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聽到阿柿的話,賈明當即意識到了她在描述什么。他猛地吸了一口氣,欣喜溢于言表。
而阿柿的聲音還在繼續(xù)響著。
“男人開口,兩人說了幾句,女人將茶盞放下,轉身想要離開。”
“她剛轉過身,男人忽然動了。他左手拉住女人胳膊、將她拉得轉回,同時右手從刀架抽出一把很刺眼的匕首,在女人毫無防備正對自己時、反手將匕首用力捅進了女人的腹部。女人隨即癱軟,失去意識。”
“男人在女人倒地前摟住了女人,把她抱進了一個很深的箱子里。接著他從懷里拿出一個袋子,倒出了五顆深色的藥丸,用手指碾碎了其中一顆,把碎末灑進桌上的茶盞中,隨后吞掉了剩下所有的藥丸。”
“他將茶盞摔擲在地,自己也坐進了箱子,合上了箱蓋……“
說完這句,她再也壓抑不住,癟起嘴,又開始悄無聲息地大滴大滴掉眼淚。
賈明聽著她的描述,激動得不得了。
他咧嘴轉過頭:“干得好……”
結果正好看見她哭到一抽一抽,他趕緊把“好”字的尾音猛吸回去。
“哎唷。”
見她哭得實在不像話,他以為她是在為梨娘的死難過,于是非常老道地走近安慰她:“斯人已逝,梨娘若是知道你為她伸了冤,她在九泉之下也就能夠安息……”
可阿柿卻根本就沒有在聽他說話。
她似再也繃不住情緒,帶著一臉的眼淚,憤怒地沖到尤金娘面前:“是那雜耍師吃醉了酒,沒拿穩(wěn)火圈才燒傷了紅狐!你們?yōu)槭裁匆帜侵患t狐?!為什么要懲罰它、把它關起來不給吃喝也不給醫(yī)治?!”
她說著忍不住哭出了聲,哭得最后的聲音都分了叉。
“小娘子發(fā)什么癲?!”
尤金娘根本聽不懂阿柿的話。
她邊嚷邊抬手想要推開阿柿。
“她說這里死過一只紅狐。”
陸云門突然出聲,緩緩走到了阿柿的身側。
“那紅狐受傷后無人醫(yī)治,也沒有人給它吃喝。”
少年聲腔冷淡,平平的一句問話竟懾得尤金娘心中瑟然,令她不敢有再有一點放肆。
尤金娘悻悻地收回差點推到阿柿的手。
“大概……是有這么回事。”
她垂首應答:“我們買那只紅狐便花了不少錢,后又花了心血對它訓養(yǎng),是它自己不成器,偏要往那火里鉆,徹底燙壞了皮。那種畜生,全靠皮毛值錢,既然皮毛毀了,我們自然不會再養(yǎng)著它、白白往里丟錢……”
阿柿聽完陸云門的轉述,更生氣了,氣得胸脯劇烈起伏著:“它到死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它真的很冤枉,很委屈!它只想讓喂養(yǎng)它的人知道,它學得很努力,撞到火上不是它的錯……”
忽然,賈明從阿柿手中將那根馬上就要燃到底的香抽走,丟到地上踩了兩腳。
很快,最后一縷煙也在空中消散了。
阿柿的神情一滯,眨了眨眼。
隨后,睜圓了眼睛的小娘子嗚咽一聲,雙手捂臉,邊長長嘆氣,邊垂下了腦袋。
賈明見陸云門一直在看著阿柿,便同他解釋:“我之前不是說了嗎,做逆天的事,總是會帶來麻煩。”
賈明指了指腳下碾碎的香灰末。
“這香點燃后的煙霧,很容易讓她跟死去的動物共情。今天都算好的了。上一次,她為一只活活凍死的草狗點了香。那狗的主人命令它等在原地,寒冬臘月天,它就真的傻站在那兒等,直到凍死,也沒等到它的主人回來接它。”
他嗐了聲道:“你是沒見著,她那時哭得比剛才兇多了,真是張著嘴嚎啕大哭,非要替它去找它的主人、問一問他為什么沒有來接它。好在那些情緒都不是她自己的,香一滅就沒了,不是什么大事。”
說完這些,賈明還有一句話不吐不快。
“上一次她點的還是她阿耶制的香,那氣味幽檀馥郁,比這次的不知道好聞多少倍!她自己做的也太臭了!滂臭啊滂臭!”
賈明說到尾聲時,阿柿悄悄地抬起眼睛,覷向旁邊的陸小郎君。
沒想到,她正好對上了他的眼睛!
偷看被發(fā)現(xiàn),阿柿頓時手足無措,兩只小爪子松松握握了好幾下,才最終在身前握成了拳。
阿柿很使勁地攥著拳頭,小聲問陸云門:“我剛才……是不是很失禮?”
陸云門看著她,還未出聲,賈明就不識趣地擠到了兩人中間,對著阿柿大聲鼓勵:“胡說什么?你剛才做得很好!現(xiàn)在我可以確定,殺死梨娘的真兇,就是那箱中的楊褐!等梨娘的案子結束,我就帶你到縣里最好食店去,你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吃多少吃多少!”
說罷,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縣衙,拿此事到李忠面前揚威。
于是,他果斷地甩下了臥床許久、身體不夠康健的阿柿,帶著護衛(wèi)百善一路小跑,腳底風塵飛卷地往縣衙趕去!
被落下的阿柿只能跟著陸云門慢慢往外走。
她哭紅的眼睛雖然好了一些,但情緒仍舊十分低落,走路只望著腳尖:“我發(fā)脾氣確實很不對,但那只紅狐也真的很可憐。直到斷氣,它想的還是自己辜負了他人的喂養(yǎng),害怕喂養(yǎng)自己的人對自己失望……”
陸云門看著她,忽然道:“我們找到那只紅狐的尸體,將它好好安葬,如何?”
阿柿抬起頭,眼睛里當即有了神采!
她使勁點了腦袋,積極地跟在陸小郎君身后,一臉崇拜地看著他打聽紅狐尸體的下落。
很快,陸云門就從一名雜耍班雜役的口中得知,那只紅狐的尸體在今早被裝進麻袋,扔到了街邊的一條污水溝渠里。
那名雜役正好要去溝渠傾倒泔水,便帶上了他們。
溝渠深有兩三人高,臭氣熏天,蠅蟲嗡鳴。好在那個裝著紅狐尸體的麻袋剛被扔下不久,正被兩塊大石卡住,沒有完全淹進泔水中不見。
陸云門轉身尋了根枯枝,想要將麻袋挑上來。
但他回來時,阿柿已經(jīng)跳上了溝渠內一個殘缺醬缸的底端,小心地將那個沾滿了污臟的麻袋抱到了懷里。
見他看過來,阿柿仰氣頭,咧嘴沖他笑。
周圍骯臟污濁,她的眼睛卻燦如明星,沒有沾染一點塵晦,明亮得讓人挪不開目光。
陸云門向她伸出手:“給我吧。”
阿柿于是便將麻袋遞給了他。
隨后,她撐住溝渠的邊沿,麻利地想要使力爬上去。
不料,她的腳尖剛剛踮起,她腳下的本就裂著的醬缸底突然徹底碎開。她一腳踩空,手掌從溝渠邊滑脫,眼看就要仰面跌進溝渠!
阿柿心臟驟然抽緊。
緊接著,下一秒,她便決定用手護住后腦,全力承受疼痛。
可就在這時,陸云門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臂。
阿柿愣了愣,望向上方。
那個平日里不染凡塵般的端方少年,此時正整個人趴在渠邊,胸前干凈的錦袍被嘔人的污水浸透,連臉頰都濺上了臟泥點。
可他卻沒有絲毫猶豫,堅定地把懸著空的她從溝渠中一點一點拉了上來。
脫險后,阿柿低著頭,許久沒有出聲。
直到她的余光發(fā)現(xiàn)陸云門外袍的領口粘了片爛軟的菜葉,她才伸出手,幫陸云門摘掉。
可她剛捏住那片菜葉,就跟正在看她的陸小郎君對視了。
其實腦袋上也頂著片菜葉的小娘子,頓時露出了做錯事的沮喪。
“對不起,你的衣服臟了……”
原本只有跳下溝渠的阿柿一個人弄臟了衣裳,可現(xiàn)在,坐在地上的兩個人都變得臟兮兮的了。
“無妨。”
陸云門看了看她,猶豫再三,抬手將她腦袋上的菜葉取下。
不等她對此做出反應,他便先道:“我們先去安葬紅狐?”
“嗯!”
陸小郎君說什么都是對的!
陸小郎君想做什么都好!
阿柿再次使勁地點了頭。
不久后,兩人抱著紅狐的尸體并排走在了街上。
可平日里總是樂意多看幾眼陸云門的縣民們,此時卻紛紛捂著鼻子,繞開了散發(fā)著異味的他們。
眼看就要給縣里的百姓添麻煩了,阿柿和陸云門拐上了山坡,走到了附近的一處無主的果林,在一棵密密匝匝開著繁花的柚子樹下,為紅狐挖了個墳。
見陸云門一個人用匕首挖得更快,不想添亂的阿柿便抱著陸云門的水囊,去山泉的石隙間接了干凈的水,帶回來盡力為紅狐清洗了尸體。
隨后,兩人一起將紅狐放進了墳坑,安靜地將它埋葬。
阿柿雙手交疊、輕放在紅狐的墳包上,頭顱微垂,雙目閉合,默默地開始念頌。
世間慢慢沉寂下來,林中的光與塵緩慢地流淌。不多時,陸云門的頭發(fā)便被陽光曬得發(fā)燙。
他微闔著眼睛,心中忽然懷念起長安家中的小榭,想要坐在那里,邊聽著游魚拍水邊看書。
驟然,風向一轉,狂風撲面大作。
陸云門睜開雙眼。
樹林中的無數(shù)枝椏隨風斜斜揚起,兩人面前的柚子樹也被勁風刮得晃動,許多顆小而沉的柚子花咚咚咚地落了地,還有一顆對準了阿柿的后腦,直直砸了下來。
想起她上次被花骨朵砸中后的樣子,陸云門抬起手,將那顆柚子花接到了手心里。
同一刻,阿柿的頌念結束了。
她“呼”地吐出一口氣,揚起頭,隨后便奇怪地看向陸云門,似乎完全不知道他在她頭頂舉著手做什么。
她眨了眨眼睛,倏地“福至心靈”!
“你……”
她的眼睛亮起來,聲音里的雀躍根本藏不住。
“你在為我遮太陽嗎?”
陸云門看著她,沒有說話,只是把手中接住的花亮給她看,示意她,他只是在接花。
可阿柿卻沒有一點會錯了意的灰心。
“柚子花!”
她看著他的掌心,仍舊朝氣蓬勃地在開心。
“對呀,我差點忘了,把這種花放進湯桶里,可以祛除身上的異味!”
她對陸云門揚著臉,笑得兩顆白色的小虎牙齊齊亮了出來。
“這肯定是紅狐送給我們的謝禮!”
她說完,馬上蹲在地上,撿了一滿懷的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