踉蹌幾步, 除了衣衫變得更凌亂以外,幾乎毫發無傷。
而那只花圈,已經在她腳下四分五裂。
——小鬼比想象中要強得多。
月亮不知何時被厚厚的云層遮擋,除了停靈室外昏黃的路燈外,這里幾乎沒有其他光亮。
賀今朝把凌宸推回屋內,面色是從未見過的嚴肅:“小凌,你安心待在屋里。里面有小柴柴丸的味道,只要她突破不了那一圈封鎖,你就能保證安全。”
“那你呢?”
“我?”賀今朝輕輕一笑,他本就英俊,笑起來時眼尾綻開一抹淺淺的桃花褶,但凌宸現在已經無暇欣賞他的美貌,“鬼的事情自然由鬼來處理。小朋友調皮搗蛋,大晚上不睡覺,我去教教她。”
他說得越輕松,凌宸心底就越發慌,畢竟任誰都看得出來,現在被小鬼上身的“鄭霖霖”絕對不是好打發的對象。
他下意識想要拉住賀今朝的手,卻忘了賀今朝現在是靈體狀態,他根本握不住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賀今朝的手掌從自己的手心抽走。
“你小心——”凌宸的話還沒說完,停靈間的大門就在他面前重重關上。
凌宸看不到外面的情況,只能聽到一聲又一聲沉重的碰撞聲,再通過那些碰撞聲去腦補賀今朝所面臨的問題。
賀今朝會受傷嗎?不會嗎?
如果純論能力,凌宸相信賀今朝不至于被一個走偏門的小鬼傷到;但小鬼侵占了鄭霖霖的身體,賀今朝投鼠忌器,自然不會下狠手,肯定有所顧慮。
思緒紛擾,凌宸收緊手掌,指甲幾乎陷入掌心之中。
在半個多月之前,他還是一個堅信唯物主義的普通打工人,只不過是工作性質有些特殊;但是自從那個夜晚他遇到賀今朝的靈魂后,他和他的命運就被一根線緊緊相連在一起。
不行,現在他不能亂。
凌宸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不能在這里干巴巴地等著,得想辦法幫一幫賀今朝。
可他赤手空拳,又能有什么辦法呢?
凌宸的目光在小小的停靈間里搜尋著,他轉了幾圈,抄起拖把,又尷尬放下。這房間太小了,一眼望盡,除了云妹兒的那口小棺材以外,只剩下墻角的柜子、和墻上的遺照。
白布遮住遺照,空調風吹動白布,上面黏著的鼠毛微微晃動。
鼠毛……鼠毛!
凌宸突然意識到,雖然他幫不了賀今朝什么,但大巫可以啊!
他立刻給胡亦知撥通了視頻電話。
在等待接通的滴滴聲里,凌宸從未覺得這幾秒鐘會過得如此漫長。
“啊諾,凌宸森叁,”視頻接通,胡亦知蓬頭垢面地出現在屏幕那端,“你怎么和賀今朝一樣,一聲招呼不打就打電話?咱們就不能安靜躺列嗎?”
凌宸飛速打斷他的話:“小鬼上了鄭霖霖的身體,賀今朝正在對付她,你有沒有什么辦法?”
胡亦知的眼睛猛地睜大:“啊??”
凌宸:“我們已經把你給的小柴柴丸的東西都灑在屋里了,小鬼暫時進不來,但我們不能只防御,你有沒有什么進攻的手段?”
胡亦知被他話中的信息量沖暈了,脫口而出:“什么,那些屎粒粒真有用啊?”
“…………”凌宸瞬間明白過來,頓時氣血上涌,“胡!亦!知!你騙錢之前有沒有一點公德心啊?”
他氣得要掛斷電話,胡亦知趕忙攔下他:“哥哥哥,我真不是騙錢……我是從我外婆留下的日記里看到五家仙的排泄物能克陰,正巧賀先生需要一些,我就寄給了他。我第一次煉化那玩意兒,對使用效果不確定……”
胡亦知越說聲音越小,因為屏幕這邊的凌宸幾乎要沖進手機里撕碎他了。
胡亦知:“我我我我將功補過行不行?”他趕忙說,“凌哥,你能不能讓我看看現在的戰況啊?我好有針對性地提出一些建議。”
他年紀明明比凌宸大幾歲,但伏小做低,慫的不得了。
實在沒有辦法,凌宸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他所在的停靈間四面無窗,只有頂端有一個小小的透氣扇,凌宸把柜子推到透氣扇下,身手靈活地攀上去,把手機鏡頭對準了外面。
外面一片狼藉,大樹傾倒、花壇散亂,不遠處的靈堂甚至連門牌都砸在地上摔碎了。若不是靈堂大門緊鎖,恐怕里面提前布置好的鮮花也要被撕碎了。
“鄭霖霖”重重摔倒在廢墟之中,一只只沉重的花圈壓在她身上,讓她暫時動彈不得。她抬頭望向浮在半空中的賀今朝,手上、腿上全是細碎的傷口,眼里印滿了不甘與憤恨。
賀今朝雙眸充斥血色,時常掛著笑容的臉上只剩下滿滿的冷意。看在鄭霖霖曾經和他合作過的份上,他下手時留了幾分情面,不想傷她太重。可是這小鬼完全不顧宿主的安危,打不過就用牙咬、用手抓,完全是小孩撒潑的打法。
“賀叔叔,你為什么要阻攔我?”“鄭霖霖”聲音尖利稚嫩,猶如公共交通上的頑童不分場合的尖叫聲,“我們都是鬼,你不幫我,為什么要幫一個死掉的人?”
“我不是幫云妹兒。”賀今朝語氣冷淡,“但云妹兒是小凌的‘客人’,你在這里作亂,就是給小凌惹麻煩。”
“我不管!”“鄭霖霖”繼續尖叫,她拼命掙扎,原本壓在身上的花圈也被她的怪力所撼動,她的指甲幾乎要裂開了,血液順著十指流淌,鮮血淋漓。“放我進去,我要毀了她!”
“她?”賀今朝追問,“你說的‘她’莫不是云妹兒?你認識她?”
“呸,我干嘛要認識她?!”“鄭霖霖”怪叫,“我恨她,我恨她!”
賀今朝怒極反笑:“你恨一個你不認識的人?恨她什么?”
“我恨她什么?我恨她的一切!!”“鄭霖霖”高聲嘶吼,“她死都死了,憑什么她的父母給她辦葬禮?憑什么這么多攝像機這么多人圍著她轉?憑什么大家要哭?!我恨她!我恨她!”
她的話顛三倒四,除了恨就是恨。濃烈的恨意如有實質,在她的每個字里流淌。
賀今朝居高臨下地望著“鄭霖霖”,心中琴弦一動,有個猜測隱隱浮上了心頭。
另一邊,凌宸舉著手機趴在換氣窗上,緊張地望著賀今朝與“鄭霖霖”的對峙。
因為手機無法捕捉賀今朝的身影,凌宸只能把畫面聚焦在鄭霖霖身上。晃動的屏幕里,鄭霖霖嘶吼的樣子觸目驚心,脖子上青筋暴露,早已沒了白日鏡頭前的嫻靜優雅。
凌宸見過太多生死之事,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竅:“我明白了!云妹兒生前有父母寵愛,死后也有這么多人為她的葬禮操持,但是小鬼年紀小小就夭折,不能投胎,還被困在宿主身邊,只能幫助宿主實現愿望,所以她嫉妒云妹兒擁有的愛。”
想到這里,他回身望了一眼身后。
小小的棺材里,穿著公主裙的云妹兒靜靜躺在那里,除了胸口沒有呼吸以外,她真的好像一位陷入沉睡中的公主。
當所有人都為了她的離去而感到惋惜悲傷時,原來也會有人在嫉妒她的死亡。
凌宸說完這番話,本以為能得到胡亦知的肯定,沒想到屏幕那端一片寂靜:“……”
“?”凌宸問,“大巫,你還在嗎?”
胡亦知恍然驚醒:“在、在。”
凌宸:“我剛才說的話你聽見沒有?”
胡亦知:“聽到了,聽到了。”
“你聽到了,那你有什么想法沒有?”
“我的想法是……”胡亦知狀似夢游,迷迷糊糊地說,“……你們怎么從來沒提到過,這個鄭霖霖長得好、好漂亮啊……”
凌宸無語至極,他實在不知道胡亦知怎么從鄭霖霖那張猙獰的臉上看出來漂亮的。
好在胡亦知的夢游狀態沒持續太久,聽筒里很快傳來胡亦知的話:“哥,我看他們戰斗這么久,你這里都沒有被波及到,說明我煉化的神丹還是很有效的!”
凌宸:“神丹?你說倉鼠屎?”
“呃,沒必要說得這么粗俗嘛……”
凌宸呵呵兩聲:“我就是粗俗的人,說不出什么高雅的話來。”
胡亦知拼命把話題拉回來:“我當時除了神丹以外,不是還給了賀先生一瓶神水嗎?”
“你是說那瓶倉鼠尿?”
“咳咳咳咳咳。總之,那瓶神水可以作為保命的攻擊手段,如果鄭霖霖闖進來,你可以把它潑到她身上,至少能拖延一點時間!”
凌宸眉頭一蹙:“闖進來?你剛剛還說有倉鼠屎在,她闖不進來的。”
“我這叫未雨綢繆——”
胡亦知話音未落,場外的對峙突然發生了驚天逆轉。“鄭霖霖”假裝示弱,趁賀今朝不備,她突然暴起,推開了身上壓著的沉重的花圈,向著一旁逃竄。
緊接著,“鄭霖霖”瞄準旁邊停靠的一輛代步車,迅速跳了上去。
屏幕那端的胡亦知:“啊!她要跑了!快看啊,鬼居然還會騎小電驢!”
凌宸:“不用你說,誰都看得出來。”
胡亦知困惑:“可這里怎么會有一臺小電驢?”
凌宸頭疼欲裂:“因為那是我的小電驢!那是!我的!小電驢!!”
在凌宸話音落下的下一秒,賀今朝使用他的能力出手爭奪那輛小電車,沒想到“鄭霖霖”只是虛晃一招,在賀今朝出手之際,她迅速從電動車上跳下就地一滾,失控的電動車直直撞向停靈間的大門。
只聽“砰”的一聲巨響——停靈間的門就這樣被撞開了。
原來,一切不過是她聲東擊西罷了。
夜色滾滾涌入停靈間,黑光吹散門口那道用小柴柴丸的糞便組成的脆弱防線,直抵棺木之前。
見到這一幕,凌宸脫口而出:“胡亦知!你可真是個‘巫鴉嘴’!”
“鄭霖霖”面露得色,迅速闖入房間內,賀今朝反應不及慢了一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向著棺中人伸出手去——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凌宸從儲物柜上一躍而下,如泰山壓頂般直接撲倒在“鄭霖霖”身上。
“啊啊啊!”凌宸手中的手機傳來一聲驚叫,“凌哥你不要從這么高的地方直接往下跳,我恐高!”
可惜胡亦知的話還沒說完,手機就飛出去撞到了墻角,這下他可是徹底安靜了。
凌宸專心致志地對抗“鄭霖霖”,“鄭霖霖”沒想到凌宸會從天而降,被他撞得頭昏腦漲。凌宸四肢并用,狠狠鎖住她的身體,他這時候也不顧及什么男女之別了,因為這時候的“鄭霖霖”已經沒了什么人形,變成了一團被恨意操縱的機器。
凌宸一邊努力壓制她,一邊叫“鄭霖霖”的名字:“鄭霖霖、鄭霖霖,你醒一醒!!你就這么甘心被一個小鬼當容器??你再不醒來,這個小鬼就要把你的事業都毀了!”
可不管他再怎么叫,都沒在“鄭霖霖”臉上看到一點清醒之色。
“沒用的。”“鄭霖霖”語氣奚落,“姐姐已經睡著了,她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即使知道了,她對我也不會有戒心的。”
她猛地一用力,就把凌宸從身上踹了下去,然后利落翻身站起來,扭了扭脖子,關節發出一聲“咔嗒”輕響。
賀今朝飛速飄到凌宸身邊,著急地問:“你怎么樣?”
凌宸顧不上回答,他高舉右手,攥緊掌心里的東西,看向“鄭霖霖”,大聲質問:“我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你真的不離開鄭霖霖嗎?”
他右手掌心里靜靜躺著一個小東西,那是一團用不同顏色的布縫制而成的正方體,里面填充了豆子與棉花——正是每個小朋友在童年時期都玩過的“沙包”。
剛才凌宸和“鄭霖霖”纏斗時,想到賀今朝說過小鬼的“本體”就在她的口袋里貼身放著,于是他趁亂把它掏了出來。
只不過他們都沒想到,這個小鬼的集聚物居然會是一個外表平平無奇的沙包。
它的手工非常蹩腳,針腳全都露在外面,不過,制成沙包的每一片布料都是不同的,有些細膩柔軟如嬰兒包衣,有些厚實粗糙如學生校服。也不知制作這個沙包的人,花費了多少精力去收集這些不同的布料。
一般來講,小沙包里填充的應該是棉花、沙子或者豆類,但是凌宸從掌中的小沙包里摸到一個硬硬的小盒子,被埋藏在小沙包的核心深處。
在看清凌宸手里的小沙包的那一刻,“鄭霖霖”果然面色大變,嘶吼出聲:“你還給我!!”
賀今朝踏前一步擋住凌宸,冷聲喝道:“你從鄭霖霖身上滾下來,否則——”
否則——凌宸舉起另一只手上的小玻璃瓶,那是一個和風油精大小差不多的瓶子,里面裝著淡如水的液體。沒錯,那正是胡亦知之前提到過的“神水”(aka倉鼠尿)。凌宸慶幸,之前賀今朝想要往他身上灑這“神水”時,他沒同意,而是把“神水”保存下來了。
雖然“鄭霖霖”不知道那瓶水是什么東西,但里面的液體散發出危險的氣息,足以讓她忌憚。
見她遲遲未動,凌宸一咬牙,干脆把瓶里的神水澆了上去!
當第一滴液體落到沙包之時,沙包仿佛被那液體侵蝕了一樣,直接融化了一個角!
——“快停下!!我出來、我現在就出來!”
只見滾滾黑煙順著“鄭霖霖”的五竅迅速涌出,在她頭頂凝結成一道小小的身影,“鄭霖霖”渾身顫抖,忽然四肢一軟,整個人脫力向著地上摔去。
賀今朝趕忙招手喚來旁邊的布單,鋪在她身下,才沒讓她直挺挺地摔個頭破血流。
小鬼落在地上,先看了一眼旁邊已經失去意識的鄭霖霖,接著又專向賀今朝與凌宸,她使性子般跺了跺腳,咬牙切齒地說:“討厭的大人,你們把沙包還給我!”
“‘討厭的大人’?那你算什么?”賀今朝瞇起眼睛,“無法無天四處搗亂的小鬼?”
凌宸冷臉攥著手里的沙包,沙包的一個角已經被神水“吃”掉了,里面的沙粒稀稀拉拉地往下掉,很快就在他們腳下匯聚成一小攤。
“小鬼,你要搞清楚,云妹兒是云妹兒,你是你。你嫉妒怨恨另外一個死去的女孩,這根本沒有道理。冤有頭債有主,誰害死你,你就去恨誰,你不要把你的怨恨強加到無辜的人身上。”
“誰害死我,我就去恨誰……誰害死我,我就去恨誰……誰害死我,我就去恨誰……”小鬼喃喃重復著這幾句話,聲音越來越大,“哈!你懂什么!你懂什么!!我最討厭你們這些大道理一套又一套的大人了!!你們永遠有苦衷,永遠有理由,只有我被拋下了!!”
她神色癲狂,身上的黑煙突然擴大又突然縮小,連帶著她的身形也不停變換。
有時,她是三四歲的稚童;有時,她是七八歲的女孩;有時她穿著嬰兒包衣蹣跚學步;有時她又背著書包好似要去上學……
“你們這些討厭的大人都不懂我!只有姐姐懂我!!只有姐姐愛我!!!”她一邊尖叫著,一邊向著凌宸飛撲而來。
賀今朝擋在凌宸身前,伸手一掃,便有皚皚霧氣護住凌宸,凌宸也不知道這是賀今朝“升級”的第幾個“功能”。渾身黑煙的小鬼重重撞上賀今朝的防御,每次撞擊時,她身上的黑煙都會一震,有不少黑煙就在這撞擊之下一次又一次的逸散開,明明是那么小的一個孩童,這時卻不惜以命相搏。
看著那些逸散的黑煙,隱隱的,凌宸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對。
他側頭往棺木的方向一瞧,頓時心里一緊——那些逸散的黑煙居然悄悄凝聚在了云妹兒的棺木上空!
沒人能想到,這小鬼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有勇無謀只會亂發脾氣,她居然也會聲東擊西!
黑煙凝聚成一股又一股,順著云妹兒的五竅涌入。突然間,原本沉睡在那里的女孩猛地坐起了身,緩緩睜開了已經無神的雙眼。
“云妹兒”的眼睛一片暗淡,如缺氧的魚,映照不出任何顏色,她的喉嚨里發出一聲不屬于人類的尖嘯,伸出蒼白的兩只手撕扯起身上的公主裙。
她嫉妒,她怨恨,她要毀掉這個葬禮,她要讓這個備受父母寵愛的女孩狼狽的離開,她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不能得到!!
賀今朝面色一肅,兩手合攏,皚皚白氣瞬間包圍住了面前的小鬼分-身,畫地為牢,牢牢把她桎梏住,甚至一步步壓縮起她的生存空間。
另一邊,凌宸快步沖向棺材,跳上推車,用盡渾身力氣想要按住發狂的“云妹兒”。
明明“云妹兒”身材瘦小,可是力氣大的驚人,他用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她壓制在棺內。可是不等他松一口氣,“云妹兒”突然張開嘴,向著凌宸的肩膀狠狠咬下——
“小凌!!”賀今朝分了一半心在凌宸這里,見凌宸遇險,他立刻手指一勾,瞬間有東西從旁邊敞開的化妝包里飛了出來,精準地堵住了“云妹兒”的嘴。
凌宸差點被“咬”到,冷汗出了一身。
明明剛才還是靈異頻道,怎么這就跳到喪尸頻道了啊!要是被“云妹兒”咬一口,他不會感染什么喪尸病毒吧,他去醫院治病都解釋不清楚啊!
直到這時,他才有暇關注賀今朝用的什么東西堵住“云妹兒”的嘴。
定睛一看,他發現居然是他非常熟悉的東西——美妝蛋。
“云妹兒”一張嘴咬人,賀今朝就塞進去一個;再一張嘴,又塞進去一個。
凌宸:“……”
怎么不能算是一物多用呢。
兩人齊心,暫時把小鬼(x2)壓制住,現在的問題是,到底要怎么才能把它消滅干凈。
賀今朝說:“不如趁云妹兒火化的時候,直接把小鬼也燒了吧。”
“你開什么玩笑?”凌宸立刻否決了這個答案,“明天早上還有遺體告別儀式,她現在在云妹兒的身體里,你覺得關先生關夫人看到他們的女兒‘活’過來,會是什么想法?電視臺的工作人員又是什么想法?《一往無前的勞動者》爆改《走近科學》?”
賀今朝:“對了,那個沙包呢?直接把沙包剪爛,里面的東西送到大巫那里,看他有沒有什么辦法。”
提起胡亦知,凌宸就覺得頭疼,他還沒告訴賀今朝關于胡亦知有多不靠譜的事情呢。
他十分懷疑,即使把沙包交給胡亦知,胡亦知唯一的處理辦法就是讓小柴柴丸把它當球踢。
凌宸伸手掏出兜里的沙包,結果一下子沒拿住,沙包從他的手里跌落,順著地面滾出去好遠,里面的細沙也隨之流淌出一條蜿蜒的路線。
沙包滾啊滾啊,就這么滾到了房間的角落,輕輕撞上了一只手。
那只手屬于一個年輕的女郎,只不過她的手上、胳臂上全是細碎的傷口,指甲也因為用力過猛滲出了血跡。
她動了動手指,原本趴在地上的她,漸漸從昏迷之中蘇醒了過來。
她疲憊地睜開眼,下意識地握住了那只滾到自己手邊的沙包。
凌宸:“!!!”
他怎么忘了,鄭霖霖還在這房間里呢!
鄭霖霖茫然地從地上坐起來,看向了房間內唯一一個站著的人——“凌宸?”
凌宸:“呃,啊,那個……”
這時的他正拿著一條繩子,考慮要怎么綁住“云妹兒”。
而本應該死亡的“云妹兒”,此刻雙眼泛黑,口中發出各種古怪的聲音,四肢亂動,完完全全就是一副“詐尸”的樣子。
凌宸不知要作何解釋,他該告訴鄭霖霖嗎,現在“云妹兒”身體里的就是她隨身帶著的那個小鬼?
不等他開口,鄭霖霖起身望向棺材里的“云妹兒”,目光里沒有一點驚訝或者懼怕,而是帶著三分試探與七分懷念——
“露露?”她輕聲喚她,“是你嗎,妹妹?”
第25章
鄭霖霖覺得, 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
半年前,她陪媽媽去廟里上香,這是自從媽媽離婚以后, 多年延續下來的習慣。媽媽每年都會為未出世的妹妹點一盞長明燈,以祈求她能投胎到更幸福的人家。
“我對不起你妹妹。”媽媽總是這么說,“我想離婚, 只能放棄她。”
鄭霖霖知道,媽媽這番話只是為了把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導致媽媽放棄妹妹的原因有許多, 夫妻感情破裂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個理由。
那時候鄭霖霖還在上學,家庭巨變,她又正值青春期,媽媽離婚后獨自撫養她,母女倆生活得捉襟見肘。鄭媽媽需要很多錢很多精力去保護鄭霖霖的身心健康,不得已才放棄了腹中的第二個女兒 。
所以鄭霖霖想, 如果真有一個人要對妹妹的離開負責,那應該是自己吧。
那天,她陪媽媽去廟里給妹妹點完長明燈后,媽媽忽然在回程的車上告訴她:“其實,我一直保留著你妹妹的一小截臍帶。產婦是不能留下引產的胎兒的,我求了醫生好久, 醫生才偷偷留給我一截。”
鄭霖霖有些驚訝。
媽媽移開視線, 看向窗外,聲音有些哽咽:“我把它在長明燈里供奉了多年,師父勸我,把她強留下來沒有意義, 要讓你妹妹入土為安。”
恰好此時,車子行駛到擁堵路段, 現在是放學時間,前面正有一所小學,整個街道都被來接孩子的家長們堵得水泄不通。
一位母親在校門口翹首以盼,她手里舉著一支糖葫蘆,等見到女兒身影了,她立刻揮舞著手里的糖葫蘆,笑著喚女兒名字。
小姑娘如一只乳燕,張開手臂一頭扎進母親懷里,嘰嘰喳喳地同她分享今日在學校的見聞,小嘴巴一邊要說話、一邊要吃零食,真是忙得不得了。
她的母親彎下腰,體貼地為她擦拭嘴角的糖霜,笑盈盈地牽起她的手,就這樣走遠了。
車里,鄭媽媽的目光落在那對漸行漸遠的母女身上,輕聲道:“若你妹妹還在,也要讀小學了呢。”
鄭霖霖想起那個連一面都未見過的妹妹,想到她們曾共同住過這世上最溫暖的小房子里,她就心底發酸。
鄭媽媽從隨身的包包里拿出一個小玻璃瓶,里面有一截灰黑色的、已經完全干硬的東西。鄭霖霖知道,那就是妹妹的臍帶。
“我……實在不忍心再送走她一次。”鄭媽媽強忍住眼淚,“霖霖,我把她交給你了,你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讓你妹妹離開吧。”
鄭霖霖收緊手掌,牢牢握住那個小瓶子,明明瓶子里不任何溫度,可她卻覺得自己要被這個小瓶子燙傷了。
剛收到瓶子時,鄭霖霖確實想要尊重媽媽的意見,讓妹妹入土為安。但不知為何,在某種復雜的心思下,她偷偷把“她”留在了身邊。
她希望妹妹能多陪自己一陣子,她時常幻想,如果妹妹還活著,那么她會給妹妹買漂亮的裙子、為她扎好看的頭發。如果妹妹還活著,會不會像別人炫耀自己有一個當明星的姐姐呢。如果妹妹還活著,她們姐妹倆一定會在被窩里偷偷傾訴彼此的心事……
鄭霖霖親手縫了一個小小沙包,是小孩子們都愛玩的那種,做工不算精致,但她想妹妹應該不會嫌棄。她幻想著妹妹的模樣,選了從嬰兒時期到小學生的衣服布料,用它們組裝成沙包,然后把裝著妹妹臍帶的小瓶子藏了進去。
她時時刻刻把它帶在身上,就像妹妹陪在自己身邊一樣。
鄭霖霖偶爾會向“妹妹”傾訴心事,全和她的工作有關。娛樂圈里根本沒有友情,她的很多話不能說給別人聽,只能爛在心里;但自從有了“妹妹”后,她那些無從發泄的心事,終于有了一個傾聽者。
她會吐槽隨意刪減小演員戲份的編劇;抱怨那些看人下菜碟的商務爸爸;擔憂自己的星途黯淡,可能出頭無望……
“我要是能有賀今朝老師那么紅、不,我要是有賀今朝老師十分之一紅就好了!”鄭霖霖不止一次對“妹妹”說,“我和他拍過一次戲,雖然我只是一個只有幾句臺詞的小角色,但那一次可真是讓我見識到影帝的排場了!他的通告日程表永遠是最好的時間,不像我們這種小演員,永遠只能排在第一場或者最后一場;每次他到片場后,所有人都會站起來向他問好,就連總板著臉的導演也會和顏悅色地和他討論劇本;投資商排著隊來劇組請他吃飯……哎,我什么時候能成為大明星呢?這樣所有人都不會瞧不起我了。”
這種類似的抱怨她在心里想過許多次,等到真說出口后,她才覺得渾身暢快了起來。
最神奇的是,她在說出這些話之后,她的運氣漸漸好了起來。她居然接到了女主劇本,居然撿漏成為了熱門綜藝的嘉賓,居然被分配到了賀今朝的經紀人手下!
她想,這些好運,全都是“妹妹”帶給她的。
偶爾,她還會在夢里見到“妹妹”——有時候是三四歲的樣子,有時候是七八歲的樣子,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她看著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童年。
可惜,她不能同妹妹說話,也不能摸一摸妹妹。每次鄭霖霖只要伸出手,妹妹就會化成一道黑煙,從她的手心里溜走了。
從夢中驚醒后,鄭霖霖不覺得害怕,只覺得憂心。
她想,妹妹會不會怪自己呢,她沒有讓她入土為安,而是強留在自己身邊陪伴。
不過,這些事情她只能在心里想想,絕對不敢說給媽媽聽的。
前陣子,她接了一檔熱門綜藝,來深山老林里的殯儀中心錄制。來之前媽媽非常擔心她,覺得在這種地方拍節目不吉利,可是鄭霖霖親身體驗下來,覺得一切都好,喪葬只是一份再正常不過的工作而已。
唯一的問題是——和他搭檔的小凌師傅總用一種很古怪的眼神看他。那眼神里充滿警惕,仿佛她是一顆定時炸彈,隨時會在他面前爆炸。
憑心而論,小凌師傅長得賞心悅目,是個相當不錯的工作伙伴,可他性格太冷了,好像和所有人之間都隔了一層,若不是為了拍攝節目,她猜凌宸根本不會和她多說一句話。
昨天她一直忙于給云妹兒布置靈堂,后來又自告奮勇想幫凌宸給云妹兒換衣服,結果被他冷淡拒絕。
鄭霖霖碰了個軟釘子,更不明白為什么凌宸會對自己有這么強的戒心了。
不過,她昨天的狀態也不是很好,不知道是天氣太熱了還是怎么回事,她布置靈堂時,腦海里總是響起一陣隱隱約約的聲音,吵得她心煩意亂;后來關先生和愛人一起送云妹兒的棺材抵達殯儀館,關夫人哭得走不動路,她聽到對方的哭聲,只覺得更煩躁,恨不得捂住對方的嘴巴,讓她不要再哭了。
制片人叮囑她,今晚要早點休息,明天一早就要開工錄制節目,鄭霖霖確實很累了,在回程的車上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然后,她做了一個怪異至極的夢。
夢里,她忽然有了超能力,一下子能竄上樹,一下子又能踢翻路邊沉重的鐵箱。就當她沉浸在突如其來的能力之時,忽然聽到了一道幼童的哭聲。
她轉過身,看到幼小的妹妹站在路中央,眼淚大滴大滴地從眼眶里滾落。她一邊哭著,一邊叫著,一邊把手邊的玩具毫無道理地扔出去;她就像一個得不到關注的熊孩子,不知道如何讓別人看到自己的需求、聽到自己的聲音,只能通過向外攻擊搞破壞,來獲得關注。
鄭霖霖好想抱抱她啊,想幫妹妹擦掉眼淚,讓她安靜下來。
她想告訴她,一味的哭鬧得不到尊重,只能傷害周遭的人。
哭聲如海浪,一聲聲灌入她的耳朵,就這樣把她從昏昏沉沉的睡夢中喚醒。
醒來后的第一個感受,就是疼。
腿也疼,胳臂也疼,腦袋也疼,鄭霖霖一度懷疑自己睡覺的這幾個小時里舍命和哥斯拉大戰一場,成功保護了地球。
她的指尖觸碰到一個熟悉的柔軟的物體,她下意識握緊了它,意識到這是她從來不離身的沙包。
她強忍住渾身上下的疼痛,撐起身體,扶著墻勉力站了起來。但是當她抬頭后,眼前的一幕讓她瞬間呼吸停滯了一秒——
——為什么她會出現在停靈間?為什么凌宸會一臉警惕地瞪著棺材里的云妹兒?為什么本應該去世的云妹兒雙目泛黑,四肢僵直顫抖?
鄭霖霖沒想到,她居然親眼看到詐尸在自己面前發生,那些從小到大看到過的鬼怪故事幾乎同時在腦海中迸發。
鄭霖霖以為自己會尖叫、會顫抖、會害怕,可是她沒有。
她怔怔地望著棺材中那個身穿公主裙的女童,她莫名從那張猙獰變形的臉上,看到了一抹割舍不掉的熟悉。
“露露?”她聲帶顫抖,聽到自己輕聲喚出這個名字,“是你嗎,妹妹?”
——那個寄居在“云妹兒”體內的躁動靈魂,就這樣停住了;而被賀今朝困住的另一半鬼影,也像是融化一般,逐漸融入進“云妹兒”的體內。
……
現在的情況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剛才,凌宸和賀今朝還和小鬼斗得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勢,凌宸手里舉著繩子,正考慮要怎么捆住“云妹兒”,哪想到鄭霖霖會在這個節骨眼上醒來,而且她還直接叫出了云妹兒體內小鬼的名字!
——原來她叫露露。
賀今朝與凌宸交換了一個復雜的眼神,賀今朝語氣無奈:“之前我就懷疑,這個小鬼是鄭霖霖那個早夭的妹妹,沒想到真的是她。”
凌宸搖了搖頭,冷酷至極:“一碼事歸一碼事,她早夭確實可憐,但這不代表她能四處搗亂。”
他們的目光又投向了這對姐妹身上。
在被叫出名字后,“露露”身體一震,原本奮力撕扯裙擺的手突然泄力。她仿佛被一盆水迎頭澆下,原本沸騰的恨意被那聲呼喚聲熄滅,腦袋下意識轉向了姐姐的方向,被黑色煙霧填充的眼眶里滿是愕然無措。
幸虧她使用的這幅身體提前被凌宸裝扮過,現在的她看上去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女孩。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慌亂地抬起雙手捂住了那雙詭異的眼睛,不愿意讓姐姐看到自己這幅惡鬼作祟的恐怖模樣。
小鬼這樣欲蓋彌彰的動作,幾乎是在用行動承認她就是鄭霖霖口中的“露露”了。
見狀,鄭霖霖又向著她的方向走近一步,幾乎要被驚喜沖昏了頭腦:“露露……?真的是你?”
難道她還在夢中嗎,她一直心心念念的妹妹居然借著別人的身體來到了她面前?她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指甲陷入肉里,疼痛不似作假。
在意識到這一切是真實的之后,她立刻想要沖到棺木前,伸手觸碰那個身穿公主裙的女孩;但她剛邁出一步,就有一道身影擋在了她面前。
“鄭小姐,不要再靠近了。”凌宸臉色肅穆,“你現在碰她,很有可能讓她借機回到你的身上。”
“什么?”鄭霖霖茫然地看向凌宸,凌宸明明說的是中文,可她遲滯的大腦怎么聽不懂了?“什么叫回到我身上?”
“你還沒有發現嗎?”凌宸說,“這段時間,你的妹妹一直在‘跟’著你。你最近是不是經常頭痛、肩頸痛、晚上失眠多夢?這都是因為你妹妹一直坐在你的肩膀上。”
“坐在我的肩膀上?”鄭霖霖訝異地張開嘴,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自己曾經看過的那些恐怖電影。
一個看不見的人如影隨形,即使這個人是她早就夭折的妹妹,她還是會忍不住戰栗。
注意到鄭霖霖的恐懼神色,藏在云妹兒身上的小鬼僵硬地轉過頭,想要解釋什么,可她忘了這具身體已經死去多時,聲帶已經無法再承擔發聲的功能,即使她張開了嘴巴,也只能勉強地發出“啊,啊”的聲音,讓場面變得更為可怖起來。
一時間,鄭霖霖被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拉扯著,一半是人類對于鬼魂的懼怕,另一半是刻在骨子里的姐妹深情。
直到這時,她才注意到四周狼藉一片的環境,她訝異地問:“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
賀今朝冷笑一聲:“你的好妹妹不知道哪根弦搭錯了,借你的身體大鬧靈堂,想毀掉云妹兒的葬禮!”
聽到他的話,小鬼立刻向著賀今朝的方向呲牙咧嘴,恨不得撲上來咬他一口。賀今朝當機立斷抬起手,警告她:“你確定要當著你姐姐的面和我動手?讓她親眼看到你是一個什么樣的怪物?”
小鬼畢竟是個孩子,她確實嫉妒云妹兒,但她更無法承受被姐姐害怕的事實。
“好了。”凌宸打斷兩人,抬頭給了賀今朝一個警告的眼神,“你多大年紀,她才多大年紀?你打不過她,難道要靠吵架贏過她?”
“小凌,你怎么平白污人清白!”賀今朝俊美的臉上半是委屈半是震驚,“誰說我打不過她了?要不是她一會兒附身鄭霖霖,一會兒附身云妹兒,我也不會束手束腳,打得這么艱難。”
小鬼聽了,喉嚨里發出一陣赫赫的嘲笑聲,嗓音沙啞猶如被劈開的木料,仿佛在說:老男人,略略略!
偏偏在此時,鄭霖霖顫抖著舉起手,小聲道:“請問,我能說句話嗎?”
凌宸:“你說。”
鄭霖霖的目光在半空中游移,一會兒看向霸占著云妹兒身體的妹妹,一會兒看向凌宸。
她吞了口口水,鼓起勇氣問:“請問,你剛才在和誰說話?”
凌宸:“……”
鄭霖霖:“這,這里是還有一個我看不見的‘人’嗎?”
凌宸和賀今朝面面相覷,他們這才想起來,鄭霖霖原本是見不到鬼的!如果不是小鬼鉆進了云妹兒的身體,她根本看不到她,更別提看到賀今朝了。
所以,剛才他們幾人之間的對話,鄭霖霖根本聽不到賀今朝說什么,只能看到凌宸在和虛空中的某個東西對話。
在她的印象里向來話少又陰沉的凌宸,在面對那個看不見的“人”時,居然語氣鮮活很多。
鄭霖霖緊張到顫抖,凌宸甚至懷疑,如果自己真的告訴她,這個房間里除了她妹妹以外,還有另外一個“鬼”的話,恐怕她真的會當場暈過去。
最主要的是,凌宸要如何告訴鄭霖霖,在她面前的不僅是一個普通鬼,而是賀今朝這個大牌鬼呢?賀今朝的死訊一直沒有對外公布,不論是他的粉絲,還是他曾經合作過的藝人,都以為他只是閉關休息去了。
正當凌宸語塞之際,擺放在停靈間角落的一臺智能音箱忽然發出了聲音。
“尊敬的女士你好,我是凌先生的智能生活助理,小朝小朝。”
“人家不是鬼,人家是最新科技的人工智能呦!”
那道聲音直接調用了音箱內置的語音系統,完全可以以假亂真。
凌宸:“……”
不用說,這絕對是賀今朝的手筆。他能操縱一切電子產品,干脆讓智能音響替他發聲,裝模作樣。
可是這樣拙劣的謊言,真的能騙過鄭霖霖嗎……
“原來是人工智能!”鄭霖霖松了一口氣,“我就說,這世上哪有這么多鬼啊。”
凌宸:“……”
賀今朝沖他眨眨眼:“小凌,我聰明吧?”
凌宸抖了抖嘴角,心想不是賀今朝有多聰明,而是鄭霖霖太傻了。
小鬼很不滿賀今朝和凌宸就這樣欺騙自己的姐姐,她齜牙咧嘴,嘴里發出陣陣低吼。凌宸立刻揚起手里的繩子,警告她:“你老實些,你不想被綁起來吧?”
鄭霖霖頓時心疼,想要阻止他:“凌哥,這之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沒有誤會。”賀今朝讓智能音響替他回答,“你妹妹就是個混世魔王,她今晚做下的事,我這里可有監控錄像,你想不想看看?”
一個小鬼居然有這么強的威脅力,把整個靈堂鬧的天翻地覆,賀今朝說話自然沒什么好語氣。
他調動了院子里的監控攝像頭,把錄下的內容播放給鄭霖霖看,當鄭霖霖看到視頻中的“自己”身手矯健,又是空翻、又是上樹、又是騎小電驢撞門后,她震驚地久久合不攏嘴巴。
“這……真的是我做的?啊不對,這真的是露露做的?”鄭霖霖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可是,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問出這句話后,鄭霖霖后知后覺地覺得臉上有點火辣,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和那些新聞里常見的熊孩子父母沒什么區別。
面對孩子惹下的大麻煩,第一反應是“不會吧,我家寶寶向來很乖的”,第二反應是“是不是有人欺負了她,她才反抗的”,等到前兩條路行不通了,才肯不甘不愿地認下孩子做的錯事。
“那就要問她自己了。”凌宸轉向藏在云妹兒身體里的小鬼,“你之前認識云妹兒嗎,為什么要破壞她的葬禮?”
“……”小鬼埋下頭,倔強地不發一語。
當她低頭時,她頭上的金色假發滑落,露出因為化療后一片空蕩的頭皮;脖頸瘦削,嶙峋的頸骨從單薄的皮膚下凸顯出來,讓人看了就心里發酸。
在這個瞬間,這兩個身世苦楚的女童似乎合二為一了。
鄭霖霖有些急切,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心心念念這么久的妹妹,會做出這么荒唐的事情!
忽然,一個念頭浮現在她的腦海,鄭霖霖聲音顫抖,強忍住心中的酸澀,問:“露露,你是不是很討厭姐姐啊?”
“……”
“如果不是我拖累了媽媽,你本來有機會出生的。”鄭霖霖喃喃自語,“所以,你怪我,想搞砸我的工作,對嗎?”
“……”
“對不起,我知道這聲道歉太輕飄飄了,根本沒辦法彌補你缺失的人生。但我確實不知道還能怎么補償你了。”她苦笑著伸出手,想摸摸妹妹的臉頰,又怕嚇到她,只能訥訥地收回手,“你怪我也好、恨我也好,但這場葬禮是屬于云妹兒的,是她和她父母告別的最后一場儀式,你能不能從她的身體里離開呢?之后你要怎么報復我,我都沒有怨言。”
鄭霖霖說這話時,忍不住哽咽。她想起媽媽的眼淚,想起廟里那一盞盞長明燈,心中的念頭百轉千回。
棺材里的小鬼終于有了反應。她漆黑的眼球轉向鄭霖霖,急迫地抬起兩只胳臂,向著姐姐的方向伸去,努力長大嘴巴發出“啊……啊……”的聲響,然而云妹兒的遺體非常僵硬,她做的每一個動作,都透露出一種和活人格格不入的違和感。
見到如此可怖的一幕,鄭霖霖沒有退縮,反而主動又踏前一步。
“你是想和姐姐說什么話嗎?”鄭霖霖努力想要辨認,可云妹兒的聲帶已經無法發聲了,鄭霖霖再怎么聽都聽不清。
見到這一幕,賀今朝忍不住開口:“你誤會了,你妹妹想告訴你,她不怪你。”
鄭霖霖一愣,目光看向賀今朝……身后的智能音響:“你能聽懂她的話?”
“沒錯。”賀今朝淡定自若地回答,“我的系統內置了數百種語言,包括鬼怪的話,我都能聽懂。”
凌宸:“咳咳。”
賀今朝:“你妹妹剛才說,她破壞云妹兒葬禮的原因不是因為怪你,而是因為嫉妒。”
鄭霖霖的注意力立刻落在那兩個字上:“嫉妒?嫉妒誰?”
“當然是嫉妒云妹兒。”話說到這里,凌宸也明白過來。作為一個見過太多生離死別的成年人,當他俯身看向那個小女孩時,她心中那些無法說出口的話,變得清晰可見。“她嫉妒云妹兒——‘活著’。”
云妹兒雖然已經離開了,但她曾經活生生地存在于這世上;即使她因為重病去世,但是她的家人、朋友、同學老師也會永遠記住她,會讓她一直活在自己的心里。
可是露露與她相反,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知道她曾經來過,她在母親腹中就結束了生命,只能以一抹幽魂的方式彌留在世間。如果不是她曾經在長明燈里被供養了幾年,她應該早早就消散了。
所以,露露嫉妒云妹兒,嫉妒所有人對她的在意和愛,嫉妒就連自己的姐姐也要操辦云妹兒的葬禮。
在凌宸一語道破小鬼的心思之后,小鬼的臉色幾經變化。她惱怒地瞪著凌宸,痛苦如有實質緊緊纏繞著她。
她先是憤怒、不甘,仿佛被當眾掀開了遮羞布;接著她痛苦、瘋狂,她只想通過嚎哭來收割所有人的愧疚,即使她明知道這根本改變不了什么。
眼看小鬼已經一腳踏上了失控的邊緣,賀今朝立刻抬起手,凌宸只覺得自己身上的衣服像是被什么東西從后面拽住一樣,讓他不受控制地后退一步。
“小凌,小心!”
賀今朝護住他,面容嚴肅。凌宸也下意識攥緊了兜里所剩無幾的“神水”,若小鬼再有什么異動,他這次會毫不留情地把神水潑到她身上。
就在兩人警戒之時,一道身影卻與他們擦肩而過——鄭霖霖義無反顧地走向了棺木,出乎意料地伸出雙手,抱住了棺木中的女童。
“……”
一切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小鬼口中如同砂紙般的哭嚎聲瞬間消失,她怔怔地扭過頭,不顧全身骨節發出的摩擦聲,呆呆地看向抱住自己的年輕女人。
小鬼知道,現在的自己非常可怕。即使她擁有了云妹兒的身體,畫了漂亮的妝,穿上了漂亮的公主裙,她依舊是一個鬼,她漆黑的眼睛干癟無神,像是一潭黑泥,倒影不出來任何倒影。
但是抱住她的鄭霖霖,雙臂是那樣用力。
剛被鄭霖霖抱住時,露露下意識想要掙扎,但她只動了一下,就被鄭霖霖整個人拉住了懷中。
鄭霖霖不在乎妹妹現在的模樣,不在乎自己身上的傷,不在乎妹妹冰冷的身體,她在乎的,只有露露心底的寂寞。
“沒關系,哭鬧、爭吵、嫉妒、怨恨都沒關系,小朋友是有特權的,你可以盡情抱怨,盡情撒嬌。都沒有關系。”鄭霖霖的聲音溫和,卻透著一股堅定,“露露,姐姐在這里,姐姐會陪著你。”
鄭霖霖緊緊地把妹妹抱在懷中,感受著妹妹冰冷的肌膚緊貼著她自己。懷中的身體微微顫抖,剛開始她以為是妹妹在顫抖,后來才發現,其實是自己控制不住激動的身體。
露露無法說話,那就她來表達;露露無法落淚,那就她來哭泣;露露無法被人看到,那就她來記住她在這世間做過的每一件事。
“……姐……”在她懷中,女童張開嘴,艱難地用干涸僵硬的聲帶,勉強吐出幾個破裂的文字,“姐姐……對……不起……”
鄭霖霖驚喜地睜大眼睛,低頭看向懷中女孩的面龐。
稚嫩蒼白的小臉揚起一抹混雜著懊悔的笑,漆黑的眼瞳里漸漸染上了人性的色彩。
與此同時,鄭霖霖手中攥著的小沙包也發出了一層淺淺的光。
旁邊的凌宸看著眼前的一幕,輕聲問賀今朝:“你是不是也看到了?”
賀今朝“嗯”了一聲:“那小鬼……露露身上的黑光好像淡了許多。”
與之前陰氣森森的樣子不同,原本縈繞在女童身邊的黑煙一寸寸減淡,不是像之前那樣逸散,而是逐漸從黑色變成了淺一點的灰色。與之相對的,賀今朝身體一直在散發著淡淡的白光。
賀今朝饒有興致地開玩笑:“咱們算不算目睹了電視劇里反派黑化又被治愈的全過程?”
凌宸瞥了他一眼:“誰是反派?咱們兩個成年人打一個小朋友,說不定在觀眾心里,咱們才算是反派。”
“明明是正義路人教訓熊孩子。”賀今朝糾正他,“如果不是咱們及時出手,這靈堂還不得被露露掀翻了?”
凌宸嘆口氣,伸手指了指周圍的一片狼藉:“……你覺得現在這個樣子,和被掀翻了有什么區別嗎?”
……
“——所以,凌宸,你的意思是昨天半夜咱們園區里發生了一場局部地區微小地震,而且地震的地方就是在停靈室四周?”
太陽尚未從山坳之中爬到天際,只有地平線處透著一股朦朦朧朧的亮光。
為了今天的拍攝任務,宋主任幾乎一宿沒睡好覺,一想到這期節目播出后他們殯儀中心的“優秀示范單位”的寶座就跑不了了,他興奮得天還未亮就抵達了單位,結果迎接他的是停靈室外的滿地狼藉。
宋主任一臉懵逼地站在原地,看凌宸吭哧吭哧地扛著鐵鍬,把亂糟糟的花壇重新填好。
宋主任:“而且好巧不巧,你的小電瓶車也因為地震原因自己開動了,還撞上了停靈間的大門?”
凌宸眼睛都沒眨一下:“對。不過您放心,客人沒受影響。我已經給云妹兒化好妝了(其實是又補了一遍妝),小姑娘漂漂亮亮的,最后一程絕對不留遺憾。”
實際上,是賀今朝在操縱鐵鍬修整花壇,結果剛好被進門的宋主任看到,凌宸當機立斷撲上去搶過了鐵鍬,才沒讓賀今朝存在的事情穿幫。
宋主任越想越不對,狐疑地說:“我去查查監控。”
一旁的賀今朝立刻打了個響指,突然間,一道鳥屎從天而降,準確地糊在了監控攝像頭前。
凌宸:“真不巧,攝像頭臟了,昨天什么都沒拍到。”
宋主任:“……嗯…………”
宋主任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腦袋,審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得力下屬身上。凌宸頂著一張睡眠不足的臉,淡定地任由他看。
凌宸的心理素質相當不錯,即使這一晚上發生了這么多事,在領導面前也沒露出一點破綻。
就是地震了,怎么了?
就是小電瓶車恰好把停靈間撞壞了,又怎么了?
就在宋主任抱頭思考之際,他沒有注意到,在他身后不遠處,靈堂的大門悄悄打開了一道縫。
鄭霖霖躡手躡腳地從靈堂里溜出來,她右邊的衣兜里還散發著一道淡淡的光,一個由光芒組成的三四歲的女童緊緊跟在她身邊,學著姐姐的動作,偷感十足。
鄭霖霖小心繞過宋主任的身后,沒有驚動他。
倒是她身邊的女童停下腳步,對著半空揮了揮手:“賀叔叔,對不起,這段時間我給你和凌叔叔添麻煩了。”
賀今朝雙手抱胸,居高臨下地望著這個小豆丁,嘆了口氣說:“小朋友,你還是早點投胎吧。娛樂圈很復雜,你可以幫你姐姐一次兩次,但長久以往,會折你姐姐的壽。你現在為她拿到的資源,都是在透支她的未來。”
女童臉上露出一絲后怕的神色,看來她把賀今朝的話聽進去了。
“賀叔叔,那你為什么不投胎呢?”女童好奇地問,“你留在凌叔叔身邊是為什么啊?”
“……”聽到這個問題,賀今朝一怔,回身望向了身后。
身后不遠處,凌宸還在和宋主任玩“睜眼說瞎話”的游戲。
宋主任雙手舉在半空,胡亂擺動,十分夸張:“凌宸,你聽聽你說得像話嗎?你說地震就地震,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不行,我得去看看……”
一邊說,他一邊要轉身。
凌宸當機立斷扶住他的肩膀:“主任,您這是不信任我嗎?我兢兢業業在單位工作這么多年,每天定時打卡、無償加班、努力值夜班,難道我就這么不值得信任嗎?昨晚我通宵一晚給云妹兒化妝,今早又努力趕工,沒想到不僅沒得到您的表揚,還被你質疑。”
宋主任:“我不是……”
“主任!您真是太讓我這個老員工心寒了!”凌宸裝模作樣地說。
凌宸的演技算不上好,但他為了給鄭霖霖的撤退拖延時間,他還是強拉著宋主任,不允許他轉身或者回頭。
看到凌宸如此“努力”的模樣,賀今朝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
男人轉過身,彎腰看向自己面前的小姑娘,想了想,他干脆蹲下來,第一次與她視線平視。
“賀叔叔留在這里,是為了更重要的事。”賀今朝伸手摸了摸女童鴉黑的頭發,“待我把事情解決完畢,我就要離開你的凌叔叔了。”
——距離他們分別倒計時,還剩下七十五天。
第26章
宋主任打電話臨時搖人, 叫來七八個員工幫忙整理院子,終于趕在節目組到來之前,把亂七八糟的環境收拾整齊了。
昨晚負責值班的同事一邊搬磚, 一邊嘀嘀咕咕:“昨晚這里地震了?不對啊,我就睡在值班室啊,我怎么一點都沒感覺啊?”
另一位同事用胳臂肘懟他一下, 壓低聲音道:“閉嘴干活兒吧你!你聽不見動靜是好事——你別忘了這是殯儀館,就算大半夜你聽到這邊有動靜, 你敢出來嗎?”
值班同事語塞。
他抬頭望了一眼仍舊一臉淡定的凌宸,心中油然而生一種敬佩:據說小凌師傅昨晚熬了一通宵,一直呆在停靈間,給靈堂守門。自從凌宸入職以來,每次同事有夜班找他換班,他都很爽快地答應下來, 真不愧是大學生,見識多、膽子大。
其他同事怎么想,凌宸完全不知道,他現在早就困得要爆炸了。
昨夜,小鬼在姐姐的勸說下,終于同意從云妹兒的身體里離開, 重新回到姐姐為她制作的小沙包內。只不過, 云妹兒原本的妝容被她弄花了,凌宸抓緊時間給云妹兒補了妝,重新編了頭發、涂了指甲,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云妹兒最喜歡的動畫片名叫“星星公主”, 在動畫片原作里,星星公主有著一頭金燦燦的長發, 臉頰上有兩片桃心形狀的腮紅。她是一個勇敢、無畏、樂觀的外星小公主。
在凌宸為云妹兒涂抹桃心腮紅時,賀今朝飄在一旁,靜靜看他工作。
賀今朝問他:“云妹兒應該是你接手過的最年輕的客人吧。”
沒想到答案出乎了賀今朝的意料。
“很可惜,并不是。”凌宸淡聲回復了幾個字,沒有過多解釋。
有些孩子尚在襁褓中,就因為意外離開,凌宸每次為他們整理遺容時,都會感嘆世事難料。
遺體告別儀式的時間定在上午九點,節目組的陳導昨天告知他們會提前一個小時過來架設錄像設備;只不過,比陳導來得更早的是云妹兒的家人——
當凌宸在停靈間外,看到穿著華麗宮廷風格、帶著夸張彩色假發的關先生和關太太時,他臉上不由得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我去看了云妹兒喜歡的那個動畫片。”關夫人眼底滿是血色,臉色蒼白,很明顯昨晚一夜沒睡。她頭頂的銀色長發挽成一個高高的發髻,灰藍色的長裙垂落下來,她知道周圍人都在看向他們夫妻倆,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自言自語地解釋道,“在動畫片里,星星公主的爸爸媽媽就是這樣打扮的。”
關先生身上套著一件寬大的國王制服,頭頂的金色卷發和臉頰邊貼著的金色長胡子,和云妹兒的假發顏色一模一樣。
這個中年人臉上帶著些許尷尬,渾身不自在地拉了拉身上的服裝。
為了這套衣服,妻子昨晚和他爭吵了很久。他認為葬禮應該肅穆、莊重,女兒可以打扮,但他們必須穿黑色正裝;可妻子卻堅持,希望讓這場道別儀式像是一場快樂的聚會,讓女兒幸福的離開,不留遺憾。
“真是太夸張了。”中年男人頂著周圍人的目光,再次勸說妻子,“一會兒親戚就要來了,看到咱們這樣子他們會怎么想?別忘了節目組還要攝影,到時候放到電視上播放,全國觀眾都會笑話我們的。”
關夫人沒有一絲動搖,她深深地看了丈夫一眼:“是我的女兒死了,不是他們的女兒死了,我為什么要在乎其他人怎么想?你若是不想穿,你就把衣服脫下來。”
關先生嘀咕著:“我不是不想穿,就是……”他低頭看向自己身上夸張的服裝,最終還是妥協了,“算了,你說得對,最后一程了,怎么也要讓云妹兒開開心心的走。”
夫妻倆就這樣穿著夸張的衣裙走向了靈堂,凌宸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想說什么,又不知從何開口。
就在此時,身邊響起了賀今朝的聲音。
“真不愧是月之女王啊。”
凌宸大惑不解:“什么?”
賀今朝指了指關夫人的長裙:“我說的是她——月之女王,星星公主的母親。”他停頓了幾秒,又開口,“在動畫片里,那個國家一直都是女王掌權,星星公主就是月之女王的下一任繼承者。”
送別星星公主的不是國王與他的王后,而是女王和她的王夫。
凌宸回憶起在辦公室里第一次見到關先生一家時,那時候關先生瞻前顧后,不肯答應電視臺,是關夫人當機立斷搶過鋼筆,在知情同意書上簽下了名字。
關夫人看似由眼淚鑄成,其實在關鍵大事上,每次都是她當機立斷,做出對女兒最好的選擇。果然是愛女之心,為之深遠。
“云妹兒一定很敬佩她。”賀今朝抬頭看向靈堂的方向,“就像星星公主愛月之女王。”
凌宸沒有說話,也注視著那對夫妻互相攙扶著離開的背影。
過了許久,凌宸忽然說:“沒想到你會看小姑娘愛看的動畫片。”
賀今朝眨眨眼,嬌羞地說:“小凌哥哥,人家確實是個小姑娘呢。”
凌宸:“……嚴肅點兒。”
賀今朝瞬間變臉,只見他一本正經地說:“云妹兒是你的客人,我這是替你了解客戶需求——小凌,我這個賢內助足夠貼心吧?”
凌宸差點被口水嗆死,沒忍住刀了他一眼:“你怎么又開始隨地大小演了?”
“真不是演。”賀今朝飛到他身邊,逼他看向自己,“不信你問我幾個問題,我把那個動畫片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呢,所有劇情和人物我都背的下來。”
“我又不是網絡大爹,沒那么喜歡考考你。”凌宸繞過他,走向停靈間,“好了,我的賢內助,我要把云妹兒推過去了,你過來搭把手吧。”
……
八點剛過,節目組的工作人員和關家的親戚們都陸陸續續抵達了。
當親戚們看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關先生關太太時,都忍不住露出了驚詫的神色,他們私下悄悄議論,像是一群嗡嗡嗡的蒼蠅,吵得人心煩。
“這也太不合規矩了,這么嚴肅的場合,打扮成什么樣子?”
“他們給云妹兒也打扮成這樣了,說云妹兒喜歡一個動畫片里的公主,他們就讓化妝師給她戴上假發、穿上公主裙。”
“看到沒有,那邊還有攝像機呢。小孩子死了,還讓電視臺的人來拍,也不知道給了他們夫妻倆多少錢……”
話還沒說完,攝像機就掃了過來,他們顧忌面子,趕快收聲散開,那些嚼舌根的事情不敢再做了。
鄭霖霖站在攝像機后,正安靜聽著導演和她講接下來的拍攝重點。
“霖霖,”導演講到一半,忽然停下,“你的眼睛很紅,昨晚沒休息好?”
鄭霖霖搖搖頭:“沒事的,陳導,我就是……想到云妹兒的去世,心情有些沉重。”
導演理解地點點頭。“你這么年輕,肯定也沒參加過葬禮,尤其是這么小孩子的葬禮,心里難受也是應該的。等拍攝結束,你再好好休息吧。”
“好的。”鄭霖霖嗯了一聲,“陳導,我現在凌哥那邊看看有沒有什么可以幫忙的。”
“你去吧。”導演同意了。
鄭霖霖走向凌宸,青年手里拿著一筐白色的胸花,每來一位親屬,就把胸花遞過去,并附上一句“請節哀”。
見鄭霖霖走過來,凌宸也給她遞了一朵。
兩人相顧無言,眼睛里的血絲都是熬夜留下的痕跡。
“凌哥,”鄭霖霖手里捏著那朵小白花,壓低聲音問,“昨晚不是我做夢吧?”
凌宸掀了掀眼皮,問她:“你指的是哪部分?是你飛身上樹,還是開小電瓶車撞壞大門,還是最后抱著你妹妹痛哭,結果你的眼淚把云妹兒臉上的妝都弄花了的事情?很遺憾,這些都不是做夢。”
鄭霖霖渾身一激靈,尷尬道:“對不起,我給你添麻煩了。”
凌宸淡淡地嗯了一聲。
為了遮掩腿上胳臂上的傷口,鄭霖霖今天特地穿了長衫長褲,一身純黑色的工作服板正肅穆。一道小小的身影牽著她的衣角,大半個身子躲在她身后,只探出一顆小腦袋,小心翼翼地望著凌宸和他身邊的賀今朝。
小腦袋伸出去看一眼,又縮回去;又伸出來看一眼,這次不縮回去了,反而故作硬氣地挺起胸膛,黑洞洞的眼睛里露出三份心虛來。
賀今朝眉頭一挑:“小鬼頭,你怎么又冒出來了?”
小鬼一聽,頓時嗚哩哇啦地怪叫:“我有名字,我叫露露!我不叫小鬼頭!”
凌宸也看向鄭霖霖,語氣有些不贊同:“為什么你把你妹妹又帶過來了?”
他可沒忘記昨天小鬼“黑化”后把靈堂攪得天翻地覆的樣子,雖然現在她重新恢復了小女孩的童真模樣,但她要是再“黑化”一次,在攝像機和這么多雙眼睛的注視下,誰能控制得了她?
鄭霖霖看不到露露的身影,但她知道露露就在自己身邊。她伸手摸了摸衣兜里的小沙包,低聲說:“我是想問問,有沒有什么辦法,能給我妹妹也辦一個葬禮?”
這個請求出乎了凌宸的意料:什么啊?”
他給人辦過很多次葬禮,但是從來沒有給鬼辦過啊。
而且在人的葬禮上,人已經“死”了,所以辦完后能直接推進爐子火化;可是小鬼是“活”的,總不能給她辦完葬禮,直接給她燒了吧,這又不是烤鴨!
就在此時,鄭霖霖兜里的手機響了一聲。
她掏出來一看,發現一個未知電話號碼給她發來了幾條信息。
@感覺尸體暖暖的:我是凌先生的人工智能助手小朝小朝,我猜您要找的是:專業驅鬼人員/物理超度專家/五家仙供養者/賽博算命先驅/現代社會最后一個大巫。
鄭霖霖一愣:“啊,怎么給我介紹這么多人啊。”
@感覺尸體暖暖的:……就一個。
@感覺尸體暖暖的:分享名片-@狐一只
@感覺尸體暖暖的:具體收費標準請私信咨詢他
鄭霖霖收下了那張電子名片,感謝地對凌宸說:“謝謝你凌哥,你的人工智能管家果然好智能,他是GPT嗎?”
凌宸抽了抽嘴角:“他不是GPT,他是HJZ。”
鄭霖霖:“啊?”
凌宸:“別在意,我開玩笑的。”
鄭霖霖心想,這哪叫玩笑啊,這完全就是把26個字母灑地上,隨機挑了三個出來吧。HJZ……HJZ……這能組成什么詞啊?
……
九點整,云妹兒的葬禮正式開始。
剛才還聚在一起三三兩兩的人群瞬間沉寂,攝像機后,電視臺的工作人員屏住呼吸,用鏡頭追逐著每一位參加葬禮的來賓。
除了關家的親屬以外,曾經教過云妹兒的班主任老師也代表學校參加了這次葬禮,并且在葬禮上發表了一段感人肺腑的發言。
整個靈堂被布置得充滿夢幻色彩——色彩繽紛的鮮花組成一顆顆小星球,它們錯落有致地圍繞在棺木旁,拱衛著棺中沉睡著的女童。
金發披散在她的肩頭,水藍色的長裙包裹住她瘦弱的身體,她面色紅潤,濃密的睫毛輕輕合攏,仿佛陷入了一場好眠。
關先生掀開了遺照上的遮布,白色的厚布落下,露出照片中那個開朗笑著的女孩。一般而言,遺照都是黑白色的證件照,可這張照片卻特地選了一張生活照。
照片里,云妹兒坐在滑梯的最高處,雙手舉著高高的,陽光從她的掌心漏下來,披散在她的身上。女孩換掉的門牙還沒長出來,她一邊“漏風”地笑著,一邊開心地向著鏡頭揮著手。
在看到這張照片時,所有參加告別儀式的成年人都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撇過頭,掩飾泛紅的眼眶。
穿著一身女王長裙的關夫人抬頭望向照片里的女兒,這張照片是她老公拍攝的,直到現在,她還能記得快門按下那一刻的場景——當時,她就守在滑梯下,女兒高舉雙手,勇敢地從滑梯最頂端沖了下來,落入了她的懷抱。
云妹兒是那樣輕、那樣小,剛剛好可以填滿她的胸膛。
關夫人原以為自己不會再流淚了,可當她站在靈堂中,看著被鮮花包圍著的女兒時,兩行熱淚還是不由自主地沖出了眼眶。
若這世界上真的有魔法,為什么她的女兒必須忍受疾病的痛苦呢?若這世界上真的有童話,那她的小公主應該已經飛向另一個星球了吧?
關夫人步伐蹣跚地走到棺木旁,眼神溫柔地看向躺在那里的女兒。
在云妹兒的彌留之際,她一直陪護在醫院里,她親眼見證女兒是如何急速消瘦,瘦到臉頰凹陷,手骨嶙峋;可是現在,躺在她面前的女孩臉頰圓潤、面色微微泛紅,這一幕她曾幻想過許多次——
——仿佛,這是某個再稀松尋常不過的周末,她會推開女兒的臥室門,掀開她的被子,拍拍她的小屁股,哄她:“云妹兒,該起床了,太陽要曬屁股了。”
然后,女兒就會睜開眼睛,嘟起小嘴,和她嘟嘟囔囔地撒嬌。
可這稀松尋常的一切,不過是她的幻想。
關夫人清楚地明白,是那位姓凌的遺體化妝師幫助自己實現了愿望,讓女兒恢復了往日的容貌。
關夫人的淚水一滴滴砸在女兒的臉上,她不是嚎哭,不是痛苦,而是無聲的一滴滴流眼淚,喪女之痛將會永遠留在她的心間。
這世間沒有一個母親會忍心看著自己的孩子離去。
關先生緊緊扶住哭得已經癱軟的妻子,在她耳邊安慰:“咱們不是說好了,不能哭,哭了的話云妹兒就舍不得走了。咱們要給她辦一場大party,她是公主,你是女王,我們要快快樂樂的唱歌,讓她能在咱們的笑聲中沒有遺憾的離開。”
話雖如此,但誰又能笑得出來呢?
關夫人的淚水感染了靈堂內的每個人,就連站在攝像機后的電視臺工作人員也忍不住濕了眼角。
鄭琳琳觸景生情,她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手伸進衣兜里,悄悄摸了摸小沙包。凌宸注意到她的動作,目光也隨之落在了她的身后——等等!那小鬼呢?!
凌宸眼神一凜,立刻抬起頭四處張望。
結果讓他汗毛倒豎的一幕發生了——那小鬼不知道何時溜進了靈堂里,雙手扒在棺材邊緣,正努力伸長脖子看向睡在里面的云妹兒!
凌宸心思猛轉,他低聲問賀今朝:“小鬼什么時候跑過去的?她要是搗亂,那咱們……”
哪想到賀今朝做了個噓的手勢,微笑著提醒他:“稍安勿躁。”
凌宸又轉回頭去看向棺材旁——只見小鬼努力伸長短胖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云妹兒的額頭。粗粗的指尖順著她的臉頰下滑,小胖手挽起她金色的長發,她水藍色的長裙,最終停在了女孩的手掌旁。
“云姐姐,對不起。”小鬼細聲細氣地說,“我不該用你的身體搗亂的。”
沉睡在棺中的女孩無法回答。
“我也不該說你笨,說你死后不能變成鬼。”
“是我錯了。”
“我是個壞孩子,我因為嫉妒你所以想要破壞你的葬禮,但我現在明白了,我不能這么自私。”
“你的媽媽很愛你,我的姐姐也很愛我。”
“姐姐說,過段時間會給我舉辦葬禮,到時候我也要離開了……”
“等我死了之后,我就去找你玩,咱們下輩子一起投胎好嗎?咱們一起當公主,去外星球探險。”
“云姐姐,你不回答我,我就當你答應啦。那咱們拉鉤吧!”
露露的童言稚語,在場只有兩個人能聽到。露露努力勾起小手指,去勾云妹兒僵硬的手指,就這樣自顧自許下了約定。
凌宸微微嘆了口氣,他不知道云妹兒如果知道露露用她身體做過的“壞事”,會不會原諒這個同齡的小鬼;可能不原諒,也可能原諒。
畢竟小朋友們的友情是最捉摸不透的,上一秒還是仇敵,下一秒又成了好閨蜜。
“我就說吧,”賀今朝笑著安慰凌宸,“沒什么好擔心的。”
他總是這幅一切盡在掌握的模樣,實在是讓人看了手癢想揍他。
凌宸望著男人半是模糊半是清晰的身影,腦海中不由得回想起了賀今朝的葬禮。
在那場秘密舉行的葬禮上,所有人都行色匆匆,沒人顧得上悲傷,自然也沒有人為賀今朝落淚。
凌宸好像一直忘記問,賀今朝看到自己的葬禮時,是什么樣的心情了。
就在此時,忽然一道毛茸茸的身影從樹枝上跳下,在眾人驚訝的眼光中,躍進了靈堂。
那是一只神氣活現的玳瑁貓——正是被賀今朝賜名叫“賀黛眉”的那只。
殯儀中心建在深山,野貓、野鳥眾多,園區里經常能看到它們自由行走。這只貓咪突然出現在葬禮上,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該不該轟走。
那只漂亮的野貓完全不怕人,它邁著貓步,昂首挺胸走進靈堂,四條腿輕輕一躍,就這么直接躍進了棺材中,踩在了云妹兒的長裙上!
四周驚呼聲響起,關家夫妻都被嚇到一怔。
節目組導演立刻對場記說:“你把貓逮出去吧,別影響了葬禮。”
場記正要動手,一旁的宋主任忽然說:“等等!你們看那只貓嘴里叼著什么?”
眾人一聽,立刻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只貓兒就臥在云妹兒的裙擺上,一雙玻璃珠似的圓眼睛盯著關家夫妻看了許久,忽然低下腦袋,嘴巴一張,吐出來一顆小小的石頭。
那顆石頭的形狀非常特殊。
——是星星的模樣。
“哇——”站在棺旁的小鬼第一個反應過來,“——是星星誒!是星星公主的印記!”
關夫人表情一片空白,她呆呆地望著落在自己面前的星星石頭,不知不覺忘記了哭泣。過了許久,她終于明白了什么,整個身體抖得不能自己,她顫抖著撿起那顆石頭,小小一顆石頭幾乎有千斤之重。
她收緊五指,把那顆石子藏在掌心,感受著石頭上留下的余溫。
這余溫,究竟是貓的,還是女兒的?
淚水又一次奪眶而出,只不過在這次眼淚流盡后,她的嘴角鐫刻著一抹再也無法磨滅的釋然與笑意。
……
“賀今朝,你說實話,是你讓貓兒送去那顆石頭的嗎?”
“怎么會是我呢?這明明是星星公主從另一顆星球發來的旨意。”
第27章
云妹兒的葬禮結束后, 節目的錄制也伴著淚水抵達了尾聲。
但對于殯儀中心的工作人員來說,這只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天,同樣的葬禮、同樣的儀式、同樣的告別, 他們還要經歷許許多多遍,不論是生活還是工作,都要繼續下去。
節目組離開那天, 陳導告訴宋主任,她回去就會督促剪輯, 爭取半個月之后在電視臺播出。
她半是認真半是開玩笑:“老宋,我相信這期節目播出后,觀眾們一定會非常喜歡、非常感動的。你可要做好準備,你的上級部門估計會好好表揚你們的。”
宋主任一聽,連連擺手:“陳導,作為殯葬行業的從業者, 我們不想靠綜藝節目出名,只想給大家展現出這個行業最普通最真實的一面。如果能讓觀眾們摘下對這個行業的有色眼鏡,用平常心看待我們、看待死亡,那就不枉我們的付出了。”
陳導大受感動:“好好好,宋主任,是我狹隘了。”
待陳導一走, 宋主任立刻原形畢露, 他興高采烈地連發十條朋友圈,并且在工作群里@所有人,通知大家半個月后的周五晚上一定要守在電視機前看綜藝,不僅自己要看, 還要讓家人朋友一起看!
@天道酬勤-老宋:呵呵、各位同事們[玫瑰花]、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
@天道酬勤-老宋:下下周五晚8點、、《一往無前的勞動者》殯儀中心特輯、正式播出、、
@天道酬勤-老宋:大家記得收看[抱拳]
@天道酬勤-老宋:看完之后每個人都要在朋友圈、、發布一篇觀后感、字數不用太多、、但一定要真情實意、五百字就夠[握手]
同事們紛紛在工作群里接龍,回復“111”“收到”“保證完整任務”“玫瑰花/鼓掌/握手/大拇指/OK/抱拳”。
與此同時, “上班如上墳群”里群聊如瀑布一樣唰唰狂泄。
潛伏在吐槽群里的賀今朝給凌宸實時轉播:“你的同事們正在群里罵宋主任,說他又在發癲,周末本來就忙,還讓所有人寫觀后感,真是沒事找事。”
凌宸興趣缺缺:“哦。”
賀今朝見他一臉不在意,加倍慫恿他:“你不想一起罵幾句嗎?我可以拉你進群。”
“不必了。”凌宸打了聲哈欠,“我就是挺好奇的,你之前說這個吐槽群里,我們單位大部分同事都在?”
“對,我看了一下人數,至少有八成人在。”
“那這八成同事里,難道沒人會截圖嗎?”
“……”
“他們在群里說閑話,萬一聊天記錄被流傳出去了怎么辦?”凌宸撐著下巴,慢條斯理地說,“退一萬步說,就算群里的人都是偉大的地-下-黨員,沒人會背叛工農組織,不當無-產-階-級的叛徒。但換個思路——既然連你這個非編制人員都能潛伏進去,那宋主任有沒有可能換號進群呢?”
賀今朝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蟬:“……小凌,你講的這個恐怖故事,可比死亡可怕多了。”
凌宸給了他一個眼色,那表情仿佛在說:小朝同志,事業單位的門道,你可有得學呢。
……
節目組離開前,鄭霖霖本來想和凌宸當面告別,可惜凌宸今日工單很多,他忙著給客人們化妝,無暇送行,鄭霖霖只能在微信上和他說了句感謝。
當凌宸結束今天工作走出停靈間時,太陽搖搖欲墜掛在天邊。
天氣太熱他沒什么胃口,他去園區小超市買了幾包泡面和面包牛奶,打算回宿舍一邊吹空調一邊吃。
青年提著打包盒走在園區的小路上,夕陽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長,他看起來形單影只分外寂寞。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其實他身邊還有另一道身影相伴。
那道身影總是念個不停,話題十分鐘能變八個。從國際局勢到娛樂圈熱搜,從電子游戲到修驢蹄,也不知道賀今朝是不是有八只眼睛三張嘴巴,怎么能同時關注這么多東西、說那么多話。
凌宸第無數次想,自己當初怎么瞎了眼,錯把一個自戀話癆認成高冷男神。
走著走著,只聽路邊草叢傳來一聲細聲細氣的“喵”~
賀今朝的話語一頓,看向路邊:“哎呀,又見面了。”
草叢里:“喵喵!”
賀今朝抬頭望天,伸手遮住陽光:“今天天氣是有點熱呢。”
“喵喵喵……”
“這么可憐呀,別著急,你先出來,我幫你想想辦法。”
凌宸一臉驚疑地打斷他:“等等,你能聽懂貓說話?你什么時候學會的?”
“像我這樣的天才什么學不會?”男人自信一笑,“再說,多學一門外語總沒錯。”
他嘬嘬嘬地把貓兒哄出了草叢,果然是個熟面孔——正是那只花不溜秋的玳瑁貓,只不過,那只玳瑁貓身后還跟著一只巴掌大的小白貓,小白貓濕漉漉的,眼圈糊滿了眼屎。玳瑁貓一邊忙著給它舔毛上的水,一邊抽空給自己舔兩口,一大一小兩只貓無精打采地蹲在那里,身下暈開一整片水跡。
“咦?”賀今朝問玳瑁貓,“黛眉,這是你的孩子嗎?”
凌宸沒好氣地說:“你是色盲嗎?那是一只白貓。”
玳瑁貓:“喵~”
賀今朝哦了一聲:“原來是你在魚池里撿到的小貓,和你沒有血緣關系。”
“我早說那不可能是它的孩子了!”凌宸的話音一轉,”等等,什么魚池?不會是宋主任專門申請經費建的那個魚池吧?”
宋主任每天早上都會去池子里清點魚苗數量,因為最近一周少了兩條魚,他連續在工作群里@食堂好幾次,問食堂師傅是不是把魚抓走燉了。
哪想到那些可憐的魚是命喪貓兒之爪。
玳瑁貓:“喵~”
賀今朝一臉可惜:“原來你做過絕育手術,不能懷寶寶了。”
玳瑁貓:“喵~”
賀今朝點點頭:“原來你是公貓,你就算不絕育也不能懷寶寶。”
凌宸越聽越覺得奇怪:“等等,它就喵了一下,你怎么能聽出來這么多意思的?”
賀今朝坦然作答:“因為都是我瞎編的啊。”
“……?”
“小凌,你怎么這么可愛?我是鬼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聽懂動物在說什么啊。”賀今朝一副惡作劇成功的得意模樣,他心情大好,眼尾的桃花褶藏滿了笑意,“我的演技是不是很優秀,又把你唬住了。”
凌宸哪想到自己千防萬防,居然又被賀今朝擺了一道。凌宸氣得拳頭硬了,提起拳頭對著空氣邦邦打了兩拳。
“你在做什么?”賀今朝輕飄飄往后退了幾步,好心提醒他,“你這樣是打不到我的。”
“我知道,”凌宸惡狠狠道,“我這是在錘平你周圍的空氣,這樣你就被打成壓縮包了。”
賀今朝:“……”
瞧著孩子氣的,都開始說胡話了。
一大一小兩只貓兒見他們自顧自地聊起來,著急地喵喵叫。
賀今朝生怕再逗下去,凌宸真跟他翻臉,于是順勢轉移話題:“它們一直在叫,好像是餓了。”
凌宸沒好氣地問:“也是你聽出來的?”
“是我眼睛看出來的。”賀今朝指了指小貓干癟的肚皮,“估計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小貓應該還沒有斷奶,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和它的媽媽走散的,總之它現在成了玳瑁貓的“小弟”。這只大玳瑁貓時常在園區里溜達,同事們看到了經常給它喂小零食,食堂大叔也會給它留些剩飯剩菜,整只貓被養得油光水滑,圍脖厚實極了,一身的“蒜瓣毛”。可惜大貓能吃的東西,這小奶貓吃不得,所以大貓才帶著小貓過來碰瓷。
剛巧,凌宸手里剛從小超市里買了兩盒牛奶,他往掌心里倒了一點,小奶貓立刻撲上來不停地舔。
軟軟的小舌頭還帶著刺,劃過凌宸的掌心,他有些不習慣這樣的親密接觸。
本來他還擔心小奶貓不會“舔”奶只會“嘬”奶,估計是餓的狠了,小貓兩只前爪抱著他的手掌不肯撒爪,舔完了就喵喵叫,凌宸趕忙又倒了一些出來。
“這么小的貓,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賀今朝目光憐憫地看著它,“小凌,不如我們——”
凌宸心中拉起警報:“停,你給我閉嘴。”
賀今朝狀若未聞:“——把它收養了吧!”
凌宸氣笑了:“行,看來你學會了貓語,就聽不懂人話了。”
賀今朝努力游說凌宸收養那只可憐的小白貓,凌宸努力裝作根本沒聽到。
見狀,賀今朝干脆蹲下來,和那一大一小兩只貓并排蹲在一起,六只眼睛一起眼巴巴地瞅著他。
那么大個子的男人,故意抱著膝蓋縮小身體,完全是一只巨型貓貓。凌宸恍惚間好像真的看到他頭頂長出來一對毛茸茸的耳朵和一根四處亂晃的尾巴。
不行不行不行!凌宸狠心轉過頭,告訴自己絕對不能中這種美男計……額不對,美貓計……也不對,總之,凌宸絕對不可能被這種下三濫的低級招式迷惑的!
凌宸板著臉說:“賀今朝,你腦子拎拎清楚,養貓哪是那么簡單的事情?你把它撿回家了,誰來照顧它?多了一個家庭成員,可不只是多一雙筷子的事情。”
“那確實。”賀今朝點點頭,“畢竟貓不會用筷子。”
凌宸幽幽道:“……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幽默。”
賀今朝對他發射wink光波:“小凌你別擔心,和我在一起久了,你也會變得很幽默。”
“我不想變得幽默。”凌宸側頭躲過了他的wink光波,“我只想變得富有。”
賀今朝單手托腮,那雙深邃的眼眸滿含笑意地望著面前的青年,云淡風輕地開口:“放心吧,等我真消失的那一天,你不僅可以繼承我的富有,也可以繼承我的幽默。”
男人用輕松的口吻說出了這個極為殘酷的話題,凌宸怔了一秒,不知為何,他忽然覺得心口有些發緊,像是……一不小心舔了一口酸澀的檸檬。
不過,還不等凌宸消化掉這股突如其來的酸澀,他的身后忽然響起了一連串腳步聲。
在腳步聲響起時,凌宸明顯注意到,在他對面的賀今朝臉上閃過一抹驚訝,那是舊友重逢時才有的表情。
與此同時,凌宸身后傳來一道聲音:“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凌宸條件反射地轉身站起來,原本蹲在他手邊的兩只貓咪警惕地叫了兩聲,連奶都顧不得喝,迅速藏在了他的鞋后。
一個中年男人站在幾步之遙的位置。他衣著簡單,外貌很不起眼,看上去四十歲左右,身板雖然挺拔,但神色有些萎靡。
“抱歉,打擾你喂小貓了。”經紀人歉意地對凌宸說,“你就是凌宸吧?你好,我是鄭霖霖的經紀人,我姓陳,陳戈。”
凌宸終于認出了他——這個名叫陳戈的中年男人,不僅是鄭霖霖現在的經紀人,也是賀今朝曾經的經紀人。
想到這里,凌宸的視線不由自主地飄向了身旁那道半透明的身影。
陳戈說:“今天拍攝結束,我來接鄭霖霖回劇組。霖霖說在這里拍攝時,受到了你的很多照顧,所以我特地過來和您打聲招呼。還有——”他停頓了許久,見四下無人,只有凌宸和兩只貓兒,他才壓低聲音說,“——那晚幫賀……化妝的人,就是你吧?”
中間省略的字說得很模糊,但凌宸一下子就聽懂了。
凌宸微微點了點頭:“是我。”
陳戈聽到凌宸的肯定,臉上浮現出幾分苦澀的笑意:“之前送鄭霖霖來時,我就覺得你有些眼熟。那晚事情發生的太倉促了,我沒來記得和您說聲謝謝。”
提起那晚賀今朝的秘密葬禮,他眉間的褶皺更深了。
凌宸回答:“沒什么好謝的,這是我應該做的。”
陳戈并不知道,他口中的逝者其實正在他身旁注視著他。
賀今朝抿了抿唇,他望著瘦到臉頰凹陷的經紀人,喃喃道:“陳哥,你怎么瘦了這么多?”
他意外離世,這件事不僅對他們公司影響巨大,對他的經紀人更是一場難以面對的沉重打擊。在娛樂圈里,經紀人和藝人的關系不是單純的“同事”或者“上下級”,而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戰友。
賀今朝性格難搞,自傲自我,在鏡頭前他有多招人喜歡,在鏡頭后就有多讓人頭疼,陳戈就像他的老師、他的兄長,一直為他保駕護航。
在工作中,陳戈勤勤懇懇宛如老黃牛,雖然不如其他經紀人油滑、“耐撕”,但他穩扎穩打,一步一步幫賀今朝拿資源,陪他在頂峰扎根。
像賀今朝這種年少成名的演員,很多人“出道即巔峰”,之后一路下滑;正是有陳戈在,賀今朝才能站穩腳步,傲視群雄。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陳戈瘦了至少十斤,整個人雖然不至于形銷骨立,但看起來氣色很差。
想到曾經并肩作戰的往事,賀今朝心情復雜,他嘆了口氣,說:“小凌,你幫我問候他幾句。”
于是凌宸鸚鵡學舌:“陳先生,您最近還好嗎?好像瘦了很多,您要注意身體。”
陳戈苦笑:“談不上好還是不好。突然發生那種事,想不瘦都難啊。”
在賀今朝去世后,他大受打擊,本想直接辭職,但老板不放人,說要他配合營造出賀今朝還在世的假象。后來,陳戈又被硬塞了鄭霖霖這個小藝人,他現在分心兩邊,就瘦得更快了。
他今天來接鄭霖霖回城,聽到她提起凌宸,于是臨時起意決定來看看這位遺體化妝師,當面表達一下感謝。
沒想到,他剛好撞見凌宸一邊喂貓,一邊自言自語碎碎念。
陳戈的目光看向凌宸腳邊的那兩只乖巧的貓兒,悵然道:“其實賀今朝也很喜歡貓,只是一直沒機會養。”
凌宸心里一動,看向旁邊那道半透明的人影。
凌宸問:“他為什么沒養?我看很多明星都會養寵物。”
“他說自己每次拍戲,進組就要好幾個月,拍戲前要閉關研究劇本、拍戲后又要跑宣傳,沒時間陪伴小貓,怕貓咪在他家里太寂寞太孤單,他不能給它幸福。”陳戈聊起那位感性的老朋友,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回憶之中,“他這人心思細膩得很,就連養一只貓也要代入貓的立場。沒辦法,這就是藝術家的通病。”
凌宸嘴角顫抖,忍不住提高音量重復那幾個字:“他?‘藝術家’?”
賀今朝立刻驕傲的昂首挺胸:“對,沒錯,我,‘藝術家’!”
陳戈點頭:“他在表演上的天賦有目共睹,拿過的影帝獎杯不止十座。若不是他還年輕,等到再過十幾二十年,怎么也能稱得上一句‘表演藝術家’。我們時常開玩笑,若二十年后還有《藝術人生》之類的節目,他一定能被邀請,說不定還會出幾本影帝心路自傳。”
凌宸:“……”
他現在心情復雜——作為一個影迷粉絲,他承認賀今朝的演技還算可以(咳咳咳);可是作為一個每天被這個戲精鬼頻繁騷擾的無辜群眾,他覺得賀今朝德藝雙不馨,文體都不開花。
陳戈沒有注意到凌宸一言難盡的表情,他依舊沉浸在對賀今朝的緬懷之中。賀今朝的死亡消息被強壓下來,他平時沒辦法和任何人閑談紓解,若不是這次遇到凌宸,他真不知還能和誰傾訴。
閑話點到為止,陳戈看了眼腕間的手表:“時候不早,我也要走了。凌宸,謝謝你——不止為鄭霖霖的事情,更是為賀今朝的事情,謝謝你能送他最后一程。”
說完,陳戈點點頭打算離開。
“等等,”凌宸忽然叫住他,“陳先生,我還有個問題。”
賀今朝沒想到凌宸居然會主動叫人,他認識凌宸這么久,從沒見過凌宸有好奇心這種東西。
陳戈停步:“什么問題?”
凌宸咬了咬牙,終于說出口:“可能這個問題會有些冒昧——我想知道,賀今朝是怎么死的?”
這個問題他曾經問過賀今朝,可是賀今朝回答“他不記得了”。賀今朝喪失了那一整天的記憶,他變成鬼后第一個見到的就是凌宸。
凌宸并不是一個有好奇心的人,但此事關乎賀今朝,他不得不問。
這個話題一出,賀今朝無法掩飾住自己的驚訝。
陳戈:“……”
他表情復雜地盯著凌宸許久,眼神沉沉,像是在評估什么。
“你為什么想知道?因為好奇?因為想多個茶余飯后的話題?因為想賣給狗仔?還是……因為什么別的?”
“不。”凌宸緩緩吐出一口氣,鄭重道,“——因為我是他的影迷,我喜歡他很久了。”
“……”
“呃,不是‘那種’喜歡,我說的是正常的喜歡!”
“……”
“請別誤會。我是影迷對演員的喜歡,純粹出于欣賞!對演技的欣賞,不是肉-體的欣賞!”
“……”
“……算了,陳先生,你當我沒問過吧。”
凌宸大感頭疼,余光里,他看到賀今朝一臉高深莫測,一副“果然這世界上沒人能逃脫我的魅力”的得意模樣。
糟了,又讓這個自戀鬼爽到了。
凌宸這輩子沒這么丟臉過。
他匆匆提起袋子想溜,兩只貓兒卻竄到他身前,擋住了他離開的腳步。
他用鞋子頂了頂它們,想把它們推開,但是貓兒卻把它的鞋當成了玩具,撲上來咬他的鞋帶,害得他差點絆倒。
就在凌宸手忙腳亂之際,陳戈忽然開口了。
“——心臟問題。”
“什么?”凌宸沒反應過來。
“你不是想問賀今朝怎么去世的嗎?這就是答案。”
陳戈聲音止不住的顫抖:“那晚我提前和他約好,去他家找他聊后面的工作。可是我到了他家門外,不論是打電話還是敲門都無人應答。我以為他睡著了,就用備用鑰匙開了鎖……他倒在客廳的沙發旁,整個人像是睡著了一樣,可我怎么叫他都叫不醒。我把他緊急送往醫院后,醫生告訴我們他完全沒有心跳了,瞳孔散開,腦電波也消失了。醫生診斷,是因為心臟驟停。”
陳戈是第一個發現賀今朝遺體的人。這一個月里,他只要一閉上眼睛,仿佛就回到了那一晚。那一晚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鐫刻在他的記憶里,讓他直到現在都懷疑,這一切都是一場荒唐而漫長的夢境。
凌宸:“所以——賀今朝有心臟病?”
“是的。”陳戈語氣沉重,“之前從來沒聽他提起過,我們都不知道他有心臟病。”
“喵喵喵!”賀今朝忍不住破口大罵,“我喵喵也不知道我喵喵有心臟病啊!”
第28章
生前老友再相遇, 帶來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賀今朝居然是因為心臟病去世的!
這個答案不光讓凌宸意外,就連賀今朝這個當事人都想不明白。
晚上回到家里,兩人面對面坐在宿舍里復盤。
哦, 準確來說,是凌宸坐在家徒四壁的客廳里面唯一一把椅子上,賀今朝坐在對面的空氣里。
“我明明每年按時體檢、有空就去健身房, 心肺功能非常好……而且我這么年輕,我怎么會心猝死?”賀今朝努力去想, 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讓他心臟停跳。
凌宸反應平平:“心猝死是很常見的疾病,別以為只有老年人才會有。我這個月的客人里,就有兩個年輕人是因為心臟驟停去世的。”
賀今朝:“哦?”
凌宸:“其中一個是程序員,他總是加班趕項目,就這樣倒在了工作崗位上,辦葬禮的時候家屬、公司代表、和保險公司三方打起來了, 后來我們報了警才解決。你雖然不是程序員,但你是不是經常熬夜拍戲、背劇本,所以晨昏顛倒日夜不分?”
賀今朝一下子被踩中了痛腳,他的作息實在和健康沒關系,拍戲時熬大夜是常態,跑電影宣傳時一周跑十城也很正常。難不成真是因為平常工作太忙, 才埋下了隱患?
他尷尬地轉移話題:“那剩下一個是什么原因?”
“家屬說是看球, 一氣之下就——”
“他看的是什么球,能把自己氣成這樣?”
“國足。”
賀今朝:“……”
這死得可是太沒必要了。
凌宸突發奇想:“你經紀人不是說發現你的時候你倒在沙發邊嗎?你會不會也是看了什么比賽,結果就——”
“——完全不可能。”賀今朝打斷他,“我從來不關注任何體育比賽。在不拍戲的空余時間, 我最喜歡的放松方式是刷網上的小動物視頻,比如大熊貓坐秋千、金毛犬取快遞、布偶貓吃播……”
“我知道了。”凌宸恍然大悟, “所以你是在看小動物視頻的時候,被萌‘死’的吧。”
賀今朝:“……”
他哭笑不得,明知道凌宸在胡說八道,卻沒辦法反駁。
……
接下來的幾日,凌宸敏銳地察覺出,賀今朝頗有些心神不寧,就連喂貓時他都時不時會走神。
凌宸明白,任何人得知了自己的死因后,都不可能一笑置之的。
園區里的流浪貓不少,有幾位女同事心善,每人籌了點兒錢,買了幾個貓窩擺在辦公樓后面,哪想到貓兒看不上,就喜歡睡廢棄紙箱,時不時還要在紙箱上磨磨爪子。食堂師傅會把廚余剩飯分給它們,幾只貓都被養得肥肥胖胖,油光水滑。
唯有那只小白貓因為月齡太小吃不了廚余剩飯,賀今朝特地在網上買了奶粉奶瓶喂它。
只不過,小奶貓警惕性很高,平時藏得嚴嚴實實的,只有要喝奶時才竄出來。而且它每喝一口奶,都要扭頭看一眼玳瑁貓,生怕玳瑁貓扔下它獨自跑了。
它好像把玳瑁貓認作了男媽媽,跌跌撞撞跟在它身后,玳瑁貓去哪里,它就跟著去哪里。
凌宸好幾次看到玳瑁貓呲溜一下竄上樹,小奶貓急得在樹下喵嗷喵嗷的叫,先是賣慘再是賣乖,叫得玳瑁貓不得不跳下樹銜它。
賀今朝操縱著半空中的奶瓶,晃了晃,說:“心機貓。”
凌宸對此持相反意見:“不能說它有心機吧,它這么小就沒了媽媽,好不容易遇到一只大貓,肯定會使勁渾身解數纏著大貓。”
賀今朝搖頭:“我沒說小貓有心機,我說的是大貓——它撿了小貓,明明可以一直把它帶在自己身邊,卻總是故意拋下小貓,等到小貓著急地四處找它,它才慢悠悠出來,這不就是享受小貓對它的依賴嗎?”
“你對大貓的道德要求太高了。”凌宸說,“它們就是萍水相逢的關系,大貓又不欠小貓的,它已經做得很好了。”
男人沒說話,但是任誰都能看出他一副心情欠佳的模樣。
凌宸莫名其妙,這明明說得是貓與貓,賀今朝又在那兒一個人生什么悶氣呢。
要不然他經紀人說他是“藝術家的脾氣”呢,腦回路奇奇怪怪的。
凌宸正要細問,他的手機在這時響了起來。凌宸放下奶瓶,掏出手機一看,發現是大巫給他發來的消息。
@狐一只:阿里嘎多!
@狐一只:感謝兩位咪為我介紹的單主,擴列順利,圓滿發車!
凌宸讀了半天,明明每個字都是中文,他居然一個字都看不懂。
凌宸把手機遞給賀今朝看,問他:“胡亦知說的是二次元的語言嗎?你給我翻譯成現代漢語。”
賀今朝看都不看,直接把頭扭到左邊去。
于是凌宸又把手機往他左邊遞,結果賀今朝又唰一下把腦袋擰向右邊。
凌宸眼中懷疑,如果他把手機遞到賀今朝正對面,這個幼稚鬼會把腦袋直接一百八十度大回環轉到身后去。
“嘖,”凌宸不耐煩地警告他,“我不是大貓,我不吃你這套啊。”
賀今朝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腦袋轉回來,撇了一眼胡亦知發來的文字,解釋:“大巫說,感謝咱們給他介紹鄭霖霖,他接了這份工作,他已經順利把她妹妹‘送走’了。”
回憶起那個“熊勁兒”十足的小姑娘,凌宸心情還挺唏噓的,她是他見過的唯二的鬼,既有可惡的地方,也有可憐可愛之處。這個對他笑過哭過的小鬼,最終還是要離開人世間,投入到輪回之中,不知下輩子再見時,她還能想起他們,想起她的姐姐嗎?
凌宸想了想,在微信上敲打。
@00:你怎么送走露露的?不涉及商業機密的話,能給我們講講嗎?
@狐一只:這也不算什么機密。
@狐一只:我讓鄭霖霖帶著她妹妹回到了醫院,就是她媽媽做流產手術的地方。
@狐一只:對于鬼來說,死亡之地對他們有著特殊意義。
@狐一只:不是總有那種民間怪談,淹死的鬼會潛伏在池塘,車禍而死的鬼會徘徊在十字路口……其實都是有一定道理的。
@狐一只:具體的事情涉及單主隱私,我不便透露。
@狐一只:但是鄭霖霖帶她回醫院后,她回憶起了她“死亡”那天,媽媽在病床上的眼淚、和對她說過的話。
@狐一只:然后……她就釋然了。
凌宸恍然,手指像是有意識一樣,打下了一串字。
@00:所有死亡的鬼,回到自己死亡的地方,都會觸發回憶嗎?
@狐一只:不一定,但試試總沒錯。
賀今朝漂浮在一旁,清楚地看到了凌宸打下的這串話。
他意識到什么,驚喜地望向凌宸。
“小凌,你是不是……”
凌宸立刻否認:“我不是。”
賀今朝換了種問法:“那小凌,你有沒有……”
凌宸斬釘截鐵:“我沒有。”
“好的,你不是,你沒有。”賀今朝輕笑,心情一掃剛才的陰鷙,再次變得陽光明媚起來,“是我是,是我有——小凌,我太想回到我死亡的地方再去看一眼了,說不定我能回憶起什么。”
就算他真的是因為看小動物視頻萌“死”的,他也想要知道自己看得究竟是哪一個。
賀今朝表情誠懇地看向面前的青年。
凌宸想,賀今朝真是太狡猾了,他永遠知道他什么樣子最有魅力,他會刻意擺出一副憂郁的表情,用那雙深邃的眸子憂愁地看向自己,在那樣的美貌攻擊下,沒有任何人可以抵御超過十秒。
“小凌,”男人說,“你能陪我回家嗎,回到我死亡的地方?”
凌宸轉開視線,收起手機,裝作思考的樣子,其實在和心中的天平負隅對抗:“你說得輕巧。你家在哪個位置?距離這里有多遠?我們這是深山老林,出去一趟不容易,我哪有這個時間。”
“我剛剛登錄你們辦公系統查過了。”賀今朝打了一聲響指,“你本年還有三天帶薪年假沒有休,加上去年遺留下的五天,你一共有七天長假。說起來,咱們認識快一個月,我發現你好像從來沒有休過假,除了夜班調休以外,你每天都在上班。小凌,你難道不想借著這個機會好好休息一下嗎?”
“我不想。上班令我快樂,工作令我充實,賺錢令我滿足……不對,你怎么知道我的系統密碼!”凌宸立刻說,“年假不是我嘴皮子一碰就能請的,我要先在辦公后臺提交休假申請——”
賀今朝又打了第二聲響指:“ok,已經替你提交了。”
“!!”凌宸震驚地睜大眼睛,“賀今朝,你怎么不經我同意,這么自作主張?呵,就算你提交了也沒什么用,這種超過三天的長假,需要我們組長先審批,然后是處長審批,就這樣一層層審批上去,最后宋主任那邊通過,我才能請假,其中任何一個環節卡住,我的請假都會被駁回。就算順利,這一套流程下來,沒有一個星期根本通過不了。”
“放心吧。”賀今朝微微一笑,摩挲著手指,一副頗感無聊的模樣,“所有人都已經審批通過了。說起來,你們的電子辦公后臺真是連一點防御都沒有,很輕松就能控制呢,真是毫無挑戰性。”
凌宸:“……等等,你剛才打響指,是代表你入侵了領導們的電子辦公后臺,不是把他們都殺了吧?”
賀今朝笑出聲:“我又不是滅霸。”
凌宸心想,你這招偷天換日的功夫,可比滅霸可怕多了。
凌宸手里的手機又響了一聲,一條系統彈窗出現在屏幕上。
【系統消息】
凌宸(殯儀部——入殮化妝師——工號00354),年假審批已通過。
親愛的同事,明天開始,你就可以享受你好久沒有享受過的年假了。
【退訂請回復T】
@00:T
@殯儀小助手:恭喜,您已經成功訂閱一年服務。
@殯儀小助手:回復1可進行mbti測試,回復2可進行玄學測試,回復3可進行星盤測試,回復4可知道命定的戀人在哪個方位。
@00:……
這個什么鬼助手,不會是賀今朝的小號吧?
第29章
凌宸就這樣擁有了一段長假, 同事都對此羨慕不已。
“你的請假申請好順利。”同一個部門的岳姐說,“我結婚的時候想多請幾天,領導都不批假, 說等我下次結婚再請。呸呸呸,真是烏鴉嘴!”
凌宸安慰她:“沒關系,請不下來的假都留給領導, 這樣他下次辦葬禮的時候可以多請幾天。”
岳姐喜笑顏開:“真不愧是文化人,這小嘴兒真像抹了蜜。”
如此這般, 凌宸背著一個雙肩背包離開了深山里的殯儀中心,踏上了前往賀今朝家的路。
在搖晃的大巴車上,凌宸才第一次知道,原來賀今朝的住所不在本市。
“我住在‘阿這亞’。”賀今朝告訴他,“我在那邊有一套度假公寓,那個周末我本來想去海邊放松休息, 沒想到——”
沒想到就永遠休息了。
阿這亞地區是隔壁市有名的海濱度假區,距離京城很近,很多明星都在那里買房暫住。
意外發生后,經紀公司為了掩人耳目,特地兜了個圈子把賀今朝的遺體送往另一座城市的殯儀館,一路甩開有可能跟車的狗仔, 反偵察水平實在夠高。
凌宸早就聽過阿這亞度假區的大名, 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會乘上賀今朝的東風,去那里轉一圈。
阿這亞地區距離市區較遠,凌宸大巴轉高鐵,高鐵轉擺渡車, 顛簸了一整天才終于抵達。
他們到的時候太陽還未落山,凌宸做事向來先緊后松, 他行李都來不及放下,就打算先去賀今朝家一探究竟。
“別這么急,”賀今朝喊住他,“現在是白天,安保太嚴。阿這亞的高端住宅區進出要有門禁卡,上樓坐電梯也要刷臉,就算我能修改監控錄像,白天進去也太顯眼了,還是等半夜沒人的時候再說吧。”
凌宸背著包包站在路邊,兩只手傻傻拽著背包帶子,茫然問:“那現在去哪兒?總不能就在這里站著等天黑吧。”
“找個地方休息。”賀今朝說,“陽光沙灘大椰子,這里多得是可以玩的地方。”
“你確定不是陽光沙灘伽椰子?”凌宸興致缺缺,“我寧可在空調房里玩手機,也不想在岸上暴曬,這會讓我覺得自己是一條脫水的咸魚干。”
賀今朝哭笑不得:“難道你所有的休假日都是在玩手機嗎?”
“也不全是,”凌宸搖搖頭:“除了玩手機以外,我還會補覺。上班已經夠辛苦了,好不容易有假期,誰都不能讓我離開我的床。”
賀今朝追問:“那你讀大學的時候呢?寒暑假你總要去旅游的吧?”
“我要打工。”凌宸脫口而出,“我要還助學貸款,還要賺下一學年的生活費,哪有什么時間出門旅游。”
“……”賀今朝敏銳地察覺到他話中透露的意思,“你讀書的錢是自己賺的?你父母不會是……”
“放心,他們還活得好好的,他們有更孝順更貼心的兒子,不需要我這個礙眼的家伙。”提起早已決裂的親人,凌宸語氣平靜,毫無波瀾,“這世上和父母關系差的人不止我一個,你就當我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吧。”
他說得如此輕描淡寫,不見悲傷,亦不見怨恨。凌宸懶得回憶在成長中經歷的種種不公,父母對弟弟的偏袒與對他的疏遠早已深埋在他童年的每一個瞬間。
于凌宸而言,他人生的前二十年像是一團結塊的貓砂,既然臭不可聞,不如趁早扔進垃圾桶,省得影響心情。
賀今朝識趣得不再追問。
人人都有過去,他不需要知道曾經的凌宸經歷過什么,只要珍惜現在的凌宸就夠了。
想到這里,賀今朝開口:“既然你從來沒有體驗過假期,那么今天,就讓我來帶你體驗一次吧。”他向著凌宸的方向伸出手,誠摯邀約,“關掉所有的電子設備,什么也不想,誰也不用聯系……小凌,咱們還有一整晚的時間可以無所事事。”
凌宸原以為自己會拒絕的,但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輕輕搭入了賀今朝的掌心。
“……好。”凌宸想,他一直在軌道上不停地奔跑,也是時候慢下來看看站臺上的風景了。
……
傍晚時分,正是阿這亞海灘最熱鬧的時候。戀人們手牽手行走在海灘邊,冰涼的浪花一朵朵地撞向礁石,又很快褪去;小朋友們你追我趕,圍著小丑挑選著不同花色的氣球,他們的父母含笑站在不遠處,提醒他們跑得慢些;再往遠看,在阿這亞標志性的教堂前,有不少打扮漂亮的女孩在拍照留念,若是男朋友拍得太差,少不得被女友數落一頓。
凌宸逆著人流慢慢走著,他沒有走進那些網紅打卡店,而是按照賀今朝的指引,走向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館。
小酒館遠離主干道,此處礁石嶙峋,少有客人;店頭掛著銅鑄招牌,依稀可見“本杰明小酒館”幾個花體英文,店面不算大,但處處裝飾都富有巧思,撲面而來濃濃的南法風情。
厚重的吧臺旁,有一整面墻的葡萄酒與佐餐火腿、奶酪,店里只有兩個服務生和一位老板兼酒保,皆是高鼻深目的歐洲人長相。
不僅如此,吧臺上還臥著一只英短貓,渾身豐潤,正專心致志地舔爪子。
凌宸環顧四周,沒想到賀今朝居然帶他來了一家外國人開的店。
一見到那只貓,賀今朝就輕飄飄地飄過去,點了點貓咪的額頭:“本杰明,熟客登門,你還不快點來接待?”
原來叫本杰明的不是店長,而是貓。
很可惜,這只外國貓沒有墓園貓的通靈本事,它抖了抖耳朵,抬起頭左右張望一圈,卻根本找不到觸碰它的家伙,它只能困惑地喵了一聲,然后轉過身彎下腰、翹起一條肥碩的后腿,開始努力的……舔菊花。
賀今朝抖了抖嘴角。
凌宸忍不住想笑:“在這只肥貓眼中,你這個熟客的重要程度可比不上它清潔自己的屁屁”。
賀今朝嘆氣:“哎,這么一比,外面的貓果然不如賀黛眉好。”
凌宸煽風點火:“你就不怕你回到殯儀館后,玳瑁貓聞到你身上其他的貓味兒,它會吃醋啊?”
“呵。”賀今朝回答,“平時它沒少向別人的同事要零食,我還沒質問它身上為什么有別的人味兒,它怎么能問我身上為什么有別的貓味兒呢?”
“……真是雙標的人類。”
“提醒一下,我現在已經不是人類了。”賀今朝一臉坦然,“我是鬼。”
小酒館位置不多,只有六張小桌,賀今朝最喜歡的一張桌子藏在拐角處,從那里可以直接望到窗外的一片海,又不用擔心被其他人過多關注。
只可惜他們今天到時,那張桌子提前被擺上了一張“已預訂”的小牌子。賀今朝有些可惜,凌宸倒是無所謂,隨便找了旁邊的座位坐下。
服務生拿來菜單,密密麻麻全是英文。這家店是典型的Bistro(法式小酒館),不提供正餐,僅提供各類葡萄酒和佐酒小食,如奶酪、火腿,當然,那些奶酪與火腿也是凌宸聞所未聞的品種。
賀今朝落座在他對面:“差點忘了問你,小凌,你以前喝過葡萄酒嗎?”
“你現在問確實太晚了,”凌宸對著看不懂的菜單翻來翻去,“我這條土狗上次喝葡萄酒,還是在必勝客。”
“……必勝客有葡萄酒?”
凌宸聳聳肩:“我自己從超市買的,反正都是西餐嘛,誰說吃披薩不能喝了?”
實話實說,凌宸確實沒進過這么“洋氣”的地方,但他向來不為自己的“沒見識”感到羞恥。這世上值得體驗的東西千千萬,他只有一雙眼睛兩條腿,能踏足的山川有限,能欣賞的風景不多,若他把時間都浪費在內耗上,反而會耽誤他去感受。
他不就是沒喝過洋酒配奶酪嗎,外國人也沒吃過胡辣湯配肉夾饃啊。
賀今朝靠在椅背中,眼神溫柔地看著他,說:“小凌,我帶你來這里,只是想把我最喜歡的小酒館介紹給你。若你吃不慣,我還知道一家賣小餛飩的,咱們可以去續攤。”
“我不挑食,單位食堂我連續吃了三年都沒膩。先讓我嘗嘗這家再說。”凌宸掏出手機找到翻譯軟件,打算拍照翻譯菜單上的文字。
“不用這么麻煩。”賀今朝手指輕輕一點他的手機屏幕,一行字浮現在屏幕上:“小凌,你把這個拿去給服務生看。”
凌宸:“這是什么?”
賀今朝告訴他:“這是我上次沒有喝完的酒,我沒有這個口福了,剛好可以請你嘗嘗,佐酒的小食讓他們幫忙搭配就好。”
他這么一說,凌宸便叫來服務生,把手機文檔交給他看。
金發碧眼的服務生看完之后,一開口就是字正腔圓的中文:“您是賀先生的朋友?這是他存在這里的酒。”
凌宸:“……”
敢情服務生會說中文啊。
“是的,他說上次沒喝完,讓我報他的名字就好。”
服務生點點頭表示收到,步伐輕快地離去。
凌宸這才轉向方桌對面的賀今朝,壓低聲音罵他:“你怎么不提前告訴我服務生會中文?”
賀今朝:“我故意的,就是想看你驚訝的樣子。”
這故意使壞卻毫不心虛的樣子,確實像貓。
凌宸手癢極了:“等酒端上桌,你看我會不會用酒潑你。”
“這可不行。”賀今朝趕忙說,“這酒很難得,是這家店老板認識的酒莊出產的,若我不是熟客,連這一瓶都買不到。”
“既然這么珍貴,就這么輕易拿出來給別人喝嗎?”凌宸好奇,“我只是說了酒名,為什么那個服務生就知道我是你的朋友?”
賀今朝回答:“因為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除了你以外,我從沒帶任何人來過,自然也不會有人假借我的名字來這里蹭酒喝。”
“這么看來,能被大影帝親自介紹這家小酒館,屬實是我的榮幸了。”
“你說錯了。”男人笑著,眼尾的桃花褶淺淺散開,如夜色般溫柔,“你能陪我來我生前喜歡的地方,明明是我的榮幸。”
天色已晚,遠處浪聲濤濤,暗藍色的夜幕一層層壓下來,又被浪聲送進小酒館里。小酒館內燈光昏暗,桌上白燭搖曳,賀今朝的側臉在燈火中忽明忽暗,唯有眼底跳躍的光芒清晰可見。
凌宸心里微微一動,像是被那光芒灼傷一般,匆匆移開了視線。
好在這股讓他口干舌燥的安靜氛圍沒有持續多久,很快,服務生就送來了半瓶酒與一盤佐餐小食。
新鮮蜜瓜被切成一口大小,裹上片得薄薄的熏制火腿;三種薩拉米香腸與藍紋奶酪間隔排列,刀工極佳;旁邊小碟內還有一把剝好的干果與橄欖。
他們沒讓服務員幫忙倒酒,一切交由賀今朝掌控。
趁無人注意,賀今朝指尖輕敲桌子,那瓶葡萄酒便從冰桶里慢慢飄起來,只聽“啵”的一聲輕響,木塞掉落,瓶身傾斜,酒液絲滑地倒入凌宸面前的玻璃杯中。
淡黃色的酒液猶如今晚的月色,清透而寧靜。
凌宸原以為賀今朝存在這里的是紅葡萄酒,哪想到居然是白葡萄酒。
“這種酒叫做Gewürztraminer,原產于法國,中文名很好聽,叫瓊瑤漿。”賀今朝介紹,“它帶有非常獨特的荔枝香氣,你聞聞看。”
凌宸好奇地捧起那杯酒,送到自己鼻間輕嗅。
果不其然,清爽的荔枝味道撲面而來,仿佛置身于郁郁蔥蔥的果園之中。
他嘗試地喝了一口,入口柔滑,甜味蓋住葡萄本身的酸味,酒味雖然鮮明,但不會嗆喉,有點像……
“小甜水。”凌宸評價,“沒想到你會喜歡這種。”
他又喝了一口,感覺自己不像是在喝酒,倒像是在喝某種飲料。
賀今朝坦然接受他的點評:“別小看它。雖然甜,其實酒精度數并不低,對于不常喝酒的人來說,兩杯就會讓你飄飄然了……等等,你慢點喝!”
賀今朝不過一個沒留神,凌宸已經飛快地喝完第一杯,然后拿起酒瓶給自己倒第二杯了。
“如牛飲水,”賀今朝心疼地嘀咕,“這么好的酒給你喝,真是浪費。”
“你說什么?”凌宸耳朵尖,立刻刀了他一眼。
賀今朝趕忙清了清嗓子:“沒什么,我說你喜歡喝就多喝些。不過你別光顧著喝,也吃點小吃,否則容易醉的。”
凌宸不以為意,小甜水而已,又不是二鍋頭、伏特加,又怎么會醉呢?
自斟自飲哪里過癮。想了想,凌宸又招手叫來服務生:“麻煩再給我一個酒杯。”
凌宸把送來的新酒杯放到賀今朝面前,然后在男人驚訝的表情中,為他斟了一杯。
清透的酒液落入杯中,留戀地從杯壁上緩緩滑下,在杯底化為一灘漣漪。
“好吧,賀今朝,我承認你推薦的地方不錯,吹吹海風喝喝酒,確實和躺在床上玩手機是一種截然不同的休息方式。謝謝你請我和你私藏的Ge……呃,好難發音。”凌宸實在念不來那么復雜的長單詞,不過他也不在意。
他端起手中的酒杯,輕輕晃了晃,然后主動撞向賀今朝面前的那杯。
兩只玻璃杯相撞,發出一陣清脆悅耳的聲響。
“Cheers,”青年明明沒有醉,但說話時尾音卻輕飄飄,“敬月亮,敬免費的酒,敬今晚的秘密行動。”
月色在雙方的酒杯里涌動,夜色在彼此的眉眼間傳遞。
“Cheers,”賀今朝回以笑容,“敬死亡,敬意外的相遇,敬這段難得的假期。”
第30章
他們一邊吹著海風, 一邊品嘗著美酒小食,漫無目的的浪費這一晚的時光。
不知不覺間,那瓶白葡萄酒見了底, 凌宸咂了咂嘴,嘀咕道:“這就沒了?”
賀今朝無奈:“哪有你這樣喝酒的?酒是要慢慢品的,我一杯還沒喝完, 剩下的都進了你的肚子,你可真是不客氣。”
“我還用和你客氣?”凌宸理直氣壯, “你蹭我宿舍蹭我電瓶車的時候,你也沒和我客氣呢。”
他用叉子去插蜜瓜火腿,這兩種截然不同的食物組合在一起,本以為會很古怪、格格不入,哪想到蜜瓜的清甜與火腿的咸香恰到好處地融匯在一起,在他的舌尖跳躍。
“第一個發現蜜瓜和火腿都一起吃的廚師, 真是天才。”凌宸嚼嚼嚼,“我以后再也不質疑我們食堂的師傅用月餅炒香腸了。”
他抬起手,喚服務生再上一瓶酒。服務生拿酒單讓他選,他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英文,他看又看不懂,干脆手隨便一指:“就它了。”
待服務生走后, 賀今朝嘴角一抬:“長相思。”
“什么長相思?”
“你點的酒, Sauvignon Blanc,中文翻譯為‘長相思’,是一種酸度很高、口感清爽的夏日酒。”賀今朝笑盈盈地說,“很適合小情侶們在約會時喝。”
凌宸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可惜了, 這張桌子旁可沒有小情侶。”
長相思上桌后,凌宸爽快給自己倒了半杯, 又給賀今朝倒上。
賀今朝從大巫那里學到了享受食物的小法術,他可以把食物的味道提取出來,“捏”成一個小球,送進嘴里品嘗。他平日里就是這樣“捏”咖啡的,今晚改“捏”葡萄酒。
凌宸懶散地靠在椅背中,看賀今朝把那顆泛著光芒的小球送到嘴邊,輕輕一咬,小球就滾入了男人的唇齒之間;凌宸忽然覺得有些口干舌燥,他移開視線,端起面前酒杯,悶頭喝了一大口。
相思浸潤唇瓣,淹沒舌尖。
“酸。”凌宸的臉皺起來,“這酒怎么這么酸啊?”
“剛才還嘲笑我喝小甜水,現在喝別的酒,你又嫌棄酸了。”賀今朝打趣他,“可能對于小情侶來說,愛情就是這個味道的吧。”
小酒館里的客人陸陸續續的來、陸陸續續的走,好在凌宸和賀今朝的桌子藏在一排綠植后,并不顯眼,所以才沒人看到凌宸一直對著半空碎碎念。
賀今朝覺得凌宸或許是醉了,雖然他的眼神清醒,臉色也沒有發紅,可是青年的話明顯變多了,甚至還主動講起了和父母決裂時的往事。
賀今朝安安靜靜地聽著,做一個盡職盡責的聽眾;當凌宸又要倒酒時,他才出手制止他把自己灌醉。
“少喝些。”賀今朝提醒他,“今晚還有‘特殊行動’。”
凌宸恍恍惚惚地應了一聲,他起身想去廁所,結果剛一站起來,身子就搖晃了幾下。
他趕忙雙手撐住桌沿,站穩身體,有些懊惱:“真是一不留神就喝多了……”
“不如結賬吧。”見狀,賀今朝說,“咱們去吹吹海風,清醒一下。”
凌宸欣然同意。
現在剛好是小酒館的高峰時間段,店里唯二的兩位服務生都忙得團團轉。
凌宸的目光在酒館里搜尋了一番,恰好看到其中一位服務生帶領三位新客人走向了他們旁邊的那一桌。
那張桌子是賀今朝最喜歡的“熟客位”,可惜今天他們來的時候已經被預訂走了。賀今朝不免多看了訂那桌的客人幾眼。
三位客人年紀很小,大約十七八歲,最多不超過二十歲。他們打扮的很青澀,神色混雜著驚喜與迷茫,看樣子這幾個小朋友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
坐下后,幾人推推讓讓,對著天書一樣的酒水單發呆。
“好貴啊,”其中一個梳著馬尾辮的女生小聲和同伴說,“而且都是酒,居然沒有吃的。”
“這是酒館,當然是來喝酒的。”唯一的一位男生說,“是你們說要來打卡偶像同款,我才帶你們來這家店的。”
“真不愧是我老公常來的店,好有品位!好chill!”另一位短發女生還沒喝酒呢,就有些微醺了,“你們隨便點吧,別忘了點他最喜歡吃的小食拼盤!我先打卡拍照。”
只見短頭發的女生翻開自己的背包,從里面陸陸續續拿出來一堆東西。
光是巴掌大的棉花娃娃就有六個,在小桌上排成一長排,每個娃娃都穿著不同的衣服,精致又可愛。
不僅如此,她還掏出一個獅子模樣的毛絨卡套,里面放著一張精美的小卡,擺放在了娃娃陣的c位。
凌宸雖然有些醉了,但還沒醉到看不清東西的地方。
他一眼就認出那張小卡的主人是誰——就坐在自己對面!
可真是巧,原來是賀今朝的粉絲來打卡偶像同款小酒館。他們不僅點餐,還帶來了棉花娃娃和小卡。
凌宸向賀今朝抬了抬下巴,用口型揶揄他:“大明星,你真是紅透半邊天~”
但奇異的,賀今朝的表情十分嚴肅。
男人眉頭微蹙,看向隔壁的三位粉絲,仔細去聽他們的聊天內容。
見狀,凌宸也察覺出氣氛不對,問他怎么了。
“小凌,除了你之外,這家酒館我從沒和任何人提起過。”賀今朝沉聲說,“他們三個人是從哪里知道這家酒館,甚至連我喜歡坐在什么位置、點什么餐都知道?”
凌宸:“……”他瞬間反應過來,“是私生粉?”
賀今朝神色肅穆,他搖搖頭:“還不能蓋章確定。總之,他們這種打探我私生活的行為,我很不喜歡。”
因為這三個人的出現,賀今朝一掃剛才的愜意,興致全無。
正巧服務生給凌宸送來了結賬單,凌宸付款后就和賀今朝一同離開了。
臨走前,凌宸轉過頭,看了那三個坐在窗前的小粉絲。
凌宸并不懷疑他們對賀今朝的愛:他們千里迢迢趕來海邊,走進這家不知名的小酒館,帶著賀今朝的玩偶、小卡,坐在賀今朝曾經坐過的位置上……他們以為窺探偶像的私生活,可以拉近和偶像的距離;卻不知道他們喜歡的明星本人就坐在他們身邊,對他們的越界行為深惡痛絕。
……
凌宸和賀今朝走出酒館,沿著海岸線并肩散步。他們逆著人群,漫無方向的走著,偶爾會停下腳步,看看路邊的手工小攤位。
夜色如墨,一彎弦月掛在天際,潮汐翻涌,浪花撞碎在礁石上。
有海鷗徘徊在沙灘邊,若有哪個游客手里拿著零食玩具,它們就會找準時機,猛地俯沖下來,精準“打劫”,標準的強盜做派。
夜風送來游客們對這群海盜的咒罵聲,各個地區的方言在這里交匯,罵過笑過,煙火氣滿滿。
在夜色的包圍之中,凌宸身上的躁氣被一點點吹散了。
賀今朝問他:“你酒醒了嗎?”
凌宸反問:“那你氣消了嗎?”
賀今朝一愣,無奈道:“我什么時候生氣了。”
“還說沒有生氣呢?”
凌宸忽然伸出手指點向賀今朝的眉間。他們彼此都清楚,他是無法觸碰到他的,可凌宸還是伸出了手,指尖輕輕停在了賀今朝的額頭位置。帶著人體溫度的手指與毫無溫度的靈體接觸,像是一只小鳥撞向了一片云。
“剛才你在酒館里,眉毛都要打結了。今晚月色不美嗎?不過幾個私生粉而已,不值得放在心里。”
賀今朝下意識地抬起手想要握住凌宸的手,然而只能輕飄飄地穿過去。
“你說得對,”賀今朝望向面前的年輕人,輕聲道,“月色很美,確實不用在意其他。”
清白干凈的月色落在他們兩人身上,可惜月光灑下后,只能在沙灘上拖出一道影子。
凌宸望著沙灘上自己的倒影,想了想,他蹲下-身,用沙子澆上海水,捏了一只丑兮兮的“沙堆小人”。
然后他又撿來貝殼,給沙堆小人安上眼口鼻。
“你怎么突然這么有童心?”賀今朝調侃,“就是你的手藝差了點,這個小人做得好抽象。”
“什么抽象,你眉毛下面的兩個洞是用來喘氣的嗎?”凌宸往自己的大作身上又糊了一層沙子,嚴重抗議,“這做得多傳神啊,這明明就是你!”
“……我?”賀今朝左看右看,也沒從這丑沙堆小人身上看出幾分相似。
“我做不了棉花娃娃,倒是能給你做個沙子娃娃。”凌宸蹲在那丑丑的沙堆小人身邊,抬頭看向面前的男人,笑意盈盈,“快看!——賀今朝,現在你也有影子了。”
賀今朝啞然失語。
月光下,凌宸與沙堆小人并肩而坐,賀今朝站在沙堆小人旁,任由月光給他們二人勾勒出兩道清晰的倒影。
在這一刻,賀今朝早就停止跳動的心臟,忽然輕輕抽動了一下。
他下意識看向凌宸,卻見凌宸閉上雙眼,張開手臂,正肆意地擁抱海風。
年輕人的身上還帶著淡淡的酒氣,他臉頰耳尖都有些泛紅,那是尚未散盡的酒精在他血液里躍動。
賀今朝想,原來今晚喝醉的人不止是凌宸,還有自己。
……
他們在海邊又吹了許久的風,直到凌宸身上的酒氣散盡,時鐘跨過十二點,他們才從海邊離開。
園區里幾乎沒有人了,他們避開人群,悄悄溜達了賀今朝所購買的高級公寓樓下。
整座濱海度假區里,類似的高級公寓僅有幾棟,戶主非富即貴,明星、商賈、政要……每個人身份拎出來都讓普通人咂舌。
當然,這樣的公寓安保必定嚴格,光是進入小區就要經過數道關卡,乘電梯上樓還要刷臉。
不過這些電子玩意兒,在賀今朝的能力面前都不堪一擊。
趁著夜色,賀今朝指揮凌宸潛入了小區內,一切順利。
沒想到的是,當凌宸刷開最后一道門禁,踏入公寓樓時,卻見到電梯間外居然還有別人在!
那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女性,穿著隨意悠閑。她手里牽著一只肥嘟嘟的柯基犬,見凌宸走進來,她頗有些警惕地看向了他。
為了方便行動,凌宸提前戴上了口罩和棒球帽,只露出一雙眼睛。深夜打扮成這樣,在外人眼中確實“心懷不軌”。
賀今朝也沒有料到,都這么晚了,居然還能在樓道里遇到其他人。
這個突發情況讓凌宸心里一慌,他故作淡定,站在距離那只狗幾步之遙的地方,壓低了棒球帽的帽檐,刻意避開了那位女士的視線。
恰好電梯到了,兩人一狗一鬼同時走進電梯間。
電梯需要刷臉才能抵達固定樓層,那位女士費力抱起狗,把狗舉到鏡頭前,系統滴滴一聲,顯示“八樓”——原來這家業主沒有使用“人臉識別”,而是“狗臉識別”。
若電梯里沒有那位女士在,賀今朝有的是辦法讓電梯直接運行。但當著她的面,凌宸只能做戲做全套,他無奈地摘下了帽子和口罩,面無表情看向攝像頭。
賀今朝操縱電梯,屏幕上立刻彈出“十五樓”的提示。
這棟高級公寓樓一共只有十五層,賀今朝的房子位于最頂層,風景獨好。
凌宸“刷臉”完畢,正要戴上帽子口罩,余光中發現那位女士居然直勾勾地盯著他的側臉。
她的目光太鮮明,凌宸總不能裝作看不到。
凌宸冷淡地問:“您有什么事嗎?”
“小伙子,你看著有些面生啊?”女士看向電梯上的指示樓層,“我記得十五層是賀先生家?”
畢竟都是同一棟樓的住戶,哪層住了明星大家都心知肚明。
凌宸“嗯”了一聲,對答如流:“我是賀老師的助理。賀老師讓我來取一套西裝,明天拍廣告要穿。”
“啊,你是他的助理?”女士臉上的驚訝不似作偽,“長得這么俊俏,我還以為你也是他們公司的藝人呢。”
“您太客氣了。”凌宸敷衍極了,重新把口罩帶上。
好在電梯運行的很快,不過一眨眼的功夫,電梯就停在了八樓,那位女士牽著狗走出電梯,臨走時沒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電梯內的凌宸,那眼神透著一絲懷疑與古怪。
待電梯門重新合攏,凌宸原本挺直的脊梁瞬間軟了下來,短短一分鐘,他的后背就出了一層薄汗。
他靠在電梯墻上,壓低聲音問:“我沒露餡兒吧?不會引起她的懷疑吧?”
賀今朝心里也有些打鼓:“應該沒有吧……我記得住在八樓的是一家茶葉商人,剛才那位應該是女主人。我之前見過她兩次,感覺不是那種多管閑事的性格。”
“希望如此。”凌宸感嘆,“我真怕她一個電話叫來保安,把我給抓走。”
賀今朝可以修改監控攝像,卻沒辦法修改人類的記憶。若那位女士警惕心太強,凌宸確實有暴-露的風險。
算了,還是速戰速決。
電梯終于停靠在十五層,凌宸步出電梯,電梯門正對面便是賀今朝家的大門。
這間高級公寓是一梯一戶的大平層,私密性極強。賀今朝把這套房子當做度假公寓,每個地方都按照自己的心意布置,宛如巨龍布置自己的巢穴。
凌宸剛步入門廳,頭頂的感應燈就自動開啟,一盞盞氛圍燈沿著天花板的方向向四周延伸點亮,與此同時,客廳落地玻璃前的窗簾向兩側滑開,無邊海景映入眼簾,他們立于云端之巔,俯瞰整片海洋。
一眼望去,通頂的書柜,轉角的雕塑,墻上的掛畫,手鉤的羊毛地毯還有極具簡約美的家具沙發……屋里的擺設無一不精致、無一不奢華。
凌宸雖然提前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當他真的站在這里時,心中還是產生了一陣強烈的不真實感——他側頭看向賀今朝,甚至懷疑這一個月的相遇都是一場夢。
“家”代表著一個人最私密的空間。
凌宸從不覺得單位宿舍是“家”,也不覺得父母和弟弟的房子是“家”,他從小唯一的夢想就是買一套房子、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凌宸從沒想過,他在擁有自己的家之前,居然會率先踏入賀今朝的家中,他很想說什么,但又覺得任何文字都無法形容現在的感受。
賀今朝沒有注意到凌宸臉上的怔愣,他興致勃勃地領著凌宸,為他介紹家中的點點滴滴。
墻上的水彩畫,是他資助的希望小學的學生親手繪制的;地上的毛毯,是他去中亞旅行時千里迢迢扛回來的;沙發是某某大師設計的;書柜里的絕版書,是他一本本收集的,甚至翻開還能看到書頁上的批注。
因為賀今朝是獨居,這套房子只有一間主臥,除此之外,其他房間都被改造成了書房、健身房、影音房,甚至還有一間寬敞的排練廳,四周裹上了收音海綿,還有一整面墻的鏡子,可以糾正表情和動作。
凌宸站在空蕩敞亮的排練廳里,忍不住酸溜溜說:“大影帝,讓你蝸居在我的宿舍這么久,真是委屈你了。”
“其實我很好養活的。”賀今朝卻說,“再大的房子能住,再小的宿舍也能住。要是哪天你辭職不干了,沒地方可以住,那么你給我找個保溫杯,我也能將就。你若是想找我,你就摸一摸保溫杯,喊:‘小朝小朝,你在嗎?’我聽到了之后就會從保溫杯里鉆出來,說:‘我在。’”
凌宸被他逗笑了:“難道不是你從保溫杯里鉆出來,讓我實現三個愿望嗎?”
“那樣也行。”賀今朝爽快地說,“你把三個愿望提前想好,到時候我逐一幫你實現。”
他們又回到了客廳,按照經紀人陳哥所言,這里就是“第一案發現場”。房子已經提前打掃過,地面一塵不染,連鞋印都看不到。
賀今朝死得太突然,茶幾上甚至還放著一本沒看完的書,男人懷念地摸了摸封面上的標題,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讀完它。
“現在回到‘事發地’了,你對這里有什么印象嗎?”凌宸問,“有沒有什么記憶突然進入你的腦海?”
賀今朝半透明的身影在沙發旁踱步,從左踱到右,又從右踱到左,最后斬釘截鐵地吐出兩個字:“沒有。”
凌宸指向地毯:“要不然你躺下吧,陳哥不是說你倒在沙發旁嗎,你就躺在這里,代入一下場景?你是演員,反正你演戲也要代入的;現在你就代入一下自己,幻想一下你要是下一秒就死了,你要怎么辦?”
賀今朝哭笑不得,但他實在不忍掃凌宸的興,還是乖乖地躺在了地毯上,閉上雙眼感受死亡臨近的腳步。
三分鐘后。
賀今朝:“我有感覺了。”
凌宸期待地問:“什么感覺?”
賀今朝:“想睡覺的感覺。”
凌宸:“……”
賀今朝無辜地睜開眼,眼巴巴地瞅向坐在沙發上的凌宸:“這地毯真的很軟,你要不要也躺下試試?”
凌宸呵呵:“我看你真的很欠揍,我要不要揍你一下試試?”
賀今朝無辜道:“大巫都說了,不是所有的靈魂回到死亡之地都會想起來的。”
凌宸覺得自己就跟皇上身邊的小太監似的,明明皇上都駕崩了,他還一心惦記著幫圣上分憂。太醫都說了皇上死于心臟驟停,他還瞎操什么心啊!真是沒事找事。
算了,就當是陪皇上來行宮避暑吧,陽光沙灘伽椰子,這趟海邊之行不算虧。
凌宸沒再去管賀今朝,起身在客廳里走走看看。忽然,他注意到客廳角落的雕塑后,好像有一道不起眼的暗門。那道暗門沒有把手,邊框完美地融入到裝潢里,若不是他一直盯著背景墻看,根本發現不了。
他好奇地上手一推,暗門咔嗒一聲打開。
意外的,里面居然是一間小小的儲物間,面積和衣柜差不多大,墻上搭著架子,架子上擺放著各種應急物品:照明燈、防毒面具、藥品、速降繩、壓縮食品、水、帳篷……
凌宸震驚:“你怎么還有一間儲藏室!”
賀今朝這時已經從地毯上飄起來,得意洋洋地飄到凌宸身邊,炫耀似地開口:“這是我的‘喪尸小屋’,若是哪天爆發喪尸潮,我可以躲在這里,保證安全。”
“喪尸潮?”凌宸不可思議地問,“你是在發燒還是在發癲?”
“小凌,我這叫未雨綢繆。”賀今朝一臉無辜,“既然我都能變成鬼了,誰說喪尸不會存在呢?”
凌宸覺得他一嘴歪理邪說,偏偏又無法反駁。
就在此時,賀今朝突然神色一肅,目光迅速轉向大門的方向,眼底滿是警惕神色。
“有人來了。”
凌宸一愣:“你確定?”
賀今朝點了點頭:“三個人。我在攝像頭里看到他們了,他們正在電梯里,電梯運行目的樓層就是十五層。而且……三個人都穿著保安制服,拿著物業門禁卡。”
這深更半夜,怎么會突然有保安來賀今朝家,而且偏偏三個人都穿著保安制服!
電光火石間,凌宸想起了剛剛在電梯里遇到的那位女業主。
靠,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凌宸想,一定是自己露餡了,女業主越想越不放心,才會叫安保上門查看。
若他留在這里,一定會暴-露身份。
來不及細想,凌宸立刻推開儲藏室的暗門,閃身躲了進去。賀今朝緊隨其后,與凌宸一同擠進了窄小的儲藏室內。
在進去之前,賀今朝揮一揮手,關閉了屋內的所有電源,整個大廳重回黑暗。
儲藏室狹小而逼仄,在剝奪了一切光源后,人類的感觀在黑暗中被成倍放大,變得愈加鮮明。這里沒有通風設備,凌宸的后背抵住貨架,滾燙的汗水沿著額頭滴落,又順著脖頸匯入衣領。
汗水讓他覺得有些癢,他動了動身體,想要擺脫那種癢意。
“別動,”賀今朝貼在他耳邊,小聲提醒他,“小心不要被發現。”
他沒有體溫,更沒有呼吸,但是在這一刻,凌宸仿佛能感受到男人說話時噴灑在自己耳垂上的氣息。
那些被海風消解的醉意,好像又在他的血液里沸騰了起來。
下一秒,電梯間傳來一聲鳴響,電梯門向兩側輕輕滑開,電梯里的燈光爭先恐后地闖入黑暗的門廳中。這種高級公寓都配備有私人管家,他們手里有權限極高的門禁卡,可以刷入每一間私宅。
三名保安手持電筒,邁步走進。刺目的光線一掃而過,藏在儲藏室里的凌宸立刻屏住呼吸。
“先別開燈,咱們四處檢查一下。”為首的保安開口,聲音意外地非常年輕。
凌亂的腳步聲在客廳內響起。
隔著一扇門,凌宸看不到他們的動作,只能聽他們的腳步聲,辨別他們在哪里。
那三名保安檢查了各個房間,在確定都沒有人后,才重新匯集在客廳中。
“確定沒人吧?”第一名保安說,語氣有些說不出的奇怪,“要是撞到正主,那咱們就要被掛了。”
儲藏室內,凌宸和賀今朝同時互望一眼,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樣的震驚。
“正主”?“被掛”?這種詞怎么會從一個保安的口中說出?
下一秒,第二位保安開口——居然是個年輕女孩的聲音!
“哎呀別那么小心,物業經理說賀今朝都一個月沒回來了,肯定不會被發現的!”
第三位保安也開口了,居然還是一個年輕女孩!而且她的語音語調都極其熟悉。
“你們快看我在老公的臥室里找到了什么,啊啊啊啊是他的襯衫,還有他用過的浴巾!”
“……”儲藏室內,凌宸抬眸看向面前半透明的身影,微微抬眉,用口型重復那兩個字,“‘老公’?”
賀今朝心想,這可不是他幻想中的凌宸叫“老公”的場景。
好吧。
他們現在都知道外面的人是誰了——他們絕對不是“保安”,而是那三名在酒館里遇到的私生粉。
賀今朝本來以為,他們干得最出格的事情,不過是尾隨他去酒館打卡,哪想到這三個私生粉都打卡打到他家里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