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61
兩日后,數天不絕的雨水終于徹底停歇,只殘留下一片清冷凄涼。
州府接替普善的新譯語人已經趕到,陸云門收拾了行囊,準備前往永濟州。
而他去永濟的理由,于今日一早多了一個——他收到了一封因暴雨而在路上耽擱了許久的書信。
少年執信向恩師請辭:“我想前去探望我的故交,王延維。”
李群青略一思索便想起:“是三百年前那名‘畫圣’的后代子孫?”
得陸云門肯定后,李群青贊道:“我記得他,于作畫上造詣不淺,頗有先祖遺風!”
陸云門稱是。
“他沉迷書畫一道,多年如癡如狂。數日前,他家中傳下來的多卷畫圣真跡全被圣人借去了東都宮中,他認為此生再不能與那些墨寶相見,便憂心成疾,纏綿病榻許久了!
小郎君如實相告:“他的族弟想起此前我曾在延維府中臨摹過一幅畫圣真跡,便來信相求,望我能帶著那幅臨摹去見一見延維。正巧,那幅畫我正帶在身邊,也不時會看,此次便可順路將它帶去!
“他實也不必如此憂心……”
李群青聽后,笑著搖了搖頭,“當今圣人崇愛書畫,對畫圣的后人自然也會格外敬重,既說是借了,自然就會有還!
他面含笑意摸著美髯:“不過,你如今沒有差事在身,多外出游歷、與友人談天說地也是好事!
接著,不待小郎君說出口,他這名做老師的便已為他考慮了周全:“你的至交汪蒼水與我性情相投,我還想向他請教些奇巧技藝,便讓他在我身邊休養,隨我一道北上,前去東都見了圣人再做打算。”
說罷,李國老笑著受了少年的拜別禮,目送他離開。
這樣也好。
看著學生挺著仍舊筆直的清瘦脊梁于院門消失,李群青笑容淡去,輕嘆一聲。
與其留在金川縣里觸景生情,不如盡早離開,能淡忘一分,便能少受不知多少剖肝泣血之痛。
前日,他看到了,少年從蟹塘的莊子走出后不久,在瓢潑的雨中越走越慢,最終,雙腳便如陷入泥濘中般再也走不動了。
那時,他趕路的馬車陷進了暴雨中的泥里,他披上蓑衣,正同車夫合力推著車向前。
而陸云門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青箬笠帽被亂風掀飛、騰云遠去不知蹤跡,少年卻仿佛無知也無覺,任沖打在發上的雨水珠串似的往下滴著,滑過他如簾的眼睫,滑過他濕透到已經無法再浸進水了的外裳,最后滾落墜地,匯進沒過小腿的奔流雨里。
腰背仍直挺挺盛過青竹,潔白的脖頸卻低垂了下去,少年在湍急的雨柱中伸出手,死死握住手腕上白玉雕琢的梔子花串,悲戚濃重,就像一只在凄風苦雨中無聲悲鳴的舞鏡孤鸞。
——
而此時的東都,倒是也下了一整夜的西風斜雨。
但天一亮起,便是虹銷雨霽,云凈風輕。
阿柿鬢邊插著五色通草蘇朵子,額貼朱鈿、上繪彩花,披著件曄曄如晴日飛虹的云錦裘,繁花瀲滟地走近了宮中的蓮池。
剛路過一片清圓荷葉,她就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吳紅藤。
青年僅穿著身黑色薄袍,雙膝跪在冰涼的玉石地上。
昨夜的雨水還未干透,彎垂荷葉滴落的露水又重,寒與累讓他本就陰柔蒼白的臉更顯虛弱,整個人愈發瘦削修長、搖搖欲跌。
小郡主望了望他的樣子,朱唇抿起,側首問向身后替她捧著寶匣的女官:“表哥在這跪了多久?”
女官答:“圣上寅時起興、來蓮池賞雨后紅蕖,那時,紅藤君便在這里了!
“這樣的天,跪了這么久……”
小娘子柔婉的眉眼中流出不忍。
她走到青年面前,屈膝蹲了下去。
吳紅藤抬眸,看清來人,那對色澤黯淡的鳳目一瞬間染上了光。
他毫無血色的薄唇微動,卻沒有發出聲響。
阿柿也不做聲,只是默默脫下肩上的云錦裘,披到了吳紅藤的身上。
里面穿著的淺黃衫子郁金裙,散發出淡淡的郁金草的清芳。
做完這些,阿柿猶豫了下,還是沒有同他說話,轉身走向了建于蓮池之上的九曲回廊。
回廊兩側,丹漆鮮艷欲流。
小娘子登廊不久,一條小魚就不知怎的蹦上了回廊邊一張卷曲如盆的荷葉,奮力翻騰著,卻下不去。
小娘子的面上又露出不忍了。
她不顧自己的袖擺衣裙可能會被弄濕,小心地俯身靠近,伸出雙手,輕輕拘起小魚,把它放回了水里。
小魚金紅的錦尾一沾水,就靈活地歡騰躍起。但它卻并不急著游走,而是擺著尾巴湊到阿柿身前,跟了她游了一路,直到將她送到了蓮池亭中的那位圣人面前,才蕩著漣漪離開,叫那名新晉上來的引路女官看得滿心欽敬之忱,更加相信萬物有靈、可以辨賢識明。
阿柿從她手中接過寶匣,淳良和善地向她輕聲道謝,隨后獨自靜靜侯在蓮池亭外,帶著恭敬與忠順,看著亭中的圣人。
宮中的這位圣人,雖早已不再年輕,但卻仍鶴發白膚,面上平滑光潔,眼中光明洞徹。
因世間權柄在握,萬千賢能盡為己用,那身睥睨天下的英豪意氣和勃發的自信令她本就美艷的面容盛輝熠熠,說是三旬年紀都不為奇。
此時,她已筆底春風、畫完了一幅水墨蓮花,正揮筆為墨蓮題詩。
女皇極擅草書,字字驚蛇入草,但寫到尾聯的最末兩字,她卻停下了筆,斟酌許久,將字變體,如寫花押般在字中融入了蓮形,落紙云煙,匠心獨具。
隨后,她才徹底將筆擱下,抬起她那雙如炬明眸。
這一刻,玉軟花柔的小娘子才緩緩拜下,聲若鶯囀:“皇祖母!
其實,論理,阿柿該喚圣上外祖母,但小郡主牙牙學語時對著女皇第一聲喊出的,就是句軟軟糯糯、不甚清晰的“皇祖母”。
而女皇則滿心歡喜、笑著應了。
自那時起,便無人敢因這個挑小郡主的毛病,這句“皇祖母”便一直地被叫了下去。
是以,當二皇子的嫡女、正經八百應當喊圣人為皇祖母的劉檎丹還只能做個縣主、而扶光這個外姓的女孩兒卻被封為郡主時,反倒無人詫異,只覺得水到渠成、理應如此。
——
百梅公主府中,劉百梅推開了一扇屋門,讓在里面關了十余日的孫媳終于見了光。
因新婦那天對扶光郡主的輕率言語,劉百梅在將那柄瑟瑟赤金釵簪進她的發髻后,便下令禁了她的足,讓她呆在屋內靜心自省,不準出來見人。
這些日子,因為惶恐,新婦根本無心裝扮,素著的臉透著蠟黃氣,髻上的釵子歪斜著,勾出不少凌亂毛發,嘴角已然起了好幾個燎泡。
此刻見到祖母,她立即跪拜到了她的腳前。
百梅公主俯視著孫媳:“你可知錯了?”
“孫媳知錯!
新婦用著她啞了的嗓子,伏低做小,卑微可憐。
百梅公主似覺得這教訓足夠了,便一副不得已而為之的模樣,面露疼惜地將她拉了起來。
“我也是怕日后孤犢觸乳,才對你嚴加管教,你可不要辜負我的苦心。“
見孫媳連連點頭,她滿意地笑了笑,繼續對她教導:“扶光郡主啊,你只看她對著你和柔溫順、清閑貞靜,便覺得她可親可近,全然忘了我的叮囑。”
她盯著她:“你可知她此前接連數日在別院閉門不出,是為了什么?”
手被祖母握著,新婦大氣也不敢喘,說話慎之又慎,字字都在斟酌,“孫媳聽聞,她在為大梁重修班昭《女誡》,此前正是修書最忙時,故而一刻也不敢離……”
“重修《女誡》?如今的圣上便是女子,誰還會遵什么班昭《女誡》!修書,不過是遵舊例、防著那些酸儒再吵起來,由誰來做不一樣,何必非要用那位金枝玉葉。”
說到這,她放低了聲。
“那位小貴人,打著修書的幌子,忙碌無法見人,是藏居別院在為圣人查賬!這事兒私密,我也是靠著常在女皇面前行走,花了多番心思才稍稍聽到了點風聲。但她到底查的什么賬,為了什么查,直到如今我也不得而知!
百梅公主說著,因叢生的妒忌而將新婦的手攥得發青:“她才多大的年紀,連婚都還未成,女皇就能將此等秘事交給她,除了信她這個人,更是信她的本事,便是有人在旁輔佐,她自己也必定極通算經綴術!可她平日將這本事藏得那樣好,半點鋒芒也不露,足見城府比我們想的都還要深!”
她咬了后牙,已有些松垂的嘴角微微地抿起,便現出了有如干癟枯菇般的細紋。
“所以我才同你說,在她面前,要收起你的那些小心思!劉赤璋生養的女兒,難道會不知道從我們這送到各家官宦的仆役侍婢多為耳目?便是我們沒這個心,她又怎么可能會收?你看我將那清風飯潑到你身上時,那位和顏悅色的小郡主可有多眨一下眼?!”
百梅公主的消息比許多人都靈通,但她仍是小覷了扶光郡主。
那位小郡主看賬,才不需要任何人輔佐,她只用幾眼看下去,便能從心中自然而然地得出結果來。
她天生如此,因而完全不明白為什么別人會算不出、記不住,就像她一直想不通,六歲那年,她明明只是想弄清楚蛙與兔子的身體里面有什么不同,專注地用小刀劃開了兔子的肚子,怎么就會把不慎看到那一幕的劉檎丹嚇得失禁大哭,令她從此便在賣力揭穿她真面目的路上鍥而不舍。
她都好心安撫劉檎丹、說是她看錯了,還將剖兔子的事毫無紕漏地全推給了劉初桃,可一根筋的劉檎丹還是認定了那個人就是她,并且逢人就說。
明明就沒有人會信。
人們只會愈發把在他們眼中放浪形骸的劉檎丹當成說謊精。
不過,算經綴術太簡單,與大中小經這些書本上的很多東西一樣,一眼便能看到底,看了便記得,記得便貫通,沒有絲毫難,很是無趣。相較起來,活生生的劉檎丹反而更有意思些。
但除了她的母親和劉初桃,沒人知道她擅算至此。便是外祖母也絕想不到,足夠比部忙活幾個月的公務,她只用了短短幾日便全做完了。
不然,她怎么能有時間瞞天過海、跑去金川縣找樂子呢。
此時,得圣人招手,阿柿捧著寶匣走近,先是將經鄭婉修過的那卷《女誡》獻給了圣人。
小郡主謙恭柔順,雪白的脖頸微微垂下,圓圓的眼睛和嘴角都帶著笑,仿佛春日一枝郁金草旁乖巧玩著珍珠球的小白貓,看著溫熙又柔軟。
“我拿到他們重修的文章后,橫豎看都覺得缺些什么,忍不住就去找了鄭才人。經她一修,這文章果真如頰上添毫,精妙了許多。”
在女皇面前說出這些話,已算是明晃晃在為鄭婉求情了。對上圣人洞若觀火的笑,小郡主赧然地將雪頸垂得更低。
她看著亭邊小臺子上養的那盆荷葉游魚,用指尖在掛著露珠的小荷葉邊撥弄了一下。
咚。
水滴瓊珠,驚落玉盆。
被吵醒了的黑魚甩著它偌大的魚尾巴,張口輕啄住了阿柿手指上殘留的餌料香,與她嬉戲起來。
圣人看了會兒這賞心悅目的怡人景,翻開了那本書卷,在鄭婉珠璣的字句上停了停目光。
“她也是純孝!
圣人開口。
“算算日子,她在道觀為母親祈福也有許久了,老夫人的病可有好轉?”
小郡主收回手指,面色恭順:“是。聽說不僅燒退,連咳也止住了!
圣人淡淡道:“既如此,合該早些回來。”
“是啊!
小郡主見外祖母神色怡然,嘴角那對小小的酒凹就在桃花面靨邊笑了出來。
她肯定道:“得讓她趕緊回來,向您認罪才是!
圣人笑著看她一眼,目光如電,卻沒有要責備的意思。
沉水煙氣裊裊起,荷花似云香不斷。
圣人放下書卷,拿起匣子中剩下的幾本厚重的冊子,一一翻閱,凝神沉氣,看了許久。
小娘子始終無聲,靜靜候在一旁,心和氣平。
過了良久,獸金爐中的沉香都快熄了,圣人放下最后一本冊子,露出了合意的神情。
她看向身邊站著的、一團和氣的小娘子,笑著夸道:“這賬,你核得很好!
得了外祖母的表揚,小郡主的圓眼睛欣喜地睜大,長長的睫毛飛快地扇了扇,更顯得姣麗可愛。
她閃動著眼睛,謝過外祖母,隨后溫順淳良地又向圣人道:“皇祖母,我來時,瞧見表哥跪在回廊外面。”
圣人知道她會提,語氣不甚在意:“廢縣春陵的事,你應當知道。”
“此事傳得滿城風雨,扶光自然也有所耳聞?纱毫陱U縣,已是十數年前的事,與表哥怕是沒什么干系。我看他跪得虛弱伶仃,有些擔心!
小娘子似是心軟極了!彼碜颖揪筒缓,深秋時節,便要滿身狐襟貉袖地御寒。今日霜露頗重,再跪下去,怕是要病倒了。“
傳得滿城風雨啊。
圣人目不轉視地看著她:“之前興王殿前失儀,你也心軟地跑來求情。”
興王便是女皇所生的二皇子、阿柿的親舅舅了。
小郡主婉順溫和地認真說:“畢竟都是一家子血親……”
聲音柔柔的,小小的,軟和極了。
圣人看著她,爍爍美目又含了笑。
“你母親懷著你進宮時,我總念佛經,竟念得你生了一副這樣軟的心腸!
她似是嘆氣,眉眼間卻只見滿意。
她到底上了年紀,這一生又歷經了不知多少狂風惡浪、陰謀算計,如今只覺軟心腸的善良孩子尤為可親。
其他的那些人,非要將她的一顆心活生生劈成兩半,只準一半活。
只這個孩子,跟她一樣,劉姓的是家人,吳姓的也是血親,總是想要將水端得不偏也不倚。
無論真心與否,是不是在作勢裝腔,扶光所表現出來的樣子,就是她所期望的、她的親人后代最該有的樣子。
她厚待她、偏愛她,就是要告訴劉家和吳家的眾人,你們都該如此!
何況,這孩子也聽話乖順,聰慧得用,說出的話、辦下的事,總能令人稱心。
同她的母親一模一樣。
“不說他了。我們走時,讓他起來就是!
女皇起身,傲然屹立,氣蓋山海。
“你這差事辦得很好,有什么想要的賞嗎?”
“我聽說您收來了許多‘畫圣’的真跡,在殿上將賞給諸公看了。”
小郡主說著,星眼燦亮,似是想要極了。
“皇祖母,我能也去看看嗎?”
圣人自然允了,而且偏袒地讓小郡主走到畫的近處看了好一會兒。
“皇祖母……”
過了不知多久,小郡主轉頭出了聲。
她雙瞳剪水,神智仿佛仍懸溺在畫中,“這些畫,我竟怎么也看不夠……”
見圣人露了笑,小郡主才似是終于回了神,羞赧般地也露出了如花似朵的笑。
“皇祖母。”
她問:“這些畫,不日后,是要歸還王家嗎?”
得了意料之中的肯定回答后,小郡主的眼中便有了昳昳發光的期許:“我見這畫軸的香木有些腐舊,想起父親在世時,曾得先皇賞過一顆象牙,不知能不能將它做成軸頭,換到這畫上?”
女皇早已選好了無數奇珍異寶,要為畫圣真跡重新裝裱。
聽到扶光的話,她愜心地笑了。
“你倒有心。”
她金口玉言:“待宮中畫師將這些墨寶悉數臨摹后,我便要將所有真跡送回王延維手中。他的久居之所,正在你母親的封地永濟州。她近日繁忙,便由你去為我跑這一趟。”
第62章
62
即便時節上已經入了秋,公主府南園的花房內仍煦如初夏。
阿柿進了公主府,聽聞赤璋長公主一家外出,便徑直如渡楚河般走過了府中的湖上橋,回到了完全屬于她的南園,在許久沒有踏足的花房前停下了腳步。
花房花著流水的金錢,終年開著四季奇花。
幾年前小郡主起了興,便在里面養起了蝶蛹,最近又羽化了許多只,圍著花房四壁爭艷繽紛,煞是好看。
小郡主推門而入,走過被侍女們層層撩起的一段簾帳路,立到了一株含著苞的御衣黃牡丹旁。
那里臥著一條全身雪白的長毛獅貓,體型小猧一般,正面朝著阿柿蜷睡,就算腳步聲到了面前,也倦怠得一動不動。
阿柿看著它:“白柰。”
聽到這個聲音,獅貓的對耳輕顫了一下,徐徐睜開了那對異色的日月眼。
鼻子微動,確認了來人,被喚做白柰的雪白獅貓終于抖了抖它茸毛蓬松如獅的大尾巴,將柔軟干潔的肉墊著了地。
隨著它久違的動彈,它身上的蝴蝶呼啦啦地散開,如片片被微風揚起的羽毛,有不少都落到了阿柿的身上。
小郡主碰了碰自己的鼻尖,那只停歇在那兒的翅面如絹的江夏斑蛺蝶便飛上了她的指節。
養在這里的蝶完全不怕人,有些甚至對人十分親近。
豆粉蝶和黃粉蝶落滿了她鬢邊的五色通草蘇朵子,許多其他的蛺蝶也如花瓣似的停上小娘子的肩頭皓臂,襯著她美艷無邊的面龐,愈發顯得她宛如畫中仙子。
“喵——”
緩緩地走到阿柿面前,雪白的獅貓終于仰頭發出了聲。
這只東昌進貢的獅貓,是阿柿父親病死的那年,被送來陪伴她的,如今已經是只老貓了,愈發沒有脾氣,也不愛動彈。
以前偶爾還會在花房里撲撲蝴蝶、咬壞幾朵花。但現在,除了阿柿,誰都不值得它睜開眼瞧瞧。
阿柿抱起白柰,摸著它軟如棉絮的毛,蓮步走到花叢間的錦繡榻邊,愜意地倚上隱囊。
“我今日就待在這兒了。”
小貴人吹走想要落在她朱唇上的柑橘鳳蝶,吩咐酡顏:“叫人去喚黎豆,讓她將書房中同永濟州有關的新近信件都找齊,全部帶來給我!
黎豆是她書房中的婢女,因家族獲罪,面受黥刑,所以只管她書房中事,從不隨侍她外出。
酡顏應聲而出。
但剛離開不久,她便滿面不情愿地抿唇走了回來。
“郡主!
她輕步行至錦繡榻前,躬身道:“紅藤君來了。”
見貴人抬眸,酡顏繼續道:“走的還是南園小門,沒驚動任何旁人,說是來還您裘衣,還有,帶了您要的紫菊!
哦。
阿柿想起來了。
在金川縣的時候,因為覺得有他在很礙事,于是就給他送了封信、將他支走了。
信里面用的理由,就是她想要今年長安城開得最早的那株紫菊花。
既然他帶了花來,那就見一見好了。
她抬首,讓酡顏將他領了進來。
男人高挑瘦削,披著身無瑕的狐白裘,遍身潔凈,顯得那張冶麗的臉更加蒼白病弱,真真我見猶憐。
仿佛剛才在他自己府中時,僅僅因為侍婢想要接過他抱在懷中的云錦裘,就惹得他暴起發瘋,冷著眼睛,生生將人掐頸扼死的事從未過一般。
阿柿長睫微揚,目光從他的臉上掃過。
吳紅藤的臉自然也極好看。
他自小便面若好女。她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是十二還是十三的,仍是漂亮得難辨雌雄。
聽說,他那個曾占花魁位多年的母親為了讓他能留在花樓,自他出生便一直不敢見光地將他扮成女童,從未遭人起疑。
時至今日,那雙承自他母親的、如妖似狐的鳳眼,仍媚艷得出奇,縱是常年浸著陰鷙狠毒,但被他看著時,還是會覺得,那對眸子里正流轉出著百般的繾綣情深。
那個侍婢,就是在溺在了他的這張面皮下。
即便被他冰涼的手指暴虐地掐住喉骨,即便下一刻,喉嚨發出咯咯裂響,眼前一片昏黑,但只要看著他,看著他那天生翹著的柔情唇角,她就覺得,郎君只是在同她嬉戲,下一秒,他就會將手松開——
“不見血,還是不夠啊!
男人丟開斷氣的尸體,看著自己因殺人用力而戰戰抖著的修長指骨,為心中欲壑沒能填滿而喪興喃喃。
但當目光落到他護在懷中的那片云錦裘,他的鳳眼中便又揉滿了纏綿。
“沒辦法,誰叫她討厭血腥氣。”
他看也不看地踢了一腳癱軟的尸體,冶艷地溫柔笑著,“等我離開,再將人丟給獒犬,不要讓我沾到血,她不喜歡!
而此時,他無比珍愛地托著她的云錦裘,不帶絲毫污泥地站在她的面前,仿佛就此便能藏起他那身永遠也洗不凈的血與殘戾,變成一個能與她相配的謙謙君子。
“我在金川收到您的信后,快馬加鞭去了長安,守在那兒,等到最早一批的紫菊生出花苞,便將它們和花匠帶回東都,悉心照料,直至今日花蕾大開!
看了主人眼色,酡顏將那株紫菊放到了小郡主面前。
花盞開得碩大,紫色有暗有淡,色澤層層疊疊,是朵極貴重的花,便是放在她花房的這群奇珍異草中,品相也算是頂級的了。
“金川的事,真是可惜!
小郡主輕輕捏住紫菊的一片細絲瓣,漫不經心將它揪了下來,喂進白柰嘴中。
“若是沒有這樁意外,說不準,此時,太子已經由你的父親取而代之,你也至少能封個王了!
吃慣了花的白柰,張口便將花絲卷了進去。隨后,它那對琉璃似的日月眼忽然睜得渾圓,先是舔了舔嘴邊的毛,隨即便揚起肉墊,將想要落上紫菊同它搶食花蜜的蛺蝶全撲走了。
見它難得活潑起來,側身倚在榻上小貴人彎了彎唇角,又摘了朵花絲,邊喂它,邊看向吳紅藤。
“春陵廢縣究竟是怎么回事,圣人心中一清二楚,不然也不會將要立良王為儲君的請命折子駁得那么干脆……”
良王吳京元,也就是吳紅藤的父親。
原本,要改立他為皇嗣的火可是燒得勢焰熏天,嚇得太子蜷縮在東宮,一聲都不敢吭。
可春陵屠縣的事情一出,那火便被熄了個徹底,只剩下些飛濺而出的滾燙火星子。
可只要火星子尚存,便總有可能會死灰復燃。
如今的太子究竟能不能將位子繼續坐穩,誰也不敢說準。
畢竟,為私利屠殺無辜百姓這等大罪,落到東都吳家的頭上,最后也只是以治家不嚴、放縱奴仆作惡了結。
不過,吳京元這事也的確做得干凈。
雖說那些陪葬寶物全都被他收入囊中,但只要他咬死了不知內情,一切便都可以用金川吳家的那位奶兄欺上瞞下來搪塞過去。
聽說這位良王,在得知春陵廢縣的真相已經通天,當即就發冠不整奔進了宮中,跪在圣人面前涕淚縱橫,悔恨自己因念舊情,給了奶兄太大的權勢,不料竟釀下如此大禍。
哭啼后,他又哽咽稱,這些年,他也不是沒有擔心過金川吳家會不會因他的寬待而狂妄失德,因此多次派庶子吳紅藤前去,但吳紅藤數次失察,竟一點端倪都沒有看出。
“……東都吳家總要有個人領罪,你不過是個被推出來的。這種事,我能看明白,皇祖母自然更明白,不會真的遷怒到你身上!
男人望著繁花錦堆中疏懶弛懈的玉色貴人,始終沒能等到她其他的話。
在很久以前,每當他的上官辦事不利、將他推出去頂錯而令他被罰打得遍體鱗傷時,她都會捧著他的臉,親手在他淤紫的唇角上藥。
——“外面的人可真壞。你明明替他們做了那么活,在他們眼里,你卻仍舊連條家養的狗都不如,有了災禍,隨意便能丟出去。”
說這話時,她總是會蹙著貼有金銀花鈿的眉心,輕輕地對著他的傷口吹氣,力道比此時落到他的指尖上的蝴蝶還要輕,“我可不會這么對我的狗!”
她說她不會。
可她還是丟掉他了。
不是以這種將他隨意推出擋禍的方式,她只是……不再將心放在他身上了。
吳紅藤微微垂下鳳目,看著貴人的裙擺。
那郁金裙上的姜黃鮮亮得仿佛被陽光浸得濕透,正向外流淌著金光。
他初次見她時,她也穿了這種顏色的裙子。
那年,他的母親因久患瘡癰,掩無可掩,被永濟州的花樓趕了出來。
同一天,為賀小郡主八歲生辰,赤璋長公主在封邑廣開醫館、開庫施藥,不取分文。
他背著已經燒得不省人事的母親,一家家醫館求過去。可她罹患瘡癰許久,身上惡瘡遍布,癰潰爛如蜂窩,黃膿四流,無論去哪里都會被驅離。
就在他跌跪在醫館門前,走投無路,幾乎只能眼睜睜看著母親命絕時,一條裾裙曳地的郁金湘裙停在了他們的面前。
“這就是書中所記的瘡癰?我還是頭一次見呢!
他抬起頭,見到了她。
扶光,日也。
那是他這一生,第一次感受到太陽。
只因為小郡主隨口的這一句話,群醫開始全力醫治他的母親。
他的母親被救活了。
她沒有死于瘡癰腫毒,而是帶著他一路乞進了東都。
然后,在獨自叩開吳家大門后,為了讓他能被吳家認回、不被自己這個娼妓拖累,吞石自盡。
可吳家仍舊不愿認他。
他甚至見不到吳京元,只在門房前被一個捂著口鼻的華服女子遠遠指了指,便如喪家狗一般被打出了門,渾身是傷,泡在被踩得泥濘的骯臟雪土里,污泥不斷嗆進肺臟。
那個冬天,雪越下越大,天永遠烏青,路上總沒有人。他斷著腿,爬不快,只能靠裝死從野狗的嘴里搶食。
可天太冷了。
冷得他胸腹中仿佛被撕開了無底的口子,冷得他在一天毫無意識撲了出去,生生掐死了一只路過的狗。
他的指頭斷了,可他覺不到痛。
那只狗骨瘦嶙峋,啃不到肉,可血卻滾燙,激得他狼吞虎咽,淚流滿面也不知。
那個時候,扶光郡主叫出了他的名字。
“吳紅藤。”
金尊玉貴的女孩打著覆滿了細雪的油傘,鞋履頂上的那顆明珠不見一絲塵。
可她卻走近他,將鞋浸進骯臟的泥雪,俯下身子,用比空中雪還要潔白的手指,將他眉眼邊已經結成冰晶的血跡淚痕抹開。
“我聽說你娘死了,你爹不肯認你,你成孤兒了呢!
她的指尖點在他細長勾人的眼尾,仿佛要在那里烙下一顆血紅色的痣。
“我正想要一個只屬于我的活人。你很漂亮,也很合適。要跟我走嗎?”
在那個東都數十年來最冷的雪夜,她把他撿了回去。
第63章
63
那天,小郡主將他帶去了一個獨辟的小院,給了他暖和的屋子和溫熱的飽飯。
同住在那個院子里的,只有一個洗衣做飯的聾啞老仆,安靜如游魂一般,輕易不會出現。
所以,那個漫長的寒冬臘月里,除了雪壓彎枯脆樹杈的吱呀響,整座院子沒有一點聲音。只有當頭戴著赤色珊瑚珠串、身披朱紅大氅的小貴人踏進時,這個院子才會開始呼吸。
他便如一條被主人關在家中的狗,躁動又不安地守在里面,聽到一絲風吹,都會立即奔到院門前,等著她將門推開,來教他認字念書。
他不喜歡書和字,時至今日,也從來都沒有喜歡過。他期盼的,只是小郡主來見他。
那年他已經十三,卻從未學過字,連自己的名字也不認得,因此學得很慢,時常會惹小郡主不開心。
但只要騎在他的肩頭,掰下屋檐所有的冰凌,將它們埋進雪中當做壺矢,不斷地投向投壺的雙耳,等所有的冰凌都被投進或摔碎,她便又會耐心極好地拉著他進屋識字,樂此不疲。
他也學得很努力,想要博取她的歡心,但在學問上的長進卻始終不大。后來,小郡主也找人來為他看過根骨、教他兵器拳腳,可他于武學上也沒有大的天賦。
春天到來時,小郡主便放棄了。
她不再執著于讓他做出一篇風流蘊藉的詩賦或是寫出一張鐵畫銀鉤的墨字。
她另給他選了一條路。
那些年,朝中告密成風,酷吏橫行,其中風頭最盛的酷吏便是周西英。
此人受命在東都新開一獄,專囚謀逆要犯,一手遮天,大興刑獄,無論犯人認與不認,只要周西英想,便可將他活生生折磨斷氣后再羅織罪行,可謂猖狂至極。
短短幾年,無數無辜的皇親臣子被污成反賊,周西英及手下鷹犬所過之處血肉橫飛。文武百官風聲鶴唳,人人自危,見周西英如見閻羅,生怕與周西英一個對視,明日便被以莫須有罪名拖進新獄、性命不保。
而小郡主為吳紅藤的選的,就是進入新獄當差。
“我想要你爬到周西英身邊。”
她睜大著明亮如晝的圓眼睛,滿臉向往地沖著他笑。
“那里一定有很多有趣的事,我想你都講給我聽!”
那的確是一條很適合他、甚至可以讓他扶搖直上的青云路。
他長在紅粉青樓,本就沒被教導過是非善惡,為了能活下去,早就泯滅了許多人性。
只要他眼中的太陽想要,說謊、傷人、殺人甚至虐殺,他都能做!
很快,十四歲的少年便在新獄中如魚得水,靠著心狠手辣,得到了幾次周西英的夸贊,就算因此惹得上官生妒,被使絆挑刺、打得皮開肉綻,他也絲毫不在乎,而是做得更惡、更狠。
因為每次他受了傷,郡主都會急匆匆地帶著藥趕來。
有一回,他實在被暗傷得狠了,高燒了一整個晚上,小郡主便在床前守了他整整一夜,一會兒摸摸他額頭的溫度有沒有降下去,一會兒趴到他的胸前聽他的心還跳不跳。
直到第二日清晨,他的燒退了,她才松了口氣般抱住他,睡意涌起著在他頸間咕噥:“不要死了呀,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正玩得起興呢……”
她發上釵茸的那朵芙蓉花碰在他的臉上,輕軟得就像一粒落下便化盡的雪,卻讓他栗栗地抖了許久許久。
直到旭日懸天普照,忍住滿眼淚水的少年才虔誠地伸出手,用指尖碰了一下她的一根發絲。
那一刻,他發誓,他不會死,不會讓她有一點失望。他要拼盡全力,一輩子都在她身邊。
最開始殺人,他也曾在心中怯懦過,擔心他的暴行會不會惹得小郡主厭惡。
因此講到他在新獄當差時的事,他如履薄冰,生怕她的面上露出一絲惡心反感。
可小郡主總是全神貫注地聽著,還會對著他不停地問。
“用木楔對著頭一直敲下去,頭顱不會裂開嗎?”
“那些囚犯的耳朵里塞滿了泥,還能聽到你們說話嗎?”
看著她那雙熠熠發光的好奇眼睛 ,他便如釋重負,更加賣力地將一切都講得事無鉅細。
他因此做得更瘋了。
他肆無忌憚,不斷地捏造罪名、逼供官吏,折膺簽爪,懸發熏耳,種種酷刑,無所不用其極。
到了后來,踩著滿地的鮮血腦漿也能走得自在,就算被血肉濺了滿面,也不會眨一下眼睛,他成了即便在酷吏遍地的新獄,也足以令人骨顫肉驚的存在。
不過一兩年,他就帶著一身洗不盡的血氣和陰毒,走到了周西英的身邊,揚著他那雙已露妖冶的鳳目,倚勢挾權,恃強凌弱。
吳京元處置了所有在當年“阻攔”吳紅藤與他相認的府中人,一副根本不知道他曾去過吳府的模樣,迫切地要他認祖歸宗。
他問小郡主他該如何做,小郡主說了隨他,他便極為榮耀地進了吳家宗祠。
即便他隱約覺出小郡主的不置可否是想看他的選擇,但日益膨脹的、私密的野心還是讓他走向了那一端。
可即便如此,他仍舊同以前一樣,便是得了一丁點的消息也要告訴她。
在得知有人竟打算誣告赤璋長公主謀反后,吳紅藤當夜便冒死前往公主府,向小郡主告密。
小郡主卻似乎并不在意。
而這也的確不值得她去在意。
在女皇那里,這世間的所有人都可能會意欲謀反,唯獨赤璋長公主不可能。
她最心愛的長女,絕不會背叛她!
周西英此舉無異于踢上鐵板,惹得女皇勃然大怒,從此再也不對他百般信任!
很快,劉姓那些生機茂盛的宗枝便被剪除殆盡,女皇的江山已然坐穩。
酷吏,不被需要了。
在一切的清算開始前,吳紅藤得了小郡主的指點,羅列了周西英的數樁罪證,向女皇呈上。
種種惡行,罄竹難書,看得女皇勃然大怒,當即下令將周西英斬首示眾,剮肉曝骨。而流著吳家血脈的吳紅藤卻靠著這次戴罪立功,不僅沒被牽連,反得了恩賞。
吳京元也看上了這只狗崽子的陰狠與貪婪,將吳家的許多陰私之事都交給了他去辦。
他手中的權勢,并不比曾經在周西英的身邊時要少。
他仍是那個令人聞風喪膽、觳觫連連的紅藤君。
他似乎變得尊貴了。
可他的心卻空得厲害。
那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呢?
十六歲時,他成了周西英親信的那晚,被他帶著出入了風月場。酒興大作的周西英在將懷中濃妝艷抹的女子壓進榻中時,伸手指向他,要他挑也一個女子帶回屋行歡。
他便畢恭畢敬地應了,挑了,做了。
那夜過后,再見到小郡主,他仍是如往常那般、事無鉅細地將發生過的事一一告訴了她。
可小郡主眼睛里的光,卻忽地怔了一個瞬間。
但下一秒,她就滿臉好奇地開始問他好不好玩、是什么感覺。
他對這種事時,是不知羞恥的。
他生于柳陌花衢。出現在那里的每個男人只為尋歡作樂,住在那里的每個女人都人盡可夫。
放蕩的鶯聲燕語,赤、裸的交疊男女,這就是他生長的地方,沒有人告訴他,云雨巫山、塌上之事,原來不能輕易去做,原來,不堪于言。
因此,小郡主問,他便答。
見小郡主聽得意興盎然,他便如以往一樣,努力地說,想要討她的喜歡。
那時的她,睜著明亮的圓眼睛,坐在攀援著大片玫瑰的花籬旁,松開正往他黑發間插著鮮紅刺玫的手,興致勃勃地邊聽邊問,同問他“人就算被生剖出了心臟,竟也不會立刻死嗎?”時的好奇神情一模一樣。
一點征兆都沒有,就像什么也沒有改變。
當時的吳紅藤完全沒有意識到,那朵沒有戴到他發上的玫瑰,永遠不會被戴上了。
等過去后,再回想起來,后知后覺地,從他說出他于妓館過夜的那一刻開始,小郡主就再也沒有碰過他。
“下月十五,是我的冠禮!
吳紅藤看著榻上的扶光。
她的手正撫摸著懷中的白貓,指尖在它的長毛間纏繞。
那雙手,曾經也撫摸過他披下的頭發——“你的頭發還是不夠好看,得讓啞奴多給你加些補品才行。”
“我想……”
因為太過想要,那種強烈的、卑微的希冀,令他喉間發緊,幾乎難以出聲。
“想向您,求一個字!
即便到了現在,他還是想要。
他想要她與眾不同的對待,想要用一切證明他沒有被拋棄。
想得發瘋。
抱貓的小貴人抬起眼睛,似乎不解又吃驚。
隨后,她笑著開了口,聲音端莊又柔美,挑不出丁點的不妥:“表哥的字,我怎么好?”
吳紅藤鳳目中希冀的光,陡然地黯了下去。
當年,發現小郡主不再碰他以后,他慌得想不到自己做錯了什么,不知所措到了極點,只能更拚命將那些也許對她還新奇著的消息或東西帶給她,只求她愿意多看他一眼。
起初,這些招數還有用,可隨著小郡主長大,他能帶給她的新鮮東西越來越少。
她能想起他、走進他院子的次數,也越來越少。
最后的那一次,又是一年隆冬。
他太久沒有見到扶光,久到他快要崩潰,久到想見她的渴望在他的身體里生生灼出了一個無底的空洞。
他坐在那片花已經凋盡的枯籬旁,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饑寒交迫、快要凍死的雪夜。
那時,他看到了狗坊獻給他的那只、他原本想要送給扶光玩的細犬。
說不清到底想了什么,等他有意識時,他已經兇狠地將它按在了雪上,一刀又一刀瘋癲地砍下!
直到用刀將它活活剁爛、滾燙的血濺了他滿身滿臉,他才感到那股燒得他饑腸轆轆的痛苦緩解了一些。
可就在他趴在血地中喘著氣的時候,一身雪白雁氅的小郡主走了進來。
她看著滿地的狼藉,語氣淡淡地皺起眉:“不要讓我見到血啊,我討厭血腥味!
隨后,她轉身就離開了。
他回過神,瘋了一樣地想把自己洗干凈。
他跪在地上,用熱水一遍一遍地沖掉跟雪化在了一起的血水。
可她從此再也沒有來過。
他不吃不喝,賭著命等他。
可等到性命垂危,卻只等來了郡主身邊的酡顏。
侍女面無神情。
“郡主說,她厭惡亂鬧亂叫的狗。如果紅藤君無法安靜,這座小院便贈給您。從此以后,彼此陌路,兩不相干!
那時的他,早已不是曾經雪夜中無處可居的野狗。
那樣的院子,成百上千也是唾手可得。
他唯一害怕的,就是那一句“陌路”。
他從此不敢再鬧。
她希望他安靜,那他就安靜。
她想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只要收到她的一封信,就算金川縣的事情還未了、他提前離開可能會惹出亂子,他還是義無反顧奔去了長安,就為了給她帶一一株如今被她用來撕扯著喂貓的花,就為了能再得到她的一點點垂憐。
可換來的,還是一聲拒人千里的“表哥”。
是啊。
他早就該明白,他渴望得到的,是個被潑天富貴和滔天權勢滋養長大的少女。
那些貴重到尋常人們屠戮親友也要爭奪的金銀珠翠,于她不過林野中滾過腳邊的一顆山楂果子。
他拚死掙來獻給她的,她一樣都瞧不上;他血流成河搶來的,也不過只能得她須臾喜歡,等新鮮勁兒過去,用不了幾日、甚至不到一日,就會被她丟進那間金筑的屋子里,連想都不會再被想起來。
吳紅藤看著扶光。
被蛺蝶群簇著的少女靡顏膩理,嘗咬著花瓣絲的模樣嬌媚可愛,越看,越讓他覺得難耐。
他想將更多的人丟進吃人的獒犬群中,聽著他們的絕望的求救,看著他們被撕爛咬碎、噬骨吞血!
但他知道,那些都只能管用一會兒,根本無法填滿他身體里那片無時不在繼續撕裂著的胸腔空洞。
他想要的是她。
只能是她。
但現在,還不行……
“我聽說,你收了個新的妾室。”
吃完了花的小郡主突然抬眸,雙目中涼意的光直直地逼進了吳紅藤的眼睛。
隨后,小貴人毫不在意地笑了起來,捏住蹭在她桃花面靨上的那只赤斑鳳蝶的雙翅,將它攏到手心,邊看著它在里面慌亂地撲著翅,邊同吳紅藤說話,“臨清錢萬寧的庶女是不是?據說,她長得跟我有些像呢!
吳紅藤抿了抿薄唇,看著那只掙扎在她掌心囚籠、越發力竭的鳳蝶,在她的面前緩緩跪了下去。
小郡主視若無睹,笑著繼續說:“其實,我有點好奇,想知道她究竟長了什么模樣,但是,又不好奪人所愛。畢竟,表哥好像十分寵愛于她,連著數日宿在那里不說,夜里的動靜也格外大!
“一個侍婢而已。”
吳紅藤看著她的笑顏。
“是嗎?”
小郡主露出她的兩個甜甜的小酒凹,“那就把她送給我吧!
她盯著他的眼睛,面上和顏悅色,說出的話,卻是字字不同置喙:“把她在你那兒出現過的所有痕跡全抹干凈,不要再讓我聽到一點風言!
說完,她笑著偏了偏頭,發間步搖邊垂著的那串瑪瑙紅珠碰撞出輕快的聲響。
“好嗎?”
聽了吳紅藤說“是”,她便似乎更開心了。
“那就好。我馬上就要成親了,卻還少好多侍女,說不定她能補個缺呢!
花房的暖意將她裙上郁金草的香氣烘得更濃。
吳紅藤逼迫自己將頭顱低下,藏起自己眼睛里快要遮掩不住了的欲望。
他知道她要成親了。
他就是知道她要成親了,才更加控制不住,哪怕看到一個跟她只有分毫像的女人,也要把她掠奪回家,變成只屬于自己的東西。
明明,他已經決心要不在乎了。
他比誰都清楚,無論在她身邊的人是誰,早晚都會被她厭倦、都會被她拋棄。
她不會真正地愛上任何人。
他看著停在他膝前的那只美麗卻妖異、像極了扶光的重瞳黛眼蝶,悄悄卻用盡全力地將它攥進了自己的掌心!
蝴蝶被他碾得爛碎,他全身都在用力,跪得淤腫的膝頭因此疼得厲害,可他卻覺得暢快極了。
選擇回到吳家,實在是太對了。
即便他對吳家厭惡至極,但只要他姓著吳,身上還流著良王吳京元的血,他就有能往上爬的機會。
他要變得更加尊貴,他要更多的權勢,他要登上權力的巔峰。
然后,他要她。
要她雌伏在他的身下,要那雙懸珠的眼睛像遙遠的從前那樣、專注地只看著他。
“菊花舒時,并采莖葉,雜黍米釀之,至來年九月九日始熟!
吳紅藤走后,小郡主自言自語念了句《西京雜句》里做菊花酒的法子,便讓托著她裘衣的酡顏找人、將那株紫菊搬去庖廚。
“今日稍晚我要試一試。我還沒以這方子、喝過紫菊釀的菊花酒!
酡顏應聲去了;貋頃r,她懷中的裘衣已經換成了一沓沓黎豆送來的、事關永濟州的書卷。
但甫一進門,她便停下了腳步,明晃晃卸下她掩在袖中的小弩,然后才行至郡主身旁,將那些書卷放上榻邊小幾。
方才,那支弩一直對準著吳紅藤。
箭簇上抹著極烈的麻藥,只用足夠近地連弩兩箭,就能在一瞬間醉倒一頭猛虎。
阿柿看了酡顏一眼,唇角笑意仍在:“看你報他來府時咬牙切齒的樣子,我還以為你會私自換成毒藥呢!
酡顏一震,當即跪下認錯:“奴婢失態!”
她知道自己不該解釋,可話還是不自禁地說了出來:“只是一想起他與那女子在握雨攜云時喊的是什么名字,奴婢就……”
“不就是我的名字嗎。”
小郡主若無其事地接了話。
“要不是怕他哪天昏了頭,因此給我招了麻煩,我才懶得管。”
她眨了下眼睛:“好麻煩,早知道就不養他了。他最近為吳京元這樣賣力,不外乎是想助吳京元登位,想著等真到了那一天,反正吳京元的其他兒子全是廢物,皇嗣只會是他的囊中物!
阿柿不以為意地說著這些,還問向酡顏,“你猜,他如果真的坐上了那個位子,他第一個要全力下手毀掉的人會是誰?”
酡顏訥訥不敢答。
“果然能猜到,對吧,因為如果換成我,我也一定會這么做。狗瘋起來,先咬的永遠是豢養他的主人。斬斷羽翼,摧毀靠山,讓人無處可逃、無人可依、只能靠著他活下去……”
小郡主垂下眼睛,柔柔地嘆了口氣。
“酡顏你說,我是不是真的很沒有養人教人的本領?明明養得很用心了,卻完全不是我想要的樣子。誰會想要養出一個跟自己像的人啊,也太無聊了!
說著,她松開一直攏著的雙手,朝著掌心輕輕吹了口氣,那只只是有點發蔫、身上沒有一點傷的的赤斑鳳蝶,展翅飛走了。
第64章
64
在花房待到快日落,阿柿摸著白柰看完了黎豆理好的書卷,正拉著它的前爪、滿身彩蝶翩躚地在花林中漫步,便聽到下人來報信,公主府東面,赤璋長公主一家回來了。
她于是終于放過已經累到無精打采的白貓,讓它重新蜷成一團、回到花下好好打盹,轉身回了她獨住的水邊小榭,換了身衣裳。
出了小榭后,阿柿騎著馬穿過翠竹林。
這里總是一片蔭涼,避暑納涼最是適宜,可如今卻讓她覺得有些冷了。
難道是在大梁的南邊待了太久嗎?
居然都不習慣雨后入秋的東都了。
小郡主皺了下她凈如霜雪的臉,隨手折了枝筆直的竹節,打馬飛馳,所到之處,竹葉隨風狂搖,響動瀟瀟如雨,許久未絕。
須臾,她策馬渡橋、奔到東面,一眼便看到了步輿上的赤璋長公主。
貴婦美人明睞,蛾眉螓首,頭梳兩博鬢,簪一對口銜珠結的金鳳,又有十八只邊垂珠滴的金寶鈿在側。
涼風搖翠裙,金縷鳳頭鞋,流光溢彩,華美無邊。
聽到馬蹄疾馳聲,知道能在這府中如此只有自己的女兒,劉赤璋莞爾笑起。
聞著聲,她揚起銀盤般的廣頤美面,邊喚停步輿,邊看著馬背上霞光萬道的女孩。
“阿娘!
阿柿遠遠下了馬,規矩不差分毫地同劉赤璋行了禮。
劉赤璋豐神綽約將她扶起,仔細在她瘦了些的臉上打量了片刻,滿眼又是疼惜又是欣慰。
“好孩子,吃了不少苦吧。”
她語氣中帶著十分的贊賞:“你這次做得極好……”
“阿娘!”
后面的肩輿剛落下,一個不到兩歲的華服男童便左搖右晃、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幾乎是撞著抱到了赤璋長公主的腿上,打斷了她同扶光的對話。
男童抬起頭,見到阿柿,馬上又笑著露出他剛發的乳牙,軟糯糯喊著“阿姊!”,眼看就要轉身往她的身上撲。
跟在男童身后的乳娘見狀,眼底閃過驚恐,當即伸手攔了一下。
但她并沒能攔住。
男童還是親親熱熱地撲了過去,拱到了彎腰迎著他的扶光郡主的懷里。
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么,乳娘的面色霎地白了。
她自知做得太過明顯,忙不迭地看看郡主、又看看長公主,不知道該向誰認罪,又不知該如何認罪,腦中嗡嗡,幾乎懼駭得站不穩。
但這里的幾人,誰都沒有將她的這點舉動看在眼里。
男童興高采烈地抱著他許久未見的姐姐,興沖沖同她分享!
“看到了好多福蝶!”
他睜著清泉般純凈的眼睛,滿心都是開心。
“好多!福蝶!哦!”
抱住男童的阿柿蹲了下去,跟他平視著,一副認真極了的模樣,傾聽著他含糊吐出的、很不清晰的牙牙話。
見他說話還是會吞掉開頭,阿柿“嗯?”了一聲,耐心地慢慢問他,“是誰看到了好多蝴蝶?”
“是子殷!
男童指指自己。
“子殷看到了好多福蝶!”
“哦。是子殷呀!
“是子殷呀!
不到兩歲,正是愛模仿人說話的時候,喜歡姐姐的子殷馬上就跟著她重復了起來。
“是子殷呀!
他雪白一團,奶聲奶氣地,又說了一遍,比只小貓還要無害。
“對啦!
阿柿對他露出了笑。
面頰兩朵甜甜的酒凹浮了出來。
“我給子殷帶了禮物呢!
赤璋看著她的一雙兒女,慈愛地笑著,朝身側女官隨意揮了揮手。那名跟隨了她多年的女官便立馬無聲地向著身后侍衛下了令。
沒有一絲聲響地,他們就在男童的背后,將他的乳母捂著嘴拖了出去。
干凈又利落。
阿柿全然當做沒有看到,邊慢慢解著她手中錦囊的帶子,邊拖著腔、逗著子殷:“會是什么呢?”
子殷立馬也小鸚鵡一樣地:“會是什么呢?”
連語氣都學得一模一樣。
阿柿記得,那名乳母從子殷出生起,就在他身邊照料了。
對他看顧得精心,并不是什么壞事,但做出這種近乎挑撥的行為,就實在蠢透了。
而且,竟還是做在阿娘的眼皮底下。
看吧,都不用她出手,長公主府里馬上就不會再有這名乳娘的身影了。
不過,那乳娘不愿意讓子殷靠近,倒也不是無緣無故——
她擔心她會害他。
阿柿的確這么做過。
不是對子殷,而是對她此前夭折的那個異父弟弟。
那時候,她還很小,也就七歲大。
當發現出生的弟弟會分走阿娘對她的關注以后,她疑惑了一小陣,然后就決定要殺掉他。
她走到他住著的小樓,拾級而上,輕易地用花言巧語支走了照顧他的所有人,接著,她抱著他,跑到窗邊,只用輕輕向外一丟,就能將他摔成一攤血泥。
就像她窗外鳥巢里的那只很有趣的小杜鵑鳥,剛剛破殼,連站穩的力氣都還不足,卻能趁母親不在,把巢中其他的蛋,一個一個,全推出去。
母親所有的愛,都只屬于它,誰也別想沾染一丁點。
但是在最后一刻,因為還有些拿不準這件事的風險和后果,再加上劉初桃在一旁嚇哭到馬上就要背過氣,抽抽噎噎不停,還咳得撕心裂肺,她便臨時改了主意,將弟弟放了回去。
照料他的侍女、乳母回來時,她正輕到小心翼翼地捏著它的小手,逗得他咯咯直笑,仿佛真心喜愛著這個弟弟。
然后,在回去的途中,她摔進了湖里,生了好大的一場病,咳喘了一整個深秋。
她病得很重,可她心里快樂極了。
赤璋長公主憂心她的身體,總是在她的身邊照顧,幾乎時時也不離開。
可沒過多久,她就發現,沒用的,無論她做什么,只要有那個男嬰在,她就沒辦法像曾經那樣獨占母親。
她又想要把他殺掉了。
如果不是因為陸云門,她肯定就真的去做了。
第65章
65
雖然阿柿從未承認,但她的確是因陸云門才懂得了害怕。
在范陽盧家被陸云門挑破她鑿冰害人之前,她從不知道什么是“怕”。
萬丈懸崖的邊緣,碎小的石礫不斷滾落,久久不會傳回落地的聲音,周圍的人光是看著,都覺得眼跳心驚,不敢走近一點,她卻能半腳懸空地踩在上面,專注地彎腰去摘峭壁上的那朵她想要的紅花。
就算騎著的馬突然發瘋、隨時都會將她甩得頭破血流的性命攸關時,她也只是無比冷靜地在想要怎么跳下去才最好。
她天生便沒有名為的“畏懼”這種情感。
而又因為她尊貴的身份,她做的許多事情都會得到額外的寬宥。
無論是在皇宮還是公主府,從來沒有人會責備她,她也沒有露出過需要被責備的馬腳。
即便有時做得出了格,她也總有辦法輕易便讓一切解決消弭,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極慧的天賦和過分的寵溺讓她恣意妄行,每一天都無所顧忌地踩在懸崖邊上、騎著發瘋的馬。
直到陸云門出現。
他的告發讓阿柿發現,原來,她也并不是可以為所欲為,她的那些玩弄人心的把戲,也不是可以永遠不漏破綻。一旦掉下懸崖,一切就都完了。
知道自己的計謀被揭穿,小郡主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害怕。
因為即便偏護她的長公主并未因此多說她一句、只關切地讓她將身體養好,但她也明白,這門讓她合心合意的、與范陽盧氏長房長孫的婚事,一定不成了。
這原本已是她的囊中物!是她的東西!
可她卻再也拿不到了!
這對那個世間萬物唾手可得的小貴人來說,無異于是天大的懲罰。
她恨透了陸云門,覺得將他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她拿著弓箭,跑過一條早就在她記憶中的、不會被任何人看到的小路,想要射穿他的眼睛!
可就在她拉滿弓弦的那一刻,她停住了。
這次的教訓已經讓她意識到,即使是她,被發現做了錯事,也需要付出代價。
她不能只憑著一個“想要”就肆無忌憚。
如果要做,就必須做得毫無參錯、可絕后患。
多謝清雅絕塵的陸小郎君,那只無法理解是非善惡、幾乎快要在人類世界失控了的小獸,終于在那個瞬間學會了要藏起自己的獠牙和利爪。
她開始謹慎又狡猾地披著人皮,學習著世間所謂的規則與對錯,然后,變成了更加可怕的怪物,無聲又安全地啃食著她想要的一切。
那天后,對著似乎看出女兒蹊蹺的長公主,小郡主始終是一副乖巧到惹人憐惜的認錯模樣。
她抱著一向嬌慣著她的母親,說她只是故意想讓自己多生。骸拔疑×耍⒛锞蜁嗵畚、多陪著我,而不是去陪弟弟!
“阿娘最疼的一直是你!
長公主也抱著她。
“阿娘陪著你的時間,比陪弟弟多多了。”
小郡主裝作撒嬌,冷靜地試探:“可我想要阿娘只喜歡我!
長公主笑了,也只當她是在撒嬌。
“謝謝你這么喜歡阿娘。但阿娘沒辦法做到只喜歡你。”她笑著摸摸女兒的烏發,語氣輕柔得沒有一點要規訓的意思,“不可以這么任性。”
阿柿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任性。她分明已經很乖,甚至都沒有殺掉那個男嬰。
但她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做才是對的。
所以,她學著她在其他女童臉上看到的、用來博取母親憐愛的懂事神情。
“好的,我不會再這么任性了。但是,阿娘一定要最疼我,我也會喜歡弟弟,好好疼他的!
她因此又得到了長公主更多的疼愛。
整個長公主府,無論是那個因染上豌豆瘡、沒能活過第三個冬天的男嬰,還是后來被母親生下的、這個同她異姓的吳子殷,誰也沒能動搖她的地位。
對了,那個男嬰后來的死,可跟她沒有一點關系。
雖然她也還是生出過好多次要殺掉他的念頭,但她每次都克制住了。
為了不要總想著殺人,她試了很多辦法。
比如,找到一個可以讓她獨占的鄭婉。
再比如,興致勃勃地去試著養出一個完全屬于她的人。
可吳紅藤是個失敗品。
既不聰明,又容易失控,而且因為不再干凈,連那張還算好看的臉也沒用了。
白白浪費了她那么多時間。
光是看到他,都令人覺得不開心。
而且,她現在已經有了其他想要的東□□占母愛什么的,她早就沒興趣了。
但母親很重要,比其他所有人都重要。
“這是虎威!
小郡主將錦囊中的一小顆做成珠子的虎骨放到子殷的手里。
“是春天時我跟臨清王他們打死的第一匹老虎身上的,他們分老虎時,我什么都沒要,只要了這個呢!
傳聞中,將虎威佩在身上,可避百邪。
在珠寶萬匣的長公主府,無論什么都不會缺少,這種心意反而最可貴。
她這次說了太多話,小鸚鵡吳子殷一下子學不過來了,正問著她臨清王是什么,南園那邊就來了人,說是檎丹縣主已經到了南園門外,一定要進來同郡主見面。
阿柿看看天色。
能在這種日暮時分跑到她這兒還要硬要進門的,整個東都也就只有劉檎丹。
“大約是許久不見,對你掛念,剛剛知道你回來,便迫不及待來尋你了!
赤璋長公主對女兒笑道,讓她自在回去、同姐妹敘舊。
小郡主也似乎有些等不及,神采飛揚地翻身上馬,一副期待極了的模樣。
但剛騎過了渡橋,她便勒馬停下,問向來橋頭等她的酡顏:“知道她這回為什么來嗎?”
“還未查到!
酡顏搖頭。
“但隨她一同來的,還有她的十幾個面首,正花枝招展,全候在外頭!
第66章
66
聽了酡顏的話,阿柿將待客的地方定在了她南園的茶院,劉檎丹要再走上好一會兒才能到。
接著,她便迎著黃昏中火燒般的紅云,策馬先奔了過去,馬額前鎏金蟠龍當盧光芒絢爛。
到了茶院時,她養的聾聵茶奴正在院中炙茶。
見主人比了手勢,這名只在茶院侍奉的昆侖女奴便騰出了胡床、將手中的茶夾呈給貴人。
阿柿在胡床坐下后,身體粗笨的茶奴便蹲在了一旁,盯著爐中的文火,防著有風吹炭、讓茶餅受熱不均,一張烏黑的臉被火光映得通紅。
而阿柿則用茶夾繼續夾著茶奴方才未炙完的茶餅,離著火苗五寸,繼續翻烤。
那茶夾是用茶奴剛剖開的小青竹制成的,過了沒一會兒,上面潔凈的竹液和香氣就溢進了茶餅,火的溫暖也讓縱馬時灌進阿柿身子里的寒意散了不少。
這時,劉檎丹浩浩蕩蕩地到了。
東都初秋的傍晚,這位縣主竟還穿著輕紗所制的綃衣,胸乳上歡好的紅痕全透了出來。靈蛇髻上鈿雀鈿鳥釵了一片,連頸上都套著個頭尾相銜的銀鳥項圈,光是看到這些,就已經令人感覺到了即將到來的嘰嘰喳喳。
“好。
一見到比她年長了兩個月的扶光郡主,劉檎丹就徑直往她跟前闖,還把握在手里的面具往她腳邊一擲,大聲喊道:“你才剛回來,就叫人送東西笑話我!”
阿柿翻過還在炙著的茶餅,看了看腳邊搖晃不止的面具,又抬頭看向劉檎丹,神色靜靜,一言不發,就只是看著。
劉檎丹自己先被她看得怯了,沖進來時的跋扈氣焰撲哧滅了個干凈。
她低聲哼道:“你看什么?”
阿柿:“我是姐姐,品級也比你高。你還沒給我行禮呢!
聽到品級,劉檎丹的眼角便是一挑!
她可是皇子的女兒。
即便父親只是個被封為興王的二皇子,那她的品級也不該比公主家的女兒矮一頭。
都是皇祖母看駙馬早逝、覺得扶光才六歲就失怙太可憐,才給了她這個額外的封賞!
但想到這兒,劉檎丹挑起的眼角又垂了下去,不情不愿地給扶光行了家禮。
茶餅中的熱氣冒了出來。
阿柿趁著茶香未散,先將炙烤好了的茶餅妥善放進剡藤紙做成的紙囊,然后才撿起地上的面具。
“端午宴上,你看北蠻游牧獻舞時,不是說他們的嫠面妝很漂亮嗎?我特意讓下人留心,才挑到了這樣相似的面具。”
那張木雕的臉上,布滿了被刀劃過、鮮血肆流的鮮紅刻痕,映射的正是北蠻人表達悲痛時的嫠面習俗。雖有些古怪,但因做得精巧,倒也值得把玩。
“我哪兒說過……”
聽了阿柿的話,劉檎丹先是脫口反駁,隨后語塞,接著便氣急敗壞:“你就是故意使壞!”
她白透綃衣后□□起伏:“我端午時的確這么說過,可后來我阿耶因此被皇祖母訓斥,我怎么可能還想要這種面具!”
“訓斥?”
小郡主朱唇微張,滿面訝異。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我竟完全不知道?”
“就是前陣子……”
劉檎丹想也不想,聽了就答。
但剛答了一句,她就使勁抿住了她那兩片總是微張著的、厚且飽滿、嬌艷欲滴的美艷嘴唇,眼睛提防地看著阿柿。
“我不告訴你,你肯定在耍我。你壞得都要成精了,怎么可能不知道!
小郡主一臉無辜:“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呀!
“哎呀,就是我阿耶,他真的跟我一樣笨。你不是在宴上給我講了嫠面的習俗嗎?就是北蠻部落的主人死后,他的屬下都要嫠面示哀,用刀將臉割劃得越狠,說明他的哀思越深。我回去把這些也講給了我阿耶聽。沒想到他聽得起勁,竟然學了起來,把自己扮成突然暴斃的北蠻可汗,讓他的下人在旁邊哭喪嫠面,玩得可開心了。結果事情傳到了皇祖母的耳朵里,他就挨了好大的一頓訓……”
劉檎丹站著說個不停,直到腳踝站酸了,她才遲遲地意識到:“我到你園子里做客,你怎么連屋都不讓我進?你果然就是在耍我!我要回去告訴苕榮姐姐,讓她認清你的真面目!”
還真是因為她在宴上講的那段故事啊。
阿柿眨了下眼睛。
真可惜,她完全錯過了后面的事,沒能湊上這個熱鬧。
“要喝茶嗎?”
被大叫大嚷,小郡主卻還是笑得可可愛愛,伸著脖子仰臉看著劉檎丹,像只無害的小香鼬。
“等再涼一涼就可以碾末來煮了。”
她提起手里裝著茶餅的厚紙囊:“我親手炙的茶餅,也不知道會不會好喝。”
劉檎丹明艷嬌媚的嘴唇撅了起來。
每次都是這樣。
對著扶光吵架,就像拳頭打進棉花里,只有自己會生一肚子氣。
“什么茶呀?我要進屋喝!
說著,劉檎丹抬起腳。
但剛邁出一步,她就突然想起,自己還帶了人來。
“不急。”
劉檎丹又挺起了腰板,讓正要從胡床上站起的小郡主坐了回去:“我還沒說我此次的來意。”
她昂起頭,居高臨下審著阿柿:“你真的決定好要嫁給那個博陵崔氏?”
“是呀!
小郡主笑得安安靜靜。
“他家下個月就要上門納彩了。”
“你親眼見過他嗎?”
劉檎丹萬分嚴肅,眉心緊蹙。
“我為了看看他的模樣,特意在去外祖家的路上、繞遠道去了崔氏常住的佛寺。他長得平庸極了!平庸極了!”
她說著跺腳,頸上的銀圈都跟著晃動了起來。
“那張臉一旦扔進人群,就再也找不出來。如果誰說要我嫁給他,我肯定會氣到往那人的身上扎一千根針!”
阿柿睜著她小鹿般的圓黑眼睛,慢慢道:“這也就是苕榮姐姐不在,不然,她一定要教導你,挑夫婿怎么能只看容貌?”
“那要挑什么?我自己便出生皇家,他再尊貴如五姓七家、也不過名聲好聽。而且我又笨得很,讀書頭疼、習字手累,除了玩樂,我什么也不想做。所以,我只要男人漂亮就行!
頓了頓,劉檎丹補充道:“身體也要好!
又頓了頓,她再次強調:“身體一定要好!”
“嗯!
阿柿順著點頭。
“崔郎君周歲時便被大師看出與佛有緣,自幼便長在佛寺,不占葷腥,只吃五谷,想來身體應當康健。”
“誰管他康不康健……你肯定知道我在說什么,別想騙我!”
惱完后,劉檎丹深深吸足氣,換上了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一口氣說道:“我知道你狡猾得很,平日里裝模作樣,心里卻不知道藏著多少主意。那個崔氏,既然是你親自選的,肯定有你的原因,我八成是懂不了。但他實在長得太普通了!我受不了!所以我帶了些人來,讓你婚后的日子也能過得有點顏色!”
這幾句話,她來之前就已經想好了,卻被扶光引得說東說西,差點就忘了。
總算說完,劉檎丹松了口氣,扭頭叫侯在院外的男孩們進來。
一下子進來了這樣多的陌生男子,早前便到旁邊給茶餅穿洞、正專注握著棨的茶奴受了驚嚇,啊啊啞叫,險些錐到了自己的手。
小郡主走到她的面前,用手語安撫著讓茶奴退下。隨后,她才轉身看向人群。
見阿柿轉身,劉檎丹立馬期待起來。
可她看到她帶來的小郎,卻毫無反應!
她帶來的這些,有的翩翩年少、有的沈腰潘鬢,也有的英姿勃勃、風流倜儻。環肥燕瘦,總不至于讓她一個都看不上!
劉檎丹不信,拉著她就往小郎們面前去,抬手便讓抱琴的郎君來奏段曲子聽。
琴音淙淙。
是個擅琴的。
阿柿聽著,神色不動:“這些不都是你的所愛嗎?”
“原來你是在意這個!
劉檎丹笑了。
她伸手指向幾個小郎。
“這幾個是我專為你挑的,你若看不中,我就帶回去。剩下這些,的確是我的人,就是帶來讓你瞧瞧,如果你有喜歡的,我便去照著給你尋,總能尋到相似的。”
說完,她又期待地看向阿柿。
阿柿也浮著酒凹甜甜地看著她。
劉檎丹:“不要看我!看他們!”
小郡主便認真地打量起了每個小郎的臉。
盯著她神情的檎丹縣主在此時格外聰明,等阿柿一收回目光,她就得意地仰起了她的靈蛇髻。
“我發現了!”
她把兩個專為阿柿挑的小郎喊到跟前,對著阿柿道:“你在他們身上,都多看了一眼!
都?
阿柿瞳仁微晃,咬了下嘴里的尖牙。
不留下一個人,劉檎丹不會罷休,只會繼續再往她這里送。
所以,她的確有意地在一個人身上多看了一眼。
可明明應該只有一個,就是她在寶泉縣見過的那只垂釣的小兔子。
“……他的兩名兄長正侍奉在我身邊,是對雙生子,很合我心意。此前,他們兩個說不想親人分離,求著我把他們的弟弟也接到東都。”
劉檎丹自然不知道阿柿早就與他見過,正同阿柿講著他的來歷。
“雖然雙生子在榻上很有意趣,可我也不能太獨寵他們、將他們的弟弟也納進府。所以,把他接來,完全是為了給你看,你若不要,我也不會留,就讓他自己回老家去。”
說完這個,劉檎丹又指向了站在他旁邊的玉面少年。
“至于他……你倒是很有眼光!
她貼到阿柿耳邊,笑著低聲說,“你看,他是不是有幾分像燕郡王府的陸世子?”
第67章
67
“是嗎……”
阿柿看著玉面小郎的眉眼。
“我很多年沒見過陸世子了,有些記不清。”
“也是,他許久沒有在東都露面,我也只是在別處遠遠地見過他一面!
劉檎丹沒有絲毫起疑,還頗有興致地同她點評起陸云門,“你可不知道,他現在那相貌,比起幼時更加驚為天人!也就是他的身份放在那兒,自身的本事也足夠高,沒人敢上前褻瀆,不然,早就不知道被關進了哪間金屋、再也見不著天日了。”
“那么好看呀?”
小郡主慢條斯理地說道,“聽你說的,我都想去長安親自看看他了!
既然都已經說起陸云門了,那她便也再無顧忌,將目光落在了眼前的小郎臉上。
但很快,她就沒了興致。
他垂著眼不動時,從正面看,鼻子和嘴唇倒是同陸云門有一兩分像?芍灰粍樱踔林皇且惶а邸⒁幻蜃,那些局促慌亂的小動作便讓他與陸云門沒有一絲相像了。
陸云門的皮囊是漂亮,但真正讓他卓爾不凡的,還是他的骨。
所以,阿柿永遠也明白不了替身的意義。
為什么要退而求其次呢?
她又不是弄不到真的。
劉檎丹聽了她的話,卻很是認真地思索了一番,然后,她以己度人地答道:“好看是好看,但是吧,也不一定值得親自跑去長安看!
她對阿柿悄悄說:“他這個人,除了那張臉,其他的,我都不喜歡,滿身都是又清又冷的仙氣,沒有一點人味兒,跟我隔著天塹似的!
說完,她撇撇嘴:“當然,我也知道,那位有著天縱之才的麒麟少年也瞧不上我。這句是我四哥的原話!
她講起來。
“挺久之前,有一陣子,我四哥總說東都中一個打馬球的好手都沒有,想去長安找陸世子打。我看他那么惦記陸世子,就說,‘你不如帶著我去,說不定見了我在馬球場上的颯爽英姿,陸世子就會傾心不已、跟著我回東都來,這樣你就不用總是巴巴地念著要跑去長安尋他了!Y果,我四哥一聽完,就哈哈大笑著說我這是想要騎鶴上揚州。他是我的親哥哥哎,居然就這么笑話我癡心妄想!”
就是要隔著天塹、把他拖過來才有趣啊。
阿柿靜靜聽著劉檎丹的抱怨,嘴邊的兩朵小酒凹越笑越深。
劉檎丹見狀,嘟起她格外艷麗豐滿的唇,質疑道:“你是不是也在笑話我?”
“才沒有。”
小郡主輕聲細語,卻信誓旦旦。
劉檎丹便也說不出什么別的了。
她向兩個小郎抬了抬下頜:“那這兩個人,你要嗎?”
“要呀!
小郡主都安排好了。
“我先把他們放在你那兒,等我成婚了,在東都城內單獨開了郡主府,我再把他們接到身邊!
她答應得這樣快,劉檎丹頓時覺得有詐。
她半信半疑:“你不是在糊弄我吧?等你成了婚,真的會去接他們?”
阿柿眨了眨她的圓眼睛,似乎也不肯定了:“那……我再想想?”
“不用了,我先替你養著就是!”
怕她反悔的劉檎丹立馬就不問了。
但她心里還是很在意:“你真的不換個夫婿嗎?家世好、樣貌佳、才華又出眾的郎君,憑你又不是找不到,剛說的燕郡王世子不就……哦,他不行,但別的也不是沒有……”
熟人面前的劉檎丹就是這樣,腦子里想什么便說什么,嘴上全然沒個能把門的,一串串的前言不搭后語。
但阿柿從不討厭劉檎丹。
她也并不覺得她笨。
能正視自己的能力和欲望,清醒地沉淪與享受,這樣的檎丹縣主,已經比她們身邊許多明明愚鈍無能還自視甚高、野心勃勃的人聰明多了。
這時,酡顏出現在了院門外。
得郡主召喚,她趨步而入,向檎丹縣主行了全禮,隨后靠到主人身邊,附耳說了幾句。
“是嗎?”
小郡主的圓眼睛忽地大亮。
她笑著看向劉檎丹,語氣染上了幾份輕柔的雀躍:“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苕榮姐姐不經念叨,也來了呢。”
說完,她就走出院門,在外面親自等候。
劉檎丹不解地咕噥了幾句“她為什么來?”,接著也緊跟阿柿,站到了外面。
苕榮郡主是當今太子的嫡長女,去年又嫁給了良王吳京元的嫡長子為妻,似乎無論將來成為至尊的人是誰,她的高位都不會有所動搖。
這種尊貴,在東都也算是獨一份。
可底下的妹妹們尊重她,并非是因為她的身份,而是因為她的善良。
她懷著善心對待每一個人,毫無保留地愛著世間的一切。幾乎每一個人,都感受過她的善意,都明白那有多么可貴、多么值得崇敬與珍惜。
可因為她有的只有善良,所以,她活得格外不易。
她為每一個人著想,可那些人卻各懷心思。
她希望所有的家人都能相處融洽,可她娘家與夫家爭斗的暗潮永不止歇、彼此早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她有著一顆菩提的心,可看著人間苦難,卻什么都做不了。
她生性太和軟老實了,文靜內向,不善表達,明明最有圣人希望看到的善良品性,可卻總也入不了圣人的眼。
成了婚也是——
“風寒?明明就是被吳家欺負病了!”
也是今年端午宴,聽到劉苕榮稱病未到的消息后,劉檎丹當即就氣憤地紅了眼睛。
“苕榮姐姐可是太子的嫡長女,才嫁進吳家不到一年,他們居然就提了要給她夫婿納妾。他們怎么敢?!若是我,只要聽到一句,就能把頭骨都給他掀開!便是我那個又紈绔又糊涂的阿耶,也肯定忍不了,定會拿著棍棒幫我打上門!”
她氣得嗓子都要冒煙!
“苕榮姐姐性子溫和也就罷了,可眼看女兒被欺負,伯父竟也一聲不敢吭……”
那時,阿柿淡淡地用銀箸夾起一塊貴妃紅、堵住了她的嘴,“只是提了想納妾,皇祖母又沒允,你急什么?”
后來,這事果然沒成。
圣人讓劉家和吳家彼此嫡長婚嫁,便是想要兩家親上加親,怎么會允許納妾這種會壞了兩家情分的事發生。
而如今,春陵廢縣事發,吳家必定收斂,苕榮姐姐的日子應當也會舒服一些。
“姐姐!
“姐姐!
此時,茶院門外,阿柿和劉檎丹向步子有些急的苕榮郡主行了萬福禮。
比上次見面時,劉苕榮又豐腴了些,笑起來的樣子,越發像只溫順的綿羊,豐潤手背上的指窩白胖胖的,叫人很想捏一捏。
可她的笑卻沒能維持多久,很快就滿是心事地看向阿柿,眼睛里充滿了欲語還休。
劉苕榮最不會藏心思了,比劉檎丹還不會,一眼就能讓阿柿看到底。
但阿柿并沒有戳破什么,而是將姐姐接進了茶院。
隨后,她便發現,劉苕榮見到滿院的少年郎,面上卻毫無意外之色。
“姐姐是一個人來的嗎?我正要煮茶,備幾人份的好?”
因都是從小相熟的自家姐妹,她們私下里一向不那么嚴守規矩。進了屋中,阿柿便邊同苕榮郡主說這話,邊走到屋角,拿出了紫檀木做的都統籠,看了看里面一應俱全的茶具二十四事。
可這個再普通不過的問題,卻讓劉苕榮的聲音打了個磕巴。
“啊……這……”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地捏著手中那條拭汗的纏花錦帕,可又不會說謊,半晌后還是將實話說了。
“興王叔家的四郎,也同我一起來了!
“我四哥?”
劉檎丹奇怪。
“他在哪?”
“嗯……”
苕榮郡主又支吾了。
腴美的粉白面上都漲起了紅。
“檎丹妹妹!
阿柿說著,用力打開炭筥的圓蓋,從這個裝炭的藤編簍子里挑出了最大的幾塊。隨后,她就把個六棱形的一尺鐵棒遞給了劉檎丹,讓她拿著它將炭敲碎。
劉檎丹自然不做:“你的茶奴呢?”
“被你帶來的小郎們嚇壞了。”
小郡主靜靜看著她。
“我不喜外人進這間茶屋,沒了茶奴,今日便只能由我們姐妹三個自己煮茶了。我還要碾茶,你不做這個,難道讓苕榮姐姐做嗎?”
那自然不行。
啞口無言的劉檎丹只能走到角落的炭堆旁,砸得全神貫注又膽戰心驚,生怕碎開的炭塊會濺到她的臉上。
見支開了她,阿柿便捧著個鎏金鷺鷥流云紋的銀質茶碾子,姿儀清雅地跽坐到了劉苕榮面前,隨意地同她以家常開頭:“許久未去拜見舅舅了,他身體可好?”
“父親他病了。”
怕妹妹擔心,劉苕榮擺動著她圓滾腴潤的白腕,先給了解釋,“不是什么大疾。就是,病了!
又病了呀。
阿柿垂眸頷首,表示明白。
她的這位太子舅舅,不僅頭腦愚鈍、沒有任何韜略才能,性情還軟弱得驚人。
但即便如此,仍有無數意圖復興劉姓皇權的人時刻想要擁他為帝。
這使圣人不得不始終將他當做一條對她所坐皇位虎視眈眈的犬狼,在他的周邊布滿了自己的眼線。
本就庸碌怯懦的太子,因此整日活得水深火熱、提心吊膽,只覺得周圍全是監視著自己的眼睛,唯恐自己一句話說不對,女皇下令要將他鴆殺的圣旨就會立即送到他的跟前。
好幾次熬不下去想要自盡卻又沒那個勇氣,活像只被虎狼團團圍住、惶惶不可終日的兔子,維持神智的那根弦早就已經碎如蛛絲,隨意一碰就會輕飄飄斷開。
這樣的日子過久了,就算沒病,也有病了。
“姐姐……”
阿柿還想再閑聊幾句,院外卻閃過了一個她極少見到的身影。
那是赤璋長公主的貼身女官。
若要傳給南園的只是尋常的話,長公主不會派這名女官來。必是出了件與南園主人相關的、較大的事。
阿柿心思轉得極快。
下一刻,她便握住了劉苕榮還攥著錦帕的手。
“姐姐此次來,定是有事要說!
她聲音發得極輕,遠在屋角的劉檎丹便是豎著耳朵也聽不著。
“我知道這事恐不好開口,叫姐姐為難。可姐姐此時告訴我,讓我心中早早有了準備,總好過我從別人口中聽到、當眾失態出丑!
“那你……不要傷心。”
劉苕榮聽她說的有理,便反握住了她的手,邊溫柔地給她力量,邊面帶難過地輕聲安慰她。
“崔家的那門婚事,怕是有了變故。今日天明時分,崔郎君于佛堂見婆羅花開、心有所感、以此悟道,已經看破紅塵,決心出家了!
第68章
68
悟道?
出家?
小郡主眼前的睫羽慢慢扇了下去,又慢慢重新揚起。
“姐姐這消息是從哪兒來的?”
她的眼中靜如止水,聲音也似輕吞慢吐。
可在一心向善的劉苕榮看來,阿柿便定是因這突來的噩耗而傷心得愣怔了。
她想再勸慰妹妹幾句,卻又嘴拙地不知該如何說,松軟的指尖為難地磨著錦帕上的蟲草纏花,都快將那草尖磨出茸了。
“是臨清王吧?“
阿柿行若無事地輕聲說著。
“不久前,他去尋了你,對你說,檎丹妹妹前腳帶著她院中的小郎走往我這兒,他后腳便聽到了崔郎君要出家的消息,他怕檎丹妹妹帶著許多小郎來見我,是要拿我婚事不成的事笑話我,所以他才趕緊尋了姐姐你,想你過來把她約束住。畢竟,檎丹妹妹最聽姐姐你的話了!
“正是如此。”
劉苕榮聽得點頭連連:“絲毫不差,全叫你說準了。四郎十分擔心你,親自駕馬將我送來,請我勸你不要因此傷懷!
四郎。
臨清王。
劉明茶。
他說得可真是好聽啊。
阿柿:“那我也該親自去謝謝臨清王才是!
隨后,小郡主便神情平和地拉著還有些不清楚情況的苕榮郡主,請她領路,在院外不遠處的一處怪石旁見到了劉明茶。
頎偉郎君穿著身繡滿犀兕、野豬、駱駝的重色彩錦圓領袍,頭戴黑紗羅長腳帕頭,劍眉星目,英武非凡,正拿著塊雕成獵犬嘯天的和闐青白玉在低頭打磨。
聽到聲響,矯如虎豹的郎君抬起頭,對著走近他時面色愈發冷淡的扶光郡主,露出了俊爽的笑。
阿柿不冷不熱向他行禮:“見過臨清王!
“問郡主安!
男子明朗笑著同她回了禮,滿身英氣勃勃:“郡主若不見外,隨檎丹喊我四哥便是。”
阿柿面無表情,從善如流:“四哥!
近幾年,這兩人每次見面,都要一模一樣地來一番這樣的對話,跟著過來的劉檎丹已經見怪不怪。
但苕榮郡主卻還是不忍見到他們如今的生疏模樣。
她用錦帕擦了擦她豐頰腴頸邊的香汗,歇著勻了勻氣,便溫軟地勸和起兩人:“你們二人自小便一左一右、金童玉女般侍奉在皇祖母身邊,便是我與家中的親兄弟、都不如你們青梅竹馬,這會兒怎么生分成了這樣?”
阿柿聽了她的話,宛轉蛾眉,和氣地對著苕榮姐姐笑了:“不是生分,但我到底已經及笄、不是孩童,四哥又不是我的親生哥哥,總不好再像小時候那般親近!
看著阿柿此時的神情,劉明茶從胸腔發出了一聲明快的笑。
接著,他便跟看向他的小郡主對視起來,笑容直率又開朗,像是只好動的大狗:“你們方才在做什么?為何過來了?”
言笑不茍的小郡主沒有回答,劉檎丹便接過了話:“扶光剛炙好了茶要烹,我正在幫她敲炭!
“扶光要烹茶?”
劉明茶看著阿柿:“不知我能不能……”
“啊。”阿柿看著劉明茶那張日角偃月的笑臉,慢騰騰道:“忽地有些沒興致。此時煮茶,怕是會糟蹋好茶好水。”
“沒興致?”
又是劉檎丹先出了聲:“我敲了那么久的炭,你說不煮就不……”
“檎丹!
劉苕榮想著扶光剛知道了婚事不成、此時自然不會還有煮茶的心思,于是便握住了劉檎丹的手,不準她再吵鬧,“適才過來時,我見睡蓮池子中有只朱鹮,儀態甚美,你陪我去再細細瞧瞧!
“姐姐你怎么總向著她?她分明就是故意支使我白干粗活!還有,”劉檎丹一告起扶光的狀,就變得滔滔不絕,“我今日去她院中做客,她自己在院子的胡床上坐得安穩,卻讓我站著,根本就沒有要待客的意思。而且,當年我親眼看到,就是她手里拿刀蹲在血泊里、活生生將還在掙扎的兔子剖成兩半,絕不是劉初桃,就是她,你們都被她騙了!”
“檎丹啊。”
已經聽過最后這段許多遍的劉苕榮慈和地點著頭將話聽完,然后,她眉目善笑著對劉檎丹說:“扶光是我們這輩的小娘子中最懂事、規矩最好的,不會故意欺負怠慢你,許是有了誤會。當年的事,初娘都承認了,是她一時犯了糊涂,后來也被嚇得不輕,吃齋念佛了許久,也該揭過了!
她邊說,邊拉著滿臉不服的劉檎丹向蓮池走:“扶光膽子小,心腸軟,看到有螞蟻掉進雨洼、都要停下將螞蟻救出來,你就不要總在她面前說那些血呀尸呀的了。
“膽子小?心腸軟?”
被拉出一段路的劉檎丹大叫:“姐姐你是在說誰呀!”
劉苕榮仍慈眉善目地耐心答:“我在說扶光呀!
目送走還在吵嚷不休的劉檎丹和仁厚好性兒的劉苕榮,阿柿背靠著一片嶙峋怪石,仰面看向眼前高大的臨清王。
劉明茶行事颯然,總是意氣昂揚,見著誰都笑得爽朗,看起來是那么得光明磊落、心思坦蕩。
“事情我已經聽說了,多謝臨清王關心,兜了這樣大的一個圈子,只為立刻將消息傳進我的耳朵里!
小貴人板著她的桃腮杏臉,聲音又冷又硬。
“倒不知臨清王哪里來的消息路子,竟比我這個當事人知道得還要早!
“我自然關心!
劉明茶坦然地笑著,轉了轉手中的獵犬玉雕,直直對著小郡主傾心吐膽:“我可是每日燒香拜佛,只求你這婚事成不了。”
“扶光!
他語氣熟稔地喊著她的名字,信步向她走近。
見小郡主冷著臉,他停下步子,又笑:“我又不是佛陀。崔郎頓悟,潛心向佛,同我可沒半分關系。”
劉苕榮說得不錯,阿柿與劉明茶的確在年幼時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都陪伴在皇祖母身邊。他們是圣人最喜歡的兩個小輩。
本來,他們相安無事了許多年。
可也許是阿柿在圣人面前太過溫順,讓劉明茶真把她當成了好揉捏的軟面團子,竟想哄騙她去同長公主說要嫁給他。
阿柿看得分明,他對她沒有半分情意,想要的只是她身后長公主府的權勢,欲仿漢武帝與陳阿嬌,滿懷的狼子野心。
但這本不算什么,她對他毫無興趣,不會上他的當。
扎手的是,他同她一樣,在外面裝得太好。
他精通玩樂,常常呼朋喚友,舞劍打馬,逸興橫飛。但同時書也讀得好,跟賢士名家志同道合,辦起差事有模有樣。再加上他總是裝出的這個直言無諱的率真性子,使得便是赤璋長公主,也覺得他有十分的不錯。
在發現了小郡主原來并不是個軟柿子、而是渾身利刺以后,他沒有一點要放棄的意思,反而捧腹地笑了好久,然后眼中野望蓬勃地對她說:“那我們豈不是天生一對!”
從那日起,阿柿便沒有再給過他一次好臉色。
尤其在她發現皇祖母的目光似乎開始在兩人之間打量后,她更是在面對他時變得冷若冰霜。
她必須全力表達對他的不喜歡,不給他任何一個可能會引起誤會、讓圣人覺得他們情投意合、可成良配的機會。
長公主府的權勢,那是她的東西,她絕不會讓任何一個旁人沾染分毫。
可劉明茶卻毫不介意她的冷淡。
他拒了一切提親,遠離女色,潔身自好,令全東都都知道了他心有所屬、用情至深,只待時機成熟,便要迎那位心上人進門。
雖然他從未透露出那個人是誰,但這還是讓天生就對威脅十分敏銳的阿柿感到心有不安。
但又不能現在就把他殺掉。
所以,阿柿就想,只要她成了婚,不管他有什么算計,便也都沒用了。
而博陵崔家的一個郎君就很合適。
佛緣深厚,會得圣人喜愛。
未入俗世,可以輕易被她擺布。
而且,劉明茶的手也伸不到五姓七家的身上。博陵崔氏,可不會看得起一個閑散的臨清王。
至于相貌,實在無關緊要,反正阿柿也沒打算讓夫婿侍奉床榻、做什么魚水之歡。只要甩掉劉明茶這個煩人的東西,她就可以繼續無拘無束、盡情再去找她的樂子了。
“這事真同我沒關系!
此時,面對小郡主凜如霜雪的眉眼,劉明茶也仍是笑得開朗,“但我這兒倒是有個我沒參透的消息!
他告訴她:“不久前,那位崔郎君的母親曾去范陽盧家赴宴,與盧家長房主母進了內室、密談許久,進去時還是一臉歡喜無限,出來后卻憂心忡忡,連夜趕路,直奔佛寺見了崔郎君。接著,崔郎君便頓悟了。你說,這里面會不會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故事?”
說罷,他估摸著小郡主快要趕人,笑露白牙地抬起雙手,自己后退了起來。
“我已經聽說了,皇祖母要你代她去永濟州歸還墨寶。這可又是樁能助扶光郡主名聲大漲的好差事。”
郎君飽含笑意,將手中雕成嘯天獵犬的玉石放在怪石一角,瀟灑肅立,向阿柿叉手:“愿郡主一帆風順,諸事遂意。”
“借臨清王吉言!
阿柿冷冰冰道:“我必得償所愿,盡興而歸!
片刻后,那沾了劉明茶身上晦氣的玉石就在地上被擲得粉碎。
三日后,大梁扶光郡主于東都啟程,奉旨前往永濟州。
第69章
69
陸云門所乘的船只剛到永濟州,便已有馬車在河的渡口等著他了。
“世子!”
馬車前,一名年過六旬卻精神矍鑠的硬朗老人喊出了聲。
他長著張扁平臉,眼睛扁,鼻子也扁,唇角兩條撇向面頰兩邊的胡須跟魚捻子似的,頗像是條鯰魚精。笑起來時,唇邊的鯰魚須子還會向上揚起,一翹一翹,顯得十分有趣。
“于伯。”
見到于管家,少年也向老人問安。
他手中籠內的白鷂見到老人,興奮地拍著翅膀,篤篤啄籠,吵得另一個籠中的大肥貓壞脾氣地“嗷!”了一聲,隨后扭了扭,屁股朝外,將頭窩到里面睡了。
陸云門祖父還在世時,于管家便在他們陸家了,看著他父親陸晴山成家,又看著陸云門長大。
后來,陸晴山常年鎮守邊關,陸品月成了婚,陸云門便將于管家接去了長安,說是請他幫著操持府宅。
可于管家也知道,那府里除了他們兩人和白鷂,就再沒有能出聲的活物,去了便是頤養天年,什么都不用操勞,只每年重陽隨著世子去趟范陽盧家、拜一拜盧家老祖宗就行。
但于管家其實是個坐不住的性子。
世子在家,他還有點事能忙。世子不在,他就只能每日在長安的空院子里枯坐,早就閑到快要將他屋子地上有幾塊磚都數出來了。
這回,聽說世子今年重陽節前趕不回長安、打算從永濟州北上直入范陽,他馬上就自告奮勇,要去永濟州跟世子匯合。
雖然腿腳沒年輕時那么利落、騎不了高頭大馬了,但賃著只小毛驢四處轉悠,也是十足樂呵。
但此時,見到世子,他那顆近日里泡在蜜罐里的心卻噸噸噸沉了下去。
數月不見,他看著長大的小郎君又高瘦了些,妙年潔白,眉眼更加精致如玉琢,美貌逼人到幾乎不能直視。
可是不對勁。
以往的他,雖因過于無欲而顯得淡泊虛無、讓人輕易不敢接近,但眼中清澈澄明、端方平正,見他仿見春山如笑、水綠山青,也令人心生親敬。
但這會兒,明明秋高氣爽,他卻似雪落滿身,腳踩在厚重的雪被里,邁不出那片大雪地。
于管家有滿心的驚疑與擔憂,但一時也不知從何問起,便先讓鞍馬勞頓的小郎君進了馬車,安坐歇息。
等將駝著陸云門行囊的牛車送走后,于管家才也進了馬車,邊向外吆喝著啟程去王家,邊伸手想逗逗頭一回見的大肥貓。
大肥貓卻是理也不理他。
碰了一鼻子灰,于管家只好收回手,看向小郎君:“這便是您信中說的那只柿色的貓?”
正坐著的少年回答:“正是它!
于管家:“我以為它會跟回到汪郎君身邊,怎么叫您帶過來了?”
在決定前往永濟州后,陸云門便給長安家中的于伯寄了信,將汪兄沒死和他正住在恩師府中的一些事告訴了他。
因還無法寫出“阿柿”二字,便沒有提到她。
而這只貓,離開前,他本要將它送回汪兄身邊,汪兄卻說他已身神懼憊,沒有精力再照料它,隨后便收回了曾給它的名字和鐵片,將它托付給了陸云門。
聽完小郎君的解釋,于伯倒是很樂意,如此一來,他們的家中總算又有只會叫的活物了。
隨后,相對無聲了片刻,因耳邊太靜,于管家忍不住掀開馬車帷簾。
看了會兒外面,他自言自語,語氣感慨:“已經近二十年沒有來過了,想不到變化竟如此之大!
少年出聲:“以前如何?”
聽到世子的問話,于管家大為驚異!
他自小就是個話癆,可小主子好靜少語,所以他平日里也總忍著不出聲,生怕擾了他的清凈。
要是滿肚子的話實在憋不住了,他就跑去隔壁人家串門,對著那只斑點狗的耳朵聒噪,把那只串了不知多少種兒的小土狗喂得膘肥肚圓,對上別人看家用的大狗,都敢撒尿圈地盤。
可剛剛,向來只會安靜聽著、從不會主動接話的世子竟出聲問了!
“以前啊,以前,”于管家立馬勤著說起話,“這就是片窮亂地,雖地廣土肥,不至于像別處那般鬧饑荒,但也算不上個好去處。”
他伸手指向北邊:“我前日來時,路過的官道寬闊平整,兩側十步以內的樹木都被伐光。可二十年前,那里根本無人管,老虎就藏在官道兩邊的樹林子里,一有機會,就會撲出傷人,虎患不絕!
說著,他將他的粗糲手背上的那道深疤,伸向小郎君,“我當時還同郡王來這里獵過虎。那虎兇得很,要不是郡王眼疾手快將我救下,我這只手,就成了老虎的盤中餐!”
“還有,”上了年紀的人,一說起往事就便難停下,越說越多道,“以前這路啊,都是百姓們用腳一步步踩出來的私道,一旦下雨,便泥濘得人出不了門……”
陸云門聽著,也看向外面。
車水馬龍,富庶豐饒。
自永濟州被劃為赤璋長公主封地后,長公主便立即在此嚴明法度,整頓財政,重罰犯罪。
她施刑酷烈,種種重刑,駭人聽聞。
可她又廣施恩惠,年年以各種緣由削減封邑賦稅,耗費心力修筑道路,重修醫館、學堂、養老所。
在她的恩威并施下,人們很快便發現,在這里,只要遵律守紀、不做惡行,便真的可以“幼有所長,老有所終,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而長公主也極重農耕水利。
她在封地內廣推曲轅犁與水轉筒車,曾親自率水部官吏,廢寢忘食,興修了幾十處農田水利,引水入田,灌溉千頃,連李國老都曾欽嘆“此舉利民百年,實屬大功勞”。
農民們活干得輕快,收成也更好,義倉谷滿稻足,年年穣穣滿家。
陸路水路道道通暢,商販們愛來,布帛菽粟自然也足,百姓們吃穿不愁,便也不生惡念——
“我來的那天,剛下過雨,可夯土路上早已撒好了沙,腳踩沙提行路,竟比在長安時還要強些!
耳邊,于伯還在說著。
“聽說,為了虔心向佛的百姓能風雨無阻、日日對佛上香,長公主用自己的錢在大佛寺前的大道中插了數不清的繩串銅錢。此后,富仁之家紛紛效仿,許多年過去,那路上銅錢竟只多不少!”
老人說著,不禁感嘆搖頭。
“這樣的民風,來之前,我可是想都沒想過!
——
而永濟州的另一處,阿柿正邊翻著自她上次來后新出的案子卷宗,邊笑著聽永濟州刺史同她細講他不久前斷的那個投毒案子。
等他將“五馬分尸,以儆效尤!”后那一段酣暢淋漓的“我還對他怒斥,這里可是赤璋長公主的封地,長公主為國為民,不辭辛勞,殫精竭慮,你卻在此作惡,實在罪該萬死!”的馬屁話說完,她放下全部看完的卷宗,對著他說了句辛苦。
知道小郡主一心二用的本事、在說案子時沒敢分一絲神的的州府刺史,終于松弛下了他團團的肉蛋子臉。
“能為長公主與郡主做事,小臣感恩戴德、萬死不辭!”
這人是油嘴滑舌了些,但在查案上的確是一把好手。
雖說不能跟李群青相比、許多疑難的案子仍是破不了,但阿柿留意過了,只要他敢下定論判罪的,便沒有一個是冤假錯案。
這便足夠了。
從刺史那里出來,還有許多事要忙的小郡主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而屋子里,已有故人在等著了。
男子眼小如豆,尖嘴猴腮,嘴上小八字胡滑稽地翹著,正是“賈明”。
“郡主!
見到貴人,男子當即跪到她的跟前,雙手捧著個桃核大小的雕山玉璽印奉上,就是阿柿親手從洞中骸顱中取出的那個。
“監視汪蒼水的下屬辦事不利,我已下令將他關押。”
“他既是你的人,如何獎,如何罰,便都是你的事,反正,出了岔子,我只問你。”
小郡主不在意地笑著,從他手中拿過她等了許久的玉璽印。
“汪蒼水的事,我已經同你妹妹說過了,只要賈內監你在李群青和陸云門跟前瞞住你的身份、平安順利地趕回來,我就不罰你。而你做的……”
她看著毫發無損的玉璽印,彎起嘴角。
“很好呀。”
說完,她看了眼一旁的酡顏。
“我要安靜核一核永濟州最近幾月的賬目,你們兄妹分別良久,便出去敘敘舊吧!
她頓了頓。
“但也不要敘得太晚。明日,還要隨我去王延維府上還畫呢。”
第70章
70
夜靜更闌,于管家剛提著燈籠走出小院不久,竟在一處墨池邊看到了自家世子。
他猶疑地抬頭看了看天,一瞬以為自己已經老到糊涂,連時辰也估不準了。
這時,夜色里凈如白鶴的少年先向他出了聲:“于伯!
是世子!也是半夜!
于管家走向前:“世子這時辰怎么在這兒?”
陸云門握著腕間白花,淡淡向他笑著:“做夢醒了,周圍太靜,有些睡不著!
都知道他喜靜,王家的仆人還特意將宅子中最安靜的院落留給了他。
可此時,他卻說太靜、睡不著。
于管家憂心再起,剛抬起的腳慢慢落了回去。
見老人久站不動,少年便走了過去,接過了于管家手中略沉的燈籠。
王延維癡迷繪事,朝夕不倦,府中只要能落筆的地方幾乎都被他作了畫,宅子里燈籠的細絹紗上自然也有。
垂在少年跟前的,是一只纏在云中的金尾鸞鳥,青喙仰天,叼銜瑞草,燭芯火苗的紅光正落在它的眼底,炯炯閃動,如有魂靈。
見世子對著燈籠在看,于管家便將他聽到的話轉給他:“這燈籠本有兩只,一只畫著云中鸞,一只畫著火中鳳,但畫著鳳鳥的那只燈籠叫下人失手摔落、燒得只剩殘斷木骨,他們便想要將剩下這只不成對的燈籠也丟棄。我覺得可惜,便要了過來。您看,這鸞鳥畫得多好呀。”
靜靜看了那只鸞鳥許久,少年望向于管家:“于伯怎么此時在此?”
“我年紀大了,覺少。剛才起夜如廁后便沒了睡意,想出來走走。”
他這個歲數,夜里醒了毫無稀奇。
可小郎君好端端的,怎么會說出因為太靜了睡不著這種反常話?
于管家心中的預感越發不好。
他覺得,事情出得可能比他想像中的還要大。
他動了動嘴邊的鯰魚須子,剛想說話,小郎君便將燈籠舉遠了些:“從這回去的路上有幾處不平,我送您一起回去!
“哎,好!
于管家下意識應完,嘴里話便沒能說出。
接著,一路無話。兩人沉默地回了院子,眼看就要分開,憋了良久的老人還是忍不住,嘴邊的鯰魚須子又動了起來:“世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站在那里的小郎君愣了愣,垂下了眼睛:“今日,金鈴不響了!
“金鈴?”
于管家完全聽不懂。
可只是說了方才的一句話,眼前的少年便仿佛一根漫漫大雪中快要被積雪壓垮的孤枝,已經在往下折墜了。
于管家啞聲當場,看得不敢再問。
過了許久,還是陸云門先開了口。
“對不住,于伯,我不是想要瞞著你!
少年握著燈籠桿柄的手指骨節青白。
“我說不出……”
他抬起眼睛,看著陪伴了他許多年的老人。
“我現在還……說不出!
燈籠因他的用力而微微搖動,已經溢滿了蠟頂的融燭水晃了出來,火紅的顏色,如同鸞鳥淌出了血淚。
因為放不下,所以說不出。
最初,他對她只是好奇。
他只是想知道,這個睜著眼睛滿口謊話、裝神弄鬼卻神色坦蕩的小娘子到底要做什么。
將目光頻頻落在她身上時,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到如此地步,會到了每晚都在夢里聽到她腳踝金鈴叮當,看到她笑著跑到樹下踮起腳,一個勁兒指著樹梢上最大的那朵花,催他快點摘給她。
然后,她喊著的“陸云門!”還在耳邊,他睜開眼,身邊卻只有一片寂寥。
——
這一夜,住在州府中的小郡主也沒怎么睡好。
她太忙了。
原本核賬用不了多久,可她卻在賬目中發現了一處對不上。細盤下來,是有人偷奸取巧,抹去了一堆零頭。
自她隨著母親來過一次永濟州后,這事兒便許久沒發生過了。
小郡主自然等也不等,不管當時是什么時辰,將所有同這處錯賬有所牽連的人全從床榻上揪到了州府。
然后,在這群如履春冰、睡意全無的股戰官吏面前,一筆一筆叫他們追究錯漏。
過了片刻,他們便自己審了出來,做了手腳的是個從別處新來的小吏,因以往這樣做,從來沒被發現,便自以為巧妙,故技重施想在永濟州貪錢。
“混蛋!”
永濟州刺史聽了他的供認后,立馬怒發沖冠!
他看了眼小郡主的臉色,七竅生煙般對著小吏斥道:“你竟為了這點蠅頭小利,辜負了長公主與郡主的信任!你可知道,永濟州中,只要朝干夕惕、忠于職守,長公主年末頒下的一次賞賜都足以令你衣錦還鄉!為了這點錢!這點錢!你毀了的不止是你的官路,也壞了我們永濟州的清正官風!”
罵畢,他又一臉悲痛萬分,捶胸頓足向小郡主謝罪,恨自己治下不嚴,求郡主開恩。
小郡主自然寬厚極了。
在將那名犯錯的小吏拖下去后,她便在那棍下小吏的凄厲聲中笑著安撫了屋中官吏,承諾大家只要不重蹈覆轍、她便當今日無事發生,隨后還提前賜了重陽糕與大家共食,君臣一屋,其樂融融。
等官吏們軟著腿頓首退去后,她繞開滿是血腥味的路,回去將要給賈內監卸掉假容的藥水調完,再合一合眼,雞便打鳴了。
可等扶光郡主出現在王宅前時,她的眼中卻看不出半點困意。
小娘子身著素色芳蓀繡襦,清秀得仿佛江南溪水岸邊的遺世芳草,面上也只在眼邊暈了片極淺的退紅,在額間畫了朵小小蘭花,清新淡雅,眉目如畫。
即便王延維來得遲了,讓她等了片刻,她也始終悠然自適,令人如沐春風。
不久后,王延維趕來。
他是真的病過,容長臉瘦得洼了進去,原本合身的直綴袍子在身上空蕩蕩地晃。
愣愣聽著小郡主言笑晏晏說了來意,他先是不可置信,愕然至極,接著便是近乎發癲的狂喜!
幾乎是一個瞬間,他的淚便隨著他的笑淌了下來,直到身邊老奴催促,這個畫癡子才想起跪地稽首,叩謝圣人。
等阿柿同他說完圣人的其余賞賜后,他的淚都未止住,捧著手,邊喜極而泣,邊對著小郡主道:“昨日云門同我講,李國老說,圣人一言九鼎,既說是只借去宮中臨摹賞閱,便定會歸還。當時我還只當他是在勸慰我,未曾相信,竟真是我小人之心。圣恩浩蕩!圣恩浩蕩!”
云門?
阿柿心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剛要扭頭,一聲白鷂啼鳴便響徹在她的頭頂半空!
但緊隨著鷂啼的,便是遠處連連的幾聲呼哨!
那下令的呼哨一聲比一聲短促,逼得已經快要撲向阿柿的白鷂急急收爪,不情不愿飛越過檐、折返出去,留下了一長串不甘心的尖銳鳥鳴。
“那是燕郡王世子所養的鷂鳥,雖看著兇,卻很通人性,不會隨意傷人。”
鳥鳴遠去后,王延維向阿柿解釋。
“郡主來之前,世子剛牽馬從府中側門出去。若是郡主早得來些,許是還能碰個面。”
王延維此人醉心畫道,不食人間煙火,對人情世故知之甚少,說出的話也不怎么像樣。
但阿柿不會同他計較這些。
她向著賈內監使了個眼色,隨后便笑著叫王延維清點畫卷:“王郎君收妥當,我才好回去向圣人覆命。”
箱子被一個個小心地抬進院內,在她的身后,已變回一張尋常臉的賈內監悄聲退去,帶人盯住白鷂。
不久后,郡主啟程。
她坐進馬車時,極遠的街尾,數日不見的少年騎于馬上,身披紫綺裘,金飾玉簪束發。白鷂停立在他的右臂鷹鞲上,雙翅卻拍動不止,朝著馬車激烈鳴叫,似是要引著主人向馬車看去。
少年因此轉頭,可下一刻,馬車門前帷簾垂下,珠翠叮響,小郎君看到的便只是一片繡滿了對雉、斗羊與翔凰的瑞錦宮綾。
須臾,郡主車駕即將駛過街角。陸云門以手壓住了又欲騰飛沖出的白鷂的后頸、將它錮在懷中,隨后勒韁下馬,立于路旁,垂首回避。
他恭謹守禮,因此沒有看到,就在車駕即將拐走的那個瞬間,馬車的窗邊帷簾被一只玉手掀開,額上畫蘭花的小貴人向他望著,細細地用眼神在他令她稱意的側顏上勾畫了一遍。
“我記得,每年九九重陽,陸七總是會回范陽盧家,拜外祖,住上一陣子!
放下帷簾,小郡主倚回了馬車的靠幾,若有所思。
酡顏恭順答“是”。
“而我,被范陽盧家欺負了!
說著,阿柿鼓頰顰眉,宛如個委屈極了的嬌俏小娘子。
“他們居然向崔郎君的母親說我的壞話。不僅把我七歲時那一點點的小過錯說得無比大,還說娶了我,便如娶了官府進家,此后家里怕是官司連連、不得安寧。”
她揚起臉。
“我分明賢良極了,皇祖母覺得崔郎君幾位兄長的妻子出身低微、不配與我成一家、要讓他們休妻另娶時,是我極力去求了皇祖母不要的。”
她如此咬定此事,并不是因為劉明茶的話。
那日,在送走了幾位表親后,她去見了長公主身邊的女官,聽到了更為詳細的內情。
壞了她事情的,就是曾差點同她定了親事的盧三郎的母親。
那位盧家長房的當家主母認定她性情乖張、心思歹毒又藏得極深,實在不是良配:“若扶光郡主許的是其他人家,我自會將她當年鑿冰害人的事永遠爛在肚中?伤胍捱M五姓七家,卻是萬萬不能!”
“既然如此,”睚眥必報的小貴人在此時理所當然道,“范陽盧家害得我沒了婚事,就要賠我一個更好的。這事兒無論誰來看,都是合情合情。”
不等酡顏想透小郡主要做什么,阿柿便揚起聲:“賈內監!”
一見到人,她便吩咐:“永濟州諸事已畢,我寫一封信,你改面后親自快馬悄悄帶回給我母親!
接著,她又看向酡顏:“其余的人,就在州府等著,我要馬上回去將剩下的事安排好!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數月前趕赴金川,也是如此開始。
酡顏直身:“您是要……”
小郡主卻不再理她。
“范陽……”
她自顧自笑著笑著,那兩顆尖尖的小虎牙便露了出來。
“又要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