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堵塞洪水的山口終于被徹底炸開。
積攢數月的雨水沖破阻攔,以怒龍咆哮之勢,沿著山外已經挖好的引水渠道奔涌,一路掠過幾十里遠,最后與海水交匯,融于廣闊無垠的南海里。
洪水消退的這日,天空中堆積許久的云層也散開,在猛烈的陽光照耀下,連最后一絲陰霾也消逝殆盡。
舉目遠眺,千里無云。
謝桐在安慶縣進行了祭天的祈福儀式,又一道諭旨任命了東泉縣新的縣丞,由官府帶領東泉縣的百姓返回主城,在被洪水摧毀的土地上重新修建住宅與田地。
而與東泉縣有關的決策權,則直接交給了齊凈遠。
明眼人都能看明白,齊凈遠此行回到京城,必會升官加爵——正巧劉黔自盡,工部尚書的位置空懸,這人選幾乎是不言自喻了。
三日后,御駕啟程回京。
回程當日,謝桐坐在馬車上,一手掀開簾子,就能瞧見外面擠擠攘攘的人群。
那些都是東泉縣和安慶縣的百姓,圣駕當前,這些平民不敢大聲喧嘩,皆是安靜地站在不遠處,一雙雙烏黑的眼眸望著轎輦,看見謝桐撩起簾子時,人群中出現不小的騷動。
隔得有段距離,謝桐聽不清他們的話,索性問轎邊的關蒙:“他們在說什么?”
自從那晚被謝桐逼問后,關蒙就鮮少出現在謝桐面前。
但今日是圣駕回京之日,圍觀的人甚眾,平時藏身在暗處的數個暗衛都只能現身,在轎輦周邊保護天子的安全。
“回圣上的話,”關蒙生硬地別著臉,視線直直看向前方:“他們在說,圣上萬歲。”
謝桐點點頭,沒有再問,放下簾子,對馬車里的聞端道:“今日來的人倒是挺多。”
聞端正在與謝桐下戰棋,伸指將一枚白玉棋子放在棋盤上,道:
“圣上親赴水患險地,救東泉縣一城百姓于為難之中,必令東泉縣的子民牢記在心。此番回程,他們是來恭送圣上的。”
謝桐瞥了一眼他下的地方,不假思索地落了一枚黑棋,說:“朕有什么功勞,就連齊凈遠控制水患局勢的幾個計策,不也是老師你給他的么?”
聞端抬了下眸,并不意外謝桐得知這件事情,微沉吟了一會兒,淡淡道:“臣當時還留在京城,齊侍郎愿意不顧安危,自請前往水患嚴重之地,已是勇氣可嘉。”
“至于那幾條治水之策,不過是輔助罷了。”
聞端又下了一棋,嗓音溫和:“若無合適的人,那幾條計策,也未必就能用上。”
謝桐發現自己的兵已經不知不覺中被聞端堵死,不由得停下動作,思索起來。
轎輦外傳來羅太監尖細的嗓音,隨后馬車緩緩前行,開始了與來途同樣漫長的歸途。
不過回京的氣氛顯然不同。
天氣一日比一日好,陽光明媚氣溫宜人,兼之沒有了水患壓在心頭,隊伍里人人臉上都洋溢著淡淡的笑容,似乎連馬兒跑起來都矯健有力許多。
在一片祥和安逸的氛圍中,謝桐所在的馬車被人從外面敲了兩下,響起齊凈遠的聲音:
“圣上,臣能進來嗎?”
謝桐下棋的手一抖,一枚黑棋沒放穩,摔倒在了棋盤上。
聞端正給小香爐添香,動作也是一頓,看向謝桐:“圣上是否……不想見到齊侍郎?”
豈止是不想和他見面!
謝桐現在聽見齊凈遠的聲音便頭疼。
自從那日坦然承認自己的龍陽之癖后,齊凈遠的臉皮厚度突飛猛漲,時不時要來騷擾一下謝桐。
白日,匯報完水患處理事宜,齊凈遠就對謝桐道:“圣上,臣說的話句句屬實。”
“愿成為圣上的藍顏知己,陪伴左右,為圣上排憂解難。”
“圣上,臣不求其他恩典,只求圣上應允臣的一番心意。”
“圣上……”
夜里,齊凈遠甚至幾次徘徊在謝桐的廂房門外,被瞧見了,就坦率無比地說:“臣來自薦枕席。”
“聽聞圣上憂心水患,時常難以入眠。臣曾學得推拿手法一二,或可為圣上舒緩筋骨。”
三更半夜,明月高懸,謝桐伸手攔著門,看齊凈遠一身雪白里衣立在院中,墨發松松挽在身后,一雙桃花眸笑意淺淺,登時頭皮發麻。
男……男同!
謝桐砰地一聲把前來“獻身”的齊凈遠拒之門外。
短短幾天時間,齊凈遠花招層出不窮,嘴里說的花言巧語越來越動聽,有時不禁令謝桐也開始迷惑,齊凈遠如此執著,難道是篤定謝桐自己也是個斷袖嗎?
“……齊侍郎近日頗有點言行無狀。”
謝桐掩飾性咳了一聲,說:“朕的確不太想見到他。”
聞端慢慢把歪倒的棋子扶起來,斂眸道:“圣上可要臣做些什么?”
三天前,謝桐與聞端達成了合作共識。
用謝桐的心里話來說,那應該叫做——“反龍陽君之盟”。
合盟只有兩個人,一個是預示夢中自始至終堅定立場,沒能成為斷袖的聞端,另一個是在夢外堅定立場,拒絕融入龍陽之流的謝桐。
即使這個合盟人數少得可憐,但謝桐自己有自己的想法。
簡如是、齊凈遠、關蒙都已經突變成了斷袖,還能尋誰來幫助自己?羅太監么?
根據預示夢里的同人文描述,連六根清凈的小太監也能被傳染成為斷袖,謝桐萬萬不敢冒這個險,拉一個或許會隨時叛變的敵人入盟。
因此,聞端是上佳人選。
至于具體如何做……
謝桐心中自有計較。
馬車外的齊凈遠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回應,于是腳步聲逐漸遠去了。
謝桐一直等到聽不見動靜了,才慢吞吞道:
“朕是天子,臣子對朕抱有那樣不軌的心思,實是大不敬之舉,朕一怒之下,說不定要將齊凈遠等人斬首。”
“嗯。”聞端也應了一句,贊許地說:“是該斬首。”
“但朕剛剛登基,正是用人之際。”
謝桐捏了捏眉心,看上去無比煩躁:“如此荒謬之事,也難以拿到朝堂上明說,朕可不想成為濫殺無辜的暴君。”
“所以,”他放下手,正色道:“老師,朕需要你的幫助。”
聞端巍然不動,只問:“圣上想要臣如何做?”
謝桐想了想,提議:“朕常與老師待在一塊兒,齊凈遠等人就難以接近朕了。”
“相思之情,非距離可解。”聞端卻緩緩道:“圣上可知何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謝桐:“不知。”
聞端目光垂落,似是勾了一下唇角,說:“圣上年紀還小,未曾嘗過這種滋味也正常。”
謝桐蹙眉:“朕不小了。太傅既然如此說,難不成是常有這種相思之情嗎?”
聞端伸手,一枚一枚將棋子拈起,收攏放回棋簍,指尖撫過那些精心雕琢而制的圓潤棋子,修長的指節泛著玉色,比玲瓏白子更顯優美。
“……臣也未有過。”聞端開了口,語氣很輕:“令圣上見笑了。”
謝桐長睫微動,不知道是信還是沒信。
“不過臣雖然也沒什么經驗,但總歸從詩書上能總結一二。”聞端又說:“臣覺得,圣上若想令齊侍郎放棄,光憑避而不見是不夠的。”
謝桐點點頭,的確如此。
這幾天他越是躲著齊凈遠,齊凈遠就找他找得越是起勁,大有不把謝桐逼到絕境、趕到龍陽之路上就不罷休的態勢。
“臣以為,”聞端道:“圣上還是當面與齊侍郎說清楚為好。”
就在這時,馬車外又響起幾聲敲擊,齊凈遠的聲音傳進來:
“圣上,臣有急事稟奏,請圣上務必放臣進去。”
謝桐頓了一頓,說:“進來吧。”
齊凈遠立即掀簾而入,動作快得讓謝桐只瞧見了他俯身的影子,一眨眼間,人就笑瞇瞇地坐在謝桐身旁了。
齊凈遠感嘆:“想見圣上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謝桐不看他:“你若是不再說些亂七八糟的話,朕也不至于見了你就煩。”
齊凈遠毫不顧忌聞端就坐在一旁,語氣笑吟吟地說:“圣上,感情一事最難壓制,臣滿腔愛意無處宣泄,這才時時過來冒昧打擾圣上。”
“少貧嘴。”謝桐已經對他的花言巧語免疫了,淡淡道:“什么急事?”
齊凈遠變戲法似的從身后拿出一枝含苞待放的桃花,歪了歪頭:“臣方才自路邊的桃樹下過,發現竟有數枝早桃屹立枝頭,這冬日寒意漸消,春天馬上就要到了。”
謝桐瞧了瞧他折的那枝桃花,問:“這就是你口中的急事。”
“只是尋個借口給圣上送花罷了。”齊凈遠臉皮不是一般的厚,坦然自若道:“圣上現在轟我出去,也不算遲。”
“只是臣折的這枝桃花,還望圣上惜春,高抬貴手留下。”
齊凈遠將花枝放在右手掌心里,做了個獻寶的姿勢,眨了眨眼,說:“圣上,收下此物,如何?”
謝桐接了。
不僅接了,還特意抬眸看了一眼對面坐著的聞端,幾息后收回視線,指間把玩著那細細的花枝,不緊不慢道:
“齊侍郎的心意,朕領了。”
沒等齊凈遠有所反應,謝桐忽然迅速折下枝頭最漂亮的那朵花苞,連帶著一小節筆直的木枝,微微一起身,就將這花放進了聞端掌中。
聞端:“?”
齊凈遠:“???”
謝桐坐回原位,望著聞端垂眼去看那桃花,坦然無比地道:
“不過朕還是覺著,此花堪與聞太傅相配。齊侍郎,你的花,朕送給太傅了,你不介意吧?”
“……”齊凈遠的臉色看上去五味雜陳難以形容,神情復雜地盯著聞端看了片刻,才說:“……臣不介意。”
謝桐擺擺手:“好了,那你退下吧。”
等齊凈遠皺眉出了馬車后,聞端停下整理棋簍的動作,合攏掌心,將花苞攏起,又問:“圣上是何意?”
碰上謝桐這番出人意料的舉動,饒是聞端向來冷靜,眉宇間也不免略有幾分意外之色。
謝桐把剩下的花枝放在桌上,聞言咳了一聲:“朕突然想將花贈予太傅,不可嗎?”
聞端:“不是不可,只是……”
“老師,”謝桐慢騰騰地說:“既然你應承過朕,會在必要時配合朕,打消齊侍郎等人不該有的念頭,那你配合就是了。”
他知道聞端在疑惑什么的,但不管聞端如何猜測,都肯定猜不出謝桐的目的何在。
他曾在預示夢中度過數個日月,記住的不僅是那些形形色色的同人文,還有各類與謝桐自己有關的男男“cp”故事線。
論起別的,謝桐可能不明白,但論起組cp和拆cp,經歷了夢境后,謝桐自認為有絕妙想法可以進行嘗試。
組cp,那些荒唐的同人文已經給謝桐組好了,甚至還影響到了現世。
拆cp,謝桐觸類旁通,認真總結,最后在觀摩無數同人文后得出結論:
拆一對cp的最好方法,就是自創蟹腳拉郎假cp!
為了避免預示夢影響現世,讓齊凈遠、關蒙、簡如是等人斷袖得越來越變態,謝桐決定,他要——
他要先下手為強,要聞端和他一起當男同!!
既然是一起扮演假斷袖,試問還有誰比聞端這個從頭到尾都沒有斷袖傾向的人更靠譜?
還有哪對cp能比《萬古帝尊》中謝桐和聞端的cp更蟹腳?
只要打破預示夢的定論,最后再下手將自己與聞端的關系拉回正軌,不是正好跳出了預示的結局嗎?
嗯……只需要稍稍利用那么一點點變化……
就可以借接近聞端,塑造假斷袖的表象,來擺脫齊、簡、關等真斷袖們的騷擾。
這一招,實在是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