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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0章

    130

    分明是跋扈又霸道的話,可這些從她的口中說出時,卻充滿了綿而軟的委屈,仿佛只是陷在情愛中的小娘子的一點小小的任性。

    少年聽了后,默默地低下頭,讓她將落在了他耳上發間的花絲摘下來。

    然后,他安靜地看著它們在她的指尖被隨意碾成花泥,被丟到外面的廊上,任別人踏踩。

    當小郎君完全干凈了以后,迫不及待要在這塊無暇雪玉上留下自己印記的小郡主才將自己送進了他的懷里,抱住他緊而勁挺的腰:“我們要去哪里?”

    少年的手輕輕地扼住陸扶光的后頸,如回抱般地將她推進了屋中。

    這些天,他收到了太多從東都送來的信。

    那里面,細細地記載著陸扶光的許多事。

    扶光郡主的愛,短暫如盛放的曇。

    一次又一次,她想要什么,便會不惜一切代價地去得到。可等東西到手后,不過須臾,那些曾被她視若珍寶的事物就成了可以被隨手丟棄的敝履,就像方才被她扔落在地的那些花,即便被人肆意地踐踏弄臟,她也不會有絲毫的在意。

    “為什么要出去,我們就在這間屋子里,不好嗎?”

    少年說著,一點點抽開他身上的白裘錦帶,露出里面穿得端莊齊謹的雪袍。

    “盧梧枝不會醒過來,我們在他身后的臥榻上,隔著那道屏風,他什么都察覺不到。”

    他的神貌看起來仍舊冰清玉潔,還是那個被大梁無數名門視為典范的雅正少年。可他說出的話,他在小娘子的注視下、一個又一個地緩緩解開身上袍扣的無聲引誘,卻又如同一名美麗的、寡廉鮮恥的、在向她獻媚的倡。

    “你想要的,我都為你帶來了。”

    少年將手中的寶盒放上旁邊的案幾,就壓在盧梧枝癱軟的指邊。

    小郡主不禁向那里瞥去,卻被少年垂首吻住。

    他的睫尖仍沾著外面薄薄的寒,仿佛清凌凌青竹葉尖凝著的霜,涼意激得小郡主幾度踮腳,想要將他弄得更熱。

    “你不是說,要給我留下你的痕跡嗎?”

    靜靜地,少年的額輕抵著她貼在額間的翠色花鈿,在她不穩的喘息中出聲。

    “留在哪里都好。多痛都沒關系。”

    他的氣息仿佛沾著水露。

    “請給我吧。”

    陸扶光要他帶來的,是一套用于點青的針墨。

    點青之風在大梁的百姓中頗為盛行,有人在后背刺滿天王神佛,有人于肚上刺出整幅山石園林圖,有將一條大蛇文得盤滿全身的封疆大吏,也有“一身遍體花繡”的游俠兒。

    便是貴族中的小娘子,也有在肩上刺些芍藥、石榴的。之前劉檎丹就動了要在胸前刺出大片紅花的念頭,周圍也無人說什么,是她后來自己怕疼,這才作了罷。

    而這對于喜歡在自己的東西上留下印記的小郡主來說,是個極好的法子。

    她要用針、在陸云門的身上一點點刺下獨屬于自己的花押。

    但她要用的墨卻與旁的不同。

    那是一種從西域傳來的樹的汁液,看著無色,可刺進皮中后,若是身體動了情,那染了墨的地方便會浮出色來。

    初是薄而淺的粉,而后,隨著欲的蓬勃瘋長,那顏色會逐漸變紅,變得愈發濃郁,愈發瑰麗,最終赤如紅蓮,光艷無邊。

    一想到能在陸云門身上見到那樣近妖的綺靡,就算是此時此景,小郡主的心情還是好得想要笑出聲。

    對于能將她討好的東西,她一向都寬和極了。

    所以,當聽到小郎君想要在這屋子里點青后,對于這一點兒于她已經無關痛癢的請求,她在心中幾乎沒怎么猶豫就同意了。

    但在陸云門面前的小娘子卻露出了遲疑。

    她咬了咬水澤盈盈的唇,放低了聲音:“那,陸小郎君不可以太出聲。”

    她囁嚅著:“我害怕把盧梧枝吵醒。“

    “好。”

    少年輕聲應了。

    聽了他的回答,小娘子沖他露出了甜甜的笑。

    隨后,她躡手躡腳提起寶盒,繞過繡著瑞獸踏云圖的半透屏風,將寶盒放在了屏風后的榻上。

    待脫去白裘的小郎君過來時,她已經擰開了盒中的酒罐,抿在唇間嘗了一口。

    看著她鼻尖微皺,一副似被酒中燒意嗆到的模樣,少年靜靜跽坐到她的面前,給她斟了盞清水:“那是洗身的烈酒,不適入口。”

    小娘子慢慢將水飲下。

    隨著喉頭緩緩地滾動,她掩在烏黑睫下的目光落在了小郎君略已凌亂的領邊。

    她癡癡般地放下水盞,軟身靠了過去。

    “想要這里……”

    她隔著少年肩上單薄的衫衣,輕輕地用唇蹭了片刻,接著就露出了小獸般的牙尖。

    “我要在這里,留下我的痕跡,好不好?”

    少年沒有出聲。

    他只是側了側皓頸,讓她能更肆意地用齒將他左肩上的白衫剝開。然后,他看著她拿起被酒浸透了的帕子,在他的頸和肩上徐徐地、撫弄般地擦著。

    他從來沒有因酒而醉過。

    便是入喉了再烈的酒,他眸中的清潭也總是寧靜著,不會生出半分波瀾。

    可被陸扶光這樣碰著,那濃重的酒卻仿佛浸進了他血里,靜靜垂著的睫尖都似是因沾上了過烈的酒霧而重得不時顫動。

    看到少年眼角那尾因情動而暈開的紅,小郡主放下帕子,拿起寶盒中潔凈的銀針,蘸了蘸小盅里那透明的墨,刺在了他鎖骨之下。

    當那點薄紅真的出現在陸云門身上時,陸扶光胸中的快意幾乎高漲到了極點。

    我的。

    她繼續如此重復地刺著。

    一下。

    又一下。

    小尖牙要死死地咬著,才能將她快要抑制不住的情緒藏起來。

    我的。

    是我的。

    那作墨的樹汁,在西域原是用于鎮痛的,有它在,小郎君便不會有多痛,很快就會僅如被蚊叮一般。

    而小郡主拿針的手又極有分寸,雖會扎得細密,卻很淺,足夠著色便好,甚至都不見滾出幾滴血珠。

    畢竟,她對自己想要的東西,可是向來都很珍愛的。

    但她的珍愛,從來都不會白白地付出去。

    “怎么辦?”

    見那紅淡了下去,小娘子忽然顰起了眉。

    “這墨無色,我剛將它刺進去,它就很快不見了。我看不出自己文到了哪里,不敢繼續下針。”

    她神色無助地看著小郎君。

    “我聽教習娘子說過,許多要被這無色墨點青的人,入針前,都是或點瑤草香、或服慎恤膠的,我此前不解其意,昨日便沒同陸小郎君說,這會兒可如何是好?”

    剛將悸動平息的少年看向她的眼睛。

    以扶光郡主的才能,哪里會記不清自己文到何處?

    他想,她說這些話,只是要他在她下針時一直情動,讓她能早早地多看一會兒那落針處的紅。

    人身動情時,氣血涌動,此時將針刺下,很容易讓人傷上加傷。

    她那樣通醫理,不會不知道。

    可她還是為了悅己取樂,毫不在意地說了出來。

    “我不需要那些。”

    凈如菡萏的小郎君低下白頸,無聲地摘去了他腰間的蹀躞玉帶,然后在陸扶光的注視下,將玉石削就般的指尖沒進了他的褲中。

    在小郡主的注視下,遺世獨立的小郎君在他自己的手中,逐漸浮出夭桃秾李之艷,一雙瞳仁微微散著,里面的星河忽而因失神而蒙霧般地黯淡,忽而又被盈起的水意晃得極亮。

    可他分明在做著這樣淫艷的事情,身上卻全無妖冶的媚氣。

    明明鎖骨間那片剛被她占為己有的皮膚已經因情動而漲起了彰彰緋紅的潮,少年身上的氣質卻仍舊清且正著,似乎沒有因此折去一分風骨。

    這種事,陸扶光見吳紅藤做過。

    他在秦樓楚館長大,自小耳濡目染,極懂如何以此取悅于人,做起來,目挑心招,冶艷動人,聲媚似妖。

    可落在小郡主眼中,他馥郁得就像一朵盛放過了頭、快要腐爛的花,即便它上面的甜膩能引來不會聞嗅的蜂蝶,卻仍蓋不住那股從根莖中散發出的腥臭。

    她在百梅公主的湖船宴上還見過更多的穢亂。

    平日德行再高的人,一旦沾了欲,也不過如東都街上被無數人踏過的泥濘雪泥,最終化成一灘污濁的臟水。

    可此時的小郎君卻似覆在雪下的冰。

    他皮肉中鮮紅的墨色讓她將他看得更清楚了。雖然身體已經被塵間的人欲淹埋,他卻還是能夠束身自持,不被它侵骨蝕心。

    他還是那么干凈。

    甚至比小郡主想像中的還要干凈。

    這讓她……更想親手把他弄臟了。

    想要讓他的氣息更亂,想要看到他被欲望的濁流吞盡時的模樣。

    繼續在他的肩上刺針,小郡主的另一只手順著少年緊而有力的腰慢慢下滑,就要也沒入褲中。

    少年外面那只戴著梔子花玉的手卻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串白玉還是溫涼的,他的指尖卻已經滾燙:“是我自愿的……會弄臟你……”

    “我愿意被陸小郎君弄臟……”

    小娘子說著,指尖又碰上了他。

    那一個瞬間,那片墨忽然紅得滴血,少年無法自已般地發出了聲極促的悶喘。

    原來是那兒嗎?

    小郡主看了看她剛才指尖無意劃過的地方。

    緊接著,小娘子仰起臉。

    “不能發出太大的聲音……“

    她看著有些怕,有些急,又有些猶豫,但最后,她還是將她的頸送到少年的唇邊。

    “要是忍不住,陸小郎君可以咬我。就算把我弄疼了,我也不會怪你……”

    可直到燈燭燃盡,墨色始終鮮紅的少年也沒有碰上她的脖頸。

    ——

    雖然心一直跳得很快,但陸扶光也沒有失神到將她的花押完整地刺上。

    她將它刺得無序又凌亂,在最后一片花紋落上前,沒有人能看出她刺上去的究竟是什么。

    而陸云門也沒有問。

    等她刺得累了,沒有刺完卻不想繼續了,凈手穿戴好的玉面少年也只是溫和地問她:“外面熱鬧極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小郡主對花神節的慶典并沒有興趣。

    只覺得歌吵舞拙、鋪滿著小縣的花也多為凡品。

    但因為陸云門邀她,她便出去了。

    剛一出旅舍,迎面看到的便是四名頭上簪花的壯漢扛著攆在走。

    那重攆上放著的,是一座拈花示眾的佛像。

    但佛的指尖上還未放上花。

    據說要等花神節最后一日,選出今年縣里最美的那朵花,再將它獻到佛像手中……

    邊聽著周圍人們的聲音,陸扶光和陸云門沿著旅舍旁河岸邊的柳樹慢慢走著,不料卻被幾個捧著花的女子悄悄跟上。

    緊接著,一朵極紅的菊就被她們擲向了小郎君的后背。

    但不等碰到小郎君的身上,那花就被少年身邊的小娘子護食一般地拍開了:“陸小郎君不要別人的花!”

    看清小娘子帶著怒氣的美貌,喜歡美人的大梁女子們驚訝地亮了雙目,也不給小郎君擲花了,反而將捧著的花一股腦地都送給了她,還眉花眼笑地要將其中最大的那朵簪到了她發上。

    “這朵花,能留給我嗎?”

    一直安靜的少年忽然出了聲。

    他神色平而淡,開口后更讓人覺得冷清清的,一下便停住了要往小娘子發上插花的手。

    但因為已經明白了這小娘子和小郎君的關系,拿著花的女子為難了片刻,最后果斷地將那花往小娘子懷里一放!

    “你們自己分去!”

    說罷,她就手挽手地和姐妹們嬉笑著跑開了。

    等她們走遠、不見,看似秋月寒江的少年將那支花拿起,輕輕拋進了旁邊的河中流水。

    看到陸扶光仰起不解的目光,少年無比艱難、卻還是將他心中不堪的卑劣說了出來:“我不想你戴著別人為你簪上的花。”

    小郡主卻不以為意。

    “那你就要補償我。”

    少年便和她去買了許多花。

    他一朵一朵地挑,挑好后細細地折根削枝,最后,用最軟的花和莖,在她手腕的金鈴紅繩旁,編出了條色彩繁多的鮮花鐲子。

    獨自回到旅舍的屋子,陸扶光將盧梧枝身上隱在暗處的那幾根金針拔了下來。

    她自然不會全信陸云門的迷藥。

    她一定會自己確保盧梧枝不會突然醒來、也不會在昏迷中有知有覺。

    做完這些,陸扶光倚進臥榻,看著自己腕間的花鐲。

    陸云門將它編得緊密繁雜,根本沒辦法完好無損地摘下來。明明如果戴著它,她就要平添麻煩地給盧梧枝編一個它的來歷,可她還是不想把它割斷摘下。

    還有。

    陸扶光看向陸云門跽坐過的那處榻,眼前忽地晃過少年眼角紅潮彌漫、睫毛上不知汗還是淚的潮濕水珠微微顫動時的模樣。

    忽然地,她有些后悔這樣早地將他放走了。

    第131章

    131

    此后的每日,或是趁盧梧枝被她支走,或是等小郡主獨自住進旅舍的屋子,陸小郎君總會過來見她,讓她將他肩上的花紋再加上一些,然后,少年便會用他帶來的、新鮮的花和莖葉,為小郡主編上一條最新鮮的花鐲,將原來那條花尖微露蔫意的替換下來。

    這樣短暫地、偷情般的悄聲相處,總是讓小郡主期盼著跟小郎君的下一次相見。

    但這樣的日子,總是過得最快。

    馬不停蹄地,一晃眼,他們就到了盧家祖地。

    隨后,一個晌午,盧梧枝在見過小郡主安排的那個曾于盧府照料過崔英身孕的村婦、從她家的農院走出來后,便抱住了一直站在外面等著他的小娘子,頭埋在她的頸間,無聲地哽咽了許久。

    接著,再轉過一日,已經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盧梧枝帶著她進了山林。

    山林里的路原本并不難走。

    在“妖蟒現世”的傳言流傳開之前,村里的人時常會進來,大人們忙著做陷阱抓兔獐,孩子們就背著簍、互相比著誰能摘到最大的菇子。

    但自從他們發現了大蟒蹤跡、又多見動物殘骸后,進去的人便少了許多,原本行路上被人們踩塌的扎人青草又茂盛地長了出來,不過幾天就郁郁蔥蔥地沒過了腳踝。

    再加上前日剛下過一場整夜的雨,被樹遮天蔽日的林中,土地還帶著濕,踩后抬腳時,還是會有略略地黏沉。

    因此,不想弄臟衫裙的小娘子對走進山林很是不情愿了一陣,但在盧梧枝給她送一身漂亮的胡服襖子后,她就很樂意地穿著她的烏皮六合靴,跟著他踩進了山中薄薄的淤泥里。

    盧姓的人們原本是想要帶著武器、成群結隊護著盧梧枝進山的。但已經聽過了更多關于“妖蟒”詳細消息的盧梧枝拒絕了他們的好意。他獨自帶著阿柿上了山,以便能更容易地在濕地上找出有蟒滑動過的痕跡。

    但直到霞光灑下,兩人也沒什么收獲。

    走餓了的小娘子坐到了一塊被盧梧枝擦凈了的大石上,邊吃著干糧,邊逗著剛才盧梧枝給她逮住的一只松鼠。

    那小松鼠正被她關在一個編著扁豆花的小提籠里,不停地被她揪住尾巴尖。

    而它的尾巴一旦被揪,它就會好奇地轉身掉頭,想找到是什么碰到了自己。可那個時候,小娘子的手早就松開了,然后又一次在它的背后揪住了它的尾巴。

    為此,這只小松鼠開始轉來轉去,簡直都要成了陀螺。

    就在小松鼠氣呼呼地把蓬松的大尾巴藏到懷里、不讓她再碰時,盧梧枝跑了回來。

    “我找到了!”

    他笑著用樹枝指向前方的不遠處,拉著小娘子去看。

    隨后,又沿著那道蜿蜒而成的痕,帶著她和小松鼠一起,很快地走進了林子的深處。

    越往里走,鳥蟲的鳴聲越大,許多細小的聲音都被掩了下去,但蟒蛇游走過的痕跡倒是很清晰。

    因為那條下陷的游痕已經在土中形成了條小小的水坑,吸引了無數只幾乎透明著翅膀的奇異蝴蝶聚去飲水,當阿柿他們走過時,一只蝴蝶還很不怕人地飛到了她的指尖,翅膀上那對深翡色的妖異眼睛正對著她,在紅霞中閃動著晶石般的光。

    靜靜地看了它片刻,忽然,小郡主吸了口氣,輕輕地對著它吹了一下。

    蝴蝶被驚擾了。

    就在它從她指尖振翅而起的那個瞬間,一張巨大的捕網從天而降,眼看就要沉沉兜住盧梧枝和阿柿的頭頂!

    可剎那之間、捕網即將壓下之際,盧梧枝如同山貓一般、奮力躥撲向阿柿,帶著她打滾逃出。

    但緊接著,未能等他們喘上一口氣,四道蒙面黑影從前后樹上躍下,齊齊拔劍,攻向盧梧枝!

    甩了甩頭上泥巴,身手敏捷的少年已將腰間匕首出鞘,“鐺”地一聲,便同第一把橫刀對上。

    眼看緊隨其后的第二個人就要襲來,盧梧枝抬起小臂,袖劍連射兩鏃,力道極大的倒刺鋼鏃當即呼嘯而出,重重破開那人血肉,重傷他的膀與大腿,痛得他狼狽倒地,難以動彈!

    稍落一步的第三人似是沒想到對方藏有暗器,緩緩頓住腳步。

    見盧梧枝泥鰍般在樹間躥來躥去,滑不留手,第一個刺客已經與他交手了十幾次卻仍傷不到他分毫,而他臂間袖劍又極厲極狠,讓人難以靠近……

    “我去抓那小娘子!”

    他思索后向同伴吼道,隨后閃身進了樹后,向著已經跑出一段距離的那串小巧腳印飛奔追去。

    聽到那句話,盧梧枝腳尖一滯,疾沖踏上樹干,先是反身射倒第四人,緊接故意露出破綻,拼著被劍尖劃破喉嚨的危險,如獸般撲向一直與他纏斗的第一人,匕首捅入他的后背,接連刺了數刀!

    就在這時,被他射倒的第四人強忍著痛,吹響了懷中的哨笛,急促刺耳的哨鳴瞬間在林中蕩開。

    盧梧枝抹了一把腮邊濺上的血,顧不上去管吹哨人,疾奔追向沖著阿柿跑去的男子。

    可等他趕到時,那刺客已經后背抵樹、彎腰躬身、扼著小娘子的喉頸將她擋在身前,使盧梧枝無法在確保不傷及阿柿的前提下射出袖劍。

    眼看被掐的小娘子痛苦到快要無法呼吸,身上染著血的淺瞳少年站了出來。

    那人見此,當即大喝:“扔了袖劍!”

    他威脅道:“我們要抓的只是你,只要你足夠聽話,我們便不會節外生枝、傷到無辜的人!”

    說著,他將刀尖挑至小娘子的面頰旁,仿佛只要微微地抖一下,就會在她美玉瑩光的臉上留下一道永遠也消不去傷疤。

    盧梧枝咬住后牙,將袖劍遠遠拋開。

    “這就對了。“

    刺客此刻的眼睛緊盯在了盧梧枝身上。

    “還有,你方才的匕首呢?”

    他催促:“快將它也……”

    就在這時,阿柿將手中一直攥著的泥巴向他眼上一拍!緊接,趁他下意識閉目側首、扼住她喉嚨的五指稍卸力道,小娘子猛地向后抬腳,用力蹬踢他的胯間,在他吃痛脫力時旋身逃出!

    似乎因此被激怒,緩過這痛楚的下一瞬,刺客便攥緊手中尖刀,無法站直地彎著腰俯沖向前,沖著小娘子便要反手揮刀!

    眼看尖刀就要刺入阿柿后背,盧梧枝不假思索沖了過來,緊緊將小娘子護進懷中,擋在了她的身后!

    下一秒,那尖刀自下而上下,狠狠劃砍過他的后肩,揚起的那片血霧珠子、紛揚揚地落進了小娘子回首時驚恐般睜大的眼睛里。

    “走!”

    受傷后的盧梧枝一刻未停,對著小娘子喊過一聲,便趁對手揮刀過后還未收勢、胸前大敞,當即奮力持刀向他撞去!

    那人被撞得猝不及防,一時間竟站立不穩,向后跌去,雙目呲裂地被撲上的盧梧枝挑斷了的喉嚨!而做完了這一擊的盧梧枝也再無余力,隨著刺客一起倒下,在那片噴涌的血中昏了過去。

    但極快地,他就在小娘子的拖動中醒了過來。

    盧梧枝緩緩抬起他糊滿了鮮血的眼睫,看向背著自己的小娘子。

    明明哭得滿臉都是淚,她卻還是一次又一次地使勁把不停往下滑的他往肩上背,哪怕根本就走不動多遠,她卻始終沒有想要撒手。

    渾身浴血的少年動了動手指:“別哭了……”

    聽到他的聲音,小娘子霍然轉回頭!

    在對上他的眼睛時,她頓時哭得更兇了,似乎受到了不得了的天大委屈。

    盧梧枝忽然就很想對她咧嘴笑。

    但現在還不行。

    “我們要盡快下山,他們還有人,馬上就會趕過……“

    說著,他神色一凜,屏息側耳,發覺從遠處逐漸逼近的大批踏草碎枝聲竟是自山下而來。

    “他們是要把我困死在林中……”

    稍一用神,盧梧枝的眼前便又泛起了一片昏黑。

    但他當即用牙狠狠咬破舌尖,用刺痛逼自己保持清醒。

    “不能下山了,我們得先找地方躲起來。”

    說著,他強撐著自己站起,后背的傷口頓時撕裂更兇,豆大的汗珠幾乎一瞬就濕滿了他的面和頸。

    血還在流。

    越走,血流得越厲害。

    小娘子抹掉眼淚,脫下身上的外襖,死死地捂住他后背的傷,雖然很快就被血水浸透,但也總算暫時止住了血的滴落,勉強藏住了他們的蹤跡。

    而那個被盧梧枝割喉的刺客,身上正如猬鼠般刺滿了保命止血的牛毛細針,微弱地起伏著胸口。

    第132章

    132

    仿佛只眨了一下眼睛,山林中的光便一瞬間盡數消失了。

    摸著黑的兩個人跌跌撞撞,相互扶持著繼續往山林深處逃。

    可他們壓著聲息、走不快,后面追兵的腳步聲卻越來越近。近得,他們都能看到那片火把的紅了!

    已是萬分危急的時刻,攙著盧梧枝的小娘子卻腿軟般一個趔趄,雙膝狠狠栽倒在地,連帶著將盧梧枝也拽倒了!

    盧梧枝將劇痛吞咽進喉,當即以手撐地,想要快些將把阿柿扶起來。但就在這時,他忽然發現,他手邊的山壁竟是空的。

    藉著模糊的月色定睛一看,那里竟藏著一個半人高的、一半陷在地下的洞穴,像是被動物挖出來過冬用的,此時被草石掩著,隱蔽得極好,若不是他正巧此時跌倒,就算從這里路過千百回,也絕對發現不了!

    已經逃無可逃,不如就此賭一把。

    盧梧枝拉著阿柿看了那處洞,接著便咬緊牙關、無聲地爬了進去。

    小娘子一臉心領神會,緊跟著他鉆了下去,隨后又立馬同他一起,將上面的草整理回原樣。

    幾乎就在他們將手收回時,舉著火把的追兵走到了附近。

    看著就晃在上面的火光,洞中的兩人如取暖的小動物般貼在一起,一點聲音也不敢發出。

    因為耳邊就貼在他的胸前,

    陸扶光能清楚地聽到,在追兵靠近到洞穴旁邊時,盧梧枝的心跳鮮明地快了起來。

    咚、咚、咚、咚——

    響得她都有些震耳朵。

    小郡主悄悄地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胸口,里面的心還是那樣平而穩地跳著,連一絲的慌都沒有。

    還好盧梧枝此時的注意力都在外面,不然,她會因此被懷疑也說不準。

    這樣想著,小郡主雙腿無力般地稍稍地后退,背抵著洞壁,慢慢坐了下去。

    就在這時,追捕他們的那幾人放緩了腳步,喘著粗氣停在了離洞穴幾步遠的樹邊。

    “那啖狗腸的小兒!”

    歇了幾口氣,其中的一人突然啐了句臟話。

    他出氣般地握拳,“咚”地捶了下樹干,“不是說他受了重傷,又帶著個小娘子嗎?怎么還這么能跑!”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能跑。”

    接話的那人放下手中半空的水囊。

    水在水囊中晃動的聲響在靜夜中無比清晰。

    “我只知道,我老娘和妹妹的性命都握在夫人的手里,若是他這次平安回了盧家,我全家都要遭殃。”

    他稍稍將聲音壓低:“夫人的手段,你又不是見識過……”

    似是被他的這句話點醒,那罵罵咧咧的那漢子也住了嘴,默默地直起身,繼續高舉火把,前進搜山。

    腳步聲漸漸遠去,盧梧枝垂下去的眼眸卻再也沒有抬起來。

    再后來,又路過了兩撥人,卻都沒有發現這處洞穴。

    等四周徹底安靜,許久都不再有聲音響起,重傷的少年終于撐不住,靠著洞壁慢慢倒下,無力地低下了脖頸。

    見他完全沒了意識,陸扶光從懷中拿出金針,先是刺穴使他不會醒來,隨后才徐徐地用針幫他止住傷勢。

    等將這些處理好了,她安靜地從這洞中爬出,提著別在腰間的水囊,走到了她早就知道在何處的那條小溪前。

    此時,天上蒙著的那層云霧也散了。

    陸扶光將沾著血和泥手浸進水中,目光卻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昨晚才編好的新鮮花鐲,卻已經被弄得這么臟了。

    小郡主的心中,忽然就生了不悅。

    她不停地用清水沖掉上面的血泥,又仔細地將上面已經磨傷了的花摘了下去,但卻還是覺得不開心。

    想馬上就換一條新的。

    可陸云門不在這里。

    沒人能給她編一條一樣的……

    這股不悅一瞬間就沖散了今日籌謀順利給她帶來的所有愉快,讓小郡主的眸子頃刻黑沉了下去,在里面浮動著的,是一片會將人吞噬的泥沼。

    雙手攏起一捧水,小郡主俯身靠向溪面,想要用水洗一洗眼睛。

    但在那泓如鏡般的水面中,她發現她的眼角有一小片干涸的血。

    歪了歪頭,她放下手。

    “我的眼睛被血濺到了……”

    看著水面里的自己,小郡主變臉一般地,陡然就成了個無措慌張的小娘子。

    她似乎害怕極了。

    “因為不舒服,我后來洗過好幾次眼睛,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它還是越來越模糊……怎么辦……”

    眼淚一顆接一顆地掉下來,砸花了水面。

    “我看不清東西了……”

    當圈圈漣漪大到讓她看不清自己時,小郡主忽地笑了起來。

    隨著小尖牙的露出,她的眼睛里又有了光。

    看不清,所以把陸小郎君認成了其他人、認成了在這次遇險中為她豁出性命、用后背迎刀、死死將她護住而被她全心全意喜歡上了的盧梧枝,好像……也很情有可原呢。

    ——

    盧梧枝是聽著一聲聲“盧梧枝、盧梧枝”的輕喚醒來的。

    等他費勁地睜開眼睛時,灌滿了水的水囊和果子已經撒了一地,小娘子又哭得滿臉都是淚了。

    她叫著他的名字,抽噎著,聲音都啞了:“我好不容易才把它們弄回來,手指刮破了好幾根,可我不知道這里面哪些能吃、哪些有毒,你可不能就這樣丟下我一個人……””你怎么……這么了不起啊……“

    盧梧枝艱難地抬起手,把她臉上的淚和泥點子抹去,沖她露出笑:“我沒事,你別怕,我不會死……”

    他干咽了咽滿是血氣的嗓子,嘴角揚著,“我還要留著這條命,把你從陸云門身邊搶過來呢。”

    說完,他吃力地撿起地上一個帶硬殼的果子,指尖發抖地將它掰成兩半,扯到了傷口,卻沒有吭聲,而是小心地將里面白凈的果肉用殼子盛著,送到小娘子的手邊。

    “干凈的,可以吃。”

    他的手上全是血和傷,嗓子也因為缺水、嘶啞得厲害。

    小娘子看著他遞來的果子,沒有伸手接過,而是忽然捂住嘴巴,嗚咽地哭出了聲。

    “被追殺得四處逃命,走了那么遠的路,身上還刮傷了,我都沒見你哭得這么厲害,我一提到陸云門,你卻立馬哭成這樣。“

    盧梧枝用手背碰了碰她下巴上的淚,輕著聲音,“你就真的那么喜歡他嗎?””我以為……“

    小娘子哽咽了一聲,她睫尖上墜著的滾燙淚珠便成串地落到了盧梧枝的手背上,“我以為你醒不過來了……”

    “你哭,是因為擔心我?”

    在怔了片刻后,盧梧枝忽地笑了。

    明明虛弱到不得了,他卻開心到露出了他的犬牙,握住她的手腕,將果子放到了她的手心里。

    他抓的是她腕上的花鐲,又弄壞了上面的好多花。

    小郡主的眉心極快地蹙了一下。

    但下一秒,她就垂著眼淚,靜靜地抿著唇,看著盧梧枝將好的果子都放到她面前,而他自己則撿起個磕碰爛得最厲害的果子咬了一口。

    “盧梧枝!”

    仿佛再也忍不住了,小娘子從懷里拿出了一把草藥。

    “我是為了摘它才弄傷了手。這草藥對你背后的傷有益,但它太苦了,我不要嚼,你自己嚼爛,我給你敷上。”

    盧梧枝愣了愣。

    但他什么都沒說,用清水漱了漱口,接著就抓起草藥放到了嘴里。

    那草藥對他的傷極有用,但碰到傷口上時卻會令人痛若蝕骨。

    等草藥敷完,褐膚少年的身上又是痛得一身的汗了。

    撕了自己的里衣、為他將傷包扎好,小娘子看著他的后背:“為什么不問?”

    盧梧枝頓了頓,才出聲:“不問什么?”

    “我為什么會認得草藥,為什么突然能如此熟練地處理傷口……你剛才明明生疑了,為什么沒有問出來?”

    盧梧枝笑出了聲。

    他忍著痛轉過身,面向一臉嚴肅的小娘子:“因為你剛剛為我哭了。”

    他專注地看著她:“真的,那是我平生得到的東西中極為珍貴的了,珍貴到,突然讓我不敢再奢望得到更多。”

    小娘子才止住了沒一會兒的淚珠眼看又要掉出來。

    她不舒服似的揉了揉眼睛。

    “我眼睛本來就疼,看你這樣,我的眼睛更疼了,這里臟得很,不要總讓我揉眼睛!”

    盧梧枝卻笑得更開心了。

    笑過后,靜了靜,他認真地看著她:“所以,哪怕只有一點點,我也能被你看到眼睛里了,對不對?”

    “盧梧枝,本來,這是絕不可能的,但是現在,我你給一個選擇的機會。”

    沉默了許久,小娘子開了口。

    “我接下來說的話,如果你不愿接受,那就把它都忘了。如果被我發現你打算把它告訴第二個人,無論你那時身處何位,我都會割掉你的舌頭。”

    看著她逐漸傲慢起來的樣子,盧梧枝眼中的光卻愈發亮。

    他盯著她的臉,嘴角慢慢揚起:“好。”

    “我會出現在你面前,是因為陸云門。很多年前,他壞了我一樁事,我便一直將他恨在心里。不久前,我找到了一個機會,終于可以狠狠地報復他,所以,就這么做了。我讓他,喜歡上了我。”

    看到盧梧枝眼中的不解,她微微地抬起下顎。

    “盧梧枝。我們之前見過。”

    明明睫毛上的淚還沒掉凈,小娘子卻已經露出一副高貴又驕傲的樣子,仿佛一只有著世間最華美皮毛的小猞猁,正抖著她漂亮的耳朵尖,在看著一只剛撲過泥巴灘、渾身臟兮兮的大野貓。

    “那個時候,我用的不是這樣臉,聲音……”

    說著,她就用回了她清而地道的大梁官話。

    “盧梧枝。我姓陸。八年前,你拿走了我親手所做的黑釉油滴碗。”

    對上盧梧枝霍然睜大的淺色雙目,小娘子張開口:“我是陸扶光。”

    “盧梧枝,我告訴你,我被我阿娘寵壞了,我這個人,心思惡毒,不擇手段,睚眥必報。陸云門毀掉了我當年很費心想要得到的婚事,我就將他記恨了整整八年。他這個人,生性淡泊,無欲無求,平常的手段根本傷不到他,所以,我便花了好一番工夫,終于讓他喜歡上了我。你也看到了,他喜歡我喜歡得不得了……可我是陸扶光。我可是陸扶光!”

    “你這么壞,為什么說這些時還要掉眼淚?”

    盧梧枝彎著唇角,用他方才洗凈了的手指尖碰了碰她的眼角。

    “看,馬上就又要哭出來了。”

    “我沒有哭……”

    小娘子拍開他的手。

    “今日這些話,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今后也絕不會再說!因此,我也只問你一次,你現在知道了我的身份,知道了我是誰、也知道了我究竟是個怎么樣的人,你還要……喜歡我嗎?”

    “怎么說呢……”

    盧梧枝看著她已經滾到眼眶了的眼淚,笑著又向她湊了湊。

    “我好像……更喜歡你了。”

    他直直地看著她。

    “你是陸扶光,簡直太好了。”

    他露著他的小虎牙,毫不在意地向她將心剖開、讓她看到里面的淤泥污濁:“我雖然一直都嚷著要將你從陸云門身邊搶過來,但我其實,沒有一點信心。”

    “但你是陸扶光。”

    “你是陸扶光,那陸云門就什么都不是了。所以,”他笑著伸出手,還是將她眼角的那滴眼淚沾到了指尖,“所以,就算你還會因為他掉眼淚,我也沒關系,只要……你以后也會繼續為我掉眼淚。”

    對上小娘子若有所思的目光,盧梧枝將他得到的那滴淚慢慢握在了手中。

    “你看,我早就跟你說過了,我是個寡廉鮮恥、卑劣到為了得到想要的東西會不擇手段的人。我想要你,無論如何,我都想要你。所以,如果你選我,只要你選我,不管你還想不想要繼續報復陸云門、想報復到什么時候,我都可以,”他笑著,“這就是我對你的喜歡,是我給你的答案。”

    小郡主看著他的眼睛。

    是個跟她想的絲毫不差、再合適不過的婚姻對象呢。

    任誰來看,都完全值得她為他花出那么多心血。

    “原本,你們范陽盧氏誰勝誰敗,我并不關心。但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過了不知多久,一直沉默著的小郡主終于出了聲。

    “反正看起來,對方已經打算同你不死不休,而我無法容忍別人想要弄壞我的東西。”

    “那我就……”

    她輕描淡寫地抬起眼睛。

    “拿范陽盧氏家主的位子,做同你締姻的信物吧。”

    明明是在一處臟亂又狹窄的洞穴,可那卻是盧梧枝一生中見過的、最盛大的告白。

    而就在能將這些聲音盡收耳中、緊挨在那洞穴一旁的大樹背后,小臂架鷂的黑衣少年已經站了許久。

    久到,他的睫尖凝了一層霜。

    第133章

    133

    陸扶光不記得自己是怎么睡著的。

    她只記得,她的意識曾仿佛被無窮盡的蛛絲纏住。它們綿而軟,并不會將她勒痛,但卻韌極了,怎么都掙不開、扯不斷,這讓她自心底產生了一股強烈的不安。

    而就在這不安快要漫漲到頂峰時,她又隱約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被人碰觸。

    若是平常,她如獸般敏銳、永遠提防一切的天性應會在此時化為利刃,將那些蛛絲盡數斬斷。

    但不知為何,她這次卻本能地提不起警覺。

    絕對不會被傷害的。

    可以很安心。

    這些念頭讓她本就疲憊不堪的意識更加無力。

    很快地,她就徹底沉進了黑暗。

    那之后,她便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過了不知多久,她聽到了一響極輕的釵佩相碰聲。

    隨后,自它而起,瑞炭燒著的辟啪,水浪被不斷撞起的激響,木板被匆忙重踩下的吱嘎,越來越多嘈雜的聲音吵進了她的耳朵——

    側躺著的小郡主蹙緊了眉心,然后慢慢地,睜開了雙眼。

    在她眼前的,是間地上鋪滿了不知多少條毛皮和茵毯的屋子,她正陷在里面,所能碰到每一處都細滑和暖。

    白瓷的蟠龍博山爐中,鶯歌綠奇楠被燃著后的白煙、正如流動云紋般緩緩騰起,襯得掛于其后的螺鈿紫檀琵琶仿若懸在高山云海中。

    還有些半睡半醒,小郡主眼神朦朧地看著那四弦琵琶,朝它伸了伸手。

    接著,她就發現,那是陸扶光的手。

    不是錢九娘子的,不是任何人的,那就是她自己的手。

    易容被洗掉了。

    難道是在夢中嗎?

    可她不會做夢。

    書上會寫,劉初桃也會講,那些夢有的光怪陸離、有的滑稽可笑、有的不知所謂,可她每一個都會認真地去看、去聽。

    因為那是她無法擁有的東西。

    她從有記憶開始,就沒有做過一個夢——

    陸扶光驟然驚醒。

    隨著她的坐起,急促而清脆的丁零聲頃刻間便灌滿了整間屋子。

    小郡主瞳仁一顫,隨即定住眼神。

    在她赤著的腳踝上,正扣著一條用精鋼煉成的鎖鏈,那長長銀鏈的另一頭拴在屋子的頂柱上,鏈上掛著好多只只銀色的鈴鐺,即便她只是稍稍一動,都會引出一陣不絕于耳的聲響。

    “兩日前,天光大亮后,盧家的人帶著獵犬,成群結隊進了山林,找到了昏迷在林子里、渾身是血的盧梧枝。那條令人懼怕的白金幼蟒正溫順地盤在一旁守護著他,蛇尾還擺著為他奉上的鮮果。眾人見到此景,皆心神被撼,認為此子不凡,甚至有人不禁當場便向他俯首叩拜。”

    小郡主拖著扣在她足踝的鎖鏈,緩緩地向說話之人轉身。

    跽坐在遍地皮毛之上的白玉少年,正垂首看著面前一個鸞鳳銜枝的寶盒。

    那寶盒的盒蓋開著,里面放著的九支模樣各異的銀鎏金鑲玉花樹釵、正隨著少年指尖的撥動而流晃出異彩。

    “當晚,盧家家主夫人屢次向幼子下毒之事敗露,盧老夫人震怒,請多位族老同審,欲奪其掌家之權。盧三郎為替母親求情,數次在盧府沖撞長輩,已被家主下令關在屋中。雖然局勢尚未明了,崔氏仍有翻身之望,但盧梧枝也已經有了一搏之力,不會再如從前一般,只能做一只待宰羔羊。”

    說著,神清色凈的小郎君將盒中那支嵌滿了火珠的花釵拿起,簪進了小娘子的髻邊。

    “我想,你在范陽盧氏要做的事應當已經做完,所以,我就帶你走了。”

    他松開手,看向陸扶光。

    從被困荒廟的那日開始,一切便與從前不同了。

    他以世子之名,將東都燕郡王府的一小支精銳人馬招至身邊,散到扶光郡主左右。

    但因郡主手下同樣能人輩出,想要讓一切萬無一失又不聲不響、不起任何波瀾,他便不能有絲毫輕率。

    所以,他就令自己變成了最討得她歡心的樣子,靠著放蕩的伎倆,得到了她短暫的、稍縱即逝卻又極致縱容的寵愛。他連續數日都被她容許、無聲地跟著她、看著她、隨時出現在她的身邊,將跟隨在她身邊的所有人都找了出來,然后,燕郡王府的人便如影子般地潛到了那些人的身后。

    他手下的人,跟替扶光郡主做事的人不同。

    他們沒有那么多詭譎的手段。

    他們只有身手。

    他們中的每一個,都有著能獨自殺虎剿狼的身手。

    就如同在她腕間花鐲的莖中刺入無色無味的藥,讓他的白鷂能隨時找到她身在何處,他對她所做之事,隱秘,陰暗,卑鄙、充滿了背叛。

    可那又如何?

    是她自己發了誓。

    在向盧梧枝許出婚姻時,她就已經松開了他的手。從那一刻起,她的骨、肉、血、臟腑,她的性命,就盡數都是他的了。

    他絕不后悔。

    ——

    船行水上,屋內門閉無窗。

    披著的是陸云門寬大的襕袍,里面則是小郎君的貼身內袍。從里到外,全是他的。

    懷里的金針,還有那些或是用來保命、或是用來戲弄人心的丸藥,通通不見了。

    對于一個剛剛醒來、對周圍一無所知又沒了自由來說,這情況應當不妙極了。

    但在花了些時間弄清楚這些后,陸扶光也并未露出慌張。

    她甚至譏諷似的淺笑了一下。

    “陸云門。”

    小郡主看向少年,神色中浮著毫不在意般的輕慢。

    “你為什么不開心?”

    金尊玉貴的小郡主,即便被剝去了華服,囚住了雙腳,卻還是帶著她高高在上的驕傲。

    “你拋卻德行廉恥,連那多用于娼門的墨都刺到了身上,把我迷得神魂顛倒,松懈了對你的全部防備,最終被你關在了這里。”

    她笑著,故意晃了晃她腳上鎖鏈,引得銀鈴陣陣作響,那精鋼所制的鎖鏈,仿佛不過是供她取樂的玩意兒,“你做得這樣好,為什么卻不開心?”

    “我把你迷得神魂顛倒?”

    少年沉靜地問了她一句。

    “是啊。”

    小郡主驕矜地抬了抬眼睛:“我被你迷得神魂顛倒,心猿意馬,魄蕩魂搖。不然,我怎么會被你抓到?”

    少年輕輕笑了。

    他拿起第二支花樹釵,為小郡主簪上,“被我迷得神魂顛倒,卻還是能做出與他人締姻的約定。”

    他在附近?

    她同盧梧枝說那些話,陸云門竟然也在附近嗎?

    小郡主慢慢地眨了下眼睛。

    “我有什么辦法?”

    她看著小郎君。

    “若你不姓陸,我在挑婚姻對像時,第一個選的必定是你。”

    將花樹釵簪好,少年輕輕將她鬢邊微亂的發絲撫平。

    但在小郡主想要如以往那般、將臉頰貼到他的掌心時,少年卻蜷起指尖、收回了手。

    他拒絕了。

    拒絕得毫不猶豫。

    這種事自她同他再相遇后便從未發生過。

    這些天被他寵慣壞了的小郡主當即露出怫然,狠狠地咬住了她的小尖牙。

    少年將她的不滿看在眼中,然后,他徐徐問道:“你知道我姓陸,知道不可能跟我成親,為什么還要來一次又一次地給我承諾?”

    “陸云門。”

    思忖了一下,理虧的小郡主傾身向前,捧住他的臉。

    “這件事,是我錯了。”

    她看著他的眼睛。

    “初心陰損,是我不對。不過,雖然最早的確存了要報復你的心思,我卻不后悔我的所作所為。若非如此,我們的關系此生都只會止步于大梁的扶光郡主和燕郡王世子,我們不可能會兩心相悅、彼此心儀。”

    見少年垂著眼眸,沒有躲開,小郡主嘴邊的那兩朵小酒凹便隨著笑浮了出來。

    “我是打算要同盧梧枝成婚。但那并不意味著我要丟掉你。”

    她輕聲地哄著他。

    “我跟盧梧枝已經說好了,無論成婚前后,他都不會管你和我的事情,我也是因為這個,所以才許了他。若他沒這么懂事,我是絕不會選他的,不過一個范陽盧家而已,舍了又不可惜。”

    少年默默地將她的話聽完。

    隨后,他抬起了眼睛:“你是要我跟你通奸。”

    “雖然……是這樣沒錯,但這種事尋常極了。”

    小郡主斟酌著詞句。

    “大梁民風一樣開放,不知有多少成了婚的郎君都在外面明目張膽地胡來,也沒道理換成娘子們就不成。今年踏青那會兒,我一位年紀小些的表姨的夫婿病了,她夫婿的同僚們便約著上門探病。正巧一位同僚臨時有了公務,就叫了自己的兒子、一位千牛衛的小郎君替他去探病。那小郎君與我表姨見面后互生喜悅,玩鬧中忘了時辰,在屋中一待便過去了三四日,那小郎的父母見兒子多日不歸,急得滿街滿巷地找,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大得都傳到了皇祖母那兒,皇祖母也只是打趣笑笑就揭過了……”

    說著說著,小郡主便漸漸低了聲。

    少年芳蘭竟體,那雙漂亮的眼睛色正清寒,靜靜望著她時,竟顯得她剛才說的那些仿佛辱沒了他一般。

    “你能拿到卸去我假容的藥,必定是與馮先生有過交集。”

    小郡主笑得更甜了。

    那對乖巧的小酒凹讓她看起來天真又無害。

    “就是我活捉到他的那天吧?”

    即使之前毫不知情,如今的現狀也足夠她猜到了。

    “你從那天開始,就知道我是陸扶光了。可你是怎么對我的?”

    “他們都說,陸云門是大梁的麒麟少年,是小郎君中守禮有德的典范!”

    她足踝上的銀鈴響動著,小尖牙一點一點地、露出在少年的面前。

    “大梁最志潔行芳的小郎君,在明知道那是他的族妹后,他都對她做過什么?他同她在榻上廝混,咬開她貼身的小衫,將手伸進她的錦裙,一次又一次地把她弄哭……”

    說著,小郡主看到少年被她刺進異墨的雪白頸下正在慢慢地泛起紅。

    她得意地笑著將手指碰了上去。

    “你看,無論你不肯承認,你都在為我動情。既然如此,為何要拘束自己?反正,更違背人倫的事,我們都已經做過了,通奸而已,又能如何?陸云門,你以為你現在還有多干凈?”

    “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干凈。”

    少年壓忍住情緒,平靜地告訴陸扶光:“但我跟盧梧枝不一樣。郡主既然選了我,那便只能是我。享齊人之福的心思,郡主歇了便是。”

    “陸七!”

    小郡主正要發作,卻忽然覺得眼睛很不舒服。

    她下意識抬手想要去碰,卻突地想起,她在山林溪邊時,曾吃下了一顆她從山佬那里得到的丸藥。

    那個藥,自她學了金篦術后,就一直很想吃一顆,親自體會一番目生障翳是什么感覺。

    可她始終不能。

    無論是在宮中還是宮外,即便是在家中面對赤璋長公主,她都絕不能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沒有哪里能讓她歇下提防、真正安心。

    但那晚,想著陸云門,她卻將它拿了出來,吃了下去。

    然后,兩三日后的今天,那藥便隱隱地要發作了。

    意識到自己不久就會看不見,只用了一個瞬間,方才還兇相畢露的小狐貍就乖順地垂下了尾巴。

    “我跟盧梧枝也只是口頭約定,我助他上位,主要還是因為崔姚得罪了我。如今崔姚落難,我做的那些籌謀便也不算白忙。”

    小郡主規矩地端坐在少年面前,即便素面朝天,仍是姣麗可愛。

    “要是你不喜歡,我不要那門婚事就是了。在東都的其他人,或許……我也都不要了?”

    在東都的其他人……

    “我不信你這些話,也沒有在讓你選。”

    “你已經不需要選了。”

    少年如碰水中月般、輕輕地撈起小娘子腳邊的銀鏈。

    隨后,他抬起了他那雙漂亮卻冰涼的眼睛。

    “郡主許是還沒有聽懂。今日,我便將話說明白。無論郡主說什么、做什么,只要我還活著,郡主便不必再想與他人締結姻親之事。”

    就在這時,一墻之隔的另一間屋中傳來了門扉開合的聲響。緊接著,咚、咚、咚、咚,奇怪的扣地聲一響又一響,離墻越來越近。

    “郡主切莫揚聲。“

    少年看著蹙起了眉的陸扶光,輕聲道:“汝陽夫人已經回房了。”

    汝陽夫人。

    這四個字一出,小郡主滿心的算計跋扈都散了個干凈。

    嗅到危險的她捏緊小郎君垂鋪在地的袍邊,小聲如耳語地向他貼近:“她為何在此?”

    “陸氏族人每年葭月都會舞樂酬神、祭祀以求來年雨順風調。今年祭祀本該輪到我的父親操辦,但他在外戍邊,便由我代他前去。汝陽夫人憐我無長輩幫持,提出與我同去,我便備好了船,請她四日前先自東都啟程,前夜,我在范陽岸邊帶著你也乘了上來。接下來,便該去永濟州了。”

    “汝陽夫人……”小郡主使勁壓著聲音,“是要去見我?”

    她總是這樣過分聰慧。

    少年看著幾乎靠在自己頸邊的陸扶光:“正是如此。汝陽夫人前去永濟州,是想請正在道觀中為百姓修齋祈福的扶光郡主隨我們同去河東,參加此次祭祀。”

    汝陽夫人隋盼安是已故大將軍陸爽的繼室。在當今女皇還是皇后時,她便因才德被皇后召入宮闈,以女官身份輔佐皇后臨朝,后官拜御正,得封汝陽夫人。作為極近的親信,她在宮中為女皇做事數年,直至鄭婉得用,年近半白、腿腳不便的汝陽夫人才向女皇請辭,離開宮廷頤養天年。

    有這些緣故情分,她在女皇心中,自是獨一份的存在,一句話能頂他人九句重,便是赤璋長公主見了她,也總是表現得謙恭關懷。

    但汝陽夫人謹記自己身為女皇耳目,素日從不與人親近,她本就沒有親子,也不愿被陸爽的其他子女供養,離宮后便住進了道觀,小郡主曾想要對她示好,卻也屢屢碰壁。

    倘若被她在船上發現,她不但不會為自己隱瞞,還會不假辭色將此事告到御前。

    陸扶光:“我同汝陽夫人少有交際,若不是你向她提及,她才不會想到要攜我同行!”

    那樣孤僻的老婦,同誰都不親厚,除了圣上,便只與陸家小輩中的陸云門投緣,每回聽到他回了東都,總要將他叫到道觀,用親耕的吃食招待他。

    因此,小郡主不必轉念都能猜得出她落入如此境況的緣由。

    少年也不反駁:“汝陽夫人是為我著想。若是從不在陸氏露面的扶光郡主能親臨河東,便足以證明你對這場祭祀的重視。其他族人即便介懷我河西出身、有意在我所主持的祭祀途中作梗怠慢,也不敢做得太過了。”

    “我要趕在汝陽夫人之前回到永濟州。”

    她可是圣人面前最溫順良善的小娘子,絕不會有一絲不軌之行。

    “今明順風順水,從這里至永濟州,船行最快。此船會在離永濟州埠頭十里外的一座渡口稍停,那里已備好快馬,我會在前為郡主策馬開路,保證郡主到達你修齋所在的道觀會比汝陽夫人快上半日。若是郡主仍不放心,隨船的還有我的堂弟陸西雨,我可以讓他布局一二,使船到得再晚一些。”

    “你要什么?”

    因不敢漏聲,小郡主始終仰身與少年貼得極近,遠遠看去如同在耳鬢廝磨。可細看她牙尖緊合,更像是恨不得撕咬掉小郎君頸上的一塊肉。

    “你大費周章將我獨自掠至船上,又搬出汝陽夫人壓得我不敢翻身,不會只是想給我一個教訓,然后就將我放了吧?”

    少年微垂側首,迎著她的目光,淡淡道:“我要馮先生的人頭。”

    “我來范陽數日,花費心血無數,好容易才將馮先生抓到手里,一絲一毫的實際好處都還沒得到,竟就要拿給你做嫁衣?”

    陸扶光仍不甘心。

    “你要他的人頭做什么?這份功勞,你燕郡王府真的敢吃嗎?”

    “發現馮某蹤跡、將他圍追堵截又一時不察讓他自戕而亡的,皆是我的恩師李群青,與我無關,更與燕郡王府無關。”

    少年看著她那片如烏鶇羽毛般鴉黑的眼睫。

    “除了那顆人頭,我還要所有你從他手中得到的、證明他與崔姚曾是舊交、能用來威脅盧、崔兩家的東西。”

    “就算郡主想將其偷藏幾份也沒關系,有我在,只要郡主還存著為了要將范陽盧氏收入囊中、所以要與盧梧枝成婚的念頭,盧梧枝就絕不會有機會摸上家主的位子。”

    “我既然說了,就能做得到。”

    “還有一日一夜,不收到恩師已拿到人頭的回信,我便不會放郡主離開。請郡主好好想想,給我一個答覆。”

    ——

    小郡主許久沒有再開口。

    陸云門將她的心思猜得太透。

    他知道在她心中重要的從來都不是盧梧枝這個人。他只要露出決心、真的動了要斷絕盧梧枝爬上家主之位前路的念頭,她再同盧梧枝纏夾不清也就沒了意義。

    因為他的的確確能夠做到。

    是她先對陸云門數次欺騙、哄得他同她海誓山盟,也是她自己不慎、陷進了他的溫柔鄉中。

    論前論后,都怪不得他人。

    如果她是陸云門,從得知了她真實身份的那一刻起,就會恨她入骨,一定要將她報復到不死不休,可他連套住她腳踝的銀鏈用的都是極細的一條,絲毫不沉重,也沒有緊勒在她的足上,只要她不使勁拖拽掙扎,就根本不會將她弄疼。

    這些,陸扶光都知道。

    但是以她的性格,絕無可能就這樣在心底原諒陸云門的這次算計。

    他可是又毀了一樁她原本唾手可得的滿意婚事,讓范陽盧家再次從她的手中溜走,還拒絕了與她的日后!

    就在小郡主暗暗思忖時,少年已經拿起了第三支花樹釵,插上了她的發髻。

    那匣中的每一根都極盡奢華,可到了她的發間,也不過是些顏色的點綴,雖然令她容貌更盛,卻奪不去她的半分風華。

    寶石、珠玉、金銀,最繁華精細的錦衣,最馥郁色艷的花,她仿佛天生就該擁有這世間最美的一切。

    但此時,大梁最明麗嬌貴的小郡主卻一動不動,乖順地任由著少年簪釵。

    隨后,她仍舊如一個乖乖的美人陶偶,由著小郎君為她描眉點唇、畫上花鈿面靨。

    直到少年的手指快要碰到她的衣帶,小郡主才向后躲了躲:“此時更衣,鏈上銀鈴定會乍然震響,被隔壁的汝陽夫人聽見。”

    她已經聽到好幾聲汝陽夫人對侍婢的吩咐了。

    雖然話有些聽不清,但那鑿鑿就是汝陽夫人。

    少年沒有強求,垂下了手:“我早已同夫人說過,這屋里放著我剛捕到的一只小貍。它高貴美麗,但生性狡猾又野性難馴,極易傷人,所以不準任何人靠近這間屋子,我也要時時守在這里對它看管。故而,夫人在隔壁便是聽到鈴響,也不會詫異過問。”

    小郡主心念一動,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隨后伸出手,抓住了小郎君蹀躞帶上的那塊雙螭拱壁的白玉。

    “把這個送給我,再讓我將你身上的點青刺完,我就答應你。”

    對視片刻,少年將玉佩從蹀躞帶上一點點解下:“刺青之物不在船上,我會讓人去尋,不久便會由鷹鳥帶回。”

    “燕郡王世子一諾千金,既然如此,我便是先說了也無妨。”

    將玉佩完全地拿在了手中,小郡主爽快地小聲開了口。

    “范陽城東樓記酒家旁的竹篦鋪子后有一處房舍,馮先生就在那里。至于我從他那兒得到的東西,全在我的侍女酡顏手中。我寫張條子,再給你個地點,你叫人腰間綁條鴛鴦絳帶、在那兒站上一刻,見了酡顏后再將條子拿出,酡顏看了以后就會將東西全部給你,不會私藏。”

    不久后,少年拿著她寫好的條子起身。

    剛走出一步。

    “陸云門。”

    他轉回頭。

    只見她晃著剛剛到手的、先帝賞賜后便成了燕郡王妃身份象征的那塊玉佩,輕聲地又叫住了他。

    “就算我最終也沒有將關押馮先生的地方告訴你,到了渡口,你還是會將我提前送回永濟州,對不對?”

    少年拿著條子的指尖緊了緊。

    “郡主不必試探我的心意。若是沒有收到恩師的回信,陸某絕不會放郡主下船。”

    隨后,他將裝著錦裙的箱籠放到陸扶光面前,留下一句“請郡主自便”就出了屋。

    第134章

    134

    陸云門回來時,還未走到屋門,便聽到他關在房中的“小貍”已經自在地在滿屋子“巡視”了。

    但等他推門而入、繞過立在屋中的層層屏風見到她時,她卻已經停住腳步,將目光落在了那把螺鈿紫檀的四弦琵琶上。

    “那把琵琶,看著甚好。”

    少年也望向了那把琵琶。

    幾息過后,他告訴陸扶光:“那是我母親留下來的。”

    “燕郡王妃?”

    小郡主的語氣一下便多了份敬重。

    “我早就聽說,燕郡王妃彈得一手極好的琵琶,可惜我無緣聽得。我聽過的、最出神入化的琵琶樂,是出自太孫妃之手,可皇祖母卻說,同王妃所彈的琵琶比,太孫妃的不過是凡間之音罷了。”

    她毫無還在被關著的自覺,笑著就將小酒凹露了出來,“陸小郎君隨身帶著這把琵琶,想來琴技也是爐火純青,彈出來的堪比仙樂了。能不能……”

    “是嗎?”

    因為猜出了她想要說什么,陸云門少有地打斷了她。

    少年看著她:“我倒是聽說,兩年前,東都東西街市斗聲樂時,西彩樓出現了一名自大食國來的少年樂師,一首《龍池樂》彈得聲聲如雷,神乎其技。而那位金發碧目、色藝雙全的樂師,當晚便被請進了扶光郡主在東都郊外的別院,直至今年,仍舊常在宴上侍于郡主左右。”

    小郡主抿了抿唇。

    她就是喜歡把世間的好東西都占為己有。

    她忍不住啊。

    “你也知道阿明呀?可我一點都不想提他。“

    她一臉不滿地說道,“我把他叫到身邊,原是想請他教我彈琵琶。但他自己明明彈得那樣好,卻半點也不會教人。”

    說著,被關在樊籠里的小狐貍,仍在不安分地將它雪白漂亮的尾巴掃向小郎君,“陸小郎君,能教我嗎?”

    少年:“我不善琴,怕是不能與人為師。”

    “那,由我來教陸小郎君?”

    見小郎君這次沒有說不,小郡主便拖著腳下的鎖鏈,走到那柄琵琶前,將它橫抱到懷中,后又從盤中挑了把細雕著銜花金鳳的新制象牙撥子,這才回到了已席地跽坐的小郎君那兒,極近地坐到了他的面前,悄著聲同他說:“我從沒這樣近地在別人面前奏過樂,你可要好好看著。”

    接著,不過一個聲落,小郡主腕間金鈴便重重蕩響,與此同時,琵琶聲急如飛旋春雪,頃刻撲滿屋間!

    可在這驚聲震到人心尖發寒的那瞬,綿綿細雨忽地落下,冰雪盡融。緊接著,雛鶯群飛,游魚躍水,草木勃發,風暖細柔……

    垂著霜頸的小娘子妍姿艷質,手中弦音也在此刻被她捻轉得愈發百媚千嬌,慢慢便成了常現于秦樓楚館的旖旎小調,體統盡失,沒了個樣子。

    對上小郎君沉沉望向自己的眼睛,她指尖珠落聲漸輕,慢慢仰身向他貼近。

    “陸小郎君。”

    她邊說邊彈,聲如鶯歌。

    “這屋子中只有陸小郎君和一只小貍在,能奏出這般曲子的,便只能是陸小郎君你了。如果你還是不肯親自掌琴教我,那我可就要繼續彈些更不像話的曲子出來了。”

    少年端放在膝前的手指微微躬起:“你便不怕汝陽夫人覺得蹊蹺尋過來嗎?

    “有你在呀。”

    帶著幾分試探,但更多的卻是篤信,小郡主向他說道:“我已毫無隱瞞地將你找我索要地的東西都給了你,你當然要想辦法護住我。”

    少年什么都沒說,可盯著他看的小郡主卻逐漸彎起了唇角,很快便迷花眼笑,再也藏掩不住她的那兩顆小尖牙。

    “我餓了。陸云門,我要吃飯。”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她仔細地放下了燕郡王妃的琵琶,接著就拉過小郎君的手,邊用指尖在他的掌心寫著,邊小聲地把她在公主府吃慣了的那些菜全說給了他。

    小郎君垂首,并未理她。

    但他被她抓著的那只手,卻也一直沒有收回。

    “我餓了。陸云門,我要吃飯。”

    小郡主再次說道。

    “我餓了。陸云門,我要吃飯。”

    得不到回應,她就一遍又一遍地說,一次比一次靠他更近,一聲比一聲大。

    “我餓了。陸云門,我要吃飯!”

    少年霍然起身,在她的聲音快要大到會被隔壁聽出前大步走了出去。

    他離開后,小郡主兀自地又笑了起來。

    正喜笑盈腮時,她的目光掃到了身旁靜靜躺著的那柄四弦琵琶。

    頓了頓,小郡主小心地俯身將它捧起,輕著手腳把它放回了原處。

    ——

    屋中靜謐了許久,放滿了飯菜的食床終于被被小郎君親手端了進來,上面多數都是她剛才提到的菜肴。

    可這些菜色雖然鮮亮,口味同公主府的還是不盡相同。

    被赤璋長公主嬌養大的小郡主自然嘴刁極了,當她不再用著虛假身份的口味面對陸云門時,滿食床的八珍玉食,便只有兩道菜還在被她繼續吃著。

    小郎君見狀,默默將她愛吃的那兩道菜放到了她的跟前,然后將她不吃的其余菜無聲吃完。

    “陸云門。”

    食不語地用完了飯,小郡主的聲音就又在屋中響了起來。

    “綠奇楠的香氣太悶了,燒著又吵鬧,能不能換成我們以前焚過的降真香?”

    小郎君應了。

    可他剛要站起,小郡主又拉住了他的袍尾:“我能要酒喝嗎?我突然就有些想喝了。”

    她說著,嘴角就浮出了小酒凹:“我的酒量很好,從來都沒有真的醉過。”

    就這樣坦然地承認了自己以前都是裝醉,陸扶光卻沒有絲毫的心虛。她甚至是有些好奇地在等著看小郎君的反應,仿佛是想要以此取樂。

    少年卻什么都沒有說,他又向著那柄已被妥善放回原處的琵琶看了一眼,隨后便又到外面走了一趟,不過須臾就為她帶回了香與酒。

    “就只有一個酒杯嗎?”

    小郡主看著食床上曲腹圈足的獨只青白釉小杯。

    “我想要你陪我一起喝。”

    正在為她點香的少年輕抿了抿唇:“我平日極少沾酒。”

    “李國老府中魚宴時,你分明喝了許多。李國老說你千杯不醉,只陪我喝上幾小杯,根本就礙不著事。”

    但不管她說什么,他都無意要同她一起飲酒。

    小郡主思量了一瞬,隨后便當即露出不悅,那雙方才還閃著熠熠光亮的眼睛頃刻就黑沉了下去。

    她直直地望著少年,捏緊小杯上細小的魚子紋,一杯接一杯地將酒無聲飲盡。

    待那魚穿水波的裝酒鎏金胡瓶快要倒空時,少年終于放下了箸,抬臂將她執壺的手握住:“今日已經喝得足夠多了。”

    “你不陪我喝酒,我不開心,”執壺的手動不了,小郡主便用另一只手、從食床上拿起了還剩下淺淺一層薄酒的小杯,“所以,我還要喝。”

    “陸扶光。你說你不會醉,我信了,才給你拿來了酒。”

    聽她聲音逐漸揚起,像是快要沒了分寸,少年將她拿杯的手也抓住了。

    “我少時因恩師離都,曾食宿于程公家中求學四年,雖不敢自稱習得了程公的幾分學問,但程家提神的苦丸,我一直隨身帶著。你若是再沾一滴酒,我便用它為你醒酒。”

    “你拂了我的意,竟然還想要管束我?”

    像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話,小郡主笑得露出了她的小尖牙,腦袋也酒醉似的搖晃了起來。

    “陸云門,我這個人向來吃軟不吃硬。剛才你要是好好地哄哄我,說不定我就聽你的話了,可你只知道威脅嚇唬。現在,想要讓我不喝這杯酒,除非你親自把他喝光。”

    兩人僵持著,小郡主拿著小杯的手臂使著力氣,將它舉得越來高。

    “看起來,陸小郎君不打算順從我的心意。”

    猝然地,她仰起臉,拿著小杯的手腕一翻,杯底那層薄薄的酒便盡數落到了她的唇上,頃刻就將那朵凌霄紅花染得盛艷。

    少年的目光在她的唇上落了落。

    隨后,他松開她的手,走到身后屋角的一個小屜前,從中拿出一個瓷瓶,里面滾動著的,是一顆顆有著刺鼻苦味的藥丸。

    程公程子溫治家嚴明,對子弟教導的嚴苛在士族中頗有威名。陸云門拿出的那顆藥丸,就是程家專和出來、給族中子弟在夜晚學習時含服用的。雖然能提神醒腦、對養身也有益處,但卻用盡了世間最苦的藥材,苦參、黃連、熊膽應有盡有,是種為了苦而苦、苦到令人揪心震腸的苦藥丸。

    “你把它拿出來又怎么樣?”

    小郡主慢慢地抿著唇上的酒。

    “我就不吃,你又能如何?”

    但看著靠近她的陸云門,小郡主面上的囂張漸漸淡去。

    她捏著小杯,轉身想要站起逃開,卻被他抓住了拴著她的銀鏈,失衡地跌進了柔軟的毛皮里。

    等她重新撐起身時,少年已經壓到了她的身上。

    被麒麟壓在身下的小狐貍,就算已經亮出了爪尖掙扎,似乎還是沒有一絲能撼動它的力量。

    少年仍攥著那條束縛著她的鎖鏈,側首將裝著苦藥丸的瓶塞咬開,眼看就要將藥丸倒進他自己的口中。

    “陸云門!”

    小郡主發間花樹釵上的寶石都仿佛有了微微的顫。

    “我是你的族妹!你不能這么對我!”

    少年垂著眼睫,牙關咬起:“那又如何?你也從未有一時將我當成你的族兄。”

    靜了片刻,等小郎君唇間的那顆苦藥快要碰到她的唇時,小郡主突然笑了。

    她肆意地露著她的小尖牙,用手將少年唇間的苦藥取下,然后把它放進了嘴里,慢慢地含著吞下。

    “我才不怕吃這種苦藥。我小時候可是常常拿它吃著玩。“

    她盯著小郎君的眼睛。

    “我是故意的。誰叫你肯不陪我喝……”

    少年用力攥緊鎖鏈,向她吻了下去。

    可在他即將要吻上她的最后一秒,陸扶光卻扭開了臉,有意將話說得無情又涼薄:“看世子此前在船上的行徑,我還以為世子是厭我至極、想要解氣一番后便與我一刀兩斷……”

    “陸扶光。”

    少年斷了她的話!

    “我知道因我壞了你的婚事,你心中有氣。可是,崔姚毀了你與崔家郎君的婚事后,你想到的是要范陽盧氏賠你一樁更好的。而我毀了你的婚事,你被我關在這里、滿嘴謊言地來哄我,能想到的、不違誓違約的法子卻只有通奸。你便如此篤定,我不可能也賠給你一樁嗎!”

    小郡主目色漸凝,慢慢地轉回了頭。

    芝蘭 玉樹的少年郎,此時終于徹底失了態。

    他胸前起伏劇烈,后牙緊咬,眼瞼薄紅漫開,手中銀鏈被捏得咯吱作響、仿佛隨時都會碎裂。

    但他最終還是克制地、直視著她。

    “我自知道你的身份起就已決意,此次祭祀開宗堂,我會自請出宗,重回河西陸氏。”

    陸扶光望著他:“你以為此事有你說的這樣輕巧?你上不能辜負曾祖盼河西并入河東之愿,下不能害得河西同族無法立足,若不是犯了捅破天的大錯,你這樣的身份,就算扒皮拆骨,也未必能脫了身。”

    “今歲不得,我便明年再求,明年不成,便后年。”

    少年目光堅定,灼灼逼人。

    “而且,我會一直姓陸。但你會嗎?”

    僵了僵,小郡主突如被蜂蟄到,決然將手中小杯捶地砸碎,在那片碎釉飛迸中奮力推開陸云門,隨后騰然撲起,趁著他后仰的一瞬將他死死壓倒,穩穩騎在了少年的身上!

    兩人上下瞬間顛倒,少年當即就要翻身而起,卻被她夾緊了腰。

    “別費勁了。三年前,大食國使臣帶來的禮物中有一頭汗血寶馬,他們稱那馬性子極烈,稍稍近身都會被它踢傷,只有極擅御馬者才能成為它的主人。皇祖母于是下旨,會將它賜給第一個能騎著它跑完一圈馬場的人。當時在場數人躍躍欲試,可誰都沒能做到,就連臨清王都在快要跑完前被它掀了下去。你猜,它現在在誰的府里?”

    小娘子伏下她柔軟的腰肢。

    “摔這一下,應當足夠世子清醒了。我因過往之事,心中對你有愧,所以你方才的話,我都可以當做沒有聽到。如此,世子還要繼續說嗎?”

    雖然這樣說著,可她握在手中那捩翠融青的鋒利釉片已然豎在了少年的頸上,如果他敢說一聲反悔,她立時就能割開他的喉嚨!

    “劉或吳。”

    沒有絲毫動搖,大梁的少年麒麟凝然對她。

    “我會助你得到那個姓。”

    過了許久,陸扶光松開了手中的釉片,看著他:“你將我逼至此處,就是為了與我說這樁事嗎?”

    少年的睫羽終于垂下了。

    他輕下聲音:“原本,不該這樣。”

    事情本來不應如此。

    可只要事關了她,事情便從來不會照他所想的進行。

    對上陸扶光,他永遠只能丟盔棄甲,一敗涂地。

    “不,合該這樣。”

    陸扶光輕聲開口。

    算無遺策的陸小郎君就是應當在她面前潰不成軍,將她從未訴諸于人的想要之物奉到她的面前,向她做出天底下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的約定。

    “但是,這不過是你在求我允婚,我可沒說我允了。”

    她居高臨下著、不提什么劉還是吳、只是輕描淡寫道:“滿大梁都是想娶我的小郎君。雖然挑挑揀揀下來,你如今的確能拔個頭籌,但若是遇上比你好的,我隨時都會忘記方才發生在船上的事。”

    說罷,她從少年的腰身上起來,端麗嫻雅跪坐一旁,滿頭朱翠華鈿不見分毫曳動。

    等小郎君與她面對面坐好,小郡主才嘗了嘗自己的唇,出聲道:“好苦啊。雖然以前習以為常,但最近不知為何、有些吃不下苦了。勞煩世子去給我弄些甜的小食來。”

    說完以后,她不再看他,而是低頭將她原本隨手放在一邊的玉佩細細系到頸間,藏進了她繡滿了小簇折枝花的袖衣領內。

    第135章

    135

    “我與崔姚的恩怨未了,我仍不會放過她,此后定然還會出手,最多也就不禍及范陽盧氏。”

    戴好玉佩后,小郡主又抬起了頭。

    “還有,盧梧枝知道我的身份,世子既然要毀了我的這門親事,就將要事情做干凈……”

    少年輕捏住她的手腕,將她的掌心翻開。

    噤了聲的小郡主這才發現,她的手掌上竟有一道劃痕正滲著血,是她之前握著碎釉威脅陸云門時不慎弄出來的傷。

    “一點小傷。又沒多痛。”

    對自己身體并沒多少愛惜的小郡主對此毫不在意。

    她甚至起了興兒地用指尖在那傷口的血珠上蘸了蘸,將血抹到了少年的唇上,“還是說,我該裝作怕痛怕得不得了的樣子,纏著你,讓你心疼,給我上藥?”

    小郎君轉身去拿了藥,又坐回到她的面前:“我看到你受傷,便會覺得心疼,便會想要給你上藥,這與你怕不怕疼、有沒有做出怕疼的樣子并無干系。”

    察覺出陸云門情緒有異,小郡主怔了怔。

    陸云門已經低下了頭,輕輕為她上藥:“你不必擔心盧梧枝的事。我登船前已經同他見過了。他如今自顧不暇,身上還背負著生母的冤屈,知道該如何取舍。”

    “你如何說通他的?”

    少年頓了頓:“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然后就被咬了一口?”

    見小郎君抬首凝注著她,似是不解她如何猜到。

    小郡主朝他的袖口揚了揚下巴,那窄袖的邊緣赫然露著一角極深的牙印,已經淤了紫。

    少年轉腕掩住傷口:“我要奪他的姻緣,被他傷這一下,也不冤枉。”

    他停了停,又道:“之后我會留意用藥,不會讓它留下疤痕。”

    陸扶光嘴角揚起,正要再說些什么,一兵衛身影映到門前。

    “世子,汝陽夫人聽到您屋中異響,托侍婢前來問問。”

    跟陸云門對視一眼,小郡主低低地“咕嚕、咕嚕”了兩聲嗓子,隨后便發出了小貍般“嗷”的叫聲。

    那聲音學得惟妙惟肖,十足能夠以假亂真。

    微愣過后,陸云門在她讓他“快些出去”的擺手示意下走向屋門。

    走著,走著,那瓣自從知道她的身份后便抽離在外的魂魄終于游游蕩蕩地落定回去,這段時日如在霧中發生的諸事、開始在他的心中逐漸清明。

    他已經能夠看得出陸扶光真心與否了。

    她沒有在繼續騙他。

    手指碰上門邊的那一刻,身后小貍的叫聲再一次、卻也是初次清晰地在他的耳中響起。

    少年低下頭,終于吸進了一口鮮活的氣。

    ——

    小郎君離開后,坐在原地的小郡主漸卻漸垂下雙眸,掩住了神色。

    她從不相信人。

    便是常伴在她身邊、為她辦盡不能與外人說之事的酡顏兄妹,她也是在先是救了他們兄妹全族、又將那些族人全數留在自己永濟州的別府、給足了他們恩德與威脅后才開始重用。

    不這樣,她怎么可能讓他們看到自己真實的一面?

    小郡主的指尖無意識地碰上她藏在胸前的玉佩。

    真正的她是什么樣子?

    陰晴不定?以惡為樂?隨心所欲?自私自利?欲壑難填?

    她本性如此,并不覺得這些詞如何不堪。

    可從幼時她接過父親為她撲下的彩蝶、看到父親在見到她毫不遲疑便將蝶翅撕下時的神情后,她就知道,蛺蝶藏在翅膀中那具猙獰可怖的軀體,是不應該被人仔細看清的。

    所以,她一直掩藏著她尖利的口器,讓別人永遠只能看到她夾翅而飛時揚起的那些昳麗到如夢如幻的斑斕。

    畢竟,在那些少有的、窺到幾分她本性的人中,父親想要管束她、劉初桃想要逃離她、劉明茶想要占有蠶食她的權勢、吳紅藤則想要獲得更多的權勢來將她壓倒……

    只要看到了她真實的模樣,誰都不會長久而真心地對她好。

    可如今,陸云門分明將她看得那么清楚,她映在他眼中的,早已盡是那些纖細蜷曲的足、是長著發霉般細毛的蟲胸、是一段一段丑陋的腹節,他為什么還愿意對她下出如此之大的餌、只是為了一個他幾乎得不到任何益處、甚至可能根本就無法兌現的婚約?

    她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但無論如何,他給出的這餌,她即便不吞食下肚,也不可能放任它隨水流走。

    這時,陸云門的聲音從隔壁透了過來。

    小郡主立馬緊貼上墻壁,想要聽一聽小郎君要如何向汝陽夫人解釋。

    她的眼睛在此刻有多明亮,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

    可那邊沒說上幾句、小郡主還什么都沒聽清,陸云門便攙扶著將汝陽夫人出了屋子。

    再也沒有半分動靜。

    忽然就又安靜了下來。

    小郡主眉間那朵由小郎君親手畫上的芙蓉花鈿隨著她的顰眉而慢慢蹙起。她開始覺得無聊,然后愈發得不高興,于是開始緊盯住房門的方向,不耐地在心里算著陸云門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過了一會兒,陸云門沒有回來,別的聲音卻跑近了。

    小郡主微微側耳,杏目中波光一晃,接著便合上了雙眼。

    下一刻,一只頭上沾水打綹的幼小文豹頂開門沖奔了進來,先是東奔西跑越過幾座大圍屏,后又連著撞翻了兩扇屏風,直直就要向著陸扶光撲去,而緊追在它身后的,是一個口喚”美人!美人!”的赤足小郎,他拎著濕透沉重的袍尾,在它撞開最后一扇屏風的剎那將它飛撲壓住,整個人“咚”地摔在了小郡主面前!

    緊接著,他還沒來得及抬頭,小豹猛地將圓腦袋一甩,上面的水全甩進了他的眼睛里,疼得他立馬撲騰著松手捂眼。貓般大的小豹借此徹底躥到了小郡主的膝上,舒舒服服地窩著趴下。

    “美人,你為什么總……”

    小郎沮喪地揉著眼睛爬起來,眼睛里的模糊慢慢散開,這才發現面前居然坐著一個人。

    他猛地吸進一口氣,正要大叫出聲,面前珠翠華服的閉目少女便仿佛能看到般將手指豎在了唇前。

    “別出聲。”

    美貌至極到能晃花人眼的小娘子輕輕說道。

    “我不能被別人發現。”

    “你……”

    小郎四處張望,這才發現他悶著頭追貓,竟失了方向,一頭闖進了七堂兄的屋子!

    可是……“你是誰?你怎么會在這兒?”

    他雖然又驚又疑,卻還是下意識放低了聲音,“這是云門兄長的屋子,這里面,應當只有他和一只小貍!”

    “是啊,你們來之前,”小娘子碰了碰膝上的小豹,那小豹便立馬就更黏她了,直追著她的指尖、求著她再摸一會兒,“這屋子里,只有我和陸小郎君。”

    看到這一幕,小郎的眼睛頓時直了。

    他養了這小豹好幾個月了,好吃好喝供了許久,也只能在它睡著的時候小心翼翼撫上一下。

    難道……

    “你是說……”

    他琢磨出小娘子最后那句話的意思,聲音中隱隱有了激動,“你是貍化成的……”

    “你可真好。”

    雙目緊闔的小娘子輾然一笑。

    “其余人聽到我的來歷,不是不信,就是害怕,可你意識到了我不是同類,散發出來的卻是善意。”

    陸西雨:“我當然不怕!”

    小郡主當然知道他不怕。

    這位陸家八郎自小就與眾不同。

    大抵三四歲時,他在隨母赴宴的一處園子里走丟過一回,被發現時正睡在三丈高的大梨樹頂上,醒來后開口就說自己是見到了梨花精、被梨花精帶上了樹頂玩耍。

    從那以后,別人學文學武,他卻獨愛談狐說怪,熟讀遍了歷代志異,堅信這世間定然充滿了精怪、只是自己還無幸遇見,因此日日盼著身邊的草木蟲獸能化出人形,瞧誰都覺得對方只要走到無人處、下一刻就會飛天遁地、駕霧騰云。

    這時,小郡主不動聲色地扯動了系在她足踝上的銀鏈。

    鈴鐺聲響,果然惹得陸西雨定睛相問:“你為什么會被這鏈子鎖著?”

    小娘子道:“我原是山中野物,有幸守在一棵萬年靈樹旁沾到些草木精粹,開了靈智,后歷經數年,嘗遍千辛萬苦,好容易到了可戴髑髏拜北斗的日子,我剛拜了一半,一伙盜墓的賊人闖入墳崗,揮刀就要其間鳥獸盡數轟走,見我不動,便動念要過來將我剝皮賣錢。髑髏即墜之地,是前來剿賊的陸小郎君出現,這才保我安穩度過了那夜,化身成人。天亮后,我便開始尋他,到了他的身邊,為奴為婢,以此向他報恩。可等我覺得報恩已畢、想要回到山野時,陸小郎君卻不肯放我走。我逃了幾次,都被那只可惡的白鷂抓了回來,自此陸小郎君便不準我離開他的視線,總用這鏈子把我囚住,還剜了我的雙眼……”

    “不可能!”

    原本聽得兩眼放光的陸西雨這時卻斬釘截鐵道,“云門兄長是最雅正端直的兒郎,絕做不出你口中的這等可恨事!”

    嗯。果真如她之前聽說的,他非常崇拜他的七堂兄呢。

    那就很好辦了。

    “原來你是陸小郎君的弟弟……”

    小郡主露出她甜甜的小酒凹,正打算再對著他

    突然地,屋子里卻又傳出了一道聲音——

    “陸西雨。”

    小郡主抬首睜眼,發現陸云門不知何時、竟已到了那翻倒的屏風一旁。是她閉著目一時分神了,沒能留心去聽附近的動靜。

    第136章

    136

    “七!……七、七哥……”

    陸西雨也隨聲轉過了頭,滿面的歡欣。但在看到兄長凜如霜雪的目光時,他頃刻就僵了起來,舌頭打了結,聲音也越發弱。

    “出去。”

    少年看著陸西雨與他相仿的鼻唇與頜骨,“我之前便說過,你們誰也不準靠近這間屋子。”

    他帶著她要的東西匆匆趕回,一進來便看到她在對著陸西雨笑,就像是對著曾經的他。

    陸西雨是他父親陸晴山親弟弟的幼子,是同他血脈相連的近親堂弟,在如今族中行八,與他容貌有似,卻比他年少,愛說愛笑,總是會被許多貓狗黏著,還養有一只會唱歌的鸚鵡鳥。

    不似他,身邊只有只捕獵飲血的白鷂,過得孤寂又平淡,除了這張臉和他外在的身份與本領,沒有半點能吸引她的天性……

    “七哥,我不是故意要進來。”

    心驚膽寒,陸西雨終于有了自己已闖大禍的實感,連骨頭都瑟瑟地抖了起來。

    少年向前,走向陸西雨:“帶著你的豹子,馬上……”

    “你怎么回來得這樣遲?“

    仰臉望著他的小郡主拽住他的袍子,扯了扯。看著雖微嗔責備,眼中卻是喜盈盈的。

    隨后,轉向陸西雨時,她卻又閉上了眼睛:“方才有些是我的玩笑話,請八郎君不要全當真。”

    陸西雨已經回不過神了,腦子里亂糟糟的,什么都想問,卻又不知道該問什么。

    但有件事,他實在太想不明白:“你的眼睛……怎么只在看云門兄長時睜著?”

    小娘子答道:“前面說的,雖有些玩笑話,但也只有逃跑那一段是假的而已。我化成人形后,的確是想著要為奴為婢地向陸小郎君報恩,但我到底不是人,不通人性,不解人情,行事魯莽,野性難馴,給陸小郎君惹了許多禍,也傷了他許多次。可陸小郎君卻始終待我如待隋侯之珠,珍我愛我,使我明白何為情愛,對他動了真心。可奈何貍子天性,只要瞧見了人,便總忍不住想以媚惑之。所以我便發誓,我的這雙眼睛,除了陸小郎君,不會再看任何一個人!”

    說完,她揚起頭,睜開眼睛,對著陸云門笑得可愛極了:“對吧?”

    只是一個瞬間,少年一顆如滾炙油的心便安定了下來。

    然后,他便意識到,剛才,太難看了。

    他知道陸扶光并不喜歡他。

    知道她會同意不跟別人成婚只是她在他的逼迫下權衡利弊的結果。

    知道無趣透頂的自己唯一能得她垂青的不過只有那張皮囊。

    可就是因為知道這些,所以在看到她對著與自己容貌相仿、性情卻更加討人喜愛的陸西雨笑時,他才會遏制不住地、竟當著她的面、想要立刻將陸西雨趕出去。

    但他忘了,他并沒有這個資格。

    她是陸扶光,她仍舊有著很多選擇。

    是他沒得選。

    是他只要她。

    他已經將她用來禁錮住他四肢頭顱的金鏈也纏在了她的身上、讓她無法輕易將他丟棄,他不能再蒙住她看向別人的的眼睛,也不能砍斷她伸向別人的手。

    “那你腳上為何會有鎖鏈?”

    陸西雨卻因沉浸在了她所講的故事里一時忘情,又追問了起來。

    “這個呀。這不過是我們玩鬧時用的。”

    朝著陸西雨時,小郡主又將眼睛閉上了。

    她說著,伸出空著的手,隨意在圈著足踝的銀鏈扣上撥弄了兩下,就將它取了下來。

    她把它推向陸八郎:“你看。根本就沒有真的鎖住我。”

    是啊。這銀鏈上的鎖根本就困不住她。

    最初是因為陸云門一直在她面前看著她,她不能妄動,后來又覺得不著急、可以拿它試探一番陸云門的心意。

    但陸云門走了之后,她實在無事可做,于是不過曲了兩根鬢邊的素細釵子,就將它解開了九成九。

    陸西雨進來時,它已如斷頭臺上一顆被砍得只剩一層油皮與頸相連的人頭,只用輕輕地用手指一推,便會骨嚕嚕地從頸上斷落滾走。

    見這一幕,立在她身旁的清冷少年眼睫微揚,有些出乎意料,卻又覺得,這事發生在陸扶光身上可真是理所應當。

    這時,陸西雨已望向了陸云門,想要從最是清風高潔的七堂兄那里辨出事情真假。

    而小郡主也揚首望向了陸云門,陽花般的睫羽輕輕眨動。

    少年與她對視著,感受到她抓著他衣袍的手指逐漸用力。

    可他卻什么都沒說,只是低頭將她的手從他的袍子上徐徐拉開,隨后在陸西雨屏氣凝息的注視下,將那只手握緊在手中,坐到了她的身旁。

    “我信了……”

    不等相視而對的小郎君和小郡主說什么,陸西雨就兩手著地地對著小娘子拜了下來,甚至登時就連稱呼都改了。

    “您!您肯定是真的貍子精,這世間除了仙妖精怪,絕無其他活物能得七哥如此相待!”

    說罷,他指了指還黏在小娘子身上不肯離開的那只貓兒似的小文豹,滿臉巴望地相求道:“您能不能幫我看看,我養的這只美人豹可有能開靈識、化人形的造化?”

    他認真地向她表功:“我自得了它,就對它一心一意,從未怠慢。今日,我還特意照著趙后五蘊七香湯的方子給它備了浴湯,從稱配香料到取甕煮水,都是我親手做的。”

    “嗯……”

    小郡主將手蓋在了小豹的頭頂,小豹立即歡快地在她的掌心里蹭了起來。

    “倒是有些靈性。”

    合著雙目的小娘子沉吟片刻后開口道,“若是在我左右多伴些時日,興許還有開竅的可能。”

    “要……留在您身邊啊?”

    陸西雨幾乎就將“舍不得”寫在了臉上。

    “我知道你不愿和它分開。”

    小娘子笑得溫和體貼,“我同陸小郎君也是片刻都不肯分離的。”

    這倒是叫陸西雨心中的不舍稍稍降了些。

    畢竟接下來的這一路,他也一直會跟七哥在一起,就算將他的美人豹放到貍精小娘子的身邊,他也隨時都能過來看到它。

    這樣一想,他覺得好受多了。

    “你身上濕漉,早些回去將袍裳換了。”

    因被小郡主撓了手心,端坐的少年對著陸西雨淡淡出聲:“我擔心她被隔壁的汝陽夫人發現,便借口小貍吵鬧、請汝陽夫人換了離此處頗遠的屋子,你之后若是無事,可多去問安,不要讓夫人起疑。”

    “我明白!”

    陸西雨當即便覺得自己擔了大任,腰板都挺直了。

    “我絕不讓其他人發現小娘子的存在。就算有人要硬闖這間屋子,我也會拚命將其死死攔住!”

    說罷,他小心地伸出手指,冒著又被抓傷的風險,在小豹的前肢上碰了碰,以此告別。

    可小豹此刻在小郡主散出的香氣中沉沉醉醉,沒心思同他計較,任他摸了好幾下,喜得陸西雨在離開時都有些飄忽忽的,跟踩在云上似的。

    送走陸西雨,陸云門拴好屋門,又將兩座屏風扶起。

    小郡主看到了他之前放下的甜水和果脯蜜餞,逐漸露出了雪白的小尖牙,邊笑邊將還燃著的香熄了。

    “是你不好。”

    等小郎君走回來,她昂首的第一句話便是怪罪。

    “你若是早點求我允婚,方才的事便不會發生了。”

    接著,美貌晶明的小娘子向那盛甜水蜜餞的籃子揚了揚頜。

    等少年凈手、將那飛廉紋葵花形的銀食盤擺到她的面前,她才揀了個最大的咬了一口,把他回來前發生的事道了一遍,又同他解釋:“我聽你說陸西雨在這船上,又記得這位小郎君入夏時剛得一稀奇小豹,身上斑紋連綿如幅山水圖,因而對其視若珍寶,形影不離。所以,我便央著你去將屋中燃香換了。”

    而后,她又毫不隱瞞地、細細把她身上香氣的把戲告訴了他,“如此一來,人聞不出奇異,但諸如蛇貓豹獅虎,卻會鳧趨雀躍,朝這兒蜂擁。”

    看著靜靜傾聽的小郎君,她半分遮掩都不想做了:“我原本確實是氣你毀了我的謀劃,是以就想弄出些亂子,讓你焦頭爛額,反正你總會護我周全。但是,你拿出了更好的,實在讓我無法繼續生氣了。這種時候,陸西雨卻闖了進來。你不在,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我總不能與他兵戈相向、埋伏一旁用銀鏈勒住他的脖喉噤他叫嚷、再用金胡瓶將他擊昏砸傷。”

    雖然……她的確在腦中這樣過了一遍,掂量過成功的可能。

    “所以,我就隨口編了幾句將他唬住。別的理由也許不行,但神鬼一說對他卻一定好用。只要信了我是精怪,他就肯定會幫忙把我藏得嚴嚴實實。至于之后,有你在,我就不管了。”

    她說了這許多,一清如水的少年卻只是安靜地看著她。

    “為什么不說話?”

    小郡主看著他的眼睛:“是終于發覺守在我的身邊,便會有數不盡的麻煩傾瀉于你,所以開始后悔了?”

    “與你相關之事,我從未后悔。”

    少年目色清湛,心貫白日,“我只是沒想到你會將這些全部告訴我。”

    小郡主覺得胸前玉佩發燙,逼近向他:“如果我說,不止是這些,從現在開始,我會對你講許多我從未對別人說過的真話,對你講許多旁人聽不到也不敢聽的事,我所有的情緒、所有的感受、所有的欲望,都會不加掩飾、毫無隱藏地展現在你一個人的面前,而這些所造成的后果,也都只會施加到你一個人的身上。我此生所行的惡,你全要分去一半,若是我不得善終,你需跟我一起死,便是將來真有陰曹定罪,無論是拔舌剖肝,還是入火山血池,你也都要同我一起。即便如此,陸云門,你還是會說不后悔嗎?”

    少年目光不移地將這些話聽完,叉手向她拜下。

    “之死靡它,白首不渝。”

    什么是之死靡它,什么是白首不渝,陸扶光仍舊弄不清楚,她只是循著本能,對他親了過去。

    她可是想要這樣做好久了。

    第137章

    137

    “我小時候,有陣子很愛讀書,恨不得將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看書,因此對困意格外討厭。聽說吃了程子溫家的苦藥就不會困,我便常要來吃。但后來見程家吃苦藥丸的那些人一個賽一個地呆頭呆腦,我怕自己也吃成了那個樣子,就再也沒有吃過了。”

    親了許久后,小郡主便如她膝上的小豹,舒服地窩在了小郎君的身上。

    聽到小郡主吞掉杏脯后說的話,圓袍襟領邊赤紅未消的少年頓了頓,還是為教導過自己的老師出了聲:“程公治家嚴明,族中子弟皆克稟誡訓,勤苦守禮……”

    “是啊。在他嚴明的家法之下,那些名聲極好的程家子弟就因為你學業上總拔頭籌,所以在冷到能哈出氣的深秋雨天劃破了你的油傘,害得你只能冒雨回到寢房,淋了個濕透,凍得燒了足足四日。”

    見小郎君瞳仁微動,小郡主伸手將一顆被蜜熬香甜的棗喂到他的嘴邊:“你都不好奇嗎?我為什么會知道你氣沖穴處的那顆痣,還知道你骶端有道天生的紅痕?”

    她看著他:“快點吃了,我就告訴你。”

    看到他咀嚼后將蜜棗吞下,小郡主笑了:“因為,我一直都在看你。“

    她告訴他:“你也知道,自從被你害得那樣狼狽地離開盧府之后,我就恨……狠地把你記住了。”

    她隱住了那個“恨”字。

    “我要侍奉我的人去將關于你的一切都事無鉅細地告訴我,要他們查遍你的過去,盯緊你的如今和未來,以此從里面找到能向你報復的方法。”

    “但是,陸小郎君,你知道你過得都是什么日子嗎?每日從早到晚,做的事情一模一樣,就連幾時睡、幾時醒都一成不變。我看著他們送來的那些寫著你的信,越看越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只覺得這小郎君可真無趣,原本就古板,再被那個死講禮法的程子溫一教,只怕真要成座石雕了,所以后來,我便看得有一搭沒一搭,誰知就這樣、還是將你的字學得那般像……”

    和陸云門待在一起,總是過得烏飛兔走、日月如流。

    不過隨便地說說話,給小豹擦爪喂食,再在棋局上廝殺幾番,便到了該下船趕往道觀的時候。

    走出渡口,小郡主將熱乎乎的小豹往她寬大的斗篷里一藏,就縱馬跟著陸云門、將它也帶到了道觀山下。

    “起初帶它出來時,我的確是說想要做路上御寒之用,但觀中也很苦寒,也需要用它取暖……陸云門,我不過是想再霸占它幾日,很快就會膩了。到時,我就會把它還給陸西雨了。”

    兩側松濤陣陣,小郡主站在通往她道觀小院的石階上,扭臉不看站在她幾階之下的小郎君,不肯將小豹松手還給他。

    聽到少年要出聲,她緊接又道:“你向我要的范陽的東西,你全數得到了,可我到現在都還沒拿到給你點青用的樹墨。”

    “鷹鳥來遲,是我誤估了的時間的錯。但這小豹……”

    “你知道就好。”

    小郡主將小豹舉起、擋住了她的眼睛,然后旋身朝向了身后的小郎君,“這是人質。下次見面時,你將點青之物拿出來、讓我把我的花押刺完,我就把它換給你。”

    說完,她叮鈴轉身,拾級而上,跑進了觀中侍女在聽到她口擬梟鳴后悄聲開了的小門里。

    門扉初合,陸扶光便將小豹遞給了還在躬身行禮的侍女,低頭揉了揉自下馬后就猛烈發作、刺痛不止的眼睛。

    眼底肯定紅了。

    但她不能現在就讓陸云門看到。

    她要將這病變得看起來更兇險、更難治才行。

    ——

    之后半日,扶光郡主靜心修齋的這座道觀小院始終闃然若無人,靜到連汝陽夫人拐杖的落地聲都顯得喧豗了。

    她隨著道觀中的侍婢,穿行過兩列通體鎏金的長信宮燈,駐足在了屋前一只口中煙縷不絕的鎏金烏龜旁。

    屋子里,小郡主正俯于案前,手拿一條小巧生動的赤金走龍,在龍足上細細地雕著。

    “郡主。”

    侍婢下拜通報。

    “汝陽夫人到了。”

    聽到這聲,陸扶光轉過了臉。

    小娘子青衫素裙,發間細竹為簪,整個人真如雨后翠竹,昭昭清麗。只是,那雙眸子中的光微微散著,仿佛一片朦朧霧氣,凝聚不起。

    汝陽夫人卻看不清這些。

    因此她沒有多言,握著掌中圣人親賜的錯金銀鳩杖首便向郡主行了禮。

    “老身隋盼安,見過扶光郡主。”

    她已年過半百,右腿有疾多年、幾乎使不上力,但行時卻從不見顫巍,步履堅定,自有威儀。

    “夫人快些起來。”

    小郡主起了身,笑著同她問安行禮,又看向她的身邊。

    “這是陸家的七郎與八郎,皆是你的同輩族親。”

    聽說扶光郡主與陸西雨從未相見、與陸云門也多年沒有碰面,汝陽夫人便說得細了些,“我此次出游,多虧了他們二人照應。”

    小郡主當即與他們見禮。

    “世子。”

    她舉止婉嫕,態度卻有些疏遠,仿佛對著的,真是個幾近陌生的少年郎君。

    見過她同云門兄長親密無間的陸西雨,此時都要看愣了。若不是云門兄長在來的路上悄聲叮囑過、一會兒不能讓其他人看出他與她相識,他這會兒肯定會沉不住氣地露餡。

    正想著這些,小郡主已經轉向了他,問安道:“八堂兄。”

    “郡……郡主。”

    他回過神,含糊著回禮。

    但他心里卻重重地罵了一聲“騙子”。

    不僅假冒貍精,還騙走了他的美人豹,如果不是因為顧忌七哥,他肯定要在所有人面前揭開她的真面目。

    “這是太醫署的隋娘子。”

    說完了兩兄弟,汝陽夫人又說起了在她右手邊、扶著她的隋征。

    這是個盤盤圓臉的小娘子,看著比陸扶光大上兩三歲,發髻衣飾雖不昂貴,但也能看出是有過精心的打扮。

    聽說到了她,她赧顏地低垂著頭,向著郡主躬身,鬢邊插著的銀葉子晃出了一道輝亮,當即刺得對面的陸扶光吃痛地闔了闔眼。

    但也不過一瞬,小郡主就又溫靜地露出了笑:“隋娘子。”

    陸云門在進門看到她的眼睛時,神色就凜了一分。

    此刻見狀,少年連唇都微微抿起了。

    他轉過頭,無聲地看向陸西雨,示意他開口去問——陸西雨與他不同,本就話多隨意,此時便是關切她的眼睛問上一句,也不會叫人生奇。

    可陸西雨疑惑看著他,雙目睖睜,完全沒有領悟到他的意思。

    倒是隋征出了聲:“我聞屋中隱有藥氣,莫不是郡主身有不適?”

    “不可無禮。”

    汝陽夫人輕斥了隋征一聲,接著便向小郡主解釋道,“請郡主莫怪,這隋娘子原本也是東都貴女,家道中落后進了太醫署,曾是署中按摩博士的得意門生,很有些本事,是圣上念及老身病腿常常作痛、才將她這個與老身同姓之人送到了老身身邊,醫者問病心切,是以冒犯、唐突了。”

    一向孤冷重禮的汝陽夫人竟會袒護他人,這倒叫陸扶光在隋征身上多看了一眼。

    “原來如此,難怪瞞不過去。”

    小郡主說著,雙目又閉了閉,似乎難受更重了。

    “我這些日子的確正在因眼疾喝藥。”

    隋征馬上向汝陽夫人求道:“夫人,婢之前也習得眼疾治法,可否讓婢替郡主看看?”

    汝陽夫人看向陸扶光。

    小郡主面有遲疑,但看到隋征神色堅定,她還是柔和地笑著道謝應下了。

    望聞問切了一通后,隋征眉心所貼的梨花花鈿越發起了皺,她跪地向汝陽夫人告罪:“郡主雙目確有生疾,似翳、癥狀卻又比翳還要兇些,已超出婢的所學,婢不敢下手診治,需盡快找來善治眼疾的醫者,或下針,或用藥,不可耽誤。”

    陸西雨這時倒是有話要說了。

    他盯著小郡主的眼睛,左看右看:“我看她的眼睛不紅不腫,真病到了你說的地步?”

    隋征:“婢拙見,郡主這病已經生了許久,卻久久未得根治,一直被猛藥壓著,所以才看不出來,但如今已重到快要壓不住了,到時發作兇猛,怕是要遭大罪。”

    “竟全叫隋娘子說準了。”

    小郡主看著她。

    “此前我為刻告罪玉璧,總是通宵達旦,又覺得做此事時不應揮霍,便總只燃幾只小燭,日子久了,眼睛便有些不適。我仗著年少,未及時請醫來看,待到目酸脹痛撐不住時,卻被告知,若是要治,必須終日閉目用藥、時時靜養,再不能費神雕刻了。

    可這是我頭一回替母親到永濟州奏告三元,實在想要事事親為,不愿出任何差錯,我便請他開了一方能暫時壓制眼疾、讓人看不出異樣的方子,只等明日醮儀舉行后,諸事皆畢,再想法子去治。但就算喝著烈藥,眼睛還是會時常不適,以致刻得越來越慢,就快來不及了,所以今日聽聞夫人到來也沒能出去迎接,實在是怕這龍不能刻完,明日投龍儀式上無法交代。”

    汝陽夫人自聽到“善治眼疾”四字,便在心中一動。

    她此時也有眼疾,且正是目赤生翳,這回之所以提前了些日子去河東,也是想要去尋一名“善治眼疾”的醫者,請他為自己治病。

    那人名叫章鐸,曾官至太醫令,精通各類醫法,尤擅治療眼病,一手金篦針撥的妙術可謂神之技。但在幾月前,因母親亡故而除官回了祖籍,如今服喪所在的地方正是河東。

    就在這時,一旁垂眸的少年開了口:“既如此,夫人何不邀郡主同行?大梁若論善治眼疾者,非前太醫令章鐸莫屬。”

    “是啊。”隋征訝喜地看了看替她將話說出口的陸云門,笑意盈出:“夫人原本不也正是要去章太醫令那兒嗎?我們一起去,多好。”

    “你們兩個倒是一唱一和。”

    汝陽夫人對著陸云門與隋征目中帶笑。

    隨后,她同郡主坦言了她此次前來拜訪的目的,望郡主能夠隨她一起、前往河東陸氏。

    小郡主剛答了聲“好”,侍婢就進了門,將郡主今晚該喝的藥送來了。

    那藥聞之便有沖天苦澀,陸西雨忍了忍,還是屏住了息。

    隋征躊躇過后,向郡主勸道:“這藥對您的眼睛好轉有害無益,既要去治了,今夜便不喝了吧?”

    小郡主搖首,細語綿言:“可明日便該到川畔祭水投龍,今夜說什么都要將龍刻完才行。”

    “郡主。”

    寡言冷情的少年又一次出了聲。

    “此事可否交由我來?”

    又得陸云門相助了。隋征抬起了頭,望著少年嫣然含笑。

    第138章

    138

    小郡主將周圍人神色收進眼底,隨后也抬首看向了少年:“世子也擅這個?”

    “郡主這可放心,世子少有不善之事。”

    汝陽夫人見少年不語,便為他解圍接話。

    等看到郡主依言將那雕龍之事交給了世子,她便起了身,“難得世子要雕龍刻鳳,可惜我如今目中渾濁,看不清楚,又身乏神困,得去歇下了。”

    她向小郡主行禮告了退,接著抬手止住了隋征的攙扶,“阿征,你留下來為世子掌燈,也代我看一看他這精湛技。”

    隋娘子笑著應了。

    這一列事本是為了讓小郡主不再喝藥。可汝陽夫人一走,小郡主卻立馬將那碗藥喝了個干凈。

    “隋娘子勿怪。”

    她放下玉碗后便勾住了隋征的指尖,聲音溫柔極了,卻又帶著股倔強勁兒,“我知你是關心我,但明天還有一整日的儀式,到時,站在我我面前的是無數永濟州的百姓,我不可在他們面前露出病容,一絲一毫都不行。”

    隋征正要開口應答,她的身側,陸云門從隨身所系的囊袋中取出了一小紙包,放到了郡主擱下的藥碗旁。

    郡主打開后,見是個石蜜塊,便笑著道謝,吃進了口中。

    隋征微怔,向陸云門望去。

    少年立得端正,面色平靜如常,但他看向郡主的眸子中卻有種令人不易覺察的專注。

    隋征目光閃動片刻,收緊了伸在袖中的手指,臉上的笑不自覺地淡了下去。

    ——

    陸云門刻完金龍后,聚在一起的大家便各自回了房。

    之后,夜深寂靜,川水潺湲。

    一直沒有熄燭的小郡主很快聽到了輕輕的叩門聲。

    她推門而出,陸小郎君正立在廊下,濯濯如春月柳。

    想到這是自己的東西,一見到他,小郡主便想要笑。

    但憶起他在船上說的那些和心疼有關的話,她還是忍住了笑,在招他進屋后先朝他嘆氣:“我已經眼睛疼了,所以耳朵只想聽些好聽的話。”

    “你看。”

    說著,她湊近他,那雙總是亮盈盈的雙目中真的仿佛遮上了一層白霧,灰撲撲的,光都散了。

    這太像目生障翳了,一個不好,便會終生都留下遺癥。

    但少年獨自壓下了他的擔心,只是輕聲問她:“視物很不清楚嗎?”

    “嗯。而且越來越不清楚了。”

    小郡主瞇著眼睛,在一片模糊中費勁地找到了小郎君的。她昂著頭,仰身貼到他的面前,用力地眨巴著雙目,似乎想要找到什么,眼睫很快就變得潮乎乎。

    “不行不行,真的看不清了,怎么都找不到你眼瞼里藏的那顆痣。”

    “別用力眨眼。”

    少年將一片燒得焦黑、還差一點就成了灰燼的紙片放在她身邊。

    “它落在自東起、第七座長信宮燈的宮女足邊。”

    說著,他取了他帶來的冰石,用帕子包著,想為她敷眼:“是要去找章鐸?”

    小郡主看了眼那張沒能燒盡、但上面早已沒了字的紙片,隨后抽走了發間的細竹,垂著滿頭烏絲,熟練又自在地躺到了他的膝上:“陸小郎君神機妙算,我什么都沒同你說過,你卻主動在汝陽夫人面前提了要帶我一起去找章鐸,此時還用來問我?”

    汝陽夫人目赤生翳、要前去河東找章鐸醫治的消息,的確是陸云門告訴她的。

    但她只是聽了,卻從沒透露過一絲自己的打算。

    可他還是不過須臾就猜到了她的念頭,幫她達成了目的。

    見她在笑,少年動了動,讓她能躺得舒服些:“那到底是要還是不要?”

    小郡主:“要。”

    “好。”

    “好?”

    仍舊什么都不問,就這樣任她利用、隨她肆意妄為?

    少年仍道:“好。”

    “好。”

    小郡主也應了一聲,將手中的竹枝插到了少年的髻間。

    這時的小郡主還笑得歡暢,但第二日,在靠著那碗壓著病的烈藥度過儀式、登上船后,她的眼疾就排山倒海地發作起來。

    不過從甲板走進艙房的這點工夫,她的眼睛便籠上了濃重的灰白霧氣,烏重重地壓著,瞧著甚至有些許駭人。

    隋征為她看了幾次,聽到她低聲說“疼”,卻也只能為她開些鎮痛易眠,盼著她在船上睡著后能舒服點。

    便是汝陽夫人聽了隋征的形容,面上都露出了凝重色,直吩咐船上人一刻不要耽誤,快些去往河東。

    喊疼時,陸扶光其實沒有說謊。

    她的眼睛非常疼。

    因為疼,她的脾氣也變得極差。

    隋征在屋中陪伴她時,她尚是一副不失皇家儀態的堅強模樣,便是額上都疼得沁出了薄汗,也始終蹙眉強忍著,就是在隋征出門時,她都不忘柔聲地多謝她費心。

    但屋中一旦沒了外人,她的面色剎那就陰冷了下去。

    她不痛快,周圍所有無法讓她痛快的人便都不可能痛快。在側的婢女也侍奉了她數年,深知她的秉性,看到她的神色,頓覺猛獸利爪貼上喉間,額頭緊緊貼地,兩股戰戰,大氣不敢出。

    因此,當她看到陸小郎君進屋時,那婢女簡直如獲新生般,險些要掉出眼淚了。

    果然,聽到小郎君進來后門扉關合的輕響,小郡主馬上睜大了她已經徹底灰蒙下去的圓眼睛,出聲讓侍女出去,隨后就高高地向上舉起手,終于抓住了小郎君伸來的手腕。

    然后,就像咬到了獵物的豺,她再也不肯松開!

    “不準走!”

    感受到了少年想動,她將身上帔子扯下,死死系在了他的腕上,又將帔子在自己的手中收緊了幾圈。

    “你為什么才來?在船到東都靠岸前,我絕對不會放開你。你要照料我的一切,要一直看著我、陪著我,我想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若連這些都做不周全,就不必再拿什么姓劉還是姓吳地來做餌,我絕不再信!”

    她說著就咬住了他的手臂,如同在發泄戾氣一般。

    從她身上漫出的藥的苦氣濃得仿佛狐的九尾,細細密密纏住少年的腰頸四肢,越勒越緊。

    “我知道了。”

    她的這個樣子,只有他能看到。

    想到這一點,他就無比滿足。

    少年靜靜地垂首,入定般地,一瞬也沒有錯眼地望著她,“我不會離開,就在這里陪你。“

    折騰著陸云門,小郡主不安穩地時睡時醒,但因病痛而生出的那股邪勁兒倒是消去了不少。

    夜最沉時,她完全不想睡了,想到夜末時分他們就該到河東下船,她索性早早地更衣梳妝,要陸云門帶她去船頭吹風等著。

    就在她眼睛能看到的只剩下一點光影時,陸云門護著她出了船艙。船正破浪逆流而行,因此剛一踏上甲板,河東域的寒冽之氣便猛地撲來。

    隨著寒風一起迎來的,是秉燭夜行的隋征。

    “外面天冷,郡主怎么出來了?”

    看到兩人,她略有驚意,說著就欲脫下自己的披風。

    待看清郡主身上厚實的大氅,她才停下了指尖。

    “我實在目痛難眠,覺得屋中煩悶,就出屋走走。沒想到正巧遇到了在船中夜巡的云門兄長,便說著話一起出來了。”

    小郡主向隋征答著,說得靨上酒凹圓圓,笑顏極為可愛,“沒想到兄長如此博聞強識,連海外仙山事都講得如見其狀,我聽得入心忘我,連眼睛都沒那么疼了。”

    隋征看著小郡主的如花美貌,唇心抿起。

    之前還是“世子”,如今卻忽然換成了“兄長”,語氣也親近了許多。不是說數年未見、渾然似生人嗎?

    她跟在汝陽夫人身邊,每年同陸云門至少能見過兩三回,也沒聽他講起什么海外仙山事,這會兒卻……

    她暗暗瞥向小郎君,卻發現他仍在看著郡主。

    “原來如此。”

    隋征收回目光,又望向了小郡主。

    “我素日覺少,心中又惦記著正給郡主煎的藥,便去瞧了瞧,再過片刻就能入口了。既然郡主醒著,不如一會兒趁熱將它喝了,總能使疼痛稍減些。”

    “有勞隋娘子了。”

    小郡主的道謝永遠是誠意滿滿。

    “若是藥好前娘子無事,不如同我們一起去船頭看看吧?”

    船頭風浪更大,一瞬的疾風就將小郡主大氅的領口掀開了。

    從走出屋子起,陸扶光的左手就一直牢牢地抓著小郎君的蹀躞帶,因大氅毛袖寬且長,又有夜色相掩,隋征始終沒能出看出這異樣。

    但此時,小郡主就只剩下右手能去收緊大氅的領口了。

    費費勁勁地,總算用單手把領口攏好,她又向后伸手,想要戴上她大氅的帽子。

    但左摸右摸,好像怎么都戴不上。

    少年站在一旁,將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知道她是在做給自己看。

    有外人在旁,應當守著禮節,但眼看她的鼻尖在凌冽的北風中很快凍紅,他還是伸手把帽子為她戴上了。

    頓了頓,少年又抬起手,重新將她沒有系好的大氅系帶系了一遍。然后,他便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她臉上因得逞而露出的小酒凹。

    “原來有族中兄長愛護,竟能讓人這般安心。”

    小郡主笑意盈盈,說得認真,“早知道云門兄長這樣溫和可親,我一定許多年前就去長安見你。”

    看到這些,隋征的神情變了又變,幾次想要說話,臨開口時又止了聲。

    可陸扶光卻不懂得見好就收。

    她垂下手,在腕間金鐲滑至掌骨時,無聲地卸掉了鑲在上面的一顆火珠。

    名貴的寶石閃著光落地,頃刻間骨嚕著滾遠。

    “我的珠子!”

    “我去撿!”

    小郡主剛一呼出聲,隋征就追著珠子跑去。

    只能看出虛影的小郡主趁機踮起腳尖,毫無準頭卻又快極了地親了一下小郎君的臉。

    少年怔了一瞬,指尖下意識地從被她親過的地方劃過。

    他垂眸看去,上面盡是胭脂的麗色。

    此時,那唇上的朱紅半數都染到了他的臉上,被他指尖抹出的那道紅痕仿若破頰斜紅,艷得刺眼。

    這使得湛然冰玉的少年漂亮得更加不像話。

    可惜,這時的小郡主看不見。

    但是她馬上就敏銳地發現,小郎君動了。

    即使被她引了禍,他所做的還是先走到她的面前,把轟向她的寒風全擋住了。

    小郡主突然就特別地想笑著抱他一下。

    所以,她便伸手抱了上去。

    又熟悉,又安心。

    陸扶光忍不住將臉往他的懷里埋了埋,鬢邊幾根赤紅的珊瑚石簪子被擠向了她髻上的發冠,發出了輕微的相互碰響。

    陸云門知道,不遠處的隋征已經撿到了火珠,若她轉身,他們兩人的依偎之態便會隱瞞不住,應當將陸扶光盡快推開才對。

    但幾乎是下意識地,少年的手還是護到了她的腰后。

    她不想松手,他便不用她松開。

    輕易地將她抱起,陸云門帶著她矮身避到了隋娘子視線的死角。

    這差不多是志潔行芳的小郎君頭一回主動做這種鬼頭鬼腦之事,可當感受到屬于她的暖意開始滲進他的身體時,他僅有的那點不適應也消弭了。

    但就在這時,陸扶光卻松開了方才抱他抱得緊緊的手,走向了朝她奔來的隋娘子,將皓白手腕抬起:“請隋娘子幫我將珠子放上吧。”

    這樣近近看,郡主的手真如凝脂一般,瑩瑩無瑕。

    隋征伸出自己的手,看到上面覆著的細繭,忽然覺得慌神。

    這一慌,她的指尖便刮到了郡主的手。

    她頓時失了措,手指不穩,讓珠子又掉了下去。

    她連忙彎腰將珠子撿起,抬頭時又看了一眼望著這邊的陸云門,狠狠地咬了咬唇。

    ——

    碼頭處,酡顏已靜候多時。

    被她從母親墓邊直接“催請”來的章鐸正摸著他勒在蹀躞下微微鼓著的小肚腩、凍得瑟瑟發抖,嘴里反覆念叨著“家中屋小、逼仄,迎不得貴客”。

    但一見到小郡主的眼睛,他那“醫瘋子”的毛病就犯了。

    這可是他以往從未見到的病癥,看得他心癢難耐,相當地想要時時觀察、好好研治一番!

    因此,當小郡主提及“我如今已然目盲,心中實在不安,可否住到您的府上,萬一……也能得您最及時的醫治”時,他頓時就把此前備好的托詞全拋到了腦后,忙不迭地應下了“好”,還手腳并用地催著他們快上馬車,早些開始診治。

    “一會兒,我能跟云門兄長坐一輛馬車嗎?我們在船上的那局盲棋還沒下完。”

    邊向馬車走著,小郡主邊問著陸云門。

    她邀聲朗朗,光明正大,周圍的人都能聽見。

    汝陽夫人的腳步因此慢了些。

    她轉向扶著她的隋征:“不過一兩日,他們竟處得這樣好?”

    隋征笑道:“郡主和世子都是出身高貴的有才學之人,又是同族兄妹,以前不過是沒能見到彼此,如今見了,自然相處得好。”

    看看汝陽夫人漸起思慮的神色,隋征輕聲求道:“婢從未見過人下盲棋,能跟去、與他們坐同架馬車嗎?”

    “這自然好。”

    為她這話,汝陽夫人的面容松了松。

    “我此前便與你說,要你多和些同齡的郎君娘子相處,不要總困在我這年邁之人的面前。燕郡王世子最不看重家世門第,你很不必為此事自艾……”

    隋征默默聆訓片刻后,走到了陸云門身旁的小郡主面前,心有忐忑地向她求了共坐馬車的恩典。

    小郡主卻是不見半分猶豫地答應了下來,還一臉歡喜地拉住了她的手:“我喜歡隋娘子身上的藥香味,隋娘子愿意陪著我,再好不過了。我如今看不見,隋娘子就做我的眼睛,好不好?”

    隋娘子悄悄地眄了眼少年聽到這話的反應,隨后恭敬地說了“是”。

    第139章

    139

    眾人上了馬車后,又趕了許久的路,天光透亮時,章鐸的家終于近在咫尺。

    但越是靠近,眾人心中便越覺得蹊蹺。

    章鐸回鄉前畢竟是當太醫令的,他所住的地方,不說是亭臺樓閣,也該是高宅大院。

    可隨著他們的趕路,四周的人煙愈發稀少,經過的房舍雖說還不到破敗的地步,但也都十分小舊,就算望到盡頭,也只有一片寒酸的野林。

    陸扶光已經完全看不到了,所以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拉著隋征在提問。

    踩到河岸邊的卵石,她要問:“我現在踩著的是石頭嗎?什么顏色?上面有花紋嗎?”

    走到拉車的馬面前,聽到駿馬悶悶的哼氣聲,她要隋征握著她的手、帶她去摸馬:“這是什么馬?它的鬃毛好短啊。”

    等坐進了馬車,她又要東摸西摸地問:“這馬車廂里長什么樣子?”

    馬車行進后,有鳥落在了馬車外,她也一定要弄明白:“外面是何種鳥在叫?是雌鳥還是雄鳥?有多大?”

    可隋征時常跟不上她跳動的思緒,天又暗著、看不清晰,最后多數的回答都是陸云門替她說出的。

    就連她能讓郡主摸到駿馬的鬃毛,都是陸云門拉住馬繩的功勞。

    她覺得,比起她,做了郡主眼睛的,更像是陸云門……

    而對陸扶光而言,到了這會兒,她連因為眼睛劇痛而產生的不愉快也沒有了。因為看不到,原本已經有些無趣的世界反而突然變得新奇了起來。

    不過,她也知道,自己能如此自在,還是因為身邊有一個對她有求必應、絕不會讓她出現危險、還能耐心答得出她所有問題的陸云門在。

    如果不是知道會有他在,她從一開始就不會行這險招。

    而他的予取予求也實在助長了小郡主使喚人的氣焰。

    所以,此時,她竟在下馬車后仗著自己眼盲,眾目睽睽下徒手抓住了小郎君的袖子:“我們是到章太醫令的宅子了嗎?這外面是什么樣子?什么墻?什么瓦?進門的檻子有多高?”

    可這次,少年卻沒有立即回答。

    并不是為了避嫌,而是因為——

    他們的確到了章太醫令的宅子前。

    墻與瓦也是最尋常的泥墻和泥瓦。

    可是,墻上糟糟亂亂地貼著許多血淋淋的朱色符紙,就連大門上,都有貼過朱符、后被撕去的漿糊殘留。

    而那些符上用牲畜腥血所畫的咒,以少年已有的學識中來看,全部無根無據,不知出自誰手。

    章鐸對此倒習慣了般地視而不見了。

    他走到大門前,有輕有重地在門板上扣了扣。

    里面,一個滿身草藥味、穿著件厚重斗篷的藥童很快跑了過來,拿下門閂,將門打開。

    見到章鐸后,他馬上小聲道:“夫人等了您許久,很不高興。”

    一直愣神般琢磨著小郡主眼疾的章鐸登時“哎呀”了一聲,仿佛終于回了魂,又是搓手,又是撓肚子,那腳尖磨磨蹭蹭地,就是不往門里面伸。

    最后,他回身同小郡主一行人躬身告罪,說了“稍候”,讓他們先自行進到院中等等,然后自己喚著妻子的名字“阿細”、慢吞吞朝著那間亮著燭的正屋走去。

    這是個不大的四方院。

    從大門進,穿過小院,正對的就是夫妻二人的屋子。

    因此,當章鐸敲開屋門走進去后,兩人在燭燈下剪紙小人般的影子便全映在了院中人的眼里。

    隋征看著那兩道影子,心想自己曾經聽到的、章鐸的妻子是嶺南人的傳聞果真不假,那影子面小骨細,在已經略浮出些大腹便便之態的章鐸身邊,都顯得伶仃了。

    但下一刻,那伶仃的影子就站得氣勢十足:“怎么才回來?……被人急著叫走了?到底有多急,這可還是夜里!夜里你的眼睛能看清什么!這離你走夜路掉進水溝才過了多久?都說了夜里出門一定要讓我陪你去、我陪你去!說了那么多遍了,你能不能對自己的安危上上心!”

    說著,她氣不過,抬手就在章鐸的肚子上錘了一拳,力氣倒沒多大,章鐸摸了摸肚皮,也沒見覺得疼,似乎兩人如此打鬧慣了。

    “……怕我睡著了?“

    聽到丈夫的低聲解釋,阿細仍不解氣,“別說我一直等著你、徹夜都沒睡,就算我真睡了,你也得把我喊醒!”

    章鐸:“哎呀……哈哈……這要我怎么忍心………”

    結果毫不意外又被錘了一拳。

    這一切,陸扶光都看不到,只能聽到那幾句模糊的對話。

    所以,她聽得格外認真。

    數日之前,她還并不太了解章鐸。

    這位太醫令的日子過得極為簡單,除了在太醫署當值,就是回家。而且只要進了家門,他就再也不肯見客或出門,關起門來只過自己的日子,便是連皇家的宴都是能推則推。

    圣上倒是很樂于見到太醫署的人只管精進醫術、不同任何人結交,所以凡是能允的,都點頭允了。

    也因此,他在太醫署任職數十年,卻沒聽過有誰見過他的妻子。只聽說她好像是嶺南一處山中村子里獵戶的女兒,在一次剿匪中大難不死、被他所救,隨后便一直跟在了他的身邊。

    而這些,也就是她對這位素未謀面的太醫令夫人所知道的全部了。至于什么她“餐餐茹毛飲血、成日鬼哭狼嚎”的傳言,不是親眼所見,陸扶光并不會當真。

    不過,這位阿細夫人的聲音……

    就在這時,院中突然響起了一聲非常凄厲的哭嚎。

    眾人驚悸,四處張望,竟尋不出這叫聲的來源,更覺得寒毛豎立。

    靜謐片刻,那怪叫又是一聲。但音低了些,仿佛由尖利的慟哭變成了無力的哀號。

    被眸色沉靜的小郎君護在身后,面色絲毫未變的小郡主伸出手指,向著院子的一處角落指去:“那里是什么在叫?”

    汝陽夫人壓緊掌中錯金銀鳩杖首,本就有著細紋的眉心蹙得更深了些。而她的身旁,隋娘子早就循著聲向郡主指著的方向看過去了,可是什么也沒看到。

    陸扶光:“為什么不說話?那里是什么在叫?”

    見燕郡王世子沒出聲,隋征于是低聲回道:“郡主,這院子里再沒有能出聲的活物,或許是外面更遠處的聲音。”

    “不對……”

    雙眼一片灰蒙的小郡主昂著首,再次問道,“那里是什么?”

    “是鳥。”

    少年屈指,吹出一聲長長鳥嘯,其聲兇如鷹鷂唳,嚇得院外不遠的山林間雀鳥驚飛一片。

    也就是這個剎那,隋征的眼前,有東西如她眼花般地晃地動了一下。

    她定睛再一看,這才發現,在小郡主指尖朝著院角,一根斷了的枯木樁頂上,竟一直蹲著只閉目昂首的灰褐色大鳥,它僵硬了般一動不動,全然同那木樁融為了一體!若不是方才它怕得將翅膀收緊了一瞬,她直到現在也看不出異樣!

    “這是什么鳥?我竟從未見過。”

    “這是一只雌林鴟。竟被發現了。”

    隨著門開吱呀,章鐸的娘子阿細走了出來。

    陸扶光不知道院子里忽如其來的安靜是為什么。

    她動了動鼻子。

    屋子里的炭爐架子上正烘著辛夷花,不知還加了什么,氣味與尋常的花香十分不同。走過來的阿細身上也沾著這種香。

    這味道讓陸扶光很喜歡。

    “我們來河東數日了,它們還是第一次被別人發現。其他的人,就算已經湊到了林鴟鳥跟前,也只會被雙眼蒙蔽,覺得果真是憑空出現了不吉的鬼聲,是我們不敬神僧、惹得佛陀發怒的后果。”

    說著,阿細從掛在院子里的牛皮袋子里夾出堆蠕動的蟲子,送到了那木樁前。

    那塊“褐木”遽爾露出了一張巨大的鳥嘴,幾乎裂到了它的耳后。

    婢女中有人發出了極低的驚呼,但隨即就被知道失態的她自己狠狠吞下。

    陸扶光卻不會放過這個聲音。

    她立刻招左喚右,要別人告訴她發生了什么。

    聽他們說完,她又揚著頭到處地尋阿細,要她再多講些這鳥的來歷。

    “……我和章鐸在深山,正巧看到一只受傷落地的雌鳥,便將它帶了回去照料,那雄鳥就伴在它旁邊。后來,它們還把蛋下在了我們要運回東都宅子里的那棵樹上。我們索性就將它們都養在了身邊。反正它們只要一雌一雄兩只鳥相伴就足夠,也從不筑巢,一次只下一顆蛋,很好養活。多數時候,甚至連食物都不需要為它們準備,它們就這么站在樹上,蟲子根本發現不了它們、不躲不閃地往它們的面前飛,只要它們張開嘴,就能吃上好一些……”

    就算看不到阿細的臉,陸扶光也能從她的聲音中聽出好大的艷羨。

    而陸云門,也從陸扶光那雙神色灰撲撲的眼睛中,看到了不易被人覺察、但的確在隱隱流動著的“想要”。

    少見的,新鮮的,與眾不同的,她都想要。

    見一個,愛一個,胃口永遠也沒有辦法填滿。

    少年轉過頭,看向那只一生只要彼此、永遠不會變心的林鴟,默默地抿緊了唇。

    可就在這時,陸扶光仿佛能感受到情緒一般,一下就將他的注意拉了回來。

    她朝著他,昂起臉:“我的眼睛又疼了。”

    小貴人一喊疼,在場的眾人自然不敢有絲毫怠慢,急忙就將她送進了屋。

    可就在她邁進去的那一刻,她卻轉過了身。

    “云門兄長。”

    小郡主立得極有林下風氣,聲音也平和,只有因用力扣著房門而蒼白著的指尖露出了她的一分緊張,“能不能請你進來同我繼續講些昨晚的異聞,章太醫令說要對我的眼睛施針,我想盡可能分分神。”

    少年依言走進。

    小郡主躺到了榻上。

    但她卻并沒再提起要聽什么異聞。

    直到章鐸將搗好的藥泥敷到她眼睛上時,她才突然開口:“神僧是什么?”

    她此前一直追問著林鴟的事,章鐸以為她并未留意到妻子的那句話。

    毫無準備,章鐸愣了愣神,才答道:“就是……一個佛僧。”

    他說起與“醫”無關的事本就不善言辭,雜亂無章地講了好些話,才勉強將事情理順了。

    不確定從什么時候開始,這附近一處懸崖半腰的洞窟中突然于夜半現出金光,沒多久,洞窟對面的崖上便修起了一座寺廟,稱那窟中有位僧人在里面修行百年,如今修得了金身,有愿來度眾生。只要人們到這座為他修建的寺廟獻上香火、誠心叩拜念經,便百病可愈。若是心愿至誠、虔心敬奉,最終亦能成佛。

    “我還未進到河東,便從外地趕往這里的行人口中聽到了那崖邊佛寺的神奇。他們信誓旦旦,說自己的親戚真的在懸崖邊的經堂念經時遙望到對面懸崖洞窟中神僧的佛身發出金光,而且還親眼見那懸崖上真有神仙在飛。”

    在小郡主不徐不疾地引導和詢問中,章鐸的話也是越說越順暢了。

    “我回了河東家中后,也被家中的兄長帶去了一次。那佛寺規矩很多,走進懸崖邊的經堂前還要先吃一頓齋飯。在那齋飯中,我發現了極少量的莨菪子。”

    醫書中有記,莨菪入藥,絕不能使子實破裂,“破則令人發狂”。

    陸扶光心道了一句“難怪”。

    章鐸繼續道:“好在多數人便是傾盡家產也只能進那經堂一次,因此服用的莨菪子不至多到會徹底致狂。可只那一次,就令他們都無比堅信,只要繼續如崖邊寺所說誠心相求、虔心供奉,最終定能成佛。一傳十,十傳百,已有遠從浙西而來的信眾了。”

    聽著這些荒唐事,小郡主倒是將眼睛上的不舒服忘了不少。她一動不動任章鐸在她的眼上覆滿了藥泥又洗凈:“既然如此,太醫令只用將此事告知官府,讓官府以‘妖妄’之罪將他除了就是了。”

    “臣去了……但是……”

    “你親自去說,官府竟也不當回事嗎?”

    “如今這附近,人人都篤信神僧。我去時,官府里的人均無心公務,正忙著為了給神僧造佛像而結社出錢。”

    章鐸用干潔的布輕輕將小郡主的眼睛拭干,隨后拿出金針。

    “如今,周圍街巷光是結這個社的,就近千戶人家。我們家不愿入社,再加上些旁的事,總之就開始屢遭鄉親排擠,本來的地方住不了,只好搬到了林邊的空屋子。這邊倒也很好,臨著水和林子,雖然路偏僻難走些,但就是因為足夠遠,那些鬧事的人反而不會每天來……”

    隨著下手施針,他的聲音也逐漸淡去,全神用在了一根根微顫的金針上。

    直到將最后一根針從郡主的眼穴取下,松下一口氣的章鐸才想起來還有一句話未說:“郡主,我和阿細在院墻上都設了防,那些信眾最多就是在外面吵嚷,進不來這個院子。”

    說完,他讓小郡主坐起,自己取來綿軟的白布,一圈圈纏住了她的眼睛。

    他的手法很妙,纏得分明極牢,卻一點都不讓人覺得緊勒。感覺不到不適,小郡主便隨著他纏。

    “這里可是河東。“

    她邊仰著臉邊問,“世家對此就沒有動靜嗎?”

    章鐸纏布的手沒有任何停頓,但眼睛卻不受控地向著郡主和世子都瞥了一下。

    小郡主看不到,但這并不妨礙她在發現章鐸的沉默時就明白了:“河東陸氏也參與其中了?”

    章鐸只好答:“外面都在傳,此次祭祀,陸氏族長會請出河東護國寺中的佛骨,送到崖邊寺中供奉三日、為窟中大僧加持,請他保佑河東陸氏門庭昌盛。”

    聽到這句話后,小郡主再也沒開口。

    她不問,很快,章鐸就也沒話了,只在送她出門前出了次聲音、囑咐她在下次換藥前都不可以將眼前的白布摘下來。

    可隨即他就發現,小郡主居然邊應著、邊想用手去揉眼睛。

    他立馬喝止。

    但過了沒一會兒,小郡主的手就又不自覺地抬到眼邊了。

    “世子!”

    知道不可能靠她自己留意了,章鐸便趕緊將這事交給了正及時將小郡主手腕握住的少年。

    “正該如此!施針用藥的這幾日,郡主的眼睛可能會一直有些痛癢,世子一定要時時刻刻看住郡主,絕不能讓她用手搓揉。”

    他不知道這兩人理應只相熟了幾日,只記得他們是同宗兄妹,又看舉止、覺得他們應當熟絡,便將少年當做病患至親地囑咐了。

    等交代完這邊,他就開門請了汝陽夫人進屋。

    門剛微啟,少年就松開了手。

    小郡主摸了摸自己空蕩下來的手腕,隨著阿細夫人走進了為她騰出來的主屋,緊接便喚來酡顏,要她去打探章太醫令家里的事。

    不久后,酡顏領命出了門。

    章鐸在他治病的屋中為汝陽夫人行針,他的妻子阿細則抱著她養的獺,到離家不遠的一處河邊抓魚。

    整個家一下子就靜得仿佛沒了人氣。

    正好喝過藥湯后,陸扶光也犯了困,于是便一覺就睡過了晌午。

    快要醒來時,她無意識地想伸手去揉眼睛,卻發現她的兩只手被軟布綁在了一起。雖然不會被勒疼,但是也完全沒辦法抬起來。

    旁邊,輕近無聲的腳步正在向她靠近。

    “陸云門,你為什么綁我的手?”

    剛一說完,陸扶光就發覺,原來,她已經能很輕易地聽出屬于他的聲音了。

    少年的步子頓了頓。

    “你睡著后,總想去揉眼睛。”

    陸扶光輕聲說:“那你也不能圖方便,只用布把我的手綁住了事。你應該一直守著我、看著我,見我要伸手碰眼睛、立馬將我拉住才對。”

    其實一直都守在床邊握著她的手腕、直到方才要到門外接魚湯才將她雙手綁住的少年沒有解釋一句話。

    他只是走到她的面前,打算將縛住她的布條解開。

    小郡主卻在被他碰到的瞬間躲開了。

    她動了動鼻尖:“有新鮮的魚的味道,好像剛做好,還熱騰騰的。”

    睡飽的小娘子腮邊浮著薄薄的桃粉,幾縷微亂的烏黑鬢發打著卷地垂在臉頰。少年已成自然地抬起手,將她的發絲挽到耳后,“章太醫令的夫人煮了魚湯,我剛剛拿進來。”

    他告訴她:“汝陽夫人的眼疾是年老所致,沒有大礙,因這兒已住不下別人,她便在行針結束后由隋娘子陪著、去別處居住了,只每日會過來見章太醫換藥。陸西雨昨夜與他的小豹搏斗半宿,下船時昏沉蔫著,進了馬車便睡得誰都叫不醒,我見狀,就叫車夫先將他拉回了陸家。”

    “那這里便只有你我了?”

    小郡主的聲音一下子便輕快著揚起,胃口也好了許多。

    不再纏著小郎君問罪將她縛住的事,等布條解開,她就在小郎君的服侍下喝起了魚湯。

    因為餓了,用膳時,小郡主吃得很專注,貞靜又柔婉,宛如那只趴臥在圣人膝上進食的銜蟬奴,整間屋子,只有瓷勺偶與陶碗相碰的叮響。

    直到吃飽了,貴重的雪白貓才動了動爪尖,很輕地捏住了少年的袍子。

    “陸云門,你給我做的鮮花鐲子都沒了。再去給我做一個。”

    小郎君看著她。

    “快點,我可忍了好久了。”

    小郡主同他抱怨,“它在林子里被弄臟了以后,我沒來由地生了好大的氣……”

    她的聲音漸低,眉頭輕輕顰著,眉心那朵金黃的花蕊生動顫顫,讓少年沒辦法不去照做。

    他答應著起了身,走出了屋子。

    四四方方的院子從中間一分為二,一邊晾曬著章太醫令的藥,一邊擺滿了阿細夫人飼弄的各色花草。

    此時,阿細夫人正拿著銀剪,在她的花叢前挑揀著摘花。聽了小郎君的請求,她很樂意地就將銀剪遞了出去,在陸云門剪下幾枝、說足夠了以后,她還催著他再多摘一些,拿進回屋子里烘著聞也好。直到花枝堆滿了一小籃,她才放了小郎君回屋子。

    而少年剛在小郡主腕間編起花鐲不久,酡顏便走了回來,見燕郡王世子在,她剛欲退開,就被郡主喊住了。

    “不用避著他。”

    小貴人朱唇輕動。

    “日后,只要我還將他留在身邊,你們說給我的事,便都可以說給他聽。”

    酡顏心中震動,卻不敢在郡主面前表露,只能強壓住心緒,先將章家的事一條接一條地報了上去。

    據她查實,章鐸的母親已逝,老父卻尚在。但老父年邁,早已不再掌家。如今在章家當家的,是章鐸之前提到的那位帶著他去了崖邊寺的兄長——章大郎。

    有些少見的是,這位章家的長子,同章鐸既不同父、也不同母,他是在四歲時、因章鐸父母成婚多年卻沒有子嗣,所以過繼到他們家中的。但章大郎剛到這家中不過半年,章母就有了身孕,之后生下的便是章鐸。

    不過,章鐸自幼外出學醫,家中的宅子田莊還是全交給了章大郎,章大郎倒也將一切管得井井有條,后來還有聲有色地做起了買賣。

    如今,章家在河東也算是一戶殷實富庶的人家了……

    第140章

    140

    傳聞中,這位章大郎是個大孝之人。

    母親重病時,他日日躬侍湯藥。母親去世后,他三日未進滴水,形銷骨立,還花了重金供奉崖邊寺,只為求母親來世有福。

    這樣的誠孝令天地有感,每到七七齋的齋會、他前去母親墳前哀哭時,都會有群烏環啼于旁,還常有白兔趴伏左右。

    這些奇事令他孝名遠揚。

    可是,自章鐸從東都趕回來、同章大郎一起前去母親墳前后,那群以孝著稱的烏鴉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烏鴉消失得突兀又明顯,已經引得親朋鄰里隱隱議論,后來,他到了崖邊寺卻不肯食用齋飯,接著又幾次三番不愿與人們一起為崖邊寺出錢出力、還勸大家也不要去,再加上他院中時常傳出的鬼哭之聲,種種傳言累在一起,這位在東都受人尊敬的前太醫令,竟極快地在家鄉成為了人人厭惡躲避的、“不敬神僧的不吉之人”。

    終于,在他七七拜祭亡母時,惡鷹現世,將常出沒于墳邊的溫順白兔撲食撕碎,血淋慘景,令人膽寒。

    眾人欲射殺此鷹,卻被章鐸攔住,此舉惹得他的老父再也無法容忍,怒火沖天對他唾罵連連,再不準他踏進家門一步。

    而將他和他的妻子轟走以后,老父也因氣急而病倒了,如今還在家中養病、下不了床榻,這便使章鐸又徹底背上了“不孝”的惡名,只能窩在這處偏僻的小院子里,任那些偏激的崖邊寺信眾對他喊打喊殺……

    小郡主邊聽,邊又問了許多同那章大郎有關的事。

    問完后,她剛讓酡顏退出去、屋門還沒合上,從墳邊又被趕回來的章鐸進了院子。

    他的身后,章府的馬車上還有管事似的人在喊話,聲音大得清清楚楚傳進了小郡主耳中:“二郎,您別再去了!老夫人不愿看見您,您又何必去擾她的清凈!大郎不想傷了跟你的兄弟情義,才回回都讓我好好把你送回來,若是叫老家主知道,定是又要有一場大鬧……”

    很輕的一聲碰響,少年將屋門合上了。

    陸扶光開口:“陸云門。”

    少年轉頭,便見小郡主明晃晃地露著兩顆小尖牙,肆意地張揚著她濃濃的禍心:“既然到了這兒,知道了章太醫令母親去世,我們是不是也該去章家拜祭一回?”

    說完,她不停地對著陸云門招手。

    等察覺到他走到跟前時,她使勁抱住他的手臂,仰身往少年的耳邊附去,一只手攏成喇叭,三句兩句地就將讓他明白了她想要做什么。

    可她看不到,她湊到的其實并不是陸云門的耳旁,而是他的唇側。

    小郎君只用稍一低首,就能親吻到她。

    但少年看著她,卻什么都沒說。

    他將錯就錯地斂住氣息,垂著眸,不加半分遮掩地、放縱地看著她張張合合的唇瓣,任憑自己頸邊的麒麟浮出淺淺的紅。

    直到她說完后退開,少年才輕聲道:“是要花些工夫,但想做到也不難。我叫人去……”

    “不用你手下的人做什么。我將這些告訴你,是想要你陪我去。你要是不愿意去,我就不做了,也不必去費別的力氣了。”

    她朝向著他。

    “雖然也是想要試著幫一幫章太醫令,但那不過是表面上的理由,也未必真的能如愿以償。此刻最大的理由,便是我想要同你一起去……做些壞事……”

    說著,她的手指輕輕地勾向少年的指尖。

    “這可是騙人,是件很不好的事情……不過,雖然是騙人,卻不會害到好人,好像也并沒有那么罪大惡極。所以,陸小郎君想不想試一試?”

    她說著,手指擠進少年的指間,逐漸同他十指相交。

    “我可是很想跟陸小郎君成為共犯,帶你去做所有好玩的事。”

    她握住他的手。

    “陸小郎君,你想嗎?”

    ——

    第二日,天陰得厲害。明明是無雨的白日,空中卻密布著發紫的厚重烏云,不見一絲光。

    章大郎剛從家宅外的道祭帷幕旁走開,正踩著地上鑿錢人剛做出不久的白紙錢往家走去,邊一副憔悴神情地同路過的人們相拜,邊想著他的買賣。

    就在這時,一陣北風迎面襲來,吹得章大郎瞇起了眼,滿地的白紙錢也都紛紛被刮向了章大郎的身后。

    可緊接著,一股濃郁的異香便頃刻間灌滿了街巷。

    章大郎的對面,不遠處的昏暗中,兩列燈籠護著一架馬車,正向著他徐徐而來。

    章大郎動了動鼻子,驟然便定住了眼睛,抻著脖子直勾勾望向那亮光。

    不過片刻,他便認了出來,那燈籠中所燒的,竟是一匣匣沉重的乳香!

    如今為了向崖邊寺進獻香火,即便是大梁最易買到的乳香,在河東也高昂到了要快要用金子來換的地步。

    他只靠倒手香料,不過兩三個月,就靠賺得幾乎堆金積玉,可即便如此,乳香還是供不應求。

    他正為收不到更多的乳香而焦心如焚,眼前卻出現了就算他費勁所有心思到處搜羅、也絕對弄不到的這樣大量的乳香!

    他正心神浮動,那馬車卻在他的宅門前停下了。只聽見馬車中,有似是婢女的聲音傳出:“我家主人是章家二郎夫人的侄女,聽聞府中老夫人病逝,特來祭拜一番。”

    “二郎?”

    宅門前,章家下人的吆喝聲起:“我們老家主說了,這章家早就沒有二郎那不孝……”

    “老洪!”

    章大郎全身的筋肉都仿佛在這一刻繃緊了。

    他喊得大聲,好像連自己的耳朵都震到了:“不得對客人無禮!”

    被喚做“老汪”的仆人經他那一吼,登時縮起脖子,不敢再做聲。

    而章大郎則在聲畢后,三步并兩步地就快走到了自家的宅子門前。

    就在他趕到宅子門前的那一刻,馬車的帷簾被侍女掀開了。

    馬車中的小娘子帶著一襲馥郁的香氣、出現在了章大郎的眼前。

    她穿著件時興的織錦翻領袍,高挽的椎髻上戴著頂綴滿珠玉的鳳鳥金冠,兩鬢珠松搖曳,胸前珠纓如霞。

    就算是個從未見過權貴的莊稼漢,也會被她身上的寶氣所吸引,更何況是有一雙識貨眼睛的章大郎。

    只用一眼,他便看出了小娘子身價的不凡,即便她眼前蒙著條白素素的布,將容貌掩去了大半,但也絲毫損不去她滿身的富貴。

    再往小娘子身后隨意一瞄,他就更加確認了,馬車內的許多物件都是值錢貨,就連角落里那座不起眼的博山爐的足底都貼了鎏金片!

    這樣的人,怎會跟章鐸那半串錢都攢不下的窮酸鬼有親有故?

    章大郎深深嗅了一口氣,濃郁的乳香充滿了鼻腔,熏得他陶陶然。

    他正欲湊近馬車,一直騎在高頭馬上、面容隱于昏暗的少年悄然落地,擋在了他的面前。

    香燭的光在一瞬間便映亮了少年的臉。

    章大郎的目光在他面上一落,眼前便忽地晃出了一片流光溢彩。這讓他想起了初初記事時第一次在上元見到河東陸氏燃起的燈樓。在那片琉璃瓦輝映出的彩光下,四周的一切都會盡數變得模糊。

    “伯父?”

    章大郎還未從小郎君世間少見的樣貌中回過神,小娘子卻已經在少年的攙扶中下了馬車,此時剛松開少年的手。

    聽到章大郎下意識”啊?“的回應,她向著他福了福:“我近日眼睛生了疾,只能見到些許光亮。今日實在昏暗,我便讓她們將燈燭大點,要身邊燈火通明才能心安,不知有沒有撞了這兒祭奠的忌諱,還請伯父包涵。”

    金冠上鳳目鑲嵌的朱紅寶石隨著她的垂首而熠熠發光。

    章大郎聞言,立馬便說了”無礙“,隨后就迎小娘子進了家宅門。

    進屋前的路上,因有著一肚子的疑問,他也試過擠到近處,以主人姿態親自為小娘子引路,讓兩人之間能熱絡些。但那少年始終護在她的身邊,清且輕地向她說著前面的路,小娘子聽了,便堅定不移地信著他前行,兩人身體上分明沒有半分碰觸,可卻讓人覺得自然而然又親密無比。章大郎遲疑著試了幾次,竟怎么都無法插上話,一腔子的熱情全沒了地方用。

    但他也沒氣餒。

    小娘子落榻后不久,便似是手冷般地合起手指,指尖對合著搓了搓。

    那舉動極不顯眼,卻叫章大郎看出來了,他正揚起頭要使喚下人拿個暖爐來,跪坐在小娘子斜后方的少年卻就已經接過了一旁婢女提著的小銅盒子。

    章大郎這才發現,那盒子里正燒著上好的炭,本就能做個暖爐使。

    他正感嘆著,卻見少年并沒有將它遞到小娘子的手上,而是放在了她的跟前,然后徐徐地、雅致極了地取走盒蓋,將一整片水頭極佳的玉片放到炭上,再往上放一顆香丸,用那烤炙出來的綿柔香意為小娘子烘手。

    少年做了這樣多的事,卻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使這屋子愈發靜謐平和,叫章大郎更加不知該何時打破這片安寧了。

    可緊接著,心中正百般合計著的章大郎猛地睜大了眼睛。因為不過轉瞬之間、那碳火的熱剛剛透過白玉蒸到香丸,那香丸的香氣便如狂漲的浪潮般劇烈涌起、氣勢驚人地淹沒了整間屋子!

    奇異又芬郁,一下就將滿屋的乳香氣味完全蓋了過去!

    “這是什么香?氣味竟玄妙至此?”

    章大郎頭腦一熱,當即就問了出來。

    小娘子沒出聲,而是向著少年所在的方向偏了偏頭。

    周身浸著靜意的少年便答道:“是用阿末香合了沉香所制。”

    小娘子一下便面露了恍然。

    “是我們在來河東的路上打發時間做的那個?你是不是還加冰片灌了幾支香燭?”

    聽到少年答“是”,她露出笑靨,對著章大郎道:“您瞧,我竟將這件事給忘了。有現成的、由它做的香燭在,自然該先用它。我馬上叫人回去拿,用它為老夫人上香。”

    章大郎的呼吸都變得發燙了。

    他雖沒聞過阿末香火蒸后的氣味,卻常聽一個供給他香料的販子因曾得到過一塊沙粒大小的阿末香而吹噓不已。

    不止是那個香販,每一個香料販子都稱此香極為難得、因此價值千金,尋常人家耗盡了家財也不可能買得起一毫。

    而眼前的人,竟為了烘手取暖,就隨意用了合了阿末香的香丸,還灌進香燭里……

    他耳中響如雷動,聽自己的聲音都有些飄遠了:“怎使得如此珍貴的香……”

    小娘子撲哧笑了,似乎覺得他這話說得奇怪。

    “‘貴’是貴些,,但哪里算得上‘珍’?您也知道,我家在嶺南是做香業的,最出名的便是合這阿末香。這東西對旁人或許難得,但在咱們家,卻是從來不缺。要說起珍貴,頭一樣還是姑姑所種的茉莉。我每年秋天帶著大量的阿末香、千里迢迢從嶺南跑到東都,說是去給姑姑分賬,更多的,還是貪圖她院子里的那些茉莉花。”

    自稱世代行商的小娘子果然能說會道,上下嘴皮子一碰,便風風火火地說了一大通。

    可她說話雖急,嘴角那兩個小酒凹卻從她出聲起就一直沒有消失過,整個人熱乎極了,都讓人沒辦法不同她親近。

    “也不知為何,經姑姑的手所種出來的茉莉與其他的茉莉格外不同,別的都落了,她的才初開,而那半開時新鮮著摘下的素馨花,是最最適合用來加工阿末香的。便是過上幾百年,那香氣都不會損去半分。但姑姑對她種出的花草總是寶貴得不行,每回我都得求上好一陣子,才能從她那兒求到幾株,比阿末香本身可要難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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