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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141

    如此東東西西地閑聊了一會兒,章大郎沒多久就將小娘子的家世幾乎摸透了。

    此時的他可謂是追悔莫及。

    兩月前,多年沒有歸過一次家的章鐸夫妻駕著個破驢車就回了河東,說是帶回了全部的家當,可不僅沒有仆從侍奉在側,拿下來的行囊也是空空,那看著沉甸甸的驢車里就只有幾盆花草枯木。

    穿著的是陳布舊衣,袍子里絮的綿只有薄薄一層,摸遍全身拿不出幾個銀錢,回來沒幾日卻說要辭官留在河東,就此再不離開了,還要住在家中開個醫館,不取分毫為周圍百姓義診。

    任誰看,這都是明晃晃地打算要靠家中供養了!

    可是憑什么?章家如今的家業可全是靠他章大一個人賺出來的!

    原本章鐸到了東都、在朝廷做了官后,有不少河東的官員都曾往章家送過好處。

    可章鐸那邊剛一知道此事,就絲毫沒有顧忌地跑到圣人面前將事情交代了,害得從那之后,但凡有些官職的人家都將章家視為蛇蝎,別說給好處了,就連照面都不敢打,生怕被章鐸誤會后再告到圣人面前。

    這么多年過去,章鐸沒給他帶來一點好處,到如今竟還拖家帶口地回家想要讓他白養,還要拿他的錢開義診!而他這個過繼來的兒子還不能在明面上表露絲毫不愿、只能拍著章鐸的肩膀哈哈笑著地讓他放心、告訴他”只管去做、一切都有長兄在“,不然就是不知感恩……

    這要他怎么能情愿!

    可未曾想,他一直以為娘家人早就死光的章鐸妻子,竟出自嶺南“家富日饗如封君”制香人家。

    難怪章鐸回來時只帶了一驢車的花草。

    因為只要養著那些盆子里的花,每年都有妻子娘家的侄女給他們源源不斷地送錢!

    越想,章大郎目中的悔意越要掩不住。

    很快,他便按捺不住地又對著這弟媳家的侄女套起話來。

    好在她愛說愛笑、快人快語,又對他沒什么提防,沒多久就叫他弄清楚了。

    原來,這小娘子是昨日才剛到河東的,舟車勞頓的疲憊勁兒還未全消去,便立馬重視禮節地來章家為逝者上香了。

    “……今日來上香,的確是我自作主張了。姑姑、姑父心疼我路上勞累,要我先在家中先多歇幾日,可我心中不安,到了今早,實在等不了了,可偏偏他們又都不在家,我不想誤了合適上香的時辰,便獨自出了門……”

    這正合了章大郎的猜想。

    若是知道章鐸與家中的齷齪事,這小娘子何必還要專程來吃閉門羹。八成是章鐸夫婦也覺得因“不孝”被趕出不光彩,便沒有將事情同小輩細說。

    這倒正好。

    他可是從未與章鐸夫婦交過惡。

    靠著他貓哭耗子假慈悲的表象,在章鐸的眼中,他章大郎仍是個在心底對他十分關切的好兄長,雖然不敢于明面上違背老父、不能將章鐸留在家中,卻也是暗中給過他幾吊錢周濟的。

    如此,只要這小娘子句句屬實,只要他能盡快將章鐸一家接回來、趕在這小娘子離開河東前讓兩家的關系融融洽洽,他還何愁會弄不到香!到時候,他就能藉著河東盛行用香的東風,賺到他原本幾輩子也賺不到錢財。

    崖邊寺的神僧果真靈驗,使他許下的愿望無一落空!

    “快給客人上茶。”

    又熱熱鬧鬧說了一陣,說得口干舌燥,章大郎這才發覺府里竟還沒有上茶,連忙吩咐了下去。

    不多時,一甕沸水便被端了上來。

    沸水清清不見茶色,也無蔥姜棗浮沉,只有一片沉香漂在水面。

    自章大郎做了香的生意大賺一筆后,為了裝成懂香之人,每有貴客臨門,他都會附庸風雅地讓下人烹一壺“沉香熟水”。

    方才看他態度,下人們自然而然就將這用沉香煮沸的水端了上來,依次舀進為屋中座上人備好的茶碗,隨后恭敬奉上。

    茶盞到了跟前,小娘子看不到,沒有動,可端坐著的少年卻也沒有接。

    他看向章大郎,頭一回對著小娘子外的人出了聲:“河東與嶺南做熟水的方子不同,娘子在家中喝慣了我所做的熟水,只怕喝不習慣別處的,還請郎君另煮一甕清沸水,讓我侍奉娘子用茶。”

    拒茶分明是失禮事,可少年做得舉止有度,語氣淡淡聽不出情緒,目光也端正清明,仿若只是在陳述而已,倒叫章大郎都不知該不該生芥蒂。

    “我哪有你說的那般難侍奉。”

    小娘子跟著也開了口。

    雖說著反駁的話,但她唇邊酒凹甜甜,不見半分責備的意思。

    接著,她又笑著向章大郎道:“那就勞煩伯父了。也請伯父嘗嘗我們嶺南的沉香熟水。不是我自夸,我身邊這位小郎君可是極擅這些雅事的,不然,我也不會這樣離不開他,連往河東送個賬都要將他帶在身旁。”

    話說到了這兒,章大郎自然也露出了笑。

    他抬手指了個下人去煮水,接著便回頭又跟小娘子說笑起來。

    可漸漸地,他的余光卻越發頻繁地掃到了少年的身上。

    很快,他便連要說什么都忘了。

    燒至微紅的瓦片上,放著一小片上好的黃熟香。

    少年將半透茶扣于其上,燃香之氣被他徐徐盡收杯中。

    而隨著少年周身氣度愈發沉、愈發靜,那盤盤裊裊聚于杯底的香云也如古寺白鶴旁燃起的香燭,看得人心清氣平,寧靜致遠,飄忽忽不知身在何處。而后,茶杯倏然翻起,沸水奔落杯底,霧散云消,一切似真似幻,竟叫人生生陷在了怔中,半晌無法回神!

    章大郎哪里見過這等風雅事,接過少年呈來的茶盞時,他不自覺得背也躬了,聲也低了,不由自主便露出了卑微作態,心中本有的最一絲懷疑也消去了。

    因此,當此前領命出門的一對侍女將阿末香所制的香燭取回來、那金子般的香燭在章母的牌位前燃起時,章大郎的心中就只剩下了狂喜。

    他拚命向下壓著嘴角,不讓人們看出他的情緒。

    待小娘子一行人告別、那覆著乳香香氣的馬車一從街角拐走,他立馬抓住身后的老汪,要他快去將那兩支香燭熄了!

    另一邊,坐上馬車后,小郡主的唇角慢慢彎起,終于忍不住地露出了又放肆又燦爛的笑。

    等聽到馬車的記里鼓響過好幾聲后,她便說什么都要在外面駕車的陸云門進來陪她。

    隨行的侍女幾乎個個都是騎馬的好手,很快就將小郎君換了進來。

    “我們去章家之前,可從沒提過說不喝他們家的茶。我都不知道,你還精通‘吃沉香’呢。”

    這便是這趟并無多少意思的出行中,最讓小郡主開心的事了。

    “可惜這次準備得匆忙,帶的只是上等的黃熟香。你若早些說,我就叫人去多尋些好沉香了……”

    她完全辨不清走進馬車的小郎君究竟在那個方位,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看著自己,所以,她只用仰起臉,就是在對著他,只用伸出手,就會被他握住。

    感受到指尖被小郎君微涼的手心攏住,小郡主剛剛收斂起來的兩顆小尖牙便又露了出來。

    陸云門會拒茶,這可是她之前絕沒想到的。

    這位小郎君能按部就班地以一個虛假的隨侍身份陪著她到章家走這一趟,便已經是件很不得了的事情了。

    可是剛剛,他主動地說了謊話。

    沒有被她要求,也不是被逼到了不得不說謊的地步,他卻親口騙了人。

    清清楚楚。

    無法抵賴。

    雖然以陸扶光的耳朵聽來,他的謊說得還是有些生澀,還需要她跟在后面補上幾句,但也足以讓她在聽到的瞬間、心頭血變得灼熱發燙。

    若是旁人未曾同她商量、臨時這般胡亂地自作主張,說不準就會讓事情變得麻煩,惹得她不悅。

    但這樣做的人是陸云門。

    因為是陸云門,所以她可以完全放心。

    他說要親手為她做沉香煮水,她就立馬讓他去,而且還不留任何余地地說他能做到最好。

    她一點都不擔心他會讓她的話落空。

    而事實也是如此,她光是聽著章大郎呼吸聲的變化就知道了。

    那可是大梁最仙質風雅的麒麟少年在親手以香入茶呢。

    她在空曠的游苑里獨自玩樂了數年,終于聽到了有資格走入其中之人的腳步。

    第142章

    142

    少年在陸扶光的身旁坐下。

    離得不近也不遠。

    沒有近到身體相貼、肩膀相靠,也沒有遠到需要分開他被陸扶光反握住的手。

    她說她在范陽時給他做過婢女,所以他也要給她做一回隨侍才算公平,而在外面,隨侍不應越矩太過靠近主人,所以,就算他很想牽她的手,也要好好忍住。

    分明,她自己是如此說的。

    可現在,先朝他伸出手、要他來牽的人是她,在他意識到此舉不妥、試著抽出時、將他的手握得更緊的也是她。

    但他也沒有再將手向外抽了。

    反正,這次出行,他也沒有完全照她的吩咐去做。

    他知道他不應該在章家說出那些謊話。

    可章家煮在水里的沉香,味道發腥烈,便是燒燃用,尾煙也多半會焦,更何況是煮水服食。

    他不想讓陸扶光喝那種東西。

    無論她是自小被困于牢籠、艱難活著的騙子,還是金嬌玉貴的長公主府郡主,他都只想讓她得到最好的。即便要用謊言去換。

    珍愛至此,只要事關到她,其他的規矩早就不再重要了。

    而他的這些心思,小郡主早已揣度出來了。

    但她卻沒有點明他剛剛說了謊的事實,而是好好地將他夸了一頓,說他此舉對博得章大郎的信任很有用處。

    之后,她將話說得愈發天花亂墜,將小郎君夸得天上有、地下無,句句妙語解頤。就算知道她是故意的,可少年還是不禁看著她的笑顏露出了笑。

    他仿佛誤踏進了一條浮滿了春花的河,濕透了原本纖塵不染的薄衫,可卻也沾滿了一身的花。

    就這樣,記里鼓一聲一聲地敲響,他們回到了章鐸如今的家。

    之后又過了許久許久,烏云滾得越來越厚重,將天都壓低了。

    陰風愈發狂蕩,天地間連毫光都不見了,剛過晌午的時辰看起來近乎戌亥,不點燈燭便只有一片漆黑。

    可雨始終未落。

    “郡主。”

    就在屋檐外懸著的燈籠被風刮得高高拋起、火苗幾欲飛散時,酡顏叩響了小郡主所在的屋門。

    得了令推門進入后,她將門合好,站在屋中一幅新置的珠簾外,恭敬垂首:“有傳信回來,那章家大郎在郡主離開章家后不久,就帶著大筆銀錢和那兩支阿末香燭出了門,此時已經進了崖邊寺。”

    小郡主披著條錦被,正趴在簾后的熏爐上轉著雞心狀的金香囊。

    聽到婢女的話,她登時無聲地笑了起來,笑時身子微微地顫,仿佛一塊快要化了羊乳,好看得連與她相處了許多年的酡顏都不由將目光在她身上多停了一會兒。

    而在動個不停的小郡主身旁,沉心靜氣的小郎君正拿著香鏟,對著面前的如意形印香爐,平平整整地將香粉添進篆印。

    這打香篆的事,是小郡主回家后閑來無事吵著要做的。

    她不喜歡乳香的氣味,又早就聞膩了阿末香,所以之前,才剛下馬車,她就忙著叫人將陸小郎君昨晚親手給她做出來的鵝梨帳中香放進熏爐里蒸上,等進屋后便立馬脫了袍撲上去,在這又香又暖中慵慵懶懶不肯起了。

    可她雖然不肯起,卻也不肯閑,于是沒多久就有了要打香篆的主意。

    但她看不見,剛拿著香押在爐子的底灰上壓了兩下,就不耐煩再做了,隨后,打香篆這樣精細的手上事,自然地就落到了陸小郎君的身上。

    但他還未接過,屋門外便傳來了隋征在外求見的聲音。

    不久前,這位隋娘子見今日天色昏沉,怕稍晚雨落、更難趕路,便伴著汝陽夫人提前到了章鐸家中。

    不料到得太早了,章鐸正在為汝陽夫人煎著待會兒要喝的藥,外面狂風大作著,藥只能在用作醫廬的屋中煎做,略有些嗆人的煙氣隨著煽風騰騰了半間屋子,實在不能讓病人待在那里等,隋征便只好前去敲響了扶光郡主的屋門,請她暫將屋子讓出些地方,容汝陽夫人落腳歇息片刻。

    不過須臾,小郡主就揚聲應了,請她們自行推門進屋。

    隋征攙扶著汝陽夫人推開門,正唇角揚起想要向郡主行禮,卻見到燕郡王世子赫然側坐于珠簾之后。

    少年皎麗,顏丹鬢綠,洵美且異。隋征抵在門檻前的腳尖陡然定住,竟有些邁不上去。

    小郡主明明是看不見的,但她卻仿佛能猜出隋娘子心思一般,在此刻撩開珠簾,抬起手,以手語極快地向她道了幾句話。

    隋征眼中神色幾度變換,最終咬唇定了定神,并未耽擱多久就出了聲:“郡主怎么一個人在屋子里?”

    她努力只看著郡主,可余光中卻又總有一旁花貌少年的影子,“侍奉您的婢女呢?您現在看不見,萬一磕碰到了該如何是好?”

    小郡主粉面含春,笑得美極了。

    “我本就喜靜,這里又住不下幾人,所以只留了兩個侍女在身邊。這會兒,她們正奉我的命出了門。我自己在這邊坐著、玩些手頭的玩意兒打發時間,一時倒也用不著人,就是不大方便起身拜見汝陽夫人了。”

    “郡主多禮了。”

    汝陽夫人循聲頷首。

    她不愿與長公主府過分深交,但如今同樣布條覆目、無法視物,起居行走皆靠著他人,難免便對小郡主生出了幾分同病相憐,“郡主不嫌老身來此叨擾,老身萬謝,請郡主一切如常,我與阿征只待片刻后便離。”

    小郡主笑著說了“是”,隨后便似乎真的一切如常、當她們不在了。

    隋征知道此時她應當收神垂目,可她見陸云門全神都在打香篆上、怕是不能周全地顧著左右,便忍不住隔著珠簾、不時窺望其中,逐漸地,就看得錯不開眼了。

    開始時,郡主也是只香軟地倚在熏爐上,與小郎君各做各的,但當陸云門凝神碾杏仁末時,郡主的手卻伸了出來,悄悄地到處亂抓。

    隋征當即就緊了神。

    可還未等她猜出郡主的用意,陸云門已經挑出盤子里最好的兩顆杏仁,放到了郡主的手心,隨后他便立馬又專注在了碾粉上,像是從未中斷過。

    一連串動作熟練得仿佛做過了千百遍。

    隋征心中的不安便如野草般蓬勃而發,向上生著,幾乎快要堵住了她的喉嚨。

    不會的。

    不可能。

    不可以。

    他們可是同姓又同著宗!

    她看向汝陽夫人。

    汝陽夫人眼睛上裹著布條,正閉目靜坐,歇養著神,渾然不知那邊還坐著一個小郎君。

    隋征內心煎熬著,又轉頭看向珠簾。

    而這時,郡主和陸云門又分開了,方才的親密之感倏忽之間便無蹤無影,倒叫她懷疑是自己因為太過在意而多了心。

    郡主也用手語同她說過,燕郡王世子出現在這里是有不得已的緣由,請她暫時不要聲張,就當做他并不在此,改日她會同她解釋清楚……

    “郡主屋中燃著的是什么香?”

    靜了靜心,隋征先開了口。她想與郡主說說話,將那些糊涂念頭驅散些,“聞著氣味清幽又香甜,門甫開,便將外面風中泥土的腥膻氣一掃而空。”

    “是嗎?”

    小郡主的語氣中都帶著笑。

    “隋娘子也喜歡這種香?”

    她仿佛終于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人,話一下便多了起來:“我總覺得沉檀龍麝價格高昂,日日燒著,便如食玉炊桂,實在不必,便想著多用其他物做香。昨夜無事,記起一個香方,就尋人替我做了。”她說著,無意識似的朝對面的小郎君抬了抬手,“用這方子,即便尋常人家,只要愿意稍費些心思,都能做成,或是學我用梨子、或是用改榅桲、甚至用些碾成碎末的果渣,不用多花銷什么,任誰能得這‘下帷睡鴨春閑’。”

    起初,隋征也聽得專注,可在聽到“梨子”、意識到這是何香時,她同時也想起了這香方的來歷。

    無論是傳聞中的哪一版本是真,都與“情”之一字脫不開干系。

    這種香,卻托陸云門親手做……

    惴惴心慌一瞬間又卷土重來,且過了良久,直到章鐸將藥煎好、散了醫廬煙氣請汝陽夫人過去時,她的心也沒有平靜。

    猶豫再三,隋征在將汝陽夫人攙扶到醫廬的榻上躺下、等章鐸換藥開始后,還是假做慌張地借口落了東西在郡主房中、告罪著出了屋子。

    隨后,她看四下無人,便躡著手腳走到郡主屋外,輕輕掀起了一點郡主窗外擋風雨用的蓬簾。

    她剛才盯著珠簾內看時便發現,最內側窗上貼著的桃花紙多年未換,已然干裂,在那最隱蔽的角落處有一塊細小的裂縫,足以讓外面的人看到些屋內的情形又不被察覺。

    此時,正是酡顏剛剛走進屋中、說完那句“有傳信回來,那章家大郎在郡主離開章家后不久,就帶著大筆銀錢和那兩支阿末香燭出了門,此時已經進了崖邊寺”時。

    第143章

    143

    酡顏說完后,便靜靜等著小郡主再下命令。

    但小郡主在聽了信兒后卻只是笑,并未再吩咐什么。

    接著,她笑著丟開手中的金香囊,像是又對打香篆起了興致,湊到小郎君的身邊問他做到了哪兒。

    她這隨意的一動,便引得偷看的隋征睜大了眼睛。

    可她在心中仍有辯解——郡主如今與目盲之人無異,本就極易弄不清距離,就算一時靠得近了,也實在不能說明什么。且小郎君雖一聲一聲不見遲疑地回應著她,他正在起篆的手卻沒有絲毫抖動,神定氣凝,看起來像是都沒有發現她到了身邊。

    可就在這時,因在熏爐和錦被間被烘得有些熱,頸邊出了薄汗的小郡主邊說著話,邊無意識似的靠上他的袖子蹭了蹭。

    少年的手一顫,那還差最后一點便能取下的印模倏地從指尖滑落,砸進了香爐。

    少年微微怔著,似乎是未想好該如何做,小郡主卻仿佛察覺自己越了禮數般一下就止住了聲,稍稍地向后退了退。

    她這一退,倒叫少年抿起了唇。

    他看了看雪白袖上多香而紅膩的那抹傅身香粉,又看向地上因那桃花紙裂隙被擋而又變了的光影,垂下眼眸,沒有作聲。

    這一刻的靜謐有些奇怪,隋征想要將里面看得更清楚些,便又向窗邊靠了靠,卻沒留神旁邊枳樹斜出一根的枝子上長著尖刺,正正好將她腰間的錦囊刮出了個口子,里面的梨籽和枸杞頓時瀉灑一地。

    隋征連忙捏住錦囊,蹲下拾掇。

    可剛將目之所及的枸杞急攏到手中,她就聽到了院外有人推門。眼看梨籽已掃不及了,她只能站起身來,用腳匆匆將它們抹開,讓它們隨風混進土里。

    待陸扶光的侍女提著提籃走進院子后,隋征已經踏進了醫廬,只在侍女的余光中留下了一瞬的背影。

    外面仍是狂風肆虐,屋前掛著的燈籠被拍打得愈發獵獵翻騰,在這風中,侍女連站穩都要費上些力氣,因而對那人影完全沒有留心,只顧艱難地低頭迎風前行,倒是叫掩在藥廬門后的隋征松了一口氣。

    但在隋征隨著換好了藥的汝陽夫人離開章家后不久,有個披著斗篷的身影悄悄靠近了她曾用來偷看的那扇窗,從枳樹的根坑中捏起了一顆她此前掉落的枸杞。

    ——

    之后,陣陣陰風裝神弄鬼地又鬧了小半日,雨卻始終沒有落下。給陸扶光的眼睛換好藥后,在家中無事了的章鐸便用扁擔挑著松樹苗,又想偷偷地去亡母墳塋的附近植松。陸云門看他挑得辛苦,于是幫他分擔了些松苗,兩人結著伴一同去了。

    他們走后,近黃昏時,滿是黑團的天空竟忽然云開霧散、余霞成綺。小郡主仿佛嗅到了秋陽的味道,自己從榻上坐起,慢慢摸索著走到窗邊,支起了窗欞。

    窗欞外擋風雨的蓬簾還垂著,雙目蒙布的小郡主看不到,想將它收起卻半天不得其法。

    但她面上也不見急,干脆用雙手將蓬簾抬著,讓腦袋從下面鉆出去,使勁地仰臉朝著云霞,舒服地吸著氣。

    院子里,正在飼弄花草的阿細夫人看著她,一下便想到了幼年雨天時、她曾在那只白釉剔黑花魚紋缸中見到的、浮出水面鼓起腮的珍貴小魚。

    她這一略走神,手中剪枝的銀剪不慎剪斷了一朵還未盛開的的花苞,發現時,沒忍住輕呼了一聲。

    聽到有異響,小郡主似乎被驚了一下,松開手就想將蓬簾放下躲回屋。可那蓬簾卻在落下時勾住了她鬢邊的寶粟,扯得她又是吃痛,又是進退不能。

    “酡……”

    話剛出口,她就停住了。

    侍女都被她派出去盯著章大郎與崖邊寺了。

    她們出門的事,也從沒避著人。

    “外面是誰呀?”

    在阿細的眼中,小郡主摘了幾次寶粟,鬢邊的絲發都有些揪散了,卻好像怎么都摘不下。

    被沉重的蓬簾越壓越低,她幾乎被壓趴在了窗邊,就像只想要鉆洞抓家鹿茅鱔卻被卡住了腦袋的貓,模樣可憐極了,但卻還是努力端著神色,柔聲靜氣地問:“能不能幫我將頭上的寶粟取下來?”

    阿細出聲道:“郡主,是我在。”

    “阿細夫人?”

    小郡主的語氣頓時松弛了許多,嘴角兩顆珍珠般圓圓的小酒凹再次浮了出來。

    等阿細上前輕輕地將她從蓬簾的糾纏中解救出來,小郡主馬上就拉住了她不放:“阿細夫人在做什么?是又在同那日的那只林鴟鳥玩嗎?”

    第144章

    144

    阿細還沒有同扶光郡主離得這般近過。

    郡主來的那日,她沒有提前收到一點信兒。

    當聽到屋外林鴟唳鳴引起嘈響、走出屋門看到那個亭亭立在中央的小娘子時,她曾無端地生出了種形容不出的親近,但才說了幾句話,小郡主便喊了目痛,隨后院中兵荒馬亂,她知道了她是誰。

    因此當小郡主從醫廬中出來、她為她引路時,她的語氣便已經不再如最初那般隨意又爽朗了。

    之后,郡主不是在用了藥后昏睡,就是在屋中使喚著侍女忙進忙出,只在昨晚入夜前讓侍女請了她們夫婦進屋、隔著珠簾同他們說了一些話,自是沒有過能像此時這樣單獨相處的機會。

    “回郡主,幾只林鴟這會兒都不在家中,”阿細如實答道,“我剛剛是在給院中的茉莉修枝。就是您送來的那些。”

    “院子……”

    小郡主將手向外伸了伸,指尖正好抓到了一抹斜陽。

    “我感覺現在風溫和了,外面聞著也暖洋洋的,是不是太陽出來了?”

    得了肯定的回話,陸扶光便央道:“阿細夫人,您能不能拉著我到院子里去?我想多曬曬太陽。”

    阿細聞言,便進了屋,輕著手腳將她領到院子,又搬出了藤搖椅扶著她坐下。

    起初,剛倚靠到這十分不穩的搖椅上,小郡主還拘束端坐著,可很快很快,她就起勁地前后晃了起來,發髻間燕釵搖曳,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等她稍稍累了停下來時,她的唇角還是高高揚著的。

    可聽到阿細夫人的腳步聲,像是才意識到身邊有人,小郡主的神色突然間就變了。

    “阿細夫人,您能不能別跟別人說方才的事?”

    她謹慎道:“我是大梁的郡主,要時刻維護皇室體面,這種稚童之舉,我是絕不該做的。”

    阿細怔了怔:“郡主請放心,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絕不會向外傳。再者,我便是要說,又能同誰說去?”

    “我只是不想讓酡顏她們知道。”

    也許是因為看不見、更容易將心里話說出來,小郡主同阿細夫人說了許多。

    “酡顏她們雖然是我的侍婢,聽從我的命令,將我照顧得萬無一失,可她們卻同時也是我阿娘的耳目與口舌。我的一言一行,她們都在看著。昨日,我在來這兒的路上,因看不見,話多了些、聲音也響了些,舉止不夠有度,晚上就被酡顏勸了。還是那些話……我自己在屋子里如何失儀都好,可一旦出現在外面,有外人在時,只要我用著郡主的身份,就不能肆意妄為……我好不容易能離開東都,我還生著病!為什么行為舉止還要被她們管著?”

    她越說越委屈,最后竟生出反骨般,“阿細夫人,能不能想個法子,讓她們不能留在這兒?”

    阿細靜靜地看著小郡主。

    她想起來,她像陸扶光這般年歲時,也最是不喜父母的管束,總想同他們擰著勁兒干。

    “我也知道不能。阿細夫人,我只是說一說……”

    沒有等阿細夫人的回答,小郡主就自己將話收了回來。

    她只是垂了垂頭,就沒有了方才的任性,乖得不可思議,還反過來安撫起剛才聽了她抱怨的阿細:“您不用擔心我,在做您侄女時,我已經松快許多了。因為我不再頂著赤璋長公主府的名頭,所以不管我的想法有多天馬行空,酡顏她都會順著我、幫我去實現。”

    她要以阿細夫人侄女的身份去見章大郎,當然是要與章鐸夫婦通氣的。

    所以昨晚,她就將他們叫到了屋中。

    但她倒也沒有將她的目的和盤托出,只是說不想被人知道她在這里養病,所以需要一個隨意出入也不會讓人起疑的身份。

    隨后,她便將她之后會在章大郎面前說的那些先說給了章鐸夫婦,要他們一定幫她將身份坐實。

    那些茉莉,也是為了讓她的身份可信,而被悄悄連夜送來的。

    又在藤搖椅上躺了片刻,小郡主的手垂到了一旁。

    晃動中,她的指尖撥到了旁邊的一株植物。

    觸感很奇怪。

    “這是什么?”

    她斜著身子彎腰,將那盆花抱起,然后對著它東碰碰、西捏捏,小狗一樣湊近聞了聞不說,若非阿細夫人出聲攔住,她看起來差點就要將那花咬到嘴里了。

    見攔住了她,阿細在心中松了一口氣,但小郡主卻對著她笑了起來:“要是您不攔我,我倒還肯定不了。您這兒居然還養著一株茅膏菜。”

    阿細實實在在地露出了一瞬的驚詫:“這東西旁人見了,都覺得滿心怪異,看都不愿多看,更別說認出來了。我昨日聽章鐸說,郡主書通二酉、博洽多聞、天底下事無一不通,還想著或許是傳聞夸大,今日看,他說的卻都是真的。”

    小郡主搖了搖頭:“我只是喜歡看書,知道的皮毛多一些罷了。像這茅膏菜,我雖在書中讀過,可也是今日才第一次真的碰觸到它……”

    說著,小貴人的神情中現出了落寞。

    依稀也曾有過那樣一頓歲月,阿細夫人頓時又明白了陸扶光的心情:“郡主……”

    但小郡主仍舊不是用勸慰的。

    她說:“我很想行萬里路,親眼見見這山河萬物,但我也明白,我會生出這樣的想法,是因為我讀了許多書,明白許多事。可在我眼中頗為自由的尋常百姓,卻并沒有那么多的書可以讀。我出身皇家,享了這世間絕大多數人連想都無法想像的恩惠,便不能只想著自己的喜惡,要盡心為大梁、為百姓活著。”

    她說完后,小院子默了片刻。

    這時,院子西側的一處廂房里突然傳出了“咚咚”的聲響。

    “是我養的獺。”

    見小郡主轉頭凝神在聽,阿細解釋道,“平日這時候已經帶它去捕魚了,今天遲了些,叫它餓了肚子,它便鬧騰了起來。”

    小郡主一聽,連忙將茅膏菜交到她的手中,笑著說:“既然如此,夫人就快去吧。”

    阿細遲疑了片刻:“郡主可要跟我一起去?”

    “我心中向往得很。可我如今行動不便,去哪兒都是拖累。待我眼睛好一些,就支開酡顏她們,到時,即便夫人后悔不想帶我了,我也定是要偷偷跟著您去的!”

    小郡主又在藤搖椅中自在地躺下了。

    “酡顏她們應當很快就回來了,容我在這兒再獨自玩一會兒。”

    說完,她又仰臉朝向天空,慢慢地將手臂展開。

    “這樣,真的好舒服啊。”

    郡主都這般說了,阿細又如何說得出不行。很快,她就提著魚簍、背著在筐中急不可耐的獺出了門。

    門被關上后,小郡主像是沒了顧忌,又重新使勁晃起了藤搖椅,越晃越用力,似乎開心得不得了。

    但像是要應和樂極生悲,她在快要停下來時,不知為何一個沒有坐穩,“啊!”的一聲向斜前方摔倒,膝蓋著了地。

    她看不見,很自然地就向前伸出了雙手,小心翼翼地,徐徐轉著身,去找藤搖椅。

    但又好像辨不清方向,轉轉行行,半天竟只身爬到了花盆間。

    然后,她再次抬起手,向前摸去——

    “別動!”

    一聲沙啞的、水鴨似的聲音陡然在不遠處響起。

    緊接著,那同樣的聲音稍稍放低了些:“那花上有蜂子,會蜇人。”

    第145章

    145

    小郡主馬上收回了手,兩只手抱在胸前,像是心有余悸。

    但沒多久,她就沖著那聲音的方向露出笑:“多謝你。我認得你的聲音。你是章太醫令說的那位住在側房里的藥童對不對?我們一行人初來這兒時,是你給我們開了門。”

    那邊半晌沒有動靜。

    小郡主:“你不扶我起來嗎?”

    那聲音:“往左邊轉。”

    小郡主于是照著做了。

    “好了……

    再向后退……

    停。

    往前……”

    聽話的小郡主像被提著線的皮影小人,花了不少時間,才終于摸到了藤搖椅。

    她正要扶著它爬起來,那邊又出聲了:“他們說,你通曉天下事……”

    小郡主不動了。

    她朝著聲音抬起頭,專注地聽著。

    可對面的話卻亂了起來。

    “你聽說過……

    不、不問……

    不,我想知道……

    不行……

    雙頭人!”

    像是矛盾到了極點、不停換著念頭,那時高時低的聲音不斷地響著,最后定在了一個陡然拔高了調子的詞上。

    隨后,那聲音不再改變主意,而是堅定地問道:“你聽說過雙頭人嗎?

    “自然是聽說過的。光是正史的《五行志》中便提到過許多次,比如‘長安女子有生兒,兩頭異頸面相鄉,四臂共匈俱前鄉1’,還有‘洛陽男子劉倉居上西門外,妻生男,兩頭共身2’……”

    因為什么都看不到,小郡主便只顧著說,像極了是在自言自語。

    “我不想聽……”

    那聲音打斷她后,頓了頓,馬上又道:“我在醫書中看過此疾,上面記載了一例……有一雙頭人,身體病重,快要到了只有分開才可能久活的地步,但那書舊殘缺,我沒能看到結局,你有什么猜測?”

    陸扶光慢慢吸著隨風漫過來的花香,小尖牙發癢般地磨著,語氣卻仍是柔和不變:”雖都稱作雙頭人,可有頭面相連、手足各分3的,也有僅胸相連、余各異體4的,情形不同,保命的法子自然也不同。“

    待聽了對面聲音的詳說后,她做出了沉思的樣子,過了許久,才以萬般謹慎地口吻說道:“以我有限的見識,此事風險萬千,十成有九成九是救不活的。僅有一個法子還算值得一試,那便是做出取舍。雙頭同體的兩個人,舍掉一個,只管救另一個,那這雙頭人中有一個人便或許能活。”

    “人呢?”

    許久沒再聽到聲音,小郡主正要再問,院門卻被推開了。

    緊接著,便響起了酡顏慌起來的聲音:“郡主怎么一個人在院子里?怎么摔成了這樣?”

    當晚,陸云門仍舊為了避嫌,沒有留在章鐸家陪著陸扶光。

    對此,酡顏是愁腸百結。

    昨夜為了避嫌,燕郡王世子便沒有留在章太醫令家中陪著郡主,而準備好去章大郎家的一應事宜對郡主來說又太過輕易,因此在花了沒多久時間便將一切都布置妥當后,郡主很快就感到了然無趣。

    她為郡主念了些東都送過來的信,郡主卻聽得愈發懨懨。靠著喝藥勉強有了睡意,但剛混混沌沌地淺眠至半夜,郡主的眼睛又遽然疼了起來,吃了藥也沒多少好轉,最終將這一晚毀了個徹底。

    她為了給郡主解悶,也是想了諸多法子,最后才終于哄得她愿意敷衍地做做香粉。

    但卻也沒有多少用處。

    即便挑揀出了曬得最好的細粟米,親自聞著選好了最合她心意的胭脂和香料,又將香粉輕擦上了身,斜臥在榻上時,薄紗的小衫半隱半現著小娘子淡薔薇色的雙肩,后頸下繡著的那只蛺蝶仿佛真的停在了花間,可無論是誰,只要走進了仔細看,就能發現,這位貌美至極的小貴人,神色中滿是無邊的厭倦,還有因此而逐漸生出的、陰冷的怏怏不悅。

    直到天亮后燕郡王世子前來,帶著她前往了章家大宅,郡主才總算彎起了嘴角。

    但今夜卻不同,郡主似乎得了什么不得了的有趣事,連聽她念著比昨晚更加無味的邸報,都始終揚著唇角。

    酡顏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喘氣都覺得暢快了許多。

    她覺得,明日定會是個好天。

    而的的確確,第二日辰時剛至就艷陽高照,不再有昨日清晨的半分陰霾了。

    而隨著這日出而天霏開,這附近也傳出了一樁奇事。

    據說,從數日前起,富商章家大郎便連著幾日、夜夜夢到母親了。起初,他聽不清也看不明,便只當是自己思念過度,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了。可逐漸地,那些相似的夢變得清晰起來,夢中母親哀聲不斷又神情急切,似是在痛苦地同他說著要緊事。

    昨日,意識到母親可能正在受苦,章大郎不敢耽誤地去了崖邊寺,在寺中跪拜祈求,不肯離去。

    在寺中浴著佛香睡過去的章大郎,今早一覺醒來就淚水漣漣,在一眾信徒的驚呼聲中沖出寺門,快馬加鞭奔至母親墓前,見那墓邊青草被一大窩兔子踐踏啃食,他急忙撲上去揮臂驅逐兔群,可那些兔子仿佛不懼人般,不僅不跑,還有一只縱身躍起,死死咬了章大郎一口!

    他頓時痛哭起來,一臉悔恨地叫人快將二郎請回來。

    章鐸剛剛趕去,就被章大郎拉到母親墓前上香叩拜,不過須臾,突然一只疾鷹俯沖而下,將那咬人的兔子叼頸帶走!眼見此景,章大郎又是大哭不已,哭后便說出了一件事。

    他說,章母雖然生前常年積德行善,但卻也有過一樁殺孽。

    她曾因春日鳥叫擾人,便親手上梯毀了梁上鳥窩,可不料那鳥窩竟是滿的,鳥窩中幾顆快要成熟的鳥蛋因她摔得粉碎,而里面剛剛破殼、還不會飛的四只雛鳥也全斷了脖子。隨后,雌、雄鳥飛來啄她,家中仆人為了護她,便將那兩只鳥也給撲殺了。

    因果報應,在她死后,那窩鳥兒便盡數托生為兔,日日啃食糟蹋她的墓前草,在她的墓上撒尿屙屎,讓她死后不得體面。

    但上蒼念在章大郎為人孝誠,便時常在他前來拜祭時派下烏鴉,鴉鳥在墓旁徘徊,惡兔便不敢妄動。

    而章鐸行醫救人,乃是有大德之人,上蒼故因此收回烏鴉,遣了疾鷹,若群兔欲在章鐸祭拜時作亂,神鷹便會降世,將刁兔殺滅。

    可因世人誤解,章家不準章鐸靠近母親墳塋,逼得他只能在遠處植松,如此,疾鷹不再出現,還未被除盡的惡兔們復又猖獗起來,日日將章母之墓糟蹋得不成樣子……

    這些,都是小郡主在和汝陽夫人一起坐在小院中喝藥時聽陸云門說的。

    因為章家臨時出了這種事,章鐸自然是不在這小院子里的。

    好在他出門前就已經將兩個病人的藥都煎好了,就預備等藥放涼些再給她們喝,是以汝陽夫人也沒算白白早來。

    見這風暖,日頭也好,阿細夫人便在抱著獺出去抓魚前,從屋中拿出了一大捆干凈的蘆席,將它擠挨著成群的花盆、鋪開在了院子中間,叫病患們都坐在外面、多曬曬太陽。

    這才有了這會兒一群人聚在小院中聽小郎君講故事的情景。

    第146章

    146

    不久后,陸云門說完了今日事。

    見汝陽夫人不解此事前因,他便又從頭將章太醫令原來是如何被冠上了不孝傳聞、章大郎的為人以及崖邊寺的蹊蹺全三言兩語地明暢道完,辭簡又意賅。

    等少年說到最后,小郡主腳邊的茅膏菜也才剛剛將捕到的小蟲收攏起來。

    汝陽夫人是何等心如明鏡之人,只聽上片刻,便篤定此事與這小郎君有關了。

    她也不點破,只向少年問道:“前幾日是不孝子,今日卻承了‘大德’名,世子可是知道這中間發生了何事?”

    “世子雖然知道,但也許并不如我知道得多。”

    小郡主捧著臉大的藥碗轉了轉身,未喝完的藥湯在瓷白的碗心輕輕晃動,留下淺褐色的彎痕。

    “夫人莫怪,此事全是我的主意,是我在追問章太醫令后,覺得這事情里處處透著可疑,實在想要弄個明白,但因看不見,怕其間出了差池,便請了世子幫我,一同去試了試那章大郎。”

    隨后,解釋的事情便落到了她的身上。

    “……我想,我若直接說明了身份,以此幫章太醫令回了章家大宅,那便是以權勢壓人,對章太醫令的名聲沒有半分好處,事情也會就此不了了之。倒不如試上一試。要是真相果真如我所想,那便不需要由我們一樁一樁地去想辦法幫章太醫令解困,連他是怎么落到如今這步田地的,也不必弄得太清,就讓章大郎和他所求的神僧苦惱去,我們什么都不用再做,只管等著就是。”

    小貴人頰邊酒凹圓圓,聲音不徐不疾,儀態靜淑,但說出的話里卻時不時地透出了這種年紀的小娘子難以藏住的好勝心與精怪古靈,“您看,果然,今日便成了。“

    小郡主將一切說得順理成章,但聽在汝陽夫人耳中,卻多有不通之處:“那崖邊寺如若真如你們所說,只用了不過數月,就將在此地的勢力威望發展到連河東陸氏都要將佛骨送去的地步,那寺中拿主意的人便不會是泛泛之輩,對曾發現他們在飯中下藥的章鐸,即便不趕盡殺絕,也當極力詆毀、將他按死在污名之中。怎么會只為了章大郎的那點兒香火銀錢,就替章鐸正了名?”

    若涉及這事的只有扶光郡主,那汝陽夫人是決計不會說這些話的。

    以赤璋長公主如今在圣人心中的地位,這位小郡主只要不發癲了想要謀逆,其余的,就算是犯了天大的錯,她都能全身而退。

    至少在圣上活著時,一定如此。

    所以無論這位郡主想要做什么,只要沒有對圣上不利,她都會如一個閉目塞聽的老媼,任她高興行事。

    但偏偏燕郡王世子攪合在了這件事里。

    所以汝陽夫人才多提點了這幾句:“莫不是他們知道了郡主的身份,想以此服軟示弱,息事寧人?”

    隨著汝陽夫人的話,小郡主輕輕摩挲在白瓷碗底卷草紋上的指尖逐漸停了下來。

    “汝陽夫人說得的確有理。”

    她輕輕地咬了一下唇,慢慢地、垂首蹙起了眉心朱紅的雙魚花鈿,語氣也有些低悶,不復剛才那般帶著笑了。

    “是我將事情想得簡單,疏忽了許多……只是我不明白,從章大郎前去崖邊寺、到他哭著跑去章母墳前,前后不到一日光景,他們為何能得知我的身份?我在永濟州時,便請各位瞞住我前往河東看病一事,同行的人,我都是信得過的,實在想不出能是從誰處走漏了風聲,所以才沒有與汝陽夫人想到一處……”

    郡主不悅了。

    汝陽夫人在心中想道。

    這位小貴人生于錦簇花團,只怕周圍人對她從來都是百般奉承、阿諛順意,鮮少有需要她認錯的時候。如今她正為計謀得逞而得意,卻被她這老媼潑了冷水,雖教養得當、忍住了脾氣,卻也果然會不自禁地沉著語氣要辯駁幾句。

    到底是玉葉金枝,該對待得更慎重些才是。

    不過好在郡主進而也想到了自己身份泄露的可能,此后若有提防,便不枉她多的這幾句嘴了。

    “但無論如何,崖邊寺都久留不得。”小郡主又出了聲。

    她的不悅似乎來得快、去得也快,馬上又說起了正經事:“他們能輕易地將一個人變成人人唾罵的不孝之輩,也能輕易地在轉過天來就使他有了大德,這根本就是將百姓隨意地捏在手心愚弄。汝陽夫人,我們絕不能放任這群人在大梁猖狂!”

    汝陽夫人獨善其身多年,方才提點的那幾句已算是多話了。因而此時,任小郡主說得再有理,她心中也沒有半分起伏,只道:“全憑郡主做主。“

    小郡主似乎沒有聽出汝陽夫人不想摻和此事,整個身子都朝著她靠近了些:“我想用章太醫令妻家侄女的身份,親自去一趟崖邊寺,不管他們知不知道我是誰,都沒關系。等我回來,再見到汝陽夫人時,就把我的見聞都說與您聽。我年紀淺,經事少,若是有做得不妥當、不周全的地方,請您多教一教我。”

    “實不敢當。”

    汝陽夫人握著拐杖欠了欠身,卻是打定主意,之后便托詞年老神衰,不再對此事多說一句話。

    但緊接著,她就聽到小郡主晃動著腕間的金鈴起了身,“還請世子同我一道。我們一同露面去了章家大宅,去崖邊寺也當一起才是。”

    ——

    陸扶光知道汝陽夫人想要置身事外,說不定很快就會說出“精神不濟、已經睡了”這樣的話將她拒之門外。

    但她不允許。

    她可是有一個人質呢。

    這樣想著,馬車上的小郡主脫下了身上的帔子,抬手將它圈繞到陸云門頸上,輕輕地一點點勒緊。

    正要給她編花鐲的少年微微仰頭,垂眸望著小郡主,由著她胡來:“做什么?“

    “抓人質。”

    她說著,又往前靠了靠,幾乎貼到了少年面前。

    少年將手中帶刺的花枝往懷中攏了攏,怕它傷到陸扶光。

    小郡主看不到,便覺得他是在躲了。

    她握住帔子兩端,讓少年將首低下:“陸小郎君,你現在可不是大梁的燕郡王世子,而是我的貼身隨侍。你知道小娘子的貼身隨侍都要做什么嗎?”

    她鬢邊翠綠的寶石花鈿在他的眼前劃過,隨后,雪膚花容的嬌貴小娘子就坐到了他的膝上,長而重的錦裙蓋住了他的手,還有他手中的數只花。

    “陸小郎君不知道的話,我可以一樣一樣教你。比如現在,只有我們兩人在馬車上時,做隨侍的小郎君應該做的,就是讓小娘子開心的事啊。”

    第147章

    147

    鑲著明珠的尖頭履隨著馬車的顛動,在少年的腿上若有若無地點著。

    記里鼓上的敲鼓木人又落下了一次木槌,馬車四角綴著的五彩錦香囊香氣不絕。

    少年看著珠輝玉麗的小娘子,看她額間那對因昂著首而離他格外近的雙魚花鈿,看她唇邊旺盛著得意的小尖牙,不由地就想讓她永遠這樣肆意又張揚,幾乎就要妥協。

    但定了定神后,端坐著的少年仍舊要惹她不快地告訴她:“章太醫令說,若想要眼疾快些好,便需靜心養身,諸如床笫事,都要禁……”

    又是這些話。

    陸扶光這兩日天天都聽,已經聽煩了。

    “章太醫令還說,若想要眼疾快些好,需心舒氣暢,愉悅無郁。”

    她的指尖在那帔子上又纏了一道,將小郎君拉得更近,然后突然傾身摟住他的脖子,下頜壓在了他的頸窩,整個人的重量便全落在了陸云門的身上。

    手中的花枝扔在了地上,少年伸手抱住了壓過來的小郡主,被她發髻上那朵碩大的粉紫牡丹輕軟地蹭過耳尖。

    “因為你總是用章太醫令的話做推脫,不肯好好陪我,以致我郁郁寡歡,病才好得這樣慢。”

    小郡主說著,用小尖牙剝開了一片少年的衣領,在他的后頸上慢慢咬了一口,逐漸加著力道,“陸云門,你罪大惡極。”

    少年任著她嚙咬,只是在她用力時,他不自覺地,也將她抱得更緊了。

    等咬夠了,知道此事尚不可能在陸小郎君這兒得逞的小郡主暫時偃旗息鼓。

    她聞著已經同她身上有著一樣鵝梨甜香氣的小郎君,故意同他抱怨:“你根本就不明白我的心。我要眼睛好得那么快做什么?看不見有看不見的有趣之處,反正有你在,我一點都不害怕。”

    她停了停,又不經意般地同他說起甜言蜜語了:“除了看不見你,我沒覺得有什么不方便。”

    她邊說邊又在少年的頸間動了動,卻突然“呀”了一聲。是她鬢邊綠金蟬寶粟的一根微有曲彎的金粟細足勾在了少年的發上。

    小郎君抬手想要解開,見陸扶光已經在做,便將手垂下,扶她坐得更穩些,輕輕同她說話:“之前不是說這寶鈿上的金絲彎折,容易刮到頭發,因此放進匣底了嗎?”

    “所以就說你不明白。容易勾住東西也有容易勾住東西的有趣之處,就像看不見也有看不見的有趣之處……”

    小郡主念經一般口齒清晰地地說著,指尖輕巧地翻了幾下,就將那昨日在阿細夫人面前怎么摘不下的寶粟取下了。

    接著,她坐起身,讓少年給她梳理碎發。

    但不過交睫的工夫,她就又捏著那寶粟,低聲開口道:“其實,是我舍不得將它壓到匣底。這是臨清王送給我的,他送來的那一箱子的寶石首飾里,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個,總是隨身帶著。”

    她低頭在寶粟上摸了摸,似乎真有珍愛之意,“所以,陸云門,你能不能幫我把它修好?”

    少年遲了遲,還是伸出了手。

    寶粟被小郡主捏著,慢慢放到少年向上張開的手心。

    可它剛碰到少年的皮膚,眼看就要落下,小郡主卻將它勾回了自己的掌心。

    “騙你的。”

    她小尖牙一晃,隨手就將寶粟丟到了地上。

    “我才不會收劉明茶的東西。”

    那寶粟“當啷”摔在了車廂地上,里面鑲嵌著的翠色的華貴寶石彈起著脫落,沉進了花枝叢中。

    “不過,”陸扶光說,“劉明茶的確總藉著給長公主送禮、也要送我些什么。但多時都是俗物,完全討不到我的歡心。唯一讓我有些入眼的,我記得,是很多年前的一小盒陶哨。從仿杏核的、到胡人頭像、還有缺了幾個的十二生肖,不是能工巧匠精雕細琢出來的那種,很質樸,但又有種很獨特的、亦莊亦諧的風致。我就是看了那個,才起了要去燒陶制瓷的心思。”

    她鮮少同他說她小時候的事,少年聽得格外專注。

    她善燒陶制瓷,大梁的許多人都知道。

    赤璋長公主為了小郡主的這個喜好,曾花費數金,建了一座完整的瓷窯,當年也曾因此出現了不少長公主奢靡無度、溺愛子嗣的流言。

    可如今,那瓷窯已發展得頗成氣候,足以讓周圍的數縣百姓僅靠那瓷窯就豐衣足食。

    但陸云門沒有想到,這事的起因竟會是這個。

    小郡主:“我向劉明茶問了那盒陶哨的來歷,他說是他想著我會喜歡、特意為我做的……”

    不對。

    少年的睫羽不動了。

    不是劉明茶。

    那盒陶哨,是我隨著叔父前往昌南時,在那里的窯中,一個一個、親手燒制的。

    “陸云門?”

    小郡主又說了片刻,卻聽不到少年的回應。

    “你為什么不做聲了?”

    陸云門年少成名,借他名聲者不計其數,但他并不在意,因此少有計較。

    但此刻,少年胸口卻如堵住般,氣凝息滯。

    看不見他的神情,小郡主伸出雙手,捧住了他的臉,仿佛這樣就能感受到他的情緒。

    而少年的心也因此靜了下來。

    他看著她:“那是我做的。”

    他說:“臨清王當年為賀我父凱旋,隨母到燕郡王府赴宴。他去我院中尋我,沒有見到我,只見到了同在院中等我的長姐。彼時,那盒陶哨正被我放在院中,被臨清王看到。見臨清王對它們有興趣,長姐便直接做主送給了他。等我回來時,他已經帶著它們離府了。”

    他又說:“其中有個猴形的陶哨,被陸西雨摔壞了,為了避父母生肖,我沒有做寅與卯,所以那十二生肖中,便缺了這三只。”

    沉默了須臾,小郡主出聲道:“早知道是你做的,我就收下了。”

    但頓了頓,她又搖頭。

    “不行,就算是你做的,我也不能收。你信不信,今日我收了劉明茶送來的東西,明日東都就又要傳出‘臨清王因他那位不知名姓的心愛佳人收了他的禮、這回獵場狩獵時尤為英姿勃發、竟然百發百中’的流言了。”

    說著,小郡主嘆了口氣,將額頭抵上他的:“你看,陸云門,我為了你,可是下了要直面大麻煩的決心,你竟然連在榻上讓我開心一點都不愿意……”

    兜轉半天,還是落到了這里。

    少年覺得他大概是該氣的,可露出來的卻是囅然而笑。

    但過了很短的一小會兒,小郎君就又端正地同她道:“陸扶光,章太醫令說了……”

    “好了好了好了。”

    小郡主捂住耳朵。

    “酡顏說章鐸家距崖邊寺正好二十里,我聽記里鼓剛已敲過二十響了,怎么還沒到啊?”

    第148章

    148

    酡顏做事向來穩妥,陸扶光自然也從不會有聽錯、記錯時,幾乎下一刻,駛著的馬車就慢了下來。接著,馬蹄嗒嗒地向前踏了沒幾步,被韁繩勒住的馬兒便在灰兒地叫了一聲后徹底停下了。

    少年為小郡主理好了衣衫,隨后先行下了馬車。

    將車凳放好后,他正要去接陸扶光,一聲“七哥!”就從他的身后響起。

    陸西雨穿了身過于花哨的彩錦袍子,手中提著個裝滿了白芷與杜衡的籃子,束起的髻上還插了幾根蕭草,十分顯眼地停在人流當中。

    “七哥,真的是你!我答應了母親今日過來添香火,但中間出了點岔子,險些沒趕上,我還以為我今天的運道會一差到底,沒想到在這兒遇到你,果然否極而泰!你放心,照你的吩咐,你已經回到河東的事情、我誰都沒告訴,連母親問,我都說,你中間有事耽擱了,要晚一些時候才能到!”

    越湊越近,一大串話說得氣都忘了喘,歡悅之情溢于言表,甚至都有些亢奮了。

    雖然看不到,光是聽著他的聲音從左晃到右又從右轉到左,小郡主都能想像出一條小猧子狗正圍著陸云門邊搖尾巴邊打轉的樣子了。

    她用指尖撥開帷簾,在馬車里出了聲:“你是為了什么過來添香火?”

    “為了蝗災……“

    下意識答著回頭,當發現馬車里坐著的竟然是郡主陸扶光后,陸西雨的語氣頓時沖了起來,連尊卑規矩也顧不得了。

    “你究竟對我的美人豹做了什么!自被你帶走后再還回來,它的兇悍就更勝從前,為了靠近它,我已經不剩幾件不破爛的衣裳了。今日,我更是不慎穿了條臀上撕了口子的袍子出門,騎著馬在街上跑了許久,直到被路邊叫賣香草的老翁喊住,我才知道自己丟了這么大的臉,急忙去衣肆買了新袍子,結果又險些錯過了上香的時辰!”

    對面仍是小猧子狗似地汪汪汪嚷著,可粲花似的小娘子卻一直笑盈盈的,兩朵小酒凹浮著,叫人簡直沒辦法同她發脾氣:“所以你為了感謝,就買光了那老翁在賣的所有香草,手里拿不下,于是把多余的插到頭上去了?”

    陸西雨沒說完的委屈話頓時都噎在了嗓子眼。

    他盯住扶光郡主。

    那眼睛上的白布分明蒙得嚴嚴實實,她究竟是怎么知道他此時樣子的?

    正想不通,陸扶光又向他問道:“你說的蝗災是怎么回事?哪里的蝗災,要你來上香?”

    “是……河東陸氏的族田。”

    剛才被她的話震了一下,一時間泄了氣勢,陸西雨原本堅定要跟她對著干的決心也跟著軟了下去。

    雖還帶著點不情愿,但在看向陸云門、見到他也頷首讓他說后,陸西雨還是規矩地開了口。

    “今年夏秋大旱,族田附近的許多人都說在田里看到了會先于蝗災現世的犰狳,一傳十、十傳百,鬧得人心惶惶,今日一早,他們籌措好了錢財、就由管事的叔伯帶頭求到了崖邊寺。我母親聽到這件事后,便叫我也來上香祈祈愿。”

    短短的一句話,處處透著不對勁。

    但小郡主卻并不著急地先將那些古怪略過,只是問他:“族田附近的人求到崖邊寺后,寺中的人可有對此說些什么?”

    “我只是代我母親來上個香而已,跟他們又不是一道。”

    陸西雨覺得她問得莫名其妙,“而且我都說我來晚了,等我進寺上香時,族田的那群人肯定早就離開了。”

    “酡顏。”

    小郡主不再理睬這只沒用的小猧子狗了。

    她將早已從后面那輛馬車下來、正在不遠處守著的婢女喚到跟前,“先把崖邊寺對陸氏族田的管事說了什么問出來,再去探一探族田里究竟發生了何事……”

    “八郎!”

    她正說著,耳朵旁突然又撲進了個聲音,語氣慌慌張張。

    她驟停住話,循聲轉頭,細細地聽去,便聽到一陣呼哧帶喘的:“八郎!哎呦……哎呦……我可算找到你了……夫人吩咐了,你千萬別家去,族田的人鬧來了,說要咱們出錢,給崖邊寺的神僧塑金……”

    這句還沒說完,那聲音“呀!”了一聲,驚愕道:“這是七郎君……七郎君不是路上耽擱……”

    但隨即,那聲音便顧不上弄清這里的前因后果般,馬上做賊似的將調子放低了,語氣也緊張得不行,“七郎君這會兒可不能露面!那伙人剛從崖邊寺回來,正是氣勢最洶的時候,我剛才從后門溜出來報信,一時不察叫他們中的幾個人圍住,對著我連撕帶扯,您看我身上!要換成是您,肯定得被他們生吞活剝了!您可千萬不能、千萬不能……”

    吵死了。

    “酡顏,讓他噤聲。”

    這本就是人來人往的嘈雜地兒,他的口音很重,一段話又講得夾七夾八,說得快了還吞字,烏魯烏魯半天,有用的就只有半句話。

    但來的也算很是時候,等將他的舌頭捋直了,還是能再聽他說些話的。

    等耳根清凈后,對著陸西雨“你做什么?他話還沒說完!”的質問,小貴人渾不在意:“你急什么?”

    “我為什么不急?大參說我家出了事、七哥還有危險……”

    “你家既出了事,我們過去解決就是了。陸西雨,你頸上難道是空的嗎?”

    美貌的小娘子仿若初發的芙蓉,笑起來溫柔又美好,聲音也是輕輕的。

    “我在這兒,竟還有人能將陸云門生吞活剝?我真的太好奇了,忍不住想要馬上去看一看。”

    第149章

    149

    去年初秋,一片蝗蟲自河東南山而下,從陸氏族田起,群飛蔽天,見田便落,險成大害。

    每每回想起那時情形,河東農家仍是戶戶心驚,絕不想再見到此景。

    ——

    駿馬昂首著在崖邊寺的山腳下掉了個頭,很快便又在路上嗒嗒奔起。

    陸西雨的家仆大參坐在車廂中間的胡凳上,蜷手蜷腳,頭也使勁低著。

    沒人告訴他上首的那位蒙著眼睛的華貴小娘子究竟是誰,可只要看到她臉上恬然柔靜的笑,他便自慚形穢地覺得手腳都無處安放,拘謹又膽怯,仿佛說話的聲音粗魯些,都是對她極大的冒犯。

    因此,就算被陸西雨催著問族田中的人究竟在崖邊寺那兒聽到了什么,他也還是一改剛才在街上的吵嚷,極力想將話說得文縐縐些。

    “他們說,寺中的僧人說了,蝗有靈性,螟蝗之災乃天降之災,從不無故現世。世人見蝗落田,需虔心設祭祈恩,若真的心意恭敬,心香一瓣,螟蝗自會散去,不會成災害人。但因為……”

    說不慣文雅話的人騙想將話說得雅致,就會顯得愈發啰嗦。小郡主的耐心又開始有些不夠了。

    而講到這兒,他的聲音又開始含糊起來,“……因為那……就……曾經……”

    他期期艾艾地,下意識朝面前的七郎君瞥了一眼,又同旁邊的八郎互換了好幾次眼神,出口的話一聲比一聲低,“……所以,今年的蝗災將會嚴重得前所未有,犰狳現世,便是先兆。但假使鄉里的百姓能夠自此修德自省,祈恩足誠,說不定能夠減輕罪孽……”

    因為多坐進了兩個人,馬車里的氣本就變得凝滯發悶,大參的話說得慢慢吞吞的也就算了,還在她的眼皮底下遮遮掩掩,支吾來、支吾去,讓小郡主更想要蹙眉了。

    但她的不悅還沒有表露出來,少年便在一旁案上的水鴨熏香爐中添好了香,云煙自鴨嘴中吞吐而出,冷梅的冽香一瞬就沖淡了廂中的濁氣。

    小郡主動了動鼻尖,唇角剛要彎起來,她的手腕就被身邊的少年握住。

    緊接著,柔膩的花貼上了她的肌膚。

    少年已拂凈了之前落地的花枝,用它們中最好的、貼纏上陸扶光的手腕,在大參難以置信的打愣中,細致地為她編起花鐲。

    “七郎君,”啞然片刻,大參靠著死掐自己找回了神,心中砰砰地小聲道,“這會兒可不是給小娘子編花鐲子的時候……”

    “我知道了。”

    心情好起來的小郡主揚著兩朵圓圓的小酒凹打斷了他:“你叫大參,對不對?你不必著急,慢慢將今日有誰去家門前鬧事、都是什么神色、什么架勢,一件一件同我說。”

    她真想從人的口中套出需要的事,從來都是不費力氣的。大參很快就被她引著、夸著,答得漸入佳境,語氣輕快得腳跟都抖了起來。

    等小郡主和顏悅色地笑著說出“多謝你,我問完了”后,這個比陸西雨大不了幾歲的粗野少年竟失落了:“只問這些,就夠了嗎?”

    他還有好多人、好多細節沒有提到。

    前面幾處講得不好的地方他也想要重新講。

    他……還想再多跟她說一會兒話……

    “大參。”

    一直無聲無色為小娘子編花鐲的小郎君在此時抬起了眼睛,“她既說問完,那就是足夠了。”

    少年端方俊秀,只是坐在那里,便炳如明月珠。

    “你且出去,幫著駕車吧。”

    說不清這跟平日里的七郎君有何不同,但大參當即僵住了還向小娘子抻著的脖子,垂下頭,俯仰唯唯地退了出去,一聲都不敢再發。

    “你已經問完了大參,“在帷簾再次落下后,少年又靜靜地、對著陸扶光出了聲,“沒有什么要同我問的嗎?”

    “陸西雨,你也出……”

    小郡主突然出了聲。

    “我不出去!“

    陸西雨不假思索挺直身,像只好斗的小公雞:“再過一會兒就要到我家了,你到現在還沒說要怎么處理……”

    陸扶光:“那你閉上眼。”

    小郡主說完,稍等須臾,轉身就撲著又壓到了陸云門的身上、被他抱了個滿懷,看得陸西雨險些驚跳而起。

    “我都說了讓他閉眼睛。他肯定沒有立刻照做。”

    小郡主貼在少年頸間,兩顆小尖牙完完整整地、得意地笑著露在外面,簡直肆行無忌。

    “但他現在應該已經照做了。如果我是他,我還會把耳朵也捂起來。“

    那邊,陸西雨正拚命將眼睛閉緊,使勁兒到整張臉都顯得皺巴巴。

    聽到陸扶光的話,他又驚了一跳。

    明明什么都看不到,為什么她說出的話能這么準!

    陸西雨想不通這些,但是卻立馬本能地、老實照做地捂住了耳朵。

    “陸小郎君想要我問,我當然要問了。”

    不會被其他人聽見看到,廟算神謨的小娘子馬上又咬住了少年的脖頸,但這次,卻是輕輕的,用牙尖、很有分寸地、輕輕地咬,一下一下,像極了小獸間表示開心時的、帶著點瘋勁兒的玩鬧。

    “但要怎么問才好呢?我跟陸小郎君心意相通,許多話,沒等我問出來,你就已經答了;還有許多話,你不用答,我就已經能猜到了。這種事,以前我可從沒經歷過,以后,除了同你,多半也不會再有了……”

    這些話,埋頭閉眼、堵住耳朵的陸西雨自然一句都沒有聽見。

    可過了片刻,他就又心癢,斗膽悄悄地將捂著耳朵的手松開了一點。結果他就發現,陸扶光那邊竟然已經在說正經事了。

    “……聽大參的話,去年的蝗災似乎極令人極心有余悸。”

    她說,“但我看過河東去歲秋時的邸報,上面分明說,河東雖出現過少量蝗蟲,但并未成災,無害民生。”

    “少量蝗蟲?”

    聽到這句,陸西雨當即就把捂著耳朵的手放下了!

    “什么鬼話!”

    他急道:“當時隔山的蝗災已重到晦天蔽野,待蝗群飛至河東時,雖不似山對面那般厲害,但也將田地損了十之四五!若不是我七哥在勸告不成后、果斷重兵壓境、將刀劍架到了不服的農戶脖子上及時滅蝗,河東早就道殣……哎!”

    從他脫口“重兵壓境”的那一刻起,陸扶光就抬起了手。但他說得實在太快,直到這時,舉止優雅的小郡主才將從發髻間摘下的牡丹朝著他砸了過去。

    陸西雨大叫一聲,下意識就躲,但好巧不巧,本來砸不中人的牡丹花經他這一躲、正正好好撲中了他的鼻子骨,小猧子狗頓時咧嘴齜牙!

    但還沒等他叫嚷,他就看到了他七哥。

    少年的神色很靜,淡淡的,仍如一潭不見鱗波的湛清水。但陸西雨總覺得,跟剛才相比,七哥看起來好像更加不對、更叫人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了。

    頓了頓,陸西雨安分地用雙手托著、將牡丹送過還回去。

    “連‘重兵壓境’這種話都敢說,想必八郎君是覺得燕郡王府已盛如烈火烹油、聲勢憚赫千里還不足夠,非要將它放進油鍋,燒到勢焰熏‘天’。”

    接過花時,小郡主仍帶著甜甜的笑,朱唇榴齒旁酒靨圓圓,仿佛剛才用力擲花砸人的小娘子跟她沒有半點相干。

    被她這么一說,陸西雨反應過來自己的失言,也就不覺得剛才挨這一下打有多冤了。

    他對郡主有氣,其實并不光是因為兩人船上初見時她將他騙得團團轉,更多的,是因為他七哥。

    七哥同他提起她時,曾經說過,他自小就過得寡淡,無欲無求,是生是死都沒有多少區別,她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想要的。

    陸西雨覺得那位小郡主心機深沉、捉摸不透,不要說良配了,只怕連個好人都算不上。

    可七哥卻說,他清醒地知道她真實的樣子,知道即使只是碰一碰她、也會被她枝莖上密密的利刺扎傷,但他仍舊愿意去掉所有的防備,讓她將最長的那根尖刺扎進他的心臟,用他的心頭血永遠供養著那朵花,讓她能一直展露出姝麗的殷紅。

    他要再賭一次。

    賭她不會將這根刺拔出去。

    只要這根刺不拔出去,他的心就還是活著的,就能一直向外涌出鮮血。

    逐漸地,只要時間夠久,它們就會長在一起,變成一個畸形扭曲、但共存共亡的生命。

    這跟陸西雨想像中的愛很不相同。

    仿佛向死而生,拉著人往深淵里墜,陰暗又隱秘,一點都不讓人向往。

    但這是他七哥的決定,所以他還是認真地點了頭,發誓絕對會替他保守住船上見過陸扶光的秘密!

    可之后,他越想越覺得不忿。

    他七哥為了陸扶光,是真的做好了所有的安排,為了一個可能什么都得不到的未來,幾乎在對自己敲骨取髓。而她卻什么都不需要付出,連一點真心都看不見,說不準就是個騙子,實在可惡至極!

    可剛才……

    雖然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但他就是隱約地感覺到,郡主對他七哥也不是渾然的不在意。

    也許只是他不懂,誤解了她。

    更何況,她還關心燕郡王府,擔心他的話給七哥招禍!她果然也沒那么壞!

    但即使他心里有所釋懷,他嘴上卻還是非要爭上一句:“我不是看這里只有我們三個,都是自己人,信得過,所以才不小心口無遮攔……”

    “誰同你是自己人?你信我做什么?”

    小郡主撫著手里的牡丹花,漫不經心道,“說不準我回頭就去告訴皇祖母,‘河東陸氏與我同輩的八郎君親口說了,燕郡王世子去歲在河東重兵壓境’,都不用別人動手,你在金吾衛當差的那位親兄長,肯定先打斷你的腿。”

    這話比圣旨都有用,從小就因不肯念書而總被親哥拿荊條抽的小猧子狗當即就將嘴巴死死抿住,再不敢多蹦出一個字了。

    但他仗著陸扶光看不見,對著七哥使勁兒地瞪大眼睛,眼睛里寫滿了“你看她!”的哭訴告狀。

    陸云門的目光卻只在他的臉上一掠而過。

    隨后,少年見那牡丹摔得有些散了,便低頭取過了案幾后的寶匣,從里面為陸扶光挑選新的發簪。

    “原來河東遭過如此蝗災。難怪了。”

    小郡主耳邊沒了聒噪,看起來十分乖巧地將頭偏向了陸云門,讓小郎君為她戴簪,“我之前便想,表兄的封邑分明有良田數頃,怎么去年收上來的租賦卻多是蠶絲。”

    明明每個字都聽得懂,可連成個句子,陸西雨就是聽得云天霧地,只能又去看他七哥。

    可陸云門卻只是頓住了一瞬的指尖。

    隨后,少年就將一枝玉鴛鴦簪到陸扶光的髻邊,面色如常:“我今日才知此事。”

    知什么?

    怎么就知道了?

    “郡主。”

    陸西雨快憋壞了。

    他虛心求教問,“什么表兄?你們……”他看看陸扶光、又看看陸云門,“究竟在說什么?”

    “這叫我怎么明說?”

    小郡主唇角彎彎,隨意揪掉的牡丹花瓣落到她裙子靡麗的綾錦上,蓋住了那只金繡的蟾蜍,“我只能說,若我在河東為農,我也討厭河西陸氏一支。”

    “河東地有太孫的封邑。”

    少年神色靜靜道,“按大梁制,‘凡水旱蟲霜為災,十分損四已上免租,損六已上免調’1,若蟲災如實上報,他封邑處的百姓至少可以免租。但此事被化小,租調一分不減,而田中的糧食遭到蟲食,百姓交不足數,只能以絲蠶充租。”

    “那關我們河西陸氏……”

    陸西雨下意識接了一句,忽而想起了當今的太孫妃是誰,登時不再說話了。

    過了半晌,他還是小聲言倒:“太孫妃又未必知曉此事,就連太孫,也可能是遭下人蒙蔽……”

    但說著說著,他自己也說不下去了。

    就算是成日只看靈異志怪的他也明白,要是一個做太孫的人、連自己封邑的情形到底如何都不清楚,那就是“蠢”。

    這可并不比“貪”好聽多少。

    第150章

    150

    陸西雨徹底安靜了。

    過了片刻,陸云門便在小郡主的要求下,同她講述了去年滅蝗的經過。

    陸小郎君這樁并未上達天聽的功績,小郡主其實是知道一些的。

    他剛勢如劈竹地使河東的滅蝗頗具成效,隨即就因聽聞戰事吃緊、急疾奔去了北方,連河東刺史領功時以“蝗獨不害河東境”來彰顯自己治理清明的事都沒聽過。

    等到秋收時,田地收有獲、百姓不甚饑,手頭并不寬裕的太孫拿到了足量的租賦,河東刺史也因此得到了朝廷的嘉獎。

    所有人都皆大歡喜,卻沒人感謝陸云門的恩情。

    如今崖邊寺不過一句挑唆,倒是一呼百應地讓陸云門成為了眾矢之的。

    “他們因為你不問世事、不計較得失,所以就總是隨意拿走你的東西。我很不開心。”

    小郡主松開小郎君的手,邊說著,邊一片片地撕著落在繡裙上的花,蔥白的指尖很快被花汁染上了淡淡的胭紅。

    少年看著她。

    “我出手滅蝗,本就不是為了領功。”

    他以前從未在意這些。

    他只是想要盡他所能地盡快滅蝗。

    至于事后其他人如何看他、他會因此得到或失去什么,他根本就不在乎。

    可現在,聽到她說不開心,他卻好像有些在意了。

    “你當然不是。”

    小郡主轉頭向他,“你說得避重就輕,以為我不知道,但我只聽大參方才的幾句話就能想得出來,河東百姓一向將蝗視為應天意而來的神蟲,對它們從來都是‘眼看食苗,手不敢近’,碰傷一只都覺得會遭天譴。你當著他們的面要焚瘞滅蝗,無異于要給他們降下沒頂之災,他們為了阻攔你們,輕則連連哀求、以頭搶地,重則……”她頓了頓,沒有明說,“若不是你手下兵士一向嚴守軍規、絕不傷百姓分毫,只怕要鬧得四處見血。真為了領功的人,才不會沾染這種事。”

    小郡主一番話說完,事中人還沒回應,陸西雨的鼻子卻先酸了。

    “就是……”

    他眼淚汪汪地替陸云門不值,“七哥為了滅蝗殫精竭力,屢屢同他們解釋到嗓壞聲啞,結果還被他們用石頭扔……”

    小郡主聲音輕輕的,眉間朱紅的花鈿卻蹙了起來:“他們還沖他扔石頭?”

    “是啊!”

    陸西雨這會兒已經完全將陸扶光當成了自己人。

    他明白了族田那幫人去他家鬧事的緣由,當即就說:“郡主,你要替我七哥做主!族田里的犰狳現世,肯定同我七哥沒有關系!他為河東百姓做了那么多,老天絕不會因為他而降罪降災!”

    小郡主頓了頓,“我只在書中看到過關于犰狳的記載。傳說中的動物,真的那么容易被見到嗎?”

    陸西雨:“什么意思?”

    覺得他還是有點蠢,陸扶光想了會兒,仍舊不太愿意繼續陪他說話。反正他一心一意地對陸云門,就算她不同他拉近關系,他也會為了他沖鋒陷陣。

    于是,在得知還有兩條街就要到他家時,她直接就將他打發了出去,一副交付重任的語氣,讓他和大參先前去探一探情況。

    也就那么一小會兒的工夫,等馬車拐進陸西雨家所在的巷子時,門前的一群人已經吵得不可開交。

    “……誰親眼見到了犰狳?你說!它是什么模樣?”

    雖然遲了很多、但還是從小郡主話語中勉強開竅的陸西雨立在自家門前,率領著家丁,大聲向下質問!

    下面舉著鐮刀的男子卻答得聲音更大:“像兔子,長蛇尾,還有鳥嘴!我確實看見了!”

    一人出聲,馬上又有第二人喊:“我也看到了!我跟檀管事的兒子一起在田里,我們兩人都看到了!”

    “兔身蛇尾鳥嘴,這分明都是古書上寫的。如果古書記載為真,那犰狳看到人后就會在原地裝死。你們見到了裝死的犰狳,為什么不把它抓住帶過來?無憑無據,我為什么要信?”

    族田的人意識到他們被懷疑了,登時群情激憤。

    眼看快要失控,領頭的檀管事火上澆油,語氣凄慘悲愴:“去年被迫焚埋蝗蟲,已是對天不敬、闖下大禍,我們為此惶恐了整整一年,半點葷腥不敢沾,如何還敢驚動田中的犰狳!你這是想要慫恿我們再次冒犯上蒼!其心可誅!其心可誅!”

    他身旁的人聽得雙目赤紅,憤而將鋤頭砸向了陸西雨!

    這一下,雖沒傷到人,卻激得陸西雨身邊家丁紛紛揚棍,場面徹底亂哄哄了起來。

    突然,一支旋箭攜風射來,擊飛了一名族田人手中即將暗中揮下的開刃鐮刀!眾人心尖一凜,吵雜在一瞬間盡數消散。

    “七哥!”

    被人打傷了嘴角的陸西雨看到救星,大喊著奔向握弓的少年。

    有人下意識想要追上陸西雨,身還未動,第二支箭便直穿了他腳尖石塊,將那堅石射得砰然崩裂!

    陸西雨不知道身后發生了什么。他一跑到陸云門跟前,就中氣十足地告狀道:“他們不講道理!還偷襲打我!”

    少年的第三支箭已架在了弓弦上。

    他眼底映著箭簇的鋒芒,聲音卻平靜安定:“車中人要我告訴你,他們口口聲聲在說鬼神,本就將不講道理擺在了臉上,你卻非要同他們講理,被打兩下、長長記性也好。”

    陸云門的聲音很輕,只有身邊人才能聽到。

    帷簾后的小貴人丟掉手中的牡丹,笑得小尖牙微微揚起。

    她剛才要他說給陸西雨聽的,分明是“你可真是笨得驚人,活該被打”,陸小郎君不愧是端方君子,連傳話都傳得這么文雅。

    “檀管事!”

    等笑夠了,小郡主在安靜的巷子中揚聲,“去歲秋時,河東遇了蝗蟲的農田又不止一處,今年,會引來蝗災的犰狳怎么偏偏只出現在你管的族田?”

    檀管事雙目瞇起,稍稍向著身后側了側頭。

    他身后的親信領會其意、剛要開口,少年陡然將弓拉滿,直指那人的喉間:“她問檀管事,便只能由檀管事答。”

    那人渾身一抖,牙齒格格,如被扼頸。

    “檀管事或許不知道。”

    在一片有些滲人的鴉雀無聲中,小娘子又說話了。

    “我年幼時就聽說過檀管事您的名字。據說,多年前,族中要換管事時,一眾族老都推舉了您,都說您正直殷實、廉明公正,最合適扛這重擔。而那段日子,族田連年五谷豐登,可見您的確剛正無私。”

    聽著這些恭維話,檀管事忽然想起了當年意氣風發的自己。

    這一刻的恍惚,讓他沒能早早將小娘子喝止。

    “可最近幾年,隨著您家中人丁昌盛,這族田的收入愈發得少了……我聽說,古往今來,螟蝗從不會無端降世,多是當地的管事之人飽其私囊,無德無……”

    大參站在鬧事人群的附近,因此他看得很清楚,小娘子說到后面這幾句話時,從族田來的好幾個人都變了眼神。

    “滿口胡言!”

    檀管事已回過了神。他不準她繼續言語,當即斷喝:“你分明就是在為陸云門開脫!犰狳出現在陸氏族田,是因為這個去歲焚埋蝗蟲、引來禍事的罪魁禍首,如今正寫在河東陸氏的族譜上!”

    他手指疆場上數次浴血的少年,一副無畏無懼、大義凜然:“陸云門!你不必用箭指著我!就算你今日將我殺死,我也要向天求理,你們燕郡王府便是再權勢滔天,也不能來禍害我們河東陸氏!若是不能將你惹下的禍事平息,蝗災必會再來,而我們河東陸氏首當其沖……”

    “這可不行!”

    馬車中,小娘子一聲驚呼,莫名其妙,將檀管事威武不屈的磅礴氣勢斷了個干凈。

    “快!酡顏!”

    侍女應聲從后面的馬車中搬出了重重的一個大箱,箱子落地,箱蓋打開,滿登登的金銀珠玉隨意地流了出來。

    “事到如今,蝗災前兆的犰狳已經出現,為崖邊寺的神僧塑金身也好,拜求其他神佛也好,只要能使其庇佑陸氏、免去這場災禍,我愿意去做任何事。可崖邊寺說,不僅要‘祈恩足誠’,還要‘修德自省’。要是自省得不對、不全,便是拿出再多的銀錢,只怕也不能真的消災避禍。”

    到了這時,即便沒有少年的那支箭,周圍也沒了想要造次的人。

    “檀管事。”

    小郡主不必揚聲,所有人也都在認真地聽她說話了。

    “今年犰狳出現在陸氏族田,是去年的緣故。”

    所以,她問得不疾不徐。

    “那去年夏秋,蝗蟲為何會落到你管的族田?”

    意識到她要做什么,檀管事皮面一緊:“蝗蟲漫天都是,見稼便蝕,又不獨落在陸氏族田!”

    “這叫什么話?別處田是別處田,別處的田地落了蝗,自然是那兒的人修德不足,”帷簾之后,小貴人嫻雅端坐,發簪間玉鴛鴦上的瑩光都沒有晃過,可她傳出來的聲音卻充滿了不解,仿佛是真的想將困惑解開,“可河東陸氏百年望族,族中子弟進德修業、積善累功,蒼天為何會降災于陸氏族田?”

    檀管事喉中干澀,一時竟想不好該如何答這誅心問。

    而小娘子的下一句卻已經問了出來:“去年,蝗群出現后,陸氏族田的鄉親們可是有燒香禮拜,好好祈恩?”

    “有!”

    方才在聽到檀管事中飽私囊那些話時變了神色的一個男子,此時眼珠一轉,積極出聲:“我們每家每戶,都日日燒香!”

    “那為何蝗災不消?”馬車中的聲音頓了頓,“難道……是祈恩時不夠心誠?”

    “絕不是啊!我全家的誠心天地可鑒!”

    這罪責沒人敢接,眾人立馬紛紛爭搶著攀比起虔誠來。

    “我阿耶愿將壽獻天!”

    “我與新婦不休不眠,向天跪求拜了七日久,將頭都磕爛了!”

    “我用盡積蓄……”

    片刻后,小娘子點頭:“果然,這蝗災與鄉親們無關,源頭還需再找。”

    撇清了責任的人們安下心,然后,他們便聽到小娘子又道,“我曾聽說,前朝一場蝗災過后,曾有占道:‘時有邪人,居位食祿,從中漁利,如蟲與民爭食,故招來蟲蝗1’。因此,并非有心針對檀管事,只是,為了河東陸氏能逃過此劫,需要把所有的可能都排著查上一遍。我知今日在場的,有幾位在族中也是德高望重,不如請大伙兒結伴回去,到檀管事那兒細細地查一查,等查明了蝗災與檀管事不相干,檀管事之后也好繼續主持大局。不然,我怕我便是拿出再多的金銀,對驅蝗一事也無大用。”

    她這邊說著,馬車外,酡顏抬手關上了寶箱的蓋子。

    “我自然盼著檀管事清白,但若族田的蝗災真的是因檀管事而起……”

    馬車里,小娘子的聲音漸漸低了,如同自言自語,“應同族長說說,這管族田的事,該輪著來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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