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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賄賂

    歸雪間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太累了,筋疲力盡,睡得昏天暗地。

    睜開眼時,幔帳還是像昨天那樣垂著,看不清外面的天色。

    歸雪間的理智緩慢回籠,他意識到一個事實,自己整個人正蜷縮在于懷鶴的懷里。

    他屏住呼吸,像是在發(fā)呆,不是沒有反應過來現(xiàn)在的處境,而是需要適應的時間。

    于懷鶴甚至沒有坐起來,好像也在睡。

    在此之前,他們是經(jīng)常睡在同一張床上,但皮肉緊貼著和隔著衣服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歸雪間的眼前晃過很多零碎模糊的畫面,光是想一想,他現(xiàn)在就要冒煙了。

    終于,歸雪間嘗試著想要鉆出于懷鶴的懷抱,遠離這個人讓自己冒煙的人。但根本沒用,他的力氣比過去任何時刻都要小,真的像一個木偶那樣很難動彈了。

    于懷鶴放任歸雪間掙扎了片刻,問:“怎么了?”

    歸雪間問:“你也還在睡?”

    半睡半醒間,他被喂了好幾次水,喉嚨不干,但還是啞。

    于懷鶴低下頭,那張英俊的臉立刻占滿了歸雪間的視野:“不想動。”

    歸雪間:“……”

    這個回答很沒有自制力,太不龍傲天了,他記得這人以前受了傷還想去練劍來著。

    醒了一小會兒,身體每一處的感覺都逐漸回歸。

    身體好像很沉,腿根被壓了很久,不是疼,是很酸。

    于懷鶴問:“難受么?”

    歸雪間的臉埋在于懷鶴的肩窩,含含混混道:“嗯。”

    于是,于懷鶴的手臂很長,半坐起來,就可以探到歸雪間難受的地方,好心地幫可憐的未婚夫按揉了。

    軟綢的被子輕若羽毛,劃過皮膚,都會讓此時的歸雪間顫抖,更何況是于懷鶴略帶薄繭的掌心。

    歸雪間的反應很大。

    于懷鶴沒有松開手,他只是換了個姿勢,壓在了歸雪間的上方。

    歸雪間抬起眼,視線所及之處,只有于懷鶴的身體,上面還纏繞著繃帶。

    他的臉很熱:“你的傷好了么?我昨天有沒有碰到?”

    到了最后,他的理智全然喪失,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行動了。

    ……還是于懷鶴太過分了。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有時候也是危險的。

    歸雪間看不到于懷鶴的臉,只能感受到從這個人胸腔處傳來的輕微震動。

    于懷鶴好像是笑了,他說:“沒有,你很小心。”

    那就好。

    歸雪間咬了下唇,目光斷斷續(xù)續(xù)地看著于懷鶴,始終不能離開。

    他的眼底濕漉漉的,像是有未干涸的眼淚。

    于懷鶴捧著歸雪間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沒什么克制地吻了上去。

    一個漫長的吻結(jié)束后,于懷鶴非常奢侈地用傳音符點菜。

    沒過多久,店小二將飯菜送到門外。于懷鶴沒下床,直接用掛幔帳的繩子打開門,將門口的托盤端了進來。

    歸雪間被扶起來,靠在床頭,吃了煮的很軟爛香甜的粥,又躺了回去。

    他睡了太久,不困,但沒有起來的力氣。

    于懷鶴也很是墮落,什么都沒做,抱著歸雪間繼續(xù)躺著,漫無目的地浪費時間,好像全世界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

    直到幾位舍友的來訪。

    游疏狂死了,幾個人的膽子變得很大,都敢光明正大找上門了。

    總不能把人拒之門外,于懷鶴“嘖”了一聲,穿上衣服,走下床。

    歸雪間只好裝睡,不發(fā)出任何響動,聽著外面的動靜。

    一進來,別風愁就問:“歸雪間人呢?”

    于懷鶴的嗓音和平時不大一樣,但說話的語氣是一貫的冷淡:“他病了。”

    別風愁很懷疑:“我昨天看他也沒受傷,怎么就病了?”

    歸雪間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總感覺謊言要被戳穿了。

    幸好別風愁的下一句話是:“他是很容易生病,吹點風也要咳嗽感冒。”

    歸雪間松了口氣,臉又埋進枕頭里了。

    幾人開始商量正事。

    昨日他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十多個陣法大師安置在洞庭居士的房子里,又連夜從相鄰的仙城找了丹修過來看病,這樣忙活了大半天,那邊才算消停,有空過來問他們準備什么時候一同前往不碌宮。

    隱瞞游疏狂的死訊是利大于弊,但還是有弊端的。

    譬如現(xiàn)在的不碌宮還是井然有序,戒備森嚴,輕易不得進入。

    不過一天時間沒聯(lián)系上城主,庸城上上下下并不著急。

    如果有人說游疏狂死了,他們反而覺得是天方夜譚。

    嚴壁經(jīng)在不碌宮待了一段時間,對庸城上下對游疏狂近乎狂熱的崇拜深有體會。

    在不碌宮中,游疏狂的地位極高,下屬將他視作真仙。游疏狂不是不能死,但應該是在修仙界眾人圍堵之下,以一當千,死的轟轟烈烈,而不是悄無聲息地死在一個無名小輩手中。

    于懷鶴在書院的名頭是很響亮,但到底才二十歲,和一群動輒幾百歲的修士相比,資歷太淺,魔界的經(jīng)歷也不能說出來,剩下的那些拿到書院外就不太夠看了。

    沒有人想到于懷鶴能殺了游疏狂。

    夜長夢多,也不能拖太長時間,幾人約定今晚行動,嚴壁經(jīng)提出要離開庸城,設宴辭別,招待眾人,歸雪間和于懷鶴可以渾水摸魚進來。

    正事商量完了,歸雪間以為舍友們該離開了,沒料到別風愁的問題實在很多,又開口了。

    只聽他問:“于懷鶴,你昨天受了傷,血流的像是快死了。我們本來還想等你恢復,怎么現(xiàn)在就一副神清氣爽的樣子?”

    歸雪間:“!”

    這人不僅是神清氣爽……

    歸雪間將被子往上拉了拉,明明沒人看到,還要演出事不關己的樣子。

    別風愁又問:“你吃的什么丹藥,這么有效。”

    于懷鶴沒有說話。

    他一貫少言寡語,舍友們了解他的脾性,也沒放在心上。

    孟留春近日努力修行弄云仙人的傳承,也學會看面相了,忽然石破天驚道:“我看于懷鶴心情不錯,所以身體也好了。”

    ……就不能是洞虛期的修士恢復起來比較快么?

    歸雪間沒忍住在床上滾了一下,默默地捶床,默默地持續(xù)崩潰。

    于懷鶴又沉默了,他偏過頭。

    隔著幔帳,歸雪間感覺于懷鶴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他隨意地“嗯”了一聲。

    小魚眼睛很尖,發(fā)現(xiàn)歸雪間忽然動彈了,好像是醒了,好心想要探望自己的朋友,都游到床沿,卻被一只手壓住了尾巴尖。

    豈有此理!

    小魚回過頭,想要咬人。但抓它的是于懷鶴,咬不到。

    于懷鶴瞥了小魚一眼:“他還在睡。”

    小魚:“嘶!”

    它很倔強,越不讓看越要看。

    于懷鶴道:“十壇桃花酒。”

    小魚有些猶豫,還是想看歸雪間。

    于懷鶴增加籌碼:“二十壇。”

    在如此多的桃花酒面前,小魚敗下陣來,輕輕“嘶”了幾聲,和歸雪間說話。

    歸雪間聽明白小魚的意思了,它說兩個人最多是吵架,于懷鶴又不會打他,所以就不打擾歸雪間休息了。

    歸雪間:“……”

    他默默地將被子拉高,遮住了臉,像是掩耳盜鈴。

    終于,幾人起身離開,外面的聲音都消失了,房間里又只剩下他們兩人。

    于懷鶴推開幔帳,掀起被子,將未著寸縷的歸雪間抱了起來:“都走了,別蒙著了。”

    歸雪間想到方才種種,惡從膽邊生,勾著于懷鶴的脖頸,咬住了這個人的嘴唇。

    他沒什么力氣,咬的又輕,不可能破皮,只在于懷鶴的薄唇上留下一道牙印。

    ……還沒昨天在這人肩膀上留下的痕跡深。

    于懷鶴并不在意,半垂著眼,舔了下歸雪間咬過的地方,淡淡道:“下次可以咬重點,又不疼。”

    第122章 身殘志堅

    舍友們都走了,房間里重歸安靜。

    于懷鶴又脫了衣服,回到了床上,抱起歸雪間。

    這樣的夏天,和于懷鶴貼在一起很舒服,歸雪間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醒來后,歸雪間從于懷鶴的懷里鉆了出來。

    他撩開幔帳,探出上半身,看到西沉的太陽。

    昏黃的光線透過窗戶照了進來,似乎將一切都籠罩上黯淡的薄紗,連于懷鶴注視著自己的眼眸都顯得很溫柔。

    歸雪間迷茫地想,他們兩個好像浪費了一整天的時間。

    修仙之人的壽命很長,其實浪費一兩天好像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于懷鶴修行起來一直過于努力,風雨無阻,才會顯得這件事意外又突兀。

    歸雪間打算起床了。

    于懷鶴還是不太想讓他起來,仿佛床是歸雪間唯一能待的地方,自己的懷抱是歸雪間唯一的歸宿。

    歸雪間覺得不能那樣,他又沒有那么脆弱。

    推開于懷鶴橫在自己腰間的手臂,歸雪間直起身,從儲物戒指中拿出干凈的衣服。

    這次于懷鶴沒有制止,只是靠在床頭,靜靜地看著歸雪間的動作。

    歸雪間裸著身體,戒指都摘下來了,渾身上下,唯獨耳垂上一抹翠綠的天青垂水,將皮膚襯得很白。

    他慢吞吞地穿衣服,低頭無意間瞥見自己肋骨那里全是痕跡。

    星星點點,蔓延開來,連成一片。

    歸雪間一怔,慢半拍意識到什么,咬了下唇,朝于懷鶴望去。

    ……是這個人做的,他自己又碰不到。

    于懷鶴察覺到他的眼神,抬手握住歸雪間的腰,手指順著他身體的曲線往上滑。

    指尖是冷的,歸雪間持續(xù)瑟縮,很輕地喘息著。

    于懷鶴是個不會推卸責任的人,也會說:“歸雪間,是你太白了。”

    聞言,歸雪間蹙起眉,瞪著于懷鶴。

    這是看得到的地方,還有看不到的地方……

    “上過藥了,”于懷鶴半垂著眼,語氣中沒什么愧疚的意思,“又不疼。”

    歸雪間:“……”

    罪魁禍首表現(xiàn)得太過坦白,讓人無法追究下去。

    于懷鶴笑了笑,起身向歸雪間靠了過去,他偏過頭,脖頸很是修長,青筋微微凸起。

    歸雪間辨認了好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上面有幾個已經(jīng)愈合,隱約留下痕跡的牙印。

    他問:“這是什么……”

    又突然反應過來,這樣的位置,于懷鶴自己又咬不到,好像只有自己……

    于懷鶴的修為很高,傷口愈合得很快,由此可知,昨晚咬的有點深。

    想到這里,歸雪間的臉色發(fā)熱,嗓音有點抖,帶著點鼻音含混地問:“我咬的?”

    昨天夜里,歸雪間的精神和身體都瀕臨崩潰——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

    在于懷鶴面前,歸雪間是個不太能忍耐的人,無論是疼痛還是歡愉。在昨天晚上,兩種感覺都太過強烈。

    他不能動彈,怕于懷鶴的傷勢雪上加霜,不由自主地用了別的方式發(fā)泄。

    ……原來自己也會咬傷別人。

    歸雪間的眼神閃躲了一下。

    比起龍傲天,他有點愧疚,衣服還沒穿好就貼了上去,啄吻了幾下于懷鶴脖頸間早已愈合的傷痕,以作道歉。

    *

    驟然起床,歸雪間還不太適應軟綿綿的雙腿,身殘志堅地和于懷鶴一起出了門。

    辭別晚宴已經(jīng)開始了。嚴壁經(jīng)是個小輩,面子不是很大,但到底是百川城的少主,游疏狂不在,有幾個重要人物也要來作陪。據(jù)他自己說,出家后不會再繼承百川城,外人不知道,還能用來忽悠一下。

    上午見面的時候,嚴壁經(jīng)將不碌宮大致的巡邏方式、地點、路線告知了于懷鶴。

    游疏狂所在的宮殿防守嚴密,輕易不能靠近,嚴壁經(jīng)也沒有理由,只能旁敲側(cè)擊的推測。

    這也夠了。

    歸雪間可以用整座宮殿的花草樹木探路,于懷鶴的修為很高,對靈力的感知極為敏銳,兩人在不碌宮中穿梭,不至于如若無人之境,也較為輕松。

    趁著巡邏的間隙,兩人來到了正殿外的大門。

    外面的巡邏很多,院子里的侍衛(wèi)卻沒幾個,緊閉的殿門內(nèi)更是空無一人。

    據(jù)嚴壁經(jīng)打聽到的消息,游疏狂公開露面時的排場很大,平常卻喜好安靜,身邊很少要人侍候。

    對此歸雪間有兩條猜測。

    一是游疏狂的性情狂妄,不覺得有誰能偷偷進入自己所在的宮殿。再來是暗中謀劃之事太過驚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游疏狂并不相信一無所知的侍衛(wèi),索性不讓人進入。

    侍衛(wèi)穿過走廊,繞到宮殿的另一側(cè)時,于懷鶴抱著歸雪間落地。

    從游疏狂尸體上翻出的玉牌起了作用,在又一波侍衛(wèi)通過走廊拐角時,于懷鶴拽著歸雪間的手,往里一退,兩人的身形便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門又重新合上了。

    兩人暢通無阻地來到游疏狂的書房,書架上擺放著的大多是庸城歷年來的種種俗務,包括每一個在庸城渡劫修士的資料,十分詳盡。乍一看是認真負責,但知道洞庭居士的遭遇后就明白是別有用心了。

    這些沒什么用,于懷鶴繼續(xù)翻找。

    半晌,他摸到一個地方,直起身,看向歸雪間:“布置了陣法。”

    代表里面是重要的東西。

    歸雪間低下身,腰有點酸,被于懷鶴扶住了。

    試探了一小會兒后,歸雪間辨認出這個陣法的雛形。

    這是個防止外人打開的陣法,步驟稍有不對,里面放著的東西會直接被毀尸滅跡。

    這陣法很常用,變化多端,歸雪間不想猜到底是那種,深吸一口氣,決定暴力拆除。

    打開后,里面放著很多封信。

    游疏狂與幾個宗門家族,以及身處人間的魔修都有聯(lián)系,其中還有白家。令人失望的事,里面沒有和紫犀來往的信件。

    兩人簡單地翻閱了一遍。內(nèi)容和他們想的差不多,都與尋找人手,修建新城,引流地下湖,建造陣法有關。魔族入侵的事由游疏狂發(fā)起,魔修能在人間隱匿蹤跡,游疏狂也功不可沒。

    最后,歸雪間拆開游疏狂和白家燕魚之間的信。

    他不太想給于懷鶴看,怕里面寫了見不得人的東西,但又找不出合理的理由,只好乖乖在于懷鶴面前展開。

    原來,歸雪間和于懷鶴一同私奔后,白家立刻就向游疏狂求助了。白家的意思是,萬一白十七嘗試修仙,有了修為,計劃就徹底失敗了。

    歸雪間若有所思。難怪出逃后,最開始白家還嘗試把他帶回去,日子久了,就不抱幻想,只想殺了他,毀掉尸體,不被外界發(fā)現(xiàn)不對了。

    他想,第一魔尊需要的是一個徹底完整的容器,一旦歸雪間的身體有了屬于自己的印跡,就不再完美,不能再用了。

    歸雪間甚至還能置身事外地評價一句,條件未免也太嚴格了。

    游疏狂收到信后卻并不緊張,說這么點小事,無須在意。

    所以逃命的一路上,只有白家的少許追兵,游疏狂壓根沒有動作。

    為什么?

    歸雪間很疑惑。照理來說,自己的作用很重要,是最適宜的容器,前世第一魔尊也是通過自己來到人間,游疏狂與魔族勾結(jié),希望第一魔尊降臨于世,也應該伸出援手,幫助白家才對。

    轉(zhuǎn)念一想,游疏狂不是魔族,更不可能是第一魔尊的狂熱崇拜者,他有自己的目的,或許與魔族的利益相沖突,第一魔尊的容器是其中一個矛盾點。

    歸雪間捏著信,自顧自想了半天,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于懷鶴沒再看信,而是看著自己。

    他沒有說話,漆黑的眼眸深不見底,好像在探索著什么。

    歸雪間有一瞬的怔愣。

    白家和游疏狂之間的信,比過往任何一次都要明確直接地指出了自己的身份。

    歸雪間是不應該存在的靈魂,他的肉體白十七是很重要的容器。

    對歸雪間而言,不是那些秘密不能被于懷鶴知道,他什么都可以告知于懷鶴,什么都可以交付于懷鶴,但有時候不知該怎么開口。

    那些幻夢一般天方夜譚的過去,被痛苦、無趣、折磨充斥的,沒有和于懷鶴私奔的人生,歸雪間體會過一次了。

    時至如今,歸雪間終于能對前世做出更加客觀的評價,不是較為不幸,而是非常不幸的人生。

    一小會兒后,于懷鶴移開了視線,他沒有追問這些過去的、歸雪間不愿意提起的事,只是將信收了起來:“這些證據(jù)要交給書院。”

    至于哪些交,哪些不交,于懷鶴有自己的判斷。

    歸雪間眨了下眼,“哦”了一聲,很突然地蹭了蹭于懷鶴的臉,像是尋求某種安慰。

    將書架檢查完畢后,剩下的只有游疏狂平日里用的桌子了。

    于懷鶴翻了一遍桌面,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又打開左邊的抽屜,里面放了一本不厚的冊子。看起來平平無奇,實際附著了一個強大的禁制。

    于懷鶴曾在仙人飛升的洞府中見過,對歸雪間解釋了兩句。

    這個禁制看似普通,實則威力巨大,渡劫巔峰,即將飛升的仙人才有能力布置。它不可被觸碰,無論多么小心,使用什么法器,都會發(fā)出巨大的警報,同時延伸出牢籠,將闖入者關押其中。

    打開的方式只有一個,非常簡單粗暴,就是用禁制主人的血。

    游疏狂十分自信,覺得這樣的禁制無人能破。

    歸雪間聽完后小聲嘀咕:“游疏狂的尸體還挺有用的。”

    于懷鶴從儲物戒指中拽出半具尸體,抬起游疏狂的手臂,隨手將桌上的筆架捏成尖刺的形狀。

    然后,把一截僵硬的手指放了上去,捅了個對穿。

    老實說,這樣的場景是有點嚇人的。

    隨著鮮血滴落紙面,禁制隨之消解,于懷鶴將冊子拿了出來,確定沒有危險后遞給歸雪間。

    歸雪間隨意翻開一頁。

    原來是日錄。怪不得藏得比信件還深,不能被任何人看到。

    作者有話說:

    貓的心虛,貓的補償,貓的貼貼,怎么不是好貓呢!

    日錄即日記!

    第123章 日錄

    日錄寫的很簡短,游疏狂只記錄了近三百年的人生里最重要的事。

    他是散修出身,來自偏遠的峨洲。年少時,他曾聽說過紫微書院,當時書院的名頭還沒那么大,游疏狂覺得去書院讀書時浪費時間,不如早尋出路。

    在修仙之道上,他有極為出眾的天賦。當時的庸城還是個小城,游疏狂抱著以最快的速度出人頭地的想法投身于此。城主對他亦十分欣賞,十多年的時間,就將他提拔作為副城主。

    不久后,城主在一次閉關中因走火入魔而死。

    是游疏狂做的。理由簡單而直接,修仙之人的壽命太長了,城主才三百歲,游疏狂無法再忍受屈居人下的日子了。

    城主死的太湊巧,有人提出異議。

    游疏狂將自己的做法寫在了日錄中。

    凡有疑者,盡數(shù)殺之。

    他成為了新的城主,立誓成為修仙界舉足輕重的人物。為此愿意犧牲修煉的時間,從不沉溺享樂,以身作則,在城中巡邏,說服散修在庸城定居,為城中修士提供保護。

    在成為領袖這件事上,游疏狂有不輸于修仙的天賦。

    幾十年過后,庸城在眾多仙城中嶄露頭角,游疏狂的名氣也很大了。他品嘗到了權(quán)力的滋味,對此越發(fā)渴求,野心沒有止步于此。

    一般的修仙之人終其一生追求的是脫離凡胎,得道成仙,飛升上界,游疏狂不大一樣。

    他想成為整個修仙界說一不二的皇帝。

    看到這里,歸雪間忍不住對于懷鶴說:“他瘋了?”

    于懷鶴點了下頭,隨意道:“可能。”

    歸雪間想了想,又說:“人還是要讀點書的。”

    如果游疏狂當時來了紫微書院,受到了教導,糾正了道心,可能就不會有這樣的想法了。

    數(shù)千年來,修仙界的各大宗門、家族,仙城不是沒有過爭權(quán)奪利的過往,但一個修士即便成仙的修為,可以殺一人,百人,千人,修仙界的修士無數(shù),追求的是天道,并不信服于某一個人。一片土地被占領,修為足夠支撐他們?nèi)e的地方,不會被困住。一個仙城城主想要得到人間帝王那樣尊崇的地位,會被周圍正道群起而攻之,是絕無可能的事。

    游疏狂是瘋了,但不是傻子。他花費了十多年思考此事,得出結(jié)論,凡人依附于土地,受制于口腹之欲,所以不得不依從帝王,以換取生存的權(quán)利。修仙之人卻能暢游天地,不受任何制約。

    如果修仙界所有修士都受到莫大的威脅,遭遇前所未有的劫難,他們不得不聚集在一起,對抗另一方,缺少靈力,面臨生存危機,或許游疏狂便能一呼百應,成為修仙界的帝王。

    一千年前鎮(zhèn)壓魔族后,修仙界遭遇重創(chuàng),大多數(shù)修士爭權(quán)奪利的心思都歇了,很是休養(yǎng)生息了一番。

    沒有條件,也要制造條件,游疏狂這么打算,率先聯(lián)絡了魔族。

    他的意思是魔族雖然兇狠殘忍,卻很難占領整個修仙界,不如與自己合作,以欻山為界,修仙界和魔界分而治之,魔族可以將剩下的修士當做源源不斷的食物,而游疏狂有了魔族的暗中支持,可以統(tǒng)率一眾修士抵抗外敵,借機完成心愿。

    不能當整個修仙界的皇帝,當半個也不錯。

    歸雪間想,游疏狂確實是個瘋子,他為了自己的野心什么都能做,置天下人于不顧。

    幸好他已經(jīng)死了,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歸雪間輕輕皺眉,想起前世的事。

    無論是被困在第一魔尊身邊,還是后來在人間飄蕩,他都沒聽過游疏狂這個名字。

    看來前世游疏狂的計謀也沒能得逞,甚至整個人都像沒有存在過,從未被世人提起。

    就像游疏狂臨死前,于懷鶴所說的那樣,他為之努力一生的東西——權(quán)力和名聲,都會在他死后消失,連遺臭萬年的資格都沒有。

    不是威脅,于懷鶴是認真的,他說到做到。

    思及此,歸雪間偏過頭,看向于懷鶴。

    很難想象一個看起來這么冷淡,對世人如此疏離的人,會對人心有如此細微的把控。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龍傲天有點可怕。

    于懷鶴的感覺敏銳,察覺到歸雪間的視線后抬起眼,兩人對視著。

    歸雪間先收回了目光。

    于懷鶴看了歸雪間一小會兒,他習慣猜測歸雪間的想法,但歸雪間想的是前世的事,太過天馬行空,他猜到了一半,開口道:“游疏狂已經(jīng)死了,不必擔心。”

    歸雪間看著他,慢慢地“嗯”了一聲。

    再可怕的龍傲天,在歸雪間面前,也只有保護。

    歸雪間只想靠近。

    他低下頭,繼續(xù)看游疏狂的日錄,之前的疑惑也得到了解答。

    游疏狂和魔族達成合作,將修仙界一分為二。對游疏狂而言,魔族要足夠強大,強到可以侵占修仙界,使眾多修士面臨滅頂之災,但也不能那么強,那樣他就完全喪失話語權(quán),陷入弱勢。

    而在紫犀口中,唯有第一魔尊能夠統(tǒng)率整個魔族,魔族的強大與第一魔尊息息相關。所以最好的容器,也就是白十七丟了是好事,第一魔尊用了備選,就不可能強大到完美無缺了。

    再往后翻,大多是游疏狂為了第一魔尊的現(xiàn)世做準備時犯下的種種惡行。

    直至二十多年前,日錄中出現(xiàn)了于行竹的名字。

    那一年,游疏狂與紫犀見面的歸途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洞天福地,他只身前往,沒料到這位仙人極度厭惡別人來到自己的居所,設下機關極為陰毒,游疏狂折損在最后,因為修為高超,僥幸撿回一命。

    不久后,于行竹湊巧也發(fā)現(xiàn)此處,與失去記憶和修為的游疏狂相遇了,也相愛了。

    在失去記憶的那段時間里,游疏狂或許真的對于行竹產(chǎn)生過愛意,沒有權(quán)勢,沒有野心,這份愛是他人生中最為珍貴的東西,和于行竹的愛相對等。

    但隨著傷勢痊愈,記憶也一同恢復,那點愛意瞬間被數(shù)百年的記憶沖淡,變成游疏狂人生中不值一提的事。

    于行竹何等聰明,她看到恢復記憶的游疏狂,便知道自己喜歡的人也死在這個時刻。

    她同游疏狂告別,游疏狂還不至于恩將仇報,放任了于行竹的離開。

    此后的十年間,游疏狂偶爾會記起于行竹。

    偶得此夢,恍若隔世。

    但也只是一場夢。

    幾年前,當于行竹發(fā)現(xiàn)了游疏狂的秘密,游疏狂沒有猶豫地殺了她。

    于懷鶴神情平淡地翻過這一頁。

    這些過去的往事,于行竹不在意,于懷鶴也不在意。

    他對游疏狂的想法不感興趣,已經(jīng)報了殺母之仇。

    除此之外,兩人還找到游疏狂近些年為魔族做事的證據(jù),也一一收入儲物戒指中。

    游疏狂一旦無故失蹤,庸城必然大亂,到時候那些手下說不定會直接叛出修仙界。歸雪間和于懷鶴商討一番,決定抓幾個確鑿無疑知曉此事的人證。

    正好有一個周管事在嚴壁經(jīng)今日舉辦的辭別宴上。

    事不宜遲,兩人動身前往。

    大榕樹茂密繁盛,枝葉輕輕搖晃,像是有一陣微風吹過。

    歸雪間和于懷鶴兩人藏在榕樹的樹冠間,從這里可以看到屋內(nèi)的情景,等宴會結(jié)束,便可拿下那位管事。

    能殺死游疏狂,有一半是歸雪間的功勞,但他好像還是過分脆弱。今日出來,稍微被風一吹,就連樹枝都坐不住了,太窄了也太硬了。

    他在枝頭搖搖欲墜。

    歸雪間覺得于懷鶴對這件事負有很大責任,如果不是昨天……他的身體養(yǎng)好了很多,平時沒有這么弱小。

    于是,沒過一會兒,歸雪間又被于懷鶴攬入懷中,不是靠著,而是整個人蜷縮在于懷鶴的懷里。

    夏天的衣衫很薄,于懷鶴有一搭沒一搭地撫弄著歸雪間露在外面的后頸,在月光下顯得很白。

    歸雪間的身體隨之微微顫抖著。

    他以為有過最親密的接觸,閾值會提高,不會因為這些簡單地觸碰就會有反應。

    實際上根本沒用。

    歸雪間的反應更大了,此時此刻的心跳比第一次被這個人抱著時還要快。

    等待的時間很無聊,歸雪間想找身旁的人說話了。

    他有點費力地仰起頭,柔軟的嘴唇貼著于懷鶴的耳側(cè),嗓音是啞的,用氣聲說:“我從窗臺上跌下來,你抱得太緊了。”

    于懷鶴低頭看著歸雪間,挑了下眉:“當時沒抱過人。”

    歸雪間歪了下腦袋:“只抱過劍?”

    于懷鶴點頭:“以后都不會了。”

    這是遲來的承諾,于懷鶴已經(jīng)用實際行動證明了。

    在此之后,于懷鶴的擁抱總是很妥帖,即使一手握劍,一手抱著歸雪間,也從來沒有弄疼過他了。

    歸雪間想,其實于懷鶴對很多事都沒有經(jīng)驗,他只是學得太快了,好像什么都會。

    于是,歸雪間又有意見要提了。

    明明別人都聽不到,他連氣音都要壓到最低,緩慢地眨了幾下眼后,他提到這事,需要很大勇氣,克服羞恥:“那你以后,像昨晚那樣的事……也不要弄疼我。”

    很難得的,于懷鶴怔了怔。

    歸雪間還在等待,就聽這個人認真地問:“只有疼么?”

    這人是絕對是故意的。

    歸雪間的身體還是一僵,連淺色的眼眸都停頓了。

    于懷鶴抱著他,能很清晰地感覺到歸雪間轉(zhuǎn)瞬間的變化。

    兩人十指相扣,歸雪間緊握著于懷鶴的手,強行鎮(zhèn)定下來,裝作若無其事道:“也不是。”

    他不敢細想那時的感覺,沉溺于失控,身體、心臟、理智,全部的自己只隨著于懷鶴的動作隨波逐流,好像完全喪失了自我的意志。

    歸雪間垂下眼眸:“總之,不要。”

    于懷鶴安靜地看著歸雪間,呼吸斂了斂,語調(diào)不很認真,漫不經(jīng)心道:“之前沒有經(jīng)驗,下次盡量不讓你疼了。”

    至于別的并沒有承諾。

    歸雪間慢半拍地察覺到不對。

    如果沒有疼,別的感覺不就更快地把他淹沒了嗎?

    是不是不太對。

    歸雪間沒來得細想,忽然之間,感覺到一縷魔氣自身下飄來。

    這魔氣極淺,夜風一吹就散了,很難覺察。

    歸雪間的思緒中斷,拽住于懷鶴的衣袖:“有魔族!”

    他回憶著魔氣飄來的方向,低頭看去。

    走廊上有七八個侍從,他們方才過來呈上新一輪的酒水,現(xiàn)下正一同離開。

    庸城干凈至極,游疏狂不允許任何魔族在城中停留,生怕被發(fā)現(xiàn)后引起別人的關注。

    由此歸雪間判斷,這個魔族能出現(xiàn)在不碌宮中,身份應當非常重要。

    于懷鶴沒有著急,他看著侍從離去的方向,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小半刻鐘后,幾個侍從各自領命散開。

    該動手了。

    于懷鶴輕巧地落地,他沒有出劍,只是用劍鞘敲了一下這人的后頸。

    不重,只是令對方昏迷,找個安全點的地方問話。

    詭異的是,這個魔族腦袋卻好像受了什么重擊,直接從脖頸處掉落。

    于懷鶴不可能掌握不好這點力道。

    猝不及防下,歸雪間嚇了一跳,他還沒反應過來,眼前一黑,眼睛已經(jīng)被于懷鶴蒙住了。

    下一瞬,于懷鶴又松開了手。

    歸雪間看到這個魔族的腦袋徑直落地,摔的稀巴爛,但那只是個空殼,里面什么都沒有,更談不上鮮血和腦漿了。

    歸雪間觀察得很仔細。

    散落在地面的碎片很快融化成爛泥般的東西,蠕動著重新凝固彌合成了腦袋的樣子。

    只見這魔族俯下身,摸索了一番,將腦袋拾起來,重新安在了脖子上。

    歸雪間:“……”

    這一幕也太超越常理了。

    于懷鶴將歸雪間護在身后。

    那魔族安好了腦袋,回過頭。

    他長了一張很普通的臉,過目即忘,周身魔氣淡到了極致——一般來說,這代表著弱小。但也有例外,修為格外強大的魔族也有掩飾魔氣的方法。

    歸雪間覺得,眼前這個魔族應該是有什么特殊的能力。

    那魔族飛快適應了新的腦袋,他看向歸雪間,似乎是回憶了一下,問道:“你是歸雪間?”

    于懷鶴站在歸雪間身前,歸雪間低低地“嗯”了一聲。

    “我并無惡意。”那魔族攤開手,“就算有惡意,對你們也做不了什么吧。”

    這倒是。

    歸雪間往前走了一小步,還是被于懷鶴攔著。

    龍傲天要百分百確定他的安全。

    那魔族不以為意:“不能談談嗎?我很想見你,但你們那個書院實在很難混進去,一直找不到機會。”

    歸雪間看了他一眼,這魔族的發(fā)言好危險。

    對方似乎想起了什么,露出一個友善的笑來:“你們可能知道我。我的名字叫丹青,這是我的化身。”

    歸雪間和于懷鶴對視了一眼。

    丹青是第三魔尊,傳言中與紫犀不和。

    丹青笑道:“又不是每個魔族都想進入人間,像我就從不吃人。”

    歸雪間不是很信,他看過魔界歷史的零散記載,丹青是一千年前的魔尊,曾經(jīng)跟隨第一魔尊入侵魔界。

    他直視著丹青的眼睛:“真的嗎?”

    丹青愣了一下,好像妥協(xié)了:“好吧,準確來說是一千年沒吃過人了。我后悔了,現(xiàn)在也不希望第一魔尊回來。所以想找你談談。”

    第124章 丹青

    丹青表現(xiàn)得好像很誠懇,歸雪間看了于懷鶴一眼,兩人決定聽聽眼前這個第三魔尊到底想說什么。

    他對這里很熟悉,領著他們走到一個更安靜,沒人打擾的地方。

    歸雪間低聲問:“你在這里待很久了嗎?”

    丹青點了下頭,停下腳步,坐到圍欄上,打量著眼前兩個人:“歸雪間,你和你的情郎在殃咎城大鬧一番,殺了無端,可把紫犀氣得不輕。”

    對面的兩人對此都沒有回應。

    歸雪間的注意力短暫地被“情郎”二字吸引,而于懷鶴一貫沉默寡言,如非必要,很少發(fā)言。

    顯然,丹青并不了解兩人的性格,以為他們對自己所說的東西不感興趣。

    這是一個失敗的開始。

    丹青雙手交叉,手肘抵在膝蓋上,眉頭微皺,似乎在思索著什么。

    片刻后,他抬起頭,對不遠處的歸雪間說:“為表誠意,我可以告訴你一個秘密。”

    歸雪間回過神:“?”

    他能有什么秘密?

    丹青卻對這個秘密很有信心:“你不想知道,為什么第一魔尊的容器非你不可嗎?”

    歸雪間一怔。

    前世,死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歸雪間也曾思考過這個問題。但白家上下死的干干凈凈,一個不留,第一魔尊似乎對此事也很是避諱。有一次,歸雪間聽到紫犀抱怨這具新的軀體太過脆弱,配不上第一魔尊時,話音未落就被打了一個耳光。

    歸雪間是很想知道其中緣由,但不代表是現(xiàn)在。

    阻止已經(jīng)來不及了,于懷鶴抬眼朝丹青看去,他對此很感興趣。

    丹青道:“一千年前,四位即將飛升的修士,傾盡畢生修為,將第一魔尊封印在魔界深淵中,永生永世不得離開。紫犀尋遍了辦法,最后想出一個法子。第一魔尊想要離開深淵,重回現(xiàn)世,只能脫離原來的軀殼,換一具身體。”

    “想要降臨在第一魔尊的身體中不是難事,難的是如何使第一魔尊可以繼續(xù)使用自身的能力。他需要一個容器,這個容器沒有形狀,其中擁有足夠的魔氣,可以完美無缺地拓印下他的能力。”

    “容器”,這個在許多人口中曾出現(xiàn)過的,含糊不清的詞語,終于完全展現(xiàn)在了于懷鶴的面前。

    指的是將一個人原來的魂魄徹底剝離,身體成為容納第一魔尊的器皿。

    歸雪間感覺自己的后頸一涼,是于懷鶴正看著自己,目光很沉,好像壓在他的身上。

    歸雪間沒敢回頭看。

    于懷鶴沒有立刻問他,而是拽著歸雪間的后衣領,把他往后拉了幾步,直至膝蓋碰到什么。

    歸雪間小聲問:“怎么了?”

    于懷鶴說:“不累么?”

    又沒站多長時間……歸雪間這么想著,還是坐在了木質(zhì)的游欄邊。

    眼前這個丹青本質(zhì)是一個泥偶,說簡短的幾句話還行,忽然說這么長一段話,語調(diào)聽起來是一種詭異的毫無起伏。

    他繼續(xù)道:“魔族的能力是天生的,一出生就定下來了,有了形狀,不像人族是修行而。靈府天生廣闊的人雖然稀少,也不至于絕無僅有。就像你的情郎,在這方面的天賦和你不相上下,卻不能作為第一魔尊的容器。”

    歸雪間被于懷鶴看著,本能地想要轉(zhuǎn)移話題。

    而且丹青已經(jīng)是第二次說錯話了。

    他忽然開口:“我……”

    又頓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要說什么。

    丹青停下來,等待他發(fā)表意見。

    幾息過后,歸雪間辯駁道:“于懷鶴不是情郎,是我的未婚夫。”

    丹青有一瞬的失語,神情莫名其妙,他不太搞得懂人族,不知道情郎和未婚夫的區(qū)別,魔界又不講究這些:“好,未婚夫。”

    于懷鶴也“嗯”了一聲,似乎是嫌丹青鋪墊得太長,指出剛才那一大段話的本質(zhì):“白家的血脈很特別,是嗎?”

    丹青道:“不錯。我認識一個魔族,他的能力和我相反,我可以化身為世間萬物,而他只能變作一樣東西,且只有一次機會。”

    遠處掛在走廊下的燈籠亮著幽暗的火光,丹青陷入回憶,神情看起來有些惘然:“一千年前,第一魔尊戰(zhàn)敗之際,他不愿意回魔界,又不想在修仙界過躲躲藏藏的日子。他選擇成為一個人,真正的人。”

    一個由魔轉(zhuǎn)變而來的人。

    歸雪間恍然大悟。

    接下來的事也很好猜,白家先祖既然能與當時的丹青相識,修為肯定不低。當時的修仙界又才經(jīng)歷了一場大戰(zhàn),人才凋敝,他迅速出人頭地,繁衍生息,有了現(xiàn)在的白家。

    夜風掠過樹梢,能聽到很輕微的響聲,真相也呼之欲出。

    白家血脈因先祖的關系,兼具了人族與魔族的特性,既可以修仙,在某種程度上也能算作魔族的后代。

    第一魔尊只能選擇同族作為容器。

    逃離白家時,歸雪間的靈府中就有足以渡劫的靈力,若是在白家再待上一年,或許能達到渡劫巔峰。這些靈力本該轉(zhuǎn)換為魔氣,再用于完整地拓印下第一魔尊的能力,卻被歸雪間用于吞噬魔器和別的魔族的能力。

    對別人而言,這件事或許無足輕重,但對歸雪間而言,這的確是驚天的大秘密,可以解釋他體質(zhì)如此與眾不同的原因。

    想到靈府雪面上那些大小不一,斑斑點點的痕跡,歸雪間歪了下腦袋,怪不得白家和魔族對他都恨之入骨,原來是他毀掉了第一魔尊的容器。

    于懷鶴不動聲色地問:“歸雪間不會再受白家的掌控了,是嗎?”

    “紫犀花費了那么多時間和精力卻一無所獲,肯定是想弄死你們。但作為容器,歸雪間有了形狀,肯定不如原來的備選……”丹青輕輕拍了下手,“好了,我說了這么多,也該輪到你們了。”

    他問:“首先,你們怎么會在這?”

    于懷鶴不動聲色地問:“所以,歸雪間不會再受白家掌控,是嗎?”

    歸雪間想了想:“上次魔族入侵書院,我們察覺到與庸城有關,此次過來調(diào)查。”

    “結(jié)果呢?查出什么了嗎?我曾經(jīng)以泥人的身份混入游疏狂的書房,但那里全是禁制,我解不開。”

    于懷鶴道:“殺了游疏狂。”

    丹青大吃一驚,跳下圍欄:“你們能殺得了他?”

    語氣又高興起來:“你們竟然殺了他!我知道紫犀和游疏狂有聯(lián)系,就過來看看,想給他們找點麻煩,別那么順利。”

    歸雪間好奇地問:“你也是魔族,為什么不想讓第一魔尊現(xiàn)世?”

    丹青別有深意道:“你懂嗎?一千年前,我跟隨第一魔尊出征,那時我很喜歡吃人,無條件聽從他的命令。在他被封印后,我的神志好像驟然清醒,可以克制食人的欲望了。”

    這話里的意思有點可怕,好像第一魔尊可以操縱丹青的性情,喜好,控制他的行動一樣。

    丹青扭頭看向歸雪間:“我懷疑第一魔尊可以號令所有魔族,這不是他的威名,而是他的能力。”

    歸雪間屏住呼吸。

    如果是這樣,那么兩次魔族入侵修仙界,都是第一魔尊純粹的個人意志。

    丹青又為他們講述了這一千年來對魔族的觀察和研究。

    他說魔族的天性并非食人,吃人后修為的確有所增長,同時也會喪失理智,就像是人族的走火入魔,墮入邪道。但眾所周知,魔界和魔族并不受天道管轄。

    丹青道:“我只是想保有自我的意志,也希望我的同族們?nèi)绱恕K麄儾辉摮蔀榈谝荒ё鹨靶牡臓奚贰!?br />
    他這么說著,掰下一根手指,化作一個更小的泥偶,在欄桿上蹦蹦跳跳,好像什么也不懂,只會按照丹青的意志鸚鵡學舌。

    看來,身體越小,泥偶的神智也會越低,眼前這個只能用于傳話。

    他們可以通過這個泥偶對話,丹青愿意將魔界發(fā)生的事告訴他們,用于阻止第一魔尊的計劃。

    丹青將泥偶收在盒子里,交給歸雪間。

    他嘆了口氣,好像很為難的樣子,神情栩栩如生,看不出是泥塑的模樣:“我找別人,無人會相信一個魔族的話,所以只能找你。”

    于懷鶴接了過來,將這個盒子放入儲物戒指中。

    游疏狂已死,庸城的事即將被書院接管,丹青作為第三魔尊,打算先溜為妙。

    歸雪間忽然想到什么,忍不住問:“你說的備選是誰?”

    丹青神秘道:“你猜。”

    歸雪間隱隱有了猜測。

    第一魔尊等不到第二個白家人作為容器,就要選擇一個魔族的身體逃離深淵。

    而現(xiàn)在魔界最強的是……

    丹青嗤笑道:“還能有誰?他最忠誠的狗——紫犀。”

    果然。難怪那時無端如此激憤,他應該是與紫犀交好,得知了這件事。

    最后,丹青留下一句:“你最好小心點。紫犀睚眥必報,不會就這么放過你的。”

    歸雪間謝過他的好意,卻沒有得到回應。

    轉(zhuǎn)瞬間,對面空無一人,欄桿處的污泥淅淅瀝瀝地往下滴落。

    歸雪間站起身,看了一眼,對于懷鶴說:“真的是一團泥啊。”

    第125章 昏迷

    和丹青的談話持續(xù)了太長時間,回到榕樹下時,宴會結(jié)束,賓客都散了,時機已失,不如等待下次機會。

    兩人離開不碌宮,回到客棧。

    當時天色將亮,歸雪間又困又累,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不知道過了多久才醒了過來。

    模模糊糊間,他看到?jīng)]睡的于懷鶴收起手上的東西,朝自己走來。

    他坐在床沿邊,撩起幔帳,日光透過薄薄的紗帳照了進來,將一切映得很明亮。

    歸雪間半撐著手肘,坐了起來。

    他歪了下腦袋,一小半的臉離開眼前這具身體的遮擋,半睜半閉的眼睛被日光一曬,略有些刺眼,便徹底清醒過來了。

    于懷鶴看著靠在床頭的歸雪間,為他調(diào)整了一下枕頭的位置,又問:“歸雪間,你是什么時候知道‘容器’的事的?”

    歸雪間怔了怔,才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一時間心臟懸了起來。

    從不碌宮回來后,于懷鶴沒提過這事,他以為這人已經(jīng)忘了。

    沒想到睡醒了還要問。

    現(xiàn)在想來,這也是于懷鶴的一貫做法,不會在歸雪間疲憊不堪的時候?qū)弳枴?br />
    在此之前,于懷鶴不是不知道,但歸雪間不想說,他就沒問。

    現(xiàn)在得知“容器”這事過于重要,方式也很離奇,和一般魔族邪道用的獻祭大不相同,出于保護的目的,于懷鶴要問清楚了。

    歸雪間抬起眼,迎著光,看向于懷鶴。

    于懷鶴半垂著眼,目光落在歸雪間的臉上,沒什么表情,一副冷淡又平靜的模樣,但卻非常認真。

    歸雪間的心跳變快了。

    他又想,之前好像都是蒙混過關,這次是不是也可以?

    在遲疑的片刻里,于懷鶴耐心地等待著。

    好一會兒,歸雪間總算有所行動,他有些費力地攀住于懷鶴的身體,整張臉埋在這個人的頸窩。

    又含混地說:“你不是很早就帶著我逃出來了嗎?”

    于懷鶴沒有說話。

    好像不太行,歸雪間不想回答,又加重籌碼。

    他抬起臉,有一瞬的猶豫,貼住了于懷鶴的嘴唇。

    或許是因為做了更親密的事,歸雪間擁有了很多經(jīng)驗,接吻的技巧有所提高,不會輕易就喘不過氣了。

    于懷鶴沒有拒絕,任由歸雪間將自己掛在他的身上,甚至扶住了歸雪間的腰,不讓半跪著的歸雪間跌下去。

    歸雪間吻得更用心了,呼吸一快一慢地交疊著,于懷鶴冷的體溫也升高了。

    于懷鶴周身的氣息很疏冷,此時卻混合了別的香氣。

    歸雪間對此很熟悉,那是他自己身上的氣息。

    他的身體很脆弱,一直吃藥也不好,于懷鶴找書院里有名的丹修先生給歸雪間看了,開了很多輔助的方子。洗澡時要泡的靈藥就是其中之一。

    昨天晚上,歸雪間昏睡過去,是于懷鶴抱著他去洗澡,清理身體的每一寸皮膚,兩人在一起洗澡,待得時間很長,所以于懷鶴也染上了相同的香氣。

    意識到原因后,歸雪間的臉變得很熱,但和于懷鶴之間的吻還是很純粹,連舔舐和吮吸都非常純真。

    維持這樣的姿勢很累,歸雪間沒能堅持太久,他松開于懷鶴的脖頸,身體坐在了床上。

    又張開嘴,小口小口地喘息著。

    應該有用吧。

    歸雪間這么想著,偏過頭,眼神躲躲閃閃,覺得這一次估計也能蒙混過關。

    于懷鶴停頓了一小會兒,抬手扣住歸雪間的下巴,沒用多大力氣,抬起歸雪間的臉。

    他抬起手,指腹慢慢拂過歸雪間很薄的眼瞼,那里很敏感,也很容易受傷,引得歸雪間止不住的顫抖。

    歸雪間的視線也模糊不清了。

    日光很亮,于懷鶴的半邊臉隱沒在陰影中,嘴唇上還留有濕潤的痕跡,眉眼的形狀很鋒利,又將問題重復了一邊:“歸雪間,你是怎么知道‘容器’這件事的?”

    歸雪間的理智收攏,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睛,好像沒想到于懷鶴是這樣的人。

    龍傲天對賄賂——歸雪間的擁抱、親吻、毫無阻隔的觸碰全盤接受,實際卻不為所動,很是鐵石心腸,還是要問。

    ……至少此時此刻表現(xiàn)得如此。

    歸雪間微微蹙眉,覺得于懷鶴很過分。

    逃避無效,賄賂也沒用,兩人對視著,歸雪間放棄掙扎了,還是垂下眼眸,避開了于懷鶴的視線:“一次意外。”

    于懷鶴點了下頭,捧著歸雪間的臉,示意他繼續(xù)。

    歸雪間緩慢地眨動著眼睛,表現(xiàn)得非常真摯,好像說的都是真的。

    他說:“他們?yōu)槲覚z查身體,以為我昏迷了,實際還有意識。”

    死了,魂游天外也可以視作一種昏迷。

    歸雪間頓了頓,慢吞吞道:“我察覺到白家要對我做的事很可怕,就想逃出來。”

    離開白家后,歸雪間對朋友,對先生,對懷有善意的同窗們說過一些謊話,卻沒有太多愧疚。因為他的本意只是為了保護自己,這樣的謊言也不會傷害到任何人。

    于懷鶴是不同的。

    歸雪間第一次欺騙的人就是于懷鶴。

    最開始,他只是擔心謊話被戳穿,失去于懷鶴的保護,后來越來越不想欺騙這個人。

    歸雪間知道,無論自己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對于懷鶴而言沒有差別,他永遠都會保護自己。

    想到這些,歸雪間有些失神。

    于懷鶴問:“那你知道這個法術(shù)如何運行嗎?”

    歸雪間搖了搖頭,他明白于懷鶴的意思,擔心這么未知的法術(shù)會對自己造成危險,又補充道:“我都已經(jīng)逃出來了,這么長時間,白家也沒能做什么。”

    于懷鶴凝視著歸雪間:“要盡快解決白家。”

    還是不能放心。

    歸雪間不說話時,于懷鶴抬起手,不太克制地按壓歸雪間柔軟的嘴唇,他比以往更過分了,比起撫摸,更像是蹂躪。

    歸雪間沒有介意,他抿了下唇,不小心碰到于懷鶴的手指,又松開了,他說:“當時,婚契在我手中化作飛灰。但……我沒有別的辦法。”

    從前那些不能言明的往事,好像也變得能夠訴之于口。

    他們兩個不約而同的維護了那場消失了的婚約。

    歸雪間還記得當時的感覺,重生回來,他依舊一無所有,沒有辦法保護自己,逃離那里,緊張和恐懼幾乎將他淹沒,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于懷鶴:“還是用玉佩找你了。對不起。”

    于懷鶴慢條斯理地梳理著歸雪間如綢緞般的烏發(fā):“為什么道歉?”

    ……因為騙了你。

    歸雪間仰著頭,露出纖瘦雪白的脖子,呆呆地望著于懷鶴。

    于懷鶴又問:“是你想和我解除婚約的么?”

    歸雪間的臉被于懷鶴的手掌捧著,艱難地搖了下頭。

    于懷鶴低下頭,貼了下歸雪間的眼睛:“那你就沒錯。”

    歸雪間沒錯,錯的都是別人。于懷鶴一如既往地無條件偏向歸雪間。

    好像又被放過了。歸雪間松了口氣,在他已經(jīng)放棄的時候,于懷鶴又輕易地放過了自己。

    審問似乎是結(jié)束了,于懷鶴將歸雪間抱到懷里,他說:“我打算等你十八歲時,以成婚的名義找到白家。”

    歸雪間的身體一僵,手指很用力地抓著于懷鶴的肩膀。

    原來,于懷鶴一直打算來找自己,只是……他只是晚了一點。

    說到底,十八歲的于懷鶴還是個寂寂無名的少年人,沒有權(quán)勢,修為在同齡人中算出類拔萃,但與整個白家相比太過渺小。他對白家的狀況一無所知,只聽說自己的未婚夫在白家備受寵愛,養(yǎng)的十分嬌貴,沒有理由直接闖入白家。

    但歸雪間主動找到他,于懷鶴察覺事情不對,便改變了原先的所有計劃,帶著歸雪間逃走了。

    于懷鶴安靜了一小會兒,低下頭,凝視著歸雪間。

    他是個從不會后悔的人,好像也有了改變過去的欲望:“為什么不早點找我?”

    歸雪間縮在于懷鶴的懷里,找出理由:“那時候,不知道你那么厲害。”

    他是知道自己有個未婚夫,但從未想過這個未婚夫能拯救自己,白家在他眼中是個龐然大物,怎么可能被同齡人摧毀。

    歸雪間對未婚夫素不相識,但有基本的道德觀念,不想讓對方因為自己陷入白家的泥潭。

    死后知道這人是天道之子,是后世人口中的龍傲天,才下定決心向于懷鶴求救。

    于懷鶴淡淡道:“嗯。之后也聽信了孟留春的話。”

    歸雪間有點心虛,這也不能怪他吧,龍傲天當時真的很窮。

    為此他還很好心地將儲物戒指里的靈石分給于懷鶴,路上想了很多辦法為于懷鶴節(jié)省靈石。

    于懷鶴卻并不接受歸雪間的好意。不是因為貧窮的過往傷害了他的自尊,而是覺得歸雪間沒有受到足夠多的靈石照顧,就會越發(fā)脆弱。

    歸雪間不這么認為。這完全是于懷鶴的問題,和他無關。

    但事已至此,于懷鶴花靈石如流水,沒有人能夠制止——歸雪間也不能,他決定不和這個人爭辯了,問道:“我們什么時候去抓人?”

    昨天的事還沒做完,歸雪間還記得。

    于懷鶴說:“不急。嚴壁經(jīng)約我們晚上在城外見面。”

    按照嚴壁經(jīng)的計劃,三人一蛇今早乘坐仙船離開,在下一個渡口下船,在偷偷溜回庸城,和他們會和。

    歸雪間也想幫忙:“那我給書院寫信。”

    于是,他從于懷鶴的懷里鉆出來,跳下床,披了件衣服,走到靠窗的位置,拿出筆墨。

    有人敲門,估計是店小二來送飯菜,于懷鶴走過去開門。

    日光很好,落在身上很舒服,歸雪間拿出筆墨紙硯,提起筆,組織語言。

    很突然的,歸雪間的心臟猛的一顫,呼吸也隨之停止。

    這是歸雪間最不愿意回想的記憶之一。

    他幾乎要遺忘這種感覺了,身體在一瞬間脫離自我意識的控制。

    前世他就是在此之后死去,身體被第一魔尊占據(jù),魂魄無所依托。

    歸雪間的心中涌起一陣巨大的恐慌和茫然。頃刻間,世界離他遠去,失去聯(lián)系。

    所有的人,物,于懷鶴。

    歸雪間來不及想太多,眼前一寸一寸暗了下去,像是燈火一盞一盞接連不斷的熄滅。

    他判斷不了時間,但于懷鶴好像比時間還要快,來到了歸雪間的身前。

    于懷鶴低下身,將即將摔倒的歸雪間撈了起來。

    歸雪間很努力地想要握住于懷鶴的手臂,他想要說什么,但連眨眼也做不到,只是徒勞無功。

    最后一盞燈也熄滅了,歸雪間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第126章 重回白家

    歸雪間再一次經(jīng)歷了魂魄脫離身體的過程。

    那是一種不能用語言形容,常人無法體會的感覺。

    世間萬物是有形的,魂魄是無形之物,歸雪間陷在在無邊無際的混沌中。偶爾,在某一個瞬間他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又在下一個瞬間消失。

    或許是有前世的經(jīng)驗,歸雪間沒有太多恐慌,在一片黑暗中重新找回自我的意識。

    周圍一切都是空的,不存在的,歸雪間失去所有感知,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思考。

    他確定自己現(xiàn)在的狀況和前世沒太大差別,但身體在于懷鶴的懷里——白家不可能將自己從于懷鶴身邊奪走,所以也不會成為第一魔尊的容器。

    白家為什么要這么做?歸雪間很疑惑。

    唯一的理由是,白家想用這樣的方法殺了自己。

    在此之前,白家嘗試了好幾次。歸雪間看起來還是弱不禁風,實則靈府中有諸多魔器,又有于懷鶴的保護,這樣的刺殺簡直是天方夜譚。

    而前世臨死前,歸雪間聽到兩位長老的對話,這場法術(shù)的消耗太大,如果沒有魔族的支持,只是憑靠白家,根本無法做到。

    還是和紫犀有關。

    歸雪間想了很多,最后,他想到了丹青的警告。

    紫犀是個睚眥必報的人,不會這么輕易放過自己。

    這樣的猜測無法被證實,也無法告知別人。歸雪間的思緒很混亂。

    他又想,和前世不同,他的身體沒有被別的東西占據(jù),還能感受到自己與身體間的某種聯(lián)系。

    還是可以回去的。歸雪間這么安慰自己。

    在魂魄狀態(tài)下,歸雪間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感官似乎也復蘇了,能聽到隱約的聲音。

    是一個陌生的聲音。

    歸雪間知道自己失去了身體,一個魂魄不可能擁有心臟,但他的心還是懸了起來,好像也屏住呼吸。

    這人似乎是一個丹修,正在為自己檢查身體。

    歸雪間聽得模糊不清,隱約明白這人話里的意思。

    人的肉體與魂魄天生融為一體,不可分割。奪舍是傳說中的法術(shù),的確有天賦異稟的修士可以做到,但維持的時間太短。將一個人的魂魄徹底剝離身體,必然會對雙方都造成極大損傷。奇怪的是,歸雪間的魂魄雖然離體,身體卻完好無損。

    這樣的法術(shù)太過邪門,竟使奪舍成為現(xiàn)實,實在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歸雪間覺得很正常。這個法術(shù)本就是為了讓第一魔尊的魂魄離體,舍棄原來的肉體,重回現(xiàn)世。如果法術(shù)會傷害到魂魄或身體,第一魔尊豈不是也殘缺不全了?

    丹修的語調(diào)很惋惜:“他就像是睡著了。”

    一個人問:“找回他的魂魄,他就會醒過來嗎?”

    是于懷鶴的聲音。

    歸雪間一怔,思緒有一瞬的空白,他好像沒辦法克制于懷鶴對自己的吸引力,在這虛無的黑暗中,魂魄也會為了這個人而戰(zhàn)栗。

    他不知道于懷鶴會怎么樣,在看到自己毫無征兆的昏迷后。

    想到這里,歸雪間出現(xiàn)呼吸困難的癥狀。

    丹修道:“照理來說,魂魄會被吸引,回歸身體。如果不行,就是他的魂魄被困住了,或許是這個法術(shù)有問題。”

    于懷鶴“嗯”了一聲。

    歸雪間被困在身體周圍,他沒有觸覺,卻聽到很細微的聲音。

    是于懷鶴的指尖拂過他的臉。

    這人的體溫是冷的,以一種不會弄疼歸雪間的力度撫摸摩挲著。

    即使歸雪間還在昏睡中。

    丹修離開了,又一個人的聲音響起。

    是嚴壁經(jīng)。

    歸雪間聽到于懷鶴的腳步聲,一點一點變輕了,似乎是朝嚴壁經(jīng)走去。

    離得太遠了,歸雪間聽不太清。

    好像有“白家”“庸城”“書院”這樣的詞語,但不是連貫的句子。

    歸雪間有點著急了,又沒有身體,不能走過去聽。

    兩人似乎談完了,歸雪間又聽到了于懷鶴的腳步聲,正朝自己走來。

    嚴壁經(jīng)卻忽然提高音量:“你非得一個人去嗎?”

    于懷鶴打斷他的話,語氣稱得上平靜:“你吵到他了。”

    除了他們兩人以外,房間里沒有別人,只有昏睡的歸雪間。

    嚴壁經(jīng)追了上來:“大家既是同窗,又是朋友,一同下山,歸施主不幸遇到這樣的事,你的打算不能告訴我們嗎?”

    于懷鶴拒絕的不太用心,又十分果決,不容置疑:“不能。有些事只有我能做。”

    歸雪間也不知道于懷鶴要做什么,他很擔心。

    嚴壁經(jīng)無法說服于懷鶴,事實上沒有人能改變于懷鶴的決定——歸雪間除外。他嘆了口氣,欲言又止:“你知道的,歸雪間不會希望你為他做下無法挽回的事。”

    于懷鶴漫不經(jīng)心道:“不會。”

    嚴壁經(jīng)離開了,房間里所有的聲響也都消失了。

    良久,死寂一般的沉默中,歸雪間聽到細碎的響聲,于懷鶴也躺到了床上,在自己的身邊。

    他很認真地問:“歸雪間,怎么才能保護好你?”

    很多時候,于懷鶴像他手中的劍,平靜,冰冷,深沉,裝在鞘中,不露鋒芒。此時此刻,像是一把堅不可摧的劍也會碎裂,隨之而來的是洶涌的波瀾,泛濫的情緒。

    ……痛苦,害怕,等待。

    這些于懷鶴從未表露過的感情,也會一同涌出。

    歸雪間深陷其中,好像被淹沒了,卻什么也做不到。

    于懷鶴好像也有做不到的事,只在歸雪間的身上失敗過。

    為了保護歸雪間,于懷鶴付出很多,時間,精力,靈石,曾經(jīng)受過很多次傷,但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于懷鶴喜歡自己的未婚夫,珍愛這個人,他將歸雪間捧在手中,抱在懷里,擔心歸雪間像花那樣易碎,又像雪一般融化,嚴密又小心翼翼地保護了起來。

    這并不是于懷鶴的錯,歸雪間都以為不會再有事了。

    恍惚間,于懷鶴偏過頭,在歸雪間的側(cè)臉落下一個短暫的吻,輕到幾不可察。

    但在只有聽覺的歸雪間那里就是全部了。

    歸雪間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欲望,希望自己能蘇醒過來。

    前世那些沒有止境的時間里,如果不能舍棄不切實際的幻想,歸雪間會在無盡的、漫長的游魂狀態(tài)里發(fā)瘋。

    他覺得自己做得很好,在世間隨波逐流,偶爾甚至能得到樂趣。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他那么輕易接受現(xiàn)實,是因為在世上沒有留戀不舍的人。

    現(xiàn)在不同了,歸雪間想要活著,想要留在于懷鶴的身邊。

    很突然的,歸雪間聽到鈴鐺響起的聲音,魂魄被這鈴鐺的聲音牽引,逐漸離開身體。

    他無法抵抗那樣的力量,好像只能任由鈴聲的驅(qū)使,被無形之物裹挾著離開,又在風中失去了意識。

    *

    十日后,東洲。

    時值夏末,風和日麗。

    忽然,天行山的上空傳來一陣嘶鳴聲。

    天行山巍峨廣闊,一般鳥獸的聲音無法傳開,這嘶鳴聲卻響徹天地,動靜極大。

    白家眾人抬頭望去,只見一輛華美至極的車輿。

    九頭黑白兩色的山驄被勒住韁繩,停了下來,鬃白似披梁苑雪,在風中飄蕩。它們奔跑的時間太長,數(shù)量又過多,腳下的靈云連成一片,身后拉著的車輿也隱沒在了縹緲的云霧間,隱約可見車上裝飾法器反射的光澤,宛如從仙界而來。

    一時之間,白家眾人不知發(fā)生了何事。短暫的安靜后,又竊竊私語起來。

    有人詫異道:“那是……山驄,竟然有九頭!”

    山驄是一種極為珍貴的靈獸,數(shù)量稀少,生長周期極長,飼養(yǎng)所花的靈石不計其數(shù)。白家在東洲已經(jīng)算得上很體面的修仙世家了,不過豢養(yǎng)了兩頭山驄,只在重要場合出現(xiàn),不會用作拉車。

    而眼前之人竟用九頭山驄拉車,奢侈到了超過想象的程度。

    片刻后,于懷鶴掀開簾子,走到了山驄面前。

    風很大,吹起他的一身白衣,顯得他的身形更加英俊挺拔,像一把出鞘的劍。

    有人認出來了,大聲道:“是于懷鶴!”

    兩年前發(fā)生在祭祀大典上的那場私奔,令白家上上下下都記住了這個使他們?nèi)迳舷麓蟮伱娴娜恕?br />
    “長老們沒有親自追殺,留他一命,已是慈悲為懷,于懷鶴又回來做什么?他是要自尋死路嗎!”

    “興許吧,難不成還要報仇?”

    “絕不可能!我們白家上下一心,豈是他一個無名小輩能夠放肆的!”

    修為更高些的人能夠察覺到自天際傳來的威壓,他們面色凝重,沒有那么樂觀的想法。

    于懷鶴一言不發(fā),瞥了眼山中眾人伸出手,落下一個禁制。

    然后,他拔劍了。

    作者有話說:

    “鬃白似披梁苑雪”——《代書寄馬》韋莊

    第127章 劍與鈴

    歸雪間感覺自己在流動。

    在風中,在雨里,在云間,在太陽和月亮的照照耀下,那些他看不見,卻隱約通過聲音感知到的東西。

    他的魂魄從中飄蕩而過,向著一個既定的方向前進。

    歸雪間不知道那是哪里,他的意識模模糊糊,偶爾才能擁有片刻的意志,他想要掙脫這種束縛——

    一次,兩次,無數(shù)次。

    就像是身陷一個不能醒來,無法擺脫的噩夢。

    歸雪間的記憶中,前世并沒有這樣的經(jīng)歷。他猜測可能是前世魂魄離體后,第一魔尊立刻占據(jù)了自己的身體,所有人都以為他的魂魄會煙消云散。

    在反復的醒來和昏睡中,時間變得沒有意義。

    歸雪間的眼前無數(shù)次浮現(xiàn)于懷鶴的臉,和這個人朝自己伸出的手。

    忽然間,好像有什么被打破了。

    歸雪間有一種預感,可能是于懷鶴做了什么。

    他又一次嘗試著掙扎,想要醒過來,差點以為又徒勞無功,卻一腳踏空——

    這樣清晰又折磨的感覺。

    下一瞬,歸雪間從噩夢中驚醒,渾身無力,手腳不能動彈。

    他睜開眼,似乎仰躺在窗邊的軟榻上,映入眼簾的是傾瀉而下的

    日光。

    可能是睡了太久,連看到午后的日光都有些刺痛。

    有什么在歸雪間的眼前閃了一下,是比日光更灼眼的東西。

    歸雪間的身體沉重至極,他抬不起手,不能擋住光,本能地瞇著眼,朝亮光看去。

    ——是劍刃。

    斷紅半斜著,立在窗臺上。劍刃有一抹凝固了的鮮血,在日光下泛著黯淡的紅,劍柄處纏繞了一根細繩,一路蜿蜒而下。

    歸雪間差點以為自己認錯了劍。

    于懷鶴的劍向來沒有裝飾,他不喜歡會帶來麻煩,讓劍可能出鞘更慢的東西,劍是純粹的武器。

    這個人又喜好潔凈,殺人過后,他會等血跡滴落才收劍入鞘。斷紅上的血跡,除非是長久地浸潤在血水中,于懷鶴也沒空處理。

    太多的疑惑,歸雪間的視線順著細繩往下,頗為艱難地轉(zhuǎn)動著脖子,繩子的另一端似乎隱沒在自己的衣服間。

    他忍不住移動左腿,想看的更清楚些,動作的幅度微乎其微,卻使戴在腳踝上的東西搖晃了起來。

    是很清脆的鈴鐺聲。

    這聲音又順著繩子,傳遞到了劍刃上。

    就像于懷鶴還在他的身邊。

    歸雪間收回視線,準備繼續(xù)和腳踝上鈴鐺做斗爭。

    但他甚至還沒來得及轉(zhuǎn)動脖頸,只是眨了幾下眼的功夫,就見于懷鶴單膝跪地,落在了窗臺上。

    歸雪間一怔,有一瞬的恍惚,以為自己在做一個好夢。

    下一刻,于懷鶴進入房間,將歸雪間從軟榻上撈了起來,抱在懷里。

    不是夢,夢不會有這樣的感覺。

    歸雪間仰著頭,從未見于懷鶴垂在臉側(cè)的玉墜搖晃得如此厲害,仿佛代表著巨大起伏的心緒,無法抑制。

    還有一閃而過的,于懷鶴難以置信的眼神。

    他抬起手,指腹一點一點描摹著歸雪間睜開了的眼眸。

    于懷鶴是一個做完準備后從不會確認第二遍的人,他有這樣的自信,竟然也會懷疑自己眼睛看到的東西,需要用別的感官再確認的時候。

    歸雪間有點心酸,又很難過。

    好久,于懷鶴說:“你醒了。”

    歸雪間含混地“嗯”了一聲,他不能說出更多的話,身體狀況使他的表達很局促,卻無法限制他的感情。

    他睜大眼,略顯得淺淡的眼眸中只倒映著于懷鶴。

    于懷鶴又說了一遍:“歸雪間,你醒過來了。我等了很久。”

    他凝視著歸雪間,指尖從歸雪間的眼角掠過,似乎只是在描述一個事實。

    其實是又一遍的反復確認。

    于懷鶴低下頭,在歸雪間的額頭落下一個很輕的吻。

    這一瞬的感覺被拉得無限長,就像一片雪花突兀地出現(xiàn)在春夏交接的時候,不合時宜的季節(jié),注定會消逝。

    于懷鶴做了很多,只為了保存下這很容易融化的東西。

    歸雪間是這片雪花。

    一個轉(zhuǎn)瞬即逝的吻過后,于懷鶴抬起頭,察覺到歸雪間動作遲緩,問:“怎么了?”

    沒等歸雪間說話,他又自問自答:“該找個丹修看看。”

    歸雪間嘗試著開口,喉嚨有些干澀,說話也是慢吞吞的:“魂魄、才……回歸……”

    一句話說的斷斷續(xù)續(xù),無比艱難。

    歸雪間有點崩潰。

    上一次經(jīng)歷這樣的事,是從前世重生回來,歸雪間獨自待在房間里,不動彈,也不用說話,根本沒有這樣的煩惱。

    于懷鶴看著歸雪間的臉,很輕易就猜出他未說完的話:“你的意思是,魂魄才回歸身體,還沒能完全適應的緣故?”

    不愧是龍傲天,思維敏捷,又很了解自己。

    歸雪間這么想著,用眨眼代替點頭。

    然后是一小會兒近乎詭異的停頓。

    歸雪間不明所以,不知道于懷鶴是怎么了。

    于懷鶴什么都沒問,將手臂抬高了些,兩人靠得更近了:“要喝水嗎?”

    歸雪間又眨眼。

    于懷鶴拿出水,遞到歸雪間的嘴邊。

    歸雪間醒來的時間太短,身體和魂魄還在磨合,相互適應,動作無比笨拙,連喝水這樣簡單的事都做不到。

    水流順著歸雪間的唇邊往下淌,將于懷鶴的手臂都打濕了。

    于懷鶴看了歸雪間一眼,他好像也有不耐煩的時候,沒有繼續(xù)等待,伸手抬起歸雪間的下巴,自己喝了一大口水,喂給了歸雪間。

    熱的呼吸落在歸雪間的臉上,他瞪圓了眼。

    他的身體軟綿綿的垂在于懷鶴的手臂間,頭發(fā)散亂開來,像一具木偶那樣被捏開嘴,只需要吞咽下溫熱的水。

    歸雪間沒有拒絕的能力,又被喂了好幾口,直到于懷鶴覺得夠了。

    喝完水,歸雪間才有心思觀察周圍的環(huán)境。

    很熟悉,這是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是白家囚禁自己的那棟小樓。

    為什么在這?

    歸雪間又有話想說了。

    于懷鶴用靈力烘干濕了的肩膀,又捏了一下歸雪間的嘴,問:“你是想問怎么在這嗎?”

    歸雪間眨眼。

    窗外的海棠微微晃動,樹影落在于懷鶴的身上,他坐在不大的窗邊,半垂著眼,神情顯得溫柔。

    歸雪間怔了怔,此時此刻,他好像也沒有那么討厭這個地方了。

    于懷鶴簡單講述了歸雪間昏迷后發(fā)生的事。

    歸雪間猜的不錯,他的魂魄離體果然是紫犀的報復。

    或許是在殃咎城鬧了一場,紫犀覺得歸雪間太不安分,又似乎知曉內(nèi)情,可能會給第一魔尊的復生帶來威脅,他準備提前解決這個隱患。

    他不能親自追殺歸雪間。蓋因在千年前的大戰(zhàn)中遺落過自己軀體的一部分,在古老門派的收藏中,世世代代相傳。一旦感應到他出現(xiàn)在人間,就會立刻通知整個修仙界。差遣旁人,又對付不了于懷鶴。

    身體殺不了,那就毀滅歸雪間的魂魄。

    他命令白家開始了這場法術(shù)。

    照理來說,歸雪間的魂魄離體,又因法術(shù)作用無法回歸身體,無形之物注定會消散。但紫犀做事非常嚴謹,仍然命令白家招魂,將歸雪間的魂魄召回白家,親眼見證歸雪間魂飛魄散。

    在紫微書院時,歸雪間曾聽先生講過人的魂魄。雖然在先生口中,至今為止還沒有能完好無損徹底剝離魂魄的法術(shù),但只是驅(qū)逐、引誘三魂六魄中的一部分離開身體,有些法術(shù)或者妖魔本身的能力還是能夠做到的,在俗世中的撞邪很多時候都是妖邪作祟。

    所以有些修士也會學習招魂之法。比如嚴壁經(jīng)就很擅長。

    招魂的法術(shù),是要布置在失魂之人熟悉的,長久生活的地方。

    白家將招魂的地點設在了歸雪間從前住的房間里。

    幸運的是,于懷鶴比歸雪間的魂魄先一步趕到白家,他弄明白了其中緣由,清除了所有阻礙,等待歸雪間的醒來。

    現(xiàn)在是他昏迷后的第二十天。

    從庸城到白家,中間數(shù)萬里的路程,歸雪間一個游魂,已經(jīng)算是飄的很快了。

    于懷鶴的一只手垂著,手指落在歸雪間的小腿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著腳踝處的鈴鐺,回答的不是很認真:“我是十天前到的。”

    歸雪間慢了很多拍才意識到于懷鶴在做什么,他的呼吸一滯,想抽回自己的腿,卻被于懷鶴圈住了腳踝,動彈不得。

    歸雪間微微蹙眉,他沒辦法拒絕,只能屈服,任由于懷鶴的玩弄了。

    他又想,從庸城到白家,即使日夜不停的御劍飛行,也差不多要一個月的時間。

    難道是于懷鶴什么時候?qū)W了縮地成寸的法術(shù)?但能連續(xù)用這么遠的路程嗎?

    歸雪間用連續(xù)幾次眨眼代替疑問。

    于懷鶴道:“用了九頭山驄拉車,很快。”

    歸雪間:“。”

    他又想問于懷鶴是怎么知道這些的了。

    由于歸雪間暫時失去了語言能力,于懷鶴竟變成了話多的那個。

    “把白家長老聚在一起,一個一個的問,”于懷鶴輕描淡寫道,“不回答的殺了,總有愿意開口的。”

    于懷鶴沒有威脅,也沒有給人后悔的機會,答不出來的只能死去。修仙之人高高在上慣了,真的以為自己與常人不同,直到直面死亡的時刻才會畏懼。在見證了幾個人的死去后,他們爭先恐后說出知曉的事情,拼湊成了完整的真相,白家族長白應天也無力回天了。

    歸雪間又想到了什么:“那剩下……”

    于懷鶴打斷他的話:“殺了。”

    歸雪間呆了呆。

    于懷鶴說:“不是全部,是一些。你的事不能被外人知道。”

    于懷鶴驅(qū)使九頭山驄而來,布下禁制,圍困白家,可想而知會鬧出很大動靜。到時白家與魔族的勾結(jié)再也隱瞞不住了。

    保守秘密最直接有用的法子就是殺了他們。

    那是很多人。難怪斷紅上留有血跡。

    以這些人犯下的罪過,本就該死,但這不符合于懷鶴一貫的做法。

    他不是一個嗜殺的人,相反在殺人一事上頗為克制。一般而言,如非必要,于懷鶴會選擇殺死罪魁禍首,將剩下的人交由公平的審判。

    后世的人不了解于懷鶴,以為他冷淡寡言,殺人不眨眼,手中有無數(shù)性命。

    實際上不是這樣的。

    于懷鶴不會因為自己的修為高超,劍法出眾,就認為自己凌駕于眾人之上,他只殺非殺不可的人。

    歸雪間的心顫了顫,他不是想指責于懷鶴,只是覺得白家人不值得于懷鶴破例。

    他仰起頭,眼神很擔心:“你……”

    于懷鶴換了個姿勢,重新抱起歸雪間,兩人臉對著臉。

    他觸碰歸雪間的臉,撫摸歸雪間的皮膚,感受歸雪間呼吸的改變,都只是為了確認一個事實。

    于懷鶴說:“你醒來就好。”

    好像為此付出一切都可以。

    歸雪間坐在于懷鶴的腿上,他想緊緊抓住于懷鶴,也回抱住這個人,想對這個人說些什么,但身體卻還沒恢復,手指只是無力地攀在于懷鶴的肩膀。

    于懷鶴等待著,好像連他也不能解讀出歸雪間此時復雜的感情了,明明之前想問什么都能準確無誤地猜出來。

    歸雪間小口小口的喘息著,他急切地說:“我……我一直在想你。我很害怕。”

    于懷鶴說:“我也是。”

    沒有任何隱瞞的對歸雪間坦白了自我。

    他這樣的天道之子也會有與常人無異的時刻,那樣害怕失去懷里的未婚夫。

    歸雪間隱隱察覺到不對。

    他想起從前的事,自己每一次遇到危險,每一次被發(fā)覺隱瞞了重要問題,于懷鶴的態(tài)度很鄭重,對歸雪間的保護更嚴密了。

    這一次于懷鶴表現(xiàn)得很尋常,和平時沒什么差別,就像歸雪間不是昏迷,只是睡著了,在午后醒來,兩人一如既往的抱在一起,隨便談點什么。但是期間于懷鶴的視線從未離開過歸雪間,甚至沒有一次眨眼。

    歸雪間如夢初醒。

    于懷鶴也有害怕的,不想面對的事。

    他裝作若無其事。

    淚水盈滿了歸雪間的眼眶,比起他遲緩的動作,難言的話語,眼淚積蓄的速度快的驚人,水珠轉(zhuǎn)瞬間凝成了一片,像他自心臟處不停涌出的、對于懷鶴的喜歡溢滿了,滴落下來。

    于懷鶴沒有為歸雪間拭去淚水,他半弓著后背,兩人額頭相抵,就這么注視著彼此。

    他們靠得太近了,連睫毛都交錯在了一起,很輕微的顫動都能令對方感受道,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交融。

    隔著水霧,歸雪間眨了很多次眼,淚水洇濕了于懷鶴的睫毛,好像令這個人也流淚了。

    一片安靜間,于懷鶴說:“歸雪間,怎么才能保護的好你?”

    昏睡的時候,于懷鶴也曾問過這句話。

    那時歸雪間無法回答,現(xiàn)在好像也沒辦法。

    于懷鶴似乎也不打算從歸雪間的口中得到答案,他沒有等待,繼續(xù)說:“把你放到一個絕對安全,與世隔絕,別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好不好?只有我能進去。”

    他的嗓音很平靜,語調(diào)堪稱溫柔,好像在說一句很普通的話,卻無法掩蓋這句話下的可怕意圖。

    別的辦法都不行,有人的地方,歸雪間就會被傷害,所以就不要有其他人了。

    歸雪間的思緒很緩慢,聽到這句話時沒能反應過來。

    或許是還有一點殘存的理智,于懷鶴又征詢了一下歸雪間的意見:“不過,你是不是很討厭被關起來?”

    淚水從眼眶中滴落,歸雪間的嗓音很輕,語氣很慢,但是很認真:“有你在的話,不算是關。”

    “我很喜歡。”

    第128章 對峙

    于懷鶴凝視著歸雪間,似乎沒有預料到這個答案。

    他往后退了少許,兩人的睫毛分開了。

    歸雪間有一瞬的失落,好像忽然失去了什么。

    下一刻,于懷鶴低下頭,嘴唇落在歸雪間的眉眼上,吻掉了那些溢出的,或是將落未落的淚水。

    他的動作不疾不徐,歸雪間的睫毛輕輕顫抖。

    然后,于懷鶴又吻住了歸雪間柔軟的唇。

    歸雪間嘗到了眼淚的味道,有些咸澀。

    好久,歸雪間被親的氣喘吁吁,于懷鶴才終于抬起頭,放過了懷里的人。

    他凝視著歸雪間,手指一寸一寸描摹歸雪間五官的輪廓,又說:“是想過,不過不太行。那樣養(yǎng)不好你。”

    花是很怕雨打風吹,他不能因為花的脆弱,就將其搬到密不透風的房間里。

    那么做的話,花也不會再開了。

    但是也想了。

    歸雪間怔了怔,明白了于懷鶴的的意思,把臉埋在這個人的懷里,沒有說話了。

    怎樣都可以。是于懷鶴就可以。

    魂魄還未完全適應身體,又哭了,簡直是雪上加霜,歸雪間的眼前一片模糊,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他揉了揉眼睛,想起之前的疑問:“這是什么?”

    醒來的時候就很想問,但別的事更重要就忘了。

    于懷鶴循著歸雪間的目光望去,將歸雪間寬松的衣裳往上攏了攏,露出一小截雪白的小腿,腳踝纖細,上面系了一個金色鈴鐺。

    他的視線稍加停留,解釋道:“斷紅是我的本命劍,一旦發(fā)出聲響,我能感覺到。”

    歸雪間明白過來。鈴鐺和斷紅用繩子系在一起,自己醒來后,必然會移動身體,鈴鐺響了,斷紅也會嗡鳴,于懷鶴就能收到提示。

    所以來的那么快。

    歸雪間稍微動了下小腿,鈴鐺的響聲連綿不絕。

    他說:“我現(xiàn)在醒了。”

    鈴鐺沒有用處,可以解下來了。

    于懷鶴觀察力驚人,不可能不知道他的言下之意。

    于懷鶴淡淡道:“是么?我不想。”

    明明是自己的身體,于懷鶴不想摘,鈴鐺就解不開。

    豈有此理!

    于懷鶴趁人之危,擁有了對他身體的支配權(quán)。

    ……也不對。于懷鶴一直都是這么做的。

    歸雪間想了想,從白家逃走后,由于自己的身體過分虛弱,于懷鶴保護他的同時,也獲得了這項權(quán)利,而隨著關系越發(fā)親密,權(quán)利也越來越大,直到上次在庸城……

    他不能再繼續(xù)想下去了。

    不摘就不摘吧。

    一直被這樣抱著也會累,歸雪間拽了拽于懷鶴的袖子,換了個姿勢,躺在了于懷鶴的腿上。

    他仰著頭,看到熟悉的、長久不變的房間,但多了于懷鶴的小半張臉,以及環(huán)繞著他的疏冷氣息。

    年幼時的灰暗記憶被覆蓋,這個歸雪間無比討厭的地方,竟也有了可被稱為美好的回憶了。

    昏昏欲睡間,歸雪間聽到一個巨大的響聲,好像整個山體都在震動。

    睡意消散,歸雪間清醒過來,小聲問:“外面怎么了?”

    又胡思亂想,難道是紫犀聽聞白家的事,一怒之下打過來了?

    于懷鶴皺著眉,似乎很不高興歸雪間的睡眠被打斷。

    他說:“聚在山外的人越來越多了。他們在嘗試打破禁制。”

    歸雪間問:“什么禁制?”

    于懷鶴的手落在歸雪間的鬢角:“游疏狂書房里的那個。”

    禁制本身是一種特殊的法術(shù)。施法過后,理論上來說可以一直存在,有些也可以更換主人。庸城的那個禁制,應該是游疏狂從飛升后的修士洞府里拿出來的。他死了,于懷鶴解開了禁制,又成了新的主人。

    用處也很簡單,就是將整個天行山與外界隔絕開來,不得進出。

    這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了十日,白家的所有活動同時中斷,外人肯定有所察覺。更何況白家在東洲頗有地位,會與別的修仙世家結(jié)親,道侶的族中也會為雙方貢上魂燈。

    不知道這幾日魂燈滅了多少盞。

    聽于懷鶴的意思,早有察覺到不對的人來了,但因天行山外的禁制不得進入,所以正在嘗試打破禁制。

    歸雪間又問:“他們來了多少人?”

    于懷鶴道“今日有上百個了。”

    歸雪間:“!”

    怎么這么多人,鬧得好大。

    歸雪間覺得不妥。于懷鶴所做之事,證據(jù)很充分,人證——死了的也算,物證——從庸城到白家處處都有很急,但于懷鶴孤身一人,殺的人實在有點多,外面的來人又肯定與白家交好,估計不會輕易放過他們。

    不是怕了他們,但總不能這樣偷偷溜了。

    只能共同面對了。

    歸雪間仰頭看著于懷鶴,這人和平常沒什么差別,一點也不著急,正有一搭沒一搭地為自己梳理長發(fā)。

    恍惚間,他想起前世聽那群少年講述的天道之子的傳記。

    現(xiàn)在改變了,于懷鶴重回白家。因為兩年前私奔的舊事,證據(jù)再充分,好像也有殺人泄憤的嫌疑。

    龍傲天,你后世的傳記怎么辦?之前只是沒有下文的無聊,現(xiàn)在或許要多添一筆了。

    思及此,歸雪間在于懷鶴的腿上翻了個身,發(fā)愁道:“于懷鶴,要是那些人以為你殺白家的人是為了報復怎么辦?”

    于懷鶴低下頭,注視著歸雪間,一雙漆黑的眼眸別有深意,是一種很復雜的眼神。

    歸雪間從中看出很多,他很疑惑。

    什么意思?

    于懷鶴竟點了下頭:“我為自己的未婚夫報仇不行么?”

    歸雪間呆住了。

    其實于懷鶴很少會做報仇這樣不理智的事,不是擅長原諒別人,而是修為太強,心性堅忍,對外界的風言風語毫不在乎,很少有真正在意的事。而對于以死相搏的對手,他會立刻還回去。

    報仇變成了沒有必要的事,卻為了歸雪間血洗了白家,不僅僅是為了隱藏秘密。

    歸雪間撐著手肘,想要坐起來。

    于懷鶴問:“不睡了?”

    歸雪間搖了搖頭:“睡不著了。”

    又輕輕瞪了于懷鶴一眼:“要一起準備離開的事。”

    從他醒來到現(xiàn)在,差不多過了一個時辰,歸雪間的身體總算能動彈了。

    但于懷鶴還是不讓他動。

    歸雪間留在窗戶邊整理白家留下的罪證,能將庸城,白家,第二魔尊紫犀三方串聯(lián)在一起,是不容置疑的鐵證。

    于懷鶴去挑了十多具尸體——其中大部分是很有威望的白家長老,還有白家族長白應天。他們已經(jīng)淪為魔修,且修行時間不短。

    這樣又忙了兩個時辰,一切準備就緒,歸雪間不想在這里多待,索性直接離開。

    日近黃昏,下山之際,于懷鶴為歸雪間解開鈴鐺。

    一路上歸雪間都被于懷鶴抱著。快到山腳下時,歸雪間聽到隱隱的哭嚎聲,剛想問是怎么回事,就見于懷鶴放出一道法術(shù),哭聲都消失了。

    除了魔修和長老,于懷鶴沒有對不知情的普通白家人做什么,只是將他們關起來,防止他們礙事。

    修仙之人,十天不吃不喝也不會死。

    就是這里離山下很近,哭聲傳的又很遠,驟然被掐斷,像是里面的人嫌他們煩了,把人殺了。

    歸雪間欲言又止,將于懷鶴的肩膀摟得更緊了。

    快到的時候,在歸雪間強烈的意見下,于懷鶴放下了懷中的人,兩人一同走到眾人面前。

    夏末樹木繁盛,枝繁葉茂,走的近了,歸雪間才看到山腳下的場景。

    于懷鶴所說不錯,天行山外果然聚集了上百人,衣著各異,來自不同的門派世家,人潮涌動間,閃動著不同法術(shù)、武器的光芒,看起來很是浩浩蕩蕩。

    見有人出來,方才的爭辯聲立刻歇了,在場之人越發(fā)警惕,神情肅然,不約而同地死死盯著他們。

    于懷鶴不為所動,在眾人的注視中走出禁制,沒做任何防護。歸雪間留在里面,沒有出去。

    或許是與他們原先的想象差異太大,出來的是兩個極為年輕的少年人,這些人反而不敢輕舉妄動了。

    照理來說,于懷鶴從天行山下來,又能自如的穿過禁制,與這件事脫不了干系,但在場之人竟無一人敢率先動手。

    他們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氣氛極為凝重。

    歸雪間有些猶豫,正琢磨著該如何開口。

    一個清脆的聲音忽然打破這死寂。

    聞聲望去,是一個身量還未長成的十四五歲少年,他的嗓音不損大,但在此情此景下近乎大聲嚷嚷。

    “師父,就是這個人!當時我看到一輛九頭馬拉著的車停在天行山上空,下來一個人。你還罵我說瞎話。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可能胡……”

    話音未落,就被身旁的人捂住了嘴。

    少年的話無異于確定了于懷鶴的身份,只身來到天行山,使白家陷入如今境地的真的是眼前的人。

    又一人厲聲道!“怎么可能!”

    東洲地處偏遠,洞虛期的修士很少,雖不至于沒有,但也不會為了不明緣由的白家親自前來。于懷鶴沒有如往常那般將靈力收斂到極致,在場之中有些能察覺到他真正的修為。

    歸雪間抬眼望去,眾人的反應不一,但都難以置信。

    為首的中年男人開口道:“兩位小友自天行山而來,可否告知白家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于懷鶴懷中抱劍:“白家與魔族勾結(jié),長老以上,皆已伏誅。”

    此言一出,所有人臉色都變了,大驚失色。

    一人急道:“白家與魔族勾結(jié)與否,尚不可知。這么大的事,怎么就你一個人?其余的人在哪?白家族長也有洞虛修為,全族上千人……”

    于懷鶴略點了下頭,意思是他只身一人。

    那人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雞,剩下來的話說不出口了。

    歸雪間想,洞虛之間,亦是天差地別。

    現(xiàn)場混亂起來,短暫的竊竊私語后,有人石破天驚道:“你是不是于懷鶴?兩年前被白家退婚后又挾持白十七私奔那個,你這次回來,不會是修了什么邪門,引狼入室,利用魔族刻意報復白家!”

    當初于懷鶴在大庭廣眾之下被退婚,私奔時又鬧出很大動靜,此時被人認出來很正常。

    有些人對這個猜測很是信服,至少二十歲的年輕修士將制住白家上下上千人,將長老全都屠戮殆盡聽起來要靠譜些。

    終于牽扯到了自己,歸雪間開口道:“我并非被挾持,而是自愿的。”

    和于懷鶴收斂的修為不同,歸雪間看起來是真正的弱小,毫無修為,甚至還有人猜測他是于懷鶴綁來的人質(zhì)。

    這個想法又很快被否認。人質(zhì)不會有這樣平靜的神情,也不會和兇手牽著手,直到禁制的阻隔才分開。

    但要緊的威脅明顯是禁制外的于懷鶴,眾人還來不及注意歸雪間。

    有些事可以隱瞞,有些則沒有必要,歸雪間道:“我在白家排行十七,名為歸雪間。”

    在場的人愣住了,沒能反應過來。

    歸雪間咬字清晰,說話也很有邏輯:“兩年前,我發(fā)現(xiàn)白家與魔族勾結(jié),不想和這些人同流合污,便找了個機會和未婚夫離開。這次回來,正是與于懷鶴一同鏟除魔族奸細,重振修仙界的風氣,以儆效尤。”

    于懷鶴扔出玉簡,在半空中展開,其中記錄了白家這么多年來的所作所為。

    為首的三人頗有聲望,壓低聲音交談了幾句,暫時達成一致。

    證據(jù)已經(jīng)擺出來了,若是弄虛作假,肯定能找出蛛絲馬跡,看完后再發(fā)難也不遲。

    眾人的視線都看向玉簡,一時間安靜了下來。

    有人還是等不及了,隱秘的穿過人群,繞到于懷鶴的身后。

    或許有人也知道他的打算,但存著試探的心思,默許了這人的行動。

    他動手了!

    于懷鶴的頭微微一偏,劍柄已經(jīng)抵在暗算之人的脖子上了。

    歸雪間看那人瞳孔緊縮,仿佛被強烈的恐懼席卷全身。

    他意識到自己真的會死。

    斷紅沒有出鞘,于懷鶴收回了劍,隨意道:“沒有下次了。”

    既是對這人說的,也是告知在場所有人。

    那人如喪家之犬一樣逃了回去。

    身前的人訓斥道:“知道你與白家交好,覬覦著繼承老夫的位置,沒想到目光如此短淺,遇到這么點事就昏了頭,理智全無了!”

    這話說的毫不留情,爭權(quán)奪利的謀算全成了一場空,周圍沒人留心去聽,目光全都聚集在了于懷鶴的身上。

    方才于懷鶴沒動用任何法術(shù)或靈力,他是純粹靠身體避開且還擊的,比所有人想象中還要深不可測。

    歸雪間看到這一幕,默默嘆了口氣,想到不久之前發(fā)生的事。

    臨近山腳時,歸雪間也想走出禁制,和于懷鶴一起面對。

    于懷鶴并不同意,反問道:“要是他們盯上你,怎么辦?”

    歸雪間有一瞬的怔愣,才反應過來于懷鶴的意思。

    在外人眼中,歸雪間太過弱小,渾身上下都是弱點,太容易被傷害了。不是于懷鶴保護不了他,而是這種保護是絕對的,毋庸置疑的。別人對于懷鶴下手,他的反擊會適可而止,如果目標是歸雪間……

    到時候說不定解釋不了兩句,于懷鶴就和這些人打起來了。

    還是算了,歸雪間這么想著,決定規(guī)避風險,沒有走出禁制。

    思考這些時,歸雪間有片刻的失神,又忽然感覺到什么,回過神。

    又有人在借機生事。

    這次要高明一些了,不是偷襲,是陣法中的一種——人陣。

    修仙界的陣法師格外稀少的緣故一是修煉起來太難,需要過人的天賦,二是自保能力太差,遠不如丹師或是煉器師能將所修之物轉(zhuǎn)化為修為。陣法師固然能將自己的洞府布置得堅若堡壘,但出門在外,失去了陣法的保護,便格外脆弱,比起別的修士,更容易殞命。

    有些人便想出了一個法子。既然遇到危險無法快速布置陣法,那讓陣法材料可以自己排布不就行了?

    于是,就有了人陣一說。

    與太初觀那樣自小修行的劍陣不同,企圖打造人陣的陣法師會在普通人中挑選出有天賦者,教授他們少許修煉法門,主要是讓他們學習如何組成陣法。

    陣法師并非真心收徒,很大程度上是將這些人當做布置陣法的材料,可以用于消耗。

    花秉秋就很瞧不上這種法子,覺得與邪門歪道無異,是陣法師中的敗類。歸雪間知道,花先生雖然脾氣火爆,經(jīng)常苛責書院里的學生,但從不會以損害他人的方式布置陣法。他說真正的陣法是與周圍環(huán)境融為一體,互相助益,而不是吸干靈力,竭澤而漁。

    歸雪間很感謝花先生對自己的教導。

    他看向那位藍衣道人,制止道:“不要再布置人陣了。”

    人陣一旦布成,想要強行創(chuàng)出,一定會對陣法本身——也就是那些人造成損傷。

    藍衣道人被戳穿了也不驚慌,反而笑道:“你們兩個來路不明,又屠殺白家眾人,我為了安全,布置陣法保護自己又怎么了?難不成你們怕了?”

    歸雪間懶得和他爭辯,視線搜尋者同樣身著藍衣的九位道童的行走方向和軌跡,一邊看,一邊破解陣法:“此為玄天八卦陣,八人站外,圍困敵人,一人以身為劍。此陣看似變幻莫測,破解之法卻極為簡單,無需折斷匯集天地靈力與其余八人之力的劍,而是要使站在正北方向,承接天地與人之間的……”

    眼看著自己精心鉆研了數(shù)十年,自認天衣無縫的人陣就要在眾人面前被破解,那人面色難看,一甩拂塵:“歸!”

    小道童們立刻又回到他的身后。

    在場之人又大吃一驚。原以為歸雪間修為很低,一副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所以只能藏在禁制里,沒想到他在陣法上頗有造詣,很是長了一番見識,也不敢再小瞧這個兩年前逃出去,拋棄姓名的少年人了。

    兩刻鐘后,約莫有一般人看完了玉簡,陷入深思。

    歸雪間一直幫周先生做事,整理過典籍比起這些罪證來不知繁復困難多少。一個時辰內(nèi)做出來的玉簡也簡單明了,滴水不漏,與白家很多反常的做法對應,通篇看下來竟找不出缺漏。

    一番商討后,還是那中年男人道:“從證據(jù)來看,似乎確有其事。不如你們再找?guī)讉知曉內(nèi)情的白家人,訊問一番。”

    于懷鶴淡淡道:“都殺了。”

    那人駭然道:“全都殺了?一個沒留?”

    于懷鶴平靜道:“魔修殺不得嗎?”

    魔修不是不能殺,但根據(jù)這份罪證上所言,白家墮為魔修的人數(shù)不少,竟都死絕了,實在是駭人聽聞。

    有人仗著自己在最后面,有人在前面擋著,覺得于懷鶴一時殺不過來,質(zhì)疑道:“誰知道你們是不是殺人滅口!”

    歸雪間想,于懷鶴想要結(jié)果一個人的性命,這人在天涯海角也不會有任何阻礙,何況還在于懷鶴的視線范圍內(nèi)。

    他任由這人說完,知道堵不如疏,這也是很多人沒有訴之于口的想法,又說了一句:“也有人證。”

    活人沒有,但死人也是人。

    從儲物戒指里拿出尸體這事,歸雪間偷偷做過,于懷鶴光明正大做過,是很方便,卻不大好看。歸雪間考慮很多,這么直接拿出尸體,萬一日后被記下來,豈不是大大跌了龍傲天的面子,便琢磨了一個時辰,布置了一個傳送陣法。

    傳送的距離很短,從山上到山下,布置起來倒是不難,難的是死物如何啟動陣法。

    這也難不住歸雪間。

    于是,在眾人或是期待,或是質(zhì)疑,或是畏懼的目光中,歸雪間打了個響指。

    十多具精心挑選的尸體出現(xiàn)在了禁制外的半空中,緩緩落下。

    這事太過突然,眾人紛紛四散開來,宛如驚鵲,為尸體騰出一大片位置。

    這不能怪歸雪間,他沒又長千里眼,布置陣法,測算距離時不知道這塊地方有人。

    眾人似乎嚇得不輕,分辨不出歸雪間到底是為了展示自己在陣法上的造詣,還是威脅他們。連不會動的尸體想運都能運來,能動的人更會淪為在陣法中只會亂撞的無頭蒼蠅。

    一時之間對弱不禁風的歸雪間的畏懼不亞于對于懷鶴了。

    一人驚魂未定道:“道友,你這是何意!”

    歸雪間眨了眨眼:“不是說要人證嗎?”

    遠處的百十號人都沉默了。

    良久,一位女修道:“我在紫微書院讀書時,有幸見過天下第一的陣法大師,那位花先生的脾氣很是古怪,我一貫敬而遠之。現(xiàn)在看來,在陣法師一道上登峰造極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怪癖。沒料到道友生的這般貌美,性情也溫和,卻有這樣暴力的舉措,膽量也遠超常人。”

    歸雪間:“……”

    對不起,花先生,好像無意間敗壞了你的名聲。

    又將目光投向了不遠處的于懷鶴,有點尋求安慰的意思。

    于懷鶴偏過頭,劍柄擋住了他的半張臉,竟也勾唇笑了。

    作者有話說:

    于懷鶴和歸雪間的故事成為彼此傳記的一部分吧

    花先生聽說這件事后找上門,貓的反應是:我不是我沒有[化了]

    第129章 心服口服

    于懷鶴怎么在笑?

    他都是為了這個人考慮才這么做的。

    歸雪間蹙起眉,覺得這人有點過分。

    又看了一眼,于懷鶴微微挑眉,漆黑的眼眸在黃昏中顯得很溫和,并不是嘲笑。

    算了。

    歸雪間偏過頭,不看這個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突如其來的尸體出現(xiàn)方式打亂了陣腳,眾人的意見少了很多,推舉了四個人查探尸體的狀況。

    陰差陽錯有了好結(jié)果,也行吧。歸雪間想。

    一人對著尸體道:“告罪了。”

    便著手開始檢查。

    毫無意外,這些白家長老都是被一劍結(jié)果了性命。

    魔修死后,靈力消散,歸于天地,魔氣卻會留下來,腐蝕著身體。

    一具兩具的尸體被剖開,那人搖了搖頭,又挑了兩具,得出結(jié)論:“這些尸體上的魔氣濃重,經(jīng)脈也被魔氣浸染,并非一朝一夕形成的。白家的諸位長老的確都是魔修。”

    證據(jù)確鑿,人證物證具在,由不得人不信。

    但白家在東洲地位顯赫,在場之人大多與白家有關聯(lián),甚至還有姻親,所以有一小部分咬死證據(jù)不足,非要等搜山結(jié)果出來,才愿意放他們離開。

    歸雪間以為,不是這些人愿不愿意放人,而是自己和于懷鶴想不想離開。

    他看向于懷鶴。

    雖然這人的神情沒什么變化,但歸雪間知道他有點不耐煩了。

    于懷鶴本打算直接離開。臨走前將白家的罪證和尸體整理好,放在上山的必經(jīng)之路上。等過一日,禁制中的靈力徹底消耗殆盡,進山后自行查探便可。至于這些人的反應,對自己有何看法,根本不在于懷鶴的考慮范圍內(nèi)。

    出于對于懷鶴后世的名聲考慮,歸雪間堅決反對這個做法,所以才變成現(xiàn)在這樣。

    太陽落山,天邊只余一點粉霞,夜晚將至。

    微風的山風吹來,歸雪間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有人聽到后更不耐煩了。

    一個聲音高昂道:“你們只有兩個人,就這樣殺了白家所有長老。眾所周知,魔修的修為高于同階修士,誰知道你們到底是什么身份目的,背后隱藏了什么秘密?說不定你們出來只是為了掩人耳目,包庇真正的兇手!”

    白家確實與魔族有關,眼前的兩人又太過年少,像他們這么大的年紀,一般來說是門派中最小一輩的弟子,稍好些的筑了基,有金丹修為就很了不得了。

    這件事太離奇了,超過了他們的想象和認知,所以很多人無法認同這一事實,本能地認定不對。

    事已至此,歸雪間已經(jīng)認命。反正這些人加在一起也打不過于懷鶴,不可能真的被他們?nèi)詢烧Z束縛在這里。

    夕陽的最后一絲余暉緩緩消失,于懷鶴走到眾人面前,身形隱沒在黯淡的夜色中。

    他的嗓音是冷的,沒有拔劍,只是問:“有人要試試嗎?”

    是真是假,一試便知。

    方才還義憤填膺的幾個人像死了一樣,全場鴉雀無聲,無人有膽量應答。

    于懷鶴轉(zhuǎn)過身,走到禁制前,朝歸雪間伸出手:“走了。”

    歸雪間看到于懷鶴垂在臉側(cè)的玉墜搖晃了一下,將自己的手搭在這個人的掌心。

    剛邁出一步,還未走出禁制,夜幕之上忽然閃過一道流光,是有人用飛行法術(shù)趕了過來。

    方才還一聲不吭的人群又熱鬧了起來,像是找到了救星。

    “是清斐道長!”

    “道長不問世事久矣,白家這點小事,竟驚動了他老人家!”

    “白家在東洲到底是個大族,與大家休戚相關,清斐道長前來處理此事正合適。”

    歸雪間覺得不太妙,不會真的要打架吧。

    這些人與魔族無關,不能真把人打死了,到時候交代不過去。

    但是這個名字,莫名有些耳熟。

    歸雪間還是思考,只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兩位小友暫且留步。”

    他抬起頭,眼前的老道士須發(fā)皆白,鶴發(fā)童顏,面容和善,袖子極為寬大,像是能裝得下乾坤萬物,手臂處的拂塵一甩,正朝他們兩人微笑著,又問道:“你們二人可是于懷鶴和歸雪間?”

    歸雪間記起來了,在為周先生整理書院歷代老師名錄中,他見過這個名字。

    這位清斐道人姓許,之前在書院里教過很多年書,后來族中長輩紛紛隕落,小輩們危在旦夕,他只好辭去書院的職務,回到東洲護佑家族。

    這是兩百年前的事了,而他在書院里教過一百多年的書。

    歸雪間回道:“見過道長。”

    見到這樣一幕,周圍的人又不知所措起來。

    清斐道人道:“老道受紫微書院所托,特意前來為兩位小友解釋一二。”

    歸雪間差不多猜出整件事的經(jīng)過了。

    于懷鶴拒絕舍友的幫忙,只身前往白家。嚴壁經(jīng)他們肯定不會真將此事拋之腦后,考慮到此事嚴重性,白家又與庸城有關,最好的辦法是找書院出面。

    時間太短,書院來不及派人過來,只能托舊相識幫忙,于是找上了這位清斐道人。

    想到這里,歸雪間感到安心,書院對他們照看周全,這時候也不忘找人來為他們做擔保。

    果然,只聽清斐道人道:“兩位小友在書院修為出眾,天賦卓絕,志潔行芳,是以不顧自身安危,接受極為危險的任務,去庸城打探情況。”

    歸雪間豎起耳朵聽著,看來為了請動這位老先生,與之溝通的先生為他們說了不少好話。

    文先生?還是周先生?趙峰主也不是不可能——他一貫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在此之前,于懷鶴和歸雪間并未將書院學生的身份和盤托出。這件事是私仇,對紫微書院的名聲不大好。

    清斐道人繼續(xù)道:“不料突遭白家暗算,生命垂危,兩人又是未婚道侶,于小友為了救回道友,手段是激烈了些。”

    ……這是激烈了些嗎?

    幽暗的燈光下,歸雪間看到不遠處那些人臉上疑惑的神情。

    清斐道人離開書院兩百年,但書院先生對學生特有的維護卻似乎從未改變。

    清斐道人落地,站到兩人面前:“老道雖與兩位小友素不相識,卻知曉紫微書院的教導一貫用心。兩人年輕氣盛,意氣行事,是有些許不妥之處。但修道之人,斬妖除魔本就不該拘泥于年紀和方式。”

    有了紫微書院作保和清斐道人的解釋,這些人總算偃旗息鼓了,徹底閉嘴了。

    雖然他們本來也做不了什么。

    但這卻是書院長輩對他們的愛護,不希望歸雪間和于懷鶴在外受到傷害,被人詆毀,妄加揣測。

    歸雪間將于懷鶴的手握得更緊,向眼前這位老道人道謝。

    清斐道人垂垂老矣,望向兩人的目光中有期盼,也有懷念:“去吧。天地浩渺,無窮無盡,都是你們的。”

    于懷鶴打了個響指,轉(zhuǎn)瞬之間,有什么自天行山上飛奔而來。

    九頭山驄拉車,速度從極快到停止不過是一息之間,嘶鳴聲震耳欲聾,車簾上的墜子互相撞擊,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那宕囗懧暋?br />
    東洲地處偏遠,靈氣較為稀薄,山驄這樣的靈獸又極為依賴靈力的豢養(yǎng),眾人沒見過這樣的場面,一時間都愣住了。

    于懷鶴先跳上了車,朝歸雪間伸出手,拉他上來。

    一般來說,于懷鶴都會選擇抱歸雪間上車,但大庭廣眾之下,歸雪間要點面子,總不能被人誤以為弱小到連個車都上不去。

    只聽身后的清斐道人嘀咕道:“當時我教書時,秀隱說最厭煩同窗名門子弟間互相攀比,日后一定要杜絕書院里的奢靡之風。現(xiàn)在看來,他自己當了先生,才知道做老師的難處。”

    歸雪間身體一僵,如果沒記錯的話,秀隱是司徒先生的名字。

    他不敢接話,只在心里回答清斐道人,司徒先生的確管的很嚴,成日棒打鴛鴦,但是管不住龍傲天。

    又有預感,等回了書院要被大罵一頓了。

    等回去后再說……歸雪間有點逃避地想。

    車簾落下,將所有的目光都隔絕在外,里面的地方很大,歸雪間還是靠在了于懷鶴的懷里。

    山驄穩(wěn)健地向上爬升,腳步平穩(wěn),飛馳而去。

    歸雪間很講究未婚道侶之間的情誼,他的臉貼著于懷鶴的胸口,小聲說:“回去后要是受罰,我們兩個一起,我也陪你。”

    于懷鶴望著他,很輕地笑了:“好。”

    車行了半刻鐘,歸雪間掀開簾子,看向窗外,他對方向不太敏感,眼神略有些迷茫,不知身處何處。

    東洲是歸雪間待的最久的地方,他卻對這里一無所知:“現(xiàn)在去哪?”

    好不容易回東洲一次,他想去歸元門看看。

    那是他的母親,師伯,師祖生活的地方,于懷鶴也在那里長大。

    于懷鶴說:“歸元門。要去嗎?”

    夜風將歸雪間的長發(fā)吹起,他猝然回過頭,散亂地落在了于懷鶴的臉上,他有點慌亂地幫于懷鶴撥開頭發(fā),又被抓住了手。

    于懷鶴慢條斯理地將歸雪間的長發(fā)理好,系起。

    歸雪間說:“嗯。想去看看師祖,和我們的樹。”

    第130章 玩具

    山驄拉著車,迅速且平穩(wěn)地向歸元門的方向奔去。

    歸雪間的魂魄才回歸身體,下午又忙了幾個時辰,已經(jīng)筋疲力盡,他靠在于懷鶴的懷里,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夢中,好像有一雙眼睛一直在注視著自己,他看著自己,保護著自己,歸雪間感到安全。

    不知道睡了多久,歸雪間醒來后,只覺得周圍一片昏暗,他揉了揉眼睛:“到了嗎?”

    于懷鶴單手掀開窗簾,外面天光大亮:“一個時辰的路程……”

    早就到了,是歸雪間睡了一整個晚上。

    車停在通往歸元門的路口,歸雪間同于懷鶴一起下了車,兩人沿著山間小路,一直往上走。

    清晨的太陽不曬,穿過林蔭散落在歸雪間的臉上,他一邊吃點心,一邊聽于懷鶴講述歸元門的舊事。

    據(jù)傳歸元門是由某位飛升了的仙人創(chuàng)立的,《大歸經(jīng)》是本精妙絕倫的功法,可惜對修行之人的心性、天賦、根骨的要求都極高,稍有欠缺,修行一生也只能碌碌無為,無法真正踏入仙門。師祖曾對于懷鶴開玩笑道,他們這門功法好處有三,一是修為高深時靈力如大海般滔滔不絕,二是上限不可估量,修成后足以成仙,三是不用擔心被人偷盜搶走,《大歸經(jīng)》就是丟在外面,路過的人都不稀罕撿。

    聽到這里,歸雪間的腳步一頓。

    他想起于懷鶴寫下的劍法《千秋歲》,也是難的后世晚輩們叫苦不迭,似乎有異曲同工之處。

    于懷鶴問:“怎么了?”

    歸雪間搖了搖頭。

    也不大一樣。至少《千秋歲》學得一招半式,在同輩中就所向披靡了。《大歸經(jīng)》學到半途而廢,就仙途無望了。

    他說:“覺得你好厲害。”

    于懷鶴看著歸雪間,抬手為他擦去唇邊的點心碎屑,隨意道:“還行。如果你沒有丟掉仙骨,也可以好《大歸經(jīng)》。”

    歸雪間:“。”

    他不可以。他這輩子也練不好《千秋歲》的。

    歸元門地處偏僻,功法又太難,找不到什么有天賦的弟子,時間久了,越發(fā)沒落了。

    歷代門主都很隨遇而安,認為修仙之人不應爭權(quán)奪利,應當順應自然,修身修心修道,不苛求一定要將門派傳承下來。大千世界,有些東西就是會消失在時間的長河中,不必勉強。所以歸元門也很少在修仙界招收徒弟,大多是在俗世里撿人,這樣的做法無異于大海撈針,能撿一個是一個。

    這樣的教導之下,學成之后的弟子也很少留在歸元門內(nèi)。到了師祖這一輩,他有一個師姐,一個師弟,修為有成后全都暢游天地,不知所蹤了,獨留他一人被迫成為門主。

    師祖討厭出門,卻也不得不外出撿弟子了。

    大弟子于行竹出自鐘鳴鼎食的世家大族。九歲那年,她在外面踏春放風箏。風箏線不小心脫手,她追著風箏跑了好幾里路,遇到了外出的師祖。師祖飛到半空,幫她把風箏捉了回來,又察覺到她有修行《大歸經(jīng)》的天賦,便登門拜訪,想收于行竹做徒弟。

    那戶人家以為來了個騙子,將人打了個回去。師祖沒有惱怒,也沒有強求。離開之際,于行竹撞倒屏風,掙脫仆從束縛,一定要去修仙。

    師祖一揮手,兩人駕鶴而去,徒留滿屋難以置信的凡人。

    歸明玉是亂世中的孤女,無名無姓,師祖撿到人后,讓她隨了歸元門的姓氏。

    收了兩個徒弟后,師祖自覺對得起歸元門的先輩,自此往后又很少外出了。

    說到這里,兩人正好走到歸元門的正門處。

    與一般修仙門派或巍峨或仙氣飄飄的建筑不同,歸元門看起來過分簡單樸素。枝葉掩映間,依山傍水建了兩排屋舍。

    大門合著,但是沒鎖。

    于懷鶴推開門,握著歸雪間的手,兩人一同走了進去。

    歸元門的屋舍建在山腰處,上面的地方本來開辟出來,留作弟子們修行之用。后來弟子太少,練武場就荒蕪了,抬眼望去,滿是郁郁蔥蔥的高樹。

    于懷鶴領著歸雪間,前去祭拜師祖。

    推開門,墻上懸掛著六副畫像,最先的那一副是四年前去世的師祖。

    歸元門的一切儀式都簡化了,不講究過度祭拜。拜一拜自己的師父師祖就算了,再往上一輩,連面都沒見過的門主,實在是用不著祭拜。

    于懷鶴從旁邊抽出幾根香,分了一半給歸雪間。

    為表敬意,歸雪間沒讓于懷鶴幫忙,調(diào)動體內(nèi)微弱的靈力點火。這樣的法術(shù)是很簡單,但平日里都有于懷鶴代勞,歸雪間試了好幾下才點燃香。

    于懷鶴在一旁看著。

    上完香,又拜了三拜,歸雪間拽住于懷鶴的衣袖,有點尷尬,小聲問:“師祖會不會嫌我修為太弱?”

    “不會。”于懷鶴語氣肯定,“師祖之前經(jīng)常提起你,他想去看你。”

    師祖不喜外出,討厭交際,卻曾對白家多次提出想去看看歸雪間,白家推脫的理由一個接一個,最后都未能成行。

    歸雪間看著那副陌生的畫像,心中生出許多孺慕之情來。

    祭拜完師祖,兩人前去看樹。

    繞過前面一排房屋,歸雪間抬頭望向后山,在這片林子里,一棵樹的生長,一棵樹的死亡都是很常見的事。

    他有些迷茫地問:“這么多樹,還能找得到嗎?”

    于懷鶴瞥了歸雪間一眼,停下腳步,視線落在另一側(cè):“可以。”

    歸雪間循著他的目光望去。

    前后屋舍間的空地因長期無人打理,花花草草肆意生長著,生機盎然。在陽光最好的地方,栽種了兩棵紫金杉。

    紫金衫是很珍貴的樹種,千年不敗,萬年不腐。師祖懷著對兩位小輩美好的期許,將這兩棵樹栽種于此處,他希望于懷鶴和歸雪間也能如同紫金衫一樣,不會因雨打風吹而倒伏,一同相伴支撐著活下去。

    如今樹已經(jīng)長得很高了,亭亭如蓋,不再需要別人的照料。

    歸雪間走到兩棵樹前,兩只手分別放在兩棵樹的枝干上,閉上了眼。

    他能感受到這兩棵的根莖糾纏在了一起,不是爭奪靈力和養(yǎng)料,而是生死與共的關系。

    就像他和于懷鶴。

    歸雪間睜開眼,將這件事告訴了于懷鶴。

    于懷鶴看著歸雪間:“我會活得很久。”

    所以歸雪間也會一直活著。

    歸雪間點了下頭:“我知道。”

    在于懷鶴的保護下,他已經(jīng)比前世多活了很長時間了。

    又說:“我想去你的房間看看。”

    歸雪間的房間沒什么好看的,是囚禁豢養(yǎng)他的地方,但對于懷鶴的房間興趣很大。

    歸元門很小,和別的門派相比是巴掌大的地方,往前走了十多步路就到了。

    這里和別的地方走馬觀花似的看看不同,于懷鶴先一步推開門,用了個法術(shù)除塵,歸雪間落后一步走了進去。

    房間內(nèi)布置很簡單,幾乎沒有裝飾,于懷鶴從小到大的性格好像沒變過,對身外之物沒什么追求。

    但比起書院里空落落的房間,仔細查看下,歸雪間還是發(fā)現(xiàn)了與眾不同的地方。比如四處擺放著的玩具,應該是師祖和于懷鶴的母親送給他的。

    門框上有幾道人為刻下的痕跡,很奇怪,用途不明。

    歸雪間伸手觸碰。

    他還沒問是什么,于懷鶴先一步握住他的手,解釋道:“師祖刻的,記錄我小時候的身高。”

    歸雪間比劃了一下,這些痕跡都很矮,應該是于懷鶴年紀很小,無法反抗的時候被抓來記錄的。

    很難想象,原來龍傲天也有身高不到自己腰間的時候。

    歸雪間一邊笑,一邊打量身旁的人,于懷鶴很敏銳,幾乎是立刻察覺到了他的想法,并未阻止歸雪間的幻想,只是單臂抱起了這個人。

    年幼的于懷鶴早已長大了,從十八歲起,他就一直抱著歸雪間。

    歸雪間很輕地“呀”了一下,穩(wěn)定身體后,環(huán)顧四周。

    房間里的大多家具都是普通竹木制成的,盡顯歸元門的貧窮本色,但燈籠是特制的法器,發(fā)出的燈光很亮,應該是怕于懷鶴用壞了眼睛。

    歸雪間拽了下發(fā)帶,于懷鶴就停了下來。

    眼前的桌面上也有一道痕跡。

    和門上的刻痕不同,這里明顯是劈砍造成的痕跡,但武器很鈍,氣力也不足。

    歸雪間不明白這道痕跡是怎么來的,他望著于懷鶴,表達自己的疑惑。

    于懷鶴思忖片刻:“我四歲時開始練劍,師祖看我沉迷于此,每日規(guī)定了時間,不許多練。”

    歸雪間沒忍住笑了。

    所以于懷鶴晚上在房間里偷偷練劍,那時候年紀又小,難免出現(xiàn)差錯。

    這人從小就這樣了,練什么都廢寢忘食,長輩都嫌他太刻苦。

    于懷鶴說:“如果你在的話,我晚上就不會練劍了。”

    歸雪間問:“為什么?”

    于懷鶴抬眼望著他:“因為要照顧你。”

    歸雪間一怔,有點難過,輕輕“嗯”了一聲。

    兩人對視著,能夠看清彼此眼眸中倒映著的對方。

    于懷鶴將歸雪間放到了這張桌上,摟著歸雪間的腰,吻他的唇往后壓。

    桌子太硬了,歸雪間不是很舒服,但還是費力地勾著于懷鶴的脖子回應著。

    在生離死別之后,好像很需要用這樣的方式確定對方的存在。

    于懷鶴是,歸雪間也是。

    吻了一小會兒后,于懷鶴又抱起歸雪間,把他放到了床上。

    這張竹床是為了于懷鶴單人所制,不算很狹小,但躺著兩個人就分逼仄了。被褥也只有薄薄一層。

    窗戶大開著,臨近午時的太陽將整個房間都照亮了,他們身處于明亮的日光下,將于懷鶴的臉映得很清晰,他五官的輪廓,每一點細微的表情。

    也包括漆黑眼眸中的欲望。

    歸雪間仰起頭,身上的衣服被緩緩褪去,一件又一件,落在了床沿邊。

    最后,歸雪間渾身赤裸,身上的首飾在日光下閃著很亮的光芒。

    于懷鶴側(cè)著身,凝視了好一會兒,慢條斯理地摘下戒指,套在了歸雪間的中指上,大了些,幾乎要掉下來了。又扯下發(fā)帶,松松垮垮地纏繞在了歸雪間的手腕上。

    雪白的皮膚,翠綠的天青垂水,鮮紅的玉墜,以及歸雪間半垂著眼眸,任由人擺弄的神情,看起來有種非常脆弱,非常需要被珍愛,非常需要被保護的美麗。

    好像還嫌不夠,于懷鶴又捉住了歸雪間的小腿,將那枚早已摘下的鈴鐺又掛在了歸雪間的腳踝上。

    歸雪間終于忍不住反對了:“……我身上戴著的東西夠多了。”

    沒有衣服的遮蓋,歸雪間身體微微起伏著的曲線很明顯,肩背薄得不可思議。

    “有么?”

    于懷鶴這么說著,指尖劃過歸雪間肋骨處的皮膚,遠比那些裝飾著歸雪間身體的玉石要冷,體溫比平常還要低。

    歸雪間覺得于懷鶴是故意的,為了讓自己無時無刻不強烈感受到這人的存在。

    于懷鶴說:“很好看。我很喜歡。”

    歸雪間咬了下唇,努力克制住想要抽回小腿的欲望。

    可能因為于懷鶴很少說“喜歡”,偶爾說一次,他就沒辦法反對了。

    左腿輕輕動了一下,鈴鐺就響了起來。

    于懷鶴勾唇笑了。

    歸雪間覺得于懷鶴可能有點不為人知的喜好。

    只有歸雪間知道,因為這個喜好對象是這個人。

    于懷鶴也脫掉了衣衫,他捧起歸雪間的臉,一切由一個長到幾乎令人窒息的吻開始。

    恍惚間,歸雪間偏過頭,看到桌案上的那道痕跡,忽然意識到這是于懷鶴從小生活著的房間,不知為何,這個事實讓他的心臟猛地加快,體溫驟然升高。

    昏昏沉沉間,歸雪間發(fā)現(xiàn)于懷鶴像對待劍那樣對待自己,當然不是完全罔顧自己的意志,也不是想用歸雪間做什么,只是有某種程度的相似之處。

    他完全在這個人的掌控之中了。

    就像劍落下的那一個瞬間,于懷鶴會分毫不差地握在劍柄的某個位置,

    發(fā)帶束縛住了歸雪間的兩只手,又被壓在了頭頂。

    身體和魂魄適應需要一段時間,歸雪間看起來和往常一樣,但其實會有很細微的差別。

    不止是動作慢了半拍,各種感覺也是。就像他重生后醒來,從閣樓上掉下去時,直到最后一刻才發(fā)覺。

    此時此刻,各種感覺從小腿,腰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經(jīng)過脊柱,傳遞到他的大腦,一層一層的疊加,一次又一次的堆疊。

    在漫長的,沒有盡頭的交融中,感官積蓄到瀕臨崩潰的程度才一齊爆發(fā)。

    歸雪間根本無法承受。

    他小口小口地喘息著:“我會死的。”

    身體和嗓子抖得厲害,手指根本攀不住于懷鶴的肩膀。

    于懷鶴一如既往的承諾,聲音有些低沉,又漫不經(jīng)心:“不會的。我不讓你死。”

    歸雪間又哭了,他連哭的力氣都沒有,眼淚是順著眼角往下滴落的,慢慢洇濕了被子。

    于懷鶴很冷酷,根本不為所動。

    沒有溫柔地將歸雪間的眼淚都吻去,好像希望他的淚水更多。

    不。歸雪間不信,他覺得自己真的會死。

    延遲滿足的感官令歸雪間持久地處于意識恍惚的狀態(tài),他幾乎要被吞沒了。

    他好像也變成了這個房間的一部分,是屬于于懷鶴的玩具,但不是小孩子玩的那種。

    于懷鶴已經(jīng)長大了,他比歸雪間還要大一歲。

    歸雪間是一團很白、很潔凈的雪,被于懷鶴弄臟了,從里到外,徹徹底底。

    于懷鶴沒什么愧疚,他吻了吻歸雪間的眼角,摟著歸雪間軟綿綿的身體,又繼續(xù)了。

    在明亮的日光下,在夏末的午后,天氣不冷也不熱的時間,在于懷鶴長大的房間里,他得到了從小到大最喜歡、最珍愛的東西,為此可以舍棄別的一切,他將歸雪間據(jù)為己有。

    歸雪間細碎的、可憐的哭聲,夾雜著鈴鐺撞擊的清脆響聲,和竹床搖晃時咯吱咯吱的聲音,持續(xù)了一整個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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