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棘手
關(guān)蒙跟在馬車后幾步走著, 一身黑衣面容冷峻,周圍數(shù)米內(nèi)無人敢靠近。
今天輪值的暗衛(wèi)換了別人,關(guān)蒙也得以從暗中現(xiàn)身, 但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從不離開謝桐附近,于是索性跟在馬車后緩慢步行。
關(guān)蒙正走著,忽然余光瞥見旁邊過來一個人影,眉頭一皺,眸光雪亮凌厲地抬頭一看——
齊凈遠。
“……”關(guān)蒙默不作聲地收回了自己的視線。
齊凈遠這些天時常過來馬車邊晃悠,對關(guān)蒙警示的目光十分熟悉。
換句話說,只要是沒有傳召,私自靠近御輦?cè)蓛?nèi)的活人活物, 都會接收到來自關(guān)首領(lǐng)的打量審視。
“別急,本官這次不是去找圣上的。”
齊凈遠背著手, 與關(guān)蒙一同步行在馬車后, 語氣熟稔:“只是想過來和關(guān)首領(lǐng)閑聊幾句。”
關(guān)蒙:“。”
齊凈遠也不在意他沒有回答,其實關(guān)蒙平日里就是這樣, 只有對著謝桐時才會多說兩句……但也僅限于兩句。
“其實本官就是想問一問, ”齊凈遠摸著下巴,若有所思道:“圣上這幾天,是不是除了休憩時, 都與聞太傅待在一起呢?”
關(guān)蒙嗓音生硬:“與你無關(guān)。”
齊凈遠彎了彎桃花眸, 好脾氣地說:“是和我沒有干系, 但與圣上有關(guān)啊。”
果然, 提到謝桐,關(guān)蒙立即看向他, 黑眸中冰冰冷冷,明明沒有任何接觸, 卻能莫名感受到一陣刺骨的寒意。
關(guān)蒙已經(jīng)將手放在了腰間的劍柄上:“什么意思?”
齊凈遠并非尋常人,沒有被他的氣勢震懾到,從容自若道:“本官就是想說,聞太傅畢竟掌權(quán)多年,如今圣上新帝登基,按理來說應(yīng)與聞太傅劃清界限。”
“這樣不分晝夜地與臣子待在一塊兒,心里頭清楚的,會說圣上體恤下臣,與臣子拉近關(guān)系;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圣上為聞太傅所控,竟然要將御輦都分給太傅一半了。”
“……”關(guān)蒙沉默了一會兒,道:“聽不懂。”
齊凈遠:“……”
“我的職責(zé)只關(guān)乎圣上的安危,”關(guān)蒙握著劍柄,目視前方,不卑不亢道:“別的,我不明白。”
齊凈遠臉上的笑容斂起,盯著關(guān)蒙的側(cè)臉看了片刻,忽然問:“那關(guān)首領(lǐng)對圣上的妄念,也在職責(zé)允許的范圍之內(nèi)嗎?”
關(guān)蒙握著劍柄的手一顫。
“我沒有……”他才張了口,就被齊凈遠打斷了。
“圣上都告訴我了,”
齊凈遠漫不經(jīng)心道:“你知道為什么這些天,圣上從未召見過你嗎?他親口與我說過,你對他的心思太過明顯,令圣上煩惱,所以不見你。”
關(guān)蒙:“圣上也不愿見你。”
“……那是另一碼事。”
齊凈遠被他幾次三番地懟,笑容里甚至帶了兩分殺氣了:
“關(guān)首領(lǐng),本官是在告訴你,圣上這些天成日與聞太傅待在一塊兒,并不對勁,叫你多留心,你總膈應(yīng)本官做什么?”
關(guān)蒙皺眉,冷聲反駁:“我每日守在馬車邊,從未發(fā)現(xiàn)什么不對勁。”
“那是你不夠聰明。”齊凈遠毫不客氣地說:“你以為圣上的安危,僅停留在被人刺殺上嗎?”
關(guān)蒙:“……還有什么。”
齊凈遠搖搖頭,嘆道:“你真是塊榆木中的榆木。”
關(guān)蒙抿了下唇,沒有反駁他這句話——因為謝桐也曾經(jīng)對他這樣說過。
齊凈遠掃視一圈周圍,見無人注意這邊,于是開口:
“既然你腦袋不好使,那本官便把話說得明白點。先問你一句,在圣上登基前,聞端是不是總攬朝政大權(quán),朝廷上下,莫不從他所言?”
朝廷局勢,關(guān)蒙多少還是了解些的,于是嗯了一聲。
“那我再問你,自圣上登基后,聞端手里執(zhí)掌的權(quán)柄,有多少是交還給了圣上?”
關(guān)蒙沉默。
“你不知道也沒關(guān)系,我來替你回答。”
齊凈遠不緊不慢道:“上至六部,下至百官,皆是這七年來通過聞端手底下放上去的,縱觀朝廷上下,竟無幾人不是聞黨。”
“聽說圣上登基沒幾日便發(fā)了好大的火,緣由是朝臣們紛紛將折子遞給聞端,而不是遞到御書房。”
齊凈遠輕飄飄道:“雖然后來聞端把折子給圣上送了回去,但這也只是明面上的功夫,焉知私底下還有多少本‘奏折’是直接遞到聞端手里的?”
“聞端權(quán)傾朝野,圣上手里反倒沒什么依仗,豈不是另一種層面的岌岌可危?”
關(guān)蒙一直在靜靜地聽他講,此時終于出聲:“所以如何做。”
“本著為圣上好的私心,我實是不希望圣上總是待在聞太傅身邊的。”
齊凈遠理了理袍袖,輕描淡寫道:“聞端十九歲把持朝政,是個既有謀略又有手段的聰明人,他明明可以再掌權(quán)許多年,卻又親手將圣上送至帝位,我真是懷疑,他不過是想……”
“捏造一個傀儡,一個供他支配的提線木偶。”
*
謝桐躺在馬車的軟榻上,昏昏欲睡。
今日齊凈遠終于沒有再過來打擾了,他感到很欣慰。
前兩天,齊凈遠每次來求見,謝桐都干脆放他進來,但齊凈遠一般待不了多久,因為聞端還在馬車內(nèi)。
而每當(dāng)齊凈遠說起什么,謝桐都要“虛心”請教一番聞端的意見。
齊凈遠問謝桐,謝桐問聞端,最后話頭皆是落回聞端身上,場面著實有幾分詭異。
好在今日齊凈遠不來了,謝桐心不在焉地想著。
怕是終于發(fā)現(xiàn)只要聞端在馬車內(nèi),他齊凈遠就始終無法得到重視,故而放棄了罷。
但這不過是開始。
謝桐琢磨著,對付齊凈遠這般臉皮厚的,光令他誤會是萬萬不夠的,最好能讓他心灰意冷,斷袖的念頭灰飛煙滅才行。
否則,依齊凈遠的性子,只要尚存一分可能,他就會糾纏不休。
“圣上今日心情不錯。”不遠處,聞端放下筆道。
謝桐把一本從路邊淘來的話本蓋在自己臉上,唔了一聲,含糊地說:“見不著煩心的人在面前,自然心情不錯。”
聞端嗓音緩緩:“齊侍郎有幾次也確是稟報了東泉縣重建的有關(guān)事宜,不能算是無話找話。”
“朕已將東泉縣事宜全權(quán)交予給他,何必再拿些不大不小的事情來說。”謝桐道。
聞端似是很輕地笑了一聲,聽不出意味。
謝桐睡了一會兒,再次醒來時,發(fā)覺聞端還坐在案邊,執(zhí)著筆在信紙上寫些什么。
這幾天與謝桐待在同一輛馬車?yán)铮劧顺碎e聊、下棋、烹茶,便是在看信和回信。
起初謝桐并不在意,畢竟自己也每日收到許多來自京城的信件與折子,聞端事務(wù)繁忙,同樣需要處理許多事情。
但今日,謝桐蹙了下眉,第一次開口問:“老師在回誰的信?”
聞端已經(jīng)寫好一封信,正擱了筆,將紙張折了兩折,放在一旁,聞言抬眸看向謝桐,道:“不過是些家事罷了。”
謝桐坐在軟榻上,靜了一刻,才說:“日日都有家事么?”
聞端:“家中雜務(wù)繁多,可是臣打攪了圣上休息?”
謝桐抿了下唇,說:“沒什么,朕不過順嘴一問,太傅不必計較。”
“朕有些倦了,出去騎會兒馬。”謝桐起身,語氣淡淡道:“太傅留在此處自行處理家事便可。”
聞端看著謝桐掀開轎簾出去,收回目光。
桌案邊整整齊齊疊著數(shù)張回信,最上面的那封,甚至墨跡未干,隱隱的深色洇出薄紙背面,瞧起來字數(shù)頗多。
只要謝桐方才再多問一句,聞端或許就不再遮掩,坦然說出實話。
又或者,謝桐若是忽然伸手來拿,聞端也會“反應(yīng)不及”,讓謝桐不小心看見信上的內(nèi)容。
信中談的自然不是什么家事,而是聞端遍布朝野的黨羽秘密呈報上來的政事。
其中有針對謝桐的,也有針對簡如是的,還有更多如蛛網(wǎng)般蔓延涉足的情報線,里面所言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歷來被人所忌憚的利益交換、權(quán)勢勾結(jié)。
只是,謝桐沒有開口問。
聞端垂下眼,掩去眸中的神色。
馬車外忽然如鬼魅般閃身進來一個黑影,其無聲無息,甚至沒有驚動轎外值守的暗衛(wèi)。
影子半跪而下,聲音極低,幾乎要與外頭的風(fēng)聲混為一體。
聞端聽了一會兒,慢慢道:“知道了,也把這幾封信帶出去吧。”
影子抬頭掃了一眼桌案上毫無遮掩的信紙,低聲說:“官爺,圣上常在你身邊,在此回信是否不妥?需要在下做些什么嗎?”
聞端將其中幾張寫好的信紙遞給他,又把其余紙張丟進香爐中燃了,做完這一切,才抬眼去看那跪著的影子。
“圣上早已有意探尋,又何必遮掩。”聞端淡淡道:“圣上心思敏銳,若是刻意掩飾,反倒引他注意。”
影子說:“官爺?shù)囊馑际牵俊?br />
“圣上這幾日刻意留本官在馬車內(nèi),”
聞端手指拿著舀香料的小勺,將爐中燃燒的素紙一點點翻轉(zhuǎn),語氣波瀾不驚:“或許是借某些事由,特意來觀察。”
影子:“官爺處理的事務(wù)都是機密,怎能放在圣上眼皮底下?”
聞端像是在沉思,半晌后才搖了搖頭:“無妨,圣上便是知道,本官也自有辦法處理。”
影子還想說什么,卻見聞端合上香爐蓋,墨眸瞥了他一眼。
這是不欲再談的明示了。
“在下告退。”影子于是俯首道:“官爺若有需要,隨時吩咐。”
聞端坐在馬車內(nèi)許久,都沒有動彈。
他垂著首,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撫過小香爐的頂,些微暖意沿著指尖傳遞過來,車廂內(nèi)彌漫著一點紙張燒焦的味道。
自趕赴東泉縣解決水患之事以來,他與謝桐的接觸機會越來越多,這趟回程的路上,謝桐更是親口對他下了旨意,要聞端陪在他身邊。
……本是一件好事,不是嗎?
這幾年,他鮮少與謝桐有過這樣親密無間的時候了。
聞端緩慢碾開心中那點酸澀的情緒,無聲地輕嘆出一口氣。
只是,只是……
他不希望這樣親密的相處,是抱有某種目的的刻意接近。
謝桐這幾天心事重重的,聞端熟悉他的每一個小動作,自然看得出來。
與自己每日相處,竟是如此的難受嗎?
聞端想得入神,忽而感到指尖傳來一點刺痛,低眸看去,原來是手指按在香爐頂上太久,熱意攢得滾燙,被灼了一下。
聞端將香爐放回原位,想了一想,曲指敲了敲案角,開口道:“替本官去一趟欽天監(jiān)。”
“問一問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關(guān)于圣上的預(yù)示夢……可有何來由,又有何解法。”
頓了頓,聞端又平靜道:“本官不是圣上,沒有耐心聽他們那套玄之又玄的解夢說辭,你們知道該叫他說些什么。”
行駛的馬車外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遵命。”
對于謝桐口中所言的“斷袖成真”夢,聞端不能說是盡信,也不可能說是不信。
信,是因簡如是等人的確心懷不軌,聞端早就得知。
不信,也正是因為那幾人的心思數(shù)年前便有,謝桐不知道,聞端卻心里頭明鏡似的,看得清清楚楚。
既然先前就存在,又何來的預(yù)示成真?
況且不過一些兒女私情的小事,謝桐的表現(xiàn)也過于不尋常,像是在擔(dān)心些什么似的,甚至還以此為借由,要聞端與他待在一塊兒,來幫他規(guī)避此事。
聞端斟酌片刻,覺得還不如相信,謝桐只是隨意尋了個預(yù)示夢的借口,來接近自己,試圖探尋聞黨一派的機密。
嗯……應(yīng)是如此。
聞端沉思良久,再次回過神時,感到眉間泛起一陣疲意——是眉心擰得太緊太久所致。
聞端伸手揉了揉,有些無奈地想。
這么多年過去了,偶然碰上什么棘手的難題,竟還是因為謝桐。
真是……
*
謝桐在馬隊里挑了匹高大的馬,翻身而上,驅(qū)使著繞著隊伍跑了兩圈,終于將心中悶意消去大半。
羅太監(jiān)與一眾侍衛(wèi)跟在后面,叫苦不迭:“圣上!圣上!您慢點,別離開太遠,太危險了!”
謝桐勒住馬兒,輕瞥了一眼氣喘吁吁追上來的羅太監(jiān):“朕有手有腳的,不過騎會馬,有什么可危險的?”
“哎喲我的祖宗——”
羅太監(jiān)急得滿頭大汗:“這里不比宮中,處處都有明衛(wèi)暗衛(wèi)。這四周草木叢生的,要是有刺客藏身在林中,對圣上您不利怎么辦?”
謝桐讓馬匹放緩蹄子,聞言哼道:“朕如今手上什么都沒有,刺客尋朕有何用處,還不如去刺那馬車?yán)锏穆勌担鼓苷嬗袔追质找妗!?br />
“……”羅太監(jiān)哪里敢接這番話,但他在龍椅之側(cè)侍奉多年,早已練就一顆七竅玲瓏心,稍微一琢磨就明白——
嘿,圣上這是又和聞太傅鬧矛盾了!
“圣上說笑了。”羅太監(jiān)跟著謝桐的馬兒跑,一邊還道:“圣上與聞太傅多年師生情誼,太傅大人若是見了刺客,也必是將圣上您護在身后的。”
謝桐對他這番巧妙轉(zhuǎn)換角度的話不置可否,但稍微出了些汗,又酸溜溜地對著羅太監(jiān)說了幾句,心里總算舒坦不少。
不過就是聞端沒把信給自己看……
謝桐心道,是人都有想隱藏的秘密,何況是聞端這樣的位高權(quán)重。
謝桐大致能猜到那是些什么信件,但他雖與聞端把話說開,相信對方不會真的傷害自己,然而總歸目前是分屬兩派勢力。
……聞端不與自己明說,也情有可原。
謝桐手上用勁,扯了一下韁繩,心平氣和地想,小事而已。
他要拿聞端當(dāng)假“CP”,又不是真要發(fā)生些什么,兩人之間仍是天子與臣子的關(guān)系,何必這樣矯情。
謝桐自覺已經(jīng)想通,頓時神清氣爽,對羅太監(jiān)擺擺手道:“行了,別費盡心思找話來哄朕了,叫兩個侍衛(wèi)過來跟在朕身邊就行,你自己就回馬車上待著去吧。”
羅太監(jiān)領(lǐng)命退下了,片刻后,謝桐余光瞧見旁邊有人騎馬跟過來,偏過臉一看,有幾分意外,竟然是關(guān)蒙。
不是讓羅太監(jiān)叫普通侍衛(wèi)嗎?
如今對著關(guān)蒙,謝桐始終還有兩分不自在。不過幸好關(guān)蒙向來沉默寡言,因此謝桐轉(zhuǎn)過頭,干脆就當(dāng)他不存在,自個兒騎著馬轉(zhuǎn)悠。
“圣上。”
見謝桐不回頭,年輕的暗衛(wèi)首領(lǐng)遲疑片刻,還是驅(qū)馬上前,與新帝并排而行,又出聲叫他:“圣上。”
“……”謝桐把人當(dāng)空氣的計劃破滅了,蹙眉:“怎么了?”
什么事能讓鋸嘴葫蘆主動張口?
關(guān)蒙停頓半晌,才繼續(xù)道:“圣上每日都與聞太傅待在一處。”
“嗯。”謝桐不明白他想說什么:“所以?”
“……”關(guān)蒙似乎想用詞想得十分艱難,好半天才道:“聞太傅野心勃勃,圣上不要與他走得過近,容易被他利用。”
謝桐問:“這番話誰教你的?”
關(guān)蒙:“。”
看著暗衛(wèi)首領(lǐng)僵硬的臉色,謝桐挑眉道:“齊凈遠說的吧?”
關(guān)蒙神色間掙扎了一會兒,最后還是屈服了:“……是。”
“他說什么,你就信什么?”謝桐稀奇了:“關(guān)首領(lǐng),朕記得你可不是那種輕信他人的性子。”
關(guān)蒙默然,低低說:“臣記得,圣上說要當(dāng)明君,不愿當(dāng)傀儡。”
所以他才會因齊凈遠那番話特意過來。
明知被人當(dāng)?shù)蹲邮梗P(guān)蒙也心甘情愿。
“傀儡?”
謝桐將這兩個字細細品味一番,大致明白齊凈遠對關(guān)蒙說了什么話,覺得可笑,正要開口解釋,倏然又是一頓。
許久沒有等到謝桐出聲,關(guān)蒙忍不住抬頭去看,卻見旁邊人一只手漫不經(jīng)心地繞著韁繩,似乎正在想什么。
關(guān)蒙的視線滯了一刻。
他極少抬眼看謝桐的模樣——從小依照著皇家暗衛(wèi)的要求進行訓(xùn)練,忠心與謙卑是必修之課。
關(guān)蒙每每出現(xiàn)在謝桐面前,一般都是低著頭的,目光總是克制地落在對方交掩的衣領(lǐng)之下。
回程的路上陽光正好,全然不見來時的陰雨綿綿,金色的光線映得整個世界透亮,而身處其中的謝桐,在關(guān)蒙眼里尤為清晰。
輕輕蹙起的眉尖,長而纖密的黑睫,抿著的唇色澤如初春時的桃苞,是非常端麗秀美的長相。
關(guān)蒙莫名想起謝桐還小時,在宮內(nèi)偶然聽見的言論。
說三皇子的長相隨了早死的娘,從小就長得雪團子似的,就連年長他許多歲的大皇子,也對這個皇弟非常喜愛,時而還會特意帶謝桐出宮玩。
當(dāng)年同樣年紀(jì)的關(guān)蒙,對雪團子和面團子的區(qū)別尚且不明晰,當(dāng)然也對這番夸贊感知遲鈍。
而現(xiàn)在,關(guān)蒙朦朦朧朧中有種感覺,那就是謝桐……的確長得比別人好看那么一點。
至于一點究竟是多少,關(guān)蒙詞匯貧瘠,無法準(zhǔn)確形容。
正在他直直盯著謝桐看的時候,謝桐思索完畢,忽然轉(zhuǎn)過臉,目光與他對視交匯。
“……”關(guān)蒙迅速把眼皮垂下。
“其實你不必過多在意,”謝桐沒注意他的異樣,自顧自道:“聞太傅并沒有把朕如何,與他待在同一輛馬車?yán)铮请薜闹饕狻!?br />
關(guān)蒙不知道在想什么,手指緊攥著韁繩,好一會兒才“嗯”了一聲。
“朕與太傅相識多年,”謝桐清了清嗓子,盡量顯得真情實感地道:“對太傅產(chǎn)生……產(chǎn)生了些許不尋常的情誼……”
關(guān)蒙依舊在神游:“嗯。”
“所以朕即使知道你的心思,也無法回應(yīng)……朕心中已有太傅、咳,的位置,無法放入更多的人。”
關(guān)蒙結(jié)束了神游,但完全沒聽懂,只能:“……嗯。”
謝桐已然覺得雙頰滾燙——或許是被過于猛烈的太陽曬的,堅持著繼續(xù)說:
“朕希望你可以早日走出來,等過個幾年,朕還可以為你擇一門好婚事……男女都行。”
關(guān)蒙滿臉麻木,不知為何突然有此提議:“……”
謝桐自覺已經(jīng)勸到位了,咳了一聲,又道:
“還有齊侍郎那邊,你既已得知真相,也別再聽他那糊弄人的話了,該幫著朕想一想,值守的時候盯緊點,別叫他過來打擾朕與太傅的……獨處時間。”
關(guān)蒙懂了,但懂得不多。
謝桐又溫言寬慰了他一番,即使關(guān)蒙完全不明白為什么自己需要被安慰。
他自始至終,只大致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別打擾馬車?yán)锏闹x桐和聞端,以及不能讓別人——諸如齊凈遠此類,打擾馬車?yán)锏闹x桐和聞端。
因此,入夜后,關(guān)蒙就把前來“稟報水患事宜”的齊凈遠攔在了距離馬車十步遠的地方。
“?”齊凈遠納悶了:“關(guān)首領(lǐng),有話對本官說?”
關(guān)蒙神色冷漠:“沒有,但閑雜人等不得靠近馬車。”
“我此趟來是為正事。”齊凈遠把袖中的卷軸取出來,擰著眉看了看關(guān)蒙,說:“關(guān)首領(lǐng),我白日里請你勸說圣上遠離聞太傅,免得權(quán)力受人所挾,你勸了嗎?”
關(guān)蒙點點頭:“有。”
齊凈遠更奇怪了:“那你不去攔聞端,攔我做什么?”
關(guān)蒙:“不是同一件事。”
齊凈遠:“什么意思?”
關(guān)蒙仔細回憶了一下白天謝桐與自己說的話,提煉總結(jié)一番,嚴(yán)肅地說道:
“圣上對聞太傅產(chǎn)生了不尋常的情誼,需要時間獨處,不允許任何人打擾。”
齊凈遠:“?”
路過的某個小太監(jiān):“???”
*
騙了關(guān)蒙,謝桐其實內(nèi)心也有點愧疚。
關(guān)蒙從小就是謝桐說什么,他就信什么,半分不懷疑,簡直就是一根筋。
但謝桐認真想了想,他既然不是斷袖,也就不可能回應(yīng)關(guān)蒙的感情。
無望的感情聽起來便十分難受,即使是為了關(guān)蒙好,謝桐也希望他能盡快摒棄那點因年少相依而生出的朦朧心思,不要為了不值得的事情傷心。
關(guān)蒙從來都是一個簡單的人,作為年少的好友,謝桐期望他能一直簡簡單單地活著。
而不應(yīng)該像預(yù)示夢的同人文中描寫得那樣卑微痛苦。
第二日,經(jīng)過了謝桐的同意,馬隊在江南塢鎮(zhèn)停留,準(zhǔn)備在此休整一天再出發(fā)。
官府接管了馬匹,替謝桐找了一座環(huán)境優(yōu)美的林苑住下。
只是園子里廂房數(shù)量不夠,總共只有五六間,于是只能讓大部分侍衛(wèi)和宮人住在客棧,留了幾個慣來近身的宮人伺候。
謝桐下馬車的時候,覺得四周的人眼神都怪怪的。
掀起眼睫一看,站在附近的,聞端、齊凈遠,默默立在最后邊的關(guān)蒙,以及羅太監(jiān)和他帶的一個小太監(jiān)。
謝桐:“……”
除了聞端,為何其他人眼睛里的神色,都這么的……難以言喻?
最為明顯的,竟然是羅太監(jiān)和他旁邊的那個年輕的小太監(jiān)。
倆靛藍色宮服的公公緊張地站在原處,臉上神情一個比一個更一言難盡。
那瘦弱的小太監(jiān)幾乎是在微微發(fā)抖了,不敢抬頭望向謝桐,就盯著地面干看。
謝桐:“?”
不過是過了一個晚上,都發(fā)生什么了?
見謝桐下了轎,羅太監(jiān)迎上來,躬身笑道:“圣上,廂房都打掃干凈了,您移步過去挑一挑,想住在哪一間里?”
“不用。”謝桐不欲費事,隨口道:“哪兒都行,朕不看重這些。”
羅太監(jiān)陪著笑,聽了他的話,又轉(zhuǎn)頭去問聞端:“那……太傅大人,您想與圣上住在哪一間,要不要進去看兩眼?”
謝桐正要往里走的腳步一頓,蹙眉瞥向他:“等等。”
羅太監(jiān)忙道:“奴才在。”
“朕何時說要與聞太傅住同一間房?”謝桐盯著他的眼睛,問。
羅太監(jiān)像是愣了一下,將要出口的話在嘴里轉(zhuǎn)了半圈,憑借著生平練就的經(jīng)驗,果斷換了個說辭:
“欸,圣上您是有所不知,這園子里的廂房大得很,每間房皆用屏風(fēng)分隔兩端,置有兩張榻。”
“如今住在園中的人不多,奴才本是想著,圣上與聞太傅住在一間房里,夜半若有急事也好及時傳召。圣上要是想圖個清凈,那便算了,奴才再命人妥當(dāng)安排安排。”
謝桐阻止了他:“罷了,就這樣吧。”
雖然并非自己的本意,但與計劃也不謀而合——
要讓關(guān)蒙相信他與聞端有情況,豈不是就應(yīng)該要住一起?
送謝桐等人進入園中后,羅太監(jiān)悄然擦了擦頭上的汗,抬手打了旁邊的小太監(jiān)腦袋一巴掌,壓低了嗓音道:
“咱家問你,你是真聽見圣上先前說的那話了?”
小太監(jiān)捂著腦袋,有幾分委屈:“我沒聽見圣上說,是聽見圣上身邊的暗衛(wèi)關(guān)首領(lǐng)說的。聽得明明白白,就說圣上心慕聞太傅……”
“哎喲小孽障。”羅太監(jiān)又拍他腦袋,恨恨道:“閉牢你的嘴!不能再叫人聽見那個詞!”
小太監(jiān)立即閉嘴了,惶惶然地抬頭望。
羅太監(jiān)在原地轉(zhuǎn)了兩圈,又自言自語:“你聽的也不一定準(zhǔn),或許是聽岔了也有可能。”
“但圣上還是和太傅大人住在一起了啊。”小太監(jiān)說。
“……”羅太監(jiān)訓(xùn)誡道:“總之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有第三個人知道,小心扒了你的皮!”
*
傍晚,當(dāng)?shù)毓俑钊藖碚埌玻⒃儐柺欠裥枰才鸥栉琛?br />
謝桐正要本著一切從簡的原則出聲拒絕,一旁的聞端卻忽然動了。
謝桐只感覺自己擱在案上的手被輕輕拍了兩下,等他偏過臉去看,聞端已經(jīng)收回了手,看著那來傳話的人道:
“既已準(zhǔn)備好,那日落后就排上吧。”
那仆從面露喜色,忙應(yīng)了一聲是,就退出去了。
“不過停歇一日,看什么樂舞?”謝桐眉心擰起:“老師是何意?”
“圣上,”聞端將沏好的茶推至謝桐手邊,不緊不慢道:“人與馬兒一樣,跑久了都是需要歇息放松的。”
“圣上回程的路上,不知有多少官府暗中準(zhǔn)備好了盛宴,只待圣上停留一日,他們能在圣上跟前露個臉,便已是天大的恩賜。”
謝桐一怔,聞端說的話,他并未深思過。
“這一個月的行程走下來,宮人與侍衛(wèi)們也大多疲憊不堪。歌舞既已安排好,那不如讓眾人觀賞一番,官府高興,宮人們高興。圣上若是看得高興,臣自然也高興。”
“皆大歡喜之事,何必阻攔?”聞端溫和道。
謝桐垂睫沉吟片刻,頷首:“太傅說得在理。”
先帝在位時,喜好靡靡之風(fēng),曾數(shù)次南下,帶嬪妃與臣子游玩,不少地方的官府也養(yǎng)成了那一套恭迎奉承的排場。
就連宮人們也還有著不少當(dāng)年的陋習(xí),這一趟勞累行程下來,叫苦不迭的大有人在。
謝桐登基不過短短幾月,已命人改了許多奢靡作風(fēng),但有些事是急不來的。
操之過急,反而容易起反效果。
謝桐一邊品茶一邊尋思,忽然感覺有人在看自己。
抬眼一瞧,正正迎上聞端的墨眸,瞳色一如往常般深沉如淵,只是含了兩分溫和的笑意。
“圣上這副神態(tài),”聞端開口了,嗓音低緩:“很有些從前念書時的模樣。”
謝桐聽了,莫名感覺耳根有點發(fā)軟。
當(dāng)年他還是太子,在聞府借住時,每每答對聞端出的考題,又或是能夠觸類旁通自行領(lǐng)悟時,聞端的神情就如現(xiàn)在一樣。
竟有幾分溫柔似的。
“朕年紀(jì)已經(jīng)不小了。”謝桐別開頭,不冷不熱道:“老師別總是把朕當(dāng)小孩子看待。”
聞端勾了下唇角:“圣上多慮了,臣并未那樣想。”
“如今圣上只是臣的圣上,別無他念。”
*
當(dāng)?shù)毓俑才诺倪@處別苑,雖然廂房不多,但園林中央有一塊足夠?qū)挸ǖ目盏兀搭有戲臺子。
今晚的樂舞表演,就在這個空地上。
入夜用過膳后,羅太監(jiān)來請謝桐和聞端,一行人走了半盞茶功夫,就到了地方。
還未落座,謝桐就很不易察覺地蹙了下眉。
視線掃過空地上擺放的紫檀木矮幾,精巧至極的小菜點心,鎏金盤托白玉酒杯,以及用雕花燈籠和絲綢裝飾的戲臺子。
或是為了討謝桐歡心,官府還命人在案幾前用削得圓潤的竹塊拼湊出了一道長長的盛水清渠,模仿“曲水流觴”的風(fēng)雅,在流動的水面上放了數(shù)盞蓮花燈供觀賞。
來來往往穿梭的婢女,皆是身著層層疊疊的輕薄彩衣,美麗如紛飛的蝴蝶。
謝桐:“……”
即使有所心理準(zhǔn)備,但還是覺得有些過于奢靡了。
聞端似是發(fā)現(xiàn)謝桐心情不佳,入座之前,低聲對他說了句:
“此間排場,不及先帝時十分之一,圣上不必掛懷。”
謝桐勉勉強強聽了他的話,仍悶悶道:“等朕回去,就下令徹底治理這種奢靡浪費的風(fēng)氣。”
聞端的墨眸里笑意更甚,忽然抬了下手,掌心很輕地撫過謝桐束起的烏發(fā),說:
“都聽圣上的。”
謝桐只感到腦袋被輕輕碰了碰,等坐在位子上,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
剛剛聞端是不是摸他頭了?!
他都二十歲了,都是大殷的天子了,聞端竟然還敢不經(jīng)允許,像對待小時候的自己一樣,擅自伸手摸他的腦袋?
謝桐龍顏大怒。
但等他轉(zhuǎn)過臉去看旁邊的人時,卻發(fā)現(xiàn)聞端十分淡定地目視前方,感受到謝桐的瞪視,還微微側(cè)過臉,神色不解:
“圣上,有何事?”
“……”
時機已誤,此時再發(fā)作,倒顯得自己小肚雞腸。
謝桐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別過頭,咬牙道:“無事。”
沒想到他不追究,聞端反而凝視了謝桐片刻,倏而再次伸出手,實打?qū)嵉孛嗣l(fā)的銀綢帶,似乎還輕拽了一下。
謝桐:“!!!”
天子臉上拔龍須,得寸進尺明目張膽!
結(jié)果沒等他說話,聞端漫不經(jīng)心地率先出聲:“圣上束的發(fā)有些歪了,臣幫您整理整理。”
謝桐:“。”
“不勞太傅費心,”他語氣硬邦邦道:“頭發(fā)是朕自己束的,沒仔細瞧銅鏡,歪了也正常。”
聞端收回手,點了點頭:“臣與圣上同住一間房,若有需要,圣上也可命臣來為您束發(fā)。”
“朕不要。”謝桐哼了一聲:“太傅大人平日里回家中來信尚且忙碌,哪來的空閑時間給朕梳頭發(fā)?”
聞端說:“原來圣上這兩日如此冷淡,是因此事鬧別扭。”
謝桐忍了又忍,終于沒忍住,轉(zhuǎn)頭對他怒目而視,壓低了嗓音道:“朕沒有鬧、別、扭,太傅慎言。”
聞端卻還要說:“圣上如果好奇,臣的家書也不是不可一觀。”
“朕沒有興趣。”謝桐視線落在前方款步前來的舞女身上,冷淡道:“太傅有家書,朕也有宮中來信,各人有各人的私隱之事,朕無意探尋太傅家中秘密。”
聞端垂下眼睫,沒有再開口。
絲竹管弦聲起,舞女們聚攏又散開,數(shù)條水袖甩出蓮花形狀,襯托出中間那位亭亭玉立的曼妙美人。
“此女是我們城中最負盛名的舞娘,名喚玉娥。”
謝桐聽見旁邊官府中人阿諛諂媚地介紹:“她的蓮花舞曾風(fēng)靡江南,去年底,先皇帝還特意命人繪了她起舞時的畫像,送入宮中,但……”
那人話音漸低,過了一會兒又賠笑道:
“不過如今圣上您御駕親臨,能在這兒坐著觀賞一舞,才是玉娥幾輩子也修不來的福分。”
謝桐不置可否,淡淡問了句:“她的畫像曾送進宮中?”
對方忙答:“是,不過未有音信傳回,想來玉娥這般尋常的姿色,還不能入先皇帝的眼。”
謝桐看了看空地中央旋腰作舞的女子,玉面粉腮,纖腰細細,以宮中的審美來看,其實也是非常美貌的,并不比他父皇曾經(jīng)的那群妃嬪差。
“她的畫像沒有呈到龍椅跟前。”
聞端這時忽然開了口,嗓音緩緩道:“先帝病重,臣協(xié)理朝政,玉娥的畫像,只遞到臣的手上過。”
謝桐頓了頓,冷笑一聲,說:
“哦?朕當(dāng)時身為太子,怎么竟從未見過此等美人的畫像?若是見了,或有可能真會將人請進宮,也就不至于讓美人空等一場。”
他直直地與聞端對視,兩人的視線交匯半晌。
面對著謝桐略帶幾分挑釁的注視,聞端如淵的黑眸中泛起一點難以察覺的漣漪,最后還是率先垂下了眼,平靜道:
“圣上年紀(jì)尚輕,想必對樂舞一道頗感興趣,為保圣上不沉湎其中,臣自作主張,命人將玉娥的畫像收起來了。”
“臣有錯,請圣上責(zé)罰。”他慢慢道。
一旁的官府見勢不妙,趕忙找了點借口,偷溜坐到遠處去了。中間只剩下謝桐與聞端,氣氛微妙沉凝。
謝桐曲指敲了敲案幾,面露不悅:“若不是今日見到玉娥,朕還不知道太傅瞞著朕這許多事情。”
他有意小題大做——登基之前整整七年,無論大小朝政,全部都是遞到聞端手里處理的。
謝桐早就知道,但今日才借由發(fā)作,僅僅是因為心情極差。
心情一差,就想翻點舊賬。
他等著看聞端怎么回答。
沒想到,聞端竟然揚了下唇角,神情間頗帶些不以為然,慢條斯理地說:
“臣不僅攔了玉娥的畫像,還攔了這幾年各世家呈上來的適齡千金的畫像。”
謝桐:“……?”
“自圣上十六歲后,曾有不少折子上書,提議臣為圣上挑選品貌適宜的世家女子,許給圣上當(dāng)太子妃及側(cè)妃。”
“臣認為圣上還處在勤學(xué)詩書的階段,故都將折子退了回去,沒有采納眾臣的提議。”
聞端低頭,抿了一口茶,坦然無比地道:“圣上覺著,臣此舉是否也有錯?”
“若是錯了,不如數(shù)罪并罰,也好讓臣早日心安。”
謝桐:“…………”
聞端如此坦誠,反而讓他有點不知所措。
玉娥畫像倒是小事,就是這什么世家千金……
謝桐早幾年,確實也有思考過,為什么自己的兩個皇兄都是早早成家,到他這里,卻是連個教導(dǎo)房事的宮女都沒有,甚至也沒有嬤嬤與他講個兩三句。
謝桐從小長到大,所見過的最為出格的事情,就是那個“預(yù)示夢”。
嚴(yán)格來說,甚至不能叫見過,因為夢中皆是古怪的文字描寫,并沒有出現(xiàn)任何畫面。
但光是那一個個的文字,就已經(jīng)足夠讓謝桐心神俱震,幾乎是有些驚惶了。
以至于直到今天,他也無法對任何人將夢中所見逐字逐句地陳述出來。只要一想到那些不知廉恥的露骨字眼,謝桐就已經(jīng)頭皮發(fā)麻呼吸急促,更別論要說出口。
所以他至今未能婚配的緣由,竟是因為聞端出手阻攔?!
謝桐其實對能不能與世家女子成婚并不在意,聞端說的不讓他分心也有一定道理……但是——
“太傅難道沒有感覺自己管得太多了嗎?”
謝桐越想越惱,連天人之姿的蓮花舞也無心欣賞,氣沖沖地問。
面對年輕天子的怒火,聞端不動如山,微微頷首:“圣上說的是。”
謝桐蹙眉:“你……”
“圣上想要如何責(zé)罰臣?”聞端又道。
謝桐:“。”
聞端略低垂著眼皮,漆黑墨眸里的光芒柔和,唇角揚起細微的弧度,專注盯著謝桐看,仿佛真是在側(cè)耳傾聽,等一個處罰似的。
沉默了一瞬,謝桐別開臉,避開他的目光,說:“等回到京城,朕再處置你。”
同一時間,站在十幾米外的羅太監(jiān)拍了一下旁邊人的腦袋,斥道:“看什么看!”
小太監(jiān)收回直愣愣盯著謝桐聞端的眼神,抱頭躲了躲:“我就多看了兩眼……”
他手里端著要上給謝桐的紅茶酥,結(jié)果方才站在邊上發(fā)了半天呆,紅茶酥已然涼透,沒法再端過去了。
羅太監(jiān)扯過他懷里的盤子,恨鐵不成鋼地說:
“咱家大老遠就瞧見你和個呆頭雁似的傻站著,你看見什么了?連點心都忘了呈?小心圣上打你一頓板子!”
小太監(jiān)滿腹委屈:“我這不是見圣上與聞太傅似是在拌嘴,不敢前去打擾他們嘛……”
羅太監(jiān)聞言,抬頭張望了一下。
坐在中央的謝桐面色不佳地盯著跟前的舞女在看,任憑那貌若天仙的玉娥姑娘如何笑盈盈,又如何用水袖將蓮花瓣甩至他的桌案上,謝桐都無動于衷。
旁邊伺候的官府眾人,全然摸不清為何他們這番精心布置不能令天子展顏,幾乎是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瑟瑟發(fā)抖了。
反觀聞端,還算泰然自若。
就是心思明顯也不在面前的歌舞上,只斂著眸,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白玉茶盞杯沿,像是有心事。
羅太監(jiān)見此情形,也不禁皺了一下眉。
“你老老實實說,剛才都看見什么了?”
小太監(jiān)縮了縮脖子,小聲道:“就……瞅見太傅大人替圣上整理發(fā)冠,沒理好,圣上好似就生氣了……隔太遠,沒聽清是在說什么。”
羅太監(jiān)搖搖頭,嘆氣:“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小太監(jiān)虛心請教:“那師傅,怎么才能成事呢?”
羅太監(jiān)想了想,吩咐他:“你去取些酒來。”
“酒?”小太監(jiān)不解:“聽聞圣上素來不慣飲酒,很容易醉的。”
“叫你去就去,哪來這么多話?”羅太監(jiān)又想拍他這個木腦袋了:“快去快回,取些清甜的果酒便可。”
*
謝桐在座上待得心浮氣躁,勉強耐著性子看了兩場舞,端了新上的茶潤口,一抿卻發(fā)現(xiàn)是帶著甜味的清酒。
酒也好,謝桐心想,煩心之事甚多,正好借酒澆一下愁。
等夜里睡上一覺,估計就好多了。
坐在后面席位的齊凈遠看了一眼謝桐的背影,若有所思半晌,起身到了一旁,見到那幾個交頭接耳的官府中人。
“幾位大人為何不入席觀舞?”齊凈遠展齒一笑,問。
“齊侍郎客氣了。”那幾人忙拱手作禮,小心翼翼地說:“方才見圣上與太傅大人似有話要說,為避免聽到太多我們不該聽的事情,所以才離了座位。”
齊凈遠問:“說的是什么話?竟讓你們驚慌至極,連坐也不敢坐了。”
他一雙桃花眸笑瞇瞇的,神色漫不經(jīng)心,如同只是隨口一問的模樣。
一人回答:“似是討論到玉娥姑娘的事情。去年玉娥的畫像曾送入宮,太傅大人沒遞給圣上看過,圣上許是有些惱了。”
齊凈遠眸光一閃:“哦?還有這回事?”
“不過玉娥姑娘的確國色天香,圣上覺得見得晚了,心中不喜也情有可原……”他意味深長道。
“那……”另外幾人見他似也有話要講,于是順著問:“齊侍郎的意思是?”
“本官能有什么意思。”
齊凈遠語氣輕緩:“只是提點下你們,圣上心情不佳,對你們可沒什么好處。既然圣上喜歡玉娥,你們便聰明些,做點能討圣上高興的事。”
目送幾人似懂非懂離去,齊凈遠唇角翹起。
今天晚上或許會鬧騰,擾得眾人都睡不好覺,但齊凈遠心中并沒有太多愧疚。
說他城府深藏也好,說他不擇手段也罷,不論如何,在聽見謝桐與聞端夜里要住在同一間房時起,齊凈遠就打定主意,要出手搗亂。
不尋常的情誼?需要獨處?
齊凈遠想起關(guān)蒙說的那幾句話,就不由得嗤笑一聲。
也就那個只懂武力的蠻夫才會對謝桐言聽計從,而他齊凈遠,從來就不是坐以待斃之輩。
謝桐不想見他,想與聞端待在一塊兒,甚至晚上也要睡在一間房里。
齊凈遠偏就不遂他的意。
第24章 親近
晚宴結(jié)束的時候, 已經(jīng)是亥時了。
聞端召來侍衛(wèi)長,簡單吩咐了今夜的值守安排,讓人退下后, 正要起身,視線掃過旁邊,卻忽然停住。
謝桐還坐在位子上,一手撐在案幾上支著頭,另一手還捏著個小小的杯子,將杯沿往唇邊送。
聞端看著他動作不穩(wěn)地把杯中液體盡數(shù)灑在了衣服上,以致沒喝到半點。
謝桐頓了頓,慢吞吞地把杯子拿開, 對著月光瞇了瞇眼,似是不明白為什么里面會沒有液體。
“……”
聞端俯身, 不容拒絕地將謝桐的杯子拿過, 垂眸輕嗅了一下,聞見了十分淺淡的果酒香味。
“圣上, ”聞端把酒杯置于一邊, 緩緩問:“你喝酒了?”
過了一會兒,謝桐才遲鈍地“嗯”了一聲,放下支著頭的手, 仰起臉去看聞端。
皎皎月色下, 謝桐如玉般的白皙面容更顯溫潤光潔, 雙頰上一抹紅暈恰似三月桃花色澤, 薄薄的眼皮欲闔未闔,末尾弧度斜著往上飛揚, 美得驚人。
聞端站在原地,有好半晌沒有動作。
“……圣上。”他終于低低開了口, 帶著不易察覺的嘆息:“你喝醉了。”
謝桐的酒量,與數(shù)年前聞府養(yǎng)的那只八哥是一模一樣的,都是一口就醉,醉后竟然還能如常站立著,嘴里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聞端知道這件事情,還是因為謝桐曾有一次飲了幾杯宮宴上的酒,回到聞府后,一頭就栽進了邊上養(yǎng)錦鯉的大池塘里,嚇得府中兵荒馬亂。
最后,還是聞端當(dāng)機立斷,扔了外袍便親自下水,把與錦鯉一同在池中撲騰的謝桐撈了回來。
結(jié)果第二日醒來,謝桐全然不記得此事,連他在宴上喝過酒都忘了。
“誒喲,太傅——”
羅太監(jiān)匆匆趕來,一瞧謝桐的情形,大驚失色道:
“奴才讓人去上些鮮果榨成的水,怎么會有不長眼的東西,竟然端了果酒過來?”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羅太監(jiān)作勢打了自己兩下,愁眉苦臉地說:
“圣上是萬萬碰不得酒的呀,這一入夜可怎么辦才好呢?要不奴才去喚幾個手腳麻利的,晚上守在榻邊看顧圣上……”
聞端已經(jīng)彎腰把謝桐扶了起來,聽見他的話,淡淡道:“不用。”
“本官與圣上住在一間房,夜里自會多加留心。”
羅太監(jiān)過去與他一同扶謝桐站穩(wěn),又躬身問:“那太傅,奴才命人去打了熱水來,待會您替圣上擦擦臉,這樣可好?”
聞端沒有異議:“去。”
不遠處的小太監(jiān)聽完了全程對話,下巴簡直都要掉在地上。
“師、師傅……”等羅太監(jiān)過來了,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小聲問:“那酒不是您叫我去取的嗎?這……這樣說,算不算欺君之罪啊?”
羅太監(jiān)斜睨他一眼,長嘆口氣:“你個呆瓜孩子,多長點心吧。”
“去打熱水。”羅太監(jiān)吩咐,又道:“放心吧,傻小子,你懂什么欺君之罪?聽著你師傅的話去做,以后領(lǐng)賞還來不及呢。”
聞端牽著謝桐往廂房的方向走。
謝桐也不知道是喝了多少果酒,眼神都是霧蒙蒙的,但走路尚且還算平穩(wěn)。
因此聞端放開了扶著他腰的手,改為牽著謝桐。
掌中包裹的手指纖長瑩潤,觸感極為細膩,如上好的玉質(zhì)竹節(jié),細長一小段,能夠把玩上許久。
上一次這般動作親密,已經(jīng)記不清是什么時候了。
自從謝桐年歲漸長,聞端就越來越少與他有過師生、君臣以外的交集,抑或是禮節(jié)之外的接觸。
謝桐年紀(jì)不大、他也還年少的時候,聞端曾記得自己還將人托起,去摘樹上的桃子過。
而最近幾年,兩人間便已剩下了隔著桌案不遠不近的談話,眾臣面前的并肩齊立。
以及在棋盤上對弈落子時,指尖往來間,極近的方寸距離。
以至于聞端今日才知道,原來謝桐的手牽起來,是這樣的感覺。
他放慢了腳步,偏過頭看了看牽著的人。
謝桐像是感應(yīng)到他的注視,于是也撩起長睫,用那雙含著薄霧的眸子去瞧聞端。
酒意過重,朦朦朧朧間,謝桐什么也沒望見。
“去哪?”他蒙蒙地問。
聞端答:“夜已深,圣上該到房間休憩了,臣正帶你過去。”
謝桐又抬頭,看看四周錯落有致的竹子,下意識道:“這條路好遠。”
“不遠。”聞端嗓音非常溫柔:“臣走得慢,請圣上恕罪。”
謝桐站住了腳,說:“本殿累了。”
醉得太過,謝桐連自稱也忘了,無意間用了先前七年一直用的自稱。
聞端沒有糾正他的這點小錯誤,一同停下步伐。
兩人在清幽的竹林間對立而站,十幾米遠外,是羅太監(jiān)領(lǐng)著兩個宮女提燈跟在后頭,見謝桐二人不動,于是也站住了。
夜風(fēng)擾得竹葉發(fā)出喧囂,聞端凝視著面前的人,開口問:
“圣上走不動,可要臣抱您回去?”
謝桐這時倒是反應(yīng)很大,蹙眉說:“不要,朕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
聞端很輕地笑了一下,低聲道:“不是也可以抱,圣上勿要太過執(zhí)著。”
“臣如今從未將圣上視為小孩。”
謝桐卻依舊不肯,喝了酒,力氣雖是綿軟的,但還是抬起手擺了擺,堅持說:“叫關(guān)蒙來,讓他背本殿下回去。”
聞端挑了一下眉,駁回了他的要求:“不行。”
謝桐:“……唔。”
“那朕還是自己走吧。”謝桐屈服了,不太高興地說:“你放開朕的手。”
聞端又一次沒有聽從他的旨意。
直到在床榻上坐下,謝桐的手才被松開。
“太傅,熱水打來了。”
羅太監(jiān)讓侍女把銅盆放在榻邊的架子上,又彎著腰問:
“醒酒湯奴才已經(jīng)命人端來放在桌上,等涼了便能入口。太傅,可還需要奴才們留在此處照應(yīng)?”
聞端站在榻邊,將毛巾浸在熱水中,聽見他的話,連眼睫也未抬,語氣平淡:
“不用,都出去吧。”
廂房的木門閉上時發(fā)出一聲輕響,聞端把毛巾從水中撈出,慢慢擰干了,攤開放在掌上。
“圣上,”
聞端走近兩步,垂眸看著榻沿坐著的人,嗓音穩(wěn)得沒有半分起伏,墨瞳卻幽幽深深,如一淵深不見底的潭水。
“臣服侍您就寢。”他緩慢道。
謝桐慢半拍地應(yīng)了一聲,不太清醒地想,為什么聞端今日總是要對他用敬語?
溫?zé)岬呐磷痈苍谀樕希潦玫氖址ㄈ岷椭翗O,隔著一層棉料,謝桐甚至能感到聞端修長的指腹在自己面上輕輕撫過,還在太陽穴處揉了揉。
謝桐混沌的心神稍稍回籠了些許。
“……老師。”他悶悶的聲音從帕子底下傳出來:“你擦了第三遍了。”
聞端頓了頓,帕子沿著謝桐的脖頸落下,停在鎖骨處。
謝桐被熱氣熏得緋紅的眼皮掀起,與聞端對視了一會兒,又開口說:“朕的臉已經(jīng)很干凈了。”
“嗯。”聞端從容不迫收回帕子,丟回銅盆里:“圣上說不要,臣不擦了便是。”
謝桐點點頭,蹬了靴子,就想轉(zhuǎn)身往榻上爬,不料剛一動作,就被聞端攔住了。
“圣上,外袍還未除去。”他道。
緊接著,聞端又取了濃茶與鹽水來,伺候謝桐漱了口。
謝桐還想自己扯開外袍的腰帶,但無奈今夜赴宴,穿著略微繁復(fù)了些,光憑力氣是扯不開的。
正當(dāng)謝桐低下頭去瞧時,聞端伸手按了他的動作:“圣上,臣來吧。”
于是謝桐就盯著聞端的手看。
那是一雙常年執(zhí)筆拈棋的手,骨節(jié)分明修長如竹,似乎還有經(jīng)年沾染上的墨香,食指和中指指腹卻帶著細細的繭,甚至還有著幾不可見的細小傷口。
那是握劍時磨就的痕跡。
朝中甚少有人知曉,聞端其實是會用劍的,并且劍術(shù)還不差,不像某些高門子弟,練劍純是為了耍好看的花架子。
謝桐曾經(jīng)在聞府的院落中見過聞端練劍,劍風(fēng)獵獵破空,雪亮的劍光斬過,能用劍氣把三寸外飄落的枯葉從中劃成兩半。
他的劍術(shù),甚至也是聞端一手教出來的。
但謝桐自認自己學(xué)來的招式,防身尚且可以,真正實戰(zhàn)對上時,往往左右難支,通常靠聞端放水才勉強打個平手。
聞端將外袍從謝桐身上脫下來之時,指腹不經(jīng)意般掠過過謝桐裸露的肌膚,帶來一陣細微的癢意。
“老師……”謝桐醉意未消,反應(yīng)都是下意識的,徑直抓住了聞端的手指,仰臉去瞧他:“別摸,有點癢。”
聞端凝視他片刻,唇角很輕地勾了一下,也不將手抽回來,而是低聲問:
“看在臣盡心服侍的份上,圣上可否原諒臣,不生今夜的氣了?”
謝桐擰眉,反問他:“朕在生什么氣?”
“圣上責(zé)備臣,未經(jīng)允許就出手冒犯天顏,以及私扣貴女畫像之罪。”
謝桐聞言,垂著眼思索半天,搖了搖頭,慢吞吞說:“朕才不會因為這點小事生氣。”
聞端唇邊的笑意更甚:“是么?那圣上今夜,為何屢屢拿眼睛瞪著臣?”
“唔。”謝桐舉起一根手指搖了搖:“朕只是氣你……”
聞端等著他的話,謝桐卻突然閉上嘴,不說了。
“圣上?”聞端問。
“……朕就是說了,也無濟于事。”
謝桐別開眼,嘀咕:“你有你的難處,朕與你如今立場不同,本就不是什么親近的關(guān)系……”
“既然從不親近,”
聞端臂間挽著謝桐的外袍,問:“圣上又何必掛懷?”
謝桐沉默了一會兒,開口:“……所以朕說不生氣了。”
聞端低嘆一聲,把外袍疊好放在榻邊,又將謝桐束發(fā)的帶子解下來。
三千烏墨青絲垂下,謝桐坐在床沿抬起眼,就聽見他說:“圣上,歇息吧。”
*
丑時正,夜色正濃,林苑中寂靜無聲。
關(guān)蒙抱著劍虛虛斜倚在一棵竹上,目光垂落盯著跟前的地面,一動不動。
從前他是徹夜守在謝桐房邊的,但自從謝桐說對聞端有……那個心思,并且總是夜里與聞端待在一處后,關(guān)蒙就不敢夜半湊到謝桐旁邊去了。
他守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既不會聽見廂房中的動靜,又可以巡視周圍的情況。
一個多時辰前,廂房的木窗子透出來的最后一絲亮光也熄滅,代表謝桐與聞端已經(jīng)徹底歇下了。
關(guān)蒙薅了一片竹葉,抓在手里捏來捏去,直至把竹葉揉得稀爛,也依舊沒能舒出心中那一口氣。
……為什么明明有其他房間,還要住在一起。
在先前的隊伍中,或許考慮到精簡人力物力的需求,謝桐時常與聞端共乘一輛馬車,并不奇怪。
但都到了這里……
關(guān)蒙捏竹葉捏得指腹都成淺青色,嘴角下撇著,想不明白。
即使知道當(dāng)?shù)毓俑畬⑦@里布置成了兩張榻一間廂房,關(guān)蒙也不明白。
謝桐是天子,是圣上,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不應(yīng)該有任何莫名其妙的人與他夜里共處一室。
從暗衛(wèi)的角度來說,那樣太過危險。
對著聞端,就更加危險。
要不要和謝桐講一講其中要害呢?
關(guān)蒙松開手,讓那枚無辜的竹葉飄到地上,苦思無果,索性不去想了。
都想了好幾個晚上了。
不料他堪堪收回思緒,抬起頭時,忽然瞥見一點黑影掠過廂房的木門縫,門扇細微晃動了兩下,又歸于平靜。
不知出于什么緣故,今夜羅太監(jiān)將值守在外的宮人都撤去了,只留了林苑外圍的侍衛(wèi)。
夜風(fēng)吹過,竹葉簌簌輕響,月光下的廂房仍然安靜至極,如同剛剛那一點黑影只是錯覺。
關(guān)蒙卻目光一凜,瞬時渾身緊繃,臉色鐵青。
別的人或許會懷疑自己的眼睛,但常年訓(xùn)練的暗衛(wèi)不一樣,他清楚地意識到——
就在他剛剛走神的那一刻,有人偷偷溜進了謝桐的廂房里!
關(guān)蒙腳尖一點地面,猛地動身躍起。
*
謝桐睡得迷迷糊糊時,突然感到頸間有點癢癢的。
有很淡的玉蘭香味傳來,好聞卻陌生,陌生得讓謝桐蹙了下眉,從混沌的睡意中睜開眼。
昏暗的視線里,他瞧見榻邊站著一個纖細的白色身影。
謝桐:“……”
猛地被嚇了一跳,謝桐霎時清醒過來,睜大眼睛,看見榻邊站著的正是晚上見過的玉娥姑娘。
她正一手撩起薄薄的紗簾,一手捧著個什么東西,見謝桐被驚醒了,也愣了一下,頗有幾分不知所措般,一雙妙目望過來,輕聲啟唇道:
“圣上,奴家是來……”
謝桐大腦一片霧白。
再往前推二十年,謝桐都沒有見過大半夜的,自己床邊會突兀出現(xiàn)一個陌生女子,還是一個正值妙齡、美貌非常的陌生女子。
玉娥剛剛開口,還沒來得及說上什么,倏然見謝桐猛地拉開被子,以閃電般迅捷的速度從榻上鉆了出來,連靴子都沒穿,就往廂房的另一端直直沖去。
與此同時,她聽見身后的窗子發(fā)出一聲明顯的響動,未能回頭,脖子上就一涼,抵了把寒光四射的利劍,那人低喝一聲道:
“圣上,有刺客!”
砰的一聲響,謝桐撲進了以屏風(fēng)相隔的、廂房另外一邊放置著的床榻里,情急之下醉意朦朧的腦子轉(zhuǎn)不過來,還出聲喊:
“老師,救我!”
謝桐撲進了一個溫暖堅實的懷抱里。
臉頰蹭過柔軟微涼的被褥表面,又在某處略顯堅硬的地方撞了一下,謝桐幾乎整個人都摔進了床帳里邊。
下一刻,他感到頰側(cè)被人用手輕輕托住,聞端沙啞的嗓音響起:
“圣上?”
廂房另一側(cè)也傳來了一些異樣的動靜,但謝桐無暇他顧,因為在聞端出聲之后,謝桐立即就清醒了過來。
他頓了頓,先是短暫回憶了一下自己做出的可笑舉動,然后才抬起眸,去看聞端。
聞端似乎剛剛被他吵醒,甚至還沒來得及坐起來,只用左手肘撐著榻,勉強支起上半身,另一手還分出來虛虛摟著謝桐,以免他動作過烈,再摔下床去。
而聞端原本蓋在身上的薄被,也被謝桐撞得掀開歪斜在一邊,露出其下同樣凌亂不堪的白色里衣。
因為姿勢的緣故,那柔軟順滑的里衣布料很輕易地便被壓得扯下來,謝桐這一抬眼,猝不及防地瞧見了聞端往日永遠掩在層層疊疊衣襟下的大半個胸膛。
“……”
謝桐未經(jīng)思索,下意識抬手捂住了眼,但很快,他又把手放開了。
……開玩笑,他和聞端都是男人,聞端有的他都有,好好的捂什么眼睛!
還有——
謝桐的目光不自覺又落回在了那地方上,有些意外。
聞端練武,胸膛皮膚自然緊實,然而此刻膚色上卻有著數(shù)道明顯至極的淡白色刀痕,痕跡雖不深,但數(shù)量并不少,幾乎是縱橫交錯遍布在聞端的胸膛上,令人觸目驚心。
謝桐怔愣片刻,眼前一花,就見聞端神情從容地將自己的衣領(lǐng)掩上,擋住了那片傷痕,而后問道:
“圣上,發(fā)生了何事?”
謝桐這才想起正事,眉頭緊鎖:“有個女子剛剛站在朕的榻邊……”
“女子?”
謝桐點頭:“是玉娥。”
聞端張了張口,還沒說話,兩人就一同聽見屏風(fēng)后傳來一陣匆匆的腳步聲。
關(guān)蒙挾著滿臉驚惶的玉娥繞過屏風(fēng),出現(xiàn)在了視野里,一邊還道:“圣上!臣抓……”
他一眼望見聞端榻上情形,話如弦斷般卡住。
緊接著,關(guān)蒙滿臉通紅地抓著玉娥,步伐倉皇地直往后退去,一直退到屏風(fēng)后,什么也看不見了,才把剩下的幾個字吐出來:
“……了刺客。”
謝桐:“?”
聞端輕嘆一聲,伸出手,把謝桐滑到肩頭以下的里衣往上提了提,還順手將謝桐散落的烏發(fā)攏起,拿過枕邊的發(fā)帶,簡單地纏了兩下。
在此期間,屏風(fēng)后又傳來玉娥凄凄然的聲音:
“圣上,太傅大人,奴家只是奉命前來為圣上添安神香的……圣上今夜飲多了酒,恐是難以安眠,官府便令奴家將燃著安神香的小香爐放在圣上榻邊……”
“圣上明鑒,可派人查明那小香爐中是否燃的安神香,奴家又是否是受他人命令……奴家不是刺客……”
關(guān)蒙緊繃的嗓音也響起:“添香之事,自可請圣上身邊的宮人代勞,你怎么可以自己偷偷打開門溜進來?!”
玉娥答不上來,只是低低哭泣。
謝桐本就酒意未消,大腦轉(zhuǎn)得比平時慢上許多,聽見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頗感頭痛,不禁開口:
“先帶下去吧,明日再審,朕頭疼得很。”
等關(guān)蒙帶著玉娥離開后,謝桐才捏了捏眉心,在聞端榻上稍微坐正了身體,問:
“太傅,玉娥沒有傳召就進到屋中,你沒有發(fā)現(xiàn)嗎?”
他自己倒也罷了,酒醉糊涂,才沒在玉娥開門進屋的第一時間有所反應(yīng),但聞端——
聞端沒有飲酒,武功更在他之上,如此寂靜安謐的夜里,玉娥一個不會武的普通女子,從開門再到走到謝桐榻邊,聞端與他同處一室,難道對此竟然沒有半分察覺嗎?
片刻的沉默后,聞端開了口:“臣聽見了。”
謝桐驀地轉(zhuǎn)頭:“那你——”
“玉娥進入廂房的時候,臣便醒了。”
聞端的話語很溫和,不緊不慢的:“女子呼吸比男子更淺,玉娥習(xí)舞,腳步也輕巧,臣從她一進屋時,就已經(jīng)知曉她的身份。”
謝桐盯著他,質(zhì)問:“你為何不阻攔她,不叫醒朕?”
在昏暗的榻上,聞端垂了垂眼,謝桐看不清他眸底的情緒,只能聽見微低的嗓音:
“圣上今夜不是責(zé)怨臣,為你擋了許多世家貴女的畫像么?”
聞端緩緩道:“臣以為,圣上對臣自作主張不滿,想體驗?zāi)信椤9识穸疬M來時,臣并不敢聲張,恐驚了圣上的好事。”
謝桐:“……”
一開始謝桐沒有聽懂,什么叫圣上的“好事”。
然后心思急轉(zhuǎn),很快反應(yīng)過來了——三更半夜男女之間的好事,還能有什么事?不就是那……那檔子事嗎!
謝桐簡直是又羞又氣,語調(diào)都高了不少:“玉娥又不是朕的妃嬪,朕怎可能在此地……”
聞端語氣淡淡:“先帝在位時,也有偶幸民間女子之舉。圣上是天子,天子總有諸般特權(quán),圣上不必為此感到羞恥。”
謝桐不假思索地反駁:“朕豈是輕浮之人?若非兩情相悅,朕才無法接受如此草率的……事情。”
他說完這句話,久久都沒有等到聞端的回應(yīng)。
謝桐奇怪地抬眼,卻發(fā)現(xiàn)聞端正靜靜地注視著他,環(huán)境太過昏黑,瞧不出那目光中是什么意味。
但他莫名覺得,聞端像是松了一口氣。
“原來是這樣……”聞端終于出聲,輕嘆道:“臣明白了,請圣上恕罪。”
謝桐氣了一會兒,情緒也逐漸平復(fù),剛要起身回自己榻上睡覺去,突然想起什么,又偏過臉看向聞端,問:
“太傅,你身上的刀痕,是怎么回事?”
在謝桐記憶中,自從聞端在他十二歲那年當(dāng)了他的老師,謝桐就不記得聞端有過需要與人真刀真劍拼殺的時候。
再往前幾年,聞端早早地中了狀元,其后仕途步步高升,也沒有聽說過有會造成這般可怖傷痕的經(jīng)歷。
難道是刺客?思及此,謝桐心中一緊。
聞端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開口安撫:“不是刺客,圣上放心。”
“不過是一些陳年皮肉舊傷,留下的疤痕難看了些,可是嚇到圣上了?”
謝桐搖搖頭。
他能感到聞端并不欲詳談這個話題,但神使鬼差的,謝桐追問了一句:“這么多傷,是不是很疼?”
聞端倚靠在床頭,墨眸深深地凝視著他,似是聽見了什么出乎意料般的問題一樣,過了好半天,才慢慢回答:
“十多年前的舊事,臣已忘了。”
“如今不疼了。”
謝桐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和他說:“宮中有消除疤痕的上好的藥膏,等朕回去了,命人送去你府上。”
聞端卻道:“不必麻煩,這類藥對臣無益,多謝圣上的心意。”
在謝桐下榻回去之前,他又出言叮囑了一句:“夜里風(fēng)冷,圣上將被子蓋好,別著涼了。”
*
第二日,玉娥及當(dāng)?shù)毓俑膸讉人被帶到林苑前廳。
羅太監(jiān)早已了解到昨夜發(fā)生了什么,皺眉嘆道:“真是該打!”
小太監(jiān)跟在他身側(cè),聞言也不滿地說:“師傅你好不容易讓圣上與聞太傅重歸于好,沒想到還有這樣不長眼的人,半夜打擾圣上和太傅安枕。”
羅太監(jiān)眉心緊擰:“光是打擾那還好解些,罰一頓倒也罷了。若是瞧見了不該瞧的東西,那玉娥這條命……”
小太監(jiān)不解:“什么叫不該瞧的事情?”
羅太監(jiān)睨了他一眼,沒好氣道:“做你的事去!別成天跟在你師傅邊上八卦。”
小太監(jiān)又央求他:“奴才這不是擔(dān)憂圣上嗎……”
他的話沒說完,就聽見身后傳來一個帶笑的嗓音:“在說什么悄悄話呢?”
羅太監(jiān)一回頭,忙拍了一把小太監(jiān)的腦袋,躬身對身后的人行禮:“齊侍郎。”
齊凈遠像是一大早剛剛醒來,神采奕奕的,掀起眼皮望了一眼前廳擁擠的人群,不經(jīng)意般問:
“那里怎的擠著這么多人?發(fā)生什么事了?”
齊凈遠性格好,沒架子,宮人們大都不怕他,羅太監(jiān)于是和他解釋:
“昨天夜里,叫玉娥的那位姑娘,私自進入了圣上的屋子,不知目的為何,被關(guān)首領(lǐng)給抓出來了。”
齊凈遠像是非常吃驚似的,一雙桃花眸都睜大了:“如此膽大包天!圣上可有受傷?”
羅太監(jiān)搖頭,說:“若是龍體有損,今日怕就不是這樣小的場面了。”
“但這一鬧,圣上和聞太傅昨夜也睡不好。”小太監(jiān)補充道:“南下一趟本就車馬勞頓,還令圣上休息不好,照我說,就該狠狠打一頓!”
羅太監(jiān)使勁薅了一把他的腦袋,壓低聲音訓(xùn)斥:“什么時候由得你下令!給我閉嘴!”
齊凈遠止住了他的動作,若有所思道:“出了這么大的事,看來此地的廂房不太安全,圣上應(yīng)盡早啟程回京才是。”
“那可不是,”小太監(jiān)捂著腦袋說:“晨起就聽見圣上旨意了,今日午后就啟程。”
齊凈遠點點頭,桃花眸彎彎:“如此甚好。”
*
前廳里,謝桐坐在主位上,聽著關(guān)蒙面無表情地陳述調(diào)查結(jié)果。
皇家暗衛(wèi)最擅刺探情報,在關(guān)蒙等一眾暗衛(wèi)的清查之下,玉娥一事從頭到尾的經(jīng)過都擺在了謝桐面前。
“昨夜宴上,齊侍郎對官府來人說‘聰明一些,做點能討圣上高興的事情’;亥時三刻,玉娥被叫去林苑外,有官府守衛(wèi)遞給她一個香爐,讓她放入圣上房中,并言‘把握好時機’,是否能一舉翻身全憑玉娥的決定。”
玉娥跪坐在廳中,一夜沒有睡,嬌妍的面容也顯得有幾分憔悴。
聽見關(guān)蒙的話,她急忙開口:“圣上您聽,這件事真與奴家沒有干系!奴家只是將香爐放進屋子里,什么都沒做……”
另外幾個官府的人,早已在一旁瑟瑟發(fā)抖,目露驚恐。
先帝還在時,哪次南下游玩不是命官府四處搜羅貌美女子,晚上秘密送入房中?怎么如今的新帝竟然截然不同,還要因這樣的小事降罪?
羅太監(jiān)悄然站到謝桐身后,低頭耳語:“圣上,已查明了,那香爐中確是助眠的安神香。”
謝桐揉揉眉心,道:“朕知道。”
其實這件事非常簡單,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不過就是官府利欲熏心,想借著向天子獻美贏得謝桐的青眼。
而對玉娥來說,這件事對她并無弊處,只要在送香爐時與醉酒的天子發(fā)生點什么,她便能進宮。謝桐如今后宮空無一人,最差也會給她個位份。
從舞女搖身成為宮中的娘娘,從此錦衣玉食,是多少人艷羨的事情。
換作先帝那時,官府大半夜來送人,暗衛(wèi)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出手阻攔的。
“圣上,”羅太監(jiān)代替眾人,問了謝桐一句:“如何處罰?”
謝桐心中煩躁,開口道:“叫玉娥退下吧,還讓她回來時的地方去。”
玉娥止住了哭聲,愣愣望著座上的謝桐,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被輕易放過了。
“涉及此事的當(dāng)?shù)毓賳T,罰俸三月,以示警醒。”
謝桐放下揉捏眉心的手,居高臨下地看著底下跪著的諸人,冷淡道:
“昨夜之事,你們也記好了,朕不喜那套做法,從今往后,如有再犯的,朕必重罰。”
犯事者謝恩后被帶走,前廳也清凈不少。
謝桐品了一口茶,見無關(guān)人員走得差不多了,于是蹙眉開口:“把齊凈遠叫過來見朕。”
齊凈遠就在廳外,聽見謝桐喚他的名字,于是邁步而入,還問:“圣上,您尋臣嗎?”
謝桐一見他,就冷哼了一聲,淡淡道:“齊侍郎,不解釋一下你干的好事?”
齊凈遠立在廳中,比玉娥還無辜地眨了眨眼:“臣不懂,請圣上明示。”
謝桐才懶得和他繞這話術(shù)上的彎子,嗓音冷冷:“你今后再敢到處教唆他人,朕就要治你的與刺客通敵之罪了。”
“圣上言重了。”
見謝桐面色不虞,齊凈遠斂了笑意,拱手作禮道:
“臣只是想著讓他們對圣上的衣食起居多費點心,以免讓圣上住得不爽快。如今看來,是臣多此一舉了,望圣上寬恕。”
謝桐說:“你最好是。”
齊凈遠又笑了:“臣當(dāng)然是。”
看著他面上揶揄的笑容,謝桐只有一個想法:賊心不死。
不難猜出玉娥一事又是齊凈遠的鬼點子,謝桐自己都每日與聞端待在一處了,他竟然還能想方設(shè)法來搗亂。
謝桐想,看來以后更要多加防范。
*
五日后,抵達京城。
御輦在入城之后便行進得十分緩慢,謝桐與聞端下完了一盤棋,抬起眼,意外道:
“怎么還沒進入宮中?”
“回圣上的話,”羅太監(jiān)的聲音在簾外響起:“街邊都是來恭迎您的百姓,人太多了,馬車很難跑起來。”
“東泉水患一解,圣上的威名已傳回京城。”
聞端坐在茶幾另一端,聞言開口:
“尤其是圣駕到達東泉當(dāng)日,雨勢就立即停歇。此事已在各地茶館口口相傳,都言圣上乃金龍?zhí)旖担唤y(tǒng)四海,為大殷帶來乾乾盛世。”
謝桐面上一熱,轉(zhuǎn)開目光,道:“哪有這樣夸張?”
聞端的唇角輕輕勾了一下。
又歷經(jīng)半個時辰,隊伍終于進入宮門。
謝桐下馬車時,一眼望見簡如是率領(lǐng)百官,正站在金殿前的青磚廣場上,迎接謝桐的歸來。
卜一見他出了馬車,簡如是便帶著官員們行了跪拜大禮。
“圣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謝桐立定在眾官之前,視線在行禮的諸人身上掠過一圈,淡淡道:“平身吧。”
眾人依言起身,而后又齊齊朝謝桐身旁的聞端行了禮。
“太傅大人——”
謝桐瞧見其中幾人,似乎很迫不及待地想要過來與聞端說話。
“太傅這一趟也辛苦了,先回府吧,等朕打理好諸事,再召太傅進宮詳談。”
謝桐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漫不經(jīng)心般對聞端道。
聞端也看了他一眼,頷首:“臣遵旨。”
謝桐背著手,望著不少官員半點也不掩飾地追著聞端的步伐而去,神色很平靜。
“圣上。”
簡如是不知何時站在了謝桐身側(cè),他今日身著朱紅的丞相官袍,其上雪白的仙鶴展翅欲飛,越發(fā)襯得簡如是人似青竹,面如冠玉。
“臣恭喜圣上圓滿解決東泉水患,凱旋歸來。”
謝桐撩了下長睫:“這句話,朕路上已聽過許多。”
簡如是眨眨眼,語氣溫柔地說:“但臣還未說過,理應(yīng)再對圣上道賀一聲。”
謝桐想了想,問:“那些街頭巷尾的追捧,也是你命人去做的?”
簡如是笑了,含情的柳葉眸彎了起來:
“圣上,臣只是讓幾位言官多多贊頌圣上的功績。本就是一件大喜之事,當(dāng)然需要讓百姓們都知曉圣上的偉績了。”
謝桐慢吞吞道:“朕也不過是帶了點人手支援,東泉一事的功臣,還得屬齊凈遠。若沒有他,東泉縣的平民或許會大多命喪洪水當(dāng)中。”
簡如是思考了一下:“齊凈遠?”
“對。”謝桐道:“你去擬一道旨意,他治水有功,朕要任命他為工部尚書,替劉黔的位子。”
“至于齊凈遠原先的刑部侍郎之位……”謝桐頓了頓,說:“你替朕去挑一個吧,人選給朕過過目就行。”
簡如是應(yīng)了,又就幾件重要的朝政事問了謝桐的意思,最后還道:
“圣上是否急著回寢殿休憩?”
謝桐正想走,聽見他的話,停下了腳步:“還有何事?”
“臣想請圣上到御書房,有一物讓圣上瞧瞧。”
謝桐在馬車?yán)镞B著坐了十幾日,也坐累了,于是道:“那朕看一看。”
簡如是帶著謝桐到了御書房門口,推開書房的門。
謝桐將視線在里頭轉(zhuǎn)了一圈,沒看出比自己走時有什么區(qū)別,正想開口問,就見角落里一個小太監(jiān)懷里抱著一物,緩步走了出來。
“圣上!”
謝桐發(fā)現(xiàn)那是羅太監(jiān)帶的最小的徒弟,姓劉的小太監(jiān),圓頭圓腦圓眼睛,看見謝桐回來了,眼睛睜得更圓更大,歡快地朝謝桐跑過來:
“圣上,您回來了!奴才的師傅是不是也回來了?欸……啊呀!”
他跑得過快,懷里抱著的那物突然間掉了下來。
謝桐只瞅見一團雪白落在了地上,那東西竟然還伸展開了四肢,在地磚上滾了兩圈,發(fā)出撒嬌般的叫聲。
劉小太監(jiān)慌里慌張地去撈它,嘴里還道:“哎呀,咪咪,別亂跑!圣上、圣上恕罪……”
謝桐看著劉小公公怎么都抓不到那靈活而雪白的一團,片刻后,它竟然跑到了謝桐腳下,伸出爪子就往他的外袍上爬。
謝桐一低頭,就與它烏溜溜的圓瞳對視上。
——是只雪白的貓。
“咪咪已來了御書房快一個月,”簡如是在旁邊說:“圣上始終沒見過它,于是臣忍不住,還是先帶圣上過來了。”
謝桐彎腰將貓咪抱起,它方才躲避劉小太監(jiān)時機靈得很,躺在謝桐懷里卻懶洋洋的、十分舒適的模樣,還拿腦袋蹭外袍上的繡紋。
“你信中與朕提過,”謝桐摸摸它的腦袋,貓毛柔軟如綢:“它就叫咪咪嗎?”
簡如是:“是,圣上若想給它另取個新名,也可。”
謝桐對取名一道實在沒有什么天賦,想了半天,說:“那就叫雪球兒吧。”
簡如是翹起唇角,笑了:“好。”
幾人喂了雪球兒一些肉干,又逗它玩了片刻,雪球兒像是玩累了,將腦袋蜷到肚皮上,尾巴也卷了起來,安逸地躺在劉小公公給它在御書房門口做的小窩里睡了。
簡如是替它順了順毛,目光似不經(jīng)意般看向旁邊的人,道:
“圣上此行去了整整一月,臣憂思難安,讓信使送了不少信,圣上都看了嗎?”
謝桐臉色幾不可見地一僵。
“……看了一些。”
他站起身,神情漫不經(jīng)心道:“朕每日還有不少加急的奏折和朝務(wù)要處理,丞相的信,朕若有空便會看。”
簡如是也隨之直起腰,一雙溫柔的柳葉眸注視著謝桐:“那圣上為何總是不給臣回信呢?”
謝桐心道君臣之間哪有這么多的廢話要寫信來說。
“……不是也復(fù)了一封么?”
謝桐回憶了一下,冷靜道:“朕瑣事纏身,平日里能抽空寫信的機會并不多,還望丞相見諒。”
簡如是安靜地看著他。
“圣上可是嫌臣煩了?”簡如是的語氣輕輕的,含著很淡的愁緒。
謝桐頭皮一麻,忍不住退了半步。
他不怕齊凈遠那種成日花言巧語撩撥人的,卻就怕簡如是這樣溫柔地說話,明明話里話外都挑不出什么錯處,偏偏聽得人心軟不已。
“沒有嫌你煩。”謝桐否認。
簡如是又道:“圣上那封回信臣看了,只有寥寥數(shù)句,句句都在言朝事。”
他緩緩上前一步,輕聲說:“圣上明知,臣期盼的并不是這個。”
謝桐:“……”
為什么朕身邊總是出現(xiàn)這么多的“男同”?
一個騷話連篇的齊凈遠、一個動輒臉紅的關(guān)蒙,現(xiàn)在又來一個滿腹愁緒的簡如是。
謝桐甚至情不自禁地想抬手摸自己的臉,默默想,有些話藏在心里就好了,為什么他們都要說出來呢?
難不成自己真的長得很像斷袖嗎?
御書房門前靜謐非常,雪球兒打起了小呼,劉小太監(jiān)正在收拾窩邊掉落的樹葉,完全沒有注意站著的二人在談些什么。
謝桐垂了下睫,心思急轉(zhuǎn)。
簡如是是他目前最重要的臣子之一,這一個月有簡如是坐鎮(zhèn)宮中,謝桐才能趁著聞端外出,從密不透風(fēng)的聞黨一派中撬開縫隙,一步步擴展自己的勢力。
換句話來說,此時與簡如是鬧僵,并非明知之舉。
他要穩(wěn)住簡如是,卻又不能真把自己當(dāng)斷袖,回應(yīng)簡如是的感情……
那便只能……
謝桐假模假樣地咳了一聲,重新搬出先前對付關(guān)蒙和齊凈遠的計策,正色道:
“你所思所想,朕其實明白。”
“但朕如今其實已有……這個,這個心儀之人。所以,朕也無法回應(yīng)你的感情,簡丞相還是盡快舍棄一些無用的情緒,才不至于感到時常困擾。”
簡如是嗯了一聲,平靜地問:“圣上說的那人,是太傅嗎?”
謝桐:“嗯……嗯?!!”
自己編好的話還在嘴里呢,怎么簡如是就提前知道了?
他與聞端,難道也男同得很明顯么??
第25章 共浴
聞府。
轎子在門口停下, 管事扶了一把下轎的聞端,低聲道:“官爺總算回來了。”
“這一個月,來府上拜訪的賓客快把門檻都踏破了。”
管事領(lǐng)著聞端進府, 視線在四周掃了一圈,見沒有其他人,才開口說:
“官爺不在的這些日子,那簡丞相都快把朝中翻了天了。”
聞端解下黑色披風(fēng)遞給他,淡淡道:“哪有這般夸張。”
管事接過披風(fēng),嗓音壓得更低:
“官爺,您是不知道,簡相除了在明面上換了乾坤殿的宮人, 尋了由頭革了幾個官員的職外,暗地里還四處安插他自個兒的人手, 簡直是不將官爺您放在眼里。”
“偏偏官爺您還回信讓各家不要輕舉妄動, 這段時日,他們那怨氣可大得很, 明里暗里與簡相的人起了不少沖突, 生怕傳不到您的耳朵里似的。”
聞端已經(jīng)到了書房門口,忽然余光瞧見什么,腳步一頓。
“那東西是誰送來的?”他道。
管事不明所以, 轉(zhuǎn)頭一看, 就見院中的銀杏樹下, 放著個暖玉做成的玉盆, 通體晶瑩毫無瑕疵,在外邊是價值連城的寶物。
“這是來府上的人送的禮。”管事忙說:“小的該死, 不知道哪個收拾東西的小廝沒將這抬去庫房,小的待會便過去收拾。”
“不必。”
聞端目光在其上一落, 停頓片刻,才道:“圣上那新得了一只小貓,送入宮中,給那貓兒做窩吧。”
管事怔了一下,垂首應(yīng)是。
御書房是新養(yǎng)了一只白貓兒,不過這樣的小事,府上各條暗線應(yīng)該都沒將這個情報傳給聞端。
據(jù)抬轎子的腳夫言,聞端今日也沒有去御書房,這件事又是從何而知?
管事萬分不解。
聞端沒注意他的心思,若是知曉,恐怕要失笑——只不過是前幾天偶爾聽見謝桐提過一句,便放在心上,這時見了那暖玉窩,想起這事罷了。
然而管事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想明白,為何他家官爺每日打理諸多事宜,竟還能有空記得這點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
聞端進了書房,見靠窗的案上已疊放好了數(shù)沓信件,也沒急著拆開來看,而是在旁邊的軟榻上坐了,問:
“簡如是在何處安插了他的眼線?”
“回官爺?shù)脑挘惫苁鹿淼溃骸扒さ睢⒊舨客獾母鞑俊⒑擦衷海ド系膶嫷罴昂髮m數(shù)殿都已確定安插有簡相的人。”
聞端伸手取茶,嗓音緩緩:“此次南下的隊伍里,也有。”
管事一愣:“那隊伍出發(fā)時已清查過一次人員,竟然還有探子混入其中?是圣上帶去的人?”
聞端搖了搖頭。
管事:“那是……”
“從東泉縣回來之后才有。”聞端用杯蓋撇去茶上的浮末,平靜地說:“幾個月前,簡如是已經(jīng)將人派去了。”
管事驚了一瞬,頓時也不敢再輕視簡如是,低聲道:“不想簡丞相曾經(jīng)這般低調(diào),竟然也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聞端呷了一口茶,眸色深沉。
“若是簡單,就不會爬到現(xiàn)在這個位子上。”
也不會……哄得謝桐信任他,與他達成了合作,要來對付自己。
茶香裊裊,聞端坐在主位上,垂著眼許久,才出聲:“把這段時間來府上拜訪的名單整理一份出來。”
管事躬身:“是,官爺,這就去辦。”
*
另一邊,宮中。
謝桐站在原地,還在為簡如是的未卜先知感到驚奇。
但隨即,他很快反應(yīng)過來,蹙眉道:“你在朕南下的隊伍中安插了眼線?”
簡如是似乎怔了一刻,那雙溫柔的柳葉眸里神色意外:“圣上怎么會這樣想?”
“南下的隊伍,出發(fā)前便有宮中暗衛(wèi)檢查過一遍。再者,就算宮中不查,聞太傅又怎會允許臣放眼線在他身邊?”
謝桐眼眸微微一瞇,明顯不太相信:“那你是如何得知朕與太傅……”
簡如是笑了一笑,和風(fēng)細雨道:“圣上抵達宮中之前,齊侍郎就命人提前將此消息告知于臣了。”
“哦……”謝桐慢吞吞地說:“原來是齊凈遠這個大嘴巴子。”
剛剛回到自己府上的齊凈遠忽感頭頂一涼,莫名其妙地抬手摸了摸,心道不會是著涼了吧?
“圣上的意思,”簡如是又輕聲問:“是您真的對太傅大人一往情深嗎?”
謝桐險些被嗆得咳起來,面上也有些發(fā)燙:“一往情深??不至于……朕不過是——”
頓了頓,謝桐勉強道:“不過是相處日久,的確有些許不一般的感情罷了……”
“你——”說完這句話,謝桐忍不住緩緩深呼吸,又對簡如是說:“不要將此話告訴太傅。”
簡如是垂眸:“自然。”
“臣先前不知圣上對聞太傅的心意,故而貿(mào)然直言,令圣上煩心了,是臣的不是。”簡如是慢慢開了口。
“還請圣上莫要把臣的話放在心上……今后,圣上還像從前那般待臣就是。”他又道。
謝桐緊繃的心神終于松懈下來。
還是簡如是明事理,他胡編亂造這么一段,簡如是就聰明地退了半步,回到了君臣的安全界限內(nèi)。
不會像齊凈遠那樣,一逼再逼,得寸進尺,天底下估計就沒有他那樣厚臉皮的人。
謝桐心中對簡如是多了兩分對臣子的好感,應(yīng)了一聲,說:“還有無事?朕打算進御書房看折子了。”
這一個月,宮中只將緊急需要處理的奏章快馬送給他,一些小的請求,簡如是在宮中也順手處理了,但還是積壓了不少等謝桐回來做決定的事情。
當(dāng)皇帝真是個勞碌命,謝桐心想。
“臣無其他事了,不過還有些話,想對圣上說一聲。”簡如是淡淡道。
謝桐:“什么話?”
“聞太傅野心甚重,圣上若是喜歡他,身處此位,免不了要受些……折磨。”
簡如是長長的睫毛低落,語氣里充斥著擔(dān)憂:“臣希望圣上……能更在意自己,才不容易受到他人傷害。”
*
從宮中出來,簡如是上了自家府上來接人的轎子。
轎簾落下,轎子搖搖晃晃開始行進,他才神色如常地理了理自己的袖子,松開手。
垂首看去,右手掌心里,已經(jīng)被他掐出了深紫的指印,瞧上去觸目驚心。
簡如是緩慢地舒出一口氣。
誰能知道剛剛他花了多大的功夫,才勉力在謝桐面前保持溫柔平靜的模樣。
齊凈遠的人帶來那個消息的時候,簡如是一開始是不相信的。
他自認為了解謝桐,知道謝桐明明不可能會喜歡上男人——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錯?
簡如是在馬車內(nèi)靜坐許久,在即將回到府上時,終于動了。
他輕叩轎壁,外面的馬夫聞聲問:“丞相,何事?”
“替本官帶個話給齊侍郎。”簡如是道:“就說有事找他相商。”
*
“你去查一查。”
謝桐在御書房的書案后坐下,望著面前站立的關(guān)蒙,輕聲說:“看簡如是什么時候在隊伍里安插的人手。”
關(guān)蒙還是一身黑衣,聽見他的話,抬了下頭:“簡相說是齊侍郎給他的消息。”
“他說的話朕全部都要信嗎?”謝桐挑眉反問。
關(guān)蒙:“……”
“雖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謝桐悠悠道:“不過有聞端這樣的例子在前,朕稍微防備一些,也是正常的。”
“況且,又不是叫你潛進簡相的府邸里去探查他的私事。”
謝桐冷淡地說:“只是朕不太喜歡有人往朕身邊塞眼線。”
關(guān)蒙領(lǐng)旨而去,謝桐理了理書案上堆積的折子,正要開始看,忽然門外又響起幾聲叩擊。
“又是何事?”謝桐蹙眉問。
羅太監(jiān)推門進來,先行了禮,然后才把懷中的物件取出來,雙手捧著遞給謝桐看。
“圣上,”羅太監(jiān)說:“聞府送來了這個聚寶暖玉盆,說是聽聞圣上喜得御貓,給……雪球兒當(dāng)窩用的。”
謝桐擱下筆,招手道:“給朕看看。”
接過那沉甸甸的暖玉盆,謝桐伸手摸了摸,發(fā)現(xiàn)玉質(zhì)觸手生溫,光滑圓潤,兼之玉色通透,是很漂亮的淡紅色,非常令人喜歡。
謝桐的唇角不自覺勾了起來。
“拿給劉小公公,讓他往盆里鋪點軟綢,給雪球兒吧。”他道。
羅太監(jiān)把暖玉盆接了過去,正要退下,謝桐想起什么,猶豫片刻,還是喊住了他:“等一等。”
“給聞府傳個朕的口諭。”
謝桐若有所思地捏著毛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朕感謝太傅贈玉之舉,若太傅今夜得閑,可入宮來看一看雪球兒。”
羅太監(jiān):“奴才遵旨。”
他出了御書房,把盆遞給外面候著的劉小太監(jiān),說了一通謝桐的吩咐,又道:
“還有,你先去聞府傳個信兒吧。”
劉小公公睜著圓眼睛,不明所以:“傳什么信兒?”
羅太監(jiān)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就說圣上想念太傅了,請他入宮一敘,順帶看看雪球兒。”
劉小公公十分不解:“早上,圣上和太傅大人不是才回宮么?”
“你也是個呆瓜腦袋!”
羅太監(jiān)低聲訓(xùn)斥:“你可知何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圣上與太傅半日不見,起碼也算是一年半了,自然是急著要去相會。”
劉小公公:“……?”
雖然聽起來很有道理,但到底是為什么,天子和臣子之間也會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
掌燈的大宮女蟬衣輕輕推門進入乾坤殿的側(cè)殿,將里頭的燭火剪亮,又往香爐中添了些粉料。
謝桐至今沒有搬進新的寢殿,將就用著這個不大的側(cè)殿,其內(nèi)的陳設(shè)與空間較之先皇,甚至可以稱得上一句樸素。
不過這也省了宮人們不少事,無論是灑掃還是添香,都少了近一半的功夫。
蟬衣點上角落的燭火,就聽見屏風(fēng)后傳來幾句很輕的說話聲。
聽出是謝桐的嗓音,蟬衣屏住呼吸,輕手輕腳地退出去了。
“蟬衣姐姐。”殿外的劉小太監(jiān)用氣音問她:“圣上還不打算歇息嗎?”
蟬衣往外走了幾步,才低聲道:“圣上正與聞太傅說話呢。”
劉小太監(jiān)不解:“這都亥時末了……”
蟬衣想了想,說:“你去叫其他人準(zhǔn)備著,這么晚了,太傅大人今夜估計要歇在宮里。”
殿內(nèi),謝桐正一手抱著雪球兒,另一手翻閱著矮幾上的書看。
雪球兒在他懷里不安分地動來動去,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巴巴盯著不遠處的聞端看,但每當(dāng)謝桐想把它抱過去遞給聞端時,雪球兒就發(fā)出抗拒的叫聲,十分不情愿。
“這貓兒挺怪。”
謝桐覺得稀奇,道:“既像是怕你,又像是喜歡你似的。”
聞端也在看書,聞言抬了下眼,俊美的面容在燈火下愈顯深邃。
“許是怕生吧。”他溫和地說。
謝桐順了順雪球兒的毛,撩起長睫,瞥了一眼不遠處的更漏,問:
“夜已深了,老師可要歇在宮中?朕命宮人給你另外整理出一處寢殿如何?”
聞端翻過一頁紙,聽見他的問話,抬眸道:“圣上是嫌與臣待得膩了嗎?”
謝桐:“……”
不是,您老晚上不睡覺的嗎?
聞端已經(jīng)在這間殿中待了兩個多時辰,先與謝桐一起用了晚膳,膳后下了兩盤棋,各自看了一會兒書,實在是聊無可聊,聞端卻似長在了殿里似的,遲遲不提離開。
人是謝桐自己傳進宮的,這時再主動趕人回府,就頗顯不近人情了。
但是……
起碼是要休憩的啊!
聞端一直在這待著做什么呢?謝桐不禁尋思,難不成是想歇在宮里么?
哪有外臣入夜后住在宮中的?
或是見到謝桐面上的疑惑,聞端停下了翻書的動作,垂下眼,低低問:
“回京城的這十來天,圣上不是每夜都與臣待在一處的嗎?”
謝桐:“……”
馬車足夠?qū)挸ǎ惹暗氖畮滋炖铮际呛吐劧烁髟趦蛇叺能涢缴先胨摹?br />
但之前的情況與現(xiàn)在能一樣嗎?
南下東泉的隊伍條件有限,即便是兩人擠在一架馬車?yán)镞^夜,也不足為奇。
況且當(dāng)時,謝桐只是想借此擺脫齊凈遠時不時的騷擾——
如今已回到宮中,難不成還怕齊凈遠一個普通臣子,能躲過宮中侍衛(wèi)的嚴(yán)密巡邏、殿外宮人的徹夜值守,以及藏身暗處的暗衛(wèi)們的眼睛,偷溜進謝桐的寢殿里嗎?
想也是不可能的,所以,再與聞端夜里躺在一處睡,就顯得很不必要了。
……是有點過河拆橋翻臉無情了,但——
如果是太傅的話,應(yīng)該沒有關(guān)系吧!
“宮中人多眼雜,”謝桐咳了一聲,慢吞吞道:“老師深夜還與朕待在一起,可能容易招致他人閑話……”
“臣竟不知,圣上原是會在意閑話的人。”
聞端神色不動,墨眸中含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唇邊淺淡的笑意消失了,過了半晌,才嘆息般道:“既如此,臣便回去吧。”
“……”謝桐沉默了一下,還是不忍心,于是說:“朕想去湯池里泡一泡再休息,老師可要一同前往?”
聞端看起來略有些意外,燭光下,墨黑的瞳仁深處幽幽的。
“湯池是天子御用之地,圣上邀臣前往,臣……不勝榮幸。”半晌后,他才緩聲開口道。
謝桐點點頭,召來外面的宮人,吩咐下去,起身與聞端出了殿。
——等在湯池泡完澡,正好舒松筋骨可以入眠。到時候再派人直接把聞端帶去別的殿里,自己也就不再需要糾結(jié)會不會和聞端躺在一張榻上睡覺了。
殿外,羅太監(jiān)匆匆趕來,立即聽見圣駕前往湯池的消息。
羅太監(jiān)愣了一刻,下意識看向?qū)嫷顑?nèi):“那聞太傅呢?”
劉小公公很積極地回答他:“太傅大人與圣上一同過去湯池了!說要浴后再休息,太傅大人答應(yīng)了。”
羅太監(jiān):“……”
別的宮人沒什么反應(yīng),但羅太監(jiān)卻心內(nèi)震動,臉上神情五花八門十分精彩,險些繃不住伴君多年修煉的冷靜心態(tài)。
“這……”他望著前方,喃喃出聲道:“圣上這難道是要……鴛鴦浴啊……”
只聽見了幾個字的劉小公公困惑:“鴛鴦?哪里有鴛鴦?”
*
湯池位于宮中西側(cè),乘著轎子過去,只需要一盞茶的功夫。
謝桐到的時候,候在湯池的宮女太監(jiān)們已經(jīng)提前接到消息,將地方準(zhǔn)備好了。
與其他浴池不同,宮中御用的湯池,有一大半是建在殿外的。
池子呈層疊的圓形,仿照江南的梯田制樣,溫泉水一層一層流淌而下,直至匯入最底端的大池子里。
而湯池盡頭,就是一片風(fēng)景優(yōu)美的湖泊,四周林木茂密,如果有帝王駕臨,侍衛(wèi)們會清走湖泊邊停留的宮人,以提供絕對的隱蔽性。
謝桐步入殿中,抬眼見四處燈火通明,銅鶴中燃燒的甜香漂浮在空中,殿內(nèi)兩隊排開數(shù)十名侍浴的宮女,每一個人手里都捧著上好的澡鹽香豆等物。
“把必要的東西放到池子邊,”
謝桐眉心輕蹙,開口下令:“其他人都退下吧。”
一眾宮女都愣了下。
先帝還在時,幾乎隔三差五就要攜嬪妃到湯池泡浴,要求所有用品都要最好的,甚至還會讓宮女們列隊跳舞給他看。
自從謝桐登基后,這還是湯池的宮人們頭一次見他到來。
“南方的水患摧毀了不少房屋。”
謝桐往里走了幾步,又淡淡對湯池侍奉的大太監(jiān)道:
“今后這里不必準(zhǔn)備這樣多的東西,燭火也減半吧,如今國庫吃緊,該節(jié)省一些。”
大太監(jiān)應(yīng)了,視線往他身后一掃,小心翼翼地問:“圣上,您與太傅大人是分開入池還是……”
謝桐對他的問話感到莫名其妙:“自然是分開了。”
大太監(jiān)賠笑點頭,心中叫苦不迭。
這湯池是先帝修建的,一直以來,都只接待過先帝與他的妃嬪,每次都是一并到主池洗浴。
哪曾想,會有一天看見天子攜臣子前來共浴的?
“奴才遵旨。”他躬著身,無奈道:“不過圣上,奴才還得命人準(zhǔn)備幾扇屏風(fēng)才行。”
謝桐沒懂他在說什么,索性懶得理會,直接繞去了殿后的池子里。
另外兩位宮人也引著聞端去了東側(cè)殿。
不過等謝桐脫去里衣,踏入溫泉水中后不久,他終于知道為什么大太監(jiān)說要去搬屏風(fēng)過來——
這湯池只有最里面的一點是建在殿中的,稍微走出去兩步,就能見到皎潔的月色,以及月光照耀下,東面同樣朝謝桐看過來的,聞端有些詫異的目光。
謝桐:“…………”
等、等等——
為什么這殿外的池子是全部連通在一起的啊!
根本就沒有分不分池的事啊!
第26章 幻吻
【第一更】
先帝還在時, 宮中風(fēng)氣奢靡一時,但與謝桐并無太大干系。
他年少時就是個不受寵的皇子,出生得太晚, 前頭的兩個兄長早已讀完書開始學(xué)習(xí)朝務(wù),他還是個牙牙學(xué)語的小娃娃。
母妃因病早逝,也沒有任何勢力可以依仗,謝桐小時候,不過是個徒有虛名的皇子罷了。
存在感太過微弱,甚至有不少宮人會忘記先帝還有個第三子。
謝桐早年遭盡冷眼漠視,勉力維持不錯的三餐尚且不易,更妄論陪同先帝四處游玩。
后來拜了聞端為太傅, 謝桐當(dāng)了太子,搬入聞府生活。
聞端的府邸與他本人喜好相似, 表面上看起來典雅貴氣, 苑中的一草一木都經(jīng)過精心雕琢。
實則府中的每一處都在他的布局掌控之下,那曲徑通幽的蘇式園林, 其內(nèi)藏著數(shù)百種各式各樣的機關(guān), 連下人們?nèi)粘W呗罚贾荒馨凑展潭ǖ穆肪行進,否則便會有殺身之禍。
聞府的每一個角落, 從未有多余的裝飾鋪設(shè), 也與宮中的風(fēng)格迥然不同。浴池這一類中看不中用的東西, 聞府里根本沒有。
……謝桐坐在池水里沉思許久, 回憶生平,發(fā)現(xiàn)自己還真沒有來湯池的體驗。
謝桐:“。”
大太監(jiān)已經(jīng)命幾個人搬來了幾扇屏風(fēng), 但木制的屏風(fēng)哪里能放穩(wěn)在池水中,謝桐默默看著他們折騰了一會兒, 終于抬手捏了捏眉心,疲憊開口:
“都下去吧,沒事。”
他與聞端都是男子,怕什么尷尬?
況且還隔得……隔得挺遠……
謝桐看著宮人們把屏風(fēng)搬開后,眉頭一蹙,發(fā)現(xiàn)原本坐在對面的聞端似乎靠近了自己些許。
近到已經(jīng)能瞧見水珠沿著聞端俊美面容輪廓緩緩下滑,最后落入溫泉水中,消失不見了。
謝桐沉默了。
聞端偏偏還開口,語氣坦然無比地問:“圣上為何縮在湯池邊沿遲遲不動?”
“……”謝桐道:“朕在此處簡單泡一會兒就好。”
宮人們將澡豆等物裝在幾個木托盤上,順著水流推至兩人身邊,然后便低頭有序地退下,將池子留給了謝桐二人。
一時間,除了遠處湖泊邊偶而響起的幾聲蟲鳴,天地之間仿佛都安靜了下來,連風(fēng)聲也幾不可聞。
謝桐垂著睫,摒除其他紛亂的思緒,取來澡豆,慢吞吞往自己身上搓。
順帶還半轉(zhuǎn)過了身,面對著湯池外靜謐的月下景色。
……只要余光看不見聞端的身影,謝桐就能假裝這里只有自己。
水流聲潺潺,細緩的溫水淌過身周,帶來一陣浸入骨髓的暖意,將這一個多月來舟車勞頓的疲意都徹底驅(qū)散出去了。
明月高懸,湖水微波蕩漾,間或能望見幾只白鳥低空掠過。身后的大殿滅了一半的燭火,透出的光線不似先前那般晃眼,氛圍非常安逸舒適。
在這樣舒適的氛圍環(huán)繞下,謝桐緩慢放松下來,幾乎是有些昏昏欲睡了。
泡了約莫半柱香功夫,他用手捋了捋自己濕漉漉的長發(fā),正想回到岸上,卻怎么也沒辦法將那沾了霧汽的烏發(fā)梳理好。
身后忽然傳來一陣水聲,謝桐慢半拍地反應(yīng)過來,還沒等他回過頭,手里的烏發(fā)就被后面的人撈過,聞端熟悉的嗓音響起:
“圣上,臣來幫您。”
謝桐:“……??!”
這個人是什么時候悄無聲息走到自己身后的?
他想要轉(zhuǎn)頭,赤.裸的肩膀卻被對方輕按住。
掌心溫?zé)幔D陥?zhí)筆用劍的指腹細繭磨得謝桐微微發(fā)癢。
“圣上,不用看我。”聞端說。
謝桐僵在原地,維持著半偏過臉的姿勢,沒有動,余光只能掃見旁邊水面搖曳的倒影。
隨即,他感到泉水浸濕的長發(fā)被人手法溫和地撈起,甚至還用手指幫他梳理了幾下,指尖無意識間劃過謝桐的脊背,激起肌膚上一陣細細的戰(zhàn)栗。
謝桐垂著睫,感到自己的長發(fā)被聞端用綢帶松松系在身后,有些不太自在地動了動,小聲道:
“太傅,可以了。”
過了一會兒,聞端才低低“嗯”了一聲,嗓音聽起來比先前更沉。
四周的泉水溫度似乎升高了不少,熱氣熏得謝桐頰生紅暈,身上每一個毛孔都像是被很輕地燙了一下,燙意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令人不自禁想要蜷縮逃離。
聞端替謝桐把濕發(fā)理了理,正要再說句什么,忽然見眼前的人猛地轉(zhuǎn)過身,在水里連連退了幾步。
動作之大,甚至激得水花四濺,有好幾顆豆大的水珠飛濺到了聞端頸上。
但聞端沒有動。
他靜靜地看著面前的青年。
淡白的霧氣裊裊,卻掩不住對面那人白皙面容上桃花般的緋意,連玉似的耳尖都紅透了,一雙秀麗斜飛的眉緊緊擰著,下唇幾乎是抿得發(fā)白,開口說話時,又驀地松開,薄唇間就染上無比艷麗的色澤。
聞端突然想起先人所著的《洛神賦》中,描寫洛神美貌的語句:
“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當(dāng)年作賦之人,所見所感,或如此時。
“太傅。”
一聲話語打斷聞端的思緒,謝桐平復(fù)著自己的呼吸,勉力裝作鎮(zhèn)定道:
“朕打算回去了,之后朕會讓宮人帶你去準(zhǔn)備好的寢殿休憩。”
說完,他也不等聞端回應(yīng),徑直往岸上走去,伸手扯了岸上擺放的雪白寢衣,頗有幾分匆忙地將衣袍裹上身。
謝桐的動作太快,等聞端回過身時,只瞥見了一點窄瘦的腰身,最細處瞧起來,仿佛雙手覆上便可牢牢掌控大半。
聞端停留在原地,不動。
還是小時候吃得太少,營養(yǎng)沒跟上,才養(yǎng)成了這副細細的腰。
聞端眼眸垂落,心中淡淡尋思道。
過了片刻,岸上又有腳步聲傳來,湯池侍奉的大太監(jiān)小心翼翼地出現(xiàn),躬身低問:
“太傅大人,圣上已起駕回去了,您這邊是否還有什么需要?”
聞端沉默著,直至那太監(jiān)不自覺緊張起來,才出聲:“不用,退下。”
“本官等會便出殿。”
大太監(jiān)應(yīng)諾,退下之前,他略有些困惑地抬起眼,看了看聞端。
位高權(quán)重的男人安靜站在池子中央,升騰的霧氣遮住了他墨眸中的神色,既沒有任何動作,也遲遲不從湯池里出來。
大太監(jiān)微感稀罕,但當(dāng)他正要幾步跨出殿外時,忽而又聽得屏風(fēng)后傳來一聲冷淡的嗓音:
“慢著。”
“奴才在。”大太監(jiān)忙道。
“命人打一桶冰水來。”聞端的聲音遠遠傳來,語氣聽上去十分平靜。
大太監(jiān)道:“是,奴才這就去辦。”
*
謝桐今夜久久無法入睡。
那湯池的泉水熱度,似乎一直縈繞在身側(cè)不消,燒得人心煩躁,輾轉(zhuǎn)反側(cè)都不能入眠。
折騰了快一個時辰后,謝桐忍無可忍,在榻上坐起身,揚聲道:“來人。”
殿外很快有宮人應(yīng)聲,殿門輕輕吱呀一聲被人打開,值夜的宮女提著燈籠小心走進來。
“圣上?”是蟬衣。
謝桐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無奈開口:“去加些安神香的分量。”
蟬衣屈膝行禮,把手里的燈籠放在地上,去給殿內(nèi)四個角的銅鶴香爐都添了香料,又折返回來,倒了點溫水遞給謝桐。
謝桐接過,喝了兩口,擺手讓她下去,倦怠道:“朕無事,今夜打攪你了。”
蟬衣輕聲說:“圣上言重了,這是蟬衣的分內(nèi)事。”
見謝桐重新睡下,蟬衣才輕手輕腳地出了殿。
剛剛關(guān)上門,一轉(zhuǎn)身,她就見一個黑衣男子悄無聲息地站在她身后,和鬼似的。
好在蟬衣宮中禮儀得當(dāng),才沒有失態(tài)地叫出聲,只是臉色白了白,低頭行禮:“關(guān)首領(lǐng)。”
關(guān)蒙看了看緊閉的殿門。
蟬衣似乎猜到他要問什么,先一步解釋了:“圣上今夜難眠,召奴婢進去添了些安神香。”
關(guān)蒙聽了,面無表情道:“為何難眠?”
“這奴婢不知。”蟬衣說:“不過可以明日請御醫(yī)來瞧瞧,開些清心養(yǎng)神的方子。”
關(guān)蒙皺了下眉,又看向殿門,目光像是能透過門看見里面的人似的。
這半個月來,因為謝桐晚上總與聞端待在一處,關(guān)蒙已經(jīng)很久沒有待在房梁上看著熟睡的謝桐了。
今夜謝桐獨眠,按理來說,關(guān)蒙這個暗衛(wèi)首領(lǐng)理應(yīng)守在寢殿之內(nèi),而不是在外面徘徊游蕩。
但不知為何,關(guān)蒙卻遲遲沒有進去。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自從被謝桐發(fā)現(xiàn)了他那點奇怪的心思后,關(guān)蒙就始終感到不自在,平日里連出現(xiàn)在謝桐面前的時候都少了。
他止步在寢殿前,默默望著殿門,心中糾結(jié)難言。
于情于理,關(guān)蒙都明白自己的身份只是一個暗衛(wèi),不應(yīng)抱有其他多余的心思。
更妄論對天子有著那般大不敬之情。
謝桐待他好,是因為兩人間有著小時的情誼在,關(guān)蒙知道自己該珍惜這份情誼,謝桐對他很好,如果能維持現(xiàn)狀,已經(jīng)非常不錯了。
但——
關(guān)蒙在不遠處隱蔽身形,望著那座熟悉的寢殿,眸中帶著兩分哀傷。
……但他還是有點難過。
*
謝桐又做夢了。
這次的夢境與往常不同,一睜開眼,他就覺腦中一片眩暈,眼前的景象霧蒙蒙的,搖曳不定似水波蕩漾。
反應(yīng)了好半晌,謝桐才意識到,自己這是喝醉了。
鼻尖滿溢著酒香,他不知道是喝了多少,醉得幾近渾身發(fā)軟,連勉力坐起身的動作,都顯得遲緩非常。
五感逐漸清晰,謝桐還聽見不遠處傳來熱鬧悅耳的絲竹管弦聲,仰頭一看,四周燈火通明,陳設(shè)華貴精致,似乎是正在一個小偏殿的軟榻上。
那陣絲竹聲就是從隔壁傳來的,謝桐抬起酸軟的手,揉了揉眉心,大致明白了現(xiàn)在的場景。
今夜宮中應(yīng)是有盛宴,而他喝醉了,宮人們將他扶至偏殿休息。
謝桐倚靠在軟榻背上,酒氣沖得喉間發(fā)癢,低頭咳了兩聲,目光就瞥見自己身上穿的袍服。
墨黑為底,暗金細線在袍面上繡出騰空飛天的五爪龍,采用了明暗雙繡的法子,在燈火照耀下,那金龍盤踞于袍服之上,軀體隨著光線變幻若隱若現(xiàn),呈現(xiàn)出不同的姿態(tài)來,煞氣凜凜,威風(fēng)至極。
龍目由數(shù)十顆小小的珍珠點綴而成,中央一顆偌大的漆黑東珠,在燭火下閃爍著幽幽冷光。
謝桐動作一頓,在混沌中隱約意識到,這件袍服自己從未擁有過。
他又進了幻夢了。
沒等謝桐思索多久,他就聽見自己微啞的聲音響起:“來人。”
他的嗓音不高,對面掩著的小門卻立即動了動。
隨即,一只修長如竹的手推開門,邁入殿中,出現(xiàn)在謝桐面前。
“……”謝桐感到自己眉心重重蹙了一下,語氣極其不耐煩開口:“怎么是你?”
聞端罕見地身著官服,蒼青色的袍子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那副謝桐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容比記憶中更顯俊美穩(wěn)重,一雙點墨似的眸子神色沉靜,視線越過殿中央,落在謝桐身上。
“聽聞圣上醉了,”他道:“臣特地來看一看。”
謝桐渾身都沒力氣,只能靠在枕上,用手肘支著自己半坐起身。
“看完了?朕好好的。”
謝桐聽見“自己”冷冰冰地說:“太傅可以回去了,把宮人叫過來伺候就行。”
聞端卻不應(yīng),反而走近幾步,伸手挽了挽袖口,語氣淡而從容:
“臣來伺候圣上,也是一樣的。”
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謝桐眼睜睜看著他從旁邊盛著溫水的金盆里撈起擰干了帕子,然后拿著那帕子,彎腰靠近了自己。
在聞端要用帕子替他擦臉的前一刻,謝桐猛地抬起手,狠狠抓住了那軟帕,掌心甚至被聞端凸起的指節(jié)硌得生疼。
“太傅沒有聽見嗎?”
“謝桐”的嗓音似是淬了冰,很有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
“朕叫你退下,讓宮人進來伺候。”
聞端頓了頓,任由謝桐緊攥著一半帕子,抬起了眼眸。
溫?zé)岬乃畯能浥林斜贿觯刂鴥扇说氖滞罅飨拢贈]入層層疊疊的袍袖中,徒留微涼的冷意。
“圣上,”聞端似乎十分平靜,面上一絲波瀾也沒有:“您醉了。”
謝桐的呼吸略有幾分急促,他用了全身的力氣阻止聞端靠近自己,酸軟的疲憊感逐漸傳至五臟六腑,連緊攥的手掌都在微微顫抖。
“大喜的日子,朕多喝了幾杯,醉了又如何?”謝桐揚起唇角,語句譏諷。
“圣上后宮空置多年,如今即將立后,自然是大喜之事。”
聞端云淡風(fēng)輕地接話道:“但圣上體質(zhì)不宜飲酒,今夜已是過量了。臣剛剛吩咐宮人去煮了醒酒茶,待會便能端來,圣上飲了能舒坦些。”
“太傅讓人端來的東西,朕怎么敢喝?”
謝桐笑意不減,松開了攥著帕子的手,再往后倚進榻枕里,意味不明地說:
“朕怕喝了這碗茶,明日這座宮殿就會易主,改姓聞了。”
聞端道:“圣上說笑。”
他重新拿了帕子細細地替謝桐凈了臉,連著無力垂落在榻邊的手也擦了擦。
從謝桐的角度,能瞧見他微低下頭時,那交掩的長而直的眼睫,以及形狀漂亮的薄唇。
聞端今夜也像是飲了酒,往日里淡色的唇上,是一抹比平常更濃些的色澤,看上去越發(fā)俊美奪目。
“既已擇定曹尚書的千金,圣上準(zhǔn)備何日舉行封后大典?”
聞端動作不停,忽然開口問了這么一句。
“朕心中自有計較。”
謝桐攔不住他,索性懶得動了,由著聞端一點點給他擦凈每根手指,漫不經(jīng)心道:
“就算要舉辦封禮,也是禮部的事情。怎么,太傅又要來干涉么?”
這回,聞端說:“臣身擔(dān)數(shù)責(zé),圣上的婚事,臣當(dāng)然要協(xié)助辦理。”
謝桐輕輕哼笑了一聲:“你能有什么責(zé)?”
“你是太傅,既非丞相,也非禮部中人,對朕的婚事能有什么責(zé)任?”
“還是說——”
謝桐看見“自己”撐起身,左手朝前抬起,拇指和食指用力捏住了聞端的下頜處。
“太傅將自己當(dāng)成朕的貼身管事,朕的衣食住行,處處都要經(jīng)過你的手?”
說這句話時,謝桐刻意壓低了嗓音,吐出的每個字都帶著芳香的酒氣,以及絲毫不加掩飾的戲謔笑意。
“朕下旨褫去你的官職,來朕身邊當(dāng)一個貼身管事,如何?聞太傅。”
謝桐與他挨得極近,能望進聞端幽幽的墨瞳中,那烏黑瞳仁里別無他物,唯有謝桐的倒影。
“圣上若下令,臣當(dāng)謹遵圣旨。”
許久后,聞端緩緩開口道。
聽見他的話,謝桐卻擰了一下眉,厭煩般松了手,出聲:“行了,朕乏了,出去吧,把宮人給朕叫進來。”
話音落了很久,聞端始終沒有動。
謝桐抬了抬眼,沒等他說下一句話,肩上突然被聞端伸手扶住。
“圣上既然任命臣為總管,臣應(yīng)盡好本分才是。”
聞端泰然道:“圣上想歇息了,臣幫圣上換下外袍吧。”
“你——”
“謝桐”似是沒料到他如此得寸進尺,稍微掙扎了幾下。
無奈實在是酒醉無力,這么一會兒功夫,反而將穿著的衣袍掙得松開,身體也大半歪斜進了聞端懷里。
“你給朕滾出去——”
謝桐氣急,慌不擇言地訓(xùn)斥:“你要以下犯上嗎?還是想弒君?來人……”
余下的話語沒能說出來,因為聞端也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讓謝桐看向他而不至于扭開臉。
和謝桐方才的動作不同,聞端的力道很輕,近乎像是撫在謝桐臉上。
“圣上,臣沒有要害你。”
這句話很清晰,令得謝桐的掙扎也停了一瞬,直直與聞端對視。
聞端也垂眸看著他,那從來波瀾不驚的黑瞳里,竟似流露出兩分克制不住的隱約痛意。
兩人呼吸交融,芳香的酒氣四溢,側(cè)殿的燭火過于明亮,刺得謝桐忍不住閉了閉眼,懷疑自己產(chǎn)生幻覺。
下一刻,再當(dāng)他睜開眼時,就見聞端低下了臉,朝他挨近過來——
“……”
謝桐一身熱汗,猛地從床帳內(nèi)坐起身。
四周寂靜昏暗,唯有床帳上鑲嵌的夜明珠發(fā)著瑩白色的光。
香爐里燃的安神香已經(jīng)快要燃盡,沉綿的香氣淡了不少,寢殿中顯得有些冷。
謝桐怔怔地坐了片刻,意識才從恍惚中清醒過來。
……是夢。
冷靜下來后,脊背上被汗浸濕的里衣變得涼颼颼的,謝桐覺得不太舒服,下意識動了動身體,想將身上的寢衣解下來。
不料他一動,卻發(fā)現(xiàn)了哪里有點不對勁。
謝桐呼吸輕輕一窒,不敢相信自己在那種夢境里,竟然也會……
他慢慢曲起腿,心中思緒亂成一團,忍不住閉了閉眼,自暴自棄般把頭埋在膝上。
第27章 風(fēng)月
【第二更】
謝桐在榻上一直坐到天明, 才平復(fù)情緒。
也終于有空回憶昨晚那個古怪的夢境。
謝桐不愿意稱它為“預(yù)示夢”,因為昨夜夢里的內(nèi)容,他從未、從未在最起初的那個預(yù)示夢中見到過。
就連那本《萬古帝尊》里, 謝桐也不記得有這樣一段劇情。
夢里,聞端……
謝桐垂著睫,遲疑半晌,還是抬起手指,很輕地碰了一下自己的唇。
最后的畫面結(jié)束得十分突兀,謝桐不知道兩個人究竟有沒有真正挨到,又或者說——
聞端低下頭時,是否真的想要來……親他?
一想到那個字眼, 謝桐就渾身一個激靈,頭皮都在發(fā)麻。
不, 不會的。
可能或許大概, 聞端只是湊過來看他的臉,湊得太近罷了。
畢竟聞端也喝多了酒, 醉意朦朧下, 把控不好兩人之間的距離,并不奇怪。
謝桐一邊這樣勸說著自己,一邊又分出些許理智來思考, 如果不是預(yù)示夢, 那這又是什么夢?
是他自己所做的……
風(fēng)月夢。
俗稱春.夢。
謝桐被自己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嚇了一大跳。
不, 這更不可能。
他長到二十歲, 是個正常的血氣方剛的男子,當(dāng)然也曾經(jīng)有過諸如此類的風(fēng)月夢。
但那些夢中, 大多都是一些模糊不清的詩詞艷賦,又或者是偶然瞧見的, 帶圖的話本子上的描繪。
別說男人女人,謝桐的風(fēng)月夢中,連個人都沒出現(xiàn)過。
而聞端,就更不可能會出現(xiàn)。
謝桐深深吸了一口氣,心道,或許是被那勞什子的預(yù)示夢給嚇到了。
沒什么事,不會有事,這種荒唐的東西,又不會成真。
謝桐這樣安慰了自己片刻,聽見殿門輕叩了幾下,羅太監(jiān)推門進來,見他坐在榻上,愣了一下,忙行禮說:
“圣上,是時候起身了。”
先帝在時,幾乎是一個月才會親自上朝一趟,謝桐即位后,定了新規(guī)矩,三日一朝,逢每月十五是休沐日。
他離宮已有一月,昨日剛剛回來,今天按理應(yīng)上朝了。
謝桐半夜被夢驚醒,又坐在床上許久,身上有點沒來由的乏力不自在,但還是點頭,開口:“朕……”
卜一出聲,他就頓住了。
羅太監(jiān)率先反應(yīng)過來,睜大了眼道:“圣上,您的嗓子怎地啞了?是受了涼嗎?奴才該死,沒能看顧好圣上……”
謝桐頭腦昏昏沉沉的,起先還以為是夢境的影響未消,直至現(xiàn)在才反應(yīng)過來——
他出了一身汗,又在榻上坐了太久,著涼了。
羅太監(jiān)已經(jīng)著急地叫人去傳御醫(yī),快步走到榻邊去扶謝桐:“哎喲圣上,您龍體有恙,今日早朝……”
“沒事。”謝桐的嗓音有些沙啞,勉力下了榻:“朕還是先上了早朝,再看御醫(yī)。”
“這怎么行?”羅太監(jiān)滿臉焦灼:“圣上您的龍體才是最重要的,您這看起來都發(fā)熱了——”
謝桐踩到地上,借著羅太監(jiān)的攙扶往前走了幾步,眼前一陣發(fā)黑。
“圣上?圣上!”
羅太監(jiān)的尖嗓門極大,把殿外候著的其他宮人也嚇得跑進來了。
謝桐見狀無法,只得再回去榻上,讓羅太監(jiān)去傳了旨意,今日罷朝。
御醫(yī)很快趕到寢殿,把了脈后,言是近日勞累過度,兼之心神不寧,外感風(fēng)寒所致。
謝桐聽著他的話,有點無奈地想,不過才一個多月,這已經(jīng)病了兩次了。
真就那么弱么?
御醫(yī)開了一帖藥,讓宮人去煎了,又叮囑謝桐靜氣養(yǎng)神,莫要再“多思多想”,勞碌身心。
“朕知道了。”謝桐淡淡道:“羅公公,送人出去吧。”
殿外天光大亮,宮人們按著醫(yī)囑,上了一些清淡的小菜和白粥,用小桌端到謝桐榻前。
謝桐喝了沒兩口,就聽宮人們傳話,聞端、簡如是和齊凈遠三人過來了。
“……”
本來聽見簡如是和齊凈遠的名字就夠讓人頭疼的,現(xiàn)在又多了個聞端。
謝桐用勺子攪了攪碗里的粥,腦中又閃過幾個昨夜夢中的場景,耳根的溫度再次升起來。
“圣上看上去還在發(fā)熱。”
聞端的聲音響起,不一會兒,謝桐就見一身官服的男人站在了榻邊。
那件端肅莊重的蒼青色袍子,與昨夜夢中幾乎是一模一樣,謝桐一眼瞥見,臉上神色微微變化,驀地移開目光,不敢細看。
“圣上怎么又染了風(fēng)寒?”
齊凈遠立定在不遠處,隔著放早膳的小桌,打量了謝桐半晌,挑眉道:
“可是圣上離宮太久,宮中伺候的太監(jiān)宮女都懶散了不少,以致沒能照顧好圣上?”
簡如是在旁邊沒說話,只用一雙柳葉眸望著謝桐看,眸中滿是擔(dān)憂。
“不是。”謝桐不欲多言,垂眸說:“朕夜里沒蓋好被子。”
齊凈遠看了一眼聞端,慢條斯理地調(diào)笑道:
“圣上竟還有小孩子心性,夜里睡著會踢被子。依臣之見,圣上還是盡快立后,或是挑選幾位合意的世家女子入宮,夜里才能照顧好圣上。”
謝桐:“……”
他不提這話還好,一提起來,謝桐就猛地回憶起那夢里之事,什么立后、大婚、喜事之類的。
齊凈遠這話,豈不是又和夢境內(nèi)容重合了?!
偏偏齊凈遠沒瞧見謝桐的神色,轉(zhuǎn)過頭去,自然地對簡如是說:“簡丞相,你說本官說的話有沒有道理?”
簡如是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圣上既已登基,也是時候該考慮充盈后宮一事了。”
謝桐蹙眉:“如今內(nèi)憂外患俱在,朕連朝務(wù)都尚且不算十分熟悉,哪有精力兼顧后宮。”
齊凈遠笑盈盈地說:“圣上這就鉆牛角尖了,前朝政事與后宮何干?圣上終日憂心,還正需要一個知心知意的可人在身邊陪伴才好。”
謝桐:“……”
看著齊凈遠那副笑瞇瞇的樣子,謝桐深感無語。
再下一句,他是不是就要提議,把他自己立為中宮皇后,掌后宮大權(quán)了?
依齊凈遠一向口無遮攔的性子,說出這種荒謬的言論也不是不可能。
謝桐靜了片刻,忽而撩起長睫,看向旁邊始終沒開口說話的聞端。
“依太傅之見,如何?”
方才簡如是和齊凈遠你一言我一語的時候,聞端一直站在邊上,神色平靜,光從表情上,全然瞧不出他內(nèi)心所想。
聽見謝桐的問話,聞端稍微抬了抬眼,道:“圣上年紀(jì)還輕,不急。”
齊凈遠:“前朝帝王,哪個到弱冠之年不是已有子女的?再不濟,起碼也有幾位妃子協(xié)理后宮事務(wù)。圣上的年紀(jì),算不得輕。”
謝桐冷笑了一聲:“你們幾個,不都是比朕還年長幾歲?你們又有哪個是成了親的?”
簡如是:“……”
聞端:“?”
齊凈遠眉梢一揚,接話:“這可不一樣,圣上。”
“太傅大人是何種情況,臣不清楚。”他悠悠道:“不過臣與簡相,都是心有所屬,所以才獨身至今。圣上也是如此么?”
謝桐下意識就要開口宣揚自己和聞端的“CP”,然而話到嘴邊,余光瞥見聞端的目光,以及不遠處的幾個宮人,硬生生又把話咽了回去。
……不能讓聞端知道自己對外胡編亂造的假話。
謝桐心亂如麻,腦海里不由得涌入那夢境中,聞端出人意料的舉動,以及重重燭火下,那雙幽深至極的眼眸。
假的本來應(yīng)該是假的,謝桐萬萬沒想到,夢里竟會把它變成真的。
用指尖掐了一下掌心,讓自己回神,謝桐別開臉,語氣冷了下去:
“怎么,你要時時揣測朕的心意么?”
齊凈遠斂了笑容:“臣不敢。”
“不敢就少些廢話。”謝桐慢慢舀了粥:“別以為你治水有功,朕就拿你沒辦法。”
簡如是見謝桐神情不虞,于是主動尋了別的話題,閑聊了幾句。
半盞茶功夫后,謝桐的藥也煎好了。
宮人將藥端進來,齊凈遠兩步上前,正要接過藥碗,旁邊突然斜出一只修長的手,當(dāng)著他的面把碗端了過去。
齊凈遠:“?”
聞端拿著藥碗,眸光微微一轉(zhuǎn),語氣尋常道:“圣上不喜聒噪,兩位如果無其他事,就請先回吧。”
頓了一頓,他又說:“若是齊侍郎閑來嘴里發(fā)癢,本官府上倒有幾位大夫,醫(yī)術(shù)上佳,可以為齊侍郎看一看診。”
謝桐被粥嗆得咳了兩聲。
齊凈遠頭一次遭人言語擠兌,還要顧忌著謝桐身體不好,于是無法發(fā)作,只得先行退下了。
簡如是也隨后離開。
宮人搬過來一張圓凳,聞端坐下,順手將藥碗放在桌上,并道:“燙,放會兒再用吧。”
謝桐其實喝粥已有七八分飽,他身上時熱時寒,仍有些不適,沒什么胃口。
但聞端一個大活人還杵在跟前,謝桐不得已,只能繼續(xù)拿著筷子做些夾菜的假動作,心中思索道:
聞端還在這里做什么?
探病也探過了,閑聊也聊過了,怎么剛剛簡如是齊凈遠出去的時候,聞端不跟著一起出了,還要留下來?
是有話要單獨對自己說么?
換作平時,謝桐與聞端兩人相處,絕不會像今天這樣不自在——
都是因為那個夢。
謝桐心不在焉地想著,忽然聽聞端出聲道:
“自圣上登基以來,朝中呈稟立后一事的折子,并不在少數(shù)。”
謝桐“唔”了一聲,點頭說:“朕知道。”
綿延子嗣向來是頭等大事,有不少臣子都上稟過,明里暗里地催促謝桐趕快選秀,最好能把他們自己的女兒或者宗族之女選上。
對于這一類折子,謝桐都是一律按下不理。
“圣上如何打算?”聞端墨眸深深,問。
謝桐放下筷子,想了想,蹙眉道:“緩兩年吧。”
平心而論,他現(xiàn)在對納一個或幾個或者十幾個嬪妃,實在是提不起任何興趣。
他的母妃早逝,謝桐的腦海里幾乎沒有留有關(guān)于她的什么印象;少了母妃的庇佑,謝桐從小就遭到各路人馬的欺負,對后宮這個地方?jīng)]什么好感。
再后來,先帝年老后窮奢極欲,謝桐見多了鶯鶯燕燕搔首弄姿的模樣,更是對某些滿臉獻媚的妃嬪頗感不適。
如果可以,謝桐希望自己的后宮能清凈一些。
“兩年對群臣來說,未免有些久了。”聞端說。
桌上的藥放得涼了一點,聞端抬袖將碗端過,順手用勺子攪了攪,遞到謝桐跟前,同時淡淡道:
“天子在位,最忌諱的,便是孤家寡人。”
謝桐沉默了下來。
道理他其實明白,如自己這樣沒有任何依仗的帝王,拓展權(quán)力最快最好的方法,就是結(jié)姻。
只要有了維系雙方的紐帶,他才好一步步拉攏人心,鞏固帝位上的權(quán)力。
而如果連這點犧牲也不愿意讓步,想要徹底扳倒聞黨的勢力,難如登天。
聞端說出那句話后,就沒有再開口。
謝桐垂下睫,知道他在等自己的回答。
“朕再考慮考慮。”良久后,謝桐輕聲道。
聞端神情沒有什么波瀾,只略微點了點頭。
“緩兩年也好,”聞端的姿態(tài)不由自主放松了些許,道:“圣上如果不想看見那些折子,臣便讓人先行篩了去,也不叫圣上見了煩心。”
謝桐:“唔……也好。”
“京城內(nèi)各家千金,也似乎并無幾個出挑的。”
聞端又說:“圣上要立后,必得是才貌家世樣樣皆好的女子才能堪配,如此看來,其實也不急于一時。”
謝桐:“嗯……”
雖然不知為何聞端看上去心情不錯,但畢竟是為自己著想,于是謝桐還是道:“多謝老師這一言。”
身處聞端這個位置,能說出這樣幾句有利于謝桐的話,很不容易。
聞端抬了抬眼,墨黑眸光似乎溫和了些許。
“臣說過,圣上對臣,永遠不必言謝。”他道。
*
簡如是與齊凈遠并肩走出宮門。
“你剛剛為什么不說話?”齊凈遠目不斜視,唇邊掛著冷笑:“是啞巴了么?”
簡如是默默不語。
“本官真是奇了怪了。”
齊凈遠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看向神色平靜的簡如是,眉頭緊鎖:
“約我見面的是你,提議要選秀一事的是你,怎么今天到了圣上跟前,你反而閉緊了嘴,徒留本官在那兒說?”
想到什么,齊凈遠氣極反笑:“簡如是,敢情你拿我當(dāng)猴耍兒呢?”
簡如是終于開口,那雙溫柔含情的柳葉眸很平靜,道:“聞端也在殿里,并不適合說那樣多。”
齊凈遠挑眉:“所以呢?”
“等你的計劃過個三年五載再實現(xiàn),”他摸了摸下巴,悠悠說:“圣上怕是早已被迷得頭暈?zāi)垦#母是樵笇⒌蹤?quán)盡數(shù)交予那姓聞的了。”
“屆時,可還有你我容身之地?”
簡如是目光一動,反問:“你真的認為,圣上對聞端有著不一般的心意么?”
齊凈遠瞥了他一眼:“圣上怎么想的我不知道,重要的是,圣上會怎么做。”
簡如是慢慢想了想,說:“我不覺得圣上會放棄選秀,任由聞黨把控朝政。”
“圣上心性堅定,不會輕易為外物所動搖。”
簡如是道:“就如對你,即便你惹惱了他,但圣上還是下旨要任你為工部尚書,因為你對圣上,還有用處。”
“唔,”齊凈遠歪了歪頭:“說不定圣上是明著疏遠,實則暗地里對我也有不一般的心意呢?”
“……”簡如是不理會他,繼續(xù)道:“與此相反,圣上就算與聞端再如何親近,在朝政上,也絕不會放任他的黨羽作威作福。”
齊凈遠慢慢斂了臉上的笑意,盯了簡如是一會兒,點點頭:
“說的有幾分道理,論揣度人心,我的確不如你。”
“不過論對圣上的了解,你或許比不上我。”齊凈遠緩緩道:“還是提醒你一句,莫要太過自信,圣上不是你想象得那樣簡單好騙。”
簡如是:“我從不曾那樣認為。”
“好吧,”齊凈遠攤手:“現(xiàn)在咱們是綁在一條船上的螞蚱,除了信你,我還能如何?”
不管認識多少年,簡如是都無法適應(yīng)齊凈遠這副不正形的模樣,擰著眉心道:
“選秀一事,我會勸圣上的。”
齊凈遠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往外走了,聞言,朝后擺了擺手,嗓音漸遠:“您拿主意便是,丞相大人。”
*
劉小公公除了喂養(yǎng)雪球兒,還需要每日書寫天子的起居注。
這日,他蹲坐在雪球兒的新窩旁邊,一手捧著起居注本,另一手抓著毛筆往自己嘴上放,撅起嘴試圖把筆夾住。
等他好不容易成功了一次,余光忽而瞄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就在自己幾步遠的地方,嚇得筆掉了下來。
“簡……簡丞相!”劉小公公忙起身行禮。
簡如是對他微微頷首,柔和地問:“圣上在御書房嗎?”
“在的在的。”劉小公公偷著摸魚被抓,尷尬得不行,連聲道:
“圣上都在里頭批了兩個時辰折子了,除了先前聞太傅來過一次,其他時候再也不見他出來。”
“您也幫著勸一勸圣上,”劉小公公憂心忡忡地說:“批折子是大事,也要適度走動休息,不然得有多累呀。”
簡如是應(yīng)了,經(jīng)傳召后進了御書房。
但過了沒多久,劉小公公就懵了——
這簡丞相進了御書房,怎么都不見出來的呢!明明請他勸勸謝桐走動走動,怎么人一進去,就再也沒動靜了呢?
劉小公公的目光越來越幽怨,又過了兩個時辰,連天色都變得深黑后,才聽見御書房門一響,簡如是邁步出來。
“……”劉小公公咬著筆頭,默默在起居注上寫下:“帝與簡相詳談兩個時辰。”
見到蹲在門口的人,簡如是停下腳步,低頭看他,問:“劉公公怎么還在此處?晚膳可用過了?”
“圣上都沒傳膳,奴才哪敢吃呀。”劉小公公小聲道。
簡如是笑了笑,帶著歉意說:“本官與圣上討論選秀之事,說得久了些,還請小公公不要見怪。”
劉小公公點點頭,過了片刻,又猛地睜大眼睛,險些要跳起來。
“選秀?”他驚奇地問:“圣上要選秀了?”
“是啊。”簡如是的視線輕輕掠過御書房映著燭影的窗:“圣上即位前連個太子妃也沒有,如今也總算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了。”
御書房中。
謝桐立在書案前,正在批下午沒能批完的折子。
右前方發(fā)出輕一聲響,他掀起眼睫,發(fā)現(xiàn)是關(guān)蒙跳了下來。
“怎么了?”謝桐擱了筆,隨口問:“你是聽見朕要選秀,特意來問的么?”
關(guān)蒙是暗衛(wèi),非必要時候,一般不會主動現(xiàn)身,故而謝桐有此一問。
不料關(guān)蒙卻搖了搖頭。
“還沒用膳。”他說。
謝桐怔了一下,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腹中有點餓,于是將案上累積的折子整理到一旁,說:
“朕都沒發(fā)覺這么晚了,待會就叫人傳膳,多謝你提醒。”
關(guān)蒙點點頭,還是站在原地沒動。
謝桐:“?”
“還有何事?”
關(guān)蒙沉默了半晌,悶悶道:“很快就要選秀么?”
“朕方才與簡相說了時間吧。”謝桐轉(zhuǎn)了轉(zhuǎn)酸痛的手腕,說:“至多五月。”
五月?關(guān)蒙數(shù)了數(shù),那不就是下個月?
歷來大選,從來沒有這么倉促的。
關(guān)蒙站了一會兒,又說:“需要我做什么嗎?”
比如率領(lǐng)暗衛(wèi)們探查清楚入宮選秀女子的家世,是否與前朝有牽連,以及秀女們私底下性情如何,平日為人處事作風(fēng)是否端正……
雖然關(guān)蒙不太情愿,但這是暗衛(wèi)該做的事情。
他理應(yīng)下來問一句。
沒想到,關(guān)蒙卻聽見謝桐漫不經(jīng)心地說:“不用,用不著。”
關(guān)蒙沒理解,黑眸中有著明顯的困惑。
面對著從小到大的伙伴,謝桐顯然放松許多,舒緩了酸痛的手腕后,便懶散倚進圈椅里,輕飄飄道:
“沒事,你用不著想這樣多。朕不會選人進來。”
關(guān)蒙越發(fā)疑惑:“但剛剛簡……”
“你是聽簡如是的,還是聽朕的?”
謝桐不輕不重地問了這么一句,果然,關(guān)蒙不吭聲了。
“朕心中自有計較。”謝桐云淡風(fēng)輕地道:“之后還有需要你幫忙的地方,等到時候,朕自會告訴你。”
關(guān)蒙“嗯”了一聲,老老實實地不再問了。
“正好你在,”謝桐似是又想起一事般,對他道:“順便讓暗衛(wèi)替朕去聞府傳個旨意吧。”
“就說,朕有意在五月選秀,此事令戶部統(tǒng)籌,叫聞太傅主辦。”
關(guān)蒙:“……?”
第28章 選秀
消息傳到聞府的時候, 聞端正沐浴完,在書房里寫信。
“官爺。”
管事敲了敲門,得到允許后進去, 低聲說:“宮中叫人遞了話過來,是圣上的口諭。”
聞端停下筆,燭火給他俊美的面容鍍上了一層淺淡的暖色,讓他的神情瞧起來頗為溫和。
“這么晚了,”聞端道:“圣上還傳了什么旨意?”
管事如實說:“說圣上想要在五月選一批秀女,充盈后宮。此事命戶部統(tǒng)籌,讓官爺您主持全局。”
他說完了這句話,卻久久沒有等到聞端的回答。
管事忍不住抬頭去看, 發(fā)現(xiàn)男人坐在書案前,似是在出神。
右手持著的筆還沒擱下, 狼毫上墜著的墨汁懸停許久, 終于不堪重壓,啪嗒一聲落在了紙上。
聞端垂了下眼。
剛寫好的一封信染了墨跡, 有些字看不清了, 只能重寫。
管事弓著腰,眼睜睜看著聞端臉上那幾分似有若無的溫和神情徹底消失,許久之后, 才淡淡開口:
“選秀?”
“是……”管事有點不明白怎么他家官爺心情突然差起來了, 小心道:“官爺, 既然圣上把此事交給您, 那入選的秀女,便可斟酌一二了。”
在管事看來, 這不是個大好機會?
圣上后宮空置,這第一批秀女極為關(guān)鍵, 只要好好伺候,再為圣上誕下一兒半女,以后貴妃之位是少不了的。
這樣的良機,只要安插幾個可以掌控的秀女進去,以后前朝后宮,哪還有夠不著的地方?
聞端將筆放下,慢慢把那張寫廢的信折了幾折,語氣里聽不出情緒:
“是該好好斟酌。”
管事道:“那明日小的便去信戶部,約他們前來相商此事。”
聞端不置可否,忽然問:“京中各家適齡千金的名冊,府中有無?”
“有。”管事說:“不過需要半個時辰的功夫,讓人整理出來。官爺,您可是要過目?”
聞端坐在書案前,把手里折起的紙在燭上點了,松手丟進旁邊盛水的金盆里,沉聲道:“不用。”
“把其中半數(shù)挑出來,明日請戶部之前,先遞了口信去各家府上。”
“讓他們這幾日問過自家女兒的意思,若是可行,最好先把婚事商定了。”
管事一愣,不明所以。
但很快,他心思急轉(zhuǎn),領(lǐng)悟到了更深一層的含義。
聞端是要把那些與聞府不夠親近、或是態(tài)度較為中立的那部分人的千金,先行剔除出去?
這樣的話,等到大選之時,留下來的,就都是與聞府關(guān)系密切的勢力了。
管事不禁為聞端的深謀遠慮佩服得五體投地。
不過……
管事又問:“但若是各府上的千金不愿意匆匆訂婚,怎么辦?”
聞端眼睫低垂,令旁人看不清他眸中神色,只聽見平淡嗓音:“不必強求,但要他們把不愿入宮的話傳進圣上耳朵里。”
管事不明所以,但還是點頭應(yīng)了,同時道:“官爺,是否要叫宮中的暗線多關(guān)注圣上的意向,以免……”
“不必。”聞端說:“自圣上即位后,已收歸清理暗衛(wèi)隊伍,此時不宜再有所動作。”
管事默然了半晌,宮中的暗衛(wèi)斷了聯(lián)系一事,他也略有耳聞,只是不懂為何聞端放任不管,就由著謝桐收回了這一支強大的背后力量。
但他明白,有些選擇,聞端既然已經(jīng)做了決定,旁人就不應(yīng)再多問。
管事稟報完了選秀的事,正要告退,聞端卻又出聲叫住了他。
“選秀——圣上為何有此想法?”
管事說:“據(jù)宮中傳來的消息,今日午后,簡丞相曾至御書房,與圣上談了兩個時辰的話。”
他頓了頓,又低聲道:“請官爺恕罪,因乾坤殿的探子被簡相換去不少,且圣上的暗衛(wèi)歸來后防范愈加嚴(yán)密,故而我們并不知今日御書房談話的具體內(nèi)容。”
管事想了想,試探著說:“官爺,如此看來,此時情形實在于我們不利,要不要在乾坤殿……”
他做了一個動作,聞端見了,只是道:“你現(xiàn)今想法倒是多了起來。”
管事嚇了一跳,忙躬身認錯:“是小的多嘴。”
他不敢再多言,行禮后退下。
管事離開書房,把門關(guān)上,瞧著窗戶上映著的燭光,其他心緒都淡了,倒忽然有幾分無奈地心想,看來官爺今夜又要很晚才休息了。
唉……事務(wù)再忙,也不是這么個折騰身體的法子啊。
*
謝桐這次的病來勢洶洶,去時卻纏纏綿綿,喝了幾天藥,始終不見好。
因著身上憊懶,他這幾日除了處理政事,就是在御書房里與雪球兒玩玩,過得頗為無趣。
這天午后,謝桐喝了藥就睡下了,一覺醒來已是快一個時辰后。
御書房的榻椅移進了內(nèi)里的隔間,里面光線不如外面明亮。謝桐直到慢吞吞坐起身,才發(fā)現(xiàn)榻尾邊的凳子上,坐了個人。
“……老師?”謝桐剛剛睡醒,思維還有些凝滯,下意識道。
聞端坐在那凳子上,一手持著本兵書在看,見謝桐醒了,把書放下,從旁邊的小幾上拿了碟什么,遞了過來。
謝桐隨手捻了一枚圓滾滾的吃進嘴里,酸酸甜甜的,是蜜制話梅。
托這顆話梅的福,謝桐總算清醒了一些,疑惑地問:“老師是何時來的?怎么不叫醒朕?”
聞端的墨眸深邃,看了謝桐一會兒,才道:“來了不久,見圣上睡得正香,就稍微等了等。”
謝桐盤腿坐在榻上,取了根發(fā)帶,要把自己垂落的頭發(fā)扎起來。
手才剛剛抬起,掌心里就一空——聞端起身把他的發(fā)帶抽走了,還說:“臣來吧,圣上。”
謝桐:“……”
怎么感覺這個情景似曾相識?
但這樣的小事,斤斤計較也不太好,于是謝桐在榻上轉(zhuǎn)了個身,背對著聞端,想了想又道:
“以后不必特地等這許久,你直接讓羅公公叫朕醒來就是。”
聞端沒答話,只是手法溫和地梳理謝桐睡得亂糟糟的長發(fā)。熟能生巧,幾次三番下來,聞端對如何將謝桐的頭發(fā)束好也似乎頗有心得。
這般安靜的時刻過了不久,終于聽見聞端開了口:“選秀一事,戶部今晨已吩咐人著手去辦了。”
謝桐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寶藍色綢帶纏繞在手中長發(fā)上,聞端眸光垂著,面容看上去很平靜。
“圣上先前不是說緩兩年么?”他忽而問:“為何突然又想選秀了?”
長發(fā)已經(jīng)束好,謝桐坐在榻上晃了晃腦袋,聞言道:“嗯……朕這幾天看了呈上來的事關(guān)選秀的折子,覺得他們說的也有兩分道理。”
“朕若是遲遲不選,估摸著那幫老頭子能成日上書鬧騰。”
謝桐把玩著手里的話梅,用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說:“既然如此,那便選上幾個吧,也好堵住他們的嘴。”
聞端沉默了片刻。
謝桐沒等到他的下一句話,覺得有點奇怪,轉(zhuǎn)過身來,微仰起臉看向男人:
“老師是覺得此事難辦嗎?”
“朕將選秀交予你,其實也沒什么要求。”謝桐想了想,又說:“你督促戶部盡快完成就罷了,小事而已,不必太過上心。”
聞端看了他一會兒,緩緩道:“婚姻嫁娶,在圣上眼中,只是小事而已?”
謝桐覺得今天的聞端有些怪,但具體怪在哪里,也說不上來。
“……只是一次選秀,又不是要立后。”
謝桐抿了下唇:“朕也不想選太多秀女進宮,三五個也就行了,多了反而吵鬧。”
聞端頷首,嗓音低沉道:“原來圣上是想要三五個妃嬪。”
謝桐:“。”
真的很怪。
遲疑了半晌,謝桐問:“選秀的流程是怎樣的?需要朕做些什么?”
聞端:“先由宮外采選一次,后看畫像擇選一次,最后秀女入宮,由圣上面見親選。”
說完了這句話,聞端低眸看向若有所思的謝桐,又問:“圣上此次可要放開民間采選?”
“不必了。”謝桐蹙眉:“那要耗費太多人力物力。”
“所以是在京中各府的適齡千金中進行挑選。”聞端點點頭,再問:“那圣上對入選秀女,有無要求或是喜好?”
謝桐怔了一下:“這也要問朕嗎?”
聞端語氣泰然自若:“最后選上來的一批秀女,還是要經(jīng)圣上挑選。與其到最后瞧不著幾個中意的,不如一開始就有選擇性地擇選。”
謝桐一時無言。
他根本就沒想著最后會有秀女被選入宮,哪里思考過想選什么樣的人?
但此時在聞端面前,又不能不回答這個問題。
“朕……”謝桐想了半天,才說:“喜歡聰明些的……嗯,通讀詩書、寫字好看的,性子要沉穩(wěn)大方,不能太小家子氣,也不要過于溫婉的……”
“如果會些棋藝和劍術(shù)就更好了。”謝桐咳了一聲:“朕平時還能與她探討一二。”
聞端抬了下眼:“是,臣記下了。”
給謝桐梳好了長發(fā),聞端去旁邊的銅盆里洗凈了手,回來見謝桐還捧著那碟話梅,不由得問:“圣上很喜歡吃?”
謝桐正想點頭,又覺得太過幼稚,于是一本正經(jīng)地說:“味道還可。”
聞端垂著眼看了他一瞬,倏然伸出手,屈指很輕地擦過謝桐唇角,將那上面沾的一丁點話梅粉給拭去了。
“圣上莫要太饞,此物吃多了容易胃里泛酸。”他道。
本是看起來僭越的一個舉動,由聞端做來卻不緊不慢,像只是隨手做了件尋常事。
然而謝桐僵住了。
聞端指節(jié)的溫?zé)岱路疬留在他臉上,讓他猛然間回憶起——
幾天前夢里的“聞端”。
謝桐動作幅度極大地別開頭,在榻椅上往后挪了挪,拉開了與面前人之間的距離。
聞端本來要去拿帕子,見他這番出乎意料的舉動,不禁停下了動作。
“圣上,怎么了?”
謝桐與他對視,看著那雙熟悉的墨眸,恍然間竟有種還身在夢里的幻覺。
“沒什么……”謝桐移開視線,低聲道:“太傅,朕……曾說過,不要再把朕看成小孩了。”
像梳頭發(fā)、擦臉、穿衣服這些事情,他明明可以自己做,再不濟也有大把的宮人候著伺候他。
何至于需要聞端親自來做?
聞端沒答這句話,只是靜靜地注視著他,許久后,才忽然道:“圣上為何總會如此作想?”
“臣說過,如今從未再有那樣的想法。”他嗓音溫和地問:“圣上何故執(zhí)著于此,不愿相信臣的解釋呢?”
謝桐別開臉,抿唇不語。
……如若不是因為那樣的緣故,聞端偶爾無意間對他的一些親密舉動,又怎么解釋?
出于某種直覺,謝桐下意識避免讓自己朝著另一個方向深想。
只當(dāng)是聞端還將他當(dāng)成晚輩照顧——由此謝桐逃避那些兩人之間的親昵舉動,才算是“名正言順”。
仿佛只要他強調(diào)得夠多,語氣夠篤定,就能將聞端的言行舉止合理化似的。
謝桐略感尷尬,忍不住再次避開這個話題,出聲問:“太傅還有何事?……朕想去看折子了。”
聞端頓了頓,說:“今日前來,其實也就為了問問圣上對選秀的意見。之后一段時間,怕是還要時時叨擾圣上,給臣定一定主意。”
“知道了。”謝桐應(yīng):“太傅隨時來便是。”
*
回聞府后,管事聽召前來,就見聞端一邊脫下外罩的披風(fēng),一邊冷冷道:
“讓戶部把采選的秀女名單中,喜歡讀書練字的、性子太過穩(wěn)重的、會棋藝與劍術(shù)的都去了。”
管事懵了一下:“官爺,這是?”
聞端隨手將披風(fēng)扔給旁邊的小廝,輕瞥他一眼。
管事立即閉上了嘴,不再多話,又緊隨兩步,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問:“那官爺,究竟是叫戶部挑怎樣的女子?”
聞端腳步一停,沉吟片刻,慢慢道:“基本能識字,精通女紅的,性子最好溫婉如水,懂得討圣上歡心。”
管事小心問:“這是圣上的要求么?”
聞端嗯了一聲:“圣上今日與本官說,他喜歡這樣的。”
管事點頭:“是,小的這就讓戶部去篩。”
臨走前,管事內(nèi)心還嘀咕了幾下。
喜歡什么樣的那就挑什么樣的,為什么一開始又要說把另一種模樣的秀女給去了?
罷了罷了,管事不敢再深思,老實做事去。
*
十日后,采選名單初定,遞入宮中。
謝桐這段時日,終于把先前南下時積壓的朝務(wù)給理完了,還抽空懲治了幾個干活不力的官員,想要換人時,才意識到其實并無太多可以替換的人選。
“……”謝桐合上折子,捏了捏眉心,對坐在一旁的簡如是道:“朕覺得今年有必要辦一場科舉。”
科舉本是太祖皇帝開創(chuàng),但當(dāng)?shù)搅讼鹊蹠r,后面近十年已是幾近荒廢。
雖然底下的各縣仍有每隔三年固定舉行一場考試,從中挑選優(yōu)秀的人才來充實縣府官職。但在朝廷當(dāng)中,已是許多年沒有過科舉進入的官員。
聞端曾連中三元,以狀元之身拜入朝廷。這也是大殷近年來,最后一位在朝中擔(dān)任要職的狀元郎了。
后來先帝病重,連殿試出題的精力也沒有,干脆就不再舉行會試與殿試。
這些年來朝中的年輕官員,都是經(jīng)聞端一手提攜上來的。
謝桐斟酌著這件事——如果自己不能親自從底下選官員上來,那就只能用聞端或者簡如是的人,無論是哪一方,都對謝桐不算有利。
現(xiàn)在尚能放任簡如是掣肘聞端,但若簡如是的勢力今后也逐漸大了呢?
養(yǎng)虎為患一詞,謝桐從來不敢忘記。
穩(wěn)固權(quán)力最好的方法,便是培養(yǎng)自己的嫡系。
不過這事也急不來,謝桐慢慢在心里盤算著。如今朝中仍以聞黨為首,簡如是雖然換了一些人,但不少關(guān)鍵的官職,仍是由聞端一派的人在擔(dān)任。
齊凈遠前幾天剛剛走馬上任工部尚書,忙得兵荒馬亂,連過來騷擾謝桐都沒空了。
他要想將工部全然握在手中,估計還要一段時日。
如果謝桐此時提出想要科舉,不用想,肯定會被朝中反對的聲浪淹沒。
還是稍等一等吧……謝桐心想。
等到——這場選秀大戲落幕之后。
正思及此處,御書房外的羅太監(jiān)就捧著幾疊宣紙進來,說:
“圣上,今日采選的名單已經(jīng)出來了,這是各家千金的畫像,請圣上過目并定奪。”
“拿過來吧。”
羅太監(jiān)小心將幾疊畫一一鋪在御書房的桌案上,謝桐掃了一眼,見那每一幅畫像都惟妙惟肖,畫上女子美目顧盼,十分生動。
畫像旁邊,還用正楷小字寫明了該名女子的姓名、生辰、性格喜好等備注。
謝桐頗來了兩分興趣。
倒不是對選妃嬪的興趣,而是處理朝務(wù)處理多了,實在悶得無聊,突然瞧見某樣新鮮事時的興趣。
“朕要從這些女子中,再選出一些來么?”謝桐問。
羅太監(jiān)道:“是,圣上,這里共有三十二位千金的畫像,您大約選出一半,命她們之后親自入宮,您親眼相看后再擇人給位份。”
謝桐還沒說什么,簡如是先出聲了:“怎么這么少人?”
“?”謝桐不太明白,抬眼看向他:“這還少么?”
簡如是見他不懂,于是解釋道:
“歷來經(jīng)采選后,到看畫像這一時候,都起碼有數(shù)百人眾,就算去了一半,最后入宮等圣上面見的秀女,也應(yīng)有一二百人左右。”
這樣的話,才能叫大選。
況且謝桐是第一年選秀,先帝之前年邁病重,好多年都沒有再選過,按理來說,如今京中各府邸的適齡千金應(yīng)有許多人。
謝桐唔了一聲,看向羅太監(jiān),不解道:“采選是什么標(biāo)準(zhǔn)?”
“回圣上的話,采選的范圍是京城及周邊一百里內(nèi),三代以內(nèi)曾有人任過官職的府中適齡未嫁女兒,十五歲至二十二歲。”
“這算下來也不少人了。”簡如是問:“采選剔去了許多么?”
羅太監(jiān)遲疑了一下,還是如實回答:“采選時,也只有六十余名千金,實在算不上多。”
這其中還要按照宮中的標(biāo)準(zhǔn),再篩去一些德容品行不太符合的,最后剩下來的,就只有三十二人了。
“人少便少些吧。”謝桐對此不甚在意:“不是什么大事。”
簡如是卻輕擰著眉心,不太贊同他的話,想了一想,又問羅太監(jiān):
“羅公公,本官聽聞最近京中多嫁娶之事,可是當(dāng)真?”
羅太監(jiān)低著眼,言辭謹慎地回答:
“丞相大人,奴才終日待在宮里,哪里知道宮外的事情。不過倒也是聽人說過,這段時間的黃歷日子好,估計是多了些喜事吧。”
簡如是:“本官聽說出嫁的不少都是年輕的女兒,圣上近日正選秀,雖沒有下過禁令,但各家也應(yīng)稍候一候,至少把畫像遞給圣上看過。”
“如此急匆匆的,圣上是不計較,傳到有心人口中,恐怕就成了有意與圣上作對了。”簡如是淡淡道。
羅太監(jiān)額上冒汗:“丞相,奴才這怎知……”
“罷了。”謝桐忽然開口道:“若是不愿,強求進宮又如何?豈不是糟蹋了人家?不必再糾結(jié)數(shù)量,與朕一同看看遞上來的這些畫像吧。”
“還有,”
謝桐轉(zhuǎn)向羅太監(jiān),吩咐說:“將朕的旨意傳去京中各府,讓他們不愿送女兒入宮的,可以不遞名冊,也不必將人嫁出去來躲避選秀。”
羅太監(jiān)應(yīng)是。
簡如是溫聲說:“圣上寬宏大量,各家都會感念圣上此舉的。”
謝桐沒說話,往桌案上的畫像看了看。
入目第一個,某郎中的千金,芳齡十七,備注性情溫婉,尤擅刺繡。
第二個,某御史的侄女,芳齡十六,備注性情溫婉,擅廚藝。
第三個,某九品小官的表妹,芳齡十九,備注性情溫婉,最擅彈琵琶,但識字較少。
第四個五個六個……
謝桐一行畫像看下來,神情間頗為困惑。
他的確不太了解京中各府上的千金,但為什么……遞上來的名冊,全都是“性情溫婉”的女子?
雖然不是什么大事,本來也沒打算真的選秀女入宮……
但謝桐明明記得,聞端先前還特意來問過自己的喜好,他回答的,好像和這些畫像上的備注
——完全不一樣吧?!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第29章 遇刺
雖然疑惑, 但謝桐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還是暫且放下了這個疑問,準(zhǔn)備等秀女入宮面圣當(dāng)日, 再問問聞端是怎么回事。
擇選過后的畫像被送入戶部,經(jīng)過緊鑼密鼓的籌備后,五月十五,最后定下的十三名秀女被接入宮,在乾坤殿前的大廣場上等候。
天氣已經(jīng)逐漸熱了起來,羅太監(jiān)領(lǐng)著幾個小太監(jiān),依著謝桐的吩咐,在陽光猛烈的場地中央撐起了帳子, 以免曬壞那些個年輕的秀女。
其中有稍微膽大些的,趁著這個機會向他套話。
“羅公公。”
一位秀雅纖細的秀女走過來, 小心將手中一個沉甸甸的荷包遞過去, 并輕聲道:
“我是曹侍郎家的,初次見公公, 這點薄禮還請公公收下吧。”
羅太監(jiān)不動聲色地推了她的手, 說:“奴才只是給圣上做事,曹姑娘不必多禮。”
曹秀女見狀,也不強求, 將荷包收了起來, 轉(zhuǎn)而問出真實目的:
“羅公公, 請問圣上此次選秀, 想要選幾名姐妹入宮呢?”
其實按不少人的理解,入這最后一輪選秀的女子一共不過十余人, 謝桐就是盡數(shù)收了也無妨。
但當(dāng)戶部問到聞端的意見時,他只是平淡道:“圣上既想選, 就讓他選吧。”
于是這最后一場還是如期舉辦了。
曹秀女是個聰慧的女子,謹遵家里的教誨,在前面的環(huán)節(jié)表現(xiàn)得無功無過,果然順利到了這最后一輪。
圣上想選幾人入宮,關(guān)系到她今日的表現(xiàn)應(yīng)如何。
羅太監(jiān)卻搖搖頭:“曹姑娘,莫要怪奴才不告訴你,實在是奴才也不知道,圣上想要選幾人啊。”
曹秀女只能道:“好,謝過公公。”
羅太監(jiān)走到一邊,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他旁邊跟著的,正是替御書房養(yǎng)雪球兒的劉小太監(jiān)。
劉小公公不明他為何嘆氣,于是小聲問:“師傅?可有什么不妥么?”
好似自從選秀開始以來,他師傅便隔三差五地嘆氣,今日嘆的次數(shù)又尤為多。
“能有什么不妥。”羅太監(jiān)往最上首的兩把椅子上望了一望。
擺在最中央的是寬大的龍椅,左手邊隔著些距離,又放了一把素色的檀木圈椅。
本來今日的場合,還應(yīng)有太后與皇后到來。然而謝桐只尊了生母的牌位為太后,皇后更是還沒影,因此放在上端的,只有兩把椅子。
現(xiàn)在這兩把椅子都是空的,有資格坐在上面的人還沒來。
羅太監(jiān)收回視線,忍不住又長嘆一口氣。
“圣上選秀,不知聞太傅會如何作想……”他喃喃道。
唉,明明兩個人……唉!
劉小公公不明白,好奇地問:“太傅大人看見這么多好看的秀女,會想也給自己選幾個回去嗎?”
“……”
羅太監(jiān)簡直是無言以對,惡狠狠薅了一把他的木瓜腦袋,呵斥道:“閉上你的嘴吧!”
*
寢殿里,宮人為謝桐打理好龍袍,就全部退下了。
謝桐緩步走到書架前,打開其中一個暗格,將里面的一把匕首取了出來。
同時開口叫道:“關(guān)蒙。”
幾乎是立即,關(guān)蒙應(yīng)聲出現(xiàn)在寢殿中。一雙沉靜的黑眸望著謝桐,等待他下令。
謝桐把匕首用布纏好,放進貼身的袖袋里,然后轉(zhuǎn)過身,與關(guān)蒙說了幾句話。
關(guān)蒙默然片刻,低聲說:“那樣很危險。”
“有你在,朕不會有危險。”謝桐道。
關(guān)蒙低了下頭,不說話了。
謝桐又問:“出宮的路線,已經(jīng)清理好了吧?”
關(guān)蒙:“好了。”
謝桐點點頭,淡淡道:“別讓人出事。”
話說完后,謝桐擺擺手讓關(guān)蒙退下,才打開殿門邁步出去。
“圣上,您可算出來了。”羅太監(jiān)正好趕到,忙對他說:“廣場上的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聞太傅也已經(jīng)到了,就等圣上您呢。”
“嗯,”謝桐漫不經(jīng)心道:“朕這便過去了。”
乾坤殿前,秀女們在宮人的指引下排成幾隊,準(zhǔn)備待會按次序上前去拜見天子。
聞端穿著一身墨青常服,長發(fā)用根木簪束了起來,俊美面容上沒什么神情,只是垂著眼,一頁頁翻閱著今日的秀女名冊。
旁邊捧著瓜果的宮人互相對視一眼,都不太敢上前。
……不知道為什么,總感覺太傅大人四周的氣氛有點冷冰冰的,連尋常的動作做起來都顯得沉緩有威壓,以至于竟無一人敢上前打擾他,把手里的果盤放過去。
——圣上怎么還不來啊!
在宮人們的翹首以盼中,謝桐終于姍姍來遲。
四下皆行禮山呼萬歲,聞端停下翻看名冊的動作,將冊子隨手丟在一旁,從圈椅里起身。
“圣上。”
他剛剛開口,謝桐就先一步抬手,說:“老師,免禮。”
聞端立在原地,深深看了謝桐一眼。
今日陽光十分燦爛,年輕的天子身著龍袍,通身都是金尊玉貴的氣度,玉白面容上眉眼舒展著,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樣。
很開心么?
聞端緩慢地想。
“都起來吧。”謝桐落座后,讓眾人起身,又看了看前方秀女們站立的場地,靜了一刻,輕聲問旁邊的聞端:
“怎么隔得……這么遠?”
那些秀女們站的地方,離謝桐起碼有幾十米遠,只能隱約瞧見個大致模樣,壓根看不清其他的。
聞端淡淡道:“天子圣容不是什么人都能看的,既還未入宮,就應(yīng)遵循禮節(jié)。”
謝桐:“……好吧。”
羅太監(jiān)走近來,也給謝桐遞了本名冊,低聲問:“圣上,可以開始了?”
謝桐頷首:“開始吧。”
羅太監(jiān)于是往前兩步,清了清嗓子,道:“請——秀女上前。”
第一隊秀女有三人,謝桐瞇了瞇眼睛,還沒等看清人的長相,就聽見旁邊的聞端冷淡開口:
“儀態(tài)不端,神情怯懦,不可。”
謝桐:“??”
羅太監(jiān)悄然看了聞端一眼,瞅見他墨眸中的神色,立即正了正身,喊道:“賜香福,下一批。”
未被看選上的秀女,天子會賜一枚開過光的平安符,以示寬慰。
謝桐望著第二隊秀女上前,剛剛瞧見排左邊那位秀女含羞帶怯地往上望了一眼,立即又聽聞端出了聲:
“御前失儀,樣貌尋常,不可。”
謝桐:“……?”
羅太監(jiān)應(yīng)是,正要叫下一批,謝桐忍不住開口說:“等一等。”
“今日不是朕來選秀么?”謝桐道:“朕還沒怎么看過人呢,怎么就叫她們退下了。”
羅太監(jiān)背上又開始冒冷汗了。
聞端神態(tài)自若地偏過臉,看向謝桐,嗓音緩緩:“哦?那圣上想要如何再選?”
謝桐想了想,說:“起碼讓她們展示一下才藝吧,有學(xué)過武的么?”
“……”羅太監(jiān)苦笑了一聲:“圣上,這些秀女們都沒有會武的……”
謝桐略覺可惜,他本來還想著如果碰上武藝不錯的,或許之后還能封個小武官……如今朝中武官盡是男子,在用兵和戰(zhàn)術(shù)上趨于套路化,如若能提攜幾位英杰女子,可能會有新的思路……
他心中想著另一回事,但這副神態(tài)落入其他人眼中,就成了郁郁不樂。
聞端靜了靜,出聲道:“圣上若是沒有中意的,本次也可不選。”
“待以后遇見有緣人,再給位份就是。”他說。
謝桐回過神來,擺擺手:“沒事,朕就是隨口一提。她們會什么才藝就展示什么吧。”
羅太監(jiān)又悄悄去看聞端的眼色。
不料卻被謝桐發(fā)現(xiàn)了,不由得蹙眉:“朕和你說話,你看聞太傅做什么?”
“……”羅太監(jiān)收回視線,心中叫苦不迭:“奴才明白。”
秀女們聽得才藝展示的命令,紛紛叫自家的仆從取古琴、琵琶等器物過來,遠處的帳子底下人來來往往,好不熱鬧。
方才抬臉沖著謝桐望的那位秀女,用古琴彈了一曲《高山流水》。琴技平常,但至少流暢自然。
謝桐倚在龍椅里,托著腮看那名秀女,看了一會兒,突然感覺左手邊有一道存在感極強的目光,越來越強烈,令人難以忽視。
“……”謝桐忍不住偏過臉,問:“太傅不看彈琴的人,總盯著朕干什么?”
聞端神色淡淡:“琴技簡陋,全無境界,有何可看?”
謝桐琢磨了一下這句話,有點困惑:“你是暗指朕的品味不高么?”
聞端轉(zhuǎn)過身去拿茶,輕描淡寫丟來三個字:“臣不敢。”
謝桐:“。”
氣氛略有幾分怪異,謝桐也不說話了,思索自己今日難道是做了什么事,得罪了聞端?
怎么看他一副心情欠佳的模樣?
“圣上。”羅太監(jiān)還在旁問:“方才這位劉將軍家的千金……”
謝桐心不在焉道:“下一個吧。”
羅太監(jiān)無形中松了一大口氣,直起腰來,讓下一位秀女上前。
下一個是曹秀女,她的琵琶在后邊帳子底下的小廝手里,結(jié)果那小廝不知是怎么了,久久沒將琵琶送出來。
稍等了片刻,曹秀女臉上表情微變,朝上座行了一禮,開口道:“圣上,請待臣女將琵琶取來。”
得到允許后,她便快步朝后面走去。
不料還沒等她走近,那站滿了人的帳子底下突然傳出一陣驚呼。隨即,一個蒙面素衣的男人踩著幾個小廝的肩頭,猛地沖刺騰空而出。
曹秀女在原地呆了一瞬,立即反應(yīng)過來,尖聲道:“刺……刺客!”
四下一靜,很快驚叫聲頻起。
謝桐坐在龍椅里,只隱約瞧見遠處的帳子里躍出一個青衣人影,眨眼間,那人就幾下騰躍,沖到了乾坤殿的臺階下。
臺階之上,就是謝桐與聞端等人。
羅太監(jiān)魂都要嚇飛了,但還不忘護主,伸手擋在謝桐面前,慌道:“圣上,有刺客,快走!”
謝桐似乎這時才醒悟過來,臉色驟變。
那刺客身手敏捷過人,臺階下的太監(jiān)根本攔不住他,就見他幾下踹倒了撲上前的人,而后躍上臺階,伸手往懷里一模,寒光霎現(xiàn)。
“護駕!護駕——”
羅太監(jiān)嗓子都要叫破了,眼見刺客拔出了腰間的軟劍,嚇得一個激靈,不由得連連后退幾步。
謝桐堪堪從龍椅里站起來,肩上就被人輕按了一下。
轉(zhuǎn)頭看去,是也已經(jīng)站起身的聞端。
“圣上,站在臣身后,莫要走動。”聞端很輕地皺著眉,低低道。
謝桐與他對視一眼,就見聞端隨手拿起旁邊桌案上的茶盞,使力往前一拋。
滾燙的碧綠色茶水在半空中灑成一道半圓弧度,白瓷茶盞破空飛去,正正擊在想要閃身躲避的刺客右手臂上。
與此同時,謝桐厲聲道:“關(guān)蒙!”
年輕的暗衛(wèi)首領(lǐng)早已現(xiàn)身,護在他身側(cè),聽見命令,終于抽出佩劍,動身與那刺客戰(zhàn)在一處,并逼得對方漸漸往后退去,遠離謝桐所在的位置。
乾坤殿內(nèi)各窗大開,數(shù)條黑色人影躍出——那些都是平時隱匿在不顯眼處的皇家暗衛(wèi)。
刺客只有一人,雙拳難敵四手,很快便落入下風(fēng)。
見勢不好,那男人劍風(fēng)一收,另一手掏入懷中,猛地甩出來幾樣?xùn)|西,砸在磚石地面上立即發(fā)出巨響。
灰青色的煙霧自地上騰起,站在附近的太監(jiān)們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就臉色發(fā)青,一聲不吭地倒了下去。
“毒霧,是毒霧!”羅太監(jiān)叫道:“圣上,快離開!”
那毒煙散得極快,謝桐腳步一頓間,霧氣已逼近了面前,幾乎可以聞見那嗆鼻的味道。
下一刻,謝桐的口鼻被人從后從袖口捂住,聞端另一手攬著他,眉眼間神情沉沉,不等謝桐看清,就擁著他往后一避,順著被撞開的乾坤殿大門,雙雙跌進了殿中。
接下來發(fā)生什么,謝桐已然不能知曉。
因為聞端將他壓在地面上,極低聲地說了句:“圣上,閉眼。”
謝桐怔了一下,就看見聞端整個人覆了上來,把他的臉按進懷中。
呼吸悶在聞端的衣物中,如林中松柏被雨水打濕般的氣息將他牢牢包裹起來,沉而泛著微微的冷,卻意外地很令人安心。
謝桐一點一點地松懈了力氣,任由聞端把他抱在懷里。
隔著幾層柔軟的衣物布料,謝桐在周遭一片兵荒馬亂的動靜中,竟然清晰地聽見了聞端沉緩的心跳聲。
一下又一下,緩且有力,并沒有因這場突然而來的巨變而心跳加速。
謝桐臉抵著聞端的胸膛,長睫很輕地顫了顫,最后還是閉上了眼。
不知過了多久,外圍的騷動總算平息。
謝桐感到有人將聞端和自己扶了起來,即便已經(jīng)坐起身,聞端卻依舊沒有松開按著他的手。
“毒霧散了嗎?”
謝桐聽見聞端開了口,嗓音沙啞。
另一人回了話,謝桐才感到按在自己身上的力道一松,聞端將他放了開來。
“圣上,沒事了。”
聞端的面色有幾分蒼白,連那兩片薄薄的唇都失卻了血色,眸光卻很清明。
他看向謝桐,低聲問:“圣上可有身體不適?”
謝桐搖了搖頭,聞端將他護得很緊,他的整張臉都埋在聞端懷里,沒有吸入多少毒霧。
旁邊站著的幾個人急得團團轉(zhuǎn),有一個小太監(jiān)尤為焦急道:“太傅大人,您快起來去御醫(yī)那邊看看吧!”
謝桐一抬眼,才發(fā)覺原來是羅太監(jiān)帶的徒弟,養(yǎng)貓兒的劉小公公。
在刺客襲擊發(fā)生的那個時候,劉小公公正巧去殿后拿瓜果了,錯過了一場禍?zhǔn)隆?br />
羅太監(jiān)早已被毒霧迷暈過去,被人抬走了。劉小公公四下張望半天,才找到在乾坤殿里面的聞端和謝桐。
聞端的臉色一看就很不妙,劉小太監(jiān)心中又急又慌,甚至想要自己上前去抬人。
聞端抬手止住了他的動作,神情自如道:“不用。”
謝桐頓了頓,從地上起身,同時把手遞過去:“老師,朕扶你。”
聞端掀起眼皮,墨眸深深,最后還是伸出手抓住謝桐,借力站了起來。
這一托力,謝桐就察覺到聞端的不對勁了。
明明動作如常,徹底站起來卻花了點時間,謝桐手上用了點力氣,才將他扶起。
“老師,”謝桐蹙了一下眉,輕輕道:“還是請御醫(yī)看一眼吧。”
聞端立在原地,俊美的面容上神色極淡,出聲說:“不必,只是加了有顏色粉末的霧狀麻藥,歇半個時辰便好。”
劉小公公睜大眼睛,驚奇地問:“太傅,您知道那毒霧是什么啊?”
聞端似乎很細微地頓了一瞬,才回答:“原是不知道的,吸入后才知曉。”
“您也太厲害了!”劉小公公滿臉崇敬,又后怕地拍拍胸口:
“還好那刺客沒傷到什么人……圣上,太傅,現(xiàn)在那刺客還沒被捉拿,奴才先帶你們?nèi)テ钚⒅桑俊?br />
*
偏殿備了壓驚的靜心藥湯,還有兩位御醫(yī)在殿內(nèi)候著。
先給謝桐把了脈,又給聞端看了看,確認都無大礙后,一群人懸著的心才終于落地。
謝桐簡單吩咐了一些善后事宜,又將其他人都屏退出去,這個不大的偏殿內(nèi)才安靜下來。
“圣上的衣物臟了。”
許是吸入了一些麻藥,聞端的嗓音仍有些沙啞,說話的語速也很緩慢:
“恕臣失禮,剛剛事發(fā)突然,才那樣對圣上。”
謝桐心里想著事,聞言漫不經(jīng)心道:“沒關(guān)系,若不是你,朕也會有危險。”
殿內(nèi)沉寂半晌,聞端忽然又問:“方才摔在磚石地上,圣上可有受傷?”
謝桐過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眉心一擰,發(fā)覺自己身上還真有幾處地方隱隱作痛。
可能是摔在地上的時候,手肘和背部碰到了堅硬的磚石,有點淤血。
“嗯……”謝桐動手解了腰帶,將明黃的外袍脫下,說:“好像還真有點疼。”
身上的這種小傷,不將衣物除去,是看不出來的。謝桐正想叫宮人進來幫忙,突然聽見聞端開了口:“臣來給圣上看一看傷吧。”
謝桐怔了一刻,下意識想退開,沒等他有所動作,肩側(cè)就被人輕輕按住了。
謝桐:“……”
方才聞端不是還坐在另一邊的軟凳上嗎?中了麻藥,還能行動如此自如?
現(xiàn)在天氣逐漸熱了,謝桐的龍袍底下,就只穿了套雪白的里衣褲,衣料輕薄柔軟,聞端手按上來后,掌心的熱度幾乎是燙得謝桐一激靈。
“……不必麻煩老師。”謝桐側(cè)身想避開,垂睫低聲道:“叫羅……劉小公公過來幫忙就好。”
聞端卻沒動。
“劉小公公應(yīng)是忙著處理刺客一事。”他的語氣淡淡。
謝桐遲疑片刻,還是說:“宮中今日不太安全,老師還是先回自己府上吧,等將刺客捉拿歸案,再……”
“若是刺客始終無法被找到,”聞端忽然問:“臣就一直不用進宮見圣上了嗎?”
謝桐想要回答,卻意識到什么,轉(zhuǎn)過身,看向聞端的眼睛。
那雙點墨般漆黑的眸子里神色十分平靜,甚至平靜過了頭——仿佛剛剛那句話,只是非常尋常的一句問詢。
但謝桐知道不是。
“太傅如何就能提前得知,刺客不會被找到?”
聞端站在原地,并沒有解釋。
謝桐也就這樣與他對立而站,目光垂落,遙遙落在不遠處緊閉的殿門口,一副很耐心等待的模樣。
許久后,聞端終于很輕地嘆了一口氣。
“圣上,”他語氣溫和了幾分,道:“先看傷吧。”
“拖久了,怕是不好。”
謝桐伸手攥住自己的領(lǐng)口,后退半步,咬牙說:“你還沒有回答朕的問題。”
聞端沉默了片刻。
“圣上,”他低嘆道:“既已布了局,又何苦要問個明白?”
“臣既身在你的局中,知道的多與少,又有何干系?”
第30章 揉腰
一室寂靜。
謝桐攥著衣襟的手緩緩松開了。
“為什么?”他輕問。
“圣上既然想要借此清洗一批戶部的人。”
聞端眼皮略微低垂, 注視著謝桐,嗓音無波無瀾:“臣曾說過,臣手中的權(quán)力, 圣上想要便可以自己來拿,如今有此舉動,也在情理之中。”
“況且,”
他停頓了一剎那,墨眸中泛起微不可見的漣漪,有那么一刻,謝桐甚至恍惚覺得聞端此時心情還算不錯。
“……圣上并非真的要選幾個不熟悉的世家女子入宮,對于圣上來說, 也是一件好事。”
聞端緩慢道。
謝桐蹙了一下眉,抬眼看向他, 忽然反問:“太傅是因為此事高興嗎?”
即使被欺騙, 被利用,或許還會因選秀上出現(xiàn)了“刺客”, 而受到世人的猜忌與誹謗。
——然而僅僅因為這場選秀不過是謝桐布下的一盤棋局, 聞端就會因此感到高興?
謝桐心內(nèi)不知為何亂成一團,那些曾經(jīng)的夢境碎片與現(xiàn)實反復(fù)交錯,一會兒是夢中聞端克制沉穩(wěn)的眸光, 一會兒又是現(xiàn)實里聞端替他束起長發(fā)的動作。
不會……
不會的。
他與聞端, 在預(yù)示夢中, 只有相殺的血腥結(jié)局, 沒有其他。
謝桐的腦中突然浮現(xiàn)出不久前的那個夢。
他醉酒躺在側(cè)殿里,而聞端捏住他的下頜處, 垂眸看了他半晌,就俯身吻了上來。
“……為什么?”
謝桐甚至沒察覺自己在輕輕發(fā)顫, 他只是固執(zhí)地盯著面前聞端的臉,低聲重復(fù)了一遍:
“為什么,要對朕這樣好?”
如果說手中權(quán)柄的讓渡,尚且可以解釋為師徒情誼,抑或是聞端深思熟慮后的某種慎重決定,那剛剛呢?
剛剛“刺客”持劍而出,毒霧乍現(xiàn)時,聞端又是抱著怎樣的心態(tài),將他牢牢護在懷里,自己卻沒能防住那帶有麻藥的粉霧。
如果今日不是謝桐的安排,而真是某場精心布置的刺殺,那聞端可能已經(jīng)——
“為什么要護著朕?”
見聞端遲遲不答,謝桐忍不住又問。
他若是死了,帝權(quán)旁落,于聞端而言,又何嘗不是一個最好的時機?
“圣上,”許久后,聞端才開口,語氣低低:“保護君主的安危,是每個臣子應(yīng)盡的責(zé)任,何況臣與圣上相識多年,不過是情急之下的反應(yīng)罷了。”
謝桐緊抿著唇,搖了搖頭。
這不是他想聽見的答案,也不會是聞端真正的答案。
如同福至心靈一般,謝桐突然想起什么,長睫落下又撩起,盯著聞端那俊美無儔的面容,問:
“朕要是說……今日這場選秀,不僅有做局的考量在,朕也還是想選些佳人入宮呢?”
聞端略有幾分意外:“圣上曾言,只想尋心意相通之人作伴。”
謝桐其實也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說過這樣的話,雖然是他的想法沒錯,但……
“朕反悔了。”他別開目光,輕描淡寫地說:“天子身側(cè),哪有什么心意相通,不過是為綿延子嗣罷了。”
“既然如此,”謝桐一手撐住身后的桌案,微微仰起頸,慢慢道:“朕選幾個知情知趣的秀女進宮,又有何不可?閑時還能陪朕聊天解悶,也不失為一樁美事。”
“而且選都選了。”謝桐又故意說:“君無戲言,各世家都送了千金入宮,朕一個都不選,豈不是落了他們的面子?”
聞端立在原地,這次沉默得更久。
“圣上莫要說氣話。”他終于出聲,淡淡道。
“朕又不是小孩子了,”謝桐已經(jīng)冷靜了下來,語氣里全是不以為然:“為何還要對著太傅說些氣話?”
聞端垂下眼,問:“圣上想要選誰?”
謝桐頓了一頓,耳畔忽然響起那個夢境中,“聞端”曾問過的一句話。
——“既已擇定曹尚書的千金,圣上準(zhǔn)備何日舉行封后大典?”
曹尚書。曹侍郎。
朝中姓曹的官員并不多,有能力身居要職的,更是寥寥無幾。
今日來參加選秀的,是禮部侍郎曹中珉的長女,曹飛燕。
夢里的蛛絲馬跡,仿佛逐漸在現(xiàn)實中顯露而出,其相似的程度,令一向堅定的謝桐都不禁動搖。
如果夢里的“自己”,并沒有在這個時間就選秀,而是等到了若干年后,那個時候,禮部侍郎曹中珉,很有可能已經(jīng)坐上了尚書的位置。
他的女兒,自然也就是曹尚書的千金。
謝桐的呼吸輕而急促,為著夢境的準(zhǔn)確預(yù)示,更因為將數(shù)個夢結(jié)合起來后,窺見那令他極其不適的結(jié)局。
心中一股怒氣油然而生。
憑什么……他處處避讓,費盡心思地逃開那些天定般的命運,卻還是難以掙脫地落入其中,撞得頭破血流,像是作繭自縛一樣可笑?
天子天子,難道便真的是天道的傀儡嗎?
——他不愿成為傀儡。
“圣上。”
謝桐突然聽見聞端喚他的名字,待回過神,就看見聞端擰著眉,將他死死抓在桌案邊的手拿開了。
因為太過用力,指尖瑩潤整潔的指甲都摁入了木制桌沿上,謝桐這才后知后覺地感到絲絲疼痛。
低頭一看,受傷最重的指尖,已經(jīng)泛起了烏青色。
聞端皺眉,一邊拿著謝桐的手不讓他縮回去,一邊去翻案上的藥箱。
剛剛御醫(yī)來時,留下了一些寧心靜神的藥材,以及幾罐用以治療外傷的膏粉。
“臣只是隨意一問,并非給圣上施壓。”
將清涼的藥膏涂在謝桐指尖上時,聞端抬了抬眼,嗓音低沉:“圣上若不愿回答,便不回答,無需如此生氣。”
上好的傷藥敷上,指尖的縷縷刺痛才得以緩解,謝桐看著聞端又找出一小截白色繃帶,給他纏在指上。動作極快,幾乎沒給謝桐拒絕的時間。
“等御醫(yī)看完那些昏迷的宮人,就讓他們過來給圣上看一看手。”
聞端恢復(fù)了平靜,道:“圣上想要選秀女入后宮,就選吧,臣沒有意見。”
“只是,”
他的視線在謝桐受傷的手上蜻蜓點水般一落又移開,語氣更低了一些:“不要再因為這種小事傷害自己。”
聞端服軟得如此之快,讓謝桐都不由得怔了怔。
安靜了很久,謝桐才開口:“……罷了。”
他偏開臉,含糊地說:“就算是為了陪聊解悶,朕也著實沒有看中幾個喜歡的,這次選秀的秀女太少了點,下次再說吧。”
才短短半柱香功夫,他已經(jīng)接連變臉了幾次,饒是謝桐冷靜,也有些臉頰發(fā)燙。
不過各退一步。
謝桐心想,雖沒把聞端的真心話激將出來,但聞端已經(jīng)讓步了許多,那他稍微低一低頭,也沒什么。
至于更多的微妙心思,謝桐就無從追究了。
過了片刻,聞端緩緩應(yīng)了聲:“好。”
“圣上其他地方的擦傷還沒有上藥。”他又道。
謝桐這才想起來自己脫了外袍是要做什么,遲疑了一會兒,輕輕說:“去榻上吧。”
站著不方便上藥,謝桐走到榻邊,稍猶豫了一瞬,又想起心中的猜測,還是將身上那件輕薄的里衣脫了,只著一條長褲,往榻上的軟被里一躺,問:
“太傅,朕背上有傷嗎?”
等了半晌,沒等到聞端的回答,謝桐正要回頭往后看,就感到身側(cè)的床榻一陷,是聞端坐了上來。
“有。”聞端的嗓音聽上去與往常無異:“圣上莫要動彈了。”
謝桐聽著他的聲音,覺得似乎沒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于是聽話地不動了。
——不管怎樣,現(xiàn)實里的聞端,明明比夢境中的,要正常多了。
謝桐趴在被子上,聽見聞端開藥瓶的動靜,很快,脊背上就傳來一陣微涼,夾帶著細微的痛意。
“唔……”
“圣上忍一忍。”聞端的嗓音從上方傳來,有幾分安撫:“有幾處地方淤了血,要揉一揉才行。”
謝桐不是怕疼的性子,但不知為什么,在聞端的動作下,那點輕微的痛意卻不斷放大,還連帶著產(chǎn)生了癢意。
疼,還癢,謝桐蹙眉忍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了,小聲問:“好了嗎?”
聞端:“快了。”
謝桐:“……”
榻沿邊,聞端垂著眼,面容上的神情依然平靜如水,只是那雙墨眸里波瀾翻涌,色澤沉幽如深淵。
謝桐自然是看不見他自己是個什么模樣的。
但聞端瞧得清清楚楚。
比玉更顯雪白的膚色,略有幾分窄瘦卻圓潤的肩頭,因為忍痛用力而突起的蝴蝶骨,順著那兩道蝴蝶骨往下,是與平常男子相比,過于纖細的腰身,以及右側(cè)一個微微凹陷的腰窩。
……聞端又盯著看了片刻,發(fā)現(xiàn)腰窩并不只有一個,左側(cè)那個,只當(dāng)謝桐渾身緊繃時,才會顯現(xiàn)出來,看上去尤為的……可愛。
“太傅,”謝桐悶在被子里的聲音也悶悶的:“你按那個地方按了很久了。”
聞端回過神,收了手,又挖了一點藥膏,涂在謝桐左肩上。
謝桐身上確有幾處擦傷,一處在腰側(cè),一處在肩上,還有一點在手肘上。不嚴(yán)重,只是有些淤青。
指腹下觸及的肌膚光滑溫暖,聞端靜靜地給謝桐涂完了肩上的傷,正要收回手時,忽然被捏住了。
謝桐抓著他的手指,勉強轉(zhuǎn)過頭,望著能看見的聞端的半張側(cè)臉,忽然問:
“太傅,如果有一天,朕為了皇權(quán),想要殺了你。”
“你會如何做?”
“還會像今日一樣退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