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就算抱著一滿捧香氣四溢的花,他們如今臟兮兮的樣子,也實在難以走過大街、回到各自的住所。
看天色尚早,陸云門領著阿柿找了戶附近的農家,向農婦租了兩個湯桶,又借買了兩套干凈衣裳,打算沐浴整潔后再上路。
因為拿到的錢十足,農婦將一切都準備得很妥帖,除了她拿給阿柿那件的衣裳——
她拿給阿柿的,是她自己平日里穿的寬衫。
農婦膀大腰圓,身量頗為高大,而阿柿雖然長了張圓潤潤的臉,但骨頭架子并不大,那件寬衫到了她的身上,如布袋似的垮著,袖子連著挽了好幾道,卻還是不能把整只手利落地露出來,后來穿上的褲子更是褲腿長得拖了地,完全就是個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孩子。
反觀陸云門。一件農婦丈夫勞作時穿的麻布缺骻衫,都硬是叫他穿出了“犀帶金魚束紫袍”的矜貴風采。
這樣的他們兩人站在一起,怎么看都很奇怪。
但阿柿很快就沒工夫在意別人的看法了。
回去的路上,她光是跟這身衣裳“纏斗”,就耗費了許多的精力,走路踢踢踏踏、累贅得要命不說,還要一會兒擼擼袖子,一會兒提提褲腿。
但即便這樣,路剛走到一半的時候,她還是踩到了自己垂地的褲邊,直直朝著街邊支攤的甜瓜堆里摔去!
千鈞一發,她又被陸云門拎住了。
芝蘭玉樹的小郎君終于嘆了口氣。
他看著她:“我不該把白鷂送回去,應該讓它隨時在這里看著你。”
犯了錯的阿柿垂下腦袋,手指在過長的衣袖中攪呀攪。
就在這時,被她碰到的攤子上,一枚被堆在最尖兒上的甜瓜晃了晃,在兩人面前咕咚落地,摔裂了好大的一個口。
“怎么辦,這可是上好的抱腰綠!”
看瓜攤的小娘子年紀比阿柿還要小,一見摔了瓜,頓時慌神沒了主意。不等驚呆的阿柿做出反應,她就先露出了一臉的哭相:“我阿娘知道了,肯定要打我!”
阿柿看看瓜攤的小娘子,又看看想要拿出錢袋的陸云門,咬了咬牙,出手阻止了他。
然后,她莊重地從懷里摸出了一個錢袋,丁零當啷地向外倒,直到錢袋空空才停手,足足倒出了五枚銅錢!
接著,她愁眉苦臉、一臉糾結地挑揀了好一會兒,才把掂量著最輕的那枚銅錢遞給了看瓜小娘子,隨后撿起地上的甜瓜指了指,示意她把瓜買下了。
“這是我自己的錢!”
她向陸云門強調。
“在之前的縣城里,賈明不找我的時候,我都會去縣里的大戶幫傭洗衣,所以也攢了好多錢,就是偶爾會貪嘴,拿去買吃的了……”
說到這,阿柿自覺失言般地抿住嘴,馬上又換話道:“我很會漿洗衣物,大家都說我洗出來的衣物特別干凈,將來,我說不定可以成為一個很厲害的漂婦!”
說完,她用水囊中剩下的泉水沖洗干凈了甜瓜,隨后把瓜脆生生掰成兩半。
瓜瓤沙甜,一看就十足十地好吃。
左右取舍了一番后,阿柿把大的那一半遞向陸云門:“請你吃……”
陸云門試著向甜瓜伸出手。
只見阿柿的眼睛緊盯著那半個瓜,臉頰一點點鼓起,明顯是一副很舍不得的樣子。
陸云門收回手:“我不餓,你吃吧。“
阿柿瞬間就松了一口氣,然后就甜兮兮地笑了起來,一手舉著一半甜瓜,啃得不亦樂乎。
咽下最后一口時,她忽然向陸云門扭頭。
“陸小郎君。”
她說。
“你一直在看我呢。”
陸云門的腳步一頓。
少年的眼尾微微上揚,似是對她的話又意外又驚訝。
“你……沒有意識到嗎?”
阿柿走到他的面前,揚著臉,面對面地望著他。
“我說話時,你會看我。我不說話時,你也會看我。我每次偷看你時,幾乎都會跟你對視。”
對于一個侍婢小娘子這般無禮又直白的問話,陸云門卻極為用心地思考了。
隨后,他給了她回答。
“你說的沒錯。是我失禮了。”
他看著她的眼睛,坦誠說道:“我對你好奇。好奇你要做什么,好奇你在做什么,好奇你下一刻又會做什么……實在太好奇,所以不由自主,總想要去看你。”
阿柿:“陸小郎君是一個容易對人好奇的人嗎?”
陸云門:“我想,并不是。”
阿柿正經地跟他對視了片刻,突然就露出了她的兩顆小犬牙,熱忱地對他說道:“沒有失禮!完全沒有!想看多久都可以!”
她邊說著,邊開心地踮起了腳尖。
在踮呀踮、踮了好幾下腳尖以后,她的開心還是抑制不住,忍不住又在原地轉了個圈!
——
“陸小郎君說他對我好奇,所以忍不住總是想要看我!”
一見到賈明,阿柿就興奮地跟開始同他分享起來。
她是跟著陸云門一起進到縣衙里的。
因為急不可耐想要告訴賈明,她都沒回客棧換衣裳,踢噠著寬大的農婦衣袍就跑了過來。
而很正好的是,她和陸云門才剛到,陸云門就被李忠叫到了屋內,只剩下阿柿、賈明和舉著蒲扇在為賈明遮陽的侍衛百善在院子里站著,可以讓她馬上就把想說的話說出來!
可賈明卻沒表現出一點興致。
不久前,他興沖沖地同李忠說完了阿柿看到的兇手場景,卻只得了一句“容我再想想”就被勸出了門。
這會兒,他正全心全神地在等李忠的回信,對著那扇緊閉的屋門望眼欲穿,連腳背上搬著同伴尸體成排走的螞蟻都沒心思留意,對阿柿自然就更敷衍了。
“對對對,你確實很值得別人好奇。畢竟這天底下大多數人,一輩子也見不到一個能肉眼見鬼的人……”
說到這,他頓了頓,突然轉頭看向阿柿,雙目炯炯,語氣也殷切了起來。
“對啊。”
他露出可掬的笑容。
“你看,你身份低微、樣貌普通,與陸小郎君有著天壤之別,換做平常,他看都不會看你一眼。但你血脈中的傳承卻使你奇異獨特,只要你多多展示你這個異于常人的本事,陸小郎君就會一直對你好奇,就會一直看著你,這是件多好的事兒哇。”
他說完這幾句貌似貼心的話,便再也憋不住自己的狐貍尾巴,把他的意圖明晃晃曝了出來:“所以!你可一定要勤于此道,不能再像之前那樣任性,總說不想再見鬼招魂了。不然,陸小郎君可就不會看你了!”
阿柿似乎被他的這段話說動了,神情變得猶豫又糾結,完全不像以前聽到他勸她招魂時那般直接不高興地鼓起臉。
……
屋子內,李忠正在向陸云門詢問此前在雜耍班子處究竟發生了什么。
確認賈明方才講給他的內容同此前阿柿所言相差無幾,他喊進了院子里的人,終于將這個案子的詳情鋪開告知。
據楊褐所言,他甚是冤枉。
那日,他正在那間庫房內進行每日的查點,梨娘端著茶盤不告而入。
他正巧口渴,便喝了梨娘遞上的茶水,誰知不久后,他便頭腦昏沉,四肢力乏,緊接著就失去了意識。
待他再度醒來,他已經成了梨娘案子的疑兇,連情況都未摸清,便被接連審問,甚至還遭遇了牢獄之災。
李忠陳述道:“數次審問,楊褐的招供都沒有改過,一直咬定他昏迷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就連梨娘的死,都是在醒來后從我的口中得知的。”
賈明:“那照他的意思,是梨娘在水中下藥迷暈了他,隨后將他放進了大箱,自己再坐到箱中,將刀塞到他的手里、捅刺了自己數刀?”
賈明的綠豆鼠眼一轉,當即就發現了疑點!
“先不說別的,縱然楊褐在男子中偏瘦陰柔,但梨娘一個纖弱娘子,要怎么將楊褐搬進高箱!?”
“這倒并非不可能。”
李忠拿起幾份抄錄了雜耍班子眾人說辭的供紙。
“我已查實,梨娘雖是舞姬,但也練過尋橦頂竿的力氣戲,將一名成年男子搬至箱中并不算難。”
“嘶……”
賈明揪住他的八字胡。
但他立馬又想到了!
“那梨娘這么做的動機呢?若不是有著深刻仇怨,誰會用自己的命去栽贓別人啊?”
“不錯。”
李忠繼續道:我也以此問審了楊褐數回。最初,他并不肯交代,但因獄中度日過于煎熬,幾日前,他終于求助獄卒找到我,向我吐口了一些事,只求我不要將這些告訴尤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