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1
承君真心,必不相負。
夜深時分,陸云門在睡沉了的阿柿的屋外靜靜站了許久,轉身走出她的院子。
在他踏出院門時,李群青的四名親信兵衛登時以拇指推劍出鞘!
待看清是他后,四人又立時將劍光收起,向少年稍一行禮,隨即悄無聲息匿回黑夜,繼續看守著屋子。
少年神色無悲無喜,繼續向前走著,踩過已經落了滿地、將道路鋪成金黃一片的桂花,拐向李府一座仍舊燃著燈火的芭蕉小院。
小院四周,也立著凜凜兵衛。
即便那些兵衛在看清少年面孔、又看到他腰間蹀躞懸掛的龜袋時恭敬退開,也能在他們的動作中聽到兵戈碰撞之音。
肅殺之意,彌漫遍地。
李群青不再是那個不被人重視貶謫縣令。他如今恢復高位,又成了圣人面前的肱股之臣,每一句話都舉足若輕。曾經害過他的、對他落井下石的,每一個人都應當膽寒。
此時,他又剛剛在良王吳京元妄圖求謀太子位時呈上了對他十分不利的罪證,自然又惹得一群人對他恨之入骨,正是最危機四伏的時候,周圍有再多的護衛兵士都不為過。
但李群青對少年卻沒有絲毫提防,他所在的小院,少年連通報也不必、隨意便可長驅直入。
就這樣,松竹般的少年披著銀月步入門扉,徑直走向左廊深處的一間廂屋。
但在那間屋子的門口,他卻正好見到恩師同一名醫官雙雙合門退出。
看到陸云門,李群青打了個“此時不便出聲”的手勢,引他一起去了院子另一側的書房。
“……他服藥后已經睡著了。”
在書房坐定,李群青這才向少年說道,“這些日子,他奔波逃亡,時時警醒,終日不安,未曾安穩睡過。方才,我看他難得安睡,就自作主張,沒讓你進屋。”
“多謝老師。”
少年叉手行禮,隨后看向醫官:“那名病人,身體如何?”
醫官看向李群青,見國老頷首,他便如實向小郎君道:“病人心神損耗甚重,身體也早已虛弱不堪,全憑心中一根弦緊繃撐著,如今那弦驟然松開,人便頓時沒了精氣,需得好好休養調息。身上的幾處傷,多是皮肉傷,按時上藥便無大礙,但腳上的爛傷……受傷后未及時醫治,還不斷奔波,傷上加傷,若上藥后不見好轉,只怕要刮骨去腐,到時便是灌入麻沸藥湯,也要再遭些罪了。”
聽到好友如此,少年胸中痛慟。
他沉默地送走醫官,垂首站回到了李群青的面前。
師生二人久久未言,屋中只余窗外芭蕉被風吹打的紛亂聲響。
半晌,李群青先出了聲。
“小陸啊。”
他看著少年手腕上仍舊戴著的梔子花串,歷經風霜的面容和眼中都是看破了一切、卻仍舊和藹寬厚的笑。
待看到少年抬起的微紅眼眸,他頓了頓,又帶著理解與疼惜地笑嘆了一聲:“小陸啊。”
“學生……”
被恩師這樣一嘆,少年喉間輕哽,“學生有愧。”
在他走進雜耍帳篷、找到她的那一刻,他本應當將腰間匕首抵上她的喉間,將她編織的謊言一一撕破。
可當他看到她踮著腳、努力伸手向空中抓著時,他想到的,卻只是要幫她抓住天上落下的一朵花。
也許在那時,他的心就已經為他做好決定了。
又或許,是在那之前,他見到了扮做僧人的汪蒼水,得知她根本就不是汪蒼水的親人,在對她的一切猜疑塵埃落定、知道她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他卻怔怔地握住她笑著為他系在腕上的梔子花串、無論如何都無法將它用力扯下時,他就再也沒找不出任何借口地徹底明白,他對她的照拂,對她的在意,早就不是因為她是汪蒼水的甥女,不是因為她身份存疑所以需要他時刻看守。
他只是,想要看著她。
“我已經知道她滿口謊言,知道她虛偽惡劣,知道她帶著滿腹的陰謀算計來到我身邊……可我想要留下她。我知道我至交好友悲慘至此,與她背后的勢力必定脫不開干系,可我還是……”少年咬著牙,剖開心,只覺全身筋折骨痛,“想要留下她。”
陸云門從來沒有說過“想要”什么。
他過慣了松花釀酒、春水煎茶的日子,對世間的一切無欲無求、可有可無,不喜歡,也不討厭。
總是那樣超然,干干凈凈,不染塵埃。
正因為他是這樣的一個人,李群青才覺得更加心疼。
為什么把他拉進紅塵的,偏偏是一場謊言?
少年卻坦然了。
即便痛苦,他還是認清了也承認了自己的貪念。
“老師。”
他望著李群青。
“我向她承諾,只要她愿意留在我身邊,我會給她一個新的身份,會護她周全。她答應我了。”
她說了,承君真心,必不相負。
李群青看著少年意定的目光,竟也有些拿不準該如何是好。
一個騙子的應許,如何能信?
可如果陸云門就是想要,那便是讓他如意一回,又有什么關系。
李群青問:“你同她說破了她的謊言嗎?”
少年:“沒有。”
李群青便了然了:“你不想戳破,想要繼續,想要維持現狀,這不是什么難事。這世間,從來不是非黑即白,只要你想,她可以只是阿柿。可這樣一來,你就要從此活在猜疑中。她說的每一句話、做出的每一個動作都會讓你去懷疑她是不是在騙你。這一點,你想清楚了嗎?”
“我知道,她是騙子。我也知道,她說的每一句話,也許都是假的。但我想賭一把。”
說這話時,少年的眼中仍有星芒。
“她如果僅是為了金川吳家的案子而來,如今,她便沒了繼續留在我身邊的理由,一定會找時機脫身。只要她不離開,我就當她是為了我留下。只要她留下,我就不疑她。”
在李群青眼中,這事自然不是這么簡單。
阿柿機敏過人,滿嘴謊言卻從無絲毫慌張,對他府中人事了如指掌,對陸云門更是一清二楚。
這樣的小娘子,絕不是尋尋常常的地方能出來的。她的背后,還不知站著怎樣的洪水猛獸。將她留在身邊,永遠都有隱患。
但這些,他的這個學生又何嘗會不知呢?
清楚一切,明白后果,還愿意去賭。
他這個做老師的,實在無法忍心再多說什么。
最終,他只說了最后一句。
“要是,她真的做出了脫身之舉……”
李群青看著少年,“到那時,你欲如何,你要先想清楚。”
少年久久不語。
片刻后,他叉手而立,深深拜于恩師跟前。
第52章
52
第二日,是竇大娘的生辰,照此前約好的,眾人當去獵場騎馬。
因此,天剛剛亮,睡得很足的阿柿就到了陸云門的房門外,走走又退退,腳踝處的金鈴聲很快就讓小郎君露了面。
“陸小郎君。”
小娘子向他行禮問安,隨后笑著沖他揚起臉,“我能向你借一套衣裳嗎?”
此時的大梁,穿丈夫外裳出游騎馬的女子比比皆是,寓意著內外一體。
雖然竇大娘早就為她備好了胡服,領袖間用金地牡丹團花錦繡緣飾,小娘子穿上,鮮艷又好看,但既然昨晚陸小郎君做出了會將她帶在身邊的承諾,那她今日更想穿一件小郎君的外裳前去跑馬,應該也沒人會責怪她不知廉恥吧?
少年看著面前的阿柿。
發上插了幾把精致的月牙妝小銀梳,眉心黃星靨子鮮亮,下面穿著窄小條紋卷口褲和小蠻靴,打扮得清爽利落又一絲不茍,但上身卻只穿著件單里衣,明晃晃就是來要外裳的。
如果她并不打算留在他的身邊,是不是也不必多此一舉?
他說:“我記得師母已經為你備好了一套。”
“但我更想穿你的衣裳騎馬。”
小娘子張口就說了出來。
但說完后,她像是意識到了這句話背后的意思,眼睛一垂,羞赧地抿了下嘴唇。
但馬上,她就拉住他的手指,給自己打了下氣似的點了個頭,然后鄭重地抬起眼睛,看著他,眼睛里寫滿了認真的喜歡。
“陸小郎君,我想穿你的外裳去騎馬!”
那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飾地要告訴所有人,她同他在一起。
少年靜靜地望了望她,側身讓開:“我不知道我這里會不會有合適你的穿的……”
還沒等他說完,小娘子已經歡天喜地地到他的箱籠前找了起來。
她雖然是在翻找,卻一點都沒有將他的物件弄亂,令人沒有絲毫辦法對她討厭起來。
少年突然脫口道:“今日我們就留在府中、收拾行李,好不好?”
“留在府里?不去獵場?”
抱著衣裳的小娘子一臉的不明白,“可今日是竇大娘的生辰啊,我們早就說好要去的……”
少年也意識到他說的這話有多不妥。
他只是……
很不安。
不安她會在樹木林立、叢蔭遮蔽的廣闊獵場縱馬逃離。
他發現,看著她時,他其實一點也沒有賭贏的自信。
小娘子卻自信地告訴他:“你不用擔心,我收拾行李很快的。就算明日便走,我也能在今晚將我們的行禮全部收拾好!”
小郎君便不再說什么了,繼續靜靜看著她將自己的衣袍一件件拿到身前比劃、再一件件疊放回去。
過了一會兒,阿柿就挑中了一件繡有獨角蟠螭紋的圓領小袖長袍。
袖子長,挽一挽倒是能穿,可袍子的腰腹也很寬大……于是,小娘子很快就盯上了少年的蹀躞帶。
而且,她眼巴巴地看著,就要他腰上正戴著的那條。
她想要,他就給她了。
小郎君將蹀躞帶上系著的龜袋和匕首解了下來,隨后就取下了蹀躞,想要交給阿柿。
但阿柿卻沒有伸手接,而是向著他大大地展開雙臂,仰臉沖著他,得寸進尺得不得了:“你給我戴。”
圓眼睛亮晶晶的,語氣帶著點驕縱,但神情里又有那么點期待與忐忑。
少年看著她的眼睛,手指微微收緊。
但最終,他還是走到了她的面前,低頭將他的蹀躞帶慢慢攏到了她的腰上。
在被少年手臂虛虛環住的那個得逞瞬間,小娘子立刻情不自禁般地、開心地露出了她的兩顆小虎牙。
而在不被人看到的那幾秒里,她的眼角卻微微垂著,以愉悅且高傲的打量目光,細細看著永遠如池中荷蓮般涅而不緇的小郎君主動向她折腰俯身,近近看著他靠過來的白鶴似的雪膚側頸和清俊分明的頜角。
漸漸地,她的眼底滑過了一抹沒能徹底得到他的遺憾。
于是,在少年修長的手指快要從她的腰旁收回時,她又明亮起眼睛,親了一下他的面頰。
見少年看過來,她眼中閃動著羞澀的光,但又毫不退縮地眨了眨眼睛,理所當然地向他提要求:“陸小郎君,你不回親我一下嗎?”
少年烏黑濃長的眼睫顫了顫,卻沒有動。
果然還是不行嗎?
小娘子頓了頓,臉頰小小地鼓了鼓,貼到少年的耳邊,放輕聲音,帶著一點兒的撒嬌:“你不親我,會讓我覺得有點下不來臺……”
少年卻仍舊沒有回應。
他只是安靜地看著她。
過了片刻,直到小娘子的臉頰氣得越鼓越大,眼神都要生氣的兇光了,他才默默地將她腰上的蹀躞帶系好,然后認真地告訴她:“我有東西想要給你。”
說完,他走到榻邊,用鑰打開了一個小箱子,取出了一個繡著鸞鳳銜枝的華貴錦盒,展開在了阿柿的面前。
看到里面那九支模樣各異的銀鎏金鑲玉花樹釵,阿柿如同被蜂蟄了一般,黑丸般的瞳仁猛地一跳。
但那也只是一個瞬間。
下一秒,她就為自己一時的失態想好了解釋的辦法。
她抬起頭,略顯怔怔地、深深望著少年:“你要……把這些送給我嗎?”
她的反應說明了一些什么,捧著錦盒的小郎君看著她:“你知道它們的來歷?”
阿柿:“你沒有告訴過我,但是前世的時候,太孫妃知道你把它們送給了我,非常生氣……”
“我們……”
小郎君極少見地、失禮地打斷了她。
他漂亮的眼睛里,又現出了昨晚篝火燎燎時在她面前露出的轉瞬難過。
但緊接著,他就放輕了聲音,目光篤定又鄭重地對她說:“我們,不再提前世。”
“……好。”
這樣仙姿玉色的貌美小郎君,以往總是蕭然塵外、目光清凈到不帶一絲雜色,令人很難想到,原來當他被紅塵蝕咬后,只用眼神中泛著一點被情緒所勾纏的凡俗心念,哪怕只是傷心的哀色,竟都足以艷動天下。
潮濕眼睛里仿佛下著雨的絕色少年,只要開口,怕是想要什么都可以求得到。
阿柿的目光忍不住在他的臉上多停留了一會兒,費了些力氣才藏住了眼睛里那股興奮又惡劣的占有欲。
糟糕。
又被他勾起興致,想看到他更多的樣子了。喜、怒、憂、懼、愛、憎、欲,她都想要在他身上清楚地看一看。
簡直迫不及待,越是想,越想要……
可是,十分奇怪呢。
阿柿眨了下眼睛。
以往她提前世,他從來不是這個反應。突然這樣,又是這種神情,就好像認定了她是在說謊,一點都不想再聽。
而且,他還不想讓她去獵場。
這更毫無道理。
明明是早就定好的,他之前從來沒有反對過。
不對勁。
“我以后,不再提前世了。我們就過好今生。”
小娘子看了看少年手中的錦盒:“我們不是就要啟程去州府了嗎?我沒有在顛簸中合適盛放它的箱盒,就讓它們先放在你這兒,等我們安穩了,你再給我。”
說完,她又抬起臉,圓圓的眼睛里仿佛盛著星,語氣莊重又篤志,甚至有種錚錚的傲氣:“我知道它們對你意味著什么。陸小郎君,你放心,我對天盟誓,我對你的心意,配得起它們!”
說完這些的小娘子,沒多久就將自己隨口立下的盟誓忘了個干凈。
趁著被她搶走了蹀躞帶的小郎君重新梳整的工夫,她追著大肥貓丁零當啷在小院中轉了一圈,又推開院門,目光不經意般地在小院四周看了看,折下了一枝開得最好的海棠花,一臉興沖沖地拿去送給小郎君。
院子的四周很干凈。
前日才剛被瓢潑大雨澆得一片泥濘的土地平整極了,一點兒多余的痕跡都看不到,就像昨晚從來沒有別人靠近過這座院子。
可是,她之前故意碾散的花泥和丟下的折枝也不見了。
就好像跟什么需要被清理的東西一起、也被清理掉了。
會是什么呢?
小娘子轉著手中的紅花,一陣風似的笑著跑向怕她跌倒般、向她伸出手的小郎君。
——該不會是府中兵衛深夜看守小院時走動徘徊留下的雜亂腳印吧?
第53章
53
收拾妥當后,照著破出晨霧的初光,阿柿捧著一大把她在來路上摘下的各種花枝,同陸云門一起,跟整裝待發的李群青一家見了面。
此時,周邊的官吏們都得到了李國老要重返東都的消息,正忙不迭地蜂擁而至,想要討些親近關系。
但今日,他們卻都只能撲空了,因為李國老已經帶著家人、乘著架不起眼的灰蓬驢車、前往獵林旁的馬場去了。
驢車行得自然慢些。
不過有阿柿在的地方,總不會令人無聊。
她把懷里多到幾乎抱不住的、還垂著欲滴晨露的新鮮花枝們往車里一放,草的清香和花的艷亮一下就讓有些發悶的灰篷車廂熱鬧起來。連帶著,昨晚玩得太興奮、此時還昏昏沉沉沒睡醒的李迎未也馬上精神了起來。
她湊到阿柿的身邊,看著一顆小小的花球在她靈活翻飛的手指間被很快編出,喉嚨里的驚嘆聲止也止不住。
“這可真漂亮。”
竇大娘也忍不住稱贊道。
然后,她就得到了阿柿得意揚著小虎牙送上的一盞插了滿甸甸盛放花朵的花冠。
接著,阿柿馬不停蹄,又用小一些的花蕾、給笑呵呵的李國老獻上了花環項圈。
最后,她還用剩下的花枝編了個吊花籃,將所有散落的花瓣都放了進去,托小羊帶著。然后就開始繪聲繪色地告訴他如何將花瓣分色煮糜、用花汁做彩花箋。
就這樣,原本漫長的旅程幾乎一眨眼就過去了!未未還在愛不釋手地擺弄著她的花球,小羊還在吸收琢磨著做彩花箋的細節,灰驢就猝地停了下來,“昂——恩昂!恩昂!”地著急叫喚著、催促要吃的。
掀開車簾一看,果然已是到了馬場。
說是馬場,其實也就是處私人養馬的別院,鄰著獵林圈建,跑馬起興便可以突入林中、獵獸盡興。
里面養的也都是著過籍的健馬,不乏有來自西域與高原的良種,甚至還有同康國馬的雜交,細細看去得有一二十種。
而這別院的主人是李群青的多年老友,雖然如今人在外出游,但早已下了吩咐,只要李群青來,便可隨意出入。
因而一落地,李群青就帶著兒子在仆役的恭請下先去了小亭飲茶歇息,竇大娘則牽了頭溫順的小馬,讓迫不及待的女兒騎上遛遛。
同時,竇大娘還不忘告訴阿柿,不用在意別的,只管自己敞開了去玩!
有了竇大娘的話,阿柿便直奔馬群去了,剛從照料馬匹的仆役手中拿到馬吃的粟食,就有好幾只馬湊了上來,就連平日里脾氣最差、難以馴服的烈馬也搶著擠到她的跟前,看得馬場里的人們嘖嘖稱奇。
那么多高大驍勇、鐵蹄隨意一踏就能激起一大片塵的壯馬啊,光是這么齊齊地涌上去,就好像能把人吞沒,這小娘子卻居然一點也不見害怕!
不僅不見害怕,甚至,在問清這些馬每匹的名字后,她就靠著懷中小筐里滿滿的粟食,在馬群中兜來轉去,邊逗引著它們一大群圍著自己,邊趁機一會兒摸摸這匹馬的頭頂,一會兒抱抱那匹馬的脖頸,還不停地跟它們說話,好像跟哪一匹都親近得不得了。
做著這些時,她還不時睜大她盈著光的圓眼睛,踮著腳尖去找陸云門,仿佛一定要看到小郎君就在附近才開心。
而陸云門也的確一直都在她的身邊。
他一直在看著她。
看著她嬉嬉笑笑跟大家打成一片。
看著她神采飛揚地被所有的駿馬喜歡。
看著她最終選了匹額前流云金當盧、臀上赤紅色云珠的黑色三鬃馬。
看著她流暢地腳蹬馬鐙、躍到鞍上。
看著她流星般奔騰飛出,身下黑馬仿佛真的是風入四蹄輕、萬里可橫行……仿佛再多一刻,她就要飄遠不見,再也碰不到了。
少年心中一緊,隨手拉住了離他最近的一匹馬。
而阿柿還在繼續縱馬疾馳。
兩側光影如暴風中的云卷般不息奔涌,黑馬胸前的杏葉光芒耀眼刺目,馬鐙處她腳踝上的金鈴急晃鬧耳嘈嘈,馬蹄下草籽塵土如碎浪飛濺,一切都狂躁、急切、激烈。
唯獨她的目光,一直沉靜地留意著周圍。
白鷂始終在她的上空盤旋。
縱使她高高舉起手臂、就像之前她們總是玩的那樣,白鷂卻仍然沒有像以往那般俯身靠近。
它還是不近不遠地跟著,無聲又無息,黃澄澄的似鷹眸子里映著謹慎的光,不像是在同她玩鬧,更像是在做著看守。
她猛地勒繩回首,黑馬當即一個揚蹄調轉!不遠處,陸云門騎著匹大梁的矮馬,離她不過幾仞之遙。
這樣的距離,以陸小郎君縱橫沙場的本事,轉瞬間就能將她擊落下馬、俘于身前。
畢竟,他可是大梁戰場上一顆了不起的明珠呢。
阿柿帶著跑馬時興奮的笑,駕馬慢慢靠到了小郎君的身邊,自信等待夸獎似的揚著臉:“我是不是騎得很好?”
少年看著她紅撲撲的笑臉:“你騎得很好。”
阿柿的小虎牙頓時就開心地露了出來。
“那我能帶未未去林子里打獵吧?”
小娘子說,“我之前答應過未未,要帶她去抓只小兔子養呢。”
這件事,陸云門自然應不了。
阿柿牽著馬去問了竇大娘。
她過去時,李迎未已經能獨自坐在馬上,雙腿夾緊馬背,穩穩地顛著跑了。
一聽阿柿說要帶她去抓小兔子,女童的眼睛立馬就亮了起來。
竇大娘是最不愛約束孩子的。
見女兒十分意動,又見識過了阿柿的騎術,于是便干脆地甩手將女兒交給了她,隨后自己利落上馬,“駕”地一聲自由自在跑馬去了。
見竇大娘離開,阿柿沖未未眨了眨眼睛,伸手就笑著將她拉到了她的馬背上!隨后,她用力一甩韁繩,在女童興奮地“哇——”聲中,先帶著她猛烈地跑了圈馬!
接著,小娘子就帶著沉浸在刺激中的小小娘子,背著馬場仆役聽她吩咐拿來的獵繩和誘料,縱馬深入林中,挑了塊有野兔痕跡的地方,布置起了捕獵的套索。
在阿柿的教導下,從來沒學過這些的李迎未很快也變得得心應手,套索做成了一個又一個。休息時,兩個人開心地貼在一起,邊吃著跟在她們身邊的陸云門摘來的野果子,邊咯咯地笑著說悄悄話。
一旁,漂亮的小郎君低頭擰開水囊,打濕帕子,等著一會兒阿柿吃完果子后用它擦手。
金色的光從樹的縫隙間閃動著落下,搖曳得如池塘的波光一般,將土地都映成了一池春日的水。
小郎君踩著春水,看著小娘子被果子塞得鼓囊囊的左臉頰和她彎彎的笑眼睛,不自覺地,也笑了。
這時,小娘子摘下腳踝上那條可能會驚走野兔的金鈴紅繩,起身跑向少年,一步步攪亂著春水中的波光漣漪:“你先幫我拿著,回家再給我。”
隨后,她解開樹上她那匹黑馬的繩子。
“走啦走啦!”
她起身上馬,向著未未伸手。
“把馬栓在這兒,兔子可不敢靠近。”
女童聞言立刻起了身,向著阿柿跑去。
可下一秒,她卻不偏不倚,正好踩進了她們做的陷阱,一只腳被死死勒進了繩套里!
她立馬喊道:“小陸兄長!”
少年拿出匕首,走近蹲身看了看。
那繩套勒得極緊,割時稍有不慎,就可能會傷到女童。
他小心地將刀刃靠近繩子,正要動手,耳邊卻突然響動了一聲窸窣。
就在他扭頭的剎那,阿柿俯身貼于馬背,閃電似的在林間消失了。
原來,春水下沉滿了料峭的寒冰,一旦踏進去,還是會讓人凍得刺骨。
少年的手指深深壓進了匕首的尖刃,一顆鮮血瞬間從他雪白的指尖鼓出!
接著又是一顆。
又是一顆。
一滴滴血很快淌到手心,從少年的掌側滑落,染紅了他腕上白色的梔子串,又在地上濺出花。但他的神色卻愈發淡淡,如一潭死水,波瀾不驚。
女童睜大了眼睛,大氣也不敢出。
在她的面前,還在流著血的小陸兄長像是絲毫沒感到疼,平靜到嚇人地抬起他鮮血刺目的手,對著身后的林間發出了個響亮的呼哨。
隨后,他又垂下眼睛,繼續以極輕的力道將繩子慢慢挑磨斷裂。
女童已經明顯察覺出不對了。
她摸著自己平安無事的腳踝,做錯了事一般地、躑躅地囁嚅道:“小陸兄長,我……”
可她話未說完,身后的林間,突然就有兩名暗衣兵衛飛馳趕到,又將她嚇了一跳!
少年漠漠收起手中匕首,垂著的烏黑睫毛上仿佛壓著一層沉重的水霧。
“將她帶回老師身邊。”
說罷,他解開系在樹上的馬繩,翻身上馬,消失在了密林中。
而阿柿那邊,在馳騁了一段路后,她就放緩了腳步,閑逛般地坐在馬上,慢悠悠四處張望。
無事發生后的須臾,她看向了崖邊長著的那一整樹累累的紫紅桑果。
然后,她露出了燦爛的笑,乘馬慢慢靠近了過去。
噠。噠。噠。
一步,兩步,三步。
馬背上,小娘子面不改色地從袖中隱秘地摸出根毫毛細針,猛地刺進馬的脖間!
馬隨即突然發癲一般,嘶鳴著揚蹄亂奔!
阿柿一瞬間也仿佛亂了手腳,緊勒韁繩卻絲毫止不住瘋馬,整個人被黑馬帶著直沖向那處高高的斷崖!若是以這個勢頭一起摔下去,連人帶馬,非死即傷!
就在危急關頭,藏身樹梢的白鷂發出凄厲嚎鳴,低處四支利箭準準射進黑馬的四肢,逼得它瘸跪翻倒!隨即,幾名男子于林間迅猛撲出,將傷馬牢牢制住,一劍劈下,斷了它的生機!
血霧漫天的時候,陸云門出現了。
一副驚魂未定的阿柿像是突然找了主心骨,紅著眼圈立馬跟他告狀!
“我剛才好像被叢中的什么閃到了眼睛。剛一閉眼,馬突然就失控了!”
聽聞此言,一名暗衣兵衛當即望向自己腰間。
方才,他藏在樹后,又習慣性地以指推動了劍鞘,劍刃的確可能晃動出了刺目的光。
意識到這些,他立馬懊惱地向著小郎君俯身垂首,認錯等罰。
小娘子卻像是并沒有意識到更多,見到陸小郎君就安了心,乖乖地被他抱到了他之前騎著的那匹矮馬上。
可當小郎君在前面牽馬走了一會兒后,她又抓住了韁繩,看著抬首望向她的絕色少年:“你也上來。”
小娘子的眼圈還有點紅,聲音也像是忍不住地在發抖,卻硬是高高地昂著下巴,一副“我是在恃寵而驕!”的任性模樣:“我受傷了,腳踩不住蹬。我不要一個人騎馬,我要和你一起騎。”
少年看著她在打顫的嘴唇,許多話想說,卻又都沒有說出來。
他只是問了一次:“你想跟我一起騎?”
“嗯。”
小娘子用她冰涼的手拍了拍她的身后,“你到這。”
少年便上馬了。
他剛一坐下,小娘子便立馬扭了扭身,使勁抱住了小郎君的窄腰!
直到這時,陸云門才發覺,他的血仿佛已經被寒冰凍住了許久。直到此刻,它們才重新緩慢地繼續了流動。
少年握住韁繩,悄悄地藏起了他受傷的指尖,又將手腕轉了轉,不想讓她看到那朵被血染紅了的梔子花。
矮馬慢慢地行進一會兒,小娘子像是終于決定不再逞強,小聲地在少年懷里、悶悶地告訴他:“其實我是有點害怕,剛才差點摔馬,現在不敢一個人騎……”
說完,她抬起臉,輕著聲音問:“你都不問一問我為什么單獨騎馬跑開嗎?”
少年的目光順著她眉心的那點黃星靨,落到了她那雙永遠單純天真卻已經讓人無法看透了的明亮眼睛。
那一刻,他想,她那么聰慧,也許早已猜到了周圍的異樣。
但少年卻仍舊選擇了把他的真心坦誠地告訴她:“你現在在我身邊,就足夠了。”
我什么都不會問。
只要你在這。
阿柿同他對視片刻,收緊了抱住少年的雙臂,又將臉軟軟地埋進了他的懷里。
此刻,她的耳邊只有她的呼吸和他的心跳,仿佛這世間只有他們兩個人,她什么都不用在意,什么都不用去想。
但這怎么可能。
阿柿的眼底涌動起沉沉的寒光。
她果然被極深地懷疑了。
李群青在她的身邊布下了看守的兵衛,這些陸云門都知道、甚至都默許了!
她以為,他大抵是很喜歡、很喜歡她,才會將亡母嫁妝中最珍惜的那套九釵送給她。
看到它們的那一秒,雖然極其短暫,但她的心口真的如同被火舌燎到般、從未有過地萌生了微懼的退意,以致她險些失了態。
說實在的,那樣的東西,她并不稀罕,若是她想要,比那更好的,也絕非得不到。
讓她在意的,不過是陸云門對她的心意罷了。
可他連那九支花樹釵都拿了出來,卻還是在懷疑她,甚至讓這群人監視她!
這種喜歡也真是不值錢!
還不如她身邊的那條瘋狗!
說不清是感到了受騙還是不甘心,阿柿的眼圈忽地又漲紅了。她帶著怒意,死死咬著她的后牙,幾乎都要咬到牙齒格格作響。
但下一瞬,她就松了神情。
算了。
她重新垂下眼睛。
陸云門疑她,這很正常。如今金川吳家的案子已了,他們擔心她會找機會逃走,這也不奇怪。
可惜,如果陸云門不這么做,她是真的打算要溫溫和和、好好離開的。
但事已至此,那就都不要善終,干脆就撕破臉皮,讓她好好地鬧一場。
讓她利用陸云門這不值錢的喜歡,往他的心里狠狠留一道疤。
第54章
54
日往菲薇,草木蔓發。
兩人騎著馬緩緩往回走著。
阿柿絕口不提叢林中突然冒出的、幫她殺掉瘋馬的兵衛,陸云門也沒有解釋他們為何會出現在那兒。
一種隱秘微妙的、如即將噴發的火山巖石里有呲呲作響聲地那般氛圍在兩人中間蓄勢待發。
但阿柿的神情卻絲毫看不出異樣。
她杏圓的眼睛靈動又瑩瑩,抱著陸小郎君窄勁的腰,興致盎然地在林子里發現了只一閃而過的花鹿,一頭匍匐在草里的獐,還有那只在樹上跟蛇顫抖的母猴。
而在看到她跟李迎未設下的繩套里真的抓住了只兔子時,她更是歡實起勁,拽著陸云門的衣袍,連聲要他快去把它拎過來。
很快,她就如意地抱到了那只被五花大綁的灰白雜毛的黑眼珠小兔子,在他們的馬跑回馬場時,笑著將它舉向了忐忑等著他們回來的李迎未。
李迎未自被兵衛送回來后,就一直心神不寧。
陪在她身邊的小羊聽她講述了事情的經過后,卻并不覺得發生了什么大事。他認為,兵衛的突然出現,可能就是因為父親剛升了官、容易會遭到一些敵人的暗襲,那些兵衛就是為了保護他們的。
但親眼目睹小陸兄長反應的李迎未卻還是驚魂未定,總覺得十分不安。
直到看到小陸兄長帶著和往常毫無差別的阿柿姐姐回來,她才揮散了些心中的擔憂,從阿柿姐姐的手中接過了那只兔子。
接著,騰出了手的阿柿姐姐就想要跳下馬,卻被小陸兄長的胳膊攔腰抱回了馬背。
他看向她:“她受了些傷,我會先帶她去別院。”
李迎未馬上就心領神會:“母親帶了藥,我去拿!”
說完,她抱著小兔子扭頭就跑了起來。
剛跑了一小會兒,她就忍不住回了次頭,看到小陸兄長正橫抱著阿柿姐姐向別院走去。
阿柿姐姐的臉頰靠在他的肩頭,手上拿著根不知道從哪摘到的、紅色的細葉芍藥,正開心地比劃著同他說話。
好像……沒發生什么壞事呢。
女童心里的陰霾很快散開,找到了她們用驢車帶來的藥箱子,提著它趕去了馬場旁供人休息的別院。
阿柿從馬背摔跌出去時還是擦傷了膝蓋和腳踝,雖說走路沒有大礙,但上面猙獰的血磨傷口也足夠將尋常的小娘子唬得不輕了。
屋子里,把藥抱來的李迎未看到她露出的傷,也很實在地愣了一下,沒想到居然會傷得這樣狠。
可阿柿的面上卻是一點也不在意。
在李迎未擔心的目光中,她粲然笑著卷起她的袖子,露出胳膊肘上一道已經很淺的小月牙疤,講她小時候調皮爬山結果失足跌落、手肘著地還摔斷了胳膊。
“我從小就總是橫沖直撞、魯莽得不行,這種小傷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么!”
她語調輕快地安慰未未。
“想要騎好馬,就總要從馬上摔下來一兩回。想要抓住小兔子,難免要挨它咬上一兩口嘛。”
她想要引藏身在林間的兵衛出現,就是要冒這個風險呀。
當然,如果當時周圍并沒有人在看守著她,那她也能輕易脫身就是了。
反正她騎著的馬匹突然發瘋這種事,她遇到了也不是一回兩回。
她簡直都習以為常了。
說完,她很快地處理著傷,興致勃勃地開始同李迎未計劃起遛兔子。
陸云門一直守在屋外,拿著阿柿進屋時塞給他的芍藥紅花。
他將花捧得很小心,想著一會兒要還給阿柿,不能將花枝弄折。
鮮紅的花在他近銀白似雪的掌心里顯得赤艷如血,奪目得蓋過了他指尖上那道還很顯眼的血痕。
但屋門推開后,阿柿握著拴在兔子身上的長繩,只是草草地回眸同他笑著招呼了一聲,然后就幾乎頭也不回地、拉著李迎未走遠了。
少年的眼底還映著手中鮮艷的紅色。
這樣快,她就已經不在意這朵剛才她還喜歡得不得了的花了。
而阿柿也的確忘記了她還落在少年手中的花。
她遛著灰兔、同女童有說有笑地在別院里轉了片刻,便裝作脫手地松開了繩子。
隨著她驚訝的那聲“哎!”,被她牽得難受的灰兔重獲自由,連忙地就躥了出去。
她脫手得太自然,憧憬著她的女童一點都沒發覺不對,敏捷地就朝著小兔子追了上去,還邊跑邊特意回頭囑咐阿柿小心腿傷、不要快跑。
但阿柿想了想,還是跟了過去。
那灰兔跑得逃命似的,快得簡直都有了虛影子。李迎未和阿柿兩個人追,竟一時半會兒也沒能把它逮住。
好在,當她們把它逼進一處別院中的一個小院后,跑得太猛的小兔子慌不擇路,一頭撞上了它正前方的一棵大樹!
“嘿!”
滿頭汗的李迎未趁機撲過去,終于將暈著頭的兔子抓住!
在她的身后,阿柿正抬頭打量著眼前。
這小院中種著的,居然也是一棵緬桂花樹。
不過,與金川縣的那棵“仙樹”相比矮小了不少,只零零地向天開著幾朵細長的米白花,便是綠枝青葉看著也沒有那么郁郁蔥蔥。
樹下,李迎未抓住的兔子只暈了一小下,就又開始了活蹦亂跳,差點就從女童的手里掙逃!李迎未連忙逮住它用力蹬著的后腿,卻還是阻止不了它使勁撲著兩條前腿在樹下的草地上奮力猛吃。
阿柿背對著院門,掃了幾眼四周,在聽到那獨特的五顆辟邪紅珠的碰撞聲時,她微微彎了彎嘴角,邊走向女童身后,邊將手指伸進她腰側系在蹀躞帶上的褐地刺繡花卉紋囊袋。
指縫間,針的銀光暗暗閃動。
一切都悄無聲息。
可就在她的手指剛從囊袋口探出那一瞬間,一支箭凌空射來,精準無比地擦過了囊袋系繩垂穗上綴著的那顆綠珠!
珠子赫然崩裂,碎片落了遍地,砸在她的腳背靴面。下一秒,擊碎了珠子的箭繼續向前,利落地筆直射進院墻,入墻三分,箭身紋絲不顫!
這是赤、裸、裸的警告。
如果再有異動,下一秒一箭穿喉,輕而易舉。
阿柿的手不動了。
她慢慢轉身,對上了白鷂的那對澄黃瞠圓的眼珠。
這段日子,她和它玩得那樣好,好到她差點就忽視了,這是只在沙場上舔血啄喉的猛禽。
就像她今日才想起來,無論陸云門看起來對她有多百依百順,他對她的縱容仍舊有著他的底線。
只要她做出可能會對李群青一家不利的舉動,他就一定會被逼到無法沉默,用利箭主動破開隔在他們之間的那層薄霧。
那就是她此時要的。
“陸云門,你在做什么?”
小娘子無辜又驚訝地看向白鷂的下方。
那里,張弓的少年亭亭端立。
弓弦被他看似如易碎白玉般的雙手拉到極滿,隨時都可離弦的箭尖隱隱鼓動著磅礴的萬鈞之力,正無偏無倚,對準少女。
“把手中的針放下。”
少年的眼中不見悲喜,靜得似乎喪失了所有的情緒。
“針?你說這個?”
阿柿面色的茫然地抬起自己的手。
她的指尖正捏著一根細短的銀針。
“我看那只兔子的后腿像是抽了筋,想給它……”
解釋著,她像是意識到了什么,臉上的不解慢慢變為了不可置信的震驚:“你懷疑我想傷害未未?”
少年不應:“把針扔掉。”
盯著阿柿氣鼓鼓地將針丟遠,他又看向蹲在樹旁已經怔住的李迎未:“過來。”
女童猶豫了片刻,看看阿柿又看看陸云門,半天沒有動。
最后還是阿柿出聲催了她一下:“你就去他那兒!”像是在發脾氣一般,聲音帶著股鬧別扭的氣勁兒!
李迎未只好一步三回頭地跑到了陸云門跟前,正想要問問是不是他誤會了什么,就被他直接護到了身后。
見李迎未已經站到了陸云門的身后,阿柿生氣的眼睛睜得更圓了。
她使勁伸出兩只手,看著少年:“好了!我現在身邊已經沒能脅迫的人了,你可以果斷我把抓起來!”
見小郎君仍不應答,她忽地就失落了起來。她垂下手,眉眼間也沒了神氣:“所以,你始終都沒信我……”
她直直地望著他:“你之前說不會懷疑我,說要帶我走,難道都是在騙我嗎?”
說到最后,聲音里已有哭腔。
少年看著她,喉嚨酸澀得發痛,根本說不出話。
這里四面守有兵衛,就算她用針將李迎未挾持在手,也不可能逃脫得出去。這一點,她不可能不清楚。
她是故意的。
她就是賭他不敢冒險將李群青的女兒置于危境,就是想要逼迫他主動出手戳破她的謊言。
她連演戲都不想再同他演下去了。
少年拉著弓的手腕用力到繃起了條條青筋,胸腔里仿佛脹滿了滾燙的血氣、疼得他近乎喘不上氣。
但他還是平靜著聲音告訴她:“我昨日,見到了汪蒼水。”
原來如此。
阿柿一瞬間就了然了。
汪蒼水竟然沒死!
她敢那么肆無忌憚地說她是汪蒼水的甥女、敢仿照他的字跡謊寫信件以此編造重生的故事,不過就是仗著死人不會說話。
可他竟然活著,而且一定已經見到了陸云門。那她的話,自然就全成了笑話。
還真是一點翻盤的機會都沒有了。
——當然,如果此時說出這句話的人是其他人,她無論如何最先想到的都是那人在詐她。
可因為說這話的是陸云門,所以她就信了。她討厭他,可是,她也信他。
眼淚還在眼眶里打轉,阿柿臉上的神情卻完全變了,認真的委屈和氣憤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聲很不用心的嘆息。
“唉,那我可怎么辦呀?”
小娘子語氣輕松又俏皮,簡直像是在撒嬌。
她甚至還有閑心,彎腰拾起個大朵的緬桂花,一瓣兩瓣地捏扯下狹細條長的花,將它們隨風揚灑得到處都是。
“索性,我就承認了吧。我的確一直在說謊,可我也不是自愿來騙你的。”
小娘子玩鬧般地、一點正經都沒有笑著道,“我的父親、母親,還有年幼的弟弟,他們的性命全在別人的手里,是死還是活,全要看我在外面將任務完成得怎么樣。我如果不做,我們全家都活不了嘍。”
說著這種話,她的兩顆小犬牙竟還愉快地晃在外面:“沒有鬼,沒有重生,只有一個從一開始就帶著任務來到金川縣城的騙子。我不叫阿柿,雖然的確有北蠻血統,但并沒有什么已經死了的雙親和與吳家的血海深仇。事情就是這樣,能說的我都說完了。”
接著,絲毫不見慌張,小娘子成竹在胸地望著少年,仿佛只要她開口、他就一定會應允:“現在,陸小郎君,你放我走吧。”
她指了指院內掩在草木深處的一道小門:“我都看好啦,這兒就是后門,外面有的是馬,只要你愿意幫我,稍微打打掩護,說不定我就能逃走了。”
看著她的笑,少年幾乎要脫口問一句“那我呢”。
你對我說的喜歡,那些濃烈的、鮮活的情意,難道都是假的嗎?
可他沒有問。
他已經知道答案了。
但凡她對說的喜歡里有一分是真,她怎么能忍心就這樣毫不在意地笑嘻嘻地承認、然后又毫不掩飾地要對他利用?
她從未喜歡過他。
心中浮出這句話的瞬間,少年心中的那股翻滾的血氣反而涼了下來。
本來尚存的那點可憐的希冀也被徹底掐毀,他的全身都在一點點變涼。
可是,放她走?
那日,恩師問他如果此景出現、他要如何應對時,他就已經給出了答案。
——即便撕破臉皮、怨懟叢生,一切的鏡花水月都不復存在,他也要把她留在身邊,直到將愛和恨都消磨殆盡,所有的情緒盡數平息。
少年抿緊嘴唇,發出了一聲急促的短哨。
白鷂應聲啼鳴,隨即振翅,嘹叫遠去,不消片刻就能將更多的人引過來。
小娘子臉上明亮的笑一點點淡去,露出了藏在里面的陰冷與漠然。
她撕下了手中最后的一瓣花,將那枝光禿禿的堅硬干枝卡地折斷,隨意甩在了腳下。
片刻后,李群青并他的幾名親信兵衛趕到,正正目睹了阿柿與陸云門的對峙。
見此情形,幾名兵衛登時抬箭拉弓,閃著寒光的箭鏃齊齊對準阿柿的心臟和咽喉。
“陸小郎君,好了不起。”
阿柿又笑了。
褪去了那張天真的皮,她笑得張狂又無情,嘲諷得肆意又鋒利。
“我都沒能想到,你一早就知道了我是個騙子、知道了自己被我騙得團團轉,竟然還能有這般寬大的胸襟,想要為我安排滎陽鄭氏嫡房女兒這樣的好身份!”
她這話一出,李群青的眼睛里都閃過了一抹驚意。他萬沒有想到,小陸為她的安排能到了如此地步。
而阿柿還是在笑。
她誰也不看,只望著少年,只對著他笑。
可笑著笑著,她的眼睛里卻又凝出了淚。
阿柿不馴地咬了咬牙,面無表情,偏了偏頭,狠狠地看著陸云門。
眼淚從她的眼角直直掉下,幾乎都沒有沾濕她的面頰。
“你既有這菩薩心腸,為什么要戳穿我?你有千萬種辦法,把我放走,難道不行嗎?我……我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壞事嗎?!”
她喊著,發泄著滿腔的怨與恨,卻又仿佛恨不起來似的陡生了委屈,大顆的眼淚還是淌了滿臉。
“是,我是騙了你。”
小娘子哽咽著,直盯盯地對著少年。
“我說了好多謊,我想利用你,可是陸云門,你捫心自問,自我到你身邊后,我做過什么壞事嗎?我所做的,無非是幫你們鏟掉了金川吳家這個毒瘤!我讓小羊面對自己,我幫未未解開心結,我偷偷在驢車里藏了最好看的幾朵花,想要再給你做一個彩色的鮮花手串……”
她越說,委屈的眼淚越大滴大滴掉下去。
她大聲問他!
“我的所作所為,值得你現在用箭指著我?!”
小娘子哭得心傷不已,但她的話聽在李群青耳中,凈是在顛倒黑白、胡攪蠻纏,并不值得動容。
可是,他轉頭看向一側。
彎弓的少年望著阿柿,眼角紅得不像話。
他的脊背仍舊筆直,骨清神秀,凈若仙露,恍惚看去還是那個梅妻鶴子、恬淡無欲的離塵少年。可他指尖那道還未好全的傷口,卻在他無法克制的用力中再度崩開,血沾滿了箭鏃,劌目怵心。
那一刻,李群青就明白了,阿柿的這些話,本就不是說給任何旁人聽的。
她就是哭給小陸看的。
她在誅他的心。
“何必剜心至此!”
李群青出聲喝止住。
“知道你未說實話后,小陸再三向我懇求,望我念在你來府中后并未作惡,將你從這樁案子里擇開。”
對著眼前用心狠惡的阿柿,總是和藹寬厚的李國老也肅冷了神情。
“他為人克己清正,所言所行,白璧無瑕。為了你,他頭一次清楚何為正道卻仍選擇違德行、徇私情,其中苦痛,無異絞心斷骨!正因如此,我也愿盡力成全,出面與他一起打點了所有知道你與這案子有所牽連的人,只盼你能重新開始!可是你!你竟毫無感恩、不見悔意、蛇口蜂針、咄咄對他!”
他震聲相問:“你于心何忍?!”
似是被李群青的話喝到了心底,小娘子激烈的情緒漸漸平息。
她默默含著淚,認真地看著陸云門。
他還做了這些呀。
她都不知道。
少年端方,潔如皎月,風骨天成,不似世中人。可聽了李群青的話再去看,在他眼中浮沉的,不就是私欲的血海嗎?
再吸風飲露長大的獸,一旦嘗過鮮血的味道,就不可能回去了。就算是仙仙麒麟,也只能啖肉飲血,終此一生。
想到清風高節的陸云門居然為她去做了卑劣的徇私,她的心里忽然就又變得愉悅了。
“陸小郎君是不是很委屈?很生氣?我把你靜如止水的生活攪得翻天覆地,卻只想著走。你為我做了那么多,我卻一點都沒有體諒你的好心。我是不是可惡極了?”
小娘子神色靜靜,被淚水洗得澄凈的眼睛就像兩丸黑色的珍珠,漂亮得能晃進人心里。
她的語氣也是輕輕的,睫毛上的淚忽閃,就像清晨垂在花葉梢頭的一顆顆欲滴未滴的晶瑩的露,仿佛只要周圍人的聲音稍微大一點,都能將它們驚得落地,摔得粉碎。
“我知道錯的是我,可我要怎么體諒你?我根本,連這個資格都沒有。”
她再一次,望著他,輕聲開口道:“陸云門,你就放我走吧。”
少年手中染著血的箭沒有絲毫動搖。
看了片刻,小娘子釋懷一般,露出了今夏初見時可愛爛漫的笑。
她聲音歡快,帶著上挑的頑皮尾音:“陸小郎君,你也許不清楚,像我這樣的人,從出生起,一切便都已注定,是沒有資格自行選擇人生的。什么重新來過,什么換個身份,絕無可能。從你知道我是個騙子的那一刻開始,除了盡力逃走,我就沒有別的……活路了……”
阿柿說著,向后靠上了那棵緬桂花樹的樹干,嗅著香得纏人的花,咬碎了今早出門前便在右側后牙中藏著的一顆蠟藥丸。
少年一怔,隨即星眸猛地縮緊!
他忍住被弓弦力道反噬的劇痛,砰地急急松箭便沖了過去,掐住她的喉側,想要遏止她將藥丸吞下!
但阿柿口中已經漫起了血氣。
“你不放我走,我只能……這樣……”
烈燙的血很快滾滿了她的喉頭,隨著呼吸“呵呵”作響,讓她無法再說出完整的句子。
但她硬咬著牙,兩手緊攥,倔強地看著少年的眼睛。
“我對你……沒說謊……我不道歉……不欠你……不欠你……”
李群青早在事發的第一時便火速令人去尋醫。
可是,來不及。
陸云門看著阿柿。
他第一次與她見面,她生氣盎然地從緬桂花樹的枝頭摔下,他只用抬抬手就能將她抱住。
他幾步退開,沒有去接,任她摔了下去。
而現在,也是一顆緬桂花樹旁,她就在他的懷里,他卻仿佛再也抱不到她了。
啪。
啪。
極快地,幾乎就在幾息之間,今年夏天最后的幾朵緬桂白花連蒂落了下來。
穿著少年外裳的小娘子,徹底沒了生息。
第55章
55
阿柿死了。
李群青捂住女兒的眼睛后,在心中暗暗地嘆了一聲“不好”。
小陸對阿柿顯然是生了執念。
此時,阿柿逃了也好,被迫留下同小陸互相磨磋、鬧到無法收拾也罷,事情總歸還能盼一個“以后”。
但現在,一切卻都突兀地終結了。
所有的情感在最激烈時戛然止在了那里,無法消化,也無法排解,只能任它在體內慢慢地流膿腐爛,侵蝕蔓延,一生都無法擺脫,只要稍有扯動,便會痛得肝心若裂。
這可不是任何人想看到的結果。
李群青蹙額,令兵衛將女兒送去了她母親那邊。
而李迎未,自阿柿在她面前忽地換了個陌生樣子起,她便愣在了原地。
她愣愣地目睹了阿柿的哭泣與決然,目睹了阿柿的死,直到見到母親,李迎未才還魂般“哇”地一聲大哭了出來!
跑馬歸來的竇大娘只聽了兵衛的幾句短報,便將女兒發抖的身體摟進了懷里,在她的抽噎聲中,聽到了這件事的許多片段。
她心中如騰巨浪,但仍舊很穩得住,將女兒哄得安定住了情緒,才趕往了那棵緬桂花樹所在的院子。
見到守在那里的丈夫時,竇大娘終于露出了她的傷心和氣急。
她悲慟著美艷的眉眼:“這樣大的事,你竟沒同我通氣!”
李群青握住妻子冰涼的手,沉默不語。
他們昨日才確信了阿柿的騙子身份,不過才過了一晚,短短十二個時辰都未到,連她身后牽連勢力的一點蛛絲都還沒來得及查探,誰能想到事情竟就發展到了這般無可挽回的地步。
他原本想著,妻子和女兒對阿柿那樣喜愛,若是能遂了小陸的心愿,大家和氣如舊,未嘗也不是件好事。
就算到了不得不揭開阿柿很面目的時候,那也不必是今日。何必要在妻子生辰時,讓她傷這份心?
可是。
他看向樹下小陸懷中的小娘子。
他們都小瞧了她,都沒能看透她。
她怕是早早地就生了死意,才能將自盡做得如此決絕。
“小陸……”
過了許久,竇大娘蹲到一直沒有動過的少年身邊,輕聲勸他:“外面已經備好了車馬,總要將她帶回去,把身后事做好。”
見少年恍若未聞,只是低頭看著阿柿,如同僵死一般連睫毛都忘了顫動,竇大娘的心中又是一陣忍不住的難過。
她慢慢撫掉阿柿褲子上摔蹭的泥土,如呢喃般低語:“她這衣裳都臟了。她平日里總將自己打扮得那么好看,便是走了,也一定喜歡自己是最漂亮的樣子……”
“我不知道……”
垂著眸如丟魂失魄的少年突然開了口。
“我不知道她喜歡什么,我還什么也不知道……”
他抬起頭,看著竇大娘。
這時,竇大娘才看到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眼神里跳動著的茫然的慌。
他分明知道發生了什么,卻又像是完全不知道、什么也想不通,如墜煙海抓不到一根浮木,張惶又無措。
看得竇大娘突地就涌出一股心酸。
但很快,少年的眼中連那點茫然都消失了。所有的光芒都沉了下去,沒入了無邊無際、沒有半分生機的黑色海底。
“您說得對,總要將她帶回去。”
他垂下了湮滅了一切情緒的眼睛,平靜地抱起阿柿。
跪了太久的膝蓋一下沒能撐得起來,但他盡管自己趔趄了一下,還是強支住了上身、沒有讓懷里的阿柿受到一點晃動。
就連落到她胸口的那朵連蒂白花,也只是在那里轉了轉,就又靜靜地躺回了她的心窩。
竇大娘下意識想伸手幫他,但看了看他的樣子,最終還是收回了手。
——
一場生辰宴就這樣草草地收了場。
陸云門抱著阿柿,在李群青的陪同下,登上了一輛馬車。竇大娘則兩手分別拉著兒女,坐回了她們來時的驢車。
可一上驢車,竇大娘的心就又浸進了哀戚里。
驢車里,阿柿來時摘下的那些花還鮮艷著。花球上點綴的黃白小花正在盛放,花冠中那朵紅菊開得嬌艷,綠意盎然的花籃子里還盛放著她說好會在回家后帶小羊一起花箋用的五彩花瓣,一切明明都美好得不像話。
可這樣快,猝然地,它們就變得令人只覺得觸目傷懷。
看著未未緊緊將阿柿為她編好的花球抱進懷里,竇大娘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解釋給了應該知道真相的孩子們。
小羊只是擔心地看著姐姐,可未未卻還想知道很多事。
“她害了父親嗎?她對我們作惡了嗎?”
她反覆地追問,反覆地不解,“那……她真的沒做什么壞事啊……小陸兄長為什么不放她走?為什么一定要把她逼死?為什么不能給她一條活路?”
竇大娘看著女兒幾乎帶了憤怨的眼睛,默默嘆了口氣。
連未未都不斷地在提出這些疑問,小陸心中怕是更會一直一直不停地這樣問自己,將傷口折磨得永遠無法愈合。
“沒人想要這個結果……”
竇大娘望著女兒,循循地繼續同她講著。
天氣逐漸悶熱了起來,粘稠得不透氣一般,蒸得車廂內花的香氣更濃了。
而李群青的府中,賈明已經等了許久了。
仆役勸他到屋里歇息等候,他卻偏要站在府門的近處,說是要李國老一進門就能看到他才好。
果真,當見到了李群青一行露面時,賈明立馬抖擻精神,抹了一把臉上被日頭蒸出來的大汗,滿臉喜滋滋叉起手,撅起屁股就恭維地朝國老跑去行禮!
“賀喜李國老……”
他敞著嘹亮的嗓子,剛樂呵到一半,卻在見到陸小郎君的神色時息了聲。
他看了看少年懷中的小娘子,像是也察覺到了不對:“阿柿怎么了這是……”
說著,他便有意想要上前探看,卻被李群青身邊的兵衛攔下。
隨后,隨著李群青在他面前的幾句低語,賈明呆在了原地。那對總是算計打轉著的綠豆眼僵了起來,半晌沒能再動。
直到周圍的人都散了,沒人再留意他,他才邁出了腳步,一如往常如同耗子老鼠那般低著頭、搓著腰,不起眼地溜開了。
——
驢車跑得比馬車慢了許多。
遲后回府的竇大娘照料好睡著的女兒,接著便起身去了李群青的書房。
她到時,正見到李群青在對著手中的物件端詳。
“這是什么?”她問。
“有一名打鐵匠找來,說是之前阿柿花錢在他那里做了貨。”
李群青將東西托向妻子。
竇大娘接過。
是一枚銀鉤。
李群青繼續道:“她要打鐵匠在這銀鉤的內壁刻字。那匠人見銀鉤不是凡品,不敢輕易下刀,多練了數次才下手,因此耽擱了兩日,方才送到。”
聽了這話,竇大娘便細細看向了銀鉤的內壁。很快就在上面看到了由陰陽文刻著的“長毋相忘”。
長毋相忘。長毋相忘。
情長意久,永不相忘。
這枚此時才送過來的銀鉤,這銀鉤上引自漢都王與淳于定情的四個字,簡直就是這世間最惡毒的話,不逼得人傷到摧心剖肝,不肯罷休。
竇大娘摩挲了片刻,看向丈夫:“我給小陸送去吧?”
她問:“他此時在哪?”
“縣中的殮房。他將阿柿帶去后,便一直守著。”
竇大娘驚詫:“這是何必?為何不早早地為阿柿殮容、讓她入土為安?”
“是小陸的意思。他說,她既然選了死,大抵還是想要護住她的父母弟弟,如果我們掩住了她的死訊,讓她背后的人聯系不到她、以為她有了叛心,反倒辜負了她的死。不如一刻也不要耽誤,一點風險也不要冒,第一時就將她的死訊傳出,也算是他能阿柿做的最后一件事。”
竇大娘明白了。
她輕嘆了嘆,不再作聲。
那殮房原是縣里一座荒廟,沒有家人來認的尸體都會放到那里,前后門戶大開,時不時便會有過往趕路的人經過。若是將阿柿背后的人及時留心,自然會知道阿柿已經死了。
可他既想讓人清楚阿柿的死,自己卻又守在那兒不肯走。
何其矛盾。
矛盾得讓人憐惜鼻酸。
竇大娘握住銀鉤:“我還是……”
“國老……”
就在這時,李群青的親信到了門外。
“府外來了州府的差役,稱有公事要辦。”
——
殮房內,陸云門守在阿柿的身邊。
屋外雜草遍地,蟲喚鳥鳴不絕,可小郎君卻仿佛什么也聽不到,只覺得世間安靜到空曠又孤寂。
他抬起頭,眼前是一片泥塑的神佛。
他知道阿柿不信這些,不然就不會裝神弄鬼、滿口誓言誆騙。
而他,本也不信的。
但在靜靜看了那些眉目慈悲、普度世人的神佛后片刻,他還是前去擦凈了香案,點了香。
上香前,少年想了想,卻想不出有什么所求。
他活到現在,除了阿柿,從來就沒有過想要什么。但現在她也不在了,他再一次沒有了“想要”。
明明應是無欲又無求,可他還是一根又一根地,固執地不肯讓佛前的香火燃盡。
不久后,又一根香燭滅了。
阿柿的身體早已不再發熱,指尖冰冷得連他的掌心也捂不暖。
“小陸。”
在門外看了許久的竇大娘還是開了口。
她將少年喚到身邊,又令仆役將她從府里帶來的冰放到了阿柿的身旁。
“有冰護著,她的身體便能再安穩許久。”
接著,她告訴他:“有封以南鶻文字書寫的信件要你去譯。似乎是急件,送信來的人正在府里等著,你一譯好,他就要再策馬送回去。”
她知道,無論心中如何悲苦,小陸都絕不愿耽誤公差,拖他人受累。因此,她便來跑了這一趟,將事情告訴他。
果然,少年還是走向了她為他備好的馬。
“小陸!”
眼看陸云門就要上馬,遲疑了一下,竇大娘又叫住了他。
“這個。”
她從懷中拿出那枚銀帶鉤,將它的來歷向他道明。
少年認出了銀鉤。
那日李府夜宴,他們飲酒藏鉤,阿柿從他那里拿走的,就是這一枚。
他向她要過一回,她左顧右他地轉了轉她明亮的圓眼睛,緊接就拿著小扇開始撲蝴蝶。
薄紗織就的粉白圓扇揮在日光下,仿佛飄閃出一片流動的璀璨磷粉,小娘子撲了空的氣憤哼叫和不時猛跑時大響的鈴鐺聲在小院子里蕩來蕩去,吵得水缸里都有了紋。
那時,他看了她好一會兒,再也沒有提銀鉤。
長毋相忘。
長毋相忘。
少年看著銀鉤內刻的四個字,久久未發一言。
隨后,他恭敬地向竇大娘行了禮,策馬而去。姿儀仍是清雅美好,無可挑剔,可那雙漂亮到能令人失神的眼眸中卻不見一點光亮,仿佛蓄著一團死氣。
——
沉默著,陸云門回到了恩師的府中,將那封南鶻文的信點水不漏地譯好。
隨后,他又將那信看了幾遍,才交托了出去。
接著,他馬不停蹄,馳驟返向殮房。
可在離殮房極遠的地方,他便看到了那方向的空中沖天的煙氣與火光!
少年勒緊手中韁繩,縱馬轉向一條無人小路,疾馳奔往,人們呼著“救火”的叫喊聲由遠及近、灌進他的耳中!
但即便已經騎得這樣快,待他趕到時,看到的卻仍是火滅后燒得半塌的殮房。
“陸小郎君!”
一聲掐住嗓子般喊出的尖銳怪調響了起來。
少年木然地循聲望去,殮房外幾米遠,灰頭土臉的賈明癱坐在那里,身上的袍子被火星子燎得千瘡百孔,幾處發梢也被燙得卷起,狼狽至極。
他拖抱著阿柿的尸體,氣喘得簡直沒了半條命:“快……快來……”
說著,他像是兩眼發花,徹底癱軟了身體。
少年頓時松開了馬繩,奔去接過了阿柿。
“我……我想著,走之前,再……再來拜祭一回……”
半晌,賈明才勉強將氣喘勻。
“剛來、就看見、大火……真是、要了命……”
少年專注又小心地全神看著尸體。
被賈明粗蠻地拖扯著逃離,尸身被碰撞了許多次,到處都傷,臟得也很厲害。
少年抬起手,想要把她臉上的灰擦掉,卻在觸碰到她肌膚時猛地一頓。
她的尸體已經在僵硬了。
少年的喉嚨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垂下他被淚意刺紅了的眼瞼,重新為她擦拭起了面頰。
這場火的源頭很快就被查明了。
附近農戶的小童頑皮又大膽,不慎點燃了殮房后的干草堆,火勢順風揚起。
大梁南邊的屋子多用竹木,因此這卷起的火舌迅速燎燃了周圍成片的屋子,轉瞬就要將周遭的人家吞沒。
這時最危急要救的當然是住活人的農戶宅子,沒人能顧得上這座殮房,只有喊破了嗓子也沒能求到人的賈明自己冒著風險沖了進去,拚死將殮房里的尸體的搶了出來!
房子自然也毀了許多。好在火起時農戶們都在外務農,傷的只是些屋子,沒有傷到人,李群青離開寶泉前定能將此事安排好、給予他們足夠的照料。
聽著這些聲音,陸云門繼續將打濕的帕子擰得半干,一點點擦拭著她的手。
手上的臟灰被輕柔地拭去,手背上塊塊鮮紅刺目的尸斑清楚地浮現了出來。
她啊,是真的死去了。
——
漫長的白日終于過去,夜還是照常地來了。
月兒近乎是圓的,銀光灑滿了江。
江上,一艘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船里,一名細腰盈盈卻面容寡淡的女子輕搖抬手,點燃了一盞鎏金蓮瓣玉鳥紋的銀燭臺,右耳下那顆紅豆一般的朱砂痣在光下越發鮮艷。
第56章
56
突然,船廂微晃,金鴨香爐上原本悠悠裊裊的煙氣忽地搖曳,纏上了旁邊花卷草紋玉壺春瓶里那株含苞的曇花。
女子連忙看向一旁,隨后松了口氣——
百寶嵌花鳥榻上,那名小娘子正嫻靜地臥著,未被驚擾。
看著她的睡容,耳下紅痣的女子舉止更輕柔了。
她摘下頭頂回鶻髻上那根可能會發出聲響的珠翠步搖,輕悄地踩著腳上的昂頭重臺履子,倒掉了案上那折枝花蟲刻花金碗里稍有些涼的水,重新換上了碗溫熱卻不燙口的,待人隨時醒來都能喝上。
在她又換了數次水后,榻上的小娘子緩緩睜開了眼睛。
“酡顏。”
隨著小娘子的輕語,被喚做酡顏的紅痣女子軟身拜到她的跟前,穩穩將茶碗奉上。
假死藥的藥勁兒一向狠烈,此時,阿柿的頭還暈沉著,整個人慵慵懶懶。
她垂著眼睛,徐徐起身,漫不經心地接過茶碗,像極了一只花林間飲醉了蜜酒、斜斜靠枝落停的金蝶,手指尖兒都透著金貴的風雅。
呷了幾口水,潤了潤喉,阿柿將金碗隨意遞到侯在身邊的酡顏手上,目光觸及了自己的指尖。
這會兒,她身上本該沾滿的塵土煙灰都被洗去了,但裹在她身上的這層雖然算是白皙、但仍見粗糲紋路的“皮”卻還是牢牢的,不見半分脫落。
已經有些看膩了呢。
看到她端詳手指時的神情,侍奉她許久的酡顏自然就妙心地明白了她想要的。
女子轉身悄聲去了外間,片刻后端了個浮雕鳳鳥紋的銀盆架于榻邊,又抱來了個又沉又大的金銀奩具方匣。
接著,洗身的浴斛也被搬了進來。
她看著腰身纖細柔軟,是一副再弱柳扶風不過的模樣,卻僅靠著單薄的雙臂,就又快又穩地不斷提著沉重發燙的木桶,將浴斛灌了個半滿。
落地腳步輕盈,也未曾濺出過一滴水。
明眼人此時便能看出,這竟是個練家子。
不久,浴斛和銀盆里的水便都灌好了。
酡顏又捧來了一面寶相花紋鏡,跽坐在浴斛外的一旁,雙臂高高舉起寶鏡,頭卻死死低垂,只敢瞧著地上花毯的彩繡游魚,不敢將脖頸抬起一分一毫。
而坐在榻邊的阿柿只是淡淡地看了酡顏一眼。
接著,玉軟花柔的小娘子便抬手擺弄起了方匣里的瓶罐粉盒,將它們定序定量地放進銀盆的水中。
幾聲金銀瓷器的碰撞響過后,她將舀完撒下了朱紅粉末的銀匙擱到一旁,把手指伸進了幾近澄清的水里。
不過攪動了幾下,浸在水中的指間皮膚上便“啵啵”地出現了輕微的氣泡。
緊接著,那層皮忽地如蠟般開始融化,露出了里面白如霜雪的青蔥指尖。
于是,阿柿便將那些瓶罐中的藥汁如法炮制地倒入了浴斛水中。
隨后,她褪盡了身上的裙衫,也進了浴斛。
隨著細小氣泡的浮動,手臂上留下的鞭傷,手肘上那道很小的小月牙疤,膝蓋和腿窩上的小痣,手心里那條橫貫了左右的掌紋……
所有跟那個有著北蠻血統的阿柿相關的痕跡都在漸漸消失。
阿柿打濕帕子,對著酡顏托起的寶鏡,一點點擦拭起了自己的臉。
南疆的秘術。
明明連骨相都可以調變,可里面的血色、青筋,還有跳動著的藍色的血管,卻全都能夠暈透出來。
不管經歷過多少次,每次看到這件事的發生,阿柿都仍覺得這世上的奇妙之事真是智慧無窮,這樣的手段實在太有趣了。
看著鏡子里許久不見的自己的臉,金昭玉粹的小娘子終于露出了她蘇醒后的第一個笑顏。
“酡顏。”
“婢子在。”
“抬起臉。”
侍婢抬起了頭,看向了阿柿。
她侍奉的這位貴人,自小雪膚花貌,冰肌玉骨。素面時似芙蓉出水,娟好靜秀,盛妝時便是夜中的一顆明月珠,舉手投足,儀態萬方,真真是瓊枝玉葉,王公貴戚。
可此時,她恍若無人地露出本性,愉悅地嘴角勾起,整個人的氣質便陡然生動地艷了起來,連那對純善天真的圓眼睛也染上了千嬌百媚的波光。
這樣笑著的她,有時如一只桃腮杏臉、勾人攝魄的小狐貍,有時如一頭得了逗趣獵物、饒有興致折磨著它的小花豹,毫不遮掩地散發著種難以形容的瘋勁兒和邪氣,愈發讓人想到濕地林間里含著劇毒的艷麗蘑菇,舒展著她的菌蓋,輕蔑又愉快地看著一個個翻倒在她身側的獵物。
但看著這樣的主人,酡顏卻安下了心。
只要她還愿意笑,還愿意對這世間的事物感覺到愉悅,那便一切安泰。
女子卸下了自從在殮房見到阿柿后便一直堵在心口的那塊大石,恢復了往常相處時的樣子,恭順中帶著親近地望著阿柿,主動問道:“您可是要我去做什么?”
阿柿笑著伸出濕漉漉的手指,用浸著藥的指尖在酡顏耳下的紅痣上淺淺地劃了一下,那痣的鮮紅便瞬間黯淡了下來。
“要把你的易容去掉呀。“
阿柿笑著,嘴邊漾出了兩個天生的小酒凹。
“離開了金川,總不能還讓你繼續再做小柳枝。”
——
船沿江又向北行了兩日。
途徑的地兒總像是憋著一場雨,愈發得悶熱。這讓小娘子的愉悅勁兒很快過去,神情又變得倦怠淡漠。
午后,酡顏拿出個趴伏狀黑白條紋貓的空心瓷枕,將過了冰的清清冷水從一側的貓耳朵里灌進去,讓小娘子倚靠,接著又端來了一碗濃濃的熱湯藥,放到了小娘子的榻邊。
因著假死藥對身體的傷害不小,阿柿又通醫理,知道自己還會虛弱些時日,所以這兩日一直不斷地在喝藥。
過了會兒,藥涼了涼,她剛喝了半碗,今早同母親一同登上了船的小山貓就跳到了她的身旁,一個勁兒地用腦袋在她身上蹭來蹭去,想要她摸一摸。
這正是縣伯府里的那只 ,是她的手下拿著她的花押印鑒,剛從劉曙府里帶回來的。
一段日子不見,它又長大了些,不過還是一樣地喜歡她。
但阿柿對它的舉動并不理睬。
她慢慢將藥喝完,看了眼放在手邊的那個瓔珞項圈,才在小山貓難過到嗚咽著快要趴下時,輕輕碰了碰它的頭頂。
劉初桃的母親出身書香門第,年少時頗有些才華,得赤璋長公主青眼、曾為長公主做過些事情。
后來,她嫁了劉曙,也帶年幼的女兒拜見過幾回長公主。長公主見過那孩子做事得體細致,性情溫順,倒是肖母,便挑了來給阿柿做伴讀。
兩人自幼相識,算是作伴長大。
她知道阿柿的虛假、偏執、自私、惡毒,知道她滿口的謊言和滿腹的算計,知道她的一切本性。
阿柿在她面前,不需要一點偽裝。
去年縣伯劉曙卷入逆謀案、即將舉家謫去偏遠西南時,她曾親自去見過劉初桃,直言她無心插手縣伯劉曙的事情,但她可以保劉初桃留在東都,不受一丁點波折。
那時,劉初桃的身體就已經孱弱不堪了,想要活得長久,需得時時靜心調養。
可若是隨父南下,她拖著這樣的病體數日奔波,去的是從未去過的濕熱的南邊,還要勞心費心地在陌生的地方重新建府,父親又是個完全扛不住的事的無能之輩……
根本就是自尋死路。
劉初桃心思細膩,這些事絕不會想不通。
可正是因為她知道自己父親無能,知道他如果獨自被貶去南地,縣伯府在他的手里,很快就會落到任人宰割的田地。
割舍不掉父女親情、也不想讓縣伯府就此毀了的她無法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最終還是決定親自隨府南去,靠自己還剩下的半口氣撐起縣伯府,讓縣伯府能在南邊站穩腳跟。
見她主意已定,阿柿便不再管了,讓酡顏拿出了那個盛著瓔珞項圈的盒子給她做餞別禮,隨后沒有再對她多說一句話。
那個時候,離去前的劉初桃含著淚向她鄭重無比地行了一個大禮——
這便是阿柿在劉初桃乳娘門外對著陸云門所行的那個了。
她沒有說謊。
那的確,就是劉初桃對她行的禮。
彼時,她們都知道,劉初桃一旦南去,兩人此生只怕就再也不能相見了。
這一拜,便是訣別。
很快,劉初桃隨父離開了東都。
不久后,阿柿就聽到了風聲。果不其然地,卷進過逆謀風波的劉曙剛到南方不久,當地的小官小吏便開始順意“圣心”,時常在小事上對縣伯府刁難,以致掌家的劉初桃過得十分艱辛。
阿柿聽過后,什么都沒說。
既然是劉初桃自己選的,合該她自己承擔。
可過了些時日,她還是在她自小養大的一只母山貓有孕后,將它長途跋涉、于劉初桃的生辰那日送了過去。
這舉動自然極其有用,縣伯府的日子一下子就好過了許多。
但劉初桃的身子仍是徹底垮了,氣若游絲地熬過了一個冬春,最終還是死在了圣佑八年的四月。
臨死的前一晚,她寫下了她自兩人分別后、寫給阿柿的第一封信。
也是她這一生的最后一封。
在信里,她溫婉柔靜地向她說著她來南方后的見到的美麗景色和好吃食物,說小山貓的活潑與淘氣,說乳娘的眼睛好了許多,說她將阿柿臨別時送給她的瓔珞項圈埋在了離乳娘家那顆高松蓬十步遠的樹下土里。
“這十步遠,是按我自己的步伐得來的。若是您,應當剛好是十三步。但要是分別后的日子里您又長了個子,那十三步便不準了。到底是十一步還是十二步呢,我也猜不定……”
一句一句,不急不躁,輕輕柔柔,家常話似,仿佛她們還在兒時的夜晚,邊搖冰納涼,邊面對面聽著蟬鳴說著話。
看完那封信時,阿柿的神色沒怎么動,只是淡淡地吩咐手下人去縣伯府吊唁時多上幾炷香。
也正是那日,她的手下看到了尤金娘主仆偷走小山貓的全程,讓她有了出現在李忠面前的理由。
“嗷哼!”
終于得到了阿柿的垂憐,小山貓馬上一個轱轆鉆向她的懷里,嗚嗚嗷嗷地又開始想要她更多的寵愛。
但它卻不敢像以往那般用力,小心翼翼地蹭著,如同試探。
這小山貓沒有信中所說的那般頑皮,信里提到的蜜糖腌的螃蟹,她專門去嘗了、味道不過尋常,劉初桃乳娘家門前的松蓬樹香不好聞,就連那個所謂“吹捏得特別神氣的飴糖小老虎”,也不見有什么新奇,在金川縣縣衙被人輕輕一碰,就飛出去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而且,她從松蓬樹下邁到埋瓔珞處,分明只用了十步。
劉初桃。
就算是死了,還是一如既往的無趣。
只會給人添悶。
她要趕快再找點新的、有趣的事做。
第57章
57
又是入夜,旅途中的船總算游駛過大半,酡顏手執腰圓形的小團扇,侍奉著正在翻看這段時日東都發生事宜的夭夭貴人。
阿柿身邊的燈火永遠是最通明的。
枸杞油燈奢靡地燒著,油燈夾層中的冷水清澈得不見一絲煙濁。
可隨著被她丟開的黃麻紙逐漸堆積如山,看著一個又一個裝滿了信的盒子空掉,小娘子眼神里的無趣愈發濃烈。
幾個真珠寶鈿方形金盒被掀翻在地,一顆從盒子上磕掉了的、從大食國海島千里迢迢運來的昂貴真珠在地上滾晃了許久,楚腰蠐領的小娘子才終于看到了有意思的事般,總算露出了笑。
她吩咐酡顏:“去將前日鄭才人受傷的更細消息拿來。”
說完,她要過了酡顏手中的團扇,朝著一旁正玩著珍珠的小山貓揚了揚。
小山貓被她冷落了許久,一見她愿意理睬自己,馬上就丟開了爪子下的真珠,奶聲奶氣地“嗷嗚”了一嗓子,急沖著就踩上了小娘子鋪地散開著的云鶴金銀泥裙。
有了好玩的事情,阿柿也不在意被它爪尖刮花了千金衣裙。
她隨意地倚榻側臥,左手支著雪白的面頰,右手拿著小扇高高舉起,薄羅衫子輕如霧的袖子順著她的右臂滑下,露出她細膩柔滑的肌膚。
扇子輕搖,扇面泥金泥銀勾畫的纏枝葡萄晃動起來更有意趣,很快就逗得小山貓在她的身邊立了起來,伸著爪子勾向扇面,兩條腿蹬著轉來轉去。
可沒多久,酡顏便帶著阿柿要的東西回來了。
阿柿用小山貓打發完了閑時,自然就要將它趕走。
但小山貓正得著寵,完全無法理解自己為什么突然就不被喜歡了。它根本不肯走,兩爪死死地抱住扇面,不愿撒手!
這時,它那一直安靜臥在屋角、油皮光亮的大山貓母親抬起了頭顱。
只見它矯健邁步、輕躍到了小山貓身后,不顧它小小的四肢有多能撲騰,叼住它的后頸就把它拖到了角落,對著它的腦袋呼呼連拍幾下,不準它胡鬧!
這倒讓阿柿想起來,自這只大山貓被一起從縣伯府帶上船后,她還沒有同它親近過呢。
它這樣懂事又聽話,自然該得到她的獎賞。
不久后,新一盞枸杞油燈被點亮。
阿柿邊看著酡顏新捧來的信卷,邊撫摸著大山貓光滑的皮毛。
這只生啖血肉、曾同她一起縱橫獵場的猛獸,此時正溫馴地匍匐于她的沉香履旁,任她輕撫搔弄,沒有多往被關在籠子里的小山貓望過一眼。
這一待,便是許久許久。
纖柔的少女靠在龐大的山貓身上,睡得極為香沉,竟直到第二日傍晚才轉醒。
一醒來,她就發現,纏了她許多日的假死藥的藥勁兒終于消失了。
她頓時就笑了,桃花人面,千嬌萬態。
拿起手邊放著的、記錄著鄭婉殿前失儀的黃麻紙,小娘子興致極佳地又看了起來。
才人鄭婉。
雖說位份只是先皇的才人,但所有人都知道,這不過是當今圣上做吳皇后時、將鄭婉弄到身邊侍奉的一個手段罷了。
如今,鄭婉可是圣上極重用的心腹,時常侍于圣上身旁,內掌詔命,百司奏表多要經過她手。
可就是這樣一位聰達敏識、才華無比的女子,前幾日卻在朝臣議事的大殿上惹惱了圣上、被她用那柄浮雕龍紋的象牙裁刀砸傷了頭,這會兒正以母親病重為由,在東都外的道觀中“為母祈福”。
發生了這樣難得的事兒,阿柿自然得去湊湊熱鬧。
這樣想著,她坐到銅鏡前,喚了聲“酡顏”。
剛從外面走到屋門前的酡顏便立刻輕而急地跪到了她的身邊。
方才,船靠了岸,酡顏收到消息,從岸邊接過了一個禮匣,取出了夾層中裝著的那支小巧的翠管。
摸過雕琢在翠玉上的凹凸后,她擰開翠管,倒出了里面寫滿了蠅頭小字的藤紙。
阿柿看了眼酡顏手中的東西:“你兄長的信?”
“正是奴婢的兄長。”
酡顏將密信同那支翠管一并呈上。
“他說您此前安排他所做的收尾的事,他一直循序做著,可有一事出了差錯。他想去牢中對楊褐滅口,卻晚了一步,楊褐已經被陸云門帶走了。”
查到楊褐……
就算以為我死了,還是要徹查我的來歷呀。
阿柿忽然又對已經被她拋到腦后的小郎君有了新的興趣。
“無妨。就讓他查去。我想看看他能查到什么地步。”
小娘子并沒有向酡顏伸手,而是把打開了面前的一個小小的鈿銀盒,從里面挑出了幾片做成圓圓鵲鳥的茶花油子:“被李群青遣去調查‘阿柿’身世的人還在路上嗎?”
酡顏應答:“是。照您之前的吩咐,在那報信之人的路上設了幾處阻礙,令他遲遲不能行進。”
阿柿朝著挑好的茶花油子呵了呵氣,對鏡貼上了自己的面頰。
她的容貌日漸盛艷,去見鄭婉,面上要加些孩子氣才好。
貼好后,小娘子對著鏡中的自己笑了笑。
涌著天真勁兒的圓黑眼睛同面頰上圓滾滾的鵲鳥相呼應和,顯得人剔透玲瓏,靈巧可愛。
她滿意地蓋上鈿銀盒子,瞥向酡顏:“不必再堵著送信的人了,就讓他將信兒帶回去。”
說罷,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地笑靨艷如團簇繁花:“酡顏,你說,你兄長這些天一直在李群青和陸七的近處,會不會令他們起疑、被猜出是我們的人?”
酡顏垂首不敢答。
阿柿也不在意:“告訴他,若是他身份被發現是假,隨即自裁就是,不要給我添麻煩。”
這樣惡毒的話語,被這位如花似朵的貴人小娘子說得輕描淡寫。
酡顏知道理當如此,但仍難免喉中生苦,正要稱是,小娘子卻又出了聲。
“但……”
阿柿轉了轉眼睛。
“要是他能順利瞞住李群青和陸七、直到回來,我就免去他的失察之罪,不用他對汪蒼水未死一事負責。”
恩威并施,恩威并重。已為兄長失察之罪擔憂數日的酡顏此時只覺峰回路轉,絕處逢生,當即重重拜下,幾乎感激涕零!
可不等她開口謝恩,阿柿就將匣子中的纏臂金賞給了她:“你之后要同我去道觀見鄭才人,這般素寡打扮,實在失禮。”
接著,小娘子又笑著將她拉近到面前:“圣上那刀擲得不輕,鄭才人受傷的額角怕是會留疤,快讓我在你的額上試畫些能遮疤的花圖,到時候畫給鄭才人看!”
——
接下去幾日,順風順水,船只暢行,一路駛近東都。
上岸后,阿柿悄無聲息地到她建于城外的別院里換了馬車,接著便帶酡顏去了道觀。
鄭婉地位顯貴,就算是在“為母祈福”,在觀中也自有別致獨院。
但這藕花池邊的獨院是不待客的,門扉緊閉,叩也叩不開。
看了看沉靜如水的小貴人,酡顏繼續叩門,鍥而不舍,咚咚聲吵得惱人。
鄭婉的貼身侍婢聞聲前來,正要驅人,卻在打開門閂時望見了走來的阿柿。
少女鴉鬢如云,蟬衫似水,高頭履上被制成數瓣的履頭交相重疊,加飾著金銀的云露花草,穿上如踏百合一般,步步生花。
認出來人的瞬間,那侍婢驚而惶惶跪拜,隨后聽了阿柿的吩咐,才想起要回去通傳。
不消一會兒,鄭婉便到了。
女子年紀三十有余,容貌掞麗,舉止穩重謙和,神色恭謹遜順,頭上高冠卷云,肩披淺黃銀泥飛云帔子,穿戴一絲不茍,但卻未施粉黛。
細細看去,可見她額角血腫未消,面上落有倦色。
同阿柿行禮問安,女子始終不動聲色,直至兩人相攜進了自己的屋中,鄭婉繃著的眉眼才放松了下來。
但先出聲的還是阿柿。
她隨意坐到鄭婉的小案邊,嗅了嗅,張口就問:“才人在新調什么香嗎?”
“你總是來的最巧。近日剛調好的,還未給其他人聞過。”
鄭婉拿過案上一個鎏金臥犀紋的云頭形銀盒,熟稔地笑著說道,“我原是打算多調幾種香,等下月崔家去長公主府向您納彩時送上。但您既然問了,我總不好再藏。”
她將銀盒親手打開,里面香粒滾滾,一股花香氣馥郁漾出。
“梔子香啊。”
阿柿的眼前忽地閃過了某個少年帶著梔子花串的漂亮手腕。
那位小郎君,就連透過雪白凝脂露出來的青藍色的血管都很好看。
她突然就很想看他。
可她此時卻看不到。
這令小貴人一下子就有點不高興了。
果然還是應當將他跟其他她想要的東西一起、放進她的金屋子里才對。
但她下個月就要三書六禮地開始準備成婚,總要先不出差錯地把婚事應付完,才好再想怎么把年少貌美的小郎君弄到手。
旁邊,鄭婉已經打開了香爐的蓋子。
見里面的火幾乎滅了,她抬手取來了香箸,拿下云母隔后,撥弄起了爐子里的香灰。
見她在忙,阿柿便招了酡顏過來,從她捧著的盒子的最上面拿出了卷書。
“自五月端午宴后,外祖母就令我重修班昭《女誡》。”
阿柿對鄭婉嘆氣道。
“你也知道,我在詩賦才學上始終不開竅,雖尋了不少在文字上有些名氣的人到身邊,可一想到要拿給外祖母,心中總是沒底。且我這修書大張旗鼓,攬了那么多人、悶在別院里誰也不見地忙活了好幾個月,若是有半分的不夠好,那都沒法交代。思來想去,還是要把成稿拿給如今世上文采最好的人看上一看才行。”
鄭婉知道這不過是阿柿找來的借口。
但她對自己的才華飽有信心,對阿柿也不見外,因而也不推脫,手上戳著爐內香灰的香箸都未停:“你若信得過,便將它們擱在這兒,明日我叫人送到你的別院去。”
阿柿立馬應了。
隨后,她從盒子中拿出張壓在下面的白藤紙,看著香灰中微火復燃時“獸焰微紅隔云母”的美景,將寫滿了墨字的紙推向鄭婉,露出了一臉的開心:“前幾日,我一直在尋的醫者被我找到了,那人對女子調養身體頗有些手段,你先覽覽方子,要是得用,回頭便讓他去你的私宅替你看看!”
鄭婉看了最上面的幾味藥,便明白這方子調養的是什么了。
她輕捏起銀盒中的香粒,投進爐中的云母隔上。
香氣撲地騰起,隨著輕煙裊裊直上。
“多謝你有心。但我這身子已經傷透了,便是再貴重的藥,對生養子嗣也不會有用。”
鄭婉自襁褓時便因家人罪責被牽連沒入掖庭,自小嘗盡苦寒,傷了身體根本,宮中名醫遍地,卻都斷言她此生難以有孕。
這些,阿柿自然清楚。
就是因為清楚,她才在鄭婉面前花了這樣大的工夫。
“同子嗣有什么關系!讓你調養身子,難道就是為了子嗣嗎?”
小娘子似是惱了。
“我是見你每逢月信至,總是身體虛涼、神色倦怠,這才費心勞神地去給你找了方子!”
她拉住鄭婉的手,專橫地沖她生氣:“你看,明明天還熱得不似入秋,你的手就冰得駭人!我可不關心你能不能生養,我只關心你這個人,你得活得長長久久,得一直陪著我。大不了,將來等你老了,我來照料你就是!”
小娘子自帶一股養尊處優的凌人盛氣,睜大著圓圓的眼睛,較真又有氣性,張揚又跋扈!
可鄭婉卻因此笑得彎了眉眼:“好了,我知道了。”
這位小貴人在旁人處,從來都不是這個樣子。
在圣人面前,她安分守己、端凝細謹,雖表面乖巧伶俐如一朵解語花,但說出的話是一個字都不會出錯。
在臣子面前,她則善良有德、美好文雅,有著不俗的聰慧、值得傳頌的賢名。
只有在鄭婉的面前,她才會露出這種張牙舞爪的驕蠻勁兒,許多話不過腦子似的向外說。
“不加遮掩”。
“不虛假作偽”。
“只有在這兒才會一點也不擔心地展現出自己最真實的一面”。
看這樣對她又信任、又親近的小娘子,鄭婉從來都沒辦法心生一點討厭。
這可是她看著長大、自牙牙學語時就會悄悄將自己的點心掰下一半、塞給餓著肚子的她說“才人你也吃”的孩子。
她笑著道:“去歲重陽,你在宮里喝醉了酒,偷躲到了我那兒,聽見為我診脈的宮中醫官說我子嗣艱難,便眉頭皺了一整晚,還拉著我的手,一個勁兒地叫我不要傷心,說將來有你給我送終,決不讓我孤獨終老。”
小娘子似是有些想不起來。
但她卻輕聲“嗯”地應了,惱意也消了不少。
她看著鄭婉,聲音里只剩下些小別扭:“我那并不是醉話。我阿耶去得早,阿娘總是在忙,時常將我送進宮里,都是你在照顧我,你同我阿娘又交好,若不是規矩所束,我便是稱你一聲‘姨母’,你又有什么當不起?”
她說著,昂起臉,露出了很孩子氣的笑:“我早就想好了,以后,等你和阿娘老了,我就把你們都請到身邊,咱們三個一起過!”
“咱們三個過,那你的夫婿呢?”
鄭婉對她笑:“崔家的那位郎君可是你自己挑的,想來是得你的歡心。”
“我找夫婿,不過是因為成了婚,才好多為外祖母做些事,”小娘子聲音里的別扭勁兒又涌了出來,怎么聽都像是在嘴硬,“我才不管他呢。”
鄭婉又笑了。
她很領她的情,卻并未將她的這句孩子話放在心上。
她不知道,這可是阿柿在這間屋子里、說的最真的一句話了。
第58章
58
笑罷這些,鄭婉捏住銀爐的仰蓮瓣寶珠鈕,將爐蓋徐徐改了上去。
原本橫沖直上的香霧頓時沒了氣勢,只能細細慢慢地從鏤空卷草紋的溢煙孔里繾綣流出。
聞著緩緩纏過來的梔子香,阿柿放低了聲音,向著鄭婉靠了靠,從蟬衫透出來的雪白手臂軟乎乎地同始終端莊著的女子貼到一起,如同那只因天性而時常倚賴著母親的小山貓。
“我聽說了大殿上的事,不安心了好一陣。今日他們將這書修完,我總算有了個能來看你的由頭。”
阿柿仰起圓圓的眼睛,望向鄭婉額上的傷,面露心疼,“我都沒想到,你的傷竟然這樣重。我之前還想了好些額黃面靨的花樣,想著若是傷好得不全,可以畫上遮蓋一番。可你的傷這樣重,根本就不能碰脂粉……”
說著,小娘子狠狠擰起眉,“那個杜蘇方將你害成這樣,竟半分責罰也沒受到!”
她談吐間偏心著鄭婉,這話說得自然并不十分講理。
但鄭婉此次受傷,的確跟這個姓杜名蘇方的年輕人脫不開干系。
那人年紀輕輕便進士及第。女皇愛惜他的才能,對他數次提拔,使他于今年春時就成了宰相。
自得了這個同鳳閣鸞臺平章事的名頭后不久,他就開始以探討詩文為由,往鄭婉在東都的私宅里送過許多回書信。
因他確實長得還算一表人才,文章又寫得頗為舂容大雅,鄭婉便挑著同他回過幾封。
那日,鄭婉照例在殿前為圣人記錄百官的朝奏,正逢這位杜宰相上前奏事。
鄭婉想起他在最近的信中提到,他新得了塊新玉,會在上殿時佩上,想請才人賞鑒,于是便在他腰間的那塊鴛鴦團花白玉上多留意了幾眼,誰料正巧被圣人看到,當即額上便挨了刀。
而那驚變發生時,杜蘇方退下得極為斷然,連多一個的眼神沒有朝她身上望。
“……我知道你出事后,立馬就差人去查了。原來,那杜蘇方竟同時跟好些與他年歲相近、容貌艷美的貴人娘子通著筆墨,有時連內容都是重樣的。”
阿柿忿然作色,“我一聽說,更覺得怎么都氣不過!他害你惹得圣上發怒,自己憑什么安然無恙!”
鄭婉得知杜蘇方竟還同時給他人寫著信后,微微變了臉色。
見此情形,阿柿眨了眨眼睛,倒不再動怒了。
“但話說回來,他也是個可憐人,妻子自三年前病逝后,他便沒有枕邊人了。”
小娘子挽住鄭婉的手臂,愈發像塊糯米糍糕似的黏到了女子的身上,面靨那團圓乎乎的鵲鳥又俏皮又甜軟,但她的眼睛卻不漏痕跡地一直在打量著女子的神情。
“說來也巧,上個月初,咱們東都有一位夫人喪了新夫,如今席邊正空。我左思右想,竟覺得這兩人說不準是有天定的姻緣呢!”
說著,阿柿似乎覺得這是個絕好的主意,連嘴角都彎了起來。
都是聰明人,鄭婉一聽便知道阿柿說的是哪位夫人了。
杜蘇方如今年紀不到三十,而新近又喪了夫的那位阿菖婦人,雖說靠著個得圣上寵愛的兒子、屋中已是堆金疊玉,卻早就年過六旬了。
鄭婉看了看阿柿,不露神情:“這也著實促狹了些……”
“鄭才人舍不得?”
小娘子問得一臉認真,仿佛只要鄭婉有一絲遲疑,她馬上就會改變主意。
鄭婉卻搖了頭:“雖然聽著有些促狹,但真過起日子,倒未必不是良配。”
鄭婉與杜蘇方書信,不過圖個解悶罷了。
她在圣上面前一向慎始慎終,卻因個解悶的玩意兒犯下了如此大錯,本就令她氣悶不已,說是萬般悔恨也不為過。
此時阿柿赤誠極了的告知和忿忿,想當然地挑起了鄭婉心中已被壓下的怨懟。
但鄭婉還是提了一句:“不過,畢竟是位宰相……”
阿柿徹底看透了鄭婉的心思。
因此,她昂起面孔,驕恣地氣焰囂張道:“宰相有什么,自圣上掌國起,大梁換了幾十個宰相了,掉過腦袋的便有十幾個。反正在我這兒,除了外祖母和阿娘,鄭才人你就是最重要的!他害你受罰,我這樣做,已經算是很便宜他了!”
錙銖必較、有仇就報。
在這里,小貴人絲毫不掩飾她擁有的無邊權勢,還有她對鄭婉肆無忌憚、沒有底線的偏袒。
鄭婉看著她,會心地笑了。
“對了,我還給你帶了其他東西!”
阿柿說著,從酡顏的手中提過了一個金銀絲提梁茶籠,里面盛著的是鄭婉母親未出嫁時在家鄉常喝、卻難在東都買到的新茶。
“這個給你。”
她將茶籠放到案上。
“還有這個。”
她又拿過座琉璃被體的觀音小像,與鄭婉曾與她提過的、她幼年在掖庭為婢時得貴人賞賜、卻被其他年長官婢搶走的那個十分相像。
“這個也有……”
小娘子歡歡喜喜地放個不停,很快就把小案的一角堆滿了。
“總叫你這樣掛念……”
鄭婉沒有拒絕阿柿拿來的東西。
等阿柿停了手,她才將身邊的兩滿盒梔子香粒一并交給了她。
“你先將這些帶回去,等新的做好,我再托人給你送。”
無論對著誰,鄭婉的笑總是像此刻這般淡淡的。
自被女皇從掖庭的苦痛深淵中拉出后,從少女時起,她便對女皇忠心無比,尊奉圣意。
對其余的人,無論是劉姓的太子、二皇子,還是吳家的那些受寵的皇親,她誰也不信、誰也不跟,恪盡職守,時時戒慎。
可面對著這個她看著從小長大、將自己真的當做至親之人的小娘子時,她卻總會生出一種舐犢的私情。
即便她的笑仍然又淡又輕,可只要看著阿柿,她的雙眼就不自禁地會浮現出深切的喜愛。
她還記得,自赤璋長公主誕下麟兒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作為女孩的小阿柿都被府中的人忽視著,暗地里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可女童心疼自己剛經歷過生育之累的母親、不想給她添亂,也怕自己此時說了會惹母親厭惡,因而將難過都咽進了肚子里,活得小心翼翼,不知道多令人心疼。
那段時間,但凡小阿柿被送進宮中,鄭婉便幾乎時時陪在她的身邊。
從那之后,這孩子便徹底向她敞開了心扉,給了她在那冰涼巍峨、猜忌叢生的皇宮中的極少的溫情。
此時,若是別人拿著杜蘇方的事來為她抱不平、或是要給她金貴寶物,鄭婉必是正顏厲色,拒之門外。
可因為說這話、做這事的是阿柿,她便也不再藏著那顆裹在層層硬殼后的心,不用做那個永遠肅然危坐的鄭才人。
“……這些香是只做給你的,旁人誰也沒有。”
鄭婉告訴阿柿,“自己留著或是拿去送人,都算好用。”
鄭婉這話說得并非自傲。
滿東都的人都知道,鄭才人做的香向來一粒難求,說是價值千金也不為過。
阿柿自然也明白。
因此,她立馬就滿心喜歡地將盛香銀盒接到了手里。
鄭婉可真好呀。
阿柿的指尖在鎏金銀盒的臥犀紋上輕輕地滑著。
八歲那年,因為種種原因而決定不把弟弟弄死后,阿柿不得已地放棄了獨占母親。
接著,她就開始給自己挑選、可以作為母親而獨占的獵物。
很快,她就盯上了鄭婉。
當年,鄭婉還不是如今這樣掌著朝堂實權、能夠起草詔令的天子近侍,她上面還有許多更加年長、更得女皇信任的女官。
極偶爾地,她能在圣上面前侍奉幾次筆墨。但多數時候,她都只能內殿里伺候那位前來找外祖母練字的小郡主。
可鄭婉的才華卻有著無法遮掩的光芒。阿柿認為,鄭婉將來絕不會屈居于此,如果能將鄭婉用好,對她實現那件她覺得最有趣的事,會起到不小的作用。
再者,鄭婉在宮中毫無根基,沒有倚靠。
唯一的親人是常年寡居在私宅中的母親,因很少見面,能給在她親情上的慰藉也總歸有限。
所以,一點兒“因為弟弟出生而備受欺負“的謊話,一些可憐的示弱和對溫暖的渴望,就足夠將兩人的距離拉得極近。
阿柿自然不會在長公主府里受到一丁點的委屈。
赤璋長公主下過鐵律,在那座府里,除了長公主本人以外,誰的尊貴也不會超過阿柿。
妄圖動搖那條鐵律的人……
倒也不是沒有。
但他們,應該已經連尸骨都找不見了吧。
可長公主府里面的事情,鄭婉怎么會知道呢?
而且,最棒的是,鄭婉沒辦法生育自己的孩子。這樣,就算不把她關到金屋子里,鄭婉作為母親的那一份也只會屬于自己。
這樣的鄭婉,實在是太讓她喜歡啦。
“既然得了寶貝,我也該滿載而歸了。”
小貴人愛不釋手地抱著銀盒,雖然嘴上說著要走,身體卻還是很舍不得似的靠在鄭婉身邊。
“為了修書,我在別院悶得不輕,聽說今年百梅公主府上的酥山做得極佳,我回去時一定得繞路去看看。再不去,便連今年最后的一點夏氣都要過去了。”
“你是要……”
鄭婉聽到“百梅公主”幾個字,心中便大約有了猜想。
但她倒并不擔心阿柿。
這位尊貴的小娘子比尋常人不知聰慧了多少,做事妥帖到便是識人無數的鄭婉也挑不出什么紕漏。
也正是因此,她在她面前的肆意放縱才格外珍貴。
“當然是要請百梅公主從中牽線……”
阿柿湊到鄭婉的耳邊,在梔子沁人心脾的馥馥香意里、如實地同她說起了悄聲的話。
垂在兩鬢的翠微玉葉隨著小貴人的笑鬧而微微晃曳,但卻始終沒有碰撞出一聲響。
第59章
59
與鄭婉辭別后,阿柿就坐上馬車,如她所說的那般,在返回別院的途中,向著百梅公主的府宅拐了拐。
可臨近府宅時,她的下人卻送來了消息,稱百梅公主方才一直在宮中與圣人敘話,這會兒剛要離宮,若是阿柿此時去,能待客的便只有百梅公主的新孫媳。
此刻,阿柿那鏡花綾做成的聯珠鷓鴣紋黃裙上,正堆著無數簪步搖釵供她挑擇。
珠寶玉石同她裙子上的柿蒂花相相團簇,奇麗無比。
聽了酡顏傳來的話,小貴人不時在釵簪間撥弄著的指尖便停在了一支金鑲寶鳳釵上。
“這樣正好。”
她的唇角彎了起來,對鏡將釵親手戴上。
“千載難逢呢。”
說起百梅公主劉百梅,雖年歲與圣上相仿,但論輩分,原本,圣上也該隨先帝稱她一聲姑母。
可自眼睜睜看著“吳”姓稱皇、身周圍的劉姓宗親血流成河,劉百梅就徹底嚇破了膽。
發現獨子竟跟逆謀牽連,為了避嫌保命,她便不顧兒媳正值臨盆,一刻都沒有猶豫地跑到女皇面前、供出了獨子和與他勾連的黨羽。
為獨子收尸時也只是胡亂用草席卷了,還滿臉厭惡地朝著那尸身狠狠唾了三口。
隨后,她巧媚逢迎,不斷為女皇獻上延年益壽的丹丸、養顏涂澤的秘方,還頻頻送上可心舒意的美貌少年,因而終于是在女皇鏟除異己的殺戮中活了下來,這幾年更是時不時會被圣人叫去宮中敘舊談天,有了些權勢榮華。
去年,她還特意費了番力氣,為孫子求了個“吳”姓的小娘子。
那個小娘子,阿柿見過,被家中嬌養得有些爛漫到不食人間煙火。赤璋長公主當面給她賞禮,她規矩道謝后、自然極了地隨口喊了個下人去接。
這舉動,赤璋長公主并未入心,卻當場就將頭頂懸劍、臨深履薄了半輩子的百梅公主嚇得白了臉。
后來,不過半載,那名小娘子就扔下張“情志不和,去之”的和離書回了娘家。
自那時起,百梅公主便似乎有了新的計較。
此次為獨孫新聘回來的這個,幾乎算不得有出身,但聽說十分“務實肯干”,被劉百梅養在身邊悉心教養,卻還不到能見人的時候。
若非這會兒去,今日怕是還見不到呢。
這樣思索著,阿柿被酡顏扶下馬車時,老遠便瞧見了那人跑著從府中迎出,口中熱忱至極地躬身拜著:“拜見扶光郡主!”
那小跑著的腳步急切到,連簇擁著的她的仆役都險些無法跟上。
阿柿抬眸,只見新婦穿了一整身的成都織五色小團窠錦,花哨得像只開屏孔雀,令她那張稍平凡些的面容完全模糊掉了。
但她那雙細長眼睛里想要將事辦好的精明火熱,卻裸露又濃烈地生著輝。
扶光郡主!
是扶光郡主!
新婦看著款款落地的花容少女,腦中牢牢回想著公主祖母向她說過的話。
如今圣人最喜愛、最信任的人,便是赤璋長公主。
雖然長公主面對女皇,也是時時畏懼自檢,但論其地位權勢,私下說一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不為過。軍國要務,許多都有她參與的影子。
而她生下的那位小郡主——
“那就是絲毫委屈也沒受過的瓊枝玉葉了,連我也未能將她看透多少。日后,你若見了她,只管懼與敬,除了取悅奉承,不要多說半句話,不要多存一絲自己的心思。”
因此,即便小郡主和顏悅色,新婦也是半分怠慢都不敢,先是大禮相迎,接進屋中,又慇勤備至地親自呈上酒水:“不敢拿常物招待郡主,這是今夏圣人賜下的郢州春酒和朝中的頒冰,為郡主解渴。”
阿柿小酌一口,淺淺地露出了一點笑。
她坐著望向新婦,眉眼溫和柔順,聲音輕而緩緩:“我以往總覺得這酒味有些烈。夏日炎炎時加些冰屑,味道竟這樣適合。”
新婦看著眼前的小貴人,眼睛都有些直了。
飲酒時,那只柔荑手臂分明動得那么寬舒松緩,沒有絲毫刻意的矜持克制,可她身上的闊袖竟沒有半分晃,只有浮光掠過,令上面繡著的那只口銜靈芝的白鶴如遇風般輕盈騰云,畢露仙姿。
原來公主祖母說的竟是真的。
這世上真有人從骨子里便帶著清貴秀雅,容貌姿態都美到了極點。
一顰一笑,玉葉金枝,芳蘭竟體,不惡而嚴!
看著扶光郡主,新婦越發顯得自己卑卑不足道,似乎連在她面前吐出一口濁氣都是極大的冒瀆唐突。
聽貴人說想吃府里的酥山,她便使勁地命人將府里所有的吃食流水般地鋪張上來,真的是一片“金錯銀盤貯賜冰,清光如聳玉山棱”。
可小郡主只是緩悠悠地嘗了幾口,神色始終溫潤而澤,卻不見言語。
直到那碗沙糖冰雪冷元子擺上來,才終于博了貴人一笑。
那一刻,新婦直覺眼前如花簇錦攢,燦爛芳馥。
阿柿咽下口中的元子,問了這道點心的名字。
聽新婦說過后,她微微頷首,和和氣氣:“正是這個。我在宮中侍奉外祖母時,曾聽她身邊的那位芙蓉郎君提過,他母親自嘗了你們府里的這道點心后,連著好幾日贊不絕口。可惜我一直不得閑,到了今日才吃到。”
被小郡主方才的笑晃暈了頭,新婦忙不迭出聲:“若是郡主喜歡,只管常來……或是您想吃了,就遣人來說一聲,我立馬就讓廚娘過去……”
新婦正說得熱切,門廊外,仆役腳步聲起,百梅公主正向這兒趕來。
阿柿聞聲望去,來人戴著頂通天百葉冠子,鬢邊滿是珠璣,腳踩著薄底無跟的伏鳩頭履子,步態輕盈曼妙,面上伏貼地敷滿了脂粉濃胭,冷不丁瞧上去,恍若還是猶存風韻的半老徐娘,絲毫猜不出她早過已過了耳順之年,只有在仔細端詳她的眼邊嘴角時,才能看出那一絲慢慢流出的老態。
阿柿還記得多年前,圣人登位臨朝、皇城血雨腥風,百梅公主倉皇跪在殿前求圣人治罪親兒。
那時的她,蠟黃枯槁,發頂多生花白頭發,赫然一名垂暮老婦。
到底是權勢養人,不過幾年光景,容貌已煥然一新。
阿柿看著她步入房中,神色柔婉和緩:“我來您這兒叨擾了許久,嘗了好多佳肴。這會兒,見您一面,我便該走了。”
這讓百梅公主那一肚子的阿諛話都沒能說出了。
可百梅公主卻笑得更加和藹:“望您不要嫌棄府里招待不周。”
說罷,她笑著走近:“今日圣人還提過郡主,說是一想到郡主即將婚嫁,心中就不舍得厲害。”
她這話沒得到小郡主什么反應,反倒令她的孫媳想起那小郡主的未來夫君是如何的平平無奇。
由此,她精光乍現,自作主張的話脫口而出:“祖母,不如讓郡主從我們府中帶幾個聽話的小郎……!”
話未說完,一滿碗剛從冰池取出的清風飯實實在在潑到了她身上!新婦衣衫浸透涼冰,凍得寒意四起,卻噤如寒蟬,一跪倒地,戰戰不再敢動。
動完手后,百梅公主立刻佝背向阿柿告罪:“郡主恕罪!都怪老身沒能將她教好!”
珠輝玉麗的小貴人靜靜受了全禮。
過了片刻,她和風細雨地笑著站起,把快要將雙膝屈到地上的百梅公主扶了起來,又從云鬢間抽出那支釵子。
“一家人,多大的事兒呢?”
她將釵子輕送到百梅公主手中。
“我同您家的這位新婦頗為投緣,這便做我送她的新婚賀禮。”
赤金釵首的寶相花托上,鑲著一顆碩大華美的瑟瑟寶珠,品相在西域進獻的貢品中都很少見,小郡主卻看也不看就賞了過去。
——
卑躬屈膝將始終柔靜著的小郡主送走,百梅公主立刻將門窗緊閉,看向仍跪在地上的狼狽孫媳:“快將扶光郡主同你說的話,一字不差與我說上一遍!”
待聽孫媳復述得詳細,百梅公主繃緊出細細皺紋的凌厲嘴角才稍稍緩和。
“芙蓉郎君的母親?阿菖夫人?”
沒了外人,她不再振奮著矍鑠精神,衰老的眼皮松垂了下去,三白眼現出了幾份兇狠。
很快,她的目光就在手中釵首上那顆流轉著光華的寶珠上凝住,不消片刻,便篤定開口:“郡主也為阿菖夫人挑了人!她挑了誰?”
她看向那碗沙糖冰雪冷元子,伸手捧起盛著元子的青釉褐綠彩繪碗,慢慢轉著打量上面那幅濃淡相宜的“臥冰求鯉”圖。
這長沙窯出的彩繪瓷,在她的府中也算珍品,每逢扶光郡主這般的貴客臨門,府里都會將它拿出來招待。
小郡主以往,應當也見過幾次。
想到這,百梅公主登時轉向孫媳:“郡主還碰過哪些碗碟?”
跪著的新婦連忙起身,將它們一一捧出。
碗碟邊沿上,或是瓜果散在雪池上,或是貓鳥嬉鬧聚成團,都是些在瓷上常見的圖案。
可再配上那幅“臥冰求鯉”,在百梅公主這種活成了精了的老婦眼中,事情便極清楚了。
她輕哼了聲:“杜蘇方。”
新婦能被百梅公主挑中,自然也有她的靈透處。
此時,她一點就通:“可不正是杜蘇方!杜蘇方的祖宅于寒冬臘月結出了春瓜,幾只雛鳥還在那宅中貍奴的暖和蠻氈上做窩、并少見地與那只貍奴處成了好友。這事被人傳到了圣人那兒,圣人便將這幾件奇事當成了孝行感應,表彰了他的家族鄉里!這消息我分明聽過,可若不是祖母叫出了杜蘇方的名字,我便是想到天邊,也想不出來!”
劉百梅自然聽得出孫媳是在刻意趨奉。
但因著已經想通了扶光郡主的來意,她此時舒心,便也不去駁孫媳的花腔。
“這里面還有一環。”
甚至,她還愿意再教一教孫媳。
“有位太子賓客在我們的宴中酒醉后,曾大罵過杜蘇方,說那‘孝行感應’本是太子為他求來的恩典,可在吳家金川事發、太子一黨紛紛上奏請圣上重懲吳家時,杜蘇方卻做了縮頭龜、不敢得罪吳家,惹得太子府眾人對其很是不滿。”
劉百梅有意不說透,留新婦在原地自己琢磨。隨后,她將門推開,招來管事仆婦,將籌備賞菊宴的打算吩咐下去,并囑咐一定要把邀人的帖子妥善送到杜宰相府、告訴他席上有不少佳麗貴女將至。
而阿菖夫人那兒,她就要親自跑一趟去請了。
自之前的那位夫婿故去,阿菖夫人的生活已經素白了許久,也該看些鮮艷顏色,挑挑院子里時興的新花兒了。
做完這些,她看向重為她斟了滿盞冰寒郢水醪的孫媳:“你可有想到什么?”
見祖母面上怒意已經盡消,新婦畢恭畢敬、討好著將酒盞奉上:“孫媳記得,前幾日,太孫妃也派了人來,有意要借您的手,送一個自己的人給阿菖夫人為婿。”
百梅公主接過酒盞,指上翡翠玉環同酒杯銀壁相錯,發出清脆叮響。
“是有這么回事。”
她呷了口酒。
前些天,太孫妃遣了名貼身的女官來到她府上,向她介紹了名俊俏尚武的振威校尉,并極含蓄地表示,希望她能借一場賞菊宴、將這人引薦到阿菖夫人面前,但卻不必提他背后的人是誰。
可這事兒任誰都清楚,等那年少強健的小武官將阿菖夫人哄得腰酥腹軟后,必會開始多為太子說好話。
枕邊風總是有用的。
阿菖夫人聽多了太子府的好話,將心偏向了那邊,她那極孝順的兒子自然就會在塌上將這偏心的風吹到女皇的耳朵里。
女皇對此本就猶疑,時而是今日覺得由姓“劉”的太子承大統好,明日又覺得還是該讓“吳”姓的子侄得這天下。這種時候,身邊人的一丁點的細語,都可能會影響到最后的結局。
因此,在太孫妃的女官走后,百梅公主萬般慎重,輾轉反側了數日,仍遲遲沒有將主意定下。
可扶光郡主一走,百梅公主卻立即做了決定。
新婦于是接話道:“那太孫妃的吩咐,我們便不做了嗎?”
“怎么不做?我這不是正要按太孫妃的心意、辦一場賞菊宴嗎?”
百梅公主笑了笑,意味深長,“可阿菖夫人最后看上誰,卻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正如在被她看上后,那人愿不愿與她為婿,也不是那人所能左右的。”
杜蘇方如今前途大好,雖為人風流,卻絕不會愿意跟年過六旬、身為女皇面首母親的阿菖夫人有什么瓜葛。
但只要她們用些不好見光的手段,將他送到阿菖夫人那兒,使他得了阿菖夫人的青眼,接下來的事,便就都由不得他了。
若論俊俏風采,他可比那小武官更勝一籌。
新婦心領神會,很快明白了這里外的好處:“可巧那杜蘇方得罪了太子府!若他與阿菖夫人成了婚,必會痛苦萬分,落得個聲名盡毀的下場。到時,太孫妃雖然有憾,但也解氣,咱們在面子上總歸能圓得過去。”
她承歡獻媚地對著百梅公主笑道:“這可真是兩全其美!扶光郡主和太孫妃在暗地里打了擂臺、彼此卻不知,我們在兩邊都討到了好處,她們卻還都要承我們的情!”
可她說著,卻見百梅公主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
新婦笑意頓斂,惶惶不明:“孫媳可是說錯了什么?”
“我且問你,”百梅公主道,“太孫妃的名是什么?”
“是品月二字。”
“小字呢?”
“這……”
“瑟瑟。”
百梅公主看著郡主賜下的那金釵首上的瑟瑟寶珠,將釵子用力簪進了新婦的發髻。
“你記住,太孫妃的小字,正是瑟瑟。”
——
“金川吳家犯下的案子,在東都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圣人所下的懲處卻仍舊雷聲大、雨點小,局勢不見半點分明。百梅公主苦心鉆營至今,一步也不敢踏錯,怎么肯在這時就輕易站定了太子?”
馬車里,成對瑟瑟金釵中的另一只被阿柿拎在手中,朝著匐在她黃裙上的小山貓左晃右晃。
小山貓剛得以從籠子里被放出來,終于長了記性,只敢眼巴巴地看著從眼前搖過的金釵,卻不敢伸一點爪子去碰。
阿柿于是丟開金釵,將小山貓抱到了懷里,慢慢地用手指為它梳毛,舒服得它的喉嚨里都“咕嚕咕嚕”響個不停。
感覺小山貓放松了下來,阿柿又將它放回了膝上的黃裙,捏住它的兩只小小的前爪,繼續一臉認真地同它說話。
“太孫妃依仗身份,料定百梅公主不敢得罪自己,便想要硬拉她同舟。百梅公主拒絕不了又不敢應下,這兩日只怕是每時每刻都在寢食難安。我給她出了這樣好的一個主意,該向她要點什么做報答呢?”
小山貓自然回答不了。
它用它濕漉漉的圓鼻頭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小娘子白如霜雪的手背。
然后,它悄悄抬起頭,聳立著耳尖的黑色簇毛等了許久,見她沒有要趕它走,就趕緊又低頭蹭了蹭。
酡顏垂首侍在一旁,很快便聽到小山貓再次在小娘子的溺愛中叮當作響地撲起了那只金釵子。
也是直到方才,她才明白了小郡主為何要走這一趟。
這位小貴人,從頭到尾,要達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不讓太孫妃得逞、不想讓那位常侍女皇枕席的芙蓉郎君為太子說好話。
可她卻借此,先從鄭才人那兒攬了功,后讓百梅公主既心甘情愿替她做事、又要記她這份“解其燃眉之急”的情,而且還沒留下半點話柄……
“酡顏。”
小郡主的聲音忽地響起。
“你在想什么?”
酡顏應聲抬首,對上了那雙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明亮眼睛。
“婢子在想,”酡顏的喉嚨緊了緊,“不知道那名新婦能不能將話傳得妥當。若是她沒能將話傳對、傳全,令百梅公主猜不出您的意思……”
“那百梅公主就會在將新婦休回家以后,帶著那名做出冰雪冷元子的廚娘和廚娘的身契來找我了。”
小郡主毫不在意地笑著,伸手點了點小山貓的鼻頭,嘴角浮出的那兩個圓圓小酒凹顯得她極為可愛。
“百梅公主的膽小,可從來不會讓我失望,對吧?”
——
在外面奔波了這么一天,阿柿回到別院便歇息去了。等第二日她醒來時,鄭婉修過的《女誡》便已經被送了回來。
阿柿聽后,馬上就擱下了要做的其他事,凈手端坐,拿起書冊細細地讀了起來,許久都沒說話。
“到底是鄭婉……”
讀過一遍后,阿柿放下書冊。
她找來修書的人,已經算是些很有名氣的了,東西寫得也不錯。
可文章經過鄭婉的手,卻還是頓然就揚葩振藻、驚采艷絕。
真羨慕外祖母,能讓這種可遇不可求的人侍奉在身邊。
說起來,這樣的人,阿柿倒是還知道一個。雖不及鄭婉這般華麗如繡虎雕龍,云錦天章,但以他的年紀,寫下的那幾篇詩文也堪稱是潘江陸海、驚才風逸。
那人,自然就是被贊成“天上麒麟”的陸小郎君了。
阿柿看向酡顏:“你兄長有送來什么新的消息嗎?”
她這話問得十分巧。話音剛剛落,就有封密信被送了過來,里面寫著的,大多都和那位文經武緯少年郎有關。
阿柿剛看了沒幾眼,她杏圓的眼睛就倏地睜大了。
“他難道真的是在為我服喪嗎?”
因為興奮,小娘子許久沒有露過的那兩顆小虎牙竟都尖尖地晃了出來。
她看向酡顏:“你兄長說,直到他寫信時,陸云門還是終日穿著素色衣飾,未沾半點葷腥。之前,他也是這樣,手腕上的梔子花串枯萎了也不肯離手,后來見花串實在留不住,便自己用白玉雕了串形貌俱像的……我好想看看呀!”
她笑得愉快極了,直到把那封信全部看完后,嘴角都沒有放下。
“幾乎把能查的都查到了,畢竟是陸云門呢。”
小郡主的眼睛里閃動著勃勃興致的光。
“讓你的兄長回來吧。”
她開心地吩咐酡顏。
“記得,叫他將那名真正的賈少府放回去。被我們假扮的山匪在山中捆了數日,賈少府想必有一肚子的話想要說給人聽,就讓李國老和陸小郎君好好聽一聽,說不定他們能有新發現!”
第60章
60
金川縣內,暴風驟雨,池滿水溢。
原本沉在池子里的蟹籠被高漲奔涌的雨沖斷了系繩,隨水卷得遍地。
陸云門踩著快要沒膝的低洼水地,跟卷著褲腿的農漢一起,將關養著螃蟹的竹籠從疾水中一個個找回,頭上遮雨的青箬笠帽被狂風吹得獵獵翻起。
“多謝小郎君!”
待蟹籠找齊,農漢抹了把被雨水沖打得幾乎睜不開的眼睛,質樸地扯著大嗓門,連聲地同素衣少年道謝:“等九月母蟹臍圓籽滿時,我就給您送些過去,請您和你家那位喜歡吃糖蟹的小娘子嘗個鮮!”
少年看著農漢的笑臉,緩緩叉起手,英英玉立,無聲地向他拜別。
一路上,小郎君又在雨中幫縣民修固房屋、清出道路,過了許久才回到恩師府上。
府里,竇大娘也帶著一雙穿著油衣的兒女在雨中忙著。
原本李群青在收到調任后,早幾日就應當動身。但南方雨季忽至,日夜不斷的大暴雨讓農田盡澇,潮水瘋長。
李群青擔心處理不當會成水患,便上書女皇,請求暫緩離任,隨后開始帶人不斷巡查圩堤、積極排水、清點縣中可發放的存糧,誓要先與寶泉縣共度過這段艱難。
這會兒,他的妻子兒女正齊心將在那只在莼菜池塘里被狂風吹得四處沖撞、激起雨浪無數的小舟拽到了岸邊。
李迎未自告奮勇,在母親的幫助下拉緊舟繩,小舟拴到岸旁粗壯的樹干上,打了個十分牢固的繩結。
“怎么淋成這樣、連個斗笠也不戴?!”
這時,竇大娘看到了路過的小陸。見了他的樣子,她連忙朝他揚聲:快回屋!叫人給你燒些熱水!”
催促完向她行禮的少年,竇大娘又轉回來,笑著夸贊女兒:“這結扣打得好!便是再大的風雨也刮不開!”
此時,女童也瞥見了附近的陸云門。
深吸一口氣,被雨打得快要站不穩的女童放聲大喊:“這是阿柿姐姐教我的!”
就算當即便被竇大娘拍了一下后背,喊完了話的女童也仍舊滿臉倔強不認錯。
自阿柿姐姐不在后,她屢次去陸云門與阿柿姐姐住的小院,向他索要阿柿姐姐留下的東西。
但陸云門卻一樣都不肯給她,還讓那只白鷂盯著小院四周,一看到她靠近就昂天啼鳴。
后來,趁那只可惡的白鷂被陸云門帶出門,她翻墻摔進了那間院子,跌得膝蓋都腫了,才偷拿走了陸云門掛在床頭的那串海螺數珠。
可當天,陸云門就登門找到了她,凜如霜雪地問她有沒有見過那串海螺。
李迎未有些做賊心虛,但心底又覺得沒錯,當即就大聲道:“那是阿柿姐姐做的東西!你不配留著!”
聽到海螺數珠在她的手中后,少年身上那股仿佛快要潰碎的情緒慢慢平復。
他神色靜靜地看著她:“那是我的東西,請還給我。”
李迎未沒吭聲。
她現在很討厭他。
阿柿姐姐死后,她因為想她,哭了好多次,可阿柿姐姐對陸云門比對所有人加起來都要好,他卻在阿柿姐姐死后不見半分悲傷,甚至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請還給我。”
少年聲音清冷地重復,仍是不帶半分情緒,可那雙漂亮眼睛的瞳仁深處卻仿佛涌動著無盡的死氣與執念。
那股透骨的寒峭令看不懂人心的女童也心生退意,最后不情不愿地將海螺還了回去,還得了少年的一聲多謝。
可等陸云門走后,李迎未就后悔了。
她覺得自己很對不起阿柿姐姐,因此之后每次看到陸云門,她都一定要找機會較勁地沖他喊阿柿姐姐的名字。
她不準他這么平靜,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
這天晚上,傾盆了許多天的大雨終于變得細如牛毛。李迎未打著油傘路過庖廚院子時,在里面看到了火光。
她探頭進去,見陸云門正站在灶爐前。
鍋里的枸杞粒有些焦了,稍微靠近點就能聞到,少年卻只是垂眼看著那一粒粒紅,眼睫都仿佛忘了顫動,無聲又無息。
聽到女童傘沿不慎磕到門扉時的聲響,少年側首抬眸,那雙總如懸著明珠的清亮眼睛里空空茫茫,一片死寂。
可接著,他卻不見絲毫慌亂,往鍋中徐徐加水,繼續做著枸杞茶,如往常那般平靜又端方。
女童忽然意識到,他或許不是對阿柿姐姐的死無動于衷。
這些日子,除了日常問安和那次爭搶海螺數珠,她幾乎都沒有聽到過陸云門的聲音。而且,從來沒有見到過他笑。
以前,他雖然話少,給人的感覺卻是澹泊寡欲、平和清凈,是個眠云臥石、安閑自在的少年。
可如今的他,靜得發冷,猶如雪堤冰封,死灰朽木。
李迎未正在心中猶豫,枸杞茶便煮好了,陸云門轉身份給了她一碗。
女童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過去,等將茶吹得不燙了,立馬喝了一口,隨后惡狠狠道:“一點也不好喝!比阿柿姐姐做得差遠了!”
可剛說完,女童的眼圈就紅了。
她說不清自己究竟明白了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再也沒有辦法埋怨小陸兄長了。
“我也讀書,也懂道理,我知道她編造身份、撒謊來到我們身邊,懷揣的目的肯定不可告人。但我真的很喜歡她,我沒辦法把她當成壞人……”
女童的眼淚掉進茶碗里,讓本就有些焦苦的枸杞茶更加苦澀了。
她看向陸云門,問出了她想問好久的話:“阿柿姐姐已經死了,你為什么還要繼續查她的事?”
“我在找她的名字。”
少年捧著茶碗,神色淡淡地望著外面淅瀝小雨敲打著一朵朵白色的木芙蓉。
“我想知道她是誰,來自哪,以前過得是什么樣的生活……”
“那你都查了什么?”
女童問。
“住在芭蕉小院里那名生病的僧人是不是跟這些事有關?”
“我從頭開始,查了所有。“
少年轉過臉,毫不輕慢、對等地回答著女童。
“你說的病僧,是我的摯友汪蒼水,之前,他是金川縣的縣令。”
今年三月,汪蒼水收到了一封血書,里面以十多年前、春陵縣被吳家屠縣時逃出的百姓的口吻,訴說了當年他們不知為何、在半夜被放火屠縣的凄慘遭遇,求汪縣令查明真兇、為他們主持公道。
雖然覺得這封血書來歷古怪,但汪蒼水本就是個對一切都極富探索精神、得到了線索就一定會追查到底的人,因此他毫不猶豫便開始了調查。
接下來的探查格外順利,分明是十多年前的案子,蛛絲馬跡卻殘留無數,仿佛有人在前方為他鋪路一般。
不過數日,他就查到了春陵在被廢縣前后、曾有金川吳家的隊伍從中運出大量古物。
但在只身前往春陵縣內查找墓穴時,他卻被看守著那里的吳家人發現。
雖然一直無比謹慎,也順利從一群棍棒的圍追堵截中逃了出來,但不知為何,他還是被吳家認出了身份——
在逃出春陵廢縣后不久,他就發現有人在他的飯食中下了翠雀花毒,幸而他當時忙碌,只匆匆吃了一兩口,院中又正種著可以煎水解毒的慈竹葉,這才逃過一死。
隨后,他又屢次遇險,回回猶于虎口逃生。
生死間的徘徊,磨掉了他曾經過人的膽量,他最終使計金蟬脫殼,卻自此再也不能露面。
因著吳家的勢力,他不敢相信任何人,終日奔逃躲藏,如驚弓之鳥,便是剃度成了游僧也不敢有絲毫松懈,直到在寶泉縣祭祀慶典的那日見到了陸云門。
而他的到來,完全戳破了阿柿的謊言,讓所有人明白,沒有重生,也沒有鬼神,阿柿所展現出的一切不能被人理解的奇異之處,都有它能夠解釋的緣由。
因此,阿柿死后,陸云門便立即去尋了小柳枝。
遍尋無果后,他又找上了楊褐,從他的口中問出了些東西。
“楊褐本是個因洪水流離失所的孤兒,快餓死時,同另一個孤女一起、被一名金繕匠人收留。”
三人在永濟州定居,共同生活了一年,那名原本困窘的匠人卻突然在一個男人來訪后富裕了起來。
楊褐對此留了心,當那個男人再次來到家中后,他便悄悄地躲起來偷聽,得知那男人從古墓中偷盜了一件值錢的陪葬物。他給匠人錢財,是要匠人小心除掉陪葬器物上的墓主家紋,再用金繕補好,以便他能順利將那件陪葬物賣掉。
聽到那陪葬物能值足足千金后,楊褐立馬動了心思!焦急等了好幾日,終于家中無人,他摸進了匠人的屋子,偷竊出了那對瓷瓶。
可他抱著瓶子正要離開,卻被回來的匠人撞了個正著。匠人大驚又失望,邊伸手奪走瓷瓶、邊痛惜大罵著要將他送去官衙。
事后,楊褐回想,那瓷瓶本就是偷盜來的,匠人哪里會真的因此將他扭去官府,八成只是氣話。
但那時年少的楊褐卻又怕又急、氣血上涌,操起手邊的硯臺,一下下狠狠打死了匠人。
“從此,他便藏著那對瓷瓶,四處乞討,直到被尤記雜耍班的老工收養。多年后,他找了個機會,將東西賣給了一名外域的商販,后來,便再也不知道那對瓷瓶的下落。”
女童聽得入神,回味后才想起來問:“可這些跟阿柿姐姐有什么關系?”
“她知道的很多事都可以用她曾處心積慮、提早有過調查來解釋,但有兩件事卻極難事先通曉:一是梨娘之死的真相,二是‘柳仙姑’的始末。”
如今他已經知道,小柳枝自李忠被捕當夜就人間蒸發,那當初“柳仙姑”的出現,便多半是她和阿柿一唱一和,為李忠演的一出戲。
她是阿柿的同伙。
但楊褐卻不是。
楊褐不是,那梨娘被殺就不在她們的計劃中,可她們卻能準確地說出梨娘與楊褐少時的瓜葛。
“所以我想,小柳枝隱姓埋名在雜耍班中數日,為的不是查梨娘、就是盯楊褐。梨娘已死,我便只能去問楊褐。從他的話中,我發現,匠人開始富裕的時日,正是春陵縣被廢之后不久。”
聽到這,女童也猜到了!
“匠人金繕的那對瓷瓶,就是從春陵縣的古墓里偷出來的!”
少年頷首。
女童激動:“然后呢?”
“沒有然后,我只查到了此處。”
少年坦誠相告。
“楊褐既說不出買到瓷瓶的商販來自何方,也回憶不起當年將瓷瓶送來金繕的男人姓甚名誰、長什么模樣,這條線便就此斷了。接下來,待新的譯語人到任后,我會前往匠人被害時所在的永濟州,查一查那時的卷宗,看是否能有新的發現。”
少年其實還查過很多。
誰能看到尤金娘偷走小山貓的過程,誰可能知道劉初桃瓔珞項圈的埋藏地,為什么她會將他的字學得那么像,為什么她能知道他身上的那些痕跡……
他一一都查了。
但他始終沒能得到答案。
不是可能的人太多、無法排盡,就是沒有任何眉目、一個人也找不出。
“會順利嗎?”女童問。
少年沒有回答,而是向問她道:“你還記得金川縣的賈少府嗎?
“賈縣丞?”
李迎未記得這個人,他的嘴上有兩道很滑稽的八字胡,總是時不時伸手將胡子捋得油光發亮。
“暴雨淹沒農田的那夜,我們認識的那位賈少府消失了,同他一起不見的還有放在恩師書房案上的雕山玉璽印。而昨日,有一名男子趕到了金川縣的縣衙,稱自己是來金川赴任的縣丞,翻越山頭時遭山匪強擄,在山野間被蒙眼塞耳關了不知多少個日夜。”
女童愣了愣,震驚恍然:“那個小胡子是假的?”
少年點頭,聲音仍舊靜如死潭:“我此時做事后諸葛,再回憶‘賈明’,便想起他時常會用手指頗有律拍地敲著物件,篤篤呯呯,很像是在用暗語傳遞信息。”
在李迎未的印象中,她只短暫地跟那個賈縣丞碰過一兩面,那人不是在晃腿,就是在抖肩,反正總是動個不停。
若是叫她瞧見他用手指四處亂敲,她肯定也只會見怪不怪,根本不會多想。
可這樣的一個人,身份竟是假的!
他隱在阿柿姐姐身后,瞞過了她父親和小陸兄長兩雙眼睛!
這時,女童明白了,他們所面對的敵人非常強大,令小陸兄長也無法輕言自己能查到多遠。
但女童還是覺得,小陸兄長一定能將事情查到水落石出。
她相信他。
默默地一口一口把苦苦的枸杞水喝完,李迎未鄭重地看向陸云門!
“等你以后查出了她的名字,能不能來信告訴我,我會一輩子都記得!”
——
事實上,李迎未的信任并非盲目,陸云門的確將許多事都查到了。
但有些事,卻不是他靠查便能查到的了。
因為事情的開端,源自今年元月時南鶻國公主的來朝。
在南鶻國為赤璋長公主送上的貢品中,有一對青瓷魂瓶。
長公主府的小郡主博聞強識,一眼便覺得這對魂瓶不似南鶻國物,反而與記載中大梁八百年前那段時期的眾多陪葬冥器十分相像。
她仔細地看著魂瓶,很快發現上面有一處不太對勁的金飾,似是被人精心敲去了什么,再用金繕將缺口補好。
因那金繕工匠的手藝極佳,做得渾然一體,若不是小郡主有心專門盯著,也未必能察覺蹊蹺。
這就有些意思了。
很快,小郡主找來了鴻臚寺的南鶻譯語人,讓他詢問南鶻使團這對魂瓶的來歷。
那譯語人卻在小郡主的眼皮底下與使團的人暗通款曲,想要將那對魂瓶來自大梁的事瞞過去。
這種伎倆一下就被精通南鶻語的小郡主識破了,她不動聲色聽完了她想要的,接著就另找由頭、發難鴻臚寺。
也正是因此,隸屬在鴻臚寺下的所有非大梁血統的譯語人,都遭到了驅逐。遠在西南州府、有著一半北蠻血脈的普善被迫離開。
而隨后,小郡主得了長公主的應許,帶著眾多得力手下,順藤摸瓜,極快地就事情查了個底朝天,許多地方都比陸小郎君順利了不知多少倍。
譬如,楊褐不知道那群商販是南鶻人,可被小郡主找到的南鶻商販卻清楚記得,那個賣給他們青瓷魂瓶的男子來自尤記雜耍班。
于是,小郡主將跟隨了她多年的酡顏派到了尤記,很快便將楊褐以及他的過往扒了出來。
再譬如,陸云門之后打算跋山涉水前往永濟州,詳查匠人被殺的案子。
可永濟州,正是赤璋長公主的封地。小郡主幾乎不用費任何力氣,就將那件案子的所有細節弄到了手里。
而不過將卷宗翻了一遍,她就發現,在匠人死后,有個人屢次想要進入匠人的家中,似乎是要找什么東西、卻支支吾吾說不清楚。
而這個人是誰,也很快有了回音。
他叫趙仁,在案發的不久前,還是南方一處叫做春陵縣的下縣典獄,可匠人死后,短短不過半年,他就走了吳家的路子,一躍成為了州府的錄事參軍事,從八品上。
發現事情或許跟吳家有關,小郡主當即來了興趣,沒多久就從趙仁的口中撬出了事情的始末。接著,她就把人通通派去了金川和春陵、查找足以給吳家定罪的證據,并將金川縣的汪蒼水選做了幫他們調虎離山的替罪羊。
證據很快便齊全了,整件事就差一紙狀告送到圣人面前。
但也因為事情查得太快太順利,查案時的那點愉悅完全沖不掉她聽到劉初桃死訊后心里的那股煩悶勁兒。
這時,小郡主想起了那枚趙仁曾提過的、被含在墓主人頭顱口中無法取出的雕山玉璽印,突然就對它想要得不得了!
因為那枚玉璽印是被跟趙仁一起發現下層墓穴的李忠偷走的,小郡主立馬盯上了李忠。等將這人的事情查得七七八八后,她便招來了她郡主別院的內監總管,讓他冒用即將赴任的賈明的身份,與她一起在金川縣玩上一陣。
這一次,她玩得……
非常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