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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回校

    十日后,歸雪間和于懷鶴乘坐仙船歸來。

    這次進入書院,檢查更為嚴格了。兩人的玉牌都碎了,如若不是之前就有書信往來,先生被提前叮囑過,恐怕不會輕易放行。

    確定兩人沒有問題,不是別人偽裝的后,負責檢查的先生溫和道:“司徒先生早就念叨著你們了。說等你們回來,第一時間稟告給他。”

    歸雪間問:“是現在過去嗎?”

    不會是急著讓他們交代這幾個月經歷的事吧。

    先生笑道:“不用著急,司徒先生的意思是,等休息好了再見也是一樣。”

    司徒先生竟如此體貼,歸雪間想了想,如果先生不說,估計沒人能從司徒先生的那張鐵面無私的黑臉上看出這樣的好心。

    跨過山門,就正式進入書院了。

    因為是上課時間,路上的學生不多,偶爾才會遇到三四個。

    但歸雪間和于懷鶴不久前獲得書院大比第一,又當眾公布婚約,各種意義上都是書院學生敬佩的對象,早已成名,所以這三四個人里又有兩三個能認出他們。

    同窗們又驚又喜,好像他們是什么珍奇異獸,都想過來瞧瞧。

    歸雪間牽著于懷鶴的手,默默往這人身邊躲了躲,想要避開這些視線。

    有些性情較為開朗活潑的,也顧不上之前認不認識,直接上前搭話,慶賀他們重回書院。

    面對同窗們的好意,歸雪間盡力應對了,然后盡快逃跑。

    直到穿過棧道,回到見白峰,歸雪間才松了口氣,放慢了腳步,正好在院門前撞上了急匆匆趕回來的孟留春和別風愁。

    從目前的狀況推測,這兩人應該是當場逃課回來的,且別風愁還打翻了硯臺,袖子上潑的墨汁還未干。

    孟留春看著他們兩人,愣了一小會兒,難以置信道:“你們真的回來了!這么久沒消息,大家都說你們……”

    “呸呸呸,”孟留春又飛快吐了幾口,“我就知道你們兩個很厲害,之前單槍匹馬就敢從白家私奔,還真逃出去了,不可能就這么死了。”

    別風愁竄到兩人面前,拍了下歸雪間的肩膀,臉上是真切的高興,連一頭白毛都撓亂了:“哼,回來就好。我的朋友,怎么會那么容易就死了。”

    歸雪間被他用力一拍,不由后退了一小步,又被于懷鶴扶住。

    他看著別風愁,輕聲說:“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

    孟留春又急忙問:“小魚呢?它是不是和你們在一起!怎么沒看見?”

    歸雪間點頭,將小魚從手腕上輕輕扯下來,遞給孟留春。

    孟留春連忙抱住它。

    小魚被迫醒來,大為不爽,很有攻擊性的樣子,但看到孟留春眼淚汪汪的樣子,又原諒這個人的打擾了。

    他們幾個人的動靜很大,沒課的嚴壁經也聽見了,從院子里走了出來,他倒是和原來差不多,只是臉上的笑意深了些,雙手合十:“吉人自有天相,貧僧料想兩位不會有事。”

    別風愁搗了他一下:“少來。你不是還寫信給什么人,讓他們幫你查歸雪間和于懷鶴去向來著。”

    又大手一揮,高聲道:“今天我請客,慶祝你們兩個死里逃生!”

    面對舍友的好意,歸雪間就自在多了,笑著應了,和于懷鶴一同坐在院子中的石桌旁。

    盛夏時節,樹蔭如蓋。

    等酒菜都擺上桌,又過了大半個時辰。

    歸雪間聽他們講述自己不在的幾個月發生的事。

    剿滅全部魔族后,書院并未發現歸雪間和于懷鶴的尸骨,但兩人也不見蹤跡,傳言是天妒英才,于懷鶴歸雪間就這樣夭折殞命了。

    畢竟魔族是要吃人的,尸骨無存也很正常。

    書院里發生了這樣的事,雖說是魔族作祟,但當日來客似乎折損頗多,不可估量。書院也和各大仙城有了齟齬,不似從前。好處是書院的損失并不慘重,學生們大多在書院的保護下活了下來,只有幾個落單的不幸離世,還有幾十個受了傷,其中有幾個頗為嚴重,書院也在全力救治。

    歸雪間覺得事情沒有這么簡單,但別風愁他們又不是先生,不可能了解事情全貌。

    說完這些,幾人又問兩人這些日子去了哪里,竟然一點消息也沒傳回來。

    魔界的事,不能對外公開,但還不至于連舍友也要瞞著,只是叮囑他們不能外傳。

    歸雪間看了很多話本,講故事也很有天賦。說到險象環生處,別風愁瞪大了眼睛,著急要聽下文。

    將其小魚巧騙妖使,孟留春嘲笑小魚竟然是個騙子,差點被咬一口。

    可惜講了一會兒,歸雪間的嗓子啞了,便由于懷鶴代勞了。

    于懷鶴又十分寡言,三兩句話便將事情交代清楚,毫無波瀾。

    大家只好繼續喝酒。

    嚴壁經似乎是想起什么,扭頭問一旁的孟留春:“之前沒有聽說,你怎么知道他們是私奔的?”

    酒酣耳熱間,孟留春醉醺醺的,嘴沒把門:“他們兩個私奔,正好被我撞到,我挺身而出,阻止他們……”

    說到這里,孟留春猛然驚醒,再也不肯開口了。

    別風愁哈哈大笑:“然后你就被于懷鶴打了一頓?”

    孟留春“啊啊啊啊”的發瘋,看起來很想把之前說的話吞回去。

    歸雪間托著腮,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抿了口酒,又看于懷鶴,也笑了。

    至于小魚,它好不容易回來,很是惦記著桃花酒,早已醉暈在酒壇子里。

    幾人喝到日頭偏西,才各自回了房間。

    歸雪間推開門,重回自己最熟悉的居所,睜大了眼。

    房間是于懷鶴精心裝點過的,周先生的評價是過于奢侈。當時離開時什么都沒想,沒料到隔了這么久才回來。

    于懷鶴掃了一圈,將吊著的花籃拿了下來,一切都沒變,就是久未照料的花枯萎了。

    他說:“等明日再挑兩棵。”

    歸雪間搖了搖頭,伸出手,觸碰掩埋在泥土中的根莖,不消片刻,藤蔓重新生長,又開出了花,香氣很好聞。

    不過是做了這么點小事,歸雪間好像就累得站不住了——主要是喝了酒的緣故,他洗了個澡,躺在柔軟的床上。

    于懷鶴坐在床沿,一如既往地幫歸雪間梳理頭發,動作卻忽的一頓。

    他這么停了一小會兒:“歸雪間,你的頭發別在衣服里了。”

    昏昏欲睡的歸雪間有些費力地睜開眼,不是很明白這人話里的意思。

    弄出來不就好了?

    于懷鶴凝視著歸雪間雪白的脖頸,淡淡道:“不是不讓碰么?之前都是。”

    他的手指插入歸雪間的發間,將長發從臉側撥開,指尖微冷,像是料峭的風。

    歸雪間清醒了些,微微蹙眉。

    那天過后,之后的十天,他們都待在船上。接吻沒什么,但碰衣服覆蓋下的地方,歸雪間的反應就很大。

    好像忽然對于懷鶴的接觸過敏。

    那不是拒絕,可能是一種自我保護,那樣的接觸令歸雪間失去神智,只能任由另一個人的擺弄,所以身體短時間內還不能接受,需要脫敏。

    ……但于懷鶴又不是沒碰,還碰了很多次。

    為什么現在忽然又問?歸雪間很不懂,仰起頭,看向于懷鶴。

    燈火下,這人半垂著眼,似乎不為所動,只是在提出平常的疑惑。

    歸雪間忽然明白了,這個人是故意的,其實只是換了一種方式玩弄自己。

    反應很大的時候,就刻意鎮壓,不許歸雪間反抗,現在快要脫敏了,又故意提起。

    大多數時候,于懷鶴很好,但他也有惡劣的行徑,隱藏在冷淡的外表之下,不為人知。絕大多數人沒有見過這一面的于懷鶴,更談不上了解。因為于懷鶴對那些人不感興趣,他們的任何舉動,任何反應,都不會令他多看一眼。

    他只會這么對待歸雪間。

    這么想來,被玩弄竟然是一種特別的、與眾不同的待遇。

    于懷鶴似乎還在等待歸雪間的回答。他一直很有耐心。

    但被玩弄的歸雪間有點不高興了。

    不是不高興被玩,而是好像一切都在這個人的掌控之中。

    怎么這樣?

    他撐著手肘坐起來,略微淺淡的眼眸在琉璃燈火下顯得很亮,猝不及防地向于懷鶴撞去,像是要堵住這個人的嘴。

    在于懷鶴眼中,這樣的速度很慢,但他沒有躲,眼睛眨都沒眨,就這樣直面著歸雪間的撞擊。

    不過最后一刻,于懷鶴還是壓住了歸雪間的后頸,讓歸雪間不要那么用力。

    于懷鶴是不會疼,但歸雪間很脆弱,說不定嘴唇會破。

    一個短促卻激烈的吻后,歸雪間往后退了退,抿了下潮濕的唇,努力保持冷酷的語調:“能不能碰,你自己不知道嗎?”

    于懷鶴一怔,靠近了些,抵著歸雪間的額頭,兩人對視著:“知道了。”

    *

    歸雪間睡得很好,直到午后才醒。

    吃了飯,天沒那么熱了,兩人一同去見司徒先生。

    司徒先生似乎比過去更忙了,桌案上的俗務堆積如山,見他們兩人進來了,放下手中紙筆,打量了兩人幾眼:“不錯,去了魔界還能完好無損地回來,沒缺胳膊少腿的,才算不辱沒了書院大比第一的名頭。”

    歸雪間想,司徒先生,你對書院大比第一的要求也太高。

    他正想著,司徒先生扭過頭,深沉的目光盯著他:“旁人拜一個先生,你倒好,拜了兩個,麻煩也是加倍。你失蹤的那些日子,花秉秋和周橫兩個天天找我要人,聽說周橫都求到太初觀去了,收到你的信,這兩人才算消停。”

    這話明面上是指責,實際上是告訴歸雪間,兩位先生都為他頗為心神,關心備至。

    想到兩位先生,歸雪間心中一軟,朝司徒先生一拜:“學生知道。過會兒就去拜見兩位先生。”

    司徒先生繼續道:“你們傳回來的消息,書院已派人去查驗真假。如果是真,那些魔修實在是膽大包天,不把修仙界看在眼里了。”

    又提及了他們離開書院前做的事。

    魔族入侵那天,歸雪間連碎兩塊玉牌,還是自己和于懷鶴的。不出意外,立刻引起了書院的重視,將前往藏寶閣的魔族焰鬼攔在中途,當場斬殺。

    那魔族神智較低,一直念叨著主人交給他的任務,似乎東西就隱藏在藏寶閣中,幸好沒被奪去。

    歸雪間猜想,前世的斷紅估計就是在這場災難中消失的。藏寶閣被魔族毀掉,里面的各種珍寶可能是遺落到了魔界,所以后世之人遍尋不得。而他臨走前的舉動,竟無意間阻止了這樁禍事。

    司徒先生道:“幸好你們提醒了書院,否則讓焰鬼闖入無人鎮守的藏寶閣,后果不堪設想。”

    藏寶閣平日里看起來只有學生值班,實際上是有修為高深的先生鎮守,以防偷盜。但當時狀況緊急,所有先生都出動保護書院的學生,藏寶閣自然也空無一人了。

    于懷鶴道:“那時我已昏迷,是歸雪間做的。”

    司徒先生十分滿意,夸贊道:“難怪你兩個師父都非你不可,一個也不愿意放手,腦子聰明,天賦過人,只可惜……”

    又嘆了口氣,可能是覺得世事無常,不能完美無缺。

    而歸雪間身上的缺陷太過明顯,見到的人都會為此可惜。

    美玉有瑕,歸雪間的瑕疵近乎毀掉他了。

    但歸雪間自己卻沒那么在意。

    而另一件事也是當務之急,事情發生了幾個月還無法解決。

    無論是血肉化作通道,還是死后被魔族分食,結果同樣是尸骨無存。所以書院也很難辨別當日來客的真實身份,哪些與魔族勾結淪為祭品,哪些是魔族入侵的受害者。

    沒有確鑿的證據,書院也不可能憑空頂嘴,各座仙城也不想和魔族牽扯上關系,雙方互相指責,書院和仙城間的關系也變得緊張。

    歸雪間道:“那日追上我們,打傷于懷鶴的人,我曾聽人叫他左副使。”

    司徒先生臉色大變,連周身的靈力都有所波動。

    作為書院最重要的幾個主事之一,他在修仙界的名聲響亮,經歷之事不計其數,很少會如此震驚。

    司徒先生思忖良久,終于開口:“只是左副使一人倒罷了。如果庸城和魔界勾結,此事牽連甚廣,恐怕大禍將至。”

    庸城!

    好像也不是很意外,歸雪間還是一怔,朝于懷鶴看去。

    于懷鶴神情平靜,察覺到了歸雪間目光,沒什么顧忌地握住了他的手。

    經歷過書院大比,司徒先生已經不會在意這點小事了,他喃喃自語:“如果真的有關,庸城城主到底是為了什么?”

    魔界到底能給他什么東西,引誘得他作為一城之主,拋棄過往幾百年在修仙界積累的權力和聲望,叛變修仙界,投入魔族那邊。

    再三思量后,司徒先生道:“你們的意思是,那左副使自身淪為祭品,已經尸骨無存,沒有證據了。”

    他長嘆一口氣,像是有些可惜,為他們解釋:“你們知道,紫微書院一貫保持中立,這是立校之本。如果不是此事牽扯到魔族,事關天下所有人族,書院也不可能這般在意,追查到底。而庸城與其余幾座仙城結盟,牽一發而動全身。即使是書院,在沒有證據的狀況下,也不能輕舉妄動。”

    司徒先生的想法沒有錯。書院一旦插手,被人發現,難免與庸城反目成仇,又會牽連到各大仙城,乃至各大宗門都會選擇一方。到時候魔界還沒打過來,修仙界先四分五裂,互不信任了。

    所以在沒有證據前,書院只能徐徐圖之。

    事情好像也只能這樣了。

    片刻的安靜后,于懷鶴對司徒先生說:“我想去一探究竟。”

    “你們?”司徒先生聽了這話,并不贊成,“你的修為再高,也是學生,何況不久前才死里逃生。這些危險的事,還是留給我們這些師長去做為好。”

    司徒先生認為將這些事交給學生去做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為,直接拒絕了。

    于懷鶴站起身,他看向司徒先生,并不是展示自我,而是簡單地描述一個事實:“我已經是洞虛了。”

    司徒先生聽了,神情匪夷所思。

    有點想相信,因為根據過往的經歷來看,于懷鶴是一個很靠譜的人,不會胡言亂語。

    又不太想信,站在眼前的是一個二十歲的少年修士,難道修為就這樣與自己持平了?

    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歸雪間見司徒先生實在很掙扎,好心地解釋:“先生,之前在信中說有事暫時不能回來,就是因為于懷鶴要渡劫。”

    第112章 兩位先生

    此話一出,司徒先生久久不語,似乎不再掙扎了。

    又盯著他們兩個,仿佛在質疑他們去的到底是不是魔界,還是什么洞天福地。

    這件事解釋起來比較麻煩,歸雪間簡單道:“聽聞萬年雪蓮可解世間所有奇毒,正好出現在殃咎城,我就喂給于懷鶴了。”

    司徒先生問:“你喂了多少?”

    歸雪間有點心虛:“一整朵。”

    司徒先生:“!”

    歸雪間看得出來,司徒先生的眼神表達了一個意思,就是自己在暴殄天物。

    司徒先生瞪了他一眼:“如果是一般的元嬰,這一朵萬年雪蓮喂下去,怕是要閉關幾十上百年才能將這么龐大的靈力完全吸收,還要提升心境,才可渡劫。于懷鶴閉關……”

    他自己能修到洞虛,在同輩中已經是天賦最為突出,且頗有仙緣的一個了,而于懷鶴是二十歲的洞虛。

    司徒先生放棄思考于懷鶴的天賦有多么驚人了,沒有必要和這樣的天縱奇才對比。

    他也不是不懂變通之人,對于懷鶴道:“既然你已是洞虛,不是直面游疏狂,或者落入陷阱中,不至于有性命之憂。”

    “這位庸城城主名頭很大,卻神秘得很。我三十年前見過他一次,當時看他是洞虛巔峰。至于現在,可能已經是大乘期的修士,半步渡劫,或許真的能夠成仙。”

    歸雪間仔細聽著。

    司徒先生一擰眉:“庸城這樣的仙城,戒備森嚴,人人各司其職,你們這樣單槍匹馬很難闖進去。”

    這話說的也是。

    思考片刻后,司徒先生忽然想起了什么,問道:“你們覺得嚴壁經如何?”

    歸雪間和于懷鶴對視一眼,不假思索地說:“沒問題。”

    除了最開始的那段時間,于懷鶴曾觀察院子里的每一個人,確定沒有問題后就沒再有過懷疑。他們成為舍友,也成為朋友,相處頗多。而不考慮感情因素,僅從理智上看,如果嚴壁經真的和魔族有牽扯,在過去一年多的時間里,他有很多次對歸雪間下手的機會,不必大費周章,再派遣刺客。

    司徒先生點頭:“那他或許能幫得上忙。”

    歸雪間問:“什么忙?”

    司徒先生道:“你們不知道?”

    歸雪間搖頭。

    司徒先生道:“他是百川城城主的獨子,百川城與庸城的關系向來不錯。以他的名義探訪庸城,想必能住進不碌宮中。”

    歸雪間有點震驚。

    嚴壁經不窮,甚至很富有,歸雪間能看得出來,但沒想到的是,這酒肉和尚的來頭竟然這么大。

    那這人怎么會修佛,怎么成日以蹭別風愁白吃白喝為樂?

    前往庸城事關重大,司徒先生還要再找嚴壁經商量具體的辦法。至于歸雪間和于懷鶴在魔界的種種經歷,他從信件中得知最重要的部分,剩下的也沒空細聽,揮了揮手,讓兩人離開。

    臨走前,歸雪間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問:“先生,有個叫松煙的蛇妖來書院了嗎?”

    如果有這樣特殊的學生要入學,司徒先生肯定會得到通知,但卻從未聽說,便隨口否認了。

    照理來說,他們在路上耽誤那么久,松煙應該早就到了。

    為什么還沒來?

    但松煙的修為不錯,第六魔尊剛死,殃咎城亂成一鍋粥,估計沒空追殺他。

    應該沒事吧。

    *

    從司徒先生處離開,歸雪間想起兩位先生。一個嘴硬心軟,一個嘴軟心也軟,不想讓他們再擔心了。

    花先生離得近,便先去拜訪。

    歸雪間第一次直面花先生的怒火,才明白為什么師兄師姐們口中的花先生可怕至極。

    只聽花先生怒罵:“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秧子也敢只身前往魔界?誰給你的膽量,靠祈求上天保佑嗎?那還真叫你撞上了狗屎運了。就算那什么焰鬼來了,你打不過,逃跑也不會?之前不是給我你傳送陣的玉牌,紫微書院最蠢的蠢貨也不至于不會用吧!”

    言語間,歸雪間瞬間從絕世天才變成了絕世蠢貨。

    院中的無數陣法也感受到了主人激動的情緒,噴出了火焰。

    于懷鶴用劍鞘一一擋下。

    等花先生罵完了,歸雪間默默解釋:“多謝先生的玉牌,學生一直隨身攜帶。但當時于懷鶴昏迷了,我也不能一個人獨自逃跑。”

    見花先生又要罵,歸雪間從儲物戒指中拿出一樣東西,展開來遞給了花先生。

    乘坐仙船的十天里,歸雪間看完信后無事可做,便憑借記憶,將看過的魔族典籍記錄了下來。其中印象最深的便是人魔兩界陣法的異同之處。

    時間倉促,他也只寫了個大概,一般人看了,只覺得是天書,但在陣法大師眼中就不同了。

    花先生不過瞥了一眼,果然如獲至寶,連忙接了過去,沒有心思再罵人了。

    歸雪間松了口氣。

    花先生一邊翻閱,一邊喃喃自語,忽的問道:“這些標注是你自己的心得嗎?”

    歸雪間點頭。

    花先生道:“去了一趟,也不算毫無收獲。但……”

    就這么捧著冊子飄走了,估計是著急演算,再也分不出半點心思在歸雪間身上了。

    歸雪間知道花先生一研究起陣法來就如癡如狂,微微鞠了一躬,轉身離開。

    還沒走兩步路,身后忽然甩來一樣東西,被于懷鶴接住了。

    竟然又是一塊珍貴的傳送玉牌。

    歸雪間回過頭,花先生依舊背著身,并不看他們,“哼”了一聲:“好了,現在你的未婚夫也有了,下次不用再演什么生離死別了。”

    送了東西,卻不許他們道謝,直接啟動了陣法。

    下一瞬,兩人直接被趕到了院子外。

    歸雪間看了玉牌一眼:“花先生送你的。”

    于懷鶴抬眼,看著歸雪間。

    歸雪間歪了下腦袋,糾正道:“送我的未婚夫的。”

    于懷鶴才將玉牌收起來。

    有什么差別么?歸雪間不是很明白。

    去往青如齋的路上,歸雪間提心吊膽,周先生不會也這么先罵他一頓吧。

    他很慌張,周先生可沒花先生那么好哄。

    推開院門,夏新雨也在,他高興道:“師弟,你可是回來了,這段時間先生……”

    話才說到一半,周先生轉過身,抬手敲了夏新雨的腦袋一下,這位師兄才住了嘴。

    歸雪間瑟縮了一下,似乎也感同身受。

    還是一步一步走到了周先生的面前。

    周先生仔細打量著他,好一會兒才說:“瘦了點,精神還不錯,看起來沒吃苦。”

    歸雪間很會裝乖,不是,是本來就很乖:“都是先生教得好,我才能死里逃生。”

    如果不是周先生的教導,說不定連左副使都打不過。

    周先生隨意點了點頭。

    歸雪間放下心,好像逃過一劫了。

    他安分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準備也幫周先生做些力所能及的活了。

    “于懷鶴怎么不進來?”

    歸雪間一怔,不明白周先生為什么忽然提起于懷鶴。

    周先生笑意盈盈道:“你那個師兄呢?”

    歸雪間偷偷瞥了周先生一眼,不知為何,總覺得周先生的神情有點咬牙切齒。

    為什么?歸雪間自認又沒犯錯。

    周先生的笑意愈深:“不對,是你的未婚夫。”

    歸雪間后知后覺,魔族入侵前,他和于懷鶴在大庭廣眾下公開真正的關系。而作為教了自己這么久的先生,周先生竟然也才得知此事,似乎很不高興,現在是要秋后算賬了。

    歸雪間說:“我叫他進來。”

    在此之前,于懷鶴沒有進過青如齋。表面上,他是歸雪間的師兄,兩人的關系很親近,相依為命。但在周先生看來,于懷鶴還是外人,上課可以,幫忙也行,但青如齋是他的私人場所,沒必要讓于懷鶴也進。但現在身份變了,于懷鶴和歸雪間是未婚道侶的關系,進入青如齋變成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兩人一起站在周先生面前時,歸雪間一度很擔心周先生要敲于懷鶴的腦袋。

    自己太弱小,周先生怕把自己打壞了,于懷鶴的修為很高,又是劍修,就沒有這樣的顧慮了。

    不知道于懷鶴會不會躲,萬一不躲,周先生會不會敲不動,于懷鶴會不會被打疼,要不還是自己……

    歸雪間正胡思亂想,糾結萬分,周先生忽然開口了。

    他沒有責怪兩人之前的隱瞞,而是鄭重道:“修仙之路漫長又孤寂,很多人只能獨自摸索。你們既是從小定下的婚約,又彼此戀慕,形影不離,更要珍惜這難得的緣分。日后相伴,總不會寂寞。”

    歸雪間和于懷鶴十指相扣,忽然有了被長輩叮囑的感覺,很新奇,像是羽毛落在心中,很輕,卻令人安心。

    與母親有關的事,歸雪間的記憶很模糊,偶爾才能想起幾個片段。他不知道母親當時為什么會為自己定下婚約,或許也懷著這樣美好的祝愿。

    于懷鶴將歸雪間的手握得更緊,他其實很少會在別人面前承諾什么,因為全然不在乎外人對自己的看法,此時卻認真道:“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第113章 庸城

    拜訪完兩位先生,回來后已是黃昏。

    于懷鶴練完劍,歸雪間也放下了書,準備睡覺。

    燈光被調暗了些,于懷鶴坐在床沿邊,陪伴歸雪間入睡,就像過去那樣。

    回到書院后,他們就不再睡在一起了。

    準確來說,是不能住在同一個房間。

    這是司徒先生的強烈要求,說允許他們再住同一間院子已經是前所未有,叫他們不要再得寸進尺,在書院里太招搖。

    歸雪間不是很明白,于懷鶴沉默著沒有說話。

    表面上好像是答應了。

    之前的幾個月,他們大多睡在一起,現在歸雪間一個人躺著,覺得身邊空蕩蕩的。

    他睡不著,胡思亂想很多。

    “因為魔界的事,你才一定要去庸城的嗎?”

    于懷鶴聽到歸雪間的聲音,抬起眼。

    歸雪間埋在被子里,只露出小半張臉,很小聲地說:“……因為我。”

    其實不用問好像也有答案,但歸雪間還是問了。

    就像司徒先生說的那樣,庸城的事牽扯甚廣,修仙界的正道這么多,沒必要讓于懷鶴探查此事,太過危險。

    但于懷鶴執意如此。

    于懷鶴的視線落在歸雪間的睫毛上,上面映著一圈圓弧,眨眼時像是跳躍的雪光。

    他伸出手,好像要撈起光芒,實際上指尖輕輕按住了歸雪間的眼瞼,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他的睫毛。

    歸雪間有點癢,再一次確定了這個人其實有玩弄自己的癖好。

    之前也問過為什么,于懷鶴的回答很理所當然。

    他說:“我喜歡你。”

    歸雪間:“。”

    這人不也喜歡練劍,除非動手,怎么從來也不碰?

    片刻的玩弄后,于懷鶴收回了手:“不能徹底解決此事,我不能放心。”

    僅僅讓歸雪間生活在一個安全的環境里是不夠的,危險隨時可能侵入。

    歸雪間仰著頭,看著于懷鶴的臉。

    于懷鶴的神情平淡,好像在說一件很平常的事。

    魔族容器的事,歸雪間沒有直接告訴于懷鶴。

    自己的身體很特別,這種特別是有原因的,和魔族有關。

    于懷鶴大概已經猜到了,他只是沒有說,可能是覺得對歸雪間太過殘忍,而不想提起,不想讓歸雪間再次受傷。

    停頓了一小會兒,于懷鶴繼續說:“而且,我可能和游疏狂有血緣上的聯系,去庸城最合適。”

    在修仙界,身體與天地連接,生辰八字,使用過的物件,一根毛發,甚至都能對本人產生影響。

    更何況是血緣的聯系。

    在所有與魔界有關聯的事情里,于懷鶴選擇最重要的,最直接的那一件。

    庸城這樣的仙城與魔界有勾結,一定醞釀著巨大的陰謀。

    在提起游疏狂時,于懷鶴沒有任何情緒上的波動,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他不是那類會輕易付出感情的人,對于懷鶴而言,血液并不代表著什么。

    于懷鶴低下身,連著柔軟的被子一起,將更加柔軟的歸雪間抱了起來。

    他說:“我希望你能永遠不受傷害,安全地活著。”

    歸雪間很脆弱。最開始,于懷鶴覺得他是含苞待放的花,需要小心保護才不會敗落。后來,他發現僅僅是這樣的保護還不夠,外界的危險太多,他選擇掃清這些障礙。

    于懷鶴的愿望和做法從始至終都沒有改變。

    ……自己一直被很小心地保護著。

    歸雪間的下巴抵在于懷鶴的肩膀上,又微微抬起來,看著身旁的人。

    好像不止是看,而是要把于懷鶴的臉印在心里。

    這是在被囚禁的十七年,死后的那些虛無縹緲的時間里,歸雪間難以想象到的事。

    那時候想要活下去,想要死去,自由地活著是歸雪間能夠想象到的最美好的事,長久的安眠似乎也是不錯的結局。

    他不會懂得和喜歡的人,和于懷鶴待在一起的快樂。

    “于懷鶴。”

    “嗯。”

    歸雪間重復著小聲叫于懷鶴的名字,沒有什么意義,他只是想這么做。

    “于懷鶴。”

    歸雪間垂下了腦袋,蹭著于懷鶴的頸窩,他表現得很純真,以這樣一種方式和于懷鶴觸碰:“我好喜歡你。”

    于懷鶴將懷里的人摟得更緊:“我知道。”

    歸雪間輕輕嘆氣:“要是一直能這樣就好了。”

    “怎么樣?”

    歸雪間對美好生活的所有設想都來自于懷鶴:“每天醒來和你一同去上學,學習陣法,修煉,下棋,晚上看你練劍,然后睡覺。”

    這人沒像之前那樣立刻作出應答,他安靜地聽著,停頓了一小會兒:“有一點會變。”

    歸雪間一怔,從他的頸窩中探出頭,往后退了退:“?”

    他說的不都是很簡單的事嗎?難道自己無意間提出了什么要求,連龍傲天也做不到?

    于懷鶴捧起歸雪間的臉,慢條斯理地說:“我們以后會成婚。”

    “成婚了要睡在一起……”歸雪間想了想,他不是那類完全聽話的學生,對先生們隱瞞了很多事,“我們可以偷偷的,司徒先生又不會知道。”

    于懷鶴低下頭,輕輕一笑:“嗯。”

    *

    到了第二天,兩人又被峰主趙游叫了過去。

    趙游嚴肅地問:“都回來三天了,怎么不去上課?”

    在外面的時間久了,歸雪間還記得自己是書院的學生,但已然忘了上課這件事了。

    趙游道:“難道你們不想上課?”

    司徒先生也在,為他們辯解:“他們還有……”

    趙游打斷他的話:“飯堂,宿舍,充沛的靈力,日日點卯的先生,哪一樣缺了你們。在書院待著就要上課,不然都說有事,還上什么學!”

    在書院里,不努力讀書就是天大的罪過。

    司徒先生據理力爭,也沒能爭得過負責課程安排的趙游峰主。

    即使不久后要前往庸城,也無需成日準備。于是,歸雪間和于懷鶴乖乖去上課了。

    幸好兩人的成績都很好,期間斷了幾個月,苦讀幾日后還能跟得上。上有些課時,歸雪間一心二用,摸魚繪制魔界的陣法圖,整理成冊,交由花先生,日后或許有大用。

    兩人回來讀書的消息迅速傳遍整個書院,日日同進同出,形影不離,光明正大,絲毫不遮掩彼此之間的關系。

    終于有人鼓起勇氣,向司徒先生問起了此事。

    書院的規定一貫公平公正,怎么能有人有特殊待遇呢?

    司徒先生的回答簡單了當:“那是他們兩人已經一同拿下書院大比的第一,若是你和你的未婚道侶也可以,書院倒也能允許你們住在一起。”

    學生聞言敗退。

    是以某些被棒打鴛鴦的同窗對兩人的眼神從羨慕轉變成了嫉妒。

    但也只能看看了,打又打不過。

    又過了十數日,兩人收到消息,上完課后沒有吃飯,直接回來了。

    嚴壁經坐在院子中的石桌旁,似乎正在等他們。

    嚴壁經的課比他們的都少,蓋因他是修佛的,許多修道的課程都不必去。

    別風愁對此事頗有怨言,覺得自己一個妖族,什么陣法丹藥也不用學。

    歸雪間和于懷鶴也坐下了,嚴壁經倒了兩杯桃花酒,往他們兩人面前一推。

    孟留春和別風愁還沒回來,小魚可能在睡覺,可能去看學生打架了,院子里只他們三人。

    歸雪間看了一眼嚴壁經。

    事關重大,百川城與庸城交好,司徒先生為人謹慎,不會只聽信他們兩人的意見,估計仔細調查了一番,又再三斟酌后,才告知了嚴壁經。

    嚴壁經收了笑,神情是難得的正經,開門見山道:“司徒先生將你們的事告訴了我,沒料到前段時間的魔族入侵竟可能與庸城有關。”

    又問:“你們確定是那個左副使?”

    歸雪間點頭。

    嚴壁經也知道,他只是最后確認一遍,嘆氣道:“不太妙。那個左副使可是游城主的得力助手,他有問題,游城主不可能脫得了干系。”

    他飲了口茶:“我父親和游城主不僅是多年好友,庸城和百川城的牽連很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沒有確鑿的證據前,不好告訴他。”

    嚴壁經的話里有些為難耳朵意思,但歸雪間知道,以酒肉和尚的秉性,如果他不愿意插手此事,根本不會有今日的談話。

    果然,嚴壁經將茶水一飲而盡,將杯子一擲:“菩薩慈悲,金剛怒目。這種時候,光求菩薩可不行了。這一趟是不得不去了。”

    他的話音剛落,別風愁和孟留春就推門而入。

    別風愁嚷嚷道:“光頭和尚,你叫我回來做什么?”

    歸雪間疑惑地看著他。

    于懷鶴道:“你已算好了時間。”

    歸雪間也反應過來,自己和于懷鶴上課的地方近,但走得慢,回來的稍早。而另兩個人離得遠,所以落后了一小會兒。

    不是意外,嚴壁經是叫了他們所有人回來。

    哦,還有小魚,也被桃花酒的香味吸引,從睡夢中醒來,游了過來。

    嚴壁經坦然道:“我獨自一人回去,途中經停庸城,又要住進不碌宮,也太過顯眼。”

    一句話的功夫,兩人一蛇也走了過來,圍成了一圈。

    嚴壁經替他們倒酒,露出平常那樣的笑來,眼睛是瞇著的:“貧僧有一個計劃,諸位施主可愿一聽?”

    他打算以為父親祝壽的名義回家,和三兩要好的同窗一起,期間停在庸城游玩一段時間,順便為父親尋找合適的禮物。

    別風愁嫌棄道:“誰和你是要好的同窗!”

    嚴壁經也不惱怒,而是問:“那你去嗎?”

    別風愁忍辱負重:“去!我娘在邊界抵抗魔族,我怎么能做縮頭烏龜!”

    “歸施主和于施主之前已經被盯上了,不適合再出現在游城主眼皮子底下。”嚴壁經道出了自己的計劃,“而我們若是住進了不碌宮,被那些人看著,即使知道了什么,也無法肆意探查,很不方便。”

    歸雪間思忖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一明一暗?”

    這和歸雪間的想法也很符合。他和于懷鶴本就不適合出現在不碌宮。

    魔族對歸雪間是欲除之而后快,左副使對他下手,游疏狂很難不知道歸雪間這個人。而于懷鶴又和游疏狂可能有血緣關系,最好不要正面撞到。

    小魚盤旋在桌上,“嘶”了一聲,詢問自己在哪邊。

    一千年前,弄云仙人曾在仙魔大戰的主力,作為弄云仙人的妖寵,小魚也是當仁不讓,絕不能墮了仙人的名頭。

    嚴壁經笑道:“你呢,就負責給明暗之間傳信。庸城的守衛極其森嚴,機關頗多,若是用傳音符之類的法術,很容易被攔截下來。”

    又轉過頭問:“孟施主以為何?”

    孟留春道:“你們都去,我一個不去,豈不是顯得很沒骨氣!”

    說完了忍了忍,沒忍住,悲憤道:“別風愁家里很有錢,于懷鶴做任務很有錢,歸雪間因為于懷鶴有錢而很有錢。我還以為這個院子里,有你和我相伴也不寂寞,沒想到你竟然是城主之子!”

    好像被背叛了一樣。

    歸雪間靠在于懷鶴肩膀上,臉偏了過去,也笑了。

    *

    數日的準備過后,五人一同乘坐仙船前往庸城。

    歸雪間和于懷鶴住一間房,其余三人住一個大套房。

    為了掩人耳目,不讓有心人注意,兩撥人從來不在外面同時出現,偶爾沒人的時候,歸雪間和于懷鶴才去找他們三個玩。

    他們不太出去,悶在房間里,除了修煉就是發呆,實在很無聊。有時候,歸雪間和于懷鶴會下幻獸棋玩。但他們兩人待在一起,什么話都不用說,也不會無聊,所以將幻獸棋讓給了另外三個人玩。

    嚴壁經對下棋沒興趣,喜歡看棋。孟留春和別風愁沒玩過,歸雪間好心地教他們兩個。

    照理說,于懷鶴是九洲大比的冠軍,也很會教人,也該幫忙。但這個人根本不可能教除了歸雪間之外的任何人,倒不是敝帚自珍,他連自創劍法都能公開,純粹是對別人沒有一點耐心。

    一人一妖同時學幻獸棋,孟留春卻下不過別風愁,他很不服氣,總疑心是歸雪間偷偷幫了別風愁這個對手。

    其實不是。別風愁雖然之前沒有接觸過這些人族的游戲,但他作為妖族,對戰場有種天然的把控。

    有一次,孟留春的運氣絕佳——幻獸棋和運氣掛鉤,而對手的棋力不足,就無法扭轉這種劣勢。他從頭殺到尾,不到半個時辰就要大獲全勝,正要將棋子升到最高級。

    歸雪間看著那枚棋子,微微蹙眉,忽然想起了什么,驚慌失措地阻止:“你別升這……”

    孟留春聞言更來勁了,得意洋洋道:“你果然偏向別風愁,我可是要贏了。”

    棋子甫一落下,香爐中的煙霧彌漫開來,呈風起云涌之勢,最高品階的金仙現世,凝成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棋盤上的歸雪間栩栩如生,棋盤下的歸雪間捂住了臉,不是很想面對現實。

    ……好丟臉。

    于懷鶴也察覺到了這邊的動靜,他站起身,走了過去,看了一眼棋局,計算了片刻,又下了數十步,棋盤上又驟然出現了于懷鶴的身影,同歸雪間一同攜手離開。

    現實的于懷鶴不管孟留春和別風愁的死活,虛幻的于懷鶴和歸雪間不顧棋局死活。

    歸雪間很絕望,試圖解釋:“……這個棋盤是定做的獎品……”

    所以規則也略有不同。

    孟留春看著他們兩個,和別風愁站在一塊:“你們兩個別太過分,怎么下個幻獸棋也要看你們倆做道侶,這樣我們還怎么玩啊!”

    嚴壁經看的很愉快,搖頭晃腦道:“罪過罪過。”

    這樣吵吵鬧鬧了十天,仙船總算行至庸城。

    一想到要面對的是怎樣的龐然大物,還未下船,氣氛略有些沉重。

    嚴壁經安慰大家:“只是調查而已,有了線索交由書院處理。又不是和那位游城主打起來,不用這么緊張吧。”

    別風愁面無表情道:“總覺得你又要烏鴉嘴了。”

    孟留春很驚恐:“這個話題好危險,你們兩個都閉嘴吧!”

    *

    下船后,嚴壁經攜兩位同窗和小魚,徑直奔向不碌宮。

    歸雪間和于懷鶴落后一步,混入人群,就像普通修士那樣進入庸城。

    歸雪間去過的仙城不多,巒錦城因紫微書院而聞名,每年都有想要修仙的凡人自四面八方趕來,城中除了修士,也有不少凡人,相處和平。而星斗城地理位置得天獨厚,是修士們交易的好地點,所以里面的修士魚龍混雜。

    而眼前這座仙城形容肅穆,氣質冰冷。城門極高,拔地而起,高聳入云,歸雪間仰起頭,從云霧繚繞間,勉強可見“庸城”二字。

    在前往庸城前,歸雪間在藏書閣中翻閱典籍,對這座城池有了些許了解。

    眾所周知,渡劫前后是修仙之人最為危險脆弱的時期。渡劫前的閉關若是被人打擾,很容易走火入魔。渡劫后雖然修為提升,但很多人會在雷劫中受傷,也需要修養,于懷鶴那樣的屬實很少。如果在這段時間內被心懷不軌之人偷襲,輕則多年積蓄被掠奪一空,重則魂飛魄散。

    身處宗門或家族,有人護法倒能過安穩渡劫,很多散修卻沒有能信任之人。他們想要挑選一個安全的場所獨自渡劫,但再偏僻的地方,劫云一出現,等于將自己的行蹤昭告天下。

    而庸城則在城外專門開辟洞府,供在庸城內購房居住的修士使用,而且在渡劫期間可以享有城中護衛的保護。萬一出現意外,如果財產有所損失,由庸城先行賠付;如果修士死于敵手,庸城追殺到天涯海角,也會為其討回公道。

    這樣過了五十年,眾多散修在此安全渡劫后,庸城才漸漸打出了名氣。

    比起眾多仙城,庸城既沒有充沛的靈力,也無方便的位置,卻靠著這樣的方式,成為了九洲十城中的一個。

    兩百年前,庸城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城。游疏狂接任城主后,再三考慮下,定下了這條規矩。最開始城中守衛不足,游疏狂便親自巡邏,為城中修士護法,親力親為,這樣一步一步走到了現在。

    也因為這個緣故,游疏狂這個城主對仙城的掌控要比別的城主大多的。仙城與人間的城池不同,住在城中的修士并非城主的手下,只是交納靈石,尋求一方住所,并不受其管束,大不了一走了之。

    而游疏狂在庸城卻說一不二。

    無論品性如何,觀其生平,游疏狂的確是個厲害人物。

    歸雪間覺得,這位對權勢和名聲似乎有著異于常人的渴求。

    順著人流,兩人進入庸城城內。

    天色將暗,于懷鶴找了家舒適的客棧,兩人住了一晚。第二日一同出門,在庸城城內閑逛。

    說是閑逛,也不盡然。于懷鶴不動聲色地觀察周圍,歸雪間則四處搜尋魔氣,辨別是否有魔族物件。

    一天之內,不可能將整個庸城走完,但走過的地方卻出人意料的干凈,完全沒有魔族的蹤跡。

    就是太干凈了。

    如果在這些尋常場所一無所獲,那只有去那些不尋常的地方了。

    擅自闖入不碌宮太過冒險,有嚴壁經在,還是徐徐圖之為好。

    但是城外的那些閉關場所,他們倒是能去看看。

    晚上回去后,兩人收到嚴壁經那邊傳來的信件。

    小魚偷偷游了過來,身軀稍稍變大,將信件吐了出來。

    歸雪間展開信,和于懷鶴同看。

    一,他們已在不碌宮中住下,游城主很忙,沒空見這個子侄,只讓屬下好好招待他們。

    二,兩日后城中有一場拍賣會,嚴壁經準備前往為父親挑選禮物。而拍賣會人多口雜,或許能聽到什么消息,建議他們也去,或許能有不同收獲。

    三,嚴壁經的身份是百川城城主的兒子,不碌宮的人對他頗為討好,提前拿到了拍賣會的寶物名單。其中有天青垂水的戒指,強烈建議于懷鶴去。

    嚴壁經這人真是……

    于懷鶴的目光落在天青垂水四個字上,又抬起手,捏住了歸雪間的耳垂,淡淡道:“是要去的。”

    歸雪間:“……”

    第114章 天文數字

    接下來的兩日,歸雪間和于懷鶴將整座庸城逛了一遍。

    期間歸雪間沒有察覺到一絲一毫的魔氣,沒有一點魔族的痕跡。

    太干凈了,反而很不正常。

    魔界的生存環境太過惡劣,有些魔族會流竄到人間和修仙界,他們只是想逃離那里。

    這部分魔族不是受到魔尊的指使,當然也不會聽從魔尊的命令,會不約而同地集體遠離某座城池。

    修士想要找出隱藏在人群中的魔族較為困難,魔族卻很容易辨別出自己的同類。

    像歸雪間這樣的魔氣觀察入微的人絕無僅有,一般人只會覺得游疏狂管制有方,城內沒有妖魔的容身之處。

    簡直就像是有魔族刻意將誤入這里的同類全部掃除,留下一個只有修士的城池。外人絕不可能在庸城內遇到魔族,更不會進一步調查,發覺魔族與庸城之間的勾結。

    這一天走的路太多,回到客棧后,歸雪間實在很累,不能動彈。他躺在床上,于懷鶴幫他按腿。

    腿很難受,被于懷鶴一按又酸又癢,歸雪間本能地想要逃跑,往床的內側爬,卻被于懷鶴捉住了腳踝,沒費什么力氣地拎了回來。

    狹小的床上,歸雪間忍不住喘息著,嗓音很低,又細碎,斷斷續續的,好像很難耐。

    于懷鶴聽了一小會兒,停下動作:“你……”

    歸雪間努力偏過頭,卻還是看不清身后的人的神情。

    于懷鶴很難得的頓了一下,一只手落在了歸雪間的脖頸間,不輕不重地壓著脆弱的喉結。

    不知為何,歸雪間覺得于懷鶴的體溫很高,不能為自己降溫。

    于懷鶴淡淡地說:“歸雪間,你別叫了。”

    歸雪間伏在枕頭上,覺得這個人的要求很過分。

    疼了也不能叫嗎?而且他的聲音很小,不會穿透墻壁,打擾到隔壁的人。

    他是這么想的,也表達了自己的疑惑。

    于懷鶴聽完后竟然笑了。

    ……但不是高興的意思。歸雪間可以確定這一點。

    他用濕漉漉的眼睛瞪著于懷鶴。

    于懷鶴半垂著眼,凝視著歸雪間,漆黑的眼底涌動莫名的暗流,他克制住了,所以剩下的只是很少一點的無可奈何。

    他將歸雪間撈入懷中,一只手繼續按腿,另一只手橫在了歸雪間的唇邊。

    于是,歸雪間咬住了于懷鶴的食指,借以這樣的方式將喘息聲吞了回去。

    他的力氣不大,留下的齒痕也很淺,不會令于懷鶴受傷。

    現在,歸雪間沒有地方可逃了,被迫接受按壓。適應了后,也很舒服。

    好一會兒后,歸雪間感覺兩條腿是前所未有的輕松,靠在于懷鶴的懷里,將這幾日的見聞整理成想法,說給于懷鶴聽。

    于懷鶴也認同他的話,沉思片刻后道:“這里不行,就去城外看看。”

    歸雪間問:“我呢?”

    于懷鶴看著他:“你等等。”

    這個人的意思是先獨自前往,不帶自己。

    歸雪間想要據理力爭,但他被人抱在懷里,氣勢不足,只好暫時屈服。

    *

    第二天是拍賣會,這次出行不能太過惹眼,于懷鶴沒定包間,兩人坐在外面開闊的看臺上。

    歸雪間看到嚴壁經也來了,同孟留春、別風愁一起去了前排位置最好的包間。

    拍賣會還未正式開始,周圍人正在高談闊論。

    有人透露一個不算秘密的消息,目前庸城太過擁擠,一房難求,所以正在擴建新城,到時會有一個足夠容納十萬人的大殿,是別的仙城所沒有的。

    總之在場諸位對庸城的前景十分看好。就連某些宗門長老也打算在庸城購置屋舍,如果日后晚輩不成器,在宗門內混不下去,在這里平安度日也不錯。

    歸雪間心不在焉地聽著,被于懷鶴喂了一顆剝了皮的葡萄,一口咬下去很甜,汁水又足,又想留在這里的修仙之人怕不是要在毫無防備下喂了魔族。

    兩人對前面的寶物都不感興趣,直到天青垂水上場,于懷鶴的目光才轉到臺上。

    這三枚戒指原來都由南海上官家珍藏。近些年來,上官家突遭橫禍,瀕臨敗落,便將這些用不上的寶物暫時售賣,換取大量靈石,企圖東山再起。

    天青垂水是一套首飾,分散在九洲各地,很難全部收集,作用不大,起拍價格不高,也沒有人非要得到不可——于懷鶴除外。但好歹也有天下十珍的名頭,在場的富有修士也不少,買回去作為珍藏也不錯。

    歸雪間聽著于懷鶴的競價,感覺靈石如流水一般逝去。

    終于,天青垂水的歸屬塵埃落定。

    歸雪間想到那個天文數字,拽了下于懷鶴的袖子,有點擔心地問:“我們真的有那么多靈石嗎?”

    他對靈石的數目沒太大概念,夠用就好,平時有于懷鶴在,他很少要用,沒仔細數過儲物戒指中的靈票已經到了一個恐怖的數字。

    于懷鶴點了下頭。

    歸雪間想了想,這段時間于懷鶴和自己一直在外奔波,回校后也沒什么時間,難道又偷偷做了什么任務?

    于是問:“你怎么賺的?”

    于懷鶴道:“棋譜。”

    看著歸雪間疑惑的目光,他多解釋了一句:“贏下九洲大比后,我寫了一本棋譜,與商會合作出售。”

    于懷鶴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九洲大比冠軍,又打敗了作弊的貴公子,加上……那一跳,噱頭很大,聲名遠揚,棋譜賣的很好。

    他和商會談的是分成,所獲靈石遠遠不是從前所能比的。

    歸雪間:“。”

    又看了于懷鶴一眼,龍傲天,你賺錢也這么有天賦,為什么之前那么清貧?

    不遠處的包間內,嚴壁經道:“果然是于施主拍下來了。”

    他提筆寫信:“此為兩位施主的成婚禮物,敬請笑納。”

    別風愁皺眉道:“你好吝嗇,不就是提前把消息告訴了他們,又不是你買來送給他們的,也能算禮物?”

    嚴壁經微笑道:“別施主,你對人間之事還是不夠了解,多學學吧。”

    別風愁的拳頭癢了,又想打人了。

    信是寫完了,但人多眼雜,暫時不能送過來。

    拍賣會還在繼續。

    天青垂水不是壓軸寶物,接下來的東西更為珍貴。

    很快,展臺上又出現一塊天山冷鐵,這是煉器的好材料,競價之人眾多,氛圍越發火熱。

    在接連不斷的叫價聲中,忽然出現一個有些耳熟的聲音,歸雪間抬眼望去,人群淹沒間,出價的人竟然是白頭道人。

    他不是長住星斗城,且看穿了游疏狂的本性,很看不上這位游城主,怎么會來這里?

    白頭道人也察覺到了歸雪間的目光,回頭和他們對視了一眼,飛來一道傳音符。

    傳音符中只有一句話,請他們暫留腳步,有事相商。

    白頭道人是很和善的前輩,與庸城又沒什么關系,兩人打算留下來,聽聽白頭道人

    拍賣會結束后,于懷鶴付清靈石,錢貨兩訖,拿到三枚天青垂水的戒指。

    天青垂水很昂貴,連裝東西的盒子都很精致好看。

    外面來來往往的人太多了,歸雪間碰了下盒子,沒有打開,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再看,便往于懷鶴那邊推了推。

    隔著漆盒,于懷鶴握住了歸雪間沒來得及收回的手,攥在了掌心里。

    意識到身前不遠處停了個人影,歸雪間抬起頭。

    白頭道人似乎看了有一會兒了,饒有興致道:“看著你們這些年輕人,感覺自己都返老還童了。”

    ……被前輩看到,歸雪間的臉驟然發燙。

    又瞥了眼于懷鶴,這人的神情未變,不動聲色地握著自己的手,沒有松開。

    歸雪間壓下過快的心跳,裝作若無其事地問:“前輩來此處所為何事?”

    白頭道人是隱士高人,頗有名望的煉器大師,此刻隨意坐在兩人對面,道出事情原委。

    “我有個老友,名為洞庭居士,常年住在庸城。他之前寫信給我,說幾年未見,很是想念,邀請我過來下棋。我前幾日趕來庸城卻吃了個閉門羹,他的家中無人,原來是閉關去了。”

    修仙之人閉關本是常事。但因這封信的存在,閉關的時機似乎有些奇怪。

    歸雪間聽著,記下了“閉關”二字。

    面對著他們二人,白頭道人直言不諱:“世人都說在庸城閉關無比安全,無后顧之憂,我卻不能放心。”

    歸雪間道:“前輩,你是打算前往閉關場所一探究竟嗎?”

    “正是如此。”白頭道人點頭,“庸城的防備森嚴,對我來說倒也不是無懈可擊。只是我這老友是陣法大師,估計會在自己閉關場所布置諸多陣法,而我對這些是一竅不通。”

    歸雪間明白白頭道人想做什么了。

    白頭道人偏過頭,看向歸雪間:“我記得小友是花秉秋的徒弟。以他的脾性,你在陣法方面應當頗有天賦。能幫我這個忙嗎?”

    兩人也早有去城外閉關場所一探究竟的想法,歸雪間看向于懷鶴,這人也沒反對,于是道:“自然。一點小忙罷了。”

    *

    庸城,不碌宮內。

    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坐在緊閉的窗戶邊,面前隨意地擺放了一面銅鏡。

    那面銅鏡上浮現一個紫色身影,稱呼這個男子為“游城主”。

    他道:“歸雪間和于懷鶴沒有死在紫微書院,逃來魔界后還殺了無端。歸雪間本是陛下的容器,能力極為特殊,那個于懷鶴年紀雖小,修為和劍法卻不可小覷。”

    游城主——游疏狂不屑一顧道:“兩個二十歲的螻蟻,竟令魔尊殿下畏懼成這樣。游某有些擔心日后的計劃可否順利實施了。”

    銅鏡另一端的魔尊紫犀并不惱怒,只是嗓音添了幾分冰冷:“本尊只是提醒你,你手下的人可是死在他們手里,難保他們不會順著這條線索找過來,耽誤大事。”

    游疏狂將鏡面一扣:“魔尊殿下不必擔心。”

    銅鏡黯淡下來,雙方斷了聯系。

    “于懷鶴。”

    游疏狂默念了一聲這個名字。

    他曾聽過,應該是不重要、不足以被他記住的人。

    ——這樣的人太多了,全天下值得被他記住的也沒有幾個。

    短暫的回憶后,他記起來了。

    哦,是她的孩子。

    于行竹的孩子。

    第115章 三枚戒指

    白頭道人先他們來了幾日,用打算在庸城內定居的借口,將城外的狀況打探了一番。

    這幾日住下來,歸雪間以為庸城與其他仙城沒什么差別,白頭道人說城外的守備遠比城內嚴格,首先進出須得有侍衛的引導陪伴,其次一天十二個時辰,守衛會不間斷地巡邏。

    單個侍衛的修為不高,但他們隨身配有聯絡的法器,且交接時間有嚴格的限制,一旦出現意外,修為更高的管事就會前來查探。

    進入城外的洞府所在之處不難,難的是避開這些耳目。

    白頭道人是隱士高人,早有打算,將時間定在黃昏后,到時從側門出去,繞道進入城外。

    兩人同白頭道人告辭,回到客棧后歇了片刻,收到小魚送來的信。

    于懷鶴展開,瞥了一眼,又往歸雪間面前推了推。

    ……嚴壁經為人還真是節約,在城主之子和貧窮佛修的身份間,顯然他大多數時間是后者。

    歸雪間看完后笑了半天,又提筆寫下回信,先是表達了應允,又將準備前往城外的事告知嚴壁經。

    小魚又兢兢業業送信去了。

    傍晚時分有重要的事要做,歸雪間提前準備了一番。但也沒什么好準備的。有于懷鶴在,他不必擔心危險。有白頭道人這樣修為高深的修士在,他不怎么能動用靈府中的東西,白頭道人看得出他的底細,很容易露出破綻。

    于是偏頭看向于懷鶴。

    兩人對視了一眼,于懷鶴拿出裝有天青垂水的盒子,掀開盒蓋。

    三枚戒指擺放其中,水頭很好,看上去翠盈盈的,像是凝聚了一整個夏天的綠。

    于懷鶴伸出手,圈住歸雪間的右邊手腕,將儲物戒指摘了下來。

    歸雪間:“?”

    于懷鶴解釋:“這個戒指可以裝東西。”

    歸雪間看著自己搭在于懷鶴掌心的手指,想象了一下,天青垂水有三枚戒指,全部戴上勉強還行,如果再有儲物戒指,的確太過繁瑣。

    一般稍好些的儲物戒指都附有自動適應主人尺寸的法術,天青垂水卻不行,尺寸是固定的,因為材質不能允許。

    于懷鶴很有耐心,他捧著歸雪間的手,一根一根的試了。

    第一枚戴在了無名指,第二枚戴在了中指。

    最后一枚試了個遍,歸雪間的手指太過纖細,都大了,大拇指又不合適。

    窗戶開著,外面生長著高大的樹木,有少許日光穿過繁密的枝葉,落了進來,將客棧的房間照得很明亮。

    歸雪間看著坐在身旁的于懷鶴,他的頭半低著,似乎在想辦法。

    他試探性地抬起了手。

    戒指比想象中的沉,三枚也太多了。

    歸雪間這么想著,反握住于懷鶴的手,接過最后一枚天青垂水。

    于懷鶴微不可察的一怔,他抬起眼,意識到了什么,又展開了手。

    于懷鶴的手指修長,指節微微凸起,略有薄繭。這是一雙握劍的手,似乎不應該佩戴過多飾品,和這個人很不搭。

    但一枚戒指也不多。

    歸雪間將于懷鶴指間的儲物戒指也摘了下來。

    片刻后,在歸雪間第一次嘗試時,于懷鶴問:“不想戴了?”

    歸雪間抬起左手,好像有點費力——他很擅長演這個,又說:“多戴一個太沉了。而且也不合適。”

    于懷鶴的眼底浮現一點笑意,好像又找到了一條歸雪間過于柔弱的證據。

    歸雪間蹙起眉,想要反駁,還是沒說話。

    試到無名指時,已經很合適了,但歸雪間還是又試了右手。

    也只有歸雪間能夠隨意地對于懷鶴天下無雙的手做任何事。

    第一次為于懷鶴戴戒指時,時間太短,他們當時的關系也較為簡單,歸雪間沒想那么多。

    又一次試到無名指時,歸雪間似乎想到了什么,心臟猛地一顫。

    于懷鶴很敏銳,即使歸雪間沒有表現出來,他好像也能聽到歸雪間心跳的不同頻率:“怎么了?”

    歸雪間飛快地眨了眨眼,不是很想說。

    于懷鶴的中指搭在歸雪間的指腹,慢慢地摩挲著,淡淡道:“不能說么?我想聽。”

    他知道歸雪間在掙扎和隱藏著什么,且這種掙扎和自己有關,所以坦白地表達著自己的意愿。

    歸雪間一直很難拒絕于懷鶴。

    他垂下眼睫,慢吞吞道:“就是……我之前看書,有些地方的習俗是成婚的時候,雙方會交換戒指,為對方佩戴。”

    其實不是在書上看到的。歸雪間死后,有一次曾聽到兩個人在自己不遠處抱怨戒指定的晚了,說不定趕不及婚禮當天,只好又買了一對。

    九洲之大,無邊無際,各地習俗差別很大,歸雪間這么說,于懷鶴也不能判斷到底出自何處。

    說完這句話后,歸雪間專心致志地為于懷鶴試戒指了。

    一小會兒后,于懷鶴道:“那是要現在試的。”

    又平淡道:“如果成婚的時候試,賓客可能會等的太急。”

    歸雪間的臉一下子就熱了。他張了張嘴,想說成婚好像是很遙遠的事,但以于懷鶴的能力,或許很快就能找齊當初承諾的東西。

    但……無論有沒有十珍八寶,歸雪間都會和于懷鶴成婚,都想和于懷鶴成婚。

    最后,歸雪間將這枚稍大一些,自己佩戴起來不太合適,對于懷鶴卻正好的戒指,戴在了這個人左手的無名指上。

    于懷鶴的膚色也是白的,但和歸雪間仿若毫無瑕疵的雪白差別很明顯,他們的手指重疊交握著,戒指在日光下閃閃發光,有種特別的般配。

    于懷鶴抓著歸雪間的手,吻了吻他的指尖。

    *

    日頭偏西,兩人抵達約定的地方。

    他們從側門出去,需要穿過布滿禁制的樹林,才能進入洞府所在的區域。

    這樣茂密的林子,歸雪間笨手笨腳,自然不能獨自穿過。

    于懷鶴抱起了他,縱身一躍。

    白頭道人見了,驚訝道:“小友,一別數月,我竟看不清你的修為了。”

    又瞥了歸雪間一眼,仿佛在說你怎么沒有一點精進,還是這么弱小。

    歸雪間乖乖縮在于懷鶴懷里,并不動彈,努力不發出任何聲響。

    他還是有點長進的,只是這個長進不能展示給別人看。

    只有于懷鶴能看。

    兩道身影在林間急速穿梭,歸雪間很小的一團,蜷縮在于懷鶴的懷里,他們的速度又太快,即使是視力最好的鳥,也很難捕捉到歸雪間的存在。

    城外的守備是很森嚴,但白頭道人和于懷鶴都是洞虛期修士,面對低階修士有絕對的壓制力,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很快,白頭道人找到了洞庭居士的洞府。

    就像他之前猜到的那樣,除了庸城布下的禁制,洞府外還有幾個用于防衛的陣法。

    解開陣法需要時間,中途肯定會有巡查的侍衛過來。

    歸雪間從于懷鶴的懷里跳了下來,一眼就辨認出最外層的陣法,又算了算時間,再極限也不夠。

    白頭道人早有準備。

    他是精通煉器的道士,平日里喜歡研究一些稀奇固定的法器。比如曾經煉制過一個水鏡,能夠將照在水鏡中的風景再釋放出現,形成幻象。

    這東西沒太大用處,照在鏡面上的活物是凝固不動的,一旦有人穿過水鏡,也會立刻發現是假的。現在卻正好能派上用場。

    他們注意過,沒有意外情況,侍衛不會隨便前往路旁的洞府查看。

    白頭道人將洞府前的一小段路的風景收入鏡中,擺在了路邊。

    以水鏡為界限,內外分隔開來。

    這面水鏡使用起來限制頗多。

    白天的日光太亮,照在鏡子上會有強烈的反光。夜晚又太暗,過于模糊,看不真切。所以傍晚最為合適。但黃昏時分的光線變化得太快,時間久了,可能會被巡邏的侍衛發現這里與別處不同。

    時間緊迫,白頭道人放置水鏡的一小會兒功夫,歸雪間看著陣法,心中已經有了大略的方法。

    他走上前,嘗試解開陣法。

    修為不行,就找于懷鶴幫忙。于懷鶴也懂得陣法,他說自己學的不精,實際上是有當花先生學生的天賦。兩人合力,事半功倍。

    白頭道人嘖嘖稱奇。

    歸雪間的修為不高,年紀又小,被道侶護的如珍如寶,竟對陣法如此精通。

    就算他將這件事告訴老友,對方怕也是不敢相信。自己精心布置的陣法,這么快就被破解了。

    終于,幾道陣法都被解開,白頭道人先進一步,歸雪間被于懷鶴護在身后,一同走向洞府深處。

    三人的腳步都放得很輕,不愿打擾到可能正在閉關的洞庭居士。

    ……如果洞庭居士真的在修煉,那就是最好的情況。

    行至最深處,打坐的蒲團上落了一層灰塵,許久沒人用過了,洞府內空無一人。

    但也不是最壞的狀況,眼前沒有出現洞庭居士的尸體。

    白頭道人停下腳步,將周圍仔仔細細看了兩遍,實在找不到別的通道了才開口道:“我再三詢問,庸城的回答都是他正在閉關修煉,現在他人呢?”

    冰冷的語調下盡力克制的怒火。

    歸雪間上前兩步,嘗試著勸慰道:“庸城城主游疏狂有萬貫貲財,應當不會只是圖財害命這么簡單。此次暗自擄走洞庭居士,想必是有什么事非他不可。事情未辦妥之前,居士或許沒有性命之憂。”

    片刻的沉默后,白頭道人點頭道:“你說的也不錯。我得先去他的居所一趟,看那么是否有什么線索。”

    于懷鶴道:“我們留下來。”

    歸雪間看了于懷鶴一眼,這里離未修建完成的新城不遠,正好可以一探究竟。

    白頭道人知道他們不可能是平白無故出現在這里,便沒有多問:“你們多加小心。這庸城……我也著實猜不透游疏狂到底想做什么。若是有洞庭居士的消息,務必告知我。”

    歸雪間道:“我們留下來,想看一眼未建完的新城。”

    白頭道人沉思,他知道他們是有事前來,但是沒問:“可以。若是有洞庭居士的消息,請務必告知我。”

    歸雪間點頭。

    白頭道人離開了,不大的洞府里只有他們兩人了。

    于懷鶴低聲道:“這里很危險。”

    歸雪間略一思考,也明白過來了。

    庸城從一座小城走到如今的位置,靠的是兩百年來積累下來的口碑。

    而現在游疏狂不再顧忌口碑,連自己城池中的修仙之人都要下手,說明離計劃達成,真正圖窮匕見的時刻不遠了。

    出了洞府,歸雪間依舊被于懷鶴抱著。沒有外人在,歸雪間更大膽了些,勾住了于懷鶴的脖子,姿勢也更親密了。

    別的洞府沒有探查的必要,他們徑直向新城的方向趕去。

    經過樹木蔥郁的山林,旁邊是一片開闊的平原,新城已經有了雛形。

    天色將暗,太陽的余暉消失在了厚重的云層間,唯有最后一絲光亮。

    從高處往下看,地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人,他們像一群辛勤的螞蟻,正不知疲倦地建造著這座的新城。每一片區域都有一個負責的建工,他的身旁擺著各種丹藥瓶,指揮著這些人賣力干活。

    歸雪間一怔,湊在于懷鶴的耳畔邊問道:“這些……都是沒有修為的普通人嗎?”

    于懷鶴停了下來,立足于枝頭,他的靈力內斂,引不起任何波動,夏日茂盛的枝葉遮掩住了他們的身形。

    這里是新城的邊緣,兩個人正在一塊一塊地砌磚壘墻。他們的手法又快又好,是無數遍重復后的經驗,連法術都沒辦法如此精準,將磚塊砌得這樣漂亮。

    隱約間,歸雪間聽到兩人的說話聲。

    一個氣力不足的聲音道:“等這座仙城建好了,我們這些凡人真的可以可以住進來嗎?”

    另一個人的聲音年輕些,似乎滿懷期待:“當然,這些仙人也是需要咱們這些普通人服侍的!你看,那些仙人能將木材磚塊從百里之外頃刻間運來,但是這磚塊不還是得咱們一塊一塊地壘起來嗎?”

    “聽說成仙要從小修起。我這么大年紀,是成不了仙的了。但我有一個七歲的女兒,十一歲的兒子,真希望他們能成為仙人,再也不用食不果腹,受那些官老爺的壓迫了。咱們要快點將這座城修好,不然就耽誤他們了!”

    “肯定可以的!不然那些仙人將我們從戰場上救回來是為什么?還喂了我們這么多仙丹,不用吃飯都有力氣!”

    “磚用完了,我再推些過來。”

    天徹底暗了,什么也看不見了,只能聽到一個人在黑夜中的疲憊喘息聲。

    歸雪間的胸口有些悶。

    從兩人的幾句話中,他差不多能猜到前因后果。

    這座新城必然有鬼,不能召集專精于此的修士前來用法術修建,擔心被他們發現問題。于是,游疏狂選擇了俗世中的普通人。

    這些人大約是從北魔修挑起戰亂的地方擄來的。一個普通人比不過一個修士,十個,百個,千萬個……他們所求很少,一點廉價的丹藥,一點微薄的希望,將游疏狂虛假的承諾當真,被這座看起來光鮮亮麗的仙城奴役著,愿意付出所有了。

    那些藥并不是好藥,無法彌補他們因過度勞累而損耗的身體,甚至透支他們的生命。

    這座“仙城”還未建成,就已經開始吃人了。

    歸雪間的胸口有些悶。

    等新城建好,這些在游疏狂眼中無名無姓的凡人無疑會成為人丹的材料,再被吃一遍。

    于懷鶴撫摸著歸雪間的臉,是安慰的意思。

    歸雪間的臉貼著于懷鶴的掌心,緩慢地呼吸著。

    他們不能停留在這,這里四處都有監工,沒有做好準備前,直接混進來很難。

    于懷鶴起身離開,像是一陣風的掠過。

    沿著新城的邊界,于懷鶴悄無聲息地轉了一圈,也沒找到什么有價值的線索,正打算離開,卻發現有一個地方是冷清的,沒有人。

    這里已經修建完成——是那些人口中足以容納十萬人的大殿。

    今天沒有月亮,只有一點星星的光芒,歸雪間靠著這些微的光亮,勉強辨別著這座空曠的建筑。

    它很大,看臺處沒有座位,而是一排一排狹窄的過道,一個人落入其中,就像一顆砂礫,轉瞬間就被淹沒了。

    與其同時,大殿中央建有十幾根高聳入云的石柱,在某些時間段,這些石柱甚至能將太陽困入其中。

    歸雪間愣住了。

    他回過神,拽了下于懷鶴的袖子,示意這個人把自己抱得更高些。

    于懷鶴飛的極高,歸雪間將整座大殿一覽無余。

    一刻鐘后,歸雪間確定這座大殿只是一個外殼,最為重要的是隱藏在地下,沒有修建完成的陣法。這樣龐大的陣法不能單純靠堆砌人力完成,布置起來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普通人暫且不談,能力不夠的修士,就是對照著繪制好的陣法圖,繪制出來的線條都有天差地別,根本無法啟動。

    歸雪間的長發被夜風吹起,他的臉色有些蒼白,嘴唇也失去血色,嗓音很沉:“如果我沒認錯的話,這座大殿,以及還未完成的陣法與獻祭和傳送有關。”

    獻祭的陣法比較簡單,已經完成,傳送是陣法中最難最精細的一類,以歸雪間來看,才剛剛開始。

    于懷鶴的思維極為敏捷,他幾乎是立刻就想起另一件事:“就像書院那樣?”

    歸雪間慢慢點了下頭。

    魔界地處偏遠,交界之處又很險要,想要入侵修仙界困難重重。

    而如果庸城建成了這樣一座傳送陣,死掉的人越多,通過這座陣法來到修仙界的魔族就越多,后果不堪設想。

    歸雪間和于懷鶴一同落地,打算尋找通往地下的入口。

    這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這里太大了,想要仔細搜遍每一寸土地需要時間。陣法還未建成,又被這樣一個沉重的外殼籠罩,很難有靈力泄露。

    沒有別的法子,只能一點一點地摸索了。

    就這樣找了一個多時辰,也只是冰山一角。歸雪間沒有泄氣,他很有耐心,有進展總比沒有好。等回去后,還可以寫信給嚴壁經,讓他們多留心。

    忽然,一片純粹的安靜中,有什么東西出現在大殿邊緣,探著腦袋,慢慢拱了出來。

    這樣的夜晚,歸雪間的視力很差,什么也沒發現。但于懷鶴非常警惕,對周圍的一草一木,甚至風的流向都了若指掌。

    他立刻發覺異動,順手將歸雪間抱起,懷里多了個人也絲毫不會影響他的速度。

    斷紅出鞘。

    最后一刻,于懷鶴收手了。

    歸雪間不明所以。

    直至兩人落地,歸雪間才發現那是一條青色的大蛇。

    ……是小魚。

    小魚嚇了一跳,身型變大,正張著血盆大口,看到眼前的人是歸雪間和于懷鶴,知道差點被自己人謀害,氣得不輕。

    于懷鶴沒有傷害到小魚,但是嚇到了,歸雪間替未婚夫向小魚道歉,又問它:“小魚,你怎么在這?”

    小魚是很懂事的蛇,知道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將事情的前因后果說了出來。

    但這樣復雜的消息,光靠小魚的蛇語和肢體語言,表達起來還是較為困難。

    歸雪間前前后后詢問多次,才算弄明白了。

    嚴壁經仗著自己的身份不同,又是修佛的,和大多數人修行方式不同,對不碌宮的人提出種種要求,每日不同時間誦經的地點也有所不同。

    借著這樣的機會,嚴壁經經常在不碌宮不同的場所穿梭。

    從拍賣會回去后,嚴壁經前往水潭誦經,湊巧撞到新提拔上來的庸城副使,這人行色匆匆,不知要前往何處。

    嚴壁經打開袖子,小魚就跟了上去。

    按照之前的約定,無論有什么發現,都不能獨自探尋,而是要回去告知嚴壁經,再做打算。

    小魚膽大包天,見這位副使打開密道,覺得機不可失,在石門關閉前的最后一刻,偷偷跟了上去。

    密道中滿是禁制和陷阱。小魚的個頭小,又靈活,還會法術,能繞過陷阱,卻解不開禁制,遇到了只能返回之前的路口。這么暈頭轉向地走了好久,前方無路可走,最后頂開了頭頂的磚塊,鉆了出來。

    歸雪間終于明白周先生想要敲自己腦袋是一種怎樣的感覺了,他現在也想敲小魚的,還是忍住了,又叮囑道:“你下次不能這樣冒險了。”

    他這邊正告誡小魚,偏頭看到于懷鶴抱著劍,好整以暇地看著自己。

    看自己做什么?他又沒有……很少做危險的事。

    他睜大了眼,表示自己的無辜。

    于懷鶴很輕地笑了笑,走了過來,撈起歸雪間,又將小魚放在斷紅上,隨即將那塊磚頭周圍掰開少許地方,跳了下去,又用法術將磚塊恢復原樣。

    眼前伸手不見五指,一片漆黑,歸雪間靜下心,能聞到泥土和水的淡淡腥味。

    小魚的膽大,在無意間幫了他們大忙。

    沒猜錯的話,這條密道的盡頭,應該就是還未布置完成的陣法。

    作者有話說:

    雖然沒有明說,但其實前世雪間一直處于死人微活的狀態直到現代社會,所以才聽說龍傲天這個詞(。

    第116章 三十年前

    就像小魚所說,密道內滿是機關,兩人一蛇緩慢地前行著。

    于懷鶴的感官最為敏銳,走在最前面,辨別遇到的阻礙,也可以保護身后的人。

    拆掉陷阱,用法術使各種禁制失效,這些事又必須在安靜的狀況下進行,不能引起外人的注意。種種苛刻的條件下,解決起來非常麻煩。歸雪間也在幫忙,他又渴又累,期間被于懷鶴喂了幾口水和吃食才繼續下去。

    終于,他們終于走到盡頭,那是一扇石門。

    頗費了一番功夫后,于懷鶴解開重重禁制,打開了門。

    沒人有知道門后是什么。

    于懷鶴率先進入,他往前走了幾步,大致觀察了一下周圍,確定沒有危險后才回過頭,朝歸雪間伸出手。

    石門內的溫度稍低,幽暗潮濕,在極度的寂靜中,歸雪間聽到很緩慢的水流聲。

    這座大殿建在地下湖上,陣法也依托湖水而起。

    水對靈力的承載遠高于土地,年幼時的歸雪間也生活在湖邊。落水之后,白家才將湖水運走,湖泊填平,換成了靈石制作而成的假山。

    地下湖的外圈已經鋪滿了石板,代表獻祭的陣法布置完成。

    兩人向湖泊中心走去。

    半刻鐘后,歸雪間看到一個模糊的背影。

    石門的開合悄無聲息,與這里也有一段距離,他們的腳步也很輕,那人甚至沒有意識到有人進來了。

    照理來說,能夠布置這樣龐大精細陣法的修士,感官絕不會如此遲鈍。

    離的近了,歸雪間看的更清楚了。

    只見那修士跪在石板上,正在繪制陣法。她的雙手雙腳被特殊的法器束縛。法器沒有實際形態,而是一道黯淡的光線。

    法器不止是束縛住了眼前這個修士,更是向左右延展開來,似乎貫穿了整個地下湖。

    然后,若隱若現的光線消失在了灰無遙遠的水面上。

    由此可知,眼前這位修士是被迫的,并非游疏狂的手下。

    她周身上下沒有一點靈力,身形消瘦,行動范圍十分狹小,只能在這塊石板上挪動,一點一點布置著陣法。

    世上沒有那么多陣法大師自甘墮落,為魔族做事。游疏狂囚禁了他們,以性命相逼,迫使他們這樣做。

    眼前的這位女修就是受害者之一。

    白頭道人的老友,估計也是這樣的命運。

    歸雪間希望這位女修被關押的時間不要太長,這樣慘無人道的囚禁,無論受害者是誰,受到的傷害都太過沉重。

    于懷鶴停住了。

    歸雪間偏過頭,于懷鶴的視線落在這個修士身上,注視著她的背影。

    他在辨認這個人,或者說已經認出來了,但因為身份過于重要,不能有絲毫差錯,所以又確認了一次。

    于懷鶴走了過去,蹲下來,指尖燃起微弱的火焰,低聲問:“莊姨,你不是和我母親一同隕落在了洞天福地中了嗎?”

    歸雪間一怔。

    下一刻,他反應過來這句話中隱含的意思。

    這位女修沒有死,那于行竹呢?

    歸雪間連忙走上前,也蹲了下來。

    那名女修抬起頭,神情恍惚,瞳孔略有些渙散,費了好一會兒時間才集中注意力,她望著于懷鶴,慢慢道:“你是……懷鶴?”

    于懷鶴點頭,伸手想為她解開法器。

    她抬起手,制止了于懷鶴的動作,說話的速度而長久的沉默而變得緩慢:“不必。”

    又道:“它與周圍每一個陣法師相連,一旦斷裂,那些人會立刻找過來。”

    于懷鶴松開了禁制,偏頭對歸雪間介紹道:“這是我母親的至交好友,一空山人莊言笙。”

    歸雪間也輕聲道:“莊姨,我是歸雪間。”

    莊言笙看著歸雪間的臉,愣了好一會兒,語調有些歡喜:“你是明玉的孩子?”

    歸雪間“嗯”了一聲:“您也認識我的母親嗎?”

    莊言笙道:“不僅認識,還是好友。”

    歸雪間拿出補充靈力的丹藥,遞給了莊言笙,又問:“那您,現在怎么會在這里?”

    似乎還與于行竹之死有關。

    到底是修為不俗的修士,吃了幾枚丹藥后,莊言笙的精神大為好轉,看著兩個后輩道:“這就不得不從三十年前開始說起了。”

    三十年前,歸元門門生凋敝,只剩下最后三人了。

    于行竹和歸明玉的師父因年輕時受過的傷而重病纏身,幾近隕落。白家在東洲是一等一的大家族,能提供為她們師父續命的丹藥,條件是交出歸元門的秘籍。

    歸元門窮得叮當響,別的東西也拿不出來,這樣的條件倒也合理。

    師姐妹二人沒有任何猶豫的答應了下來。

    白家卻道:“世人皆知,歸元門的秘籍必須是靈府有天賦之人才可修行。我們空得了秘籍,族中卻沒有可修行之人,豈不是賠本買賣?”

    原來,他們還打算為族長的兒子娶一位歸元門的妻子,這樣生下來的孩子,會繼承白家的血脈和靈府的天賦,才能抵得上這枚珍貴丹藥的價值。

    當年于行竹在東洲已經小有聲望,修行在同輩中一騎絕塵,歸明玉性情安靜,多留守師門。

    白家選中了歸明玉。

    不久后,歸明玉嫁入白家。

    莊言笙語氣有些復雜,她感嘆道:“一切都因此改變。”

    此后十年,除了于行竹登門拜訪,歸明玉鮮少與師門聯系。直至她懷上歸雪間時,因之前已有數次流產,她的情緒又極差,白家不得已同意了她的要求,應允歸明玉腹中的孩子與誕生不久的于懷鶴定下婚約。

    歸明玉在信中說,她不知道白家隱藏了什么秘密,但這一定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她的身體越發虛弱,無能無力,只能求助于行竹,待日后于行竹還能以親家的身份照看自己的孩子。

    莊言笙抬起手,落在歸雪間的長發上,她的眼神很溫柔,像是在懷念那段消逝的過往,她和那對師姐們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

    她說:“行竹去看過你。白家說你體弱多病,將你放置在靈山之中修養,對你似乎很好。她無法強行將你帶走,只好暗自調查白家的事。”

    歸雪間咬了下唇,他完全不知道這些。

    在那些獨自一人的時間里,他的母親,外面的長輩也一直在關心自己,保護著自己。

    但當時的白家對她們而言是龐然大物,歸明玉逃脫不了這個為她量身定制的陷阱,于行竹也不能放下年老的師父和幼小的于懷鶴。

    于行竹一直外出歷練,提高修為,從來沒有忘記白家的事。堅持不懈的努力下,一個偶然的機會,她發現白家和遠在萬里之外的庸城有聯系,卻從未在明面上表現出來。

    這很古怪。以白家的作風,若是與這樣聞名九洲的仙城有關聯,怎么可能不招搖顯擺出來?

    莊言笙又笑了,她瘦得形容枯槁,眼睛卻還是亮著的:“你母親說:‘言笙,我又要做這一件危險的事了,你要不要來陪我一起’,我就和她一起來了庸城。”

    或許是知道最后的結果,聽到這里時,歸雪間的心中一痛,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下,握住了于懷鶴的手。

    “庸城城主是一個可怕的人物……我們只露了一點痕跡,就被他抓住了。”對晚輩的溫和慈善全都消失,莊言笙的話語里只有刻骨的恨意,“他殺了行竹。我本來也該死的,因為在闖入不碌宮時顯露出陣法上的能力,被關押在了這里,被迫為他們繪制陣法。”

    歸雪間的呼吸一滯,胸口涌出劇烈的、難以忍受的疼痛。

    竟然是這樣。

    自己母親的死,于懷鶴母親的死,都源自同一個陰謀。

    白家,庸城,魔族,他們毀掉了太多東西。

    莊言笙問道:“你們怎么在這?”

    于懷鶴簡單地解釋:“前段時間,書院有魔族入侵,其中一個人是庸城副使,書院派我們來查探情況。如果有確鑿的證據,書院便可聯合正道修士,徹查庸城。”

    歸雪間蹲不了太久,腿就酸的厲害,他和莊言笙一樣坐在了石板上,又一次提議:“莊姨,我們先把你救出去,好嗎?”

    “至于這個法器,也不是沒有別的法子。”

    短暫的時間里,歸雪間想了數個辦法,總有一個能夠奏效。

    莊言笙又一次拒絕:“我在這里多待些時日無關緊要,逃出去只能是打草驚蛇,重要的是你們能向紫微書院提供證據。”

    她有一副錚錚鐵骨,沒把幾年來的折磨放在心里:“我不怕死,活著是為了尋找機會逃出去,向世人公布庸城城主丑惡的嘴臉,或者到最后毀掉這里。”

    “這個陣法,我前所未見,也不能明白,但一定和魔族有關。”

    歸雪間和于懷鶴對視了一眼,輕輕嘆氣。

    莊姨大義凜然,他們兩個后輩總不能把人敲暈帶出去吧。

    ……也不是不行。

    歸雪間真的在考慮此舉的可行性了。

    這時,于懷鶴很輕地在歸雪間的掌心撓了一下。

    歸雪間明白他的意思了。于懷鶴不可能將消息告知書院后,等待他們救出莊姨。

    時間太長,變數太大了,也不能再讓她繼續受苦。

    但現在還是別告訴莊姨了,她會非常擔心。

    于是,兩人沒再反駁。

    莊言笙以為他們已經乖乖聽話,又關心道:“你們現在是在紫微書院讀書嗎?”

    歸雪間點頭。

    莊言笙道:“如此甚好。我們當時也打算結伴去紫微書院讀書,可惜天意弄人。行竹和明玉的師父重病纏身,脫不開身,族中不愿放我離開……現在你們能自由地讀書、修行,她們會高興的。”

    從莊言笙口中,歸雪間得知了這里的布局,結合她的記憶,以及自己看到的部分,他將陣法圖繪制在紙上,準備回去后再繼續研究。

    一番交談過后,莊言笙就要以長輩的身份趕他們離開了,她讓兩人做更重要的事,不能讓魔族的陰謀得逞。

    臨走前,莊言笙叫住了兩人,卻沒有說話,只是陷入長久的沉默。

    耳邊只有地下湖緩慢流淌的聲音,以及歸雪間自己的呼吸聲。

    莊言笙還知道什么,一些很重要的事,但她很遲疑。

    反復猶豫間,莊言笙選擇了相信于懷鶴,相信于行竹,她說出來最后的秘密:“庸城城主游疏狂,是你的父親。”

    現在告訴于懷鶴,總比到時候突然得知,猝不及防下發生意外要好。

    雖然早有猜測,但在聽到這句話時,歸雪間還是心跳驟停。

    他皺起眉,幾乎是立刻偏頭看向于懷鶴,很擔心這個人。

    于懷鶴半垂著眼,眉眼的弧度顯得鋒利而冰冷,他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隨意地點了下頭,這件事不能對他產生絲毫影響。

    只有歸雪間知道,于懷鶴將自己的手握得很緊,戒指硌在他的指腹,有輕微的疼痛。

    他說:“我會殺了游疏狂,為母親報仇。”

    第117章 樹

    于行竹和游疏狂之間的糾葛,莊言笙并不清楚,只知道于行竹是在某次歷練過后有孕。于行竹是個十分灑脫的俠女,似乎也沒有受情傷,很快忘掉那件事,此后也沒有提起。

    直至來到庸城,于行竹再次看到游疏狂,她擔心對于懷鶴會有危險,才將此事告知莊言笙。

    但無論是怎么樣的糾葛,對于懷鶴而言都沒有差別。

    兩人同莊言笙告別,原路回去。

    斬斷法器,救出莊言笙后,庸城必然立刻收到消息。通往別的陣法大師的密道布滿陷阱和禁制,即使拆的再快,也很難保證能在游疏狂抵達前,將每一個人都救出來。

    思前想去,還是先拿到庸城副使身上的鑰匙為好。

    回到客棧后,于懷鶴將今天所見的事都寫了下來,由小魚轉交給嚴壁經。

    平常都是歸雪間寫,但他忙了一整天,吹了半宿的冷風,在密道中又全神貫注地解禁制,回來后累的不行,提筆的力氣都沒了。

    能說的都在信中言明,不能說的是兩人的身世。

    小魚也在場聽著,有些沒懂,但答應幫他們兩個保守秘密。

    又覺得游疏狂太可惡,不僅害了那么多人,還殺害朋友的母親,罪該萬死。

    過了一會兒,等墨水干了,小魚銜著信從窗戶游走。

    于懷鶴放下筆,走到睫毛半垂著,沒有一點精神的歸雪間身邊。

    腳尖勾著椅子,重新坐了下來,問道:“怎么不去睡?”

    歸雪間強撐著精神,沒有立刻昏睡過去,只是想陪著于懷鶴。

    他擔心這個人。

    歸雪間壓下哈欠,謊話說的有點敷衍:“我不是很困。”

    又捉住于懷鶴的手,猝不及防下被冰的瑟縮了一下,驟然清醒過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歸雪間覺得于懷鶴的體溫沒有那么低了,是比自己要低一些,但不會被冰到。

    或許是氣溫的緣故。歸雪間猜測。在之前的那個夏天,他和于懷鶴的接觸沒有那么多,像現在這么頻繁,每天都靠在一起,擁抱或接吻。

    還有一個可能,是于懷鶴一直在控制自己的體溫,讓它不再那么低,那么冷。

    現在終于有了證據。

    此時此刻的于懷鶴在失神,所以不像過去的每一次,他都來得及調解體溫。

    歸雪間偏頭看向于懷鶴,問出了這個問題。

    “怕冰到你。”于懷鶴沒有掩飾,簡單地回答,“碰到你的時候,或者接吻你會抖。”

    歸雪間微微睜大了眼:“我不會。我也沒有那么……”

    他沒想好準確的形容。

    于懷鶴反握住歸雪間的手,用自己的五指填滿對方的指縫:“真的么?”

    歸雪間有一瞬的顫抖,但沒有躲開。

    害怕被凍傷,想要遠離是身體的本能,靠近于懷鶴是后天形成的,已經習慣了的本能。

    這兩種本能相沖突,表現在歸雪間的身上是,他會很輕微的顫動,然后將于懷鶴的手握得更緊。

    他說:“我喜歡你的體溫。”

    可以很確切地感受到于懷鶴的存在。

    歸雪間靠得更近了,他沒什么猶豫地問:“你在想什么?”

    片刻的沉默后,于懷鶴回答道:“母親。”

    歸雪間仰起頭,看向于懷鶴。

    昏黃的燈光下,于懷鶴半低著頭,似乎是在思索著什么。

    雪白的繚綾發帶沿著他的臉側垂下,玉墜沒有絲毫的晃動,表現出一種極端的平靜。

    于懷鶴的眼眸是漆黑的,人很難在這樣純粹的黑色中尋覓到別的色彩,全都被吞沒了。所以在世人口中,于懷鶴幾乎沒有冷淡以外的情緒。

    但歸雪間總是能。

    他靠得更近了,想把于懷鶴擁入懷抱,就像于懷鶴每一次保護自己,又沒有辦法,兩人體型的差別有點大。

    歸雪間想了想,站起身。

    于懷鶴坐在椅子上,留有的空間很狹小。

    歸雪間伸出手,扶著于懷鶴的肩膀,緩慢往下坐。

    于懷鶴抬起眼看著,沒有阻止,只在歸雪間力氣不足,腰背搖晃,快要跌下去時扶住了他。

    歸雪間將鞋脫掉,雙腿大開,膝蓋抵在椅子兩邊所剩不多的位置,他的身體軟綿綿的,就這樣坐在于懷鶴的腿上。

    兩人的身體緊貼著,比普通的擁抱更加親密。

    歸雪間想以這樣的方式撫慰于懷鶴。

    于懷鶴摟著歸雪間,輕聲說:“我想到她的離去。”

    她是于行竹。

    于懷鶴很年幼時,就已經習慣于行竹不在身邊,他由師祖撫養長大。歸雪間想,可能是于懷鶴的年紀太小了,于行竹不希望他承擔這些過于沉重的舊事,所以從未對他開口言述。

    歸雪間有點費勁地抬起臉,唇落在于懷鶴的臉頰上,很輕的一下,又一下,像是察覺到他的難過和低落,是沒有任何情欲的安慰和陪伴。

    于懷鶴被歸雪間撞的往后靠了靠,玉墜有些許搖晃,像一顆即將引起漣漪的石子。

    他偏過頭,視線望向窗外,那里有一團樹的陰影。

    一小會兒后,于懷鶴將歸雪間摟得更緊了些:“在歸元門,每次收下新的門生,師長都會為他種下一棵樹。這棵樹會伴隨著后輩一同生長,也會一同死亡。”

    歸雪間安靜地聽著,腦袋抵在于懷鶴的脖頸間。

    于懷鶴道:“母親拜入歸元門,就要改了這條規矩。她說:‘人死了,怎么還要樹來陪葬?樹本來活得好好的’。后來,歸元門收徒入門時,還是會種樹,但樹的根系不會再與人的生死相連。一個人死了,生長在樹旁邊的草木會燃燒成灰燼,埋入泥土中,樹會生長得更加繁茂。”

    歸雪間悶悶地說:“師伯好厲害。”

    又問:“你的樹是師伯種的嗎?”

    “嗯。”于懷鶴往后推了推,和歸雪間對視著,“你出生時,她也為你種下了樹,在我的旁邊。”

    歸雪間怔了怔。

    于懷鶴稍加回憶:“它長得很好,和我的那棵差不多高,和你不太一樣。”

    歸雪間歪了下腦袋,蹙著眉,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個人的意思。

    自己的樹和于懷鶴的樹都很健康,同樣高大。結果兩人第一次見面時,他就不慎從樓上跌了下來,吹風就咳嗽,走了三里路,昏迷了三個時辰。

    歸雪間問:“樹是不是和我很不一樣?”

    于懷鶴點頭:“歸雪間,你是有點難養。”

    他的語調沒有為難的意思,只是陳述:“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擔心你會凋謝。”

    歸雪間:“。”

    竟然無法反駁。

    于懷鶴笑了下:“但我只養過你。你的樹和我的樹都是師祖在照顧。”

    過去的回憶很美好。現實是師祖的樹枯萎了,于行竹和歸明玉的樹繼續生長著,但她們已經死去,于懷鶴和歸雪間的樹依偎著。

    明明是想安慰于懷鶴,歸雪間卻后知后覺地難過起來。

    所以,在短暫的停頓后,于懷鶴冷靜道:“我要殺了游疏狂。就在這一次。”

    游疏狂的修為深不可測,是很難戰勝的對手。

    不是莊言笙所設想的的那樣,于懷鶴不會等待任何人,任何幫手,他要親手殺了游疏狂。

    歸雪間沒有制止的意圖,他說:“我知道。”

    他將臉埋得更深,睫毛被壓折了,抵在于懷鶴的皮膚上。

    他說:“我相信你。”

    不是因為于懷鶴是后世之人口中赫赫戰績的龍傲天,歸雪間了解于懷鶴,明白于懷鶴,他知道于懷鶴可以做到。

    他也說:“我會幫你的,做你所有想做的事。”

    于懷鶴為歸雪間做很多事,歸雪間看似為于懷鶴做的很少,實則是于懷鶴的愿望太少,且大多與歸雪間有關,他只要乖乖接受照顧就好。

    其實無論于懷鶴想做什么,歸雪間也會為了他不顧一切。

    于懷鶴低下頭。

    就像歸雪間無法拒絕于懷鶴的照顧,于懷鶴也不能拒絕。

    于是,他說:“你不要受傷。”

    這人要殺游疏狂,準備以命相搏,不會顧惜身體,又不許自己受傷。

    歸雪間覺得于懷鶴的標準有很大問題,但沒有反對,而是含混地應了聲:“當然,你會保護我,我也很怕疼。”

    于懷鶴沒再說話了。他的指尖在歸雪間細瘦的脊背上劃過,又一次丈量著這個人的脆弱。

    長久的沉默間,歸雪間困得昏昏欲睡,他從來沒熬到近乎天明過。但還是吊著最后一點精神,有一搭沒一搭地吻著于懷鶴。那些吻落在于懷鶴的下巴,嘴唇,臉頰上,亂七八糟的所有地方。

    體溫是冷的,眉眼的輪廓很鋒利,他的氣質像出鞘的劍。

    歸雪間的嘴唇卻是柔軟的,他不害怕,雪永遠不會被劍割傷。

    終于,于懷鶴扣著歸雪間的下巴,是最后一個深吻。

    然后將歸雪間放在床上。

    兩人抱在一起入睡。歸雪間不是枕在于懷鶴的肩膀上,而是整個人被于懷鶴攬入懷抱,像一棵不那么高的小樹,被一旁的另一棵樹保護著,可以抵抗一切風雨。

    第118章 血緣

    那個夜晚,歸雪間做了個夢,夢到自己是一棵樹,長在另一棵樹旁邊,風吹雨打也不怕。

    醒來后有片刻的恍惚,睡的很好,感覺很安心,渾身卻莫名酸軟。

    ……畢竟他不是一棵真的樹,而是一個人,以蜷縮著的姿勢睡了一個晚上,身體肯定會留有一點后遺癥。

    歸雪間睜開眼,下意識看向一邊。

    于懷鶴早醒了,他坐在床的另一側,單手攬著歸雪間,一直沒有松開,不知道抱了多久,面前放了一張紙,正在提筆寫字。

    歸雪間的眼前模模糊糊,嗓音帶著還未睡醒的沙啞:“你……”

    又撐著手肘,伏在于懷鶴的大腿上,從被子里探出身,想看這個人寫了什么。

    于懷鶴偏過頭,看向歸雪間,他的目光停了下來。

    歸雪間的重量很輕,壓在身上沒太大感覺,衣服松松垮垮地掛在肩上,胸前的系帶散開了。

    他的身形纖瘦,低垂著頭時,脖頸的曲線很美,大片大片雪白的皮膚裸露在外。

    歸雪間對此無知無覺,有些茫然。

    于懷鶴看了一小會兒,收回視線,又低下頭,橫咬住筆桿,空出兩只手,好心地為歸雪間系好衣服。

    他的動作很輕,指尖壓在柔軟溫熱的皮膚上,沒有刻意調整過的體溫是很突兀的冷。

    歸雪間很輕地顫抖著。

    系好衣服后,歸雪間被于懷鶴抱到了懷里,也看清了對方方才寫的東西。

    于懷鶴正在繪制昨日去往城外的路線圖。

    他的記憶力很好,畫出來的路線很準確,連作為參考的周圍環境標識都分毫不差。

    他們打算殺了游疏狂,此事事關重大,還是要和舍友們商量的。

    幾人約在了庸城最好的酒樓見面,定了相鄰的廂房。

    昨天看完信后,嚴壁經幾人大吃一驚。

    之前只是猜測庸城和魔族有勾結,但沒人想到,游疏狂竟然會做到這種地步,完全置修仙界于不顧。

    一個修為高深的仙城城主,為什么要不顧一切投靠魔族?

    瘋了吧。

    孟留春沒見識過這場面,胡亂猜測道:“不是說魔族的能力多種多樣,很多都超過了修仙法術的范疇。”

    真的擁有很多魔族能力的歸雪間:“。”

    孟留春繼續天馬行空道:“這個游城主是不是早就被殺了,魔族假扮成了他?或者他本來就是個魔族,要不就是魔修,隱藏在修仙界當了幾百年的臥底?”

    既有魔族又有魔修嫌疑的歸雪間:“。”

    別風愁壓低聲音道:“我一個妖族都知道不可能,你當來來往往這么多高階修士都是瞎子不成?”

    小魚連連吐信子,表示贊同。

    歸雪間只好打斷這段對話,他的聲音很輕,卻非常堅定,不是商量的語氣,早已做出決定:“我們打算殺了游疏狂。”

    包廂內驟然安靜下來。

    嚴壁經,別風愁,孟留春三人驚訝的視線在歸雪間和于懷鶴兩人身上打轉。

    游疏狂非常謹慎,庸城內連個魔族都不留。他們在這里待了數日,還是沒找到確鑿的證據,只能救出地下湖中的陣法大師當做人證。

    這么做又必然會驚動游疏狂。

    按照一般人的想法,接下來要做的是怎么拖延游疏狂發現不對的時間,盡快逃出去。但歸雪間喝藥匯的計劃顯然大不相同,直接到了魚死網破的最后一步。

    這事太過危險,和同行的另外幾人又沒有關聯,于懷鶴的意思是,他們可以暫時離去,等游疏狂死了,再潛入不碌宮查證也不遲。

    片刻的沉默后,嚴壁經“咦”了一聲:“兩位施主看著還好好的,怎么就瘋了?”

    歸雪間想,他們當然不是瘋了,而是有仇要報,游疏狂不得不殺。

    別風愁率先道:“你們兩個的意思,豈不是要我臨陣逃脫?我不干!”

    這話說的很是氣惱,聲音已經快壓不住了。

    歸雪間有點想勸他,又不知道從何勸起,怕火上澆油。

    他們兩個是認真的。

    嚴壁經確定這一點后,又思忖了好一會兒,他的神情正經:“你們的想法的確是一勞永逸。我們是一道來的,也該一同回去。”

    話里的意思也要留下來。

    最后只剩下孟留春,他一個人回去報信也不是不行。

    孟留春一拍桌子——沒拍到,中途被嚴壁經攔了下來,他說:“我的修為是不高,但也是能幫忙的。”

    歸雪間微微蹙眉。

    孟留春吹胡子瞪眼的:“難道你們兩個人只和修為高的當朋友,那也太過分了!還是我先認識你們的!”

    歸雪間只好說:“不是。”

    他無能為力了,回頭看向于懷鶴。

    嚴壁經認真道:“若是我們提前一走了之,等游疏狂死了,庸城要么大亂,要么其余的人重振旗鼓,加倍警惕,等書院的支援來了以后,不一定能拿到證據。”

    于懷鶴看著他們,點了下頭,拿出之前畫好的路線圖。

    這份地圖原先是為白頭道人準備的。

    白頭道人的修為很高,嫉惡如仇,又要去救老友,請他順便搭救剩下的人,想必不會被拒絕。

    接著,大家開始商討之后的計劃。

    主要是嚴壁經和于懷鶴在談,他們聽著。

    歸雪間有別的事要做,低頭修改手中的陣法圖。

    一抬頭,瞥見一旁的孟留春有些強顏歡笑,看得出來很是憂心。

    歸雪間望著他,欲言又止。

    孟留春回過神,將椅子挪到歸雪間身邊,很小聲地說:“我是有點害怕。游疏狂這樣的人物,庸城這樣的龐然大物……我之前在東洲時,都當傳說來聽的。沒想到現在竟然要和傳說對上了。”

    他頓了一下:“但,我也想做到自己能夠做到的事。就像魔族入侵時,書院的先生們保護我們一樣,我也可以保護更弱小的人。”

    歸雪間笑了笑,抵了下孟留春的肩膀,就像普通的少年人相互支持:“一定可以的。”

    可以活下來,可以拯救無數枉死之人。

    對游疏狂動手的事,于懷鶴不許三個舍友也來。他們的修為和游疏狂相差太大,真的去了,用處也不太大。

    別風愁忍辱負重地答應了。

    但還有別的,很重要的事要他們去做。

    布有陣法的大殿已經建造完成,在新城以外的一個單獨的地方,但新城還在修建當中。

    那里絕大多數是普通人,只有為數不多的監工。

    他們三個可以去新城附近,防止監工察覺到什么異樣,通知庸城內的人,也可以制止他們對普通人下手。

    歸雪間和于懷鶴不能在這待得太久,大致商量過后,兩人起身離去,之后還要靠小魚送信。

    回到包廂后,歸雪間被于懷鶴沒收了手中的東西,專心吃飯。

    吃完飯,兩人又去見白頭道人。

    這次沒有再隱瞞,而是將此次前往的目的以及打算和盤托出。

    這次見面也很順利,白頭道人沒有推脫,于懷鶴和歸雪間替他找到老友,本就有恩,他又不是那種見死不救的人,許諾一定會救下剩余的道友。

    “你們真的打算殺了游疏狂?不打算逃走嗎?”

    歸雪間解釋道:“此去返回書院路途遙遠,不一定能逃得過游疏狂的追殺。況且……有不得不殺他的理由。”

    白頭道人略搖了搖頭:“自古英雄出少年,你們兩個有這樣的膽量,老道十分佩服。”

    他又問:“以你們的修為,是有別的什么法子嗎?”

    他沒有阻止,但也不是眼睜睜看著兩個后輩送死。

    歸雪間點頭:“有的。”

    白頭道人大笑道:“好!待我救出湖中之人,也前來為你們助陣!”

    *

    接下來的幾日,于懷鶴大多時間都在外面。殺游疏狂,救陣法大師,尋找證據,其中每一件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不是一個人能同時完成的。

    想要在短時間內毫無差錯地做到,需要時間商量和推演。

    歸雪間沒去,他有更重要的事。

    從地下湖回來后,歸雪間將完整的陣法繪制在了紙上。

    他對于懷鶴說:“游疏狂大約是想找個由頭,使庸城,乃至全天下的修士齊聚此處。這地方能容納十數萬人,陣法啟動得再快,也不可能將這么多人瞬間消融。”

    這是一個過程,需要時間。

    修仙之人與凡人不同,不可能束手就擒,一定會試圖逃離。

    莫說有些妖族長了翅膀,天生就會飛。沒長翅膀的人族,修為到了筑基,借助外力,也不可能飛不起來。

    所以,這個陣法奏效有一個前提條件。一旦啟動,會先將身處其中的人禁錮起來。

    于懷鶴的思維敏捷到了可怕的程度,歸雪間只說其一,下一瞬他已經推斷出了歸雪間想做什么。

    他看著歸雪間:“你想修改陣法。”

    歸雪間很輕地“嗯”了一聲。

    從困住十數萬人,變成困一個人,困住游疏狂。

    對普通人來說,這樣的想法堪稱天方夜譚。

    但歸雪間真的能夠做到。

    他放下手中修改后的陣法雛形,抱住于懷鶴的腰,臉埋在這個人的懷里,悶悶地說:“我不想你受傷。”

    至少不要太嚴重,不要付出一切。

    于懷鶴不怕痛,但是歸雪間很怕。

    *

    小魚偷偷跟了那位副使幾天,摸清了這人的行動軌跡。

    準備動手前,于懷鶴將這位副使手中的鑰匙和通行玉牌拿到了手。

    于懷鶴抱著歸雪間,兩人再次前往密道。

    地下會黑沉沉的,沒有一絲光亮,靈力都氤氳在了湖水中,似乎漫無邊際。

    歸雪間來到陣法的核心,湖中心那塊不大的石板上。

    陣法的作用沒變,同樣是圍困身處其中的人,需要修改的地方不多。

    歸雪間要做的是以最快的速度改完陣法。

    陣法是銘刻在石板上的,歸雪間的氣力不夠,由于懷鶴代勞,他再親自修繕細枝末節的地方。

    兩三個時辰過后,陣法的修改完成了。

    歸雪間從石板上站起身,忽然很想重新看一遍自己繪制的陣法圖,確認是否正確無誤,能夠達到想要的效果。

    對于陣法,歸雪間一貫很有信心,很少有這樣的時刻。

    歸雪間的自信源于異于常人的學習方式。他從小只能通過紙上談兵的方式學習陣法,不能親自布置,驗證效果。如果他不能相信自己,就無法在沒有師長的教導下獨自學習下去。

    可是在這一個瞬間,歸雪間動搖了。

    他想了很多。

    萬一修改后的陣法不能奏效,萬一無法困住游疏狂,萬一無法壓制游疏狂的修為,那要怎么辦?

    歸雪間猶豫不決的時間有點久,久到于懷鶴沒再等待下去。

    他俯下身,左手扣著歸雪間的下巴。

    歸雪間的臉很小,一只手好像就能包裹起來,于懷鶴微微用力,就抬起了他的臉。

    周圍一片黑暗,光也熄滅了,于懷鶴能看清歸雪間顫動的睫毛,眨了一下又一下,像是被驚擾了的蝴蝶,徒勞地扇著翅膀。

    很可憐又很可愛。

    于懷鶴說:“怕什么?歸雪間,你是天下第一的陣法天才。”

    歸雪間一怔,心緒好像因為這句簡單的話而平復——他也會經常說對方是天下第一的劍修。

    他的呼吸很緩慢,但在這樣的黑暗中格外明顯,想了想又小聲說:“花先生聽到這句話要打你了。”

    于懷鶴若無其事道:“嗯。到時候我們一起逃跑,花先生又打不到。”

    花先生的修為是很高的,但于懷鶴的修為也不低,加上花先生身形矮胖,常年養尊處優,不與人打架,即使于懷鶴抱著自己,花先生怕也追不上。

    歸雪間坐在石板上,肩膀微微聳動,沒忍住笑了。

    龍傲天有點尊師重道,但不多。

    他又想,因為事關于懷鶴,所以在自己最擅長的陣法上,更擔心出現差錯,不能保護對方。

    那于懷鶴每次為了保護自己而揮劍,又是怎樣一種復雜而沉重的感情呢?

    于懷鶴從未表現出來,他可以承受那樣的壓力,他不能遲疑,他必須要保護自己。

    歸雪間覺得自己也可以。

    他下定決心,扶著于懷鶴的手臂站了起來。

    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歸雪間抬起頭:“你的血。”

    在修仙界,修仙之人血是很重要的東西,非常親近的血緣關系也能奏效。

    于懷鶴點了下頭,伸出手,拔出斷紅,毫不猶豫地劃破自己的手臂。

    歸雪間聞到濃重的血腥味。

    是于懷鶴的血,他沒有害怕,但是很難受。

    鮮血噴涌而出,滴落在陣法中央,沿著銘刻的痕跡向四周蔓延開來。

    陣法改變了,身處其中的陣法師一定會有所察覺,遠處的白頭道人也收到了訊息。

    很輕的“咔嚓”一聲,歸雪間似乎聽到了法器碎裂的聲音,在湖泊上方空茫地回蕩著。

    陣法等待被開啟,將要困住某個與于懷鶴血脈相連的人。

    作者有話說:

    花先生:阿嚏!

    第119章 弒父

    事不宜遲,兩人迅速從密道離開。

    鑰匙和通行玉牌都在白頭道人手中,他們出去費了點時間。

    兩人來到露天大殿的中央,歸雪間從于懷鶴的懷中落到地面,他往前跑了兩步,不小心踩到衣角,差點被絆倒。

    一旁的于懷鶴扶住了他。

    歸雪間有點急,找到啟動陣法的位置。

    有人來了。

    那人的速度極快,從法器斷開,前后不到一刻鐘的功夫,就已經出現在了大殿上空。

    就像一道射出的光線,歸雪間的眼睛無法捕捉到他的蹤跡。

    直到那人停了下來。

    歸雪間抬起頭,看著那人一身玄衣,袍邊滾著繁復的金線,隱約可見其冷峻的面容。

    僅僅是這樣的注視,歸雪間似乎都承受著極大的壓迫感。

    ——是游疏狂。

    歸雪間想,他們的運氣不錯,是預料中最好的一種狀況。

    這座大殿隱藏著庸城最大的秘密,別的都可以出差錯,唯獨這里不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建造完成后,沒有人在附近看守。地下的密道布滿了陷阱和禁制,只有一個心腹定期為修為盡失的陣法大師們喂丹藥,防止他們餓死。

    游疏狂沒有派遣任何人前來,因為這里太重要了,他必須親自處理,以最快的速度;他也沒有等待與任何人通行,因為他太自信了。整個庸城,乃至整個修仙界,能在這座城池中打敗游疏狂的人根本不存在。

    游疏狂停在半空,他沒表現出著急,否則也太不符合他的身份了。

    他低著頭,睥睨著地面,辨認出他們的身份,一字一句道:“于懷鶴,歸雪間。”

    這人竟然認得出自己和于懷鶴。

    歸雪間皺了下眉,要么是游疏狂在左副使敗走后調查過他們,要么是游疏狂和紫犀之間有聯系。

    游疏狂沒有把他們當做障礙。二十歲的劍修和弱不禁風的容器,在他眼中比螻蟻還要弱小,隨手就可奪走兩人的性命。

    他大概是這么想的,歸雪間能從他的神情中猜到。

    然后,歸雪間伸出手,一捧水從儲物戒指中跌落,掉在石質地面,摔的粉碎,飛濺開來。

    陣法啟動了。

    霎時間,一道刺眼的光芒穿破地面,向四周擴散開來。地下湖中氤氳著的靈力傾瀉而至,化作無形的鎖鏈,硬生生將游疏狂壓得下降了幾尺。

    十數萬人的禁錮壓在一個人的身上,即使游疏狂已至大乘,甚至可能有半仙的修為,也不會太好受。

    與此同時,光芒形成一道厚厚的屏障,將內外隔開。這座大殿成了一個獨立的小世界,無論發生了什么,就算萬人哀嚎,淪為人間煉獄,外界都一無所知。

    建造之初,游疏狂就杜絕了一切可能發生的意外。他考慮太周到了,完全不給獵物逃生的機會。

    現在,這里成了他的囚籠。

    游疏狂未曾低頭彎腰,很快又穩住了身形:“倒是有幾分本事。但你以為這樣就能困住我嗎?”

    他看了圈四周,眼神深沉,最后落在了大殿中央,定定地看著于懷鶴。

    游疏狂懂得陣法,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啟動了的陣法唯獨對自己生效,由此可以推斷出從未見面的歸雪間和于懷鶴是以何種方式做到的。

    所以,他輕聲道:“我的血從什么地方來的?于懷鶴,你是我的兒子。”

    于懷鶴松開歸雪間,獨自向前走去。

    歸雪間先是看到他的臉,然后是肩膀,搖晃的玉墜,之后是背影。

    游疏狂搖了搖頭,露出一個笑來:“真可惜,你和你的母親一樣,都看不清形勢。”

    “三年前,她如果愿意求饒,說出你的身份,未嘗不能成為城主夫人。”

    話在這里一頓,游疏狂的語氣沒有后悔,只有冷酷:“就像現在,你和這個容器待在一起,也只會死在這里。”

    于懷鶴平靜道:“是嗎?死的人是你。”

    地下湖中的靈力太過豐沛,陣法的修建也完美無缺,歸雪間能感受到靈力穿過地面,近乎實質,壓制著游疏狂的修為。

    他行動之間卻好像毫無阻礙,看著于懷鶴道:“我很久不曾出劍了。那些人都不配我出劍。”

    劍光一凜,劍氣已經抵達于懷鶴的喉嚨。

    于懷鶴微微偏頭,避開這一擊,拔出斷紅,縱身飛去。

    一息之間,刀光劍影,兩人過了十多招。

    他們同樣都是劍修。

    劍修太多了,多到平平無奇。但說到天下第一的武器,還是劍。提起最強的修士,還是劍修。

    歸雪間曾聽說游疏狂所用之劍名為神光,是仙人遺落之物。自從得到神光后,游疏狂未嘗敗績。

    準確來說,游疏狂的故事太多,名頭太盛,連偏僻的東洲都流傳著他的傳說。

    某種意義上,于懷鶴的人生軌跡和他很相似。

    但歸雪間從未覺得兩人有相同之處,于懷鶴和游疏狂時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游疏狂擅棋,也用劍。他下幻獸棋,不擇手段,只是為了九洲大比魁首的虛名,仙劍神光用來放干蕓蕓眾生的血。

    于懷鶴不會這樣。

    他有下幻獸棋的天分,為此廢寢忘食的努力,卻在意識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后不顧之前付出的時間和精力,放棄得果決而輕易。他從不會勝之不武,他的劍永遠不會揮向弱者。

    兩個頂級修士在大殿內較量,龐大靈力的碰撞之下卷起狂風。

    歸雪間的背后生出雙翼,他懸于半空,懷中抱著鬼面琵琶。

    指尖劃過琴弦,奏響的琵琶聲環繞在于懷鶴身旁。

    烈烈風中,歸雪間的長發在半空中飛舞,將他的身形襯得更為纖瘦。

    他不是局外人,他是保護于懷鶴的人。

    游疏狂抬手,揮劍,玄色衣衫遮掩住了他的動作,劍氣自劍刃而發。

    歸雪間從未見過那樣磅礴的劍氣。

    剎那間,于懷鶴身后的柱子被削成兩半,上面的那一半緩緩往下偏移。

    “轟隆”一聲,半塊石柱倒塌在地,碎掉的粉末四濺開來。

    無論是劍,還是被劍氣操控,砸向于懷鶴的石柱,都未能傷他分毫。

    歸雪間不懂劍,但他見過太多次于懷鶴練劍,也能看出于懷鶴和游疏狂兩人劍法之間的差別。

    游疏狂的劍法大開大合,完全不顧惜靈力,破壞力驚人,這或許與他久居上位,修為很早就領先他人有關。

    不能說是一種浪費,一般人面對這種靈力的威壓,身體的反應都會慢上幾分,落敗只在轉瞬間。

    于懷鶴的劍不是這樣的。

    他對靈力的操控細致入微,到了常人所不能及的地步,練劍時卻很少灌注靈力。

    于懷鶴為人冷淡,獨自一人在外闖蕩,他不想依靠外人,所以奇門遁甲,丹藥陣法無一不通,是真正的全才,后來和歸雪間一起離開白家后,動用武器便更為謹慎。

    他要殺人,也要保護歸雪間,必然不能以這樣一種破壞周圍除自己以外所有人或物的方式出劍。

    于懷鶴短暫地停歇了一瞬。

    游疏狂道:“二十歲就有這樣的修為,不愧是我的兒子。”

    好像于懷鶴的天賦全都來源于自己。

    游疏狂的嗓音沒有絲毫感情,卻說出這樣的話,令歸雪間更為作嘔。

    他真的、真的很討厭這個人。

    但……歸雪間又意識到一件事。

    游疏狂不再像最開始那樣狂妄自信,他想要以這樣的方式動搖于懷鶴。

    于懷鶴不為所動。

    他提起劍,靈力自斷紅上蔓延開來,不是光芒或威壓,而是霧氣。

    這招叫做云煙渺漠,劍氣化作云煙,劍刃可在其中隨意穿梭,出劍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議,無法預判會從什么地方而來。

    強攻之下,游疏狂避之不及,身上多了幾道傷痕,但沒有觸及到要害。

    他甚至有空評價:“于懷鶴,這是你從哪里學來的劍招?的確有仙人風范。”

    于懷鶴沒有說話。

    話是這么說的,游疏狂隨即握緊神光,周身的靈力暴漲。

    風越發大了,幾乎要將停留在空中的歸雪間掀翻了,他用翅膀擋住了狂風。

    境界之間的差距很難彌補,游疏狂本就天賦異稟,即使受到陣法禁錮,依舊是難以戰勝的強敵。

    琴弦彈撥得更快了,很急,像是夏日傾盆大雨砸在水面上的聲響。

    琵琶的防護是有限的,不可能擋下游疏狂全力一劍。

    劍氣之下,一切似乎都將毀滅。

    于懷鶴的腰腹被割破,鮮血順著那處的布料蔓延開來。

    受傷的于懷鶴沒有一刻的停頓,他身著白衣,半邊衣裳都被血染紅了,仍一往無前。

    ……很痛吧。

    歸雪間死死繃著琴弦,指腹被勒成青白。又太過用力,琴弦割破了皮膚,陷入血肉間。

    是鮮血彈撥成的音調。

    歸雪間咬住了唇,他沒有彈錯,也不能彈錯。

    于懷鶴的身影躍至游疏狂的上方,將靈力灌注入手中的斷紅,直直下墜。

    游疏狂舉劍。

    世上最鋒利的劍刃,壓縮到極致的靈力相擊,一瞬間迸發出的力量,刺到歸雪間睜不開眼。

    錚錚琵琶,不絕于耳。

    游疏狂被迫倒退幾步,大笑道:“好!”

    就是現在。

    歸雪間手中的琵頃刻間變為雀水。

    人都有慣性思維,游疏狂也不例外。

    歸雪間確定游疏狂不了解自己的能力,紫犀應當猜到了,但他并不信任一個修士,一人一魔既相互合作,又相互戒備,沒把這樣的秘密告訴游疏狂。

    歸雪間一直在等待時機。

    他沒有扇動雙翼,那樣會有聲音,會改變風的流動,任何細微的動靜都會引起游疏狂的警覺。

    接連使用鬼面琵琶和雀水,對身體的負擔極大,他之前也難以做到。

    因為歸雪間的靈府中雖然有足以渡劫的靈力,他卻不能全部動用。

    那些無法操控的靈力是空中的陰云,不受掌控,每吸收一件魔器或魔族的能力,相應的靈力會轉化成雪,飄落在靈府中。

    從魔界歸來后,歸雪間靈府中的雪已經堆了半人高了,所以才能做到這樣自如的轉換。

    但是當靈力通過經脈,凝聚出雀水時,他還是感受到了輕微的疼痛,且在急速加劇。

    歸雪間深吸了一口氣,沒有慌張。

    他的身體仿若雀水的一部分,繃得和弦一樣緊,蓄勢待發。

    歸雪間瞄準了游疏狂的心臟,他從未將這把弓拉到這么開過。

    這一箭!這一箭!

    破空聲驟然響起。

    歸雪間和于懷鶴無需用言語溝通,兩人心有靈犀,于懷鶴使出云鶴游雪。

    箭和劍,游疏狂總要承受一個。

    或者全部。

    歿箭插入游疏狂的后背,斷紅刺入游疏狂的身體,于懷鶴竭盡全力,靈力驟起,將游疏狂的五臟六腑全都攪得碎裂開來。

    游疏狂往后退了百余步,撞碎身后的石柱,一時脫力,重重摔倒在地。

    半仙終究不是神仙,這樣的傷勢,如果能及時吞服大量丹藥修養,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但現在的游疏狂已經不能動彈了。

    于懷鶴沒有收劍,他的傷口還在流血,走過的路上留下一道很淡的血痕。

    雀水消散,歸雪間渾身脫力,他沒讓于懷鶴抱自己,借著雙翼降落在地面。

    游疏狂緊皺著眉,似乎很疑惑不解,又在于懷鶴站在自己面前時釋然。

    他咳嗽了幾聲,吐出暗沉的血塊:“沒想到最后會死在我自己的孩子手中。”

    于懷鶴低著頭,眼神冰冷,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這個血緣上的父親。

    歸雪間握住了于懷鶴沒有拿劍的左手。

    成王敗寇,游疏狂是輸了,但以他的性情,不會在最后一刻露怯求饒。

    “道不同不相為謀,你贏了。”游疏狂在身上摸索了好一會兒,扔出一塊流光溢彩的令牌,“你有我的信物,我的血脈,于懷鶴,庸城是你的了。”

    游疏狂似乎要將這場報復渲染成權力的交接——父與子之間偶爾是會有這樣慘烈的沖突,但游疏狂和于懷鶴之間不是。

    歸雪間一怔。

    果然,除了血緣上的聯系,游疏狂和于懷鶴的差別太大,他根本無法理解于懷鶴。

    于懷鶴沒動那枚令牌,這東西可以使他一躍成為修仙界最有權勢的人之一,他卻對此毫無興趣。

    他看了游疏狂一小會兒,居高臨下道:“我和庸城毫無關聯,殺你只是為我的母親于行竹報仇。”

    游疏狂的氣息又微弱了些,他抬手擦去嘴角的血,盡量使自己說出來的話平緩而認真,像是在為于懷鶴考慮:“對不起,我不該殺了你的母親。但庸城是你應得的,你能成仙,也可以讓庸城成為第一仙城。”

    于懷鶴將斷紅插入游疏狂臉側的地面,削斷了這人的大半頭發:“你是覺得,我接受后,承認你設定的身份。你將成為庸城的締造者,所有人都不會忘掉你嗎。”

    他很隨意地戳穿了游疏狂的所思所想。

    游疏狂是輸了,付出了自己的性命,但他不想滿盤皆輸。

    至少要留下什么,至少要贏得什么。

    游疏狂撐著手肘,想要做起來,蒼白的臉色因為過于用力而泛紅。

    于懷鶴道:“你不過是一個年輕人的手下敗將,一個碌碌無為的人,一個慘敗的陰謀家,終其一生,什么都沒有得到。”

    他很少會說這么多話。

    歸雪間偏頭看向于懷鶴,反應過來。

    于懷鶴只是……只是想折磨這個人,為自己的母親報仇。

    “你與魔族勾結的事會大白于天下,庸城人會以曾經的城主為恥,不會再提起你,修仙界為了防止別人效仿,也會三緘其口。再過一段時間,游疏狂這個名字會被所有人遺忘。”

    游疏狂死死地捏著那塊令牌,他是一個自信到近乎狂妄的人,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他的自信終于坍塌了。

    歸雪間終于明白,為什么前世沒有聽說過庸城的背叛,只知道有在修仙界位高權重的修士與魔族有染。

    原來如此。

    于懷鶴了解人心,卻從不玩弄人心,他不屑做這樣的事,但不介意講給自己的殺母仇人聽。

    游疏狂頹唐地閉上了眼,他死不瞑目,但不愿露出那樣的丑態,想抱有最后的體面。

    于懷鶴不緊不慢地拔出斷紅,偏過頭,對歸雪間道:“閉眼。”

    歸雪間乖乖閉上眼睛,卻聽到嚴壁經大喊,聲如洪鐘,響徹大殿:“于施主,劍下留人。”

    歸雪間:“?”

    他是不是幻聽了?

    按照計劃,嚴壁經他們不是應該在外面守著,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再睜開眼時,三位舍友已經出現在了不遠處。

    孟留春不太好意思地解釋:“對,對不起……我們見外面沒動靜,就想過來看看有沒有能幫忙的地方,結果就聽到了……”

    聽到了于懷鶴對游疏狂的折磨。

    都怪修仙之人耳聰目明,他們不想聽也聽到了。

    歸雪間艱難地轉過頭,看向于懷鶴,不知如何是好了。

    嚴壁經走上前,神情難得嚴肅,施主都不叫了:“于懷鶴,你殺了游疏狂之后渡劫必遭天道懲罰。”

    不讓于懷鶴殺游疏狂當然不是為了搶奪功勞,或者嚴壁經的父親與游疏狂的交情,而是兩人之間的父子關系。

    在修仙界,血緣的聯系極為重要,弒父殺母是極為嚴重的罪行,必然會遭受天譴。

    歸雪間:“……”

    和自己結下命契后,于懷鶴經歷的雷劫已經遠超常人,再殺了游疏狂,下次豈不是真的要劈死人了?

    于懷鶴的劍上沾著血,但至少此時此刻的游疏狂還沒有死,還不算是弒父。

    別風愁是個離經叛道的妖族,此刻都勸道:“我們殺了他,也是一樣的。”

    嚴壁經看向歸雪間,似乎想讓他這個未婚夫也勸一勸于懷鶴,知道歸雪間的話最管用。

    舍友們這樣著急,當然是為了于懷鶴的仙途著想,是再好不過的朋友。

    歸雪間抬起頭,緩慢地眨了下眼,他說:“去吧。”

    “我們一起去。”

    于懷鶴不需要別人的支持,歸雪間會支持他。

    孟留春似乎還要再勸,被嘆氣的嚴壁經止住了。

    兩位施主固執己見,菩薩難救。

    于懷鶴拔出劍。

    斷紅割斷游疏狂的頭顱,鮮血噴涌而出,于懷鶴本可以避開的,但任由這血濺在自己的側臉。

    歸雪間抬起手,他的皮膚雪白,沒有絲毫瑕疵,像一塵不染的白雪,是這世上最干凈的東西。

    然后,歸雪間用指腹拭去于懷鶴側臉的血,好像也沾染上了弒父的因果。

    于懷鶴半垂著眼,看著歸雪間。

    歸雪間的呼吸不勻,還在小聲喘氣,他這樣望著于懷鶴,眼眸中是純粹的天真和不顧一切。

    如果有罪孽,歸雪間也會同于懷鶴一起背負。

    第120章 熄滅

    游疏狂徹底死了。

    人死不能復生,對于渡劫時天道的懲罰,嚴壁經的態度又樂觀起來。

    他說:“于施主這般年紀,就有洞虛境界。即便日后修為增長再快,再次渡劫,也有幾十年的時間準備,無需多慮。”

    歸雪間覺得也是。

    至于自己的天雷……與結成命契時相比,歸雪間靈府中的雪厚了許多,已有半人高了,卻絲毫沒有渡劫的動靜。

    看來沒有仙骨,就無法提升境界,天雷也不會找上門。

    還有游疏狂的尸體,不能就這么擺在這,倒不是在場之人想讓他入土為安,而是通過不碌宮的重重禁制時或許能用到。

    說話間,遠處傳來一聲響動。

    幾人偏過頭,大殿邊緣的密道入口處忽然被什么沖破了,一條狹長的小舟一躍而起。

    歸雪間:“!”

    白頭道人坐在船頭,執掌方向,載著十多位陣法大師從地下湖中逃了出來。

    前幾天得知地下湖的環境后,白頭道人特意為這次救援量身定制了專門的法器。

    地下湖的靈力濃度極高,一般的船浮不起來。幸好他之前去過一個有相似之處的洞天福地,有了經驗,知道該如何改造。駛出地下湖后,還要通過狹窄的密道,白頭道人便為船底加裝了可供漂浮的符箓。

    他們以最快的速度逃了出來,就是這小舟又長又窄,搖晃得厲害。但陣法師們被關押久了,形容憔悴,這樣激烈的逃跑方式下,顯得更狼狽了。

    莊言笙的精神最好,第一個跳下船,徑直朝于懷鶴和歸雪間的方向本來,臉上滿是擔心:“聽這位道友說你們要對游疏狂動手,真的要嚇死我了。”

    她一低頭,看到了游疏狂的尸體,神情有些恍惚,像是難以置信,最后變為大仇得報的痛快:“他真的死了?死得好!”

    隨后,白頭道人領著剩余的十多位受害者一道走了過來。其中有幾個一見游疏狂就極為恐懼,不相信他已經死了,反而認定游疏狂是來抓自己的,拼盡全力地逃跑。

    白頭道人顧忌受害者的身體,不敢動用過多靈力,一時竟抓不住人,現場亂作一團。

    混亂中,幾人簡短地商量了一番。

    游疏狂死的悄無聲息,無人知曉。他是一城之主,性情極為自信狂妄,常年深居簡出,一兩日不出現,問題不大。

    原先搜查不碌宮的最大障礙已經消失,今日不是非去不可。

    嚴壁經幾人去幫白頭道人安置十多位精神恍惚的陣法師,于懷鶴和歸雪間兩人是傷患,先回去養傷。

    一切等明日再談。

    歸雪間:“?”

    他只是有點脫力。

    但以他表現出來的修為,在這里也幫不上忙,而且他也想陪著于懷鶴,所以一同回了客棧。

    于懷鶴的半邊衣裳都被染紅了,看起來很是嚇人。

    一般人受這么嚴重的傷或許需要抬回來,于懷鶴還一副行動無礙的模樣,甚至拒絕了小魚的好心幫助。

    一進門,歸雪間急著把于懷鶴往床上推,想要查看他的傷口。

    于懷鶴靠在床沿,沒脫衣服,伸手拽住歸雪間,拿出傷藥。

    歸雪間坐在他的身側,很是疑惑:“我沒受傷。”

    于懷鶴握著歸雪間的手腕,看了一眼:“手不是被割破了?”

    歸雪間一怔,才反應過來于懷鶴說的是自己彈琵琶時受的傷。

    ……這人什么時候注意到的?

    和于懷鶴的傷勢相比,自己指間的那點傷口輕的不值一提。

    他覺得于懷鶴應該先上藥。

    歸雪間這么想著,抬起了頭,和于懷鶴對視了一眼。

    這人也看著自己,神志清醒,不看那身血淋淋的衣裳,一點也不像個重傷患者。

    歸雪間意識到一個問題,自己可能沒辦法說服于懷鶴,修為又太低,不能直接強迫于懷鶴,一番辯駁下來,反而會耽誤時間。

    于是默默屈服了。

    歸雪間展開手掌,于懷鶴用法術為他清理傷口。

    藥膏有點涼,涂抹在了幾根手指的指腹,又動作輕柔地為他上藥,好像是什么很嚴重的傷勢。

    終于上完了藥,歸雪間收回手,轉過身,打算為于懷鶴脫衣服,眼前卻忽的一暗。

    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于懷鶴抬手解開發帶。

    他的動作太快了,歸雪間還沒反應過來,眼睛就被蒙住了。

    歸雪間忽然失去了視力,摸索著靠近:“怎么了?”

    “你是不怕。”于懷鶴的解釋很簡單,“但不是會疼么?”

    總之是不讓看的。

    歸雪間在屈不屈服之間猶豫不決。

    于懷鶴開始脫衣服了。

    歸雪間屏住呼吸,一顆心懸在半空,仔細聽著身側傳來的細碎響聲。

    于懷鶴的雙手很靈活,擅長忍耐疼痛,包扎起來很快。

    歸雪間什么也看不到,嗓音顫了顫:“你的傷,是不是很重?”

    于懷鶴包扎的動作頓了頓,手中還拽著繃帶,似乎沒忍住捏了下歸雪間的耳朵:“不重。你一直在保護我。”

    歸雪間不是很信。

    如果不重,怎么會不讓自己看?

    等待的時間漫長無比,歸雪間想問的很多,又怕打擾于懷鶴,沒有說話。

    好一會兒,他才問:“包扎好了嗎?”

    于懷鶴“嗯”了一聲,拉下暫時充當眼罩用途的發帶。

    歸雪間睜開了眼,重獲光明。

    他立刻看向身旁的人。

    大約是才上完藥的緣故,于懷鶴裸著上半身。不久前留下的傷口從肩胛橫貫至腰腹,被繃帶包裹住了,露出剩下一半的身軀。

    于懷鶴微微弓著上半身,平時穿著寬大的衣服不很明顯,現在能看到他肩背處的肌肉分明,蘊含著難以想象的巨大力量。

    繃帶上沒有血跡,傷口似乎不再流血了。于懷鶴受傷后失血過多,路上吞了幾枚丹藥,現在的臉色好多了。

    歸雪間仍覺得很疼。

    他伸出手,怕碰到于懷鶴的傷口,只敢沿著繃帶的邊緣,一點一點觸碰于懷鶴的身體。

    指腹很軟,慢吞吞地劃過于懷鶴的皮膚,輕的不會留下一點漣漪。

    于懷鶴似乎波瀾不驚,任由他的動作。

    過了一會兒,歸雪間的手腕被圈住了,動彈不得。

    他以為于懷鶴抓住自己的手后會推開,但是在幾不可察的停頓過后,于懷鶴握著他的手,更加用力,歸雪間的手掌嚴絲合縫地貼著這個人的胸膛。

    歸雪間猝然抬起頭。

    于懷鶴眼眸漆黑,不像過往的那種冷淡深沉,是鋒芒畢露、近乎刺眼的明亮。

    創造自己的劍法時,得到九洲大比的魁首時,歸雪間曾見過于懷鶴這樣的眼神,但現在要強烈的多,也危險的多。

    于懷鶴的欲望是很少,但不代表很低。十四歲時可以拋下一切學棋,只要他真的想。

    無論是劍,還是棋,這些都比不上于懷鶴在歸雪間身上花費的時間和精力,他很小心地保護著歸雪間,連一道劃痕都放在心上。

    在推開和緊握之間,他可能有過一瞬間的猶豫,但此時此刻的于懷鶴不想再忍耐了。

    他的眼眸是不加遮掩的情欲。

    歸雪間被于懷鶴壓著,暈頭轉向地倒在了床上,還沒來得及說話,嘴唇又被堵住。

    兩人靠得太近了,連睫毛都是交錯著在一起的,歸雪間能感受到于懷鶴的喘息。

    吻的好深,歸雪間有些眩暈。

    明明沒有亂動,歸雪間的衣服還是散亂開來。

    他的身上沒有傷口,也沒有繃帶,就這樣一覽無余地展現在于懷鶴的視線中。

    于懷鶴的掌心略帶薄繭,很隨意地劃過歸雪間的每一寸皮膚。

    從這個角度看,于懷鶴的喉結很明顯,上下輕輕滑動,不知為何,歸雪間避開了眼。

    于懷鶴的體溫很低,劍一般的冷,似乎不可被溫暖,但也會因為歸雪間而變熱。

    然后,歸雪間的臉又被于懷鶴捧住,不得不抬起眼。

    于懷鶴的眼神認真,嗓音是啞的:“可以么?”

    是比擁抱,握手,接吻更加親密的事,上次天雷來臨后所做的事只是一個開端。

    過度緊張下,歸雪間的睫毛止不住地顫抖著:“你不是受傷了?”

    于懷鶴淡淡道:“不疼,你別亂動。”

    什么啊……歸雪間瞪圓了眼,他本來就不敢亂動,連喘不上氣都不敢推于懷鶴,怕碰到這個人的傷口。

    于懷鶴凝視著歸雪間,似乎在等待一個確切的答案。

    歸雪間不能再和于懷鶴對視了,他的臉太燙了,偏過頭,含混地點了燈:“……都可以。”

    于懷鶴想做什么都可以,歸雪間知道的,不知道的,在他承受范圍內或外,答案是都可以。

    幔帳落下,在這個狹小的、獨屬于兩個人的空間里,一切都是昏暗的。歸雪間的衣服被一層一層地剝開,褪去,散漫地落在床沿邊。

    于懷鶴吮吸著歸雪間的身體,在雪白的、毫無瑕疵的皮膚上落下很多痕跡。

    歸雪間的反應很純真,反抗很微弱——他用最后一絲理智克制自己的本能,處于將要融化的邊緣了。

    恍惚間,歸雪間想到他們的第一次見面,發生了好多事。

    當時是為了逃命,但是外人似乎都認定他們是私奔了。

    私奔是要做道侶的。

    嘴唇被咬了一下,不疼,歸雪間回過神。

    于懷鶴撈起歸雪間的長發,漫不經心地問:“在想什么?”

    歸雪間:“。”

    龍傲天果然是假裝的,表面上像是沒有聽到自己的推拒,自顧自做想做的事,實際上對自己的一舉一動都一清二楚,連一瞬的失神都沒逃過他的眼睛。

    歸雪間將手臂橫在眼前,有點逃避的意思:“我在想,那時候離開白家,祭典上的人都以為我們是私奔。”

    于懷鶴:“哦。”

    又勾唇笑了:“那時你才十七歲,年紀太小了。”

    所以那時是未婚道侶。

    現在十九歲了。

    在修仙界,這樣的年紀還是小了點。但他們之間的婚約已經有十九了,好像也不早了。

    于懷鶴的吻逐漸向下,壓著歸雪間的腿根。

    他張開手掌,微微用力,雪白細膩的皮肉從指縫中溢出來,有一種青澀又情色的意味。

    疼痛,愉快,所有前所未有、超過認知的感覺混合在一起,歸雪間的身體好像負擔不了,瀕臨崩潰,忽然眼前一黑。

    那種感覺……太奇怪了。

    歸雪間整個人像是被剖開,和于懷鶴之間再也沒有阻隔,真正地貼合在一起,他向于懷鶴毫無保留地獻出自己。

    “于懷鶴。于懷鶴。”

    歸雪間的嗓音顫抖,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有不停地叫這個人的名字。

    于懷鶴用吻,用別的來回應。

    歸雪間的視線模糊,反應慢了很多,過了很久才意識到于懷鶴撈起自己繃緊到極致的小腿。

    于懷鶴受的傷不就在腰腹嗎?

    歸雪間又不敢動,怕不小心碰到這個人的傷口,只好像一個玩偶一樣任由于懷鶴的擺弄。

    幔帳輕輕搖曳,燭火一直亮著,兩人的影子交疊在一起。

    歸雪間濕透了,最開始是體溫升高的薄汗,然后是淚水。

    他的氣息,聲音,皮膚,每一處都留有于懷鶴的痕跡。

    最后,歸雪間沉溺在于懷鶴的懷抱里,昏迷了過去,他的呼吸很熱,眼底濕漉漉的,全遺留在了于懷鶴的身體上。

    不知白天黑夜,歸雪間醒過一次,兩人的頭發糾纏在一起,他翻身時被拽疼了,睜開眼,模模糊糊地發現于懷鶴沒睡,正看著自己。

    于懷鶴什么也沒做,只是看著歸雪間,那樣長久的,沉默的,好像不想錯過歸雪間任何一個呼吸的片段。

    歸雪間的嗓子啞到說不出話,只能發出氣音:“怎么不睡?”

    于懷鶴的欲望得到了滿足,眼神卻更加直白,比過往的每一刻都要危險,語氣卻很平靜,是溫柔的:“在看你。”

    ……這人不是傷患嗎?

    歸雪間從沒覺得自己的身體如此沉重過,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才勾著于懷鶴的脖頸,貼了貼對方溫熱的嘴唇:“太亮了。我想和你一起睡。”

    于懷鶴低低地應了一聲,熄滅了燭火。

    周圍陷入黑暗,歸雪間什么都沒想,臉埋在于懷鶴的頸窩,在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昏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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