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151
“他們回去一查,竟然真的在檀管事的賬目上查出了好大的虧空!聽說那賬從四五年前起便不對了,但最初被昧去的錢數(shù)并不多,因沒人發(fā)現(xiàn),檀管事的膽子便愈發(fā)大了起來,加加算算,竟一個人吃掉了族田近大半年的收成!”
——
當時,馬車中小郡主說完了最后的那句話,自族田來的眾人都當做沒聽到般,誰也沒接話茬。
但暗流卻已經(jīng)在人群中涌動了。
很快,輩分大些的先出了聲,和軟地對著檀管事勸說:“都是為了河東陸氏,且又查不出什么,只叫那小娘子安心,出錢先將金身塑了!
后來,見檀管事不理不應,而他身后站著的兒子卻一臉心虛至極地汗出沾背,幾個青壯的便互看幾眼,由最混不吝的那個先扯了嗓子:“若是賬沒問題,大方拿出來讓我們查便是了,檀管事莫不是心中有鬼,才遲遲不肯表態(tài)!”
一人開腔,其他幾個人的幫腔聲很快也疊著響起,場面又一次變得亂哄哄,簡直就像是不久前發(fā)生在此處的場景重現(xiàn)了似的。只不過,那些鋤頭與鐮刀、污言和穢語對著的,不再是陸西雨家的宅門了。
陸西雨在小郡主那兒得了令,也跟著族田的那幫人一起回去看賬,現(xiàn)如今瞧完了熱鬧,便立馬屁顛顛地趕了回來,聲情并茂同小郡主講。
陸扶光知道,檀管事貪下那些錢其實并非為了自己,實在是家中養(yǎng)了幾只蠹蟲兒子,沒日沒夜、一點一點地啃咬著父親的脊梁,使那兒從外看著筆直,里面卻早就全是朽爛的窟窿,只消用指尖輕輕一推,就會塌碎成屑。
但原本,他也不必倒下得如此慘烈。
可誰叫他非要帶頭去找陸云門的晦氣,還敢當著面對他指點。
既然他想要將蝗災的罪責全推到陸云門的身上,那她當然要讓他自己先嘗一嘗背上這罪名的滋味。
族田的那些人,對上燕郡王府的世子,也許只能多放幾句厥詞,可對上朝夕相處、卻處處壓他們一頭的檀管事,卻是真的能剝下他的一層皮。
“我要走時,族田里果然有好幾戶有家底的人家都悄悄過來了,同我客氣了幾句后,便開始向我打聽馬車中的小娘子。”
陸西雨現(xiàn)今對小郡主是心服口服,連做起她交代的事情都感覺與有榮焉!
“于是,我就照你說的,告訴他們,先不必打聽你是誰,只要族田將內(nèi)里的腌臜事解決,讓有罪之人得到應有的報應,使上天不會因此降罪河東陸氏,那小娘子定會足金足銀地為陸氏用錢。我還說,若我這話有假,他們只管再打上門來、捅我三刀六洞也無妨!”
根本就沒打算給河東陸氏送錢的小郡主,可從來沒讓陸西雨說最后的那句話。
但她也不糾正,由著他繼續(xù)說。
此時,她正坐在章鐸家中的那間小屋,倚在支開的窗旁,左手輕握著束卷起的剡溪紙,右手懸腕懸肘拿著宣州的紫毫,筆尖如錐地不停在紙面劃著?蛇@卻絲毫不影響她露著兩顆小酒靨,面朝陸西雨,邊聽邊點頭。
外面的窗下,因為她回來后說了句嗓子痛,不肯吃藥,又吃膩了蒸梨,所以少年正換著花樣地點爐燒梨。
明火很快就將梨子的清甜烘了出來,隨著風落上了小郡主的鼻尖。
“犰狳的事,我也問了!
幾步遠的地方,陸西雨還在興奮地說著。
“這也叫你猜準了,最開始聲稱自己見到犰狳的那幾個人,都不是獨自看到的,他們的身邊,當時都有檀管事家的子或侄!”
接著,他從頭開始,分著角兒,演起了第一個看到犰狳者的說辭——
霧天氣。
檀管事的兒子和農(nóng)戶甲。
兩人結(jié)伴走在田間。
檀管事的兒子突然抓住農(nóng)戶甲:“你看那是什么?!”
農(nóng)戶甲順著檀管事兒子的指尖看去。
檀管事的兒子:“其狀如菟,鴟目蛇尾……犰狳!是犰狳!”
雖從未有人見過,但在陸氏族田的記載中,百年前一次極恐怖的蝗災前,就曾有犰狳出沒。因此這片田地長久地流傳著對犰狳的恐懼,即便沒讀過書的孩童,都能記得住記載中犰狳的長相。
農(nóng)戶甲向前邁了一步,想要靠近去看。
檀管事的兒子猛地將他拉住,壓低聲音:“別動!你忘了?不可驚擾靈物!”
兩人蹲下,屏息躲在田里,直到不見了那“犰狳”身影,才一起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
“那個小郎一開始信誓旦旦,咬定他真的看到了,什么蛇尾、什么鳥喙,說得有鼻子有眼。但當我追問他當時細節(jié)后,他想來想去,卻說不出;貞浟撕镁,他才告訴我,當時霧大,犰狳又隱在叢里,他看到的可能沒那么真切,是在聽了檀管事兒子的形容后,才越看越覺得像。而且,他們在犰狳消失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一堆死去的蝗蟲!
“死去的蝗蟲?”
他嘰嘰哇哇地演了好一會兒,小郡主一直都可可愛愛笑著卻不說話,直到這時,她才開了口。
“是啊,”陸西雨道,“他把這些蝗尸都收攏起來、拿去供奉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將這東西要了過來!闭f完,他把一直系在腰間的一個布囊袋子解了下來,輕手輕腳地放在了陸扶光身邊。
“這很重要,”小郡主語氣真誠地對著陸西雨道,“非常重要。幸虧當時讓你去了,若是換一個人,肯定拿不回這么重要的東西!
接著,在小猧子狗雙眼亮晶晶的注視下,她又問道:“對了,檀管事人呢?”
陸西雨:“事情鬧大,族長那邊派了人過來,將檀管事一家押走了。”
窗外,爐前的小郎君發(fā)現(xiàn),屋里陸扶光手中一直沒停的紫毫,在這時忽然慢了下來。她在思考著什么。
但陸西雨卻看不出來。
他心里可是裝著更重要的事!
“郡主,您說過,要是我這次做得好,您就會幫我想辦法,讓美人豹同我好好相處……”
說著,小猧子狗跑到院子里,將裝著小豹、四處已經(jīng)被它啃得坑坑洼洼的鐵籠子抱了進來,“我將它帶來了,您看……”
“把它給我。”
陸扶光向他伸手。
陸西雨相當?shù)鬲q豫了一陣子,但還是打開了籠子。
小豹子卻沒有半分遲疑,一爪子將剛開了條縫兒的籠子門扇開,電卷星飛地就往小郡主懷里撲!
不過,被它后腿蹬開的籠子底還在當啷震地時,它就已經(jīng)被從窗外探進來的小郎君拎住了后頸肉。
陸扶光其實已經(jīng)做好了要被它撞一撞的準備,但在那陣迎面而來的疾風驟然停住時,猜透了緣由的她還是笑了起來。
反正有總能三頭六臂將她護好的小郎君在,小郡主便先不緊不慢地將手里的紙放到身后,然后才拍了拍膝蓋,讓陸小郎君將它還回來。
皮毛油滑的小豹子一貼到陸扶光的身上,立馬就軟了身子又拱又蹭,還小聲小聲討好似的“嗚哇”叫,看得陸西雨嫉妒到嘴都癟沒了。
“想要讓豹子聽話,其實并不難。我的別院中就養(yǎng)著一只,自小便長在我的馬背上隨我行獵,如今已身長三尺有余了!
陸扶光抬起紫毫的筆尾,溫婉輕緩地逗弄著小豹,“只是,你要明白,豹子同貓狗不同,它們天性兇悍,食肉飲血。眼下它還年幼,便是再不服你的管束,最多也就是撕攔你幾件衣衫,等它大些,卻隨時都可能會咬斷你的喉嚨。你想將它當做大貓來養(yǎng),那就剪爪鉗齒,磨光它的野性,斷了它馳騁山林的路。若是想要馴服它為你所用,那就用另一個法子!
“我親自試過,”皓齒朱唇的小娘子輕聲說著,慢慢捏住小豹后肢的一塊骨,“對不聽話的豹子,只要擰斷這里,將它丟到無人的院子,不管不顧,等它餓到少氣無力,你再送上吃食,來回幾次,便是骨頭再硬的野豹,也會變得忠心耿耿!
陸西雨看著眼前輕輕巧巧就說出了這些話的小娘子,只覺得胸肺漸漸發(fā)冷,仿佛吸進去的氣都結(jié)了冰碴。
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后背也結(jié)凍般地發(fā)了僵,他搓了搓有些發(fā)麻的手臂,語氣生硬:“假使只能如此,那我寧愿把它放回林子里。”
“這樣啊……”
小郡主忽然抱緊小豹,跟它親親熱熱地蹭起臉頰,“你的主人不要你、要把你送走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了!”
陸西雨怔了會兒,才轉(zhuǎn)過彎來:“你說這么多,就是想要我的美人豹?”
小郡主撲哧笑了:“居然被看出來了嗎?”
陸西雨整個人松弛了下來。
然后,他才反應過來,自己應該理直氣壯地生氣!
“所以,你方才說的那些,都是嚇唬我的?!”
“當然了。我家中的那只豹子服從于我,是因為我天生就招它們喜歡,才不需要使什么手段。但你不行,你同它無緣,強留著,也只是給彼此添折磨!
小郡主愉愉快快地同他說著這些殘忍的話。
“倒不如,你將它養(yǎng)在我這兒。我向你保證,你想它時,隨時都可以來看它!
“我真的……養(yǎng)不好它嗎?”
陸西雨看著那個被美人豹都撞變了形的籠子,沮喪得成了個霜打的昆侖紫瓜。
得到了陸扶光肯定的答案后,他耷拉著腦袋,最后看了一眼根本就沒想他扭頭的美人豹,提著空籠子,孤零零地出了門。
而他剛一離開院子,陸扶光抱著小豹的手就松開了。
她神色冷漠地將它從身上撥下,然后,她就聽到了陸云門走近的聲響。
“陸云門!
她什么都沒說,只是叫了他的名字。
“我知道。”
少年坐到了她的面前。
“我當年熬訓白鷂,手段比你說的還要酷烈數(shù)倍。”
小郡主彎了彎唇。
他聽出來了。
她剛剛,其實是在很認真地回答陸西雨。
但是不行。
果然不行。
從來都不行。
“白鷂當年是因啄瞎了人眼、才被送到你的手中,如果你不能將它訓到乖順,它就只能去死。你是在救它。我可不是。我只是想要一只聽話的豹子而已,而我也的確做到了。”
小郡主微微地昂起臉。
“我可不需要陸西雨那種半吊子的慈悲心。他要真是大善,他從一開始就不會把一只原本該在山野間縱躍的小豹拘在一處籠子里。我看不上這些,所以我不會改,也不會變!
“我知道!
小郎君說出來的,仍是這句話。
但稍停了停,他又繼續(xù)道:“你在對陸西雨說那些話時,我當時心中怏怏惝恍,甚至想要阻止你……我不是覺得你那時的樣子不好,你所有的樣子、情緒、想法,我都覺得很好,我只是,不想讓其他人也看到!
風姿斐然的少年語氣淡淡,卻是將一顆心全敞了出來,沒有給自己留一點余地。
小郡主笑了,兩顆尖利的牙毫無遮掩地露了出來:“那是因為你喜歡我啊。喜歡一個人,當然就會想要獨占一些東西!
說著,她向他伸出手。然后,被他將手握住。
“陸云門,我將你想要獨占的送給你!
她向他承諾。
“但作為交換,你也只能被我獨占!
她說。
“以前,我想要獨占的東西被別人碰了,我只是把他扔掉、把他趕走,但你不一樣!
日頭又向西斜了斜,從檐邊漏下來的霞光,忽如流水般地浸透了小郡主新?lián)Q的石榴裙,將它染愈發(fā)紅如血污。
“你要是背叛我……”
在這片血色里,小郡主輕聲地、笑著、說出她最真心的實話。
“我就殺了你!
“好!
小郎君俯身垂首,同她額頭相抵,主動地讓自己融進了那片血紅。
小郡主看不到這一切。
但她也主動地抱住了少年的腰,同他碰了碰鼻尖:“那你今晚要不要留下來?”
她稍稍地收斂住小尖牙。
“不做別的……也行,”小娘子含糊著字眼,“我只是想要個人陪著我……”
太清楚她話語漏洞的的少年向后退了退。
小郡主:“我是想要你留下來幫我練字。我想給我阿娘寄去一封親筆信,可連著練了好幾日盲著寫字,都寫得不順利。你看。”
說完,她將身后卷著的那束紙遞了出來。
不用展開,少年就看清了上面的字。
陸云門。
陸云門。
陸云門。
陸云門。
陸云門。
……
那是凌空寫成的,一行行筆鋒短而硬利,力透紙背,仿佛一把早就做好準備要收割一切的刀。
她在用她最真實的筆跡,一遍又一遍地寫著他的名字。
這叫他,要怎么說出“不”?
第152章
152
天幕快要落下時,章鐸終于回了家。
剛走出馬車,他就看到了小院里飄出的炊煙,這一天在外面過得食不下咽的他頓時饑腸轆轆,進了院就朝著灶屋走去。
可還沒走到屋檻前,他就停了下來。
灶屋里,一口大油鍋支著,里面熱油滾沸,煙氣熏人。
掛著曬干烤糯米皮的通風房梁下,扶光郡主正坐在個胡凳上,懷里抱著一小盆沾了層黑胡麻的炸散子,邊吃邊分給還在油鍋前繼續(xù)炸著面食的燕郡王世子。
她看不見,沒辦法知道別人吃沒吃完,可她也不管,自己要吃一個新的炸散子時,就會從木盆里拿出兩個,一個自己留著,另一個,則喊著“陸云門”的名字伸手向外遞。
章鐸卻看得真切。
有好幾次,世子都正在油鍋前忙碌,但他卻什么都不說,只要看到郡主伸出手,世子就會過去將炸散子接下。
“堵住路了!
正不知道該進還是退,章鐸就聽到身后傳來了妻子的聲音。
阿細捧著個筐,輕輕用它頂了頂章鐸轉(zhuǎn)過來的圓肚子,里面半滿地盛著堆剛摘下來、根上還沾著泥的野菜。
“餓了吧?世子做了許多炸散子,也分了些給我,我沒吃完,剩下的都在咱屋里的矮幾上,你先去吃兩口墊一墊。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有她在,章鐸就放松多了,無處安放的手腳也有地方放了。他照著阿細說的回了屋,沒多久就把她剩下的那盤炸散子吃光了。
干坐著等了一會兒,見她沒回來,章鐸就又出了屋子。發(fā)現(xiàn)她正在院外不遠處的井邊洗菜,他就搬著胡凳坐到了她旁邊,邊跟她一起洗菜,邊從頭跟她說起了他今天出門后遇到的事。
是這世間最最尋常、恩愛夫婦的樣子。
很快,天便完全黑了。
但今夜星月交輝,蟾光皎皎,風也清涼,坐在小院里,不必藉著燈燭也能將四周看清。難得遇到這樣的好時候,阿細便將飯食都擺在了小院中。
“能擺脫不孝之名,不再受其侵擾,自然是好事。但我并不想搬回家里的宅子。我和阿細商量了,我們夫妻閑散慣了,回去一起住反倒會受拘束。這里離亡母的墳塋近,我去植松也方便!
在被小郡主問起今后打算時,章鐸兩手捏著木箸中間,迂訥舌鈍地答道。
他之前上書辭官,說的便是自己身為醫(yī)者,卻讓母親死于病痛、離去時瘦得只剩一把枯骨,實在愧為人子,因此想要留在家鄉(xiāng),在墓旁植松萬棵,以償一二。
大梁極重孝道,看到他如此請求,圣上便是再惜才不愿放人,也阻攔不得了。
連圣上都是如此,陸扶光自然也不能可能再多說什么。
“那醫(yī)館呢?”
小郡主又問,“您之前不是想要在家鄉(xiāng)開一處便民的醫(yī)館嗎?如今,還打算做嗎?”
“我長兄說他會全力助我,但這兩年地里的收成不好,一時拿不出那么多的錢,要我再等等!
說著,章鐸那張只要不談論醫(yī)術就會顯得格外憨直的臉上露出了愁容,“我原本以為只是想幫幫附近的鄉(xiāng)親,沒想到竟需要那么多的錢!
小郡主好言安慰道:“太醫(yī)令您如今聲名顯赫,即便沒有醫(yī)館,也會有得病的人家慕名而來,請您過去醫(yī)疾救人。”
“不過,”她說著,聲音略有遲疑,“最初會來登門求您的,必定都是河東的富庶豪戶,若是沒有足以濟世的銀錢,還是無法長久惠及尋常百姓!
聽了這話,章鐸面上的愁容更重了。
還是阿細過來打發(fā)他去支爐烤肉,才把他的愁思打斷。
都在院子里吃了,自然要吃得自在些。
等明火中的炙肉烤得差不多,一大盆洗凈的新鮮蕙草被端了上來。阿細用蕙草包好烤肉,放到小郡主面前的盤中,又為小郎君斟了滿杯的酒。
“這菜與肉的吃法是偏就了我的口味。酒是用干姜和胡椒釀的,里面放了安石榴汁,也是我常年在喝、覺得很好的。”
用自己最喜歡的食物招待著來客,阿細夫人先飲了一杯酒。
章鐸還在守孝,不沾葷腥。小郡主用著藥,不能喝酒,但適量的肉還是能吃一些。
陸云門隨著阿細夫人飲完酒,見陸扶光早就無聲地將面前的蕙草包肉送到嘴邊、快要將那一整個吃完了,他便伸出手,親自又為她包了一個。
少年做事時一貫安靜,小郡主又暫時被占住了嘴,小宴一下就靜得出奇。
阿細用手肘撞了一下章鐸。
章鐸雖然在說到自己喜愛的事物時滔滔不絕、與妻子面對面時也總有說不完的話,可對上外人卻頗為木訥,常常是別人問了、他來答,若別人不起新的話頭,他便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在又被妻子的手肘撞了一下后,他才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世子和郡主真是兄妹情深!
小郡主聽到就笑了,卻也沒解釋什么,而是主動同他們又聊起了其他的。直到小郎君被她支去煮鴨花湯餅,她才重提起此事。
“太醫(yī)令想錯了,我從未將世子當做族兄!
近處的爐火烘著,小貴人兩頰胭脂微融,那顏色似是滲進了她的雪膚里,顯得她愈發(fā)艷如桃李,髻上插著的半圓梳背上、華貴的紅綠寶石也在火色中輝著奇麗的光。
“我自七八歲初見他后,就一直對他念念不忘。后來,執(zhí)念扎根,我意識到我對他心生貪念,屢次想把他騙到手里,卻總也沒能得逞,這次,我以幫他順利操辦族中祭祀的人情做餌,又用眼疾逼他心軟,這才迫使他不得不陪在我的身邊,而且,因為我裝足了可憐,今日他終于答應,這幾夜會宿在我的屋里!
小娘子說著這些,心酸一閃而過,神色中剩下的只有執(zhí)拗和堅決,“我知道這于禮數(shù)不合,可這也是我好容易才得到的機會。汝陽夫人面前,二位可否為我遮掩一二?”
阿細夫人聽不透她話中真假。
對燕郡王世子那樣的驚世少年,小娘子心有愛慕,實在太正常了。
章鐸卻直直白白地說道:“你們是同宗的血親兄妹,郡主的眼疾又未愈,還是不要同屋得好。”
“雖是同宗,卻是半路并起來的,往上數(shù),只怕十幾代人都沒有交集,更不會有血緣關系!
小郡主半點也不介意章鐸的反對,從頭詳細地將河東陸氏與河西陸氏的往事與他說了一通。
“再者,世子對我,也并沒有那樣的意思。本就是我一廂情愿,也不敢奢望太多!
小郡主分明蒙著雙目。但不知為何,阿細夫人卻覺得,她好像能看到她眼睛中明亮熾熱的光。
“我已及笄,我心知等這次回了東都,便再不會有這般機會了。我長到這么大,只為自己任性這一回!
既不是血親,又不違醫(yī)囑,原本就對世俗諸事不甚在意的章鐸便又沒了話。
他看向妻子。
于是阿細夫人的話就相當于他們的決定了。
她微頷了頷首,說道:“夜晚寒涼,我們一直在自己的屋中,門窗閉著,看不到外面!
小郡主唇邊的酒凹笑了出來,向著對面道了謝。
當深夜將至時,章鐸夫婦真的如他們所說,緊閉了門窗,連燭火都早早地熄了。
萬籟俱靜,小郡主披著裘衣,跪坐在屋子還未放落的窗旁,呼吸著夾雜著涼意和花香的風。
“這周圍有什么嗎?”
她輕輕地問著身邊的少年。
“一只螢火蟲。”
“它在做什么?”
“在發(fā)光。”
“陸云門!
小郡主不樂意了。
“你要說得再詳細點。怎么發(fā)光?什么樣的光?多久發(fā)一次光?”
對著陸云門,她便總是忍不住想要不講道理,“聽不到你說話,我就總會忍不住去想我的眼睛,然后就會越想越覺得癢,克住不了地要去揉它……”
少年平實地答著,答著,但忽然,他停下了聲音。
小郡主側(cè)耳靜了靜,沒聽到他說話,就慢慢地向他靠了過去。
她沒有看到,在她與小郎君的面前,一只雄的螢火蟲被那只身上不斷閃爍著光的雌蟲吸引了過來,落在了它的身上。
它們在交尾。
住在長安的小院時,少年時常在水影中見到這樣的景象。
那時,他總是心如止水,如看草木。
但此刻,陸扶光趴到了他的背上,下巴抵著他的肩,整個人綿軟得仿佛要融化滲進他的骨血。
“陸云門。”
她的手不安分地從后面伸到了少年的身前,不經(jīng)意般地、撥弄著他的蹀躞帶,惹得金玉聲琤琤。
“既然能將螢蟲看得這樣清楚,是不是已經(jīng)夜深了?”
小郎君在蹀躞上金珠玉墜瓏璁聲起的那一瞬,眸子就定住了。過了片刻,他握住了她快要將他衣衫扯亂的指尖,“我們說好的,要聽章太醫(yī)令的話!
“我知道,所以我什么都沒做啊!
小郡主說得那樣自然,“我只是眼睛疼,睡不著,想同你多說會兒話而已!
手被他握著,她也不抽出來。
“比如,崖邊寺的事,你怎么看?”
“你想查下去?”
“不只是查,我是想要好好地同那群人玩一玩;蛘撸盟麄兿矚g的詞,“她說道,“斗、法!
“把河東陸氏扯進來,本就是在給我添麻煩,竟然還將手伸到了你身上,”她語氣輕蔑著,“他們以為是在誰面前弄這些玄虛?“
小郡主的小尖牙藏在了少年的領間,笑得志驕氣盈,“班門弄斧,不自量力!
第153章
153
“若是太醫(yī)令不圖錢財也不怕辛勞、只想幫百姓們減輕些病痛折磨,我倒是有一個法子!
陸扶光明言道。
“承皇祖母和母親疼愛,我手頭還算寬裕,但要我沒私心地將銀錢全拿出來,只為給您建一座悲田坊,卻也不合適。所以,我想請?zhí)t(yī)令幫我一個忙!
——
河東陸氏族田,小娘子懷抱一只雄雞,手捧香錐三顆,慢慢俯身拜下,身后一以帷帽遮面的少年樂者手持琵琶,奏祭祀禮樂,以曲悅天神。
此時,本就有不少人正在林間務農(nóng),家屋中的人聽到動靜后,也陸續(xù)趕了過來。
但他們先是被那少年激越正氣的琵琶雅樂震住,駐足不敢近,又細細見那向天祈禳的小娘子高冠卷云,紅裳霞帔,佩七寶瓔珞,穿金薄重臺履,所行處燦爛芬芳,實在莊嚴非常,如臨凡天女,現(xiàn)著一身寶相,因而始終無人敢上前驚擾。
直到禮樂音息,那鬢間滿是金翠花鈿的小娘子香敬事畢、起身抱著雄雞向遠處離去,他們才回神般地追了過去。
可還沒靠近她,她帶來的、個個宛如立地金剛的扈從們就將眾人攔住。眾人一時生懼怔愣,等想起來推搡喊叫,那邊小娘子馬車上的帷簾已經(jīng)放下了。
“不用追了!”
一名老漢叫住了其余人,“我剛才在那群人中見到了一個熟臉兒,就是在河西那家人門前、搬出珠寶箱子的侍女。”
跟著去了陸西雨家的鄉(xiāng)親,自然很快想明白了這群陌生人的來歷。沒去的,也都因為檀管事的事,將當日的事情聽了許多遍。
于是,登時就有人接話道:“方才那個蒙著眼睛的小娘子,就是當時坐在馬車里的那位?”
老漢點頭:“八成就是。”
接著就有人想到:“她說過要出錢幫咱們供奉避災,如今已過了多日了。難得她親自來了,為何我們不叫她現(xiàn)在就將承諾兌現(xiàn)?”
老漢看了看已經(jīng)奔遠的馬車。
將檀管事拉下馬時,他出力頗大。
這會兒正是爭取成為新管事的緊要關頭,因此,他的確想要多得些信望,但硬碰硬、會得罪人的事,他也不愿意牽頭去做。
盤算須臾,他假仁假義地勸道:“倒也不必如此著急,畢竟,河西的那戶人家為她打過包票……”
不必等話音落下,果然就有呆些的開了口:“對,跑得了和尚,還跑得了廟嗎?她這會兒跑就跑了,我們?nèi)ズ游髂羌艺宜!?br />
族田這邊,對她的聲討還在進行,馬車上,小郡主隨意地在盤上撒了把米,她腳邊的雄雞便立馬崩崩崩響地啄了起來。
這就是她曾養(yǎng)在范陽盧家的那只公雞,被在范陽妥當收尾了的賈內(nèi)監(jiān)帶了過來。
它肉眼可見得壯實了,雞冠更紅,身上的羽毛也甚是光澤鮮艷,精神抖擻得沒有半點剛經(jīng)歷過一番路途顛簸的樣子。
在它很有彈韌勁兒的肉上捏了捏,小郡主出聲道:“路都探好了嗎?”
跪坐在前面的賈內(nèi)監(jiān)當即覆命:“是,每一戶都探好了!
對這位仿佛總能看穿人心的小貴人,賈內(nèi)監(jiān)從來都是既忠心又畏懼。
他恭謹?shù)貙㈩^垂得更低:“照您的吩咐,奴今夜會帶人潛入莊子,挨家挨戶吹入迷煙,絕沒有人能察覺外面的動靜。”
“嗚……嗚……”
聽到賈內(nèi)監(jiān)的話,被堵嘴緊緊捆著的檀管事眼珠凸瞪,繃著青筋想要呼喊出聲。
陸扶光于是轉(zhuǎn)向了他所在的角落,“怎么?你在擔心族田附近的百姓?”
檀管事拚命扭動著想要出聲,脖頸血涌、漲得通紅。小郡主看不到這些,但她卻仍舊笑著聽懂了他的掙扎。
“給他解開。”
她吩咐著賈內(nèi)監(jiān),唇邊胭脂所點的面靨圓圓,正落在她微笑時露出的那對酒凹旁邊,更顯得她韶顏可愛。
“他如今可是河東陸氏的逃犯,若是在這兒大吵大嚷被發(fā)現(xiàn)了,抓回去就是死路一條。他才不會如此做呢。”
如同被踩住了喉嚨的雞,檀管事在發(fā)出了一聲輕微的痛嚎后,就再也沒有了聲音,安靜得都要賈內(nèi)監(jiān)報一句“已經(jīng)解開了”、才讓小郡主確認了他可以出聲。
“我問了你,你便該答!
她說完,稍稍地朝著檀管事側(cè)了側(cè)耳,髻前髻后的兩支金玉步搖極輕地叮當了一聲。
只那一聲,就激得想起了自己險些喪命那一刻的檀管事突突心悸。但他仍要硬著骨頭,對著小娘子怒目:“都是多年鄉(xiāng)鄰,我自然擔心!
她似乎覺得有趣:“哪怕墻倒眾人推、樹倒猢猻散?”
“若不是你……”
被譏諷了,檀管事卻并不敢如當初那般對她斥罵,只能咬牙恨齒,一遍又一遍,“若不是你……”
“真是奇怪。分明是你縱子遺患,孤犢觸乳,卻將錯怪到我的身上。你不會不明白,即便我當日不將此事戳破,不久后,等燕郡王世子來族田支取祭祀銀錢,這些虧空也會被發(fā)現(xiàn)。前面幾年,需要這些銀錢時,你東湊西補,尚能勉強糊弄過去?山衲,收成本來就差,你那兩個兒子的胃口卻被養(yǎng)得更大,愈發(fā)揮霍無度。你已絕沒有將錢拿出來的可能了。不過是將日子提前了些而已,不該使你如此恨我才對。難道,”小娘子殷紅的云頭花鈿微蹙,輕聲猜道,“你原本竟有逃過此劫的辦法?”
檀管事又啞了聲。
可他的呼吸聲卻逐漸重了起來。
這變化并不明顯,但小郡主最近用不了眼睛,耳朵便格外靈敏了。
“看來是了!
她舒展開眉頭,“剛剛事發(fā)就下了命令將你押回去,關在四周無人的地窖,不問不審便要私下將人絞殺,還要用繩子做出你羞愧自盡的假象……”
小娘子慢條斯理地說著。
“這些,恐怕同你們的那樁交易,關系極大吧?”
檀管事幾乎連氣都窒住了。
“發(fā)現(xiàn)了你中飽私囊,他說你這些年在族田勞苦功高、他不忍與你計較,可倘若燕郡王世子負責了此次祭祀,便定會看出你手下賬目有假,到時,他也無法幫你瞞住,為今之計,只有斷了燕郡王世子掌管祭祀的路,最好的法子便是拿他去年焚瘞滅蝗、惹上蒼降罰做文章,如此便能保住你的管事地位,至于那些虧空的賬,只要之后慢慢還上,他便只管推聾作啞、當做沒發(fā)生過……世上哪有這樣的好心人?何況他還穩(wěn)穩(wěn)地當了幾十年的陸氏族長!
小郡主輕快地笑出了聲:“怎么?你真以為是你命大,殺你的人突然口吐白沫發(fā)了癲疾,才讓你能拿著成串的銅鑰一路逃出來?”
“是你救了我……”
喃喃說完,一直靠一口怒氣頂著的檀管事忽地塌下了肩骨,鬢邊兩叢這幾日才生出的白發(fā)蓬亂在肩頭,頹老之相盡現(xiàn)。
全被她說中了。
可他紅著紅著眼眶,卻還是將牙根咬緊了。
“我是河東陸氏的人,我便是再不堪,也絕不會出賣我的宗族。”
他仰頭看著眼前的小娘子,聲音哽咽,氣息在抖,可神色中卻浮出了無畏,“我做錯了事,我不想死,可如果要我背棄宗族、做出對宗族不利之事才能茍活,那我寧愿去死!
小娘子搖搖頭,滿頭珠翠生輝。
“我救你,可不是為了這種事!
從一旁的幾上拿起個錦囊,她將里面的一張玉牌握到手中,伸著遞向了檀管事:“我在永濟州旁,新得了處小莊子,正少個管事!
說著,她的兩朵小酒凹又露了出來,聲音溫溫柔柔的,只叫人覺得春風和氣。
“你要用我?”
檀管事本已死衰般的雙目慢慢聚回了光。他無法相信,瞳仁顫著,心跳如鼓:“你知道我貪了錢,還要用我?”
“檀管事,我見過很多人,什么人能用,什么人不能用,我看得很清楚!
檀管事心中懷疑提防,可又因她的話而幾乎動容,正掙扎著緊皺雙眉時,小娘子卻頓了頓、頑笑起來:“我這話可不是扯謊,我的眼睛只是這陣子生了疾,很快就會好了。”
說完,她微傾身向前,將那玉牌隨意一拋。
眼見那玉牌直直朝著地面落去,就要在他面前摔得粉碎,檀管事腦中分明混沌不已,卻幾乎是撲著摔上前方,將它接到了手里。
他形容狼狽至極,但在看到玉牌安然無恙時,面上卻不自覺地松出了笑意。
“檀管事不必擔心我會對河東陸氏不利。因為,我也姓陸。”
小郡主端莊地坐了回去,指尖撥了撥小郎君今早為她新編好的花鐲,嫣然含笑。
“我便是為了自己,也要河東陸氏長久安穩(wěn)昌盛!
陸扶光并不是在詐他。
她說的可幾乎都是實話。
雖然最初是為了其他目的才命人留意檀管事被抓走后的情況,但在看過檀管事這些年在族田的作為后,她是真的生出了想用他的念頭。
這樣的人才,明明只要用得得當,便可做出大功績。就這樣死了,也實在可惜。
而她新得的那個莊子,原本并不在永濟州的地界里,多年無人管束,算得上窮山惡水,很不好打理,她心中能將那塊硬骨頭啃一啃的幾個手下如今都騰不出空,檀管事剛好可用。
至于河東的這一攤子事,根本就不需要他來派用場。
“那莊子僻遠也窮苦,但正因如此,也無人會認得你,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從頭開始,換一種新的活法!
仔細端詳那玉牌,檀管事在認出上面章紋的瞬間便驚出了一身冷汗,再回想自己幾日前的所為,更是后怕不已。
可隨后,他就徹底放松了下來。
在如此權(quán)勢滔天的貴人面前,他的命卑如螻蟻,她若是想計較過往,那他早就被捏死在她的指尖了。
尊貴如她,沒有任何同他虛與委蛇的必要,也正如她所說的,她絕不會對河東陸氏不利,她說要用他,定然是真確覺得他可用!
即使他的品行已滿是污點,她還是真的愿意再信他一回!
檀管事忽然老淚縱橫,俯首久久拜下:“領貴人命,老奴定不負此恩!”
——
“檀管事。”
賈內(nèi)監(jiān)親自送戴著帷帽的檀管事登上了前往永濟州的渡船,抬手止住了他的行禮,“您既領了玉牌,從此便與我同為郡主屬下。我不能受您的禮!
他看出了檀管事眼底想問卻又不敢問出的躊躇,“我不了解您,但我知道郡主從沒看錯過人,也從沒用錯過人。正因如此,那位貴人從不輕易用人,一旦用了,便絕不會虧待。您家中受到波及的兒郎,郡主都已使法子救了出來,由我親自妥當照料,想要繼續(xù)那般奢靡揮霍的生活是不可能了,但至少可以掌一門手藝、余生衣食無憂!
說完,他照吩咐地從懷中取出了一塊檀管事長子總隨身佩著的玉玨,交到了他的手上:“郡主說了,待時機成熟,會為你們再做安排,望您寬心。”
——
隋征陪著汝陽夫人走出她們住著的旅舍,打算在上馬車去往章鐸家換藥前,先吃碗熱乎的湯餅做朝食。
可不過幾步遠,她便連著撞見了好幾個跑著路過的小兒,牙牙學語的年紀,嘴里唱著什么“鈴啊鈴、去去去”,手上都系著串有各色垂墜子的彩繩。
那些垂墜子都是用細線編成的,不過指甲大,有的編成小貓小狗、有的則是桃子李子,個個精致鮮亮。
她的目光在他們身上多停留了一下,向前走的腳步自然也不經(jīng)意地慢了些。
被她攙扶著的汝陽夫人發(fā)現(xiàn)了,便問了她。隋征剛答完,就在湯餅肆掌勺的店家手腕上也看到了相像的彩繩子,只比孩童們戴的大了些。
于是,在得了汝陽夫人的首肯后,她便在接過湯餅碗時,向著店家問了起來。
“這是我從山靈廟求來的,削病辟邪,靈得很咧!”
店家娘子長著張秀氣臉,但生得頸粗膀圓,看著有一把子力氣,聲音也同她的樣貌似的,好聽又響亮,一嗓子就傳到了對面賣蒸餅的店家耳中。
“喲!”
那也是個爽利的娘子,手上勁巧地揉著面,扭頭揚著聲朝這邊笑道:“又在同講客人講山靈廟了是不是?昨兒我說你啰嗦、一段話能講百十遍,是誰跟我說,今兒絕不再提了?”
“這可不是我主動要講!是客人問了,我才答的!”
湯面娘子與她最熟悉,因而也是笑著懟上,隨后,她朝向還在看著她的小娘子與老婦人,收斂起語氣中的潑辣,好好地笑著解釋道:“我這右手腕因多年抻面攪勺地忙活,時常酸痛,但自打從山靈廟出來、得了這條求來的彩繩,才不過兩日呢,我這整條腕子的筋骨都松快了,實在是想不信服都不行。等今日過了朝食的時辰,我還要帶上我家的兩個小女,一起再去山靈廟上香!”
“山靈廟?”
隋征看了看汝陽夫人,見她也有意繼續(xù)聽一聽,便接著問道,“我還是第一次聽聞這廟宇名。之前,我只知道這兒有一座崖邊寺很有聲望!
“崖邊寺自然也是靈妙,”店家娘子是個實在人,說的也是實在話,“但去那兒,進門便要交上香火錢。我們這些兜中只有幾個銅板的,想要將祈恩的話傳到神僧耳中,需得先餓上個一年半載去攢錢,實在承受不起。”
正說著,食肆又來了食客,店家娘子便欠了欠身,又到別的食案前招呼去了。
事情只問到一半,隋征徐徐無聲地隨著汝陽夫人將湯餅用完,期間幾度抬首,悄悄又向著她看了幾次。
“今日出來得早,倒也不急著去章太醫(yī)令住處。”到底相處久了,汝陽夫人對她的心思了然,等放下了箸勺,她緩緩開口道,“那山靈廟叫她說得神奇,實在讓人想去見識一番。正巧我們馬車寬敞,你且去找那娘子問問,若是方便,可以一同去!
——
山靈廟的不遠處,陸氏族田的莊子上,一個獨自住著的莊稼漢扶著昏沉沉的腦子從榻上坐了起來,正正好被從窗縫照進來的烈陽刺到了眼睛。
他抬手去遮,卻突然一個激靈,想起他們昨日傍晚就定了下了,今日一早要去河西的那戶人家討要說法!
看著大亮的外面,意識到自己竟然睡過了頭,他急得頓時氣血上涌,兩耳嗡嗡,什么都聽不見了,只顧著手忙腳亂抓起衣裳穿,連著好幾次都將兩條腿塞進了同一個褲筒里,險些摔了個狗吃屎。
好容易把褲帶系起來,松了一口氣的他總算有心思去聽聽外面的動靜,卻發(fā)現(xiàn)四周靜得駭人。
他滿腹疑惑地推門出屋,趕去田里,離得老遠就看到一群人圍在田邊。
他走近了些,剛要張口問他們在做什么,就被眼前看到的一幕掐緊了喉嚨,再發(fā)不出一絲聲響。
金燦的莊稼地上,覆著一大片死去的蝗蟲殘肢,而與蝗尸堆疊在一起的,還有無數(shù)只死傷的野蜂,仿佛雙方剛經(jīng)歷了一場不死不休的血戰(zhàn)廝殺。
——
山靈廟內(nèi),隋娘子跟在那湯面娘子的身后,雙手捧著廟祝用刻滿禱文的金勺舀出的三顆香錐,低頸垂首,小步走到了殿內(nèi)那座金身神像的面前。
那神像盤腿而坐,身如人形,脖頸上卻生有兩首,猛一看令人心生懼意。
隋娘子壓下心中怪異,悄悄細看金像,很快便發(fā)現(xiàn)它的手心、膝上均落有蜂蟲。
終于,她想起了一位傳說中的山神。
曾居平逢之山。
其狀如人而二首。
掌天下螫蟲。
第154章
154
嘩啦。
嘩啦。
一斛又一斛的銅錢被倒在章鐸家的小院里,有的簇新發(fā)亮,有的輾轉(zhuǎn)經(jīng)過數(shù)人之手而磨損嚴重,但都是百姓懷著虔誠之心放進香火錢箱的。
因為最多只肯向一人收一枚銅錢,因此最初一日能摸出來的不過只有零丁幾個,但如今,已經(jīng)能成堆滑著在地上鋪開一大片了。
雄雞原本圈地為王地在院子里遛彎,突然落地的銅錢子兒把它嚇得直接撲著翅膀騰了空。但是很快,它就試著踩了上去,隨后歡快極了地在銅臭味間蹦來蹦去,很有種錢來瘋的勁頭。
跟它相比,旁邊那只病病殃殃的老鵝就顯得更加有氣無力了,被公雞踢濺出來的銅錢砸到腦袋,也只是輕微地動了動頭。
在又一枚銅錢要彈上它可憐的腦瓜時,剛走進小院的漂亮少年伸手將那枚銅錢抓到了手中。
“哪里來的鵝?”
陸云門將銅錢拋回錢堆,看向一旁準備將老鵝抱遠些的賈內(nèi)監(jiān)。
“一名香客在來山靈廟的途中路過集市,見這鵝望向自己的眼中仿佛有淚便心生憐憫將它買了下來,送來了廟中放生!
因曾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用賈明的身份欺瞞了他許久,即便如今待在了同一屋檐下,賈內(nèi)監(jiān)看到燕郡王世子,還是有些想躲著,答時格外恭謹。
比他做過更多過分事的小郡主卻燦爛地揚起笑臉,對小郎君道:“我正在問賈內(nèi)監(jiān)山靈廟附近有幾條渠呢!
連思索都不用,少年當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在將帶回來的銀絲糖放進她手里的同時,接過了她手中輿圖,凝神看了幾眼:“若要建在山靈廟東坡下,引永福渠的水會更快些!
“那就叫人去做。”
陸扶光吩咐賈內(nèi)監(jiān),“不必點明是誰,只說有人因受山靈恩惠,故愿引渠為廟中灌個放生用的池子,用不著刻意大張旗鼓,稍放出點風聲就好。周圍百姓有想一起出些力氣的,可以讓他們前去幫忙引渠,但絕不能收取分文錢財。其間若是有不懷好意的,就讓他惡有惡……”
“不得了!出大事——”
陸西雨一跳下馬背就喊著朝小院里沖,打斷了院內(nèi)人說話的同時,差點與背著盛獺的籮筐走出院門的阿細夫人撞了個正著,當即驚得嗓子眼里的聲音都擠細了。
他雖來過這小院幾次,但陰差陽錯地,從未跟阿細夫人打過照面,這還是頭一回見到她,因此這會兒便半分城府都沒有地將嚇了一跳全現(xiàn)在了臉上。
但他馬上就意識到了不妥,連忙規(guī)規(guī)矩矩地向她行禮。
接著,目送笑著向他問安又說了“無妨”的阿細夫人離開,幾乎成了這座小院耳報神的陸西雨灰溜溜地湊到郡主面前。
即便剛才丟了臉,這會兒放低了語氣也要繼續(xù)把肚子里憋不住的話說完。
“出大事了!
他拉過張胡床坐下,把跟過來想啄他蹀躞帶上亮晶晶寶石的公雞撥到一邊:“郡主你不知道,昨晚族田發(fā)生大事了,莊稼上落了一大片蝗蟲和蜜蜂的死尸,看情形,像是經(jīng)過了一場鏖戰(zhàn),雙方拚殺至死!”
小郡主面上的神色愣住,指尖攥緊了銀絲糖的紙包,將它捏得都起了皺褶。
稍安靜了片刻,她向著緊張期待她反應的陸西雨出聲:“你詳細說說!
“好!”
得到了回應,陸西雨立馬立馬繼續(xù)道,“剛才莊子里的人又去了我家,這次倒是沒喊打喊殺,我們不給他們開門、他們也只是站著不肯走、隔著門傳信說莊子里出了件奇怪事。他們說,昨夜分明沒有下雨,可他們卻在睡著后聽到外面雷鳴霹靂,刀斧兵戈相撞,廝殺吶喊聲不絕。他們想要起身去看,但卻仿佛有一股力量,讓他們睜不開眼睛……”
小郡主邊聽邊不斷地微微地向他傾身,斜墜著的鬢釵上玉翠珠子無聲地一顫一顫。
在陸西雨眼中,這會兒的陸扶光幾乎是他見過的、最認真聽他說話的人了,所以他講得非常賣力,力圖把他聽到的原封不動全說給陸扶光聽。
“竟然真的靈驗了……”
聽完他所有的話,小郡主喃喃般地出了聲。
“其實,”她輕聲對他說,“我前幾日因為族田中那段犰狳的流言而苦惱,便讓侍女駕車帶著我四處走走。因為沒個目的,也不認得路,所以只是隨意地在走,但不知怎地,那匹馬竟走到了一座我從未聽說過的山靈廟前,隨后就定住了馬蹄,就算用鞭子抽它,它也不肯動!
她說得聲輕,周圍全靜了下來,就連又立回到了銅錢堆上的雄雞也不再走動了。
貌美的小娘子顰了顰眉,聲音飄飄忽忽,像縷抓不住的煙,“那時的情形,實在很難用言語說清。我下了馬車,在望見山靈廟的那一刻,就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一樣,腳步不停地進了廟中。聽廟祝講完這山靈廟的來歷和向它祈禳的法子后,我便照著,到族田中舉了禳祀。當時,我想的,也只是試一試,與其將金銀錢財送給族田的那群人、讓他們得逞地去供奉崖邊寺,還不如獻到山靈廟,只要山靈能顯出神跡,證明它能用它所馭的群蜂在蝗蟲漫天時護住族田的食糧……”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似乎有了許多想不清楚的事。
“原來真的是你……”
陸西雨聽著聽著,卻逐漸恍然大悟:“難怪莊子里的人說前一日見到你抱著公雞到田地間敬香祈禳,問是不是同今早發(fā)生的奇事相關,我們不答,他們便不走,害得我只能從后院翻墻出來。我還以為他們認錯了人!
可他不明白:“聽到犰狳的事時,你當即就肯定是族田里的人在裝神弄鬼,我看你那時的樣子,還以為你完全不信鬼神。””我原本確實……“
呢喃了一聲,小郡主用力抿了抿唇,像是十分心神不定。
她沒有將話說完,而是轉(zhuǎn)言道:“我沒正經(jīng)地同別人說過山靈廟的事,是怕大家會覺得山靈廟不夠正統(tǒng),且山靈生有雙首、頗具異相,我頭一次去時,便聽見周圍有人被那金像的模樣嚇到、不肯進去叩拜了。”
對神鬼事如數(shù)家珍的陸西雨完全不明白這有何嚇人的:“《爾雅·釋地》中有云:‘東方有比目魚焉,不比不行,其名謂之鰈;南方有比翼鳥焉,不比不飛,其名謂之鶼鶼;西方有比肩獸焉,其名謂之蹶;北方有比肩民焉,迭食而迭望;中有枳首蛇焉。此四方中國之異氣也。薄
說著自己熟悉的話題,陸西雨的勁頭兒很快就上來了,“不止文字,就連數(shù)百年前留下的雕物上,它們也均是雙首。那可都是祥瑞之獸!它們的雙首是天賜的神異,正因如此,才有無窮的神力可以庇佑百姓,要是沒有多出的那顆頭顱,說不定還沒那么靈!”
似乎是被他說服,小郡主慢慢地點了點頭,繼續(xù)同他細說:“我聽廟祝說,他少時父母亡故,靠鄰里照拂才得以活命,不久前,他鄰家的小兒得了重病,已經(jīng)命垂一線,只能靠藥吊命,而那吊命的方子中,有一味藥材十分昂貴,不過幾日就快將那家人的積蓄耗盡了,廟祝見狀,決定只身進山中去采,即便只能讓那孩子再多活一日……”
可進了山中后,山路突然間變得云霧迷濛。他走著走著,迷了路,竟被一顆垂柳如簾的巨大柳樹擋住了去路。
他離開了幾回,卻總是會走回到柳樹前。無可奈何地,他拂開柳枝向前,發(fā)現(xiàn)里面藏著一處山洞,穿走過去,竟如入仙山瓊閣,珍藥靈芝遍地,正在他不知所措時,群蜂如流云而至,引路帶他見到了一位其狀如神而二首的巨人。
“那巨人自稱曾是上古時的平逢山神,后因信仰衰落,降為了山靈!
廟祝發(fā)誓愿用余生為山靈供奉香火,只求山靈救一救他鄰家的小兒。
山神應許了,給他服下了一顆金丹,又同他說了許多玄妙事。
被群蜂送出山洞,拂開如簾垂柳的那一刻,他忽然失去了意識。
再醒過來時,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躺在家中。
問鄰里,他們說是他自己走回來的,回來時將盛滿了草藥的筐子一扔,嘴里直嚷著困便進了家門,倒頭就睡,到如今已一日一夜余。
正在這時,鄰家突然傳來一陣喜極而泣的哭喊,已被備好了的棺槨的孩童神跡般轉(zhuǎn)危為安。
靈臺一片清明,廟祝馬上背上行囊啟程,跋山涉水,終于走到了山靈所說的地方,在那座荒敗到早就被人忘記的古廟,挖出了一罐又一罐金。
之后,廟祝便用這些黃金重新修筑了古廟,又照著山靈的囑咐為它塑了金身,供奉香火……
陸西雨早已不自禁地捂住了顫動的心口:“所以,那座古廟就是……”
“正是我去過的山靈廟。”
“那座廟在哪?我要去看看!”
陸西雨說著就激動地站了起來,胡床都被他撞得晃倒,重重摔翻在地!
曬著太陽發(fā)呆的雄雞一驚,當即扇著翅膀撲騰了出去,將爪子下的那堆銅錢弄撒得到處都是。
這下,陸西雨終于留意到院子里的那些銅錢了。
他還帶著剛才說話時的激動勁兒,搖著尾巴般好奇地問小郡主:“你們在院子里做什么呢?怎么這么多銅錢?”
“這個啊……”
溫柔又貌美的小娘子誠摯地向他保證,“現(xiàn)在還不能說,以后我一定告訴你!
然后,她認真地將去山靈廟最近的路告訴了他,接著又勸陸西雨先回家、將那群也許還等在他家門前的族田人打發(fā)走:“除了我的身份,其余的,就如實相告吧。畢竟牽涉鬼神,欺瞞總是不好!
陸西雨這才想起還有正經(jīng)事未做。
他趴在門板偷偷地看了一眼在郡主屋中軟榻上團著酣睡的小豹,隨后就急忙地告退回家了。
而他前腳剛走,也就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一只信鴿自天上飛下,落進了院子角落陸小郎君剛搭起來不久的鴿棚里。
少年熟練地給鴿子喂了食,隨后摘下它腳上系著的細筒,將里面細窄的紙倒出,送到了正咬著銀絲糖的小郡主面前:“山靈廟來的信。”
小郡主騰出指尖,在小郎君卷開的紙上輕而慢地摩挲了一遍。
那上面沒有寫一個字,只有許多個被牛毛般的細針扎破后留下的凹凹凸凸的點,是她在看不見后、閑來無事時同陸云門一起想出來的,不必用眼睛,也不需要耳朵,她只用摸一摸,就能知道陸小郎君對她說了什么。
后來,她便教了一些給酡顏,方便她從山靈廟傳信。
但酡顏學得太慢了。
比如這封信上,雖然陸扶光猜得出她想告知的是“汝陽夫人與隋娘子至”,但“汝”字卻完全不對了,“至”字“寫”得也不準。
不過幾百個字而已,明明從她定下來的那一刻起,陸云門就從來沒有弄錯過。
她將信還給小郎君,正要說話,院門口便又有人進來了。
能走進這院子里的人不多,每個人的高矮胖瘦、走路時的細小習慣又各不相同,過了這些天,陸扶光已經(jīng)能很清楚地將他們每個人的走路聲分辨出來了。
聽到走進來人的是章鐸,小郡主“哎呀”了一聲,仿佛才剛想起似的,朝著正陪她一起喂鵝的少年說道:“我們是不是忘了告訴陸西雨,今日逢九,午后山靈廟便會閉門卻掃?以他的性子,等回家將人打發(fā)走后,肯定轉(zhuǎn)頭就去山靈廟,到時定是要被拒在外面的!
章鐸剛進門,不明白郡主這話的前因后果,剛張開嘴想要問,卻看到郡主小聲地向身旁的小郎君催促了什么。少年垂首似是不愿,但經(jīng)不住小娘子一催二催,還是抬手將油紙包中的銀絲糖送到了她的嘴邊。
找不到說話的時機,章鐸為難地摸了摸勒著自己肚腩的帶鞓。
這種時候,發(fā)現(xiàn)他回來了并主動向他搭話的小郡主就顯得格外體貼了。
“ 太醫(yī)令?”
快快地將腮幫里鼓著的糖酥嚼碎吃完,整個人都甜絲絲的小貴人抓著小郎君的手站了起來。
“您回來了。”
她不用不善言辭的章鐸來發(fā)問,自己就說了下去:“今日陸家的八郎君也許會去山靈廟,但我忘了告訴他那里午后閉門,正在想要怎么辦!
章鐸想了想:“那我再回去……”
小郡主搖頭。
“聽阿細夫人說,您為了山靈廟里的事務,最近一日比一日忙,昨晚更是幾乎沒有睡覺,天色微明就趕著出門了!
她走進光里,頰上兩朵圓圓的金箔花子在光中水波瀲滟地浮動。
“還是由我去看看。即便我做不到最好,還有世子會幫我!
她轉(zhuǎn)頭向著少年,不由他拒絕般地驕傲地笑著微揚下顎,“對不對?“
每次看到她對自己笑,少年都會心動得厲害。
他只有低下頭,才能在人前遮掩他眼睛里幾乎藏不住的喜歡。
但在瞧不真切的章鐸看來,垂了首的世子便更像是在不情愿了,是小郡主用手在他的手背上掐了好幾下,世子才抬眸看了看天色:“我們駕輛輕便的馬車抄近路,能在山靈廟閉門前趕到,會比陸西雨早!
迎著鋪灑下的光,少年鴉青的瞳仁寶石似的光耀,面上肌白如玉,骨肉停勻。就連一向記不大清人臉的章鐸都閃過了一念,覺得燕郡王世子的樣貌好像一日盛過一日了,那雙眸子里瀠洄的、帶著某種說不清情意的水光,好看得能令世間人都怔怔不能忘。
——
“我想看你了。”
小郡主剛在馬車上坐好,就將后背靠到了小郎君的身上,“眼睛蒙著布條這么多天,我都快忘了你長什么樣子了。”
她的指尖勾住布條上面的邊緣,“我總覺得我已經(jīng)能白濛濛看見光影了,就不能偷偷摘掉一會兒試試嗎?”
陸云門握住她放在布條上的手:“現(xiàn)在還不行。太醫(yī)令說,已經(jīng)快了!
“可我真的很想看你啊!
嬌貴的小娘子一旦任性起來便不好對付,“我這兩日忽然覺得,你好像又長高了!
她擰過身,仰臉向上:“我這樣親,以前都能直接親到你的下巴。”
少年靜靜地看著她。
他發(fā)現(xiàn)了,這段日子,陸扶光在長久地看不見后,開始變得愈發(fā)喜歡親密的肢體接觸,似乎是在用這種方式來填補無法視物的空缺。
失去視覺的新奇在漸漸消失,只有黑暗的世界已經(jīng)讓她厭倦了。
他太清楚她對一件事的耐心能有多少,要不是河東的這樁事還算能引起她的興趣,讓她愿意花些心思、分散些注意,對身體并不怎么愛惜的她早就耐不住要背著人用她的眼睛了。
所以,即便她這會兒想要做的事再狂恣胡鬧,只要她不做出會傷到她自己的事,他都可以馬上幫她去做。
就像昨日,他如她所愿地為她弄來了無數(shù)的蝗尸,讓她能不加遮掩地用和“犰狳現(xiàn)世”同樣的法子、在族田造出一番奇觀。
如此,那位要借檀管事的手給崖邊寺送錢立名的人,應當很快就能弄清今早莊子上那駭人情形的始末。
這就是陸扶光想要的。
肯定了“犰狳現(xiàn)世”的崖邊寺是真的靈驗,那平逢山靈顯靈、遣出蜂群滅蝗護莊就也得是真的。
她就是要對方知道一切卻不能揭穿,苦苦忍著陪她將戲唱下去。
第155章
155
河東陸氏所供奉的一間道觀里,一名華發(fā)白髯的老翁閉目坐于禪榻上,毳袍袖旁茶煙裊裊,靜適閑散仿佛餐松餌術、棲隱了數(shù)年。
聽到有人步履逼近,老翁也沒有睜開眼睛,只是摸了摸靠在榻邊的錫杖 :“查到了?”
“回父親話,在莊子中裝神弄鬼的,應與山靈廟脫不了干系!
來的男子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紀,腿腳在走路時還好,但屈膝時就頗為費力。
慢慢跪坐下后,他向老翁說了番他探聽到的山靈廟的來歷,接著又說道,“那華服盛妝到田地間祝禱的小娘子懷中抱著雄雞,同山靈廟以驕蟲為尊的說辭正對應得上。”
沒聽到父親的回應,男子用指尖掃了下他因被火燎傷而禿了的左眉尾,邊忖度著眼前人的心思,邊繼續(xù)道:“問過當時在場的人,都說沒見過那名盛妝的小娘子,但有不少人認出了她的侍女,因而猜測那小娘子正是將陸檀推到風口浪尖、馬車中藏頭藏尾的那一個。所以,我便叫人畫了那小娘子的畫像,帶了過來……”
老翁已經(jīng)將那日發(fā)生在河西陸氏家門前事情知道得很清楚了,一聽便知是誰。
他睜開雙眼,松開盤著的雙腿,落地踩上草靸,伸手接過兒子呈上的畫。
隨后,老翁略長微虬的白眉在端詳中皺起,但出聲時,問得卻并不與那畫像有關:“陸檀找到了嗎?”
“沒有……”
事情沒有辦妥,眉尾禿了的男子答得聲如蚊蚋?伤謱嵲谙氩煌ㄟ@事為何會辦不成,“那一家人竟就沒留下一點蹤影,真真如人間蒸發(fā)了……”
——
而令男子苦惱不已的的“元兇”,此刻已經(jīng)抓玩著陸小郎君腰間蹀躞帶上銀刀的玉柄,沿著條鮮為人知的小路進到了山靈廟的后偏殿。
聽到酡顏說汝陽夫人和隋娘子還在前殿、遲遲沒有離開、似乎對山靈廟生疑,小郡主從頸上摘下了那塊她沒離身的雙螭拱壁玉佩,隨手叫過一個侍女,讓她拿著玉佩去將二人請過來。
等待的空隙,不耐煩安靜的小郡主扶著陸云門的肩膀,坐到了后殿的檻窗沿上,手向外伸著,摸索著,抓住窗邊那棵細矮平仲的枝條,用力地抖了起來。
一瞬間,金黃透了的鴨腳葉子便雨幕般嘩啦四揚著占滿了少年的眼前。
漸漸地,他的一顆心也仿佛被這些輝煌和明亮浸透了。
陸云門忽然意識到,這是他今生過得最燦爛的秋天。
他看向陸扶光,將這句話告訴了她。
“哪里來的這樣循規(guī)蹈矩的小郎君,竟老實到連傷一傷樹枝這種壞事都沒做過嗎?”
聽到他的話,將那根枝條晃到可憐光禿禿的小郡主停了下來。
她轉(zhuǎn)回頭,將心思又全放回到了小郎君那兒,居高臨下著,慢慢抬起搭在他肩上的指尖,沿著他的頸側(cè),輕輕向上滑去。
少年修長白凈的鶴頸隨著她的動作仰起,繃得愈來愈緊,在被她刮過喉間時,他低垂著的烏睫終于如墜不住雪的枝椏似連著顫了數(shù)下,頸下那頭麒麟的彤色也徹底越出了袍領,可他的眼睛卻直直望著看不見他的陸扶光,發(fā)暗的眸光定定,沒有一絲躲閃。
“不過,你同我在一起所做過的壞事,可都比這要壞多了!
她說著話,指尖始終未歇,一路輕而柔地從小郎君的臉頰滑上他英俊的眉骨,然后像是要將他的骨相銘刻到心中般、一點一點、絲絲密密地用手指在上面默默劃著。
不知過了多久,被她揚起的金黃葉子早就安靜地全落了地,她筍白的手指從少年的眉心、鼻尖、又落到了他的唇。
小郡主頓了頓,指尖微微用力,將他的下唇壓著撥開,正想要向里伸時,守在后殿院前、見到汝陽夫人走來的酡顏叩響了門。
陸扶光真真切切地、遺憾地嘆了一口氣。
但被小郎君抱著落了地、低頭釵梁攏鬢后,再抬首時,映入隋征眼中的她,神色已是端雅又認真了。
這樣的小貴人請求屏退旁人、想要單獨與汝陽夫人進殿內(nèi)相談,自然是沒人能說出“不”字的。
而剛一聽到殿門被關好,與汝陽夫人共坐榻上的小郡主就萬分赤城地出了聲:“我知道我這些小小的伎倆瞞不過夫人和隋娘子,所以,我早早地就等在了這里,想要向夫人坦白!
感受到小郡主正主動向著她傾身,汝陽夫人下意識便握著杖首向后靠了靠。
她們彼此應當心知肚明,就算這山靈廟出現(xiàn)得再蹊蹺,只要郡主想瞞,汝陽夫人便不可能有機會懷疑到她的身上。
可郡主此時卻幾乎是故意地迫不及待要將一切說出來。
汝陽夫人頓時覺得肩頭如墜上了石盤。
但越是如此,陸扶光就越不肯放過她。
“我知道夫人不遠千里、專程到永濟州找我來此,為的便是想給七堂兄撐腰。我既然應了,自然就要做好!
即便這屋中兩人都生著眼疾,什么也看不到,但端坐著的小郡主還是姿儀無瑕,只眉心淡淡地蹙著,輕嘆了一口氣。
“可這才剛到河東,我們連面都沒露,就有人耐不住地對我們出了手,我不是坐以待斃的性子,于是,便忍不住想要以牙還牙……”
一貌傾城的小娘子露出這般憂心的神容,足以讓看得人焦心如焚了。
即便只是聞聲,汝陽夫人也不好硬著心腸故意不接話:“郡主何出此言?”
“夫人對陸檀一事怎么看?”
汝陽夫人對檀管事的事了解得不甚詳盡,只有所耳聞,心中有些許猜測:“老身以為……是陸檀賬上虧空,急需填補,故利用族中傳聞,假做犰狳現(xiàn)世,引族田中的鄉(xiāng)親為了祈求上蒼而散財捐錢,好從中獲利!
“如果真是如此,族中為何至今對此都沒有明著的說法?”
陸扶光借此將這會兒的情形都說給了她聽,“祭祀在即,是族里人最應當安定齊心的時候,明明只要族長的一句判言就能快刀斬麻、平息流言,為什么過了多日,那邊卻沒有半分動靜,就好像……是在放任這個流言繼續(xù)蔓延,故意要鬧得人心惶惶。”
汝陽夫人伴君多年,最擅洞隱燭微,只聽上三兩句,便差不多能將整件事都想明白了。
但她終究是避世慣了,就算對這事在意,也仍是要藏拙裝昏一番,不會直言:“郡主不必與老身兜圈子了,有話不妨明說罷。”
不遠不近地相處了這些日子,小郡主已經(jīng)將汝陽夫人的性情看透了。
“其中許多事,我也想不明白。我只知道,雖然很沒有道理,但若是犰狳現(xiàn)世的流言繼續(xù)沸揚下去,族田的鄉(xiāng)親們只會愈發(fā)遷怒于七堂兄。明明之后的祭祀,那么需要仰仗他們的出力。”
她聲音很輕,說出的話卻字字都重砸在汝陽夫人的心上:“如果矛盾愈發(fā)嚴重,今年負責祭祀的人,說不定會‘不得已’從七堂兄換成其他人。到那時候,就算是我出了面,拿著皇室的尊貴來強壓他們,只怕也無用了!
果然,汝陽夫人沉默半晌,還是出了聲:“為何要做到這種地步?”
“您知道,我們到河東的第一日,章太醫(yī)令便在提到崖邊寺勢大時說過,河東陸氏今歲祭祀時會從護國寺迎出佛骨、送往崖邊寺供奉。后來,我叫人到街頭巷尾去問,發(fā)現(xiàn)這在河東早已人盡皆知,而正是這個消息,使原本算得上寂寂無聞的崖邊寺霍然得赫赫之名,遠至其他州府也轟雷貫耳。”
小郡主露著編貝般的齊齒,將話說得明白曉暢、不緊不慢。
“夫人,我與七堂兄以往不算相熟,但經(jīng)過這些天,我對他也算略了解一二。元通十四年,先皇曾令人迎佛骨入宮,那年,我親眼目睹過迎請佛骨時長安的樣子,香剎萬座,金翠遍地,數(shù)十里間盡是寶帳幡幢,可謂‘沸聒天地,舉城涌動’。而就在這樣的長安城里,就在我的眼前,有兵卒親手砍斷了自己的左臂,用右手拿著它,一步一禮地獻到佛前,血淋滿地;有數(shù)不清的人跟著佛骨肘行膝步、遍體不剩好肉;有人咬下自己的手指、有人燒燃自己的發(fā)頂,那一日下來,我的雙耳竟再分不清哀嚎與梵誦。 1”
她用著極平緩的語氣,描說著人間煉獄般令人生寒的當日。
“有諫言道:‘百姓愚冥,易惑難曉’,看到河東陸氏這等門閥豪族都對神佛如此敬信,河東的百姓只會對此更加篤信,輕則為求神佛庇佑散錢廢業(yè),重則斷臂臠身以為供養(yǎng)2,無異于當年長安舊景重演!
“我那時年幼,尚對街上斑斑血痕歷歷在目,夫人,”陸扶光輕聲問道,“七堂兄年長于我,對當年長安發(fā)生的一切,只會記得比我更清楚。您覺得,以他的為人,他會頷首讓‘迎請佛骨’一事發(fā)生在他所負責的祭祀程中嗎?”
好大的膽子!
這位出身長公主府的天潢貴胄,竟是赤、裸裸在論先皇的過錯!
但無論心中如何震喝,隋盼安面上絲毫不顯。屏聲了許久后,她半分不談及過往,只低吟說如今事:“崖邊寺,究竟……”
她向來話有九分只說三分,但這些已經(jīng)足夠陸扶光聽懂了。
她是在問她,河東陸氏究竟被崖邊寺拿住了什么天大的把柄,竟不惜與圣眷正濃的燕郡王府徹底撕破臉皮、也要堅持為崖邊寺立名。
而當她問出這句話時,無論是為了陸云門還是為了河東陸氏,以往對崖邊寺的存在并不上心的汝陽夫人便已注定趟進了陸扶光要同崖邊寺斗法的渾水里。
于是,小郡主也學著她、不將這段話說破:“其中內(nèi)情,我并不知曉,但只要一條一條、將所有他們想要走的路都堵住,他們最終也只能無計可施了吧?”
說到最后,她的尾音變得越來越輕,似乎缺著那么點兒信心。
“夫人,此事是我一意孤行,做之前也沒同長輩商議,直到做起來,才發(fā)現(xiàn)實際比想像中要難。所以……”
汝陽夫人嘴唇蠕動,剛要說話,知道她想說什么的陸扶光就已經(jīng)搶著先出了聲:“我想向夫人借一個人,”
小貴人坦誠得不像話:“如今山靈廟聲名愈顯,多是靠章太醫(yī)令望聞辨病、將浸煮過不同藥汁的腕繩和墜子對癥地送給信眾。此后,山靈廟還會或敗火、或鎮(zhèn)痛、或滋補地熬制“福水”,到時,來這兒的信眾會越來越多,太醫(yī)令一個人,勞心費神,早晚會撐不住。但他又不愿隨意假手于人。我們這些人中,醫(yī)術能入他眼的,便只有隋娘子了。所以,思來想去,我還是厚著臉皮來央托您了!
她接著道,“我知道您習慣了隋娘子在身邊,請您放心,我不會借走她很久。且我身邊侍婢中有幾個略懂醫(yī)理、還算心縝手巧的,隋娘子來這兒時,我便叫她們?nèi)ツ莾菏谭!?br />
說著說著,她圓圓的酒靨就全露了出來,“如果您能同意,那就太好了!
仿佛事情已經(jīng)定下般,小郡主的語氣都輕快了:“我的眼疾雖還未痊愈,但病情已經(jīng)不再兇險,若不是放心不下山靈廟,我早就已經(jīng)不必在章太醫(yī)令家中叨擾了。松快肆意了這些天,等隋娘子來了山靈廟,我便也該做回陸扶光,回河東陸氏,拜一拜長輩親族,過問過問這次祭祀了!
為的是百姓大義,禮節(jié)周周全全,還使出了合人心意的利誘。
竟就沒給她留下絲毫回絕的余地。
忽然地,汝陽夫人想起了她年幼時到吳府做客、誤入竹林中聽到的一番對談。
風吹竹動,林濤拂耳,不遠處剛剛咳唾成珠的小娘子向她望來,一雙瞳人剪秋水,是她無數(shù)年間都無法忘懷的驚鴻一瞥。
隋盼安頓了頓,嘆聲道:“若是阿征自己樂意,老身自然無推卻之言!
小郡主叉手,鄭重地向她道了謝。
“請夫人在殿中稍等,我……我去請七堂兄引隋娘子到山靈廟的各處認一認。我猜,隋娘子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是不會拒絕的!
隨后,她便喊酡顏進來將她扶出后殿,走到院中。
而院子里,陸云門已經(jīng)照著陸扶光的意思,將山靈廟建起的來龍去脈全告訴了隋娘子。
在場的人中,隋征聽得專注,不時頷首,也經(jīng)常莞爾。
晚些趕到后累得扶腰直喘的陸西雨卻在聽到山靈從未出現(xiàn)過的瞬間就愣怔在了原地,直到陸扶郡主出來、陸云門帶著隋娘子離開,他才終于突地怒目圓睜,對著陸扶光道:“你跟我出來!”
從巨大的謊言中回過神,小猧子狗實在太生氣了,叫出聲時,什么尊卑禮法都忘了。
但等郡主真的乖乖跟他走到了外面回廊,陸西雨看著站在自己面前、雙目還蒙著布條的病中小娘子,他心里想的,便又是一樁更要緊的事了。
“你可真是沒心眼兒!
他說,“竟然讓我七哥單獨陪著隋娘子去巡山靈廟!”
見郡主神色不變,似乎領悟不到他話中的深意,陸西雨突然就有了種為人兄長的責任感:“你到現(xiàn)在都還沒發(fā)現(xiàn)嗎?隋娘子愛慕我七哥!”
明白了嗎?
明白你犯了多大的錯嗎?
他滿懷期待地看著陸扶光,總算等到她張開嘴。
小郡主:“我都沒發(fā)現(xiàn),八堂兄怎么在這兒?”
“什么我怎么在這兒?我回家把你告訴我的那些話對著族田來的人說完,看他們走遠后,我就照著你說的路、又是攀藤又是攬葛,好容易登上來,結(jié)果到的地方只是山靈廟的一個破偏殿,而且剛一進去,我就聽到我七哥在跟隋娘子說山靈是你杜撰……”
陸西雨下意識就答了起來,一口氣快說完時,反應過來的他才提高聲量:“這有什么重要的?你沒聽懂我我方才說的嗎?我說!”
他加重語氣道:“隋娘子!她愛慕我七哥!”
第156章
156
“世子!
隋征隨陸云門走進一甬被花圍住小徑,于大片在涼秋正開得深紅的槿花之間停下了腳步。
四下無人,除去她捏緊腰間藥囊時梨籽的沙沙聲,周圍再無他音。
陸云門頓足,回首。
隋娘子咬緊牙關,直直迎上了那雙古井無波卻尤為漂亮的眼睛:“能稍留片刻,單獨與我說幾句話嗎?”
——
陸扶光:“八堂兄說的,我的確沒聽懂。”
離后殿不遠處的那條回廊里,聽到陸扶光的這句話,陸西雨又快要氣急敗壞了,嘴巴突突突突,說得飛快:“你怎么可能聽不懂?你和七哥兩個人平日里親近時根本沒有想著要避開我,我就算頭腦再不靈光,也看出你們兩心相悅,所以我才時時替你留意、發(fā)現(xiàn)了隋娘子大有問題。我可是站在你這邊的!”
說完這些,陸西雨停了停,突然了然道:“你不用擔心,我仔細看過了,這附近除了你的一個侍女,沒有其他人。”
陸扶光其實并不擔心他們的對話會被有心人聽到。
若是連小小的一座山靈廟都不在她的股掌之中,憑她做出的那些膽大事,她就已經(jīng)被虎視眈眈者剮肉分尸了。
但小郡主還是為陸西雨的謹慎點了點頭。
見此,陸西雨松了一口氣。
但就在他以為她終于可以開始同他論“正事”時,她開口說出來的,卻是跟剛才相差無幾的一句:“但八堂兄之前說的,我還是沒聽懂!
“你就真的一點都不擔心嗎?”
到了這會兒,陸西雨覺得陸扶光一定聽懂了,她就是故意在耍他。
雖然一片真心不被重視讓他有些悻悻,但他更不能忍受的是憋著話不說。
因此,小猧子狗癟了癟嘴,語氣低低的,垂頭塌尾卻還是要將肚子里的話說完:“隋娘子如今雖然只是個醫(yī)女,但汝陽夫人對她疼愛賞識,知道她喜歡我七哥以后,多半會她將認到名下,再從中撮合。即使做不成世子妃,進燕郡王府卻不是難事。不像你跟我七哥,一輩子也不可能有名正言順……”
“八堂兄!
小郡主突然打斷了他的話。
一直盈盈欲笑的小娘子淡漠了神色。
“你好像一直沒有聽明白,我從一開始就說我聽不懂了。究竟,你從哪兒看出了隋娘子愛慕陸云門?”
——
“我與隋娘子,于公于私,都沒有單獨留在這里說話的理由!
少年疏離平靜地說完,便欲轉(zhuǎn)首繼續(xù)前行,“請隋娘子……”
“世子有仰慕之人嗎?”
聽到隋娘子,陸云門再度頓了頓。
隋征:“我有。”
面對著少年的背影,她目光堅定。
“我的家族在獲罪前,也曾門庭赫奕,辦過數(shù)回能迎來眾多王侯世家的避暑宴。
九歲那年,我在宴中跌入池湖,受了驚嚇,自此無法出聲說話。我的同姓兄妹卻將我落水一事當趣聞,整一年都嗢噱著說我聾啞。我分明未聾,卻也怯懦,不敢辯駁。
來年,我家又舉了避暑宴,眾人游玩至我落水的湖邊時,舊事又被重提,我痛苦至極,便想著干脆真的聾了,倒也清凈,便找了處無人的坡底,摘下發(fā)間簪子,將簪尖向耳中刺去。那個時候,有人不顧自己安危,沖到坡下,用手握住了那只簪子,手心劃破,出了血,但因擔心我還要繼續(xù),所以忍著痛不肯放開……”
她說著這些話時,陸云門便已經(jīng)轉(zhuǎn)回了身。
離著四五步遠,隋征仰面望著他,眼中的淚越來越重,壓得眼眶通紅。
“那日,我們‘說’了許多。對那個人來說,救下我,也許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但我知道,那天,我終于從被人從那個黑魆魆的、冰冷又密不透氣的湖水深處托住、拉了上去!
“所以,后來沒入掖庭,就算再痛苦,再艱難,我也能咬緊牙根、拚死地、往上爬。我發(fā)過誓,我要再見到那個人,我要親口讓……”她哽咽了一聲,但仍是狠狠地咬著字,“聽到我的聲音!
“我做到了。多年后,我見到了那個人。最初再見時,我想,我已經(jīng)不被記得了?珊髞,有時,我又覺得那人或許還記得我,一顆心因而七上八下!
她看著陸云門。
“可我也知道,無論如何,我的這份心意都不可能得到回應。我早就決定,要默默地把它放在心里、一生一世都不說出來。但現(xiàn)在,我卻顧不得了。
我希望是我看錯了?晌矣钟X得那不過是自欺欺人。
我不是為了自己,我什么都不想要。但我絕不能眼睜睜看著那人被歹人所惑,行差踏錯。”
——
“對,是我忽視了,”陸西雨聽完陸扶光的話,豁然大悟,“你的眼睛在初見到隋娘子時就已經(jīng)看不清了,所以才會許多事都沒發(fā)現(xiàn)!
原來她是真的不知道。陸西雨這樣想著,頓時就為自己剛才認定她就是在故意耍他的武斷而內(nèi)疚了。
因此,他更加不移地決定要站在她這邊了。
“我……我一向磊落,從不人后告狀,但看在你雙目有疾,易被欺瞞,所以,我就說這一次!
“你和我七哥待在一起時,隋娘子經(jīng)常會偷偷地躲著別人去看你們。她以為做得隱秘,殊不知她不過螳螂捕蟬,我早就在后面鷹瞵鶚視、將她死死盯住了!
他伸手虛空地重重點了點他兩只圓睜的眼睛。
“有一次,你因七哥的話而露出笑,那個時候,她用力將手里的藥囊捏得咯吱響,嘴里還幾近無聲地惡狠狠罵了一句‘狐媚作態(tài)!’。若不是知道你對入口的東西都很小心、她沒有機會, 我都害怕她會對你下劇毒!”
第157章
157
“原來是這樣呀!
小郡主用指尖輕掃了掃自己早已愈合的手心。
“我曾以為,你發(fā)現(xiàn)我和陸云門的事情后,會和世俗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覺得這般沒結(jié)果的交集太過荒唐,故而棒打鴛鴦。如今看,是我小瞧了八堂兄!
聽到了順耳的話,陸西雨總算覺得自己的一番苦心沒有被辜負了。
“我從小翻閱志怪話本無數(shù),書中字字行行都在說,管他神鬼人魔還是魑魅魍魎,天地間‘情’字最大。即便人鬼殊途都仍能相戀,你和我七哥又有什么不可以?”
頓了頓,他覺得還是有必要強調(diào):“而且,我不是站在你這邊,我是站在七哥這邊!他同你在一處時,跟在別處很不一樣,所以我才不想有其他可能會壞了你們感情的人靠近他。”
說到這,他的眼神軟了一下,語氣變得認真又懇摯。
“你們的事情,多半是不能露在人前的,若是知道此事的我還不努力支持你們,便沒多少人能為你們的相愛搖旗吶喊了!
聽到他最后的那句話時,陸扶光微微地發(fā)了怔。
她不需要別人知道她和陸云門的事情,更不需要什么搖旗吶喊。
她甚至想不明白,人為什么會有這種需要。
但聽到陸西雨這樣說了以后,她的心情雖然很奇怪,但,并不壞。
尊貴的小娘子雙手相疊,對純善赤心的少年郎垂首拜下:“八堂兄,多謝了!
陸西雨一驚,即便她看不見,他也馬上咻地折下腰、回了個更隆重的禮!
使勁弓著身,臉都快貼到袍子上,直到眼睛瞥見對面的郡主直起了身,陸西雨才慢慢地也跟著直起腰。
但等這股受到的驚嚇勁兒過去,稍一回味郡主剛才對他的道謝,陸西雨頓時覺得自己做了件了不起的正確事情,滿心滿腔都被轟隆隆奔涌而來的躊躇滿志灌滿了,臉上也滿是止不住的笑。
就這么樂不可支了好久,搖頭晃腦的小猧子狗才想起來還要問:“那隋娘子的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和陸云門約好了,在我厭倦他之前,他絕不能背叛我。所以,無論有誰出現(xiàn)在他的身邊,我都毫不會擔心。”
“那要是……”
雖然完全相信云門兄長會信守承諾,但陸西雨忽然就非常好奇:“他背叛了?”
“那樣的話,”小郡主頭唇角一揚,笑音甜蜜得就像在說情話,“我就殺了他。”
——
“若是你口中的‘歹人’不肯放手,你要如何?”
“殺了他!
日日夜夜都盤桓著的念頭,足以強烈到讓隋娘子脫口而出。
她緊緊盯著陸云門。
“如果他不懂收手,一意孤行要將那個人從花攢錦簇的紫鸞車上拉往骯臟的泥濘地,那么,在淤泥真正濺上那個人的華服前,哪怕要魚死網(wǎng)破,甚至只是以卵擊石,我都會去試。”
“為什么?”少年問得正色。
“為什么?”
隋征覺得這問題太可笑,可笑到她連之前那些意有所指的稱呼也不再用了。
“你們同宗同姓,她叫你七堂兄!
她明明白白地將話挑破了。
“便是再禮崩樂壞的朝代,同宗男女糾纏不清,也會被唾成豬狗,何況如今大梁。你不要名聲前途也就罷了,何苦要拖著尊貴的她一起?”
她說著,情緒愈發(fā)起伏。
“過去,她雍容雅步,進退有度,從未出過任何差錯?勺砸粫r被你的皮囊迷惑后……她竟就這樣留你在章太醫(yī)令家中同屋過夜!此事一旦走漏出去,都不必有什么確鑿的證據(jù),光是些捕風捉影的話,都會弄污她丹鳳舄上的繡珠。可她卻一點都沒有提防,陸西雨知道,章太醫(yī)令和阿細夫人也知道。
陸西雨,到底姓陸,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但凡他沒有發(fā)瘋,應當還能記得管住嘴。
可章太醫(yī)令和阿細夫人?太醫(yī)令雖已辭官,多半不會回到東都,但如何就能保證他們永遠不會在經(jīng)意或不經(jīng)意間將此事透露給他人?他們同我不同,可不是為了替郡主保密、愿意割舌緘口的人。”
她為此擔憂到日夜難寐,可面前的少年卻只會沉默。
隋征憤恨交加:“你若真心愛慕她,怎么忍心讓她同你共擔這違逆人倫的罪?”
光是想一想那位可能會因此受傷,她都覺得心如刀割。
“你不放手,我便不會放棄,我會找一切機會將你從她的身邊推開。這天下比你討人喜愛的小郎君成千上萬,她很快就會對你厭倦,我會朝暮焚香、誠心祈愿,求那一天早日到來!”
——
聽說山靈廟里的眾人實在忙碌,將事情全做完了的陸扶光便也帶了一把彩繩和一奩墜子,在登上酡顏安排的馬車、等陸小郎君過來的間隙里,閑來無事地摸索著穿了起來。
如今山靈廟送出的彩繩上的垂墜子,已經(jīng)從貓狗桃李、變成用浸過了藥的細線編的小人偶了。
小人偶的腹腔里都偷偷地藏著顆對癥的藥香丸子,對佩戴者的好處更勝從前。
但因那小人偶編得精巧,穿進彩繩時也格外費勁,能看見的侍女們都要瞇著眼睛、好好盯著看才能做好,對看不見的小郡主來說,便更難了。
但她在愿意有耐心的事情上,永遠比任何都有人耐心。一次穿不進,便穿第二次,絲毫不氣餒。
就在她不徐不疾、失敗了足足一炷香后,小郎君坐到了她的身邊。
“你們將山靈廟巡完了?”
她隨口的一句話還沒問完,陸云門就拉過了她的手,輕輕將她的掌心撫平,隨后如碰珍寶地溫柔握住了她的指尖。
他什么都沒說,還是很安靜。
但陸扶光知道這并不尋常。
平時,陸小郎君可不會無端地上來就這樣孟浪。
她稍想了想,就明白了。
“找不到的。”
陸扶光道,“長公主府多少靈丹妙藥,怎么可能會讓我留下疤痕。而且,她那時經(jīng)歷少,見到破皮流血便覺得是很重的傷,其實就只是淺淺地劃了一下!
“她說要殺了我。”
少年靜了片刻,向她開口道。
“不久前,”小郡主慢慢說道,“也說過要殺了你呢!
少年道:“我原本就將命交到了你的手里,你要殺我,我不會有怨言。”
“是啊。你的命是我的,我當然不會讓別人殺了你。”
小郡主的話接得理所當然。
“你早就猜到了我與隋征相識,不是嗎?”
是。
一聞千悟的少年郎自然不會連這都看不透:“你無意要在她的面前隱住我們的關系。即使會被她猜到我們在永濟州道觀相見前就已熟悉,你也毫不擔心。”
“嗯。我不擔心。”
陸扶光輕輕笑。
“她不會做出對我不利的事!
陸云門看著她:“她說她仰慕于你。”
“這又不是什么稀奇事。誰會不喜歡我?”
美貌驚人的小娘子露著圓圓的酒凹,斗鈿輕搖地從少年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繼續(xù)將吞著香藥丸子的小人偶往彩繩上穿。
“而且,我可沒有白白承著她的這份心。太醫(yī)署中擅按摩的醫(yī)女不只一兩個,‘隋’又非小姓,你說,隋征憑什么能脫離苦海、這樣巧地到與她同姓的汝陽夫人身邊侍奉?”
陸扶光手指未停,閑聊般地,像是在說著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她不知道那與我有關。我那時也并不清楚她究竟會在什么時刻、派上什么用場。但她能僅靠自己就從廢人遍地的掖庭中爬出來,這份堅毅,足以讓我再對她伸一次手。好了!
說話間,小郡主手中的小人偶穿好了。
她提著彩繩,松開了捏著小人偶的手指,線編的小人偶便咚地墜在了半空,纖細靈活地一顫一顫,宛如懸絲傀儡。
“這種最初看起來平平無奇、但說不準將來就會格外好用的棋子,我有一大把!
陸扶光將穿好了小人偶的手繩扔到一旁,又從身邊的金奩中抓出滿滿一手的小人偶,擎到少年面前。
“一大把。”
說著,她松開手,讓它們從他的眼前落下。
“陸云門,那一句,我說的是真話。你選的這條路很難走,但又沒有那么難走,只要你不背叛我,只要我還活著,我就絕不會讓你死!
傲慢的、不屑在此時說謊的、金枝玉葉的小郡主,向獨屬于她的少年臣子,立下了她的誓言。
少年久久看著她。正欲出聲時,空中白鷂盤旋著發(fā)出的啼鳴將他的話從頭打斷。
他將手臂伸到了馬車窗外。
“恩師來信道,馮先生的尸首已冰封送至圣人面前,此事算是已了。”
片刻后,看完白鷂帶來的信,陸云門開了口。
而此時,小郡主已經(jīng)流水般順暢地將彩繩穿好了大半。
一向都是這樣。
只要做成了一次,同樣的事便再也難不住她。
而且,即使手上忙活著,她的心思也仍能轉(zhuǎn)得飛快。
察覺到陸云門還有話沒說,她就問了:“還有呢?”
“恩師不知道你的身份,因而至今還在為我留心金川縣內(nèi)曾與你有關的一切。近日他收到消息,李忠封在壇子里的那顆口含璽印的白骨頭顱,竟不知何時、突然不翼而飛了!
“倒叫李國老費心了!
小郡主輕笑笑。
“一顆頭骨而已,不見就不見了,何必放在心上呢!
陸云門看著她。
他已經(jīng)很懂她了。
她這樣說,便是默認了此事同她有關。
少年將信放進燃著的香爐中,看著它一點一點燃成灰燼,用手擋住所有可能會飛濺向她的火星。
他沒有告訴陸扶光,那時,在滿是木槿花香的羊腸小徑上,即使隋征將此刻對他最為誅心的話說了出來,他仍是靜靜地等她將情緒傾瀉干凈。
等隋征沒了聲音,他才開口,語氣淡淡:“你不信她!
“你認為她在和我相遇后,因為被我迷惑,失去了分寸,所以做出了錯誤的決定。但我眼中的陸扶光,從未如此。
你不信她。
但我信她。
她不會做錯事。
哪怕她所做的,在全天下人的眼中都是錯的,但只要她覺得那是對的,那就是對的。我絕不會對它說一個‘不’字!
第158章
158
次日,隋征一進山靈廟幫忙,陸扶光便兌現(xiàn)了她對汝陽夫人的承諾,以郡主的身份,回了河東陸氏。
這自然驚動了河東名門各族的長輩們,誰也拿不準這位自出生后就從未踏足河東的貴人突然出現(xiàn)意欲何為,但因她主張自己只是作為陸家小輩來等著參與祭祀,因此他們便順著她的意思、只在最初露了面,其余時日都是由各族的小娘子在與小郡主打交道。
起先,這些小娘子聽著家里人的叮囑,不是將小郡主當成洪水猛獸就是當成富貴金蟾,對她多有提防畏懼,各揣著心思。
但不過幾日,這些隔閡就全消了。
分明是到陸氏做客的,卻自在得如主人般招呼著來人,全無皇家貴女的架子,一邊能輕聲細語教人上三月三采收桃花末的養(yǎng)顏方和“刻繪為雉翟”的貼絹法,一邊能為了在斗花中贏,脫了足上鞋履,提著綺羅裙涉水入池,摘一朵大半長在水畔中的秋芙蓉。
遍身蹙金孔雀銀麒麟時,她能凝神靜心地俯首案上整個午后,和眾小娘子們一起畫一幅百花群芳圖。但等她如男子打扮、帕頭靴衫時,她又能與好動的小娘子們將蹴鞠踢得天高。
她樣樣做得好,樣樣都拔尖,但拔尖兒得又半點都不讓人生厭,只叫人打心眼兒里對她心悅誠服,總想望著她、跟著她,仿佛連她走過的路都是燦爛芳馥的。
因此,接連數(shù)日,她暫住的園子里都熱鬧非凡,每天都有一大群的小娘子聚在她的身邊。
河東數(shù)里,無論陸家、裴家、柳家、王家還是司馬家,戶戶人家的耳朵里都是自家女孩兒在說扶光郡主的這般好、那般好,從早說到晚,說得連門房看到大門上貼的那神荼、郁壘,都覺得兩位神仙的腦門上浮出了“扶光郡主”四個金色。
而面對小郡主時會愁眉百結(jié)、長吁短嘆的,就只有為她治看眼疾時的章太醫(yī)令了——
“勞心費神地養(yǎng)了眼睛這么久,如今全白養(yǎng)了。再重要的事情,難道能重要過人的一雙眼嗎?”
小郡主是不聽這些的。
上了藥的雙目被重新蒙上布條,她抱著被她養(yǎng)得毛皮愈發(fā)黑金油亮的小豹子,摸著它已經(jīng)尖兮兮的前齒,只追著章鐸問一件事:“您給我的那個清目丸,我每日不能再多吃一顆嗎?”
不久前,她也是如此誠誠懇懇地追在章鐸身后,道著各種萬般不得已的難處,求他為她想辦法、讓她能馬上看清楚。
章鐸又不會煉仙丹,自然沒有能立馬就讓她眼疾痊愈的本事。
但靠著藥勁兒、使她的眼睛如常人般好用一兩個時辰,倒也不是做不到。
于是躊躇了段時日,他還是做出一爐清目丸,嚴肅叮囑她只能用在最緊要的關頭。
但他到底也跟扶光郡主相處了好些天,心里總覺得這位小貴人不會遵他的藥單子,所以堅決不肯一次給她許多顆,寧愿自己每晚來回奔波地給她診脈送藥。
一日最多給一顆。
不許多吃一屑一毫。
他這樣盡心費神,病人卻只想要胡攪蠻纏:“可是,今日吃了那藥丸不過一個時辰,眼前便模糊了起來,半炷香還沒燒完,能看到的就只剩下了幾團光影,連顏色都分辨不清,害得我在煮茶時、險些都將茱萸和棗弄混了。”
“在第一次將那藥丸拿給郡主時,我便說了,那是對康復極不利的猛藥,不到計無付之時,絕不能用。如今一日一丸的量,已是很大了。”
“但我總覺得這藥丸有用的時候越來越短了!
“這是自然!那藥本就是如此。若我謹守行醫(yī)之德,您根本就不到可以用眼視物的時候……”
接著肯定又是老調(diào)重彈。
都能將他之后會說的話背下來,小郡主默默地抬起手,捂住耳朵。
于是,章太醫(yī)令的嘆氣聲更大了。
軟磨硬泡,小郡主還是從章鐸那兒多要了一顆。
但想從章鐸手里摳出清目丸,光靠軟磨硬泡可行不通。
她是真的拿出了必須要它的理由。
她明日要去裴氏赴宴。
——
聞喜裴氏湖中亭的湖岸四周,林立數(shù)座小樓,皆以樓檐邊左右套獸叼咬著的墨字絹紗為簾,詩文百篇,風起時如旗招展。
離湖最近的那片絹紗最是巨幅,揚著展開數(shù)里,其上盡是“黃塵足今古,白骨亂蓬蒿1”這般戰(zhàn)事詩,叫看清它的人只覺喉中黃沙漫開,胸腔灌盡悲涼與豪氣,與此刻湖心臺上高長恭以青鬼獠牙覆面、揮劍橫掃的大面舞頗為應景。
裴氏設宴,一向不重迂腐規(guī)矩,因聽說宴后會去打獵,小郎君中的不少人都穿著利于騎射的胡服,有幾個更是入席時還提著愛弓、背著箭筒。
而小娘子們,即便帶著弓箭,卻還是得一身翠羽明珠、環(huán)佩叮當。
但任性些如陸氏族長的曾孫女陸十娘,就將她豢養(yǎng)的細犬帶到了湖中亭的宴上。
見小郡主望著戲臺、像是對這大面舞入了神,她便藉機摟著她的細犬,親熱地同小郡主介紹道:“湖中彈《蘭陵王入陣曲》的,是我的表兄,出身解縣柳氏,東眷一支,族中行四。”
“你將柳四郎先說了出來,我還要如何提我家的兄長?”
陸十娘的話剛說完,一旁的王七娘子就叫出了聲。
陸十娘脫口反問:“你家兄長面黃肌瘦,手無縛雞之力,見人就愛賣弄窮酸文采,哪里配得上郡主,也敢在這里提?”
龍門王家仔細教養(yǎng)出的郎君,雖不夠出類拔萃,但也沒有陸十娘口中的那么不堪。
可對于這群覺得扶光郡主萬般都好的小娘子來說,王郎君不識好歹想要高攀郡主,那他就是從頭到尾、從里到外都低如履下的泥塵!
“我如何不知?”
臉圓團團、像個芍藥骨朵似的的王七娘子嘆氣,“可我阿娘非覺得她的長子出口成章、定是轉(zhuǎn)世來的文曲星,所以最近成日耳提面命、非要我將他引到郡主面前。我要是做不到,今日回去,免不了又要聽一通埋怨。”
“王娘子不必為此擔憂!
坐在郡主身側(cè)的裴娘子,此前一直含笑安穩(wěn)坐著,恬淡閑適得如一枝菊。
直到這時,她才穩(wěn)操勝券般地開了口,“你回了家中,只管說裴十五、裴十六郎也來了,必不會再受埋怨!
“這兩位郎君不是游歷在外,已經(jīng)許久不在河東露面了嗎……”
王七娘子先是吃驚,但思及自己,卻又咳聲嘆氣起來,那花骨朵樣子的圓腦袋都要蔫下去了。
“不怕各位娘子笑話,在我阿娘心里,也許,裴家的十五郎和十六郎并在一塊兒,也不及我長兄……”
這可真是沒法子了。
有這種偏心眼又拎不清的阿娘著實不幸。陸十娘同情地看了看王七,想著要說些能讓她高興的話,于是便問她:“你那只灰鶻呢?”
接著,她就轉(zhuǎn)頭向郡主夸道:“王七娘子的灰鶻被她養(yǎng)得可機靈了,抓到了獵物也不立即殺死,非要將那獵物追趕到她的面前,好好邀功顯眼一番,再咬斷其頸!
誰料王七娘子聽了,更沮喪了。
“有燕郡王世子的那只白鷂在,這附近哪里還有鷹鶻敢靠近?我家‘巨蠻’,”她叫出自己灰鶻的名字,“論體型,比那白鷂大上好一圈,可上回,光是聽它叫了一嗓子,它就抖得幾乎丟了半條命。”
陸十娘只好再度寬慰她:“咱們尋常家養(yǎng)的獵鳥,如何能與上沙場的戰(zhàn)鳥相比?我阿翁養(yǎng)的可是只來自海東頭的鷹,但它近那白鷂時,也是嚇得要將頭埋進翅膀里吶。”
聽到陸云門的名字,陸扶光不動聲色向著南邊的亭子望去。
陸云門還沒有到。
也是。這本就是最與他無關的宴,來得早了,反倒奇怪。
這湖上除了湖心的戲臺,便只有南北兩座亭子,南邊的宴著小郎君,另一座則全是小娘子。
長輩們都在別處,只將這些還未嫁娶的郎君娘子們放在這兒,大梁民風開放是一回事,但究竟是為了什么,在場的人心知肚明。所以周圍的小娘子們才爭先恐后地說著自己家中的兄弟、請郡主去看。
小郡主自然也與她們心照不宣。
她知道,這幾族的人,對與皇室子女通婚一向并不熱衷,能有這樣的盛況,多半是想到她流著陸氏的血、這些天又在小娘子堆中的名聲實在太好的緣故。
總不能這樣早地就拂了她們的意。
都是些很有用的小人偶呢。
眼前的湖光忽然化成了白茫茫一片。
陸扶光合了合眼。
可眼睛的情況也不過稍稍好轉(zhuǎn)了一點。
只靠一顆清目丸,果然撐不住。
她找了個由頭,走出湖中亭,沿著堤岸金黃燦燦的無患子一路下行。
走到僻遠些的無人處,她從腰間系著的錦囊中從拿出盛藥的細頸銀瓶,正要將它打開,突然眼睛蜂蟄般刺痛,接著便如糊上了濃重的黑漿,眼前僅剩下薄薄一星點的光。
因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小郡主一時脫力,銀瓶從她冷汗津津的冰涼指尖滑了出去,順著植被叢生的緩坡向下滾去。
靜靜閉目片刻,她將手又伸進了錦囊。但這時,緩坡下面卻傳來了有人踩響無患子葉的聲音。
“請留步!”
小娘子頓時向下喊話。
她的眼睛剛恢復到能看到些許斑駁,但對著那個一片模糊的身影,她卻沒有半分虛怯,落落大方地笑望著道:“您附近的地上,有一細小銀瓶,上刻奔獅紋,那是我的東西。能請您將它拿給我嗎?”
那身影似乎躬身撿起了什么,銀光在陸扶光眼底閃過:“是這個嗎?”
“正是!
聽到男子的話,她向他伸出手。
但那個身影卻并未直接登坡而上,而是繞了路,從小郡主的視野中消失。
片刻后,在她面前的不遠處,拿著銀瓶的人出現(xiàn)了。
但對這個直逼自己而來的頎長人影,小郡主卻很快地收回了手。
應當是同樣的襕袍。
但腳步的聲音不一樣。
遙望時給人的感覺也不同。
“你是誰?”她問。
“你看不見?”
聽到這個與方才那人幾乎相同的聲音,陸扶光頃刻就知道她遇上的是哪兩個人了。
略一思量,她決定不與他糾纏,于是果斷抓過他手中的銀瓶,轉(zhuǎn)身就走。
“怎么來得這樣晚?”
服了藥,小郡主走向湖中亭時,亭子中,陸十娘正拉著剛剛趕來的司馬小娘子入席。
這位新到的小娘子長得略有些圓潤,梳著飽滿的環(huán)髻,聯(lián)珠紋的坦領半袖和外罩著的紗籠裙上都散著股檀香氣。
自幼喪母,父親又懷著報國之志,常年治理窮寒之地,不忍帶著她受苦,便將她交由舅舅一家撫養(yǎng)。
舅父舅母都是名顯天下的通儒達士,多年對她愛如親子。但寄人籬下,還是讓她養(yǎng)成了文靜寡言的性子,到人多的地方,總會下意識地避開別人看向她的眼睛。
即使近日因為扶光郡主,她與其他小娘子開始變得相熟,但她還是因為被裴娘子拉著、成為了席間矚目的存在,而緊張地露出了局促的神情。
但忽然地,她看到了向這里走來的扶光郡主。
總是意氣飛揚著,做什么都從從容容,光彩溢目,炳如日星,卻又謙遜溫和得不會灼傷到四周。
想要像她一樣。
哪怕只是一點點。
找到了主心骨般,司馬氏的小娘子突然就鼓起了勇氣,靦腆地笑著向眾人解釋:“我方才同舅母和柳善姐姐去了山靈廟。我跟舅母前些日子才去過,那時廟里的人并不多,原以為這回進香也用不了多久,沒想到去那兒的人比之前多了許多,我們怕來不及,在輪到我們求簽前便退了出去往這兒趕,不料還是來遲了!
陸扶光清楚地聽著她的這段話,走進了亭子。
這段日子,她可是將成箱的金銀都流瀉般地送進了山靈廟。
昂貴到連須子都要拿黃金去換的多年野山參,僅在貢品中能尋到的西域肉蓯蓉,只要對喝下去的人有好處,她便讓章鐸無所顧忌地只管用,一視同仁地端拿給每一個前來進香的百姓 。
若是這樣還換不來如今山靈廟的盛況,實在是沒有天理了。
她正想著這些,隔湖遙望的、小郎君們的那處亭子中,也有遲到的人來了。
隨著那邊不斷響起的“子瑭、子瑯”的迎接聲,這邊,裴娘子靠向落了座的小郡主,邊親手送上盛滿了美酒的樽杓,邊輕聲向她示意道:“那兩位便是聞喜裴氏有名的雙生子,不知郡主此前可有聽說過他們?”
陸扶光側(cè)首望去,正逢裴十五也因其余小郎君們的話而看向了北邊亭子。
對視中,陸扶光看清了裴十五的樣子。他的那雙眼睛,讓她想到了她曾經(jīng)救下的那只受傷的黑色野狐。
被她所救后,那只黑狐表現(xiàn)得極為知恩圖報,即便被她包扎好了傷口、放生到了營帳外,它也久久不肯離去。
總算轉(zhuǎn)身不見,片刻后,就在眾人都以為它不會回來時,它卻艱難地拖著還有些瘸的后腿,叼著一尾剛從湖中捕上來的魚,身上濕漉漉地出現(xiàn)在了營帳中,輕輕地將魚放到她的腳邊。
她見它如此,便用炰鱉膾鯉精心養(yǎng)了它數(shù)日。
但傷口好全的那一天,它就趁夜從她帳中逃走,離開前咬死了她養(yǎng)得最肥的兩只兔子,還在她最常用的坐具上挑釁嘲諷地撒了尿。
那時的她還沒有如今的好性子,發(fā)現(xiàn)被背叛后,她幾乎親手屠獵光了那片山林中所有的黑狐。
要不是劉初桃又被寒氣侵體、咳得厲害、得趕緊回東都養(yǎng)著,她定是要找到那座山的最深處、將它們的老巢燒干凈。
面上與人為善,和顏悅色,見人先露笑,但其實心比天高,誰也瞧不起,滿心滿腹全是算計。
看到裴十五叉手向她行禮,小郡主無動于衷地轉(zhuǎn)回了臉,低頭飲酒。
裴十五瞇了一下眼睛,眾目睽睽下,將原本未被多少人注意到的行禮、變成了隆重的長揖,想要以此逼陸扶光將頭轉(zhuǎn)回來。
他做得風度翩翩,逸態(tài)橫生。
但無論周圍有多少人在留意這一幕,任其他人的目光如何在兩人間來回,小郡主都始終專注地飲著手中的酒,眼睫未抬一瞬。
這世間不是沒有能迫使她屈服的人,但區(qū)區(qū)一個裴十五還不配。
很快,裴十五便笑著自行結(jié)束了這段對峙,也就在這時,又一少年走進了南面的湖中亭,顧盼煒如,滿座風生。
第159章
159
“陸云門。”
裴十五原本對皇室的郡主興味索然,他會想要來此,就是因為得知了他賞識的陸小郎君會來。
所以此時,他是真的神采煥然,目展眉舒著親手將他早已備好的八斗金鍍銀酒甕倒?jié)M,端著它朝少年迎了上去。
“叫我好等。需陪我多喝幾甕美酒才行,”他笑著道,“旁人來 ,我可不如此招待!
陸云門雙手接過酒甕,仰首將酒水飲盡:“許久不見子瑭、子瑯,自當奉陪!
少年鵠峙鸞停,喝得端正莊重,卻又毫不拖泥帶水,頓時引得席上的其他人喝彩叫好。
這群小郎君年紀相仿、身份又相差不大,很快就熱烈地笑樂相談起來,沒多久便興致高漲,在席上捧著酒盞,互相勸著酒、逐漸載歌載舞。
羌笛與篳篥聲響徹耳邊,陸云門接過了正以舞相屬的裴十六遞來的羯鼓。
裴十五合著拍子,以箸擊,開口“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足了一生矣1"地高聲暢唱。
“哪里就‘酒船中’了?明明只是處湖上亭! 看著眼前明顯冷清了許多的亭子,心中羨慕又不平的王七娘子忍不住挑了刺。
“為什么我們偏要坐在這四處漏風的亭子中、跟那些小郎君互相望著?若是在只有我們在屋子里,門窗一閉,我們這會兒也可以隨意踏歌!
“為何我們在這里就不可?”
小郡主看向她。
王七娘子愣了愣,說不出來。
在這種宴席上能公開如此歌舞的,從來都只有男子。
陸扶光看向周圍。
陸十娘同她對視著,嘴唇微動,卻不敢出聲主張。
在這席間做主人、想著讓事事盡如郡主意的裴娘子,則沉默著露出了顧慮。
“只要不讓外面的人看到,我們自成一方天地,不就行了嗎?”
小郡主笑著揚起貼有珍珠的臉頰,輕輕說了聲“借我”,隨后拿起陸十娘帶來的那把筋角弓,從胡祿中挑出支射甲箭。
箭搭上弓的瞬間 ,她的眼神忽然變了,如星的瞳仁微縮,箭鏃迫人地對準了東北方的岸上。
那里的樓檐邊,一左一右兩只套獸正用它們那對由堅石鑄成的獸齒、緊咬著那幅足以將亭子裹纏起來的巨大絹紗。
緊接著,弓滿弦松,利箭化如擊空的鷹隼,以氣貫虹霓之勢,用它足以碎鐵的鷹喙、將那困住絹紗的石齒震裂大半。
起初,多數(shù)人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但當?shù)谌,左邊套獸的石齒被徹底擊碎,被它所銜的長幅絹紗從它的口中滑落、又在強風的鼓動中獵獵作響著要飛往北亭方向時,眾人心中忽地明了了。
仿佛心口被燙,陸十娘猛地站了起來,緊張地盯著那支對準了另一只套獸的、蓄勢待發(fā)、明光爍亮的箭鏃。
但這一箭,卻像是因遭狂風所擾,沒能擊中獸齒,而是擦著套獸的眼睛劃了過去,讓幾個提著心的小娘子都同時發(fā)出了輕呼。
南亭處,見到此情,柳四郎起了身,想要抽箭相助。但他的手剛碰上胡祿,就被裴十五和裴十六同時按住。
可想要做此事的并不止柳四郎。就在他被阻止的瞬間,角落無人留意處,一位手快郎君的箭已經(jīng)離了弦。發(fā)現(xiàn)裴家兩位郎君的舉動,他意識到自己或許做了錯事,面露無措,但已覆水難收。
就在這時,又一支箭斜飛而出,將那郎君射出的箭牢牢釘入湖中假山!
裴十五轉(zhuǎn)頭,見射出那第二支箭的人是陸云門,頓時如感知己地沖他一笑。
待陸云門握著弓箭走到他身邊,裴十五隔湖望著拉弓時仍手臂筆直的陸扶光:“我今日只見她兩面,卻面面都與我此前想的不同。我敢肯定,她這會兒是在故意射偏!
“如此,”一旁的裴十六點頭低聲道,“眾人將起——”
“我也來!”
見郡主似乎快沒了力氣,王七娘子投袂而起,抓起自己的弓,一骨碌沖到了亭邊。
她的箭準頭十足,就是力道差了些,堪堪撞到套獸嘴上,沒能留下多少傷痕。
“誰給我一把弓?”
陸十娘急急向周圍伸手。
一拿到了弓箭,她便立馬也鉚足了力氣、朝著那只套獸射了過去,虎吼著的箭與小郡主的箭一前一后,在套獸堅硬的石齒上破出了裂隙。
但還不夠。
“我也來試試!
“我們一起?”
幾處細小的聲音慢慢匯聚到了亭子前,陸續(xù)有一兩個或忐忑、或猶豫的小娘子拉開了她們的弓。
可這時,逆著她們的、自東北而來的寒風驟然疾起,使原本只生微瀾的湖面攪出了湍急的、海潮似的小浪,卷在風中的湖水如牛毛般刺刺潑到她們的臉上,讓人幾乎睜不開眼。許多支箭都沒能敵過這陣暴風,仿佛撞上了銅墻鐵壁,如何都越不過去。
看著不斷落進湖中的箭,一直端莊坐著的裴娘子最終起了身,拉開了她那把勁可穿楊的重弓,射出了最能與狂風抗爭的一箭。
差一點。
就差一點。
只是差一點!
從大家的眼睛里,陸扶光仿佛能聽到她們心里的聲音。
在裴娘子的箭快要推不動那狂風時,早已留意著這一箭、等待了許久的小郡主,終于松開了她指尖繃緊的弦。
不輕不重,不偏不斜,她的箭鏃沖上了裴娘子的箭尾。
不過一個瞬間,合著兩個小娘子的力氣,那箭以破空之勢,于滾滾如猛獸低吼的風聲中,艱難卻執(zhí)著地撕裂出一條道路,頭破血流地、撞上了已茍延殘喘的獸齒。
束縛著絹紗的堅石幾不可聞地碎開,巨大到仿佛能覆蓋住這湖中看到的整片天地的整幅絹紗陡然卷進了風中,勢不可擋地眨眼間便襲到了北亭的面前!
幾個仍握著弓的小娘子回神不及。反應快些的當即將弓丟下,卻因為剛射過箭、力有不逮,雖然立馬就向著絹紗伸出了手,卻沒能將它抓緊、險些讓它從她們的指尖被風擄走!
不行!
看著差點翻飛上天的絹紗,亭子中,原本糾結(jié)萬千、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司馬小娘子忽然什么都無法再想!
她猛地松開自己一直緊緊攥著的紗籠裙,幾步跑了出去,高高地跳向空中,大把地握住了絹紗!
她的身邊,越來越多和她同樣的小娘子從席間起身,幫忙抓住絹紗,將它一圈圈地纏在亭子上。
起初,她們中有的還不習慣大步地走路,可逐漸地,她們一個又一個地奔跑起來,最后,竟無一人還待在座位上。
胸腔劇烈地跳動,垂在臂肘間的華貴彩錦帔子落了地,不染纖塵的金縷鞋面蹭臟在了亭子的漆柱上,沉重繁雜的發(fā)髻松散蓬亂,步搖上的金銀珠翠全纏在了一起。
但已經(jīng)沒人在意這些了。
纏緊著用作屏風,裹在亭子外的絹紗,再有些粗魯卻扎實地用箭將它鑿牢固定。每個人都在笑,露齒又開懷。
做完了這些,小娘子們?nèi)允囚[鬧哄哄地一起嬉笑著鉆回亭子,捧著酒,大口地解渴地喝著。
她們的不遠處,湖心亭上,擂鼓聲始終未歇?嘈牧曀嚵藬(shù)年的劍舞娘子珠袖戎裝,絳唇如血,即便狂風凜冽也不見懼色,一曲《劍器》舞得剛勁流利,合如花焰,散若電光,劍影攪得周圍湖水如銀星四濺。
在鼓聲高昂至頂峰時,小郡主捧起了她手中的酒盞。
她一個一個、望過在場所有小娘子的眼睛。
“愿,”她說道,“大梁昌盛,山河安定!
“祝,終有一日,你我如愿以償,皆可天地暢行!
說這是掩耳盜鈴也好,道她們荒唐至極也罷,但對聽著德行教養(yǎng)長大、循規(guī)蹈矩了許多年的小娘子們來說,這幾乎瘋狂的肆意妄為如破開重霧的一道光,鮮亮到刺眼,使她們即便過去了數(shù)十年,即便暮暮垂老、記性不好了,也沒有人能忘記這一日,沒有人能忘記那個如她名字“扶光”般、射出第一支箭的小郡主和她說出祝愿時、那雙明亮又堅定的眼。
而那時,她們尚不知道那一日對她們究竟意味著什么。她們只是盡情地放縱著,唱啞著嗓子,喝多著酒。
多年后跟在鄭婉身后品評天下詩文、親手將不入眼的詩賦撒下樓閣的王七娘子,這會兒正死死摟著陸十娘的細犬,同它大哭著說她阿娘有多不公平,眼淚鼻涕全掉在了細犬的頭頂,原本神氣十足的細犬掙脫不得,皮毛濕得軟塌塌,活像一只落湯狗。
會成為大梁最年輕的上等牧監(jiān)的司馬小娘子,此刻正忘了自己身處何地般地、從荷包中拿出了父親最近寄來的信,邊看邊又在為父親治處的牛羊總是生病而苦惱。
接著,因有些醉了而變得話多了的她,竟斗膽地拉住了小郡主,滔滔不絕地告訴她自己偷偷看了這樣多、那樣多的醫(yī)治家禽牲畜的書。
至于將來為女皇執(zhí)劍、在宮闈大亂中立下平定之功的陸十娘,此時則醉得兩坨通紅,左腳踩右腳地滿亭子跳舞。
沒一會兒,她脫力地摔坐到裴娘子的身旁,卻立馬說著“我沒醉”,然后又興致勃勃地爬起來,抓著散落在地上的箭,仿佛率領著千軍萬馬般直指向前。
被她撞得灑了手中酒水的裴娘子,低頭看著自己身上被酒浸得一塊深一塊淺的衫裙,看著,看著,忽然笑出了聲。
日后可晝夜隨意出入公主書房、以宰輔之能隨其左右的她,此時只是笑啊笑啊,怎么都停不下來,眼角都笑出了淚。
唯一全無醉意、滿意地覺得自己實在不虛此行的小郡主倒是很想再看一會兒她的小人偶們,可惜她的眼睛撐不了太久,只好早早地離開。
但沒走出多遠,她就感覺被人跟上了。
因為猜到了后面的人是誰,陸扶光便裝作好奇,走進了一片很少會有人踏足的果林。
果然,沒多久,她就被人擋住了去路——
“兄長在宴上脫身不得,托我向郡主問一聲,郡主的眼睛,可還好嗎?”
看著眼前的人,小郡主靜靜道:“我記得十五郎是家中長子,竟還有一個兄長在今日宴上嗎?”
裴子瑭與弟弟子瑯,即便在雙生子中,也是極為相像的存在。
就算是家中熟稔的長輩或自小跟隨侍奉他們的仆從,至今也常常要靠他們身上不同的袍飾來分辨他們。
想到今日要與許多無趣的人打交道,于是他便有意地從頭到尾都和弟弟穿戴相同,想愚弄周圍的人、從他們無法分清他們兄弟二人誰是誰的蠢相中找些樂子。
可在遇到那個弄丟了銀瓶子的小娘子時,他卻毫無征兆、突兀又意外地失敗了。
這從未發(fā)生過。
他只能想到是她的眼睛出了問題。
若是眼睛能看見,便一定會把他們當成同一個人,不可能在那時問出“你是誰”。
可現(xiàn)在,他卻不這樣想了。
裴子瑭笑道,彎起的眼角又一次讓陸扶光想起來了那只應該被她扒皮抽筋的野狐:“看來同眼睛無關,郡主是真的能將我認出來!
陸扶光的確聽過裴氏雙子很難被分清的事,但這兩個人給她的感覺迥然不同,根本不需要看清臉就能分得出來。
但是,對著裴十五,她卻說:“我其實也分不清。你說是誰便是誰好了!
裴子瑭又笑了:“我實在想不通,郡主對誰都親切和藹,怎么偏偏對我冷漠至此?”
既然都被說了冷漠,小郡主便干脆冷漠到底,聲音里全是不愛與他周旋的敷衍勁兒:“十五郎自幼便有聰慧的盛名,怎么會不明白?你我都在今日宴中,萬一我對十五郎友善,叫別人會錯了意,豈不給你我二人都平添麻煩?”
這近乎是直白地在說不愿與他有瓜葛了。裴子瑭聽了卻也不在意,眼睛反而笑得更彎了。
“為何?”
他看著她,謙謙君子,溫文爾雅,“我們不是良配嗎?”
聞喜裴氏即便在烏衣門第中也是大族,幾乎家家都出過宰相,裴十五與裴十六是此輩的翹楚,日后定然也會位極人臣。
要是沒有陸云門,她也并非不愿意陪他虛與委蛇一陣子,但就算她百般算計、做得再好,聞喜裴氏也不可能為她所用。而且,裴氏的這兩兄弟……
小郡主略做出思索的樣子,明目張膽地打量著裴十五,“單說相貌……”
裴子瑭坦然地由著她看。
仔仔細細看了許久后,小郡主認真道:“……相貌就不是很配呢!
聽到她這樣說,裴子瑭反而覺得有趣:“并非子瑭自負,但我這些年大江南北走過許多處,也鮮有見到容貌勝過我們兄弟的男子!
“可我好像在今日的席間就見到過……”小郡主聲音輕輕,自言自語般道。
“但我也可能看錯了!
不等意識到她所指之人是誰的裴十五說話,她就又開了口,“畢竟,十五郎剛剛還暗示說,我的眼睛,”她望著裴十五,指尖在眼尾的翠鈿上點了點,“不怎么好!
明晃晃展示完自己記仇的小郡主,接著便不客氣地趕人了:“十五郎還不走嗎?我是已向裴娘子辭了行才離開的,你身為南亭的主人,可以離席這樣久嗎?”
“的確該回去了。”
看了她片刻,對她的興趣愈發(fā)濃烈的裴子瑭笑著低下了頭,英英玉立同她行了禮:“之后,我會去陸氏拜訪!
就算他來了,她也不會見。
陸扶光目送裴十五走出果林,看著他的身影在小徑的蜿蜒中消失不見。
接著,她抬手摘下垂在她肩側(cè)一顆紅梨,看也不看地朝身后扔去。
突然,蔥蘢樹冠間“簌”地飛掠出一道殘影,將那即將落地的紅果子穩(wěn)穩(wěn)當當抓進了爪中。
陸扶光回過頭,只見那只在眾人口中威名遠揚、讓周圍所有飛禽都聞風喪膽的白鷂,正抓著果子在半空扇翅,看看站在前面的小郡主,又看看悄然出現(xiàn)在后面的主人,前后為難著,不知該將果子送給誰。
小郡主于是先朝它伸出了手。
看著她,少年輕到不易被人察覺地嘯響了一聲哨。
她已經(jīng)將之前浸在肌膚里的、會驅(qū)逐飛禽的藥洗去了,要不是陸云門給白鷂下了死令,它今日早就不知道朝她沖過去幾次了。
此刻,聽到主人不再禁止它向小郡主靠近,白鷂頓時歡呼般地尖鳴一聲,開開心心將紅果子送到了小郡主的手里。
摸著乖乖落在她手臂上的白鷂,滿頭簪花的小貴人向著不遠處開口,看都不看,語氣漫不經(jīng)心:“燕郡王世子為何在此處?”
少年淵渟岳峙:“來見扶光郡主。”
“見我做什么?我同世子又不相熟。”
“不是說,想看我的臉嗎?”
因為這一句話,陸扶光抬起了眼睛。
吃清目丸以前,她的眼前始終蒙著布條,等她吃了藥丸、眼睛能看到事物時,她便已經(jīng)進了河東陸氏的園子。
照這個細算起來,她竟已經(jīng)有大半個月沒有看清陸云門的臉了。
可她還沒玩夠同他裝作生疏呢。
“倒也沒……有……那么……想……”
但漸漸地,她的聲音卻低了下去。
因為,她的面前,清雅持重的小郎君,正緩緩將手指搭上他獵服的領扣,邊望著她的眼睛,邊將扣子解開。
一絲不亂的外襟緣邊被慢慢拉開,露出一小片嚴實裹在里面的、精瘦修長的頸。
漂亮到仿佛這林中神祇的少年神色端正:“不想看嗎?”
“白日青天……野林之中……”
小郡主的目光凝在他的頸上,聲音更小、更低了,“我可是大梁皇室最守禮法的小娘子,世子莫不是想要引我敗壞德行、成那夏桀夫差之流?”
少年輕聲問她:“你不想嗎?”
第160章
160
細鉤彎月懸空。
陸扶光在河東陸氏所住的園子太惹眼,出入總有些不便。
所以這會兒,從裴氏湖中宴回來的她并不在自己的園子里,而是抱著一餐饕足后犯著困的小文豹,不被外人察覺地窩在了燕郡王世子的屋中,剛沐浴過不久、還未干透的烏發(fā)垂在熏爐旁,由少年捧著,輕輕地梳。
敷了藥的眼睛蒙著白布,鼻尖全是藥的苦味,陸扶光不時想往身后少年的腿上躺,想去聞他身上干凈清冽的味道,或者讓他也染上她的藥味、把他弄得同自己一樣,卻每回都被小郎君推起來。
“頭發(fā)還未干!
又一次被他這樣說了,小郡主只好慵慵懶懶地重新坐好,邊搖著蒲州貢來的瑞雪山石紈扇,邊叫屏風外跪坐著的酡顏繼續(xù)說。
已經(jīng)念過了隋征今日從山靈廟送來的急信、領了郡主的一些命令,此刻,聽到郡主的吩咐,酡顏又向她道,“聞喜裴氏的十五郎君叫人送來了兩匹他今日新獵到的狼!
本來,小郎君們中也有幾個想將自己打到的獵物送給郡主,但裴十五郎當眾說了后,那些小郎君們便都啞了口。
接著,酡顏將那些小郎君的身份也依次報給了郡主。
陸扶光細細地聽完,又問了幾句,接著便讓她退下了。
酡顏離開后,屋子里靜了片刻,是陸云門先開了口:“我聽裴子瑭言語,他似乎在不知你身份時就見過你。”
他聲音很輕,就像一滴從竹葉尖滑落的雨,不帶什么情緒。
可小郡主卻是耳朵一動。
她覺得,這位主動提及裴家十五郎的小郎君心中藏著事情。
她想的沒有錯。
這幾日,陸云門見隋征幾乎終日都在山靈廟,擔心汝陽夫人會因此不適、從而對陸扶光生出不滿,便盡可能久地伴在了汝陽夫人的身邊。
而對此最為滿意的,就是隋征了。
一想到陸云門需整天陪著汝陽夫人、無法去見扶光郡主,隋征便覺得很好。
并且,她似乎認定,陸云門能走到郡主近前、得到她的垂青,靠的就是一張皮囊。所以她便利用他陪著汝陽夫人的機會,三番五次在獨供給他的飯肴中用著相克的、會令臉上生疹的食材。
但陸云門從未表露出什么,一直都是當著汝陽夫人將飯食吃下、離開后再催吐出來。
他也從來沒有在陸扶光面前提過這些。
他早就已經(jīng)同自己說過,無論是以前還是以后,在陸扶光的身邊,類如隋征這樣的人總會多如過江之鲗。
只要他們對陸扶光有用,只要陸扶光需要他們,他便絕不會對他們出手。
他不必在意他們。
因為,陸扶光說過了,她承諾了,她會將他想要的獨占送給他。
她承諾了。
可是,明明他想得那么清楚,但今天,在以裴家宴為由、從汝陽夫人那里出來,他滿心歡喜地進了裴府,想著去見她——從幾日前就開始想,只是想到就覺得歡喜——卻聽到她在緩坡之上、叫住了裴十六郎的聲音。
然后,她又一次輕而易舉地,讓裴家的人更久地將目光留在了她的身上。
裴家,對她自然也有用。
裴子瑭和裴子瑯也是驚才絕艷,又是雙生的兄弟。她那么討厭閑悶無趣,或許會更心怡于同雙生子一起玩樂。
他知道自己不該這樣想,但這樣的念頭卻如慢慢涌向腐肉的蛆蟲,無法遏制,越積越多。
這樣的事,曾經(jīng),有過一次。
他分明在船上便告誡自己不應多求多貪,可之后只因不想看到大參望向她時傾慕的眼神,他便可鄙地倚勢挾權(quán)、讓大參離開。
他知道自己那么做不是因為大參。
他只是因為又一次顯明地親眼看到,只要她想,誰都會很容易地愛上她,只要她想,她可以輕易得到任何人的愛。而他只是其中的一個。
那種突然騰起的不安,強烈到即使當她馬上抱住他,不停地對他說著他對她有多不同時,他的心在那一刻也沒能生出半分喜悅。
那個時候他就該明白——
他相信她做的一切,無論她要什么,他都會為此赴湯蹈火,可他無法相信她對他說出的喜歡,他不相信她對他做出的承諾。
無論他有多想相信,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告訴別人說他愿意再賭一次,可是沒有用。
他只是在自己騙自己。
而今日,又來了。
南亭之上,當他發(fā)現(xiàn)裴十五的確對陸扶光青眼相看時,那些蛆蟲徹底附滿了他的心臟,密麻成堆。即使匿在林中時聽到她對裴十五冷言冷語,他也沒有辦法將它們驅(qū)散。
所以他又一次不擇手段地以色惑人。明知道在她眼疾未愈前不該如此,他卻還是誘著她進了林子的深處,不斷對她說著“看著我”,最后幾乎弄皺了她繡著芳蓀的襯裙。他一定要她的眼睛沒有辦法從他的身上離開、要她的所有感官和情緒都被他占滿,他才能在那短暫的片刻得以心安。
可是剛才,裴十五的名字又出現(xiàn)在了她的耳邊。
“陸小郎君,我可太冤枉了!
而這時,陸扶光已經(jīng)想明白了他的反常。
“我沒存半點要同他們親近的念頭!
徐徐轉(zhuǎn)動著手中的腰圓扇子,她平平緩緩地同他道:“開宴不久,清目丸的藥效便不夠了,我擔心出意外,便離席找了處僻遠地想再吃一顆,可我剛把藥瓶拿出來,就突然看不見了,一時沒能拿穩(wěn)藥瓶、讓它掉了下去,誰知站的地方正巧是個小坡,那藥瓶又正巧滾到了裴十六的腳邊!
說著,她轉(zhuǎn)過身,將沁著涼意的白玉扇柄稍稍用力、點在了小郎君的心口,“和他們的相遇,全是巧合得來的,最不值錢。而我跟你之間,卻始終沒有半點巧合。“
仿佛自言自語地,小郡主昂著頭:“陸小郎君啊,是我費盡心機、挖空了心思,好不容易才騙到了手里的。我從來沒有這樣費勁地去得到我想要的東西。我可不準他將自己和他們混為一談!
少年看著她,眼瞳顫了顫。
隨后,他低聲將手中為她擦發(fā)的帕子放下:“頭發(fā)已經(jīng)干了。”
頭發(fā)未干時,她想讓它快些干、她才能躺進他懷里,但等頭發(fā)干了,她能賴在這里時間便也不多了。
小郡主嘆了口氣,果斷地將不開心發(fā)泄到了小郎君的身上:“今夜回去時,說不準會在園子外遇到人,你要給我梳出最好看的髻!“
少年早已習慣了她的喜怒無常,聞聲便抬手為她綰發(fā)。
這種事,他已經(jīng)為她做了無數(shù)次,即便是編著最繁雜的髻,也不會扯疼她一根發(fā)絲。
他指尖不停,又簡明清晰地同她說著面前匣子中各支簪釵的顏色樣式,由著她選。
但小郡主聽來聽去,卻全不喜歡!苯袢崭把纾峒也皇撬土宋乙槐苫?“
少年看向匣子中那朵由數(shù)種深淺不一的綠色寶石鑲嵌而成的荷花。
她方才特意說她回去時要穿青毛錦裘、所以不想戴青色過多的發(fā)飾,他便將它略過了。
“那簪上玉石盡是青綠,可以嗎?”
“嗯。就它好了!
陸扶光隨口將此事略過,“對了,你們宴后打獵,裴子瑭打了狼給我,你打到的獵物呢?”
少年為她插著簪:“我沒有打!
“為什么不打?”
為什么要打?
他并不喜歡狩獵。
射穿只會逃竄的野兔,不會在聽到它慘叫時產(chǎn)生可以對其生殺予奪的高高在上,同虎狼搏斗、命懸一線,也不覺得血脈僨張。
平日律己循規(guī)地去打獵,只是為了鍛煉自己和白鷂,而今日那樣的場合,對他來說,連拉開弓的意義都沒有。
小郡主:“所以風頭便全叫裴十五拿走了!
酡顏并不會因為陸云門在這里便不說出他在獵場的情況。她沒說,那就是陸小郎君在狩獵時無聲無息,沒有半分出彩。
而裴十五卻得到了滿溢的贊譽。
明明她挑中的小郎君才是最好的。
他總是與物無競,和其光、同其塵,斂著身上所有的鋒芒。
他不在意,她卻不樂意。
她不允許她覺得寶貴的東西被別人比下去。哪怕一刻都不行。
“還說要我看著你……“
她猛地回首,鬢邊梳上玉蟬劃出流光,薄薄的扇沿如刃般抵在少年的喉間!
“你想要我只看著你,那你就去爭,去搶,去把他們的光芒全蓋過去,不準讓他們贏一次,滿城所有的喝彩都只能是你的!”
說完這些,因提到了小郎君在裴府林子中說的話,小郡主有了其他的心思。
她頓了頓,拿著扇柄的手腕忽地軟了下去,但紈扇卻慢慢向上,從少年的脖頸、輕而柔地滑上了他漂亮的下頜,“說起來,我們在裴府的林子里還沒……“
被抵住喉嚨也紋絲未動的小郎君,卻在這時向后退了退:“章太醫(yī)令說,你近日清目丸服得無所顧忌,或致眼疾加重,要比以往過得更加清心寡欲才行。我當時……已經(jīng)過分了。”
陸扶光:“他竟又同你告狀?”
在裴府,他五臟六腑被炭火燒灼似的,情緒那般失常,都因想著她的眼疾,克己地將一切止在了親吻、到底也沒有撥開她的裙衩。如今,他自然更不會做別的了。
清楚這些的小郡主出氣似的將紈扇摔到身側(cè)。
少年待白玉扇柄擊在銀爐四趾蹄上的清脆聲響消失,剛想開口,屋門卻突然被叩動。
“世子!
門外是陸云門的親衛(wèi)。
他已吩咐過今夜不要人靠近,親衛(wèi)卻仍來叩門,定是有了要緊的事。
明白這些的陸扶光陡然也安靜了下來。
頃刻間,屋中只剩呼吸之聲。
在這片寂靜里,屋外親衛(wèi)繼續(xù)道:“世子,一盞茶前,太孫妃離開了她買下落腳的獨院,乘車直向世子院中來,如今只余半條街!
為了郎君出入便利,又因他到底不是河東陸氏的血脈,陸云門的院子就在陸府的邊緣,還有扇小門與府外的街巷連著。
幾乎是親衛(wèi)的話音剛落,那小門就被急促敲響。
應門的下人甫將門打開,一雙雕履便邁了進去。
緊接著,走進來的那人掀開了遮掩住她大半眉眼的貂鼠裘兜帽,露出了西子般蒼白柔弱、仿若總是帶著病容的美人面,登時就將本想攔住她的下人驚得跪拜下去。
對腳邊人毫不理睬,陸品月徑直向前,手中香瓔珠串捏得極緊。
進了內(nèi)院,看到已站在檐下的陸云門,陸品月的面色更加冷了。
她叫退下人,待院門一閉,就對著嫡親的弟弟開口訓斥:“你是在哪里得了失心瘋,竟去信告訴父親,說要在此回的祭祀中從河東陸氏除名?如今離年節(jié)不足百日,我在東都萬事皆忙,卻被你害得要日夜兼程趕到河東來!”
少年無聲地聽完她的責罵,隨后平靜地看著她:“我在寄與父親的信上寫了什么,長姐為何知道?”
“所以事情果真如此了。”
陸品月自知她得到消息的方式并不磊落,但越是這樣,她越是習慣地要將更多的錯扔回到陸云門身上,“你究竟為什么要脫離河東陸氏?那是曾祖用畢生的功勛換來的,你再過幾年就該冠字入仕,非要在這時背上不孝之名嗎?”
屋子里,小郡主依舊如小郎君走出去時那般坐在銀爐旁,吹著飄到鼻尖的香霧。
但若是酡顏在這兒,便又一眼能看出她是在不高興了。
而這位小貴人一旦不高興,惹她不快的那個人便很快就遭殃了。
銀爐內(nèi)的香差不多燃盡,聽著外面陸品月一聲接一聲愈發(fā)無禮的質(zhì)問,看不見的小郡主指尖撫地,隨手將紈扇抓起,白玉柄重重擊上銀爐的仰蓮瓣!
玉碎銀震,毫無征兆的炸鳴驟響頓時扼住了陸品月的喉嚨!
“你屋中有人?”
意識到自己方才的那些刻薄話也許被旁人聽到,陸品月雙目瞠然,抬步便要往屋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