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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楊褐說,梨娘被買進雜耍班子后,他見梨娘貌美,便時常在無人處接近于她,使了些情場的手段,向她傾訴愛意。
而梨娘初來乍到,性子又膽怯安靜,對雜耍班子中的人情世故俱不清楚,真以為遇到了可以托付終生的郎君,便在楊褐的哄騙下,連身帶心都交付了出去。
可紙終究包不住火。
近日,梨娘終于得知了楊褐與尤金娘的關系,明白了楊褐對她根本未存真心。
她去找楊褐對峙,楊褐卻同她扯破了臉皮,警告她不要將此事張揚出去,不然,不僅不會有人相信,她還會被賣到更下賤的處所。
她無力伸冤,又自我羞恨,悲憤之下,萌生決意,想要玉石俱焚、報復楊褐,也不出奇。
至于楊褐口中“雖說是我破了她的清白身子,但床榻上的那幾回都是你情我愿,我未曾逼迫,她也得趣不少,誰料她后來會這么想不開”這類的混賬話,李忠便一概略過了。
“……楊褐道,兇案那日,梨娘進門后柔情款款,不復此前對他滿是劍拔弩張的恨意。他以為梨娘已經(jīng)認命,是來向他服軟道歉的,便喝下了她端上的茶,之后發(fā)生的事便與他此前的交代毫無出入……”
“等等!”
聽著李忠的講述,賈明對楊褐恨得牙根癢癢,咕咕噥噥啐罵個不停。但聽到這里,他卻罵聲一止,當即拍手道:“這也可以是楊褐殺害梨娘的動機!楊褐深知尤金娘因父母緣故、痛恨男人不忠,擔心梨娘將此事捅到尤金娘面前,故而急切殺人。”
他越說越胸有成竹:“太爺,現(xiàn)在動機有了,只用找到證據(jù),那楊褐就是板上釘釘?shù)恼鎯础⑽抑案f了他行兇的經(jīng)過,您照著查了沒?第一刀是站著捅的,傷痕應當同其余刀傷有所不同才是。”
李忠搖頭:“你說的那處傷口被反復捅刺過多次,已經(jīng)驗不出更多的信息了。”
“反復捅刺?”
賈明一琢磨:“別的傷口都只刺了一次,只那一處站著刺進的傷口被反復捅刺,這不就是毀尸滅跡嗎?”
他大拇指一豎!
“太爺,咱們可以結案啦!”
李忠:“這僅為疑點,并非鐵證。既無鐵證,便不能以此斷定兇手是誰。”
賈明豎著的拇指只能慢慢蔫巴下去。
但他還有辦法:“藥丸怎么說?阿柿可看見了,他會昏迷,是他自己吞食了藥丸。”
李忠還是搖頭:“這點也無法證實。如今能確定的,只有殘余的茶水中的確混有烈性迷藥,可迷藥到底是他自行服用,還是被梨娘騙著用下,卻驗不出來……”
他看著賈明:“賈縣丞,無論你對阿柿看到的一切如何篤定,但殺人罪名重若千鈞,若是沒有實證,我便不能將這個罪名強行壓到楊褐的身上。”
賈明就納了悶了,這李忠看著分明就是個靠拳頭說話的魁梧大漢,怎么行事起來反而這般縝密,一板一眼,非要講理。
就梨娘這個案子,放到別的縣衙,以目前查出來的這些,直接就能給楊褐定罪,管他認不認,寧可錯殺,不可放過,酷刑堆上去,最后肯定能畫押結案。
偏李忠跟別人兩樣,不愿用刑逼供,還非要找到鐵證……
但賈明又不敢把肚子里的這些說出來,只能委婉地同李忠提:“您光查沒用,您得審犯人,您不想屈打成招,那您就詐他!這犯人啊他都心虛,經(jīng)不住詐,到時候心一慌,嘴一禿嚕,餡就露出來了。”
他說完,干脆毛遂自薦:“太爺,這事兒我熟,您放著,我來審!”
李忠沉面思考片刻,同意了賈明提審楊褐。
但接下來的事卻并非如賈明所愿般發(fā)生。
任憑賈明一會兒巧舌如簧,一會兒危言恫嚇,甚至在李忠頻頻的皺眉中出言誆騙楊褐“有人親眼看到了你的行兇經(jīng)過”并將阿柿此前所說的場景栩栩如生地描說了一遍,楊褐也始終不見絲毫動搖。
他直直跪倒在地,手指死死扣地,放聲直喊冤枉,誓死要賈明拿出證據(jù)。
那聲嘶力竭、血絲充目的凄厲模樣,仿佛想要將冤屈喊至云霄,請諸天神明降下,為他斷一斷案!
一場鬧騰下來,賈明的嗓子啞了,后背濕了個汗透,案件卻沒有絲毫進展。
旁邊的角落里,阿柿一直乖乖站著,聽陸云門小聲地將這些對話一句句譯給她。
聽到楊褐的喊冤,她皺起了眉,細聲細氣地認真跟陸云門講:“可他真的殺了人,我看到了。”
陸云門也小聲回她:“但大梁并不能靠這個定案,要找到真實存在的罪證才行。”
阿柿板住小圓臉,鄭重地思考了一會兒,似乎也找不到好的辦法。
她苦惱地嘆了口氣,然后隔著她過長的袖子,用她被長袖管蓋住的手指戳了戳陸云門的手臂,悒悒不樂地問道:“如果始終找不到證據(jù),楊褐又不肯認罪,那李縣令最后會怎么做?”
少年的講解通俗易懂:“通常,若是疑犯不肯認罪、縣令又確實無法找出將他定罪的理由,那么,在決定性的罪證出現(xiàn)前,這名疑犯便會一直被關著,很可能會被關押至死。”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
“但李縣令……”
陸云門望向上首,看著那名眉間豎紋緊緊皺起、面色鐵黑如閻羅的如山男子。
“……李縣令,或許不會這么做。”
少年的話很快應驗了。
在幾度徹夜不眠,將這起案子的所有線索一遍一遍不斷查驗、對人和卷宗都翻覆核實過無數(shù)遍后,李忠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無法定楊褐有罪。
他要放楊褐出獄。
聽到這個消息后,賈明氣得肺都要炸了,當即炮仗似的沖到了李忠的屋中。
李忠已經(jīng)許久沒有歇息了,便是高大魁梧的壯漢,眉眼間也難掩倦色。
但他的堅持仍舊無法撼動。
“我既為官掌人命,便絕不可令一人屈死。”
賈明因為阿柿的話,一點也不覺得讓楊褐去死是屈死:“萬一他是兇手呢?你不讓他屈死,豈不是令梨娘屈死了?”
“即便如此,沒有實證,我便不能罔顧人命。”
油鹽不進煩死了!
賈明氣得一個勁兒地直捋八字胡,但嘴上還是再接再厲勸道:“您換個角度想象,如果他是真兇,這次脫罪后嘗到了甜頭,以后說不準就會再次殺人。你現(xiàn)在殺了他,就算殺錯了,那最多也就罔顧一條人命……哎!哎!”
他還有一肚子的話想要拍著桌子跟他理論,結果就被李忠一句“人命關天,怎可如此算數(shù)!”給轟了出來。
他罵咧著出門,走路沒留神,險些被門檻絆了個狗吃屎,這狼狽相還被侯在門外等他的護衛(wèi)百善給看了個全。
他這火蹭蹭往上冒,正無處發(fā)泄,恰巧此時,阿柿舉著根飴糖吹出來的小老虎,喜滋滋地跟在陸云門的身邊,開心到小虎牙就沒有收起來的時候。
賈明頓時就找到了出氣口!
“笑笑笑!你還笑得出來!”
賈明沖過來,抬手就指向阿柿:“都是因為你那招魂的本事練得不到家,一個有用的證據(jù)都沒找到,現(xiàn)在那楊褐就要被無罪釋放了!”
他那指頭揮得猛,沒個準頭,一不小心便帶著力道碰到了飴糖小老虎,直接將阿柿手里的整根葦管揮飛了出去!
那只神氣的小老虎于眾目睽睽下,在半空中劃了道弧,最后結結實實摔到了堅硬的青石板地上,“咔”地一聲,碎裂開來。
阿柿望著四分五裂的小老虎,眼睛茫然地睜大,手還保持著她握著粘飴糖葦管的姿勢,整個人愣在了原地。
前幾天,來縣衙漿洗衣裳的漂婦睡覺落了枕,活兒做得慢了不少。阿柿從陸云門口中聽說后,便馬上拉著他跑去自告奮勇,說要重操舊業(yè),幫著漂婦一起洗衣裳。
陸小郎君遭李忠借調,此時沒有差事,便也事事順著她去。
有了陸云門在旁邊翻譯,說著北蠻話的阿柿和操著濃重當?shù)乜谝舻拇罅浩瘚D很快成了好友。
漂婦對她喜歡、又很感激,每日都會帶些新鮮的吃食給她。今日,漂婦送給她的,便是那根用飴糖吹出來的糖老虎。
小老虎的腦袋高昂、尾巴翹上了天,很是牛氣,威風極了。
阿柿一見到它就表現(xiàn)得愛不釋手,從干完活起,她便一直把它護在身前。每次舉起它對著太陽、輕輕晃動看光透過來的顏色時,她都十分小心翼翼。
就連幾次興奮地對陸云門夸贊“你們大梁人的心思可真巧!”時,她也不敢大聲說,像是生怕說話時的自己太激動,一不留神把小糖老虎弄壞了。
但現(xiàn)在,它卻被賈明一揮手給碰飛了。
見阿柿不可置信地在原地發(fā)愣,陸云門跑向摔落的飴糖,將它從地上撿起。
但他帶回來時,老虎糖已經(jīng)碎成了三段,尾聲翹著的尾巴折了,嗷嗷沖天吼的腦袋也掉了。
阿柿看著他掌心里的老虎糖,后牙咬緊,腮幫鼓起,圓眼睛里剎那就覆上了一層眼淚,水光瀲瀲地開始打轉。
就在這時,縣衙外突然驚起的擂鼓聲打破了院內的僵局。
下一刻,李忠著一身深青色官服推門而出,衣間刺有怒目飛禽,腰上穿著鍮石八銙,行動時腳底生風,官儀威嚴,直向擂鼓處去!
“光!”
阿柿登時望向李忠,都忘了要哭。
目不轉睛盯了他一小會兒,見李忠就快要走遠了,阿柿著急地立馬看向最近對她百求百應的陸小郎君。
“縣令的身上又在發(fā)光了。”
她捏住陸云門袖腕處的一小點布料,特別小力地扯了一下,像極了只想要討好主人、多吃一條小魚干的圓臉小貍花。
“這次的光好大好恢弘,又慈悲又威厲,我好想靠近多看一會兒,行不行?”
少年不露神色,看向賈明,仿佛不經(jīng)意地抖了抖手中碎掉的老虎飴糖,令賈明一下子想起自己剛對阿柿做了件缺德事。
他的嘴角抖了抖,告訴阿柿:“只可遠遠看著,不準貼過去!”
小貍花嗷嗚地使勁點頭,把碎掉的糖塊送給螞蟻,隨后立馬拉著身邊的陸小郎君,連跑帶顛地追向李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