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161
神情始終不見波瀾的少年,在這時終于有了反應。
他抬起長臂,攔住了想要走到檐下的陸品月,語氣帶著凜肅之意:“長姐,那是我的屋子。”
從未被陸云門這樣直接地頂撞過,陸品月眼中陡生怒氣。
但想到自己的來意,她還是壓住了脾性,一如既往、冷著腔調地對他責備訓斥:“我是你的長姐,還是大梁的太孫妃,我屏退下人,是想給你留情面,將你的發瘋捂住,你卻已經自暴自棄,將心思盡數用在了旁的地方。”
瞥了眼屋中層疊屏障后那雖模糊卻足以看出是個曼妙小娘子的身影,自認為挑到了弟弟的錯處,陸品月將話說得更加心安理得。
“如此,我也沒有再勸你的必要,”她于是圖窮匕見,“既然你不想要繼續冠以河東陸氏之名,想讓自己的名字從族譜上消失,那你就主動提出、將我們這支主事的位子讓給三叔父家的四兄長,以后的年節、祭祀,均由他來主持大局。我們這族的前途地位,不能被你一個人拖累。”
最后,她又睨了睨屋子里的那道人影:“管好她的嘴。”
——
與弟弟見過面后,第二日,陸品月便大張旗鼓來到了河東陸家。
鮮少離開東都的太孫妃為陸氏祭祀而來,在陸品月自己看來,這當然算得上是河東陸氏的隆重大事。
但自從受了族中眾人的一次拜禮、住進了河東陸氏為她所備的庭院樓閣后,她就再也沒有見到足夠重要的人前來向她問安。
她不遠萬里來河東,除了想要將陸云門在河東陸氏族中的位子握到自己手里,也抱了要與河東世家交好的心思。
不愿讓機會白白流走,于是剛一熬到月初,她便命人發下了帖子,召許多河東望族的娘子到她的園子一起拜新月。
拜新月的習俗在大梁極為興盛,就連幾歲的稚幼女童也常會有模有樣地學著家中的娘子們在堂前對著新月求拜。
當晚,同龍門王家婦人說著話的陸品月,見對方剛滿五歲的長女也在拜新月,便想要上前逗弄、好顯得與王家親密些。
可她才剛俯下身,外面忽然響起了一陣非凡的熱鬧,似乎是來了不少人。
那小女童循聲張望過去,眼睛忽地一亮,扭身便歡快地向著聲音處跑去。
“就算是龍門王家出身、由母親親自養大的,也不見多有教養。”伸出的手抱了個空,陸品月在心中如此暗暗嘲責了一句,隨后也向著外面看去。
在走過來的那群小娘子中,最顯眼的莫過于被簇擁在中央的陸扶光了。
因是來做客的,為了不蓋過主人的風華,禮節從不出錯的小郡主裝扮得日常極了,上是藍底紅花的背子,下是近白的月黃暗紋間色裙,宛如鄰家串門來玩的小娘子,就連頭上梳的都是個隨手綰起似的單螺髻,除了顆釵上的白珠外,發間再無飾物。
但落在陸品月眼中,只那一顆白珠,就將她精心挑了一整日的滿頭珠翠比了下去。
她認得那顆正往她心中扎著刺的珠子。
女史將渤國使臣的貢品依次呈上時,她就侍奉在皇祖母的旁邊,小心翼翼地為她打扇,舉止神情比鄭婉還要卑微許多。
可當那顆光華四溢的珍奇珠子被端上前時,皇祖母卻連看都沒有向她看一眼,直接笑著讓人將它送到長公主府,“拿去給扶光玩吧”。
陸扶光。
真是天生的貴人啊。
什么都不用做,什么也不必想,只因生得好、有一個備受女皇寵信的長公主母親,便既不用終日頭頂懸劍、擔心女皇隨口一道旨意就使全家大難臨頭,也不用懼怕吳家的日漸勢大、就連受到吳家人的奚落嘲諷都只能忍氣吞聲。
整個大梁皇室,能這樣活著的,只有這位小郡主。
但這可不見得是件好事。
正是因為一切唾手可得,陸扶光簡直被養成了一個廢物,沒有欲望,沒有野心,一雙眸子清澈到能被人一眼望透潭底,無論見到誰,都能笑得很開心。
未曾見識過骯臟的人性,所以連人話中是善意還是惡意都分不清,從來只覺得天底下盡是好心人。
愚蠢得又可笑又惡心。
等日后天地翻覆、洪水襲來、能為她遮風避雨的一切都被掀翻,她的處境只會比所有人都慘。
陸品月的心中還充滿著陸扶光的不屑與嘲弄,那龍門王家的小女童已經跑到了陸扶光面前,規規矩矩地半蹲下去,用著在陸品月眼中笨拙又漏洞百出的動作,認真極了地向著陸扶光行禮問好。
而陸扶光卻像是沒看出那女童行禮中的一絲錯處,“哇”地露出笑臉,彎著腰一個勁兒地夸她比自己小時候做得還要好。
所有人都其樂融融,仿佛已經忘了這宴的主人是誰。
風過酸果落。
陸品月輕咳出聲,纖弱地拿起繡帕,柔柔捂住了嘴。
隨后,她由身旁的婢女侍奉著加了件雪氅,又用溫熱的蜜水將養身的丸子慢慢服下。
她身形肖母,生得單薄輕盈,稍稍作態便會看著弱不禁風,顰眉輕咳時,總會顯出種好似會隨時被風吹散的荏弱氣質,叫人心生憐意,忍不住涌上來關切。
一向百試百靈的法子,這會兒自然也奏效。
陸品月留意著,果然,發現了這邊的動靜,那位滿腦子只有純良的小郡主立馬就露出了關切的神情,加快著步子向她走來,問她的康健。
而有了這小蠢貨的領頭,那些陸品月平日里總也不見到的貴姓小娘子們也上了前,一聲一聲喚著“太孫妃”向她問安。
寒暄片刻,陸品月領著眾人進了設宴的花榭。
來拜新月的小娘子都是在家用過晡食的,也瞧不上油膩葷腥,所以擺上來的只有數碟各式糕點。
不過,那些糕點雖然看著模樣相同,但其中餡料卻有著不易察覺的不同。端到不同小娘子面前的,都根據她們各自的口味、用了別樣的心思。
只是“甜”這一味,便有的用了從美人蕉和山茶中取的花蜜,有的用了專從南方運來的糖棕花煮攪出濃稠的糖汁,還有的則用了金櫻子熬出的糖水。
用這些細處的不同堆出來的,便是以炊金饌玉養大的裴娘子都在只嘗了一口后便微露訝意:“這糖糜乳糕澆看著尋常,為何嘗起來卻與平日吃的十分不同?”
“我也不甚清楚。”
陸品月淺笑著答道。
在她看來,雖然她對此清楚極了,卻不能表露出來。
堂堂太孫妃,掏空心思只為了討好這些名門小娘子,傳出去也太不像話。
因此,她只是說:“這席間的吃食,都是由我母親留下的點心師傅所做,要是娘子喜歡,我便叫他常備著食料,讓娘子們一來就能吃上。”
裴娘子:“難怪了,原來是范陽盧氏傳下來的方子。”
陸品月在人前時一向柔心弱骨,聽了夸贊,也只是溫婉地笑了笑。
接著,她正要繼續與裴娘子說話,旁邊卻先響起了小郡主的聲音。
“說起范陽盧氏,我許多年前跟阿娘一起去住過一陣子,那兒有一道點心,我愛吃了,回了東都后,還想要再吃,卻是誰也做不出和當時那盤一樣的味道了。我實在太饞,見別人做不出來,干脆自己親手去試,但試了好多次,還是不對……“
然后,她便詳詳盡盡地將那點心從皮到餡都形容了一遍。
“既是冬日吃食,或許用的是糖漬梅花?”
馬上,她剛說完,小娘子們就你一言、我一語地將這事正經地議論了起來,連擰那面團時是該順著方向擰、還是逆著方向擰都沒放過。
陸品月靜靜地抿起了唇。
眾人分明是在說著她生母家的事,可她竟一句也插不上嘴。
真是好笑。
這些小娘子們,說得頭頭是道,仿佛個個都精通庖廚。
但怎么可能?
尤其是陸扶光——
陸品月推己及人,她照料自己兒子時,連地上的雪都不準他去碰,生怕雪中埋了木刺扎傷他的手指。赤璋長公主也為人母親,難道真的會讓被她千嬌萬寵的長女站到熱油翻滾的大鍋前親手炸點心果子?
細細問起來,肯定能將陸扶光這番賣弄的謊話戳破。
但還不等她想好如何做,小郡主就先將目光轉向了她:“可否勞煩太孫妃將家中那位出自范陽盧氏的點心師傅叫出來,容我問一問當年的那道吃食,說不準他便知道呢。”
高貴漂亮的小娘子,神色雀躍又期待,提出的又不是多么令人為難的要求,只看周圍人的反應也知道,陸品月該馬上笑著應下才對。
可陸品月卻幾乎笑不出來。
“郡主放心,我早已將郡主說的記下了,明日便去向師傅問一問。”
她輕輕攥住自己一瞬發涼的指尖,笑吟吟道:“若是他不記得,我就叫人捎信去外祖家,想必用不上幾日,那點心方子就能送過來了。”
小郡主卻一臉奇怪地又問:“不能現在就請他過來嗎?”
一道吃食而已,怎么就不依不饒……陸品月暗惱。
當然不能!
她的府中根本就不曾有過來自范陽盧氏的庖廚師傅。
庖廚里的那群下人和她不同,笨嘴拙舌的,根本藏不住心事。要是走上前來回話時被哪個眼尖的小娘子看出破綻,她豈不就成了個天大的笑柄。
陸品月盈盈笑著輕聲相勸:“那點心師傅上了年紀,今日又比往日更勞累些,因此在他剛將點心做完時,我便叫他回去歇下了。假若這會兒去叫,還不知要折騰多久才能過來,來了也多半是困頓疲乏,說不清方子,倒不如等明日再問。”
陸品月知道,聽到這話后,小郡主便是再不識趣,也不可能繼續追問了。但在場的其余小娘子只怕之后也不會再提起席間的點心,她為這些吃食花下的心思,竟就只能這樣生生白費了。
想到這兒,再看向陸扶光時,陸品月的心中不免生出了埋怨。
若不是知道這小貴人是個沒城府的,她都要以為她是在哪里得罪了陸扶光,所以被節節針對了。
她靜了靜心,等眾人食畢,便起身領著娘子們步入池苑。
夜色清陰,階柳庭花,便是為這景色,正該以雅樂相和。
而她此次來河東,可是帶了好幾個頗有來歷的樂具。
待一會兒樂工用著它們于庭軒起樂,她便引著周圍去看,這群擅樂的名門娘子們自然能將其認得出來,到時,順理成章,她們與她會有許多話可說。
她所彈奏的琵琶,是連皇祖母都會時常夸贊的。即便是這些精通此道的娘子,聽了后也合該欽服驚嘆。日后,她便可借此與她們常聚,或是品評音律,或是共奏譜曲。
這件事,她在東都時已經嫻熟地做過許多次了。
因此,此刻的她也如曾經那般微微側首,欲隱晦地向著一旁侍婢的示意起樂。
可余光之中,卻不知是不是眼花了,她似乎看到陸扶光向著她瞥了一眼。
那雙眼睛,涌動著濃稠的戲謔與輕蔑,頃刻間就令陸品月如吞冰霜,骨縫發寒。
但只是交睫之間,一切又都消失了。
小郡主正從王家的女童手中接過她從地上撿起的大盞落花,比劃著放在烏鬢旁邊,言笑晏晏地問她好不好看。
陸品月覺得,剛才,一定是自己看錯了。
定了定神,她又想要去示意侍婢。
可就在這時,那邊的娘子不知怎地就提到了陸扶光發間釵著的白珠。
“不過是顆從海里新撈出來的珠子,”小郡主說著,毫無預兆地就看向了陸品月,“遠不及太孫妃頭上這柄如意簪珍貴。”
因著她的話,滿苑的人都在同一時將目光落在了陸品月身上。
這原是陸品月求之不得的。
可還不等她將話接下,小郡主又繼續道:“聽聞,這如意簪在被放進燕郡王妃的嫁妝箱前,便已傳了不知多少代了。記載中最早擁有它的人,可是四百年前那位晉皇后呢。”
說著,小郡主望了望天上的彎月:“真是巧,關于‘拜月’之習,我記得有一說法,便是‘拜月’始自晉皇后。相傳晉皇后原天下至丑,‘因幼年拜月,后以德,選入宮,帝未寵幸,上因賞月見之,姿色異常,帝愛幸之,因立為后(注1)’。”
她邊說,邊轉向陸品月,臉頰上的兩朵小酒凹可愛極了:“如此說來,今日太孫妃戴此簪于河東拜新月,真是不能再應景了!”
晉皇后將丈夫當做傀儡,不斷鏟除異己,權勢最滔天時,在朝野中與女皇無異。
而這,正是陸品月汲汲營營的最終所求!
陡然被如此赤、裸地說中野心,陸品月突生驚懼,臉色慘白心惶惶看向四周,卻發現諸聽者都未曾多想,只有自己險些露怯。
逼自己鎮定下來,接著,陸品月便在心底大聲叱罵起了陸扶光!
如今皇家朝堂是什么局勢,陸扶光竟在這樣的場合談及晉皇后,還拿晉皇后與她這個太孫妃作比,腦子里莫不是連半分輕重都沒有?
等到……
等到……
看她陸扶光還能活幾日!
可即便如此,陸品月今日也是絕不敢去碰琵琶了。
史書中晉皇后的名字下面,可是清清楚楚寫了“尤擅琵琶”。
她的謀劃,她的光彩,只因為陸扶光隨口說出的幾句話,便全沒了。
心緒難平卻不能露出半分,片刻后,陸品月真的咳了起來。飲著蜜水順嗓子,那水卻如鯁在喉,幾乎咽不下去。
第162章
162
即使是性子最不羈的陸十娘,在對著新月禱愿時,神色也是正經又莊重。但在拜完新月的那個瞬間,眾娘子的臉色頓時就松快了起來。
可卻有一人和大家不同,進園后始終無聲,任誰都能看出她臉上的柔腸百結、心事重重。拜新月時,她也極為虔誠,其余人許完愿開始走動后,獨她仍立在原地,恭敬垂首,唇微動著,默念不止。
見郡主朝那人看,司馬小娘子攥了攥身上的帔子,小聲地湊到她的身邊:“那是柳善姐姐。”
今日因人多,內向性子的她便有些羞手羞腳,這還是她來赴宴后說的頭一句話。
但她很想讓郡主知道柳善姐姐。
郡主是她見過最聰慧明智的人,說不定會有法子讓柳善姐姐不再滿腹憂思。
這樣想著,再對上郡主那雙認真傾聽的眼睛,司馬小娘子忐忑的心變得安定,舌頭也不打結了。
她告訴郡主,她和柳善都是小小年紀父母亡故、之后寄住在親戚家中長大,且兩人性格同樣內斂,故而惺惺相惜,感情深厚。
柳善出閣前,出入這種場合時,總是她們二人作伴。
“柳善姐姐年長我三歲。”
據司馬小娘子說,柳善父母在世時,曾為獨女定好了一門與孫家的親事。后來,雖然柳善家所在的西眷柳卷進了些風波、光景大不如前,柳善的父母也早早過世、使她不得不寄人籬下,但那孫家卻一直信守約定,待柳善一及笄便將她迎娶了過去。如今成婚已滿兩年了。
孫氏一族雖頗為清貧,但也是代代出讀書人的人家,且以家規嚴明著稱,子弟們自幼便不準與鶯燕糾纏,成親后房中也從無姬妾,在河東名聲極佳。
柳善嫁過去后,夫妻琴瑟和鳴,舅姑也待她如親子。唯一不圓滿的,就是她的肚子始終沒有動靜。
求醫問藥后,柳善被告知,因她年幼時曾多次跟著父母舉家逃難奔波,弱了身底子,故子嗣上會比尋常娘子要艱難些,需好好調養才有望。
從那時起,柳善便天天灌起了苦藥湯。
但也許是知道了自己身子的狀況后憂心太重、看著仍對她和善的舅姑和溫謙的丈夫心中有愧,柳善即使一頓不落地喝著藥,卻還是日漸憔悴,以往靦腆的笑顏許久都不復見了。
因此,又過了半載,不見好消息出現,柳善便開始將心愿寄托到了神佛身上。
此處離柳善很遠,她專心拜著新月,聽不見這邊的耳語。倒是幾個陸續圍到小郡主身邊的娘子將這些話聽了個清楚。
這里面,有知道柳善情況的,也有對柳善毫不了解的。
所以,司馬小娘子剛說到這兒,就有人悄悄問了出聲:“去崖邊寺求過了嗎?”
“……去過數次了。”
司馬小娘子停了停,將“金銀珠玉也奉上了不少”這句險些說出來的不妥話咽了回去,“寺中的僧人說,柳善姐姐的子孫緣尚淺,要她更心誠地求禱。不久前,姐姐已從崖邊寺請到了神僧金像,在家中設下佛堂,日夜焚香,只是不知什么時候可以得償所愿……”
她說著,聲音越來越小。
她本來只是想將柳善姐姐的情況告訴郡主一個人,并沒想要在這數人的面前講,但現在卻騎虎難下。
“‘舊傳是夜月色明朗,則兔弄影而孕,生子必多。海濱老蚌吐納月影,則多產明珠’(注1),難怪柳善姐姐在新月下拜得如此虔心。”
小郡主將話接了過去,似也動容地關心問道:“可有去山靈廟也拜拜嗎?聽說那兒最近在為信眾送福水,都說喝了后頗為靈驗呢。”
聽了郡主的話,周圍娘子們的其中幾個突然對視,欲言又止。
而一個稍年長些、腕子佩戴著佛珠的貌美婦人則直接皺起了翠眉:“這種流言怎么能傳到郡主耳中?”
她轉了轉腕上佛珠,對著陸扶光就道:“郡主莫要被這些話蒙騙。崖邊寺乃正經正統,且不知多少人都曾親眼見過神僧的神跡,便是您河東陸氏的族長,也稱要將佛骨送去神僧那里請他做法加持、庇佑家族興盛。而那山靈廟,”她鄙棄道,“說是供著什么荒野山靈,卻連來歷都說不清楚,想也知道不過是個使著哄蒙撒詐把戲的旁門邪道。那福水更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如何敢入口?去那兒的多是窮苦的人家,求個心安,騙騙自己罷了。”
口吻篤定,言之鑿鑿,一副絕不容置疑的模樣。
而這,也正是在崖邊寺有意放出對山靈廟的詆毀流言后、如今許多河東門閥世家的心中所想。
是以,小郡主也睜大了烏溜溜的眼睛:“山靈竟是假的嗎?”
聞言,那戴著佛珠的妙麗婦人便朝著司馬小娘子揚揚首:“柳善去山靈廟時,可在那兒鬧出了不小的風波,我家這小娘子正在場,您且問問她,便能知道了。”
突然被叫到自己,已經又拘謹縮了起來的司馬小娘子有些發懵,不知該從何說起。
慌著猶豫了一下,她對上郡主的眼睛,決定從頭開始答:“柳善姐姐去了山靈廟兩次,我都陪在她身邊。第一次是裴家湖心亭設宴的那日,因我們去得晚了些、等著求簽的人又多,怕耽誤赴宴,便只在金像前拜了拜就離開了,沒有求成簽。第二次,是昨日,我們特意早早便去了。”
信眾到了山靈廟,在拜過山靈后,要向山靈求簽。廟祝在看過簽上的簽文后,才會為信眾端來福水。山靈所賜的簽文不同,信眾所得的福水也不相同。
——司馬小娘子先是如此地向著郡主解釋了一番,隨后才說起了那日的經歷。
“……我看別人搖出來的簽,多為墨色、褐色或暗青色。柳善姐姐搖出來的,卻通體血紅,連上面篆刻的那些不似文字的簽文都紅得刺眼,仿佛有生血在上面流淌一般,看著十分滲人。”
“我在旁邊,看見那血紅簽都覺得心慌,柳善姐姐自然也感到不吉利,便央求廟祝,又連晃了那簽筒四五次,可出來的簽竟完全相同,根根血紅。”
“這情形許是罕見,很快就來了好些圍觀的人,姐姐說什么都不肯再繼續求,之后……我們便匆忙離開了。
“最后廟祝如何說?”
“那簽文解出了什么?”
已經從旁人口中得知此事的娘子們反應平淡,但有幾個頭一回聽說的小娘子,此時就忍不住問了出來。
“廟祝……廟祝沒有當場解簽。”
司馬小娘子鮮少被人這樣爭先問話,怯懦地往郡主身邊貼了貼,隨后才回憶道:“廟祝說,這簽雖不是吉簽,看著也嚇人,但福兮禍兮,對柳善姐姐來說,這簽的出現也許是件吉利事。他要閉關七日,求山靈為柳善姐姐解簽,請姐姐到了日子后再去。”
王七娘子心中一算:七日?那豈不還有好幾日要等?”
她吁嘆一聲:“這種時候最是難熬了。”
她一向很容易感同身受。
“我最受不了的便是這個。好好壞壞說得玄玄乎乎,叫人每天都在想它,旁的什么事做不了,忐忑不已、寢食難安,真是難受極了!”
“哪有什么難熬的?”
那戴著佛珠的美婦一聽這話,頓時又駁道,“崖邊寺的僧人都說了子嗣一事急不得,那不知所謂的山靈難道會有能立竿見影法子嗎?到時只怕又是一通蒙混過去的胡言亂語,想想就覺得晦氣!”
她環視眾人,微嗔地睜大著美目:“今日在這兒的,有一個算一個,誰都不準再去山靈廟。”
似還不解氣,她又哼道:“這也就是在陸府,若換成在司馬家,我早就將那個把山靈廟說給郡主聽的的碎嘴子拉出來、重重地罰了!”
說完,她看向身旁的陸品月:“太孫妃,您說呢?”
陸品月笑了笑。
她早就知道這美婦。
黃緗兒。
司馬家家主的續弦,出身平平,但因實在貌美,又是老夫少妻,極受寵愛,故而這幾年頗養出了些說一不二的性子,若是不順了她的心意,便是對著再不應得罪的人,甩臉子的事也是時有發生。
雖然心中不屑這般既無涵養也無智略的人,但陸品月卻也不能放棄任何與她交好的機會。
畢竟,這種性子的人,可是最適合拿來利用的。
“我初來乍到,對此間事物還不熟稔。但既然連河東陸氏都對那位神僧如此尊崇,想來是不會錯的。還望娘子引著我,讓我也一定去向神僧拜上一拜。至于……”
溫婉輕緩地對著司馬家的主母說完,陸品月又望向陸扶光:“至于……扶光郡主,想來是常年受長公主疼愛庇護,少經世事,容易被世俗閑言吸引,也是難免。還望郡主日后警醒,時時遵循正道才是。”
站在了有理的一方,看到陸扶光錯處,陸品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壓著小郡主的長輩做派。
但她的語氣溫和,又全然是一副在為郡主著想的模樣,叫人挑不出毛病。
“我明白了。”
小貴人輕聲地開了口。
看到陸扶光聽訓后悶悶垂下的眼睛,陸品月堵了大半個夜晚的胸口總算通暢了些。
但接下來,事情卻又出乎了她的意料。
只見小郡主思索著道:“既然山靈廟有如此大問題,那便不該放任不管。皇祖母前不久剛派官吏南巡肅清野廟,我們自然也該效仿著盡一份力。”
說著,小郡主看向眾人。
“不如,六日后我們隨著柳善姐姐一同過去,聽聽山靈廟究竟會說什么。一是防著她盼子女心切、被山靈廟廟祝的三言兩語誆騙過去、做下糊涂事,二是……”她壓低聲音,靈眸輕轉,“一旦他說出的話不能令人信服,我們也可借這個由頭,在廟里鬧上一番!即便不能將它徹底鏟除,也能狠狠地殺殺它的氣焰,等它欺世盜名的事情傳開了,會去那里求拜的百姓自然也就少了。”
說完,小郡主便看向顯然有些意動了的司馬家年輕主母:“我聽說您手下有一支訓練有素的娘子護衛,帶出來排場十足、威風凜凜。”
她邊說,邊拉住美婦人那只戴著佛珠的手,輕輕地晃了晃:“等那日,您將她們都帶上吧?”
從陸扶光提到要去大鬧一場起,陸品月就在心中直呼荒唐。
大梁的太孫妃在旁人眼中一向嫻靜淑良,絕不能與這無禮的猖狂事沾上一點!
但小郡主轉過頭就殷殷切切地對她道:“太孫妃也同我們一起吧?”
她露著圓圓的小酒凹:“我從沒做過這樣大膽的事,也不知道皇祖母聽說后會不會訓斥我。萬一真的挨訓了,有堂嫂陪我一起,我就不會那么害怕了。”
小貴人眉眼彎彎,親昵地連“堂嫂”都叫了出來,任誰看都像是在說不必當真的玩笑話。
可這卻又刺兒似的扎在了陸品月心里。
她如何能為陸扶光擔錯?
她與陸扶光的不同猶如霄壤之殊,陸扶光即便犯下比她重千倍萬倍的錯,也只會被女皇戳戳額頭、笑罵一句“你呀,萬不可再如此了”,而換成是她,卻定然會被活活扒下一層皮。
妒忌與不甘頓時沸騰起來,可即便被燙得滿喉潰爛生皰,她也只能將其生吞咽下。
眼前最迫切重要的,是不要蹚進陸扶光去山靈廟撒野的這灘渾水。
可還不等她再藉著身子不適將此事推脫掉,那位司馬家的年輕主母就拍了拍小郡主的手,自說自話地定下道:“太孫妃與我們一道正好。等我們在山靈廟大鬧一場后,便立馬乘車往崖邊寺去,借神僧的佛光,祛祛在野廟中沾到的污穢氣。”
她看著陸品月:“太孫妃剛剛不是說要我一定帶您去崖邊寺嗎?咱們就定在那一日。”
第163章
163
兔起烏沉,日升月落。那一日,一晃眼便到了。
對河東絕大多數的世族來說,“那一日”也有著獨特的意義。
因為司馬家的年輕主母黃緗兒將本就要由司馬家舉行的騎射賽也定在了那一天。
依她所想,這樣安排著,等賽畢、大伙兒散了,她們便能直接結伴去往山靈廟——
“騎射賽無趣得很。能在馬背上馳騁的只有那群郎君,我們只能在看臺上干坐著、等他們比完。若沒個晚些時候就可以去教訓山靈廟的盼頭,那半日可就難熬透頂了。”
而關于要不要辦騎射賽這件事,河東世族也是問過扶光郡主的。
小郡主聞言鄭重道:“皇祖母開武舉,便是盼大梁兒郎在國家太平安康時也刻刻不忘尚武之志。河東辦這騎射賽,正合了皇祖母此意。”
說完,她還很隆重地拿出了許多珍寶,要作為給參賽者的獎勵。
她的話使原本對這比賽并不重視的人家也變得慎重起來,即便族中子弟均不善騎射,也要挑出一兩個去參賽,不然便成了不應女皇所倡了。誰也不想因為這點小事,就落上這么大的一個罪名。
但即使要比試的人多了許多,真正被人們所關注的,仍是其中的寥寥幾個。
“裴十五郎來了,燕郡王世子也來了。”
“此前打獵時,我見世子興致缺缺,還以為他今日不會來,心中遺憾了許久。”
“早聞世子精于騎射,今日終于有幸能親眼一見!”
燕郡王世子的嫡親姐姐就坐在眼前,名門的小娘子中自然有人同陸品月說起了這些。
可聽完夸許弟弟的這幾句話,陸品月卻嘆了一口氣。
“娘子們謬贊了。”
她溫柔輕細地說道:“我這個弟弟性子冷,又孤傲,常常是大家都高興著,獨他一人在旁邊神色寡淡、不言不語,所以每到這樣的場合,我都擔心極了,怕他會壞了別人的興致。”
忽然,她察覺到,一側的陸扶光在看她。
她下意識地轉過頭,但還不等她看清陸扶光眼中那一閃而過的情緒,小郡主就已經明亮著眼睛對她道:“除了燕郡王世子,堂嫂家中還來了好幾人呢。有您二叔父的兒子……”
小貴人邊說,邊望向看臺下,朝著不遠處抬了抬手,“也有您三叔父的兒子。“
您二叔父。您三叔父。
即使在場的人都很清楚河東陸氏與河西陸氏有著云泥之別,陸品月今日也不打算對此有所掩飾,可這樣直白地被別人點明出身的差異,仍讓她耳根陣陣發燙。
但沒關系。
她對自己說。
陸扶光這樣做,反倒更有利于達成她陸品月的目的。
一時的受辱而已,算不得什么。
“還真是啊。”
已經撫平了情緒的陸品月輕輕笑著。
“我倒不知他們會來。”
她神色溫柔地懷念道:“小時候常能看到他們一同在馬上練箭,你贏我一次,我贏你一次,總也分不出個輸贏。那會兒的兩人都只比馬背高一點兒,一晃眼,竟都長這么大了。也不知這些年過去,騎射是否有所進益。”
周圍許多娘子的家中都有弟妹,聽了陸品月的話,不免深有同感地應了聲,嘆起歲月不居、時節如流。
唯獨小郡主,卻接過了陸品月的最后那句話:“那不如現在就將他們放到一隊比試比試,這些年誰勤學苦練、誰偎慵墮懶,豈不一看就知?”
聽到這提議,陸品月心中甚喜。
這正是她此前說了那一大段話的用意!
她原本想著,今日只要三叔父家的四兄長在騎射賽中稍稍嶄露頭角,她便將他介紹到眾人面前,讓大家記住他的名字。如此,等陸云門自請從河東陸氏除名后,讓四兄長接上他的空缺也不至于太過突兀。
但三叔父畢竟是庶出,與嫡出的二叔父相比,身份上有所不足。
可如今卻突然出現了一個機會。
就在方才,在陸扶光對她的羞辱中,她忽然意識到,二叔父家的陸西雨竟也要參加騎射賽!
陸西雨是出了名的不學無術,騎射功夫一塌糊涂,若是能讓他與四兄長一隊較量,孰高孰低便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河西陸氏嫡出的二房子弟這般無用,與之相比,三房的兒子卻是出類拔萃,到時三房上位,豈不順理成章?
而最妙的是,這比試是扶光郡主提出來的,與她陸品月毫無關系。
實在是連老天都在幫她。
“郡主說的有理。”
陸品月柔順地應道。
“那便照郡主的意思做吧。”
于是,眾目睽睽下,小郡主便將旨意吩咐了下去。
沒多久,河西陸氏的二房與三房的兩位郎君便都牽著馬走了出來。
與他們同賽的雖也有別家兒郎,但沒有一個能勝過三叔父家的四兄長。
陸品月邊悠然自適地看著下面,邊接過侍婢奉上的金桂酒,端莊地徐徐飲了起來。
但就在二房的人翻身上馬的瞬間,陸品月印在酒盞花沿上的嘴唇猝然收緊了。
不是陸西雨。
能于馬背上那般孔武驍悍、有搴旗取將之勢的,絕不是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陸西雨。
她腦中當即閃過了另一個人。
陸西雨在金吾衛當差的嫡親兄長,陸東日。
陸東日、陸西雨的樣貌雖然極為相似,但陸東日自小勤于習武,故身形更加高挑魁梧,兩人站在一起時,絕不會將有人將他們弄混。
即使他們不站在一起,只要留心分辨,也不至于看錯——
但陸品月實在沒想到遠在東都的陸東日此刻會出現在河東!所以,她才會在聽到陸扶光那句“二叔父家的兒子”時,理所當然地只想到了陸西雨,先入為主后再遠遠看向臺下,她自然從未懷疑過自己看到的人會不是陸西雨。
若她看出那是陸東日,剛才定會用一句“兄弟手足,何必非要比個高下”拒了陸扶光的提議!
知道自己認錯了人后,陸品月的心頓時沉到了隆冬湖底。
三叔父家的四兄長雖也苦練騎射,小有所成,但在精通此術的陸東日面前,卻根本是一龍一豬,處處不及。
不堪重用!
看著慘敗后狼狽離開的四兄長,陸品月闔起雙目,罵聲啞在喉間。
這些年,她沒少在三叔父一家身上花心思,對他們屢屢提攜。
而舉家依附于她的三叔父也的確沒令她失望,為她辦成過不少事。
所以她才在得知陸云門要自請從河東陸氏除名時,最先想到了三叔父家的兒子。
本以為此事如運諸掌,怎么會進行得這樣不順心意?
若將他比下去的是別人也就算了,偏偏是二叔父家的陸東日……
“太孫妃。”
這時,柳氏一名在家中很受寵愛的小娘子上前行禮,隨后大大方方地向陸品月問起陸東日。
“那位郎君難道已有緣定之人了嗎?我都快將滿頭的花擲給他了,卻全被他躲開了。”
河東世家自古就有在秋末辦騎射賽的傳統。
以往會參加這騎射賽的多數都是各家還未成婚的少年郎,所以此地的名門小娘子們常會在這時候前來擇婿,久而久之,不知何時便成了習俗。
婚事未定的小娘子們簪花前來,行至高處臺上,倘若發現下面出現了心儀之人,便可摘下發間花枝,向他拋去。
要是小郎君主動接了小娘子的花枝,便要涉階登到臺上,親手將那花還給小娘子。
時至今日,每家小娘子所簪的花品盡不相同。即便同族姐妹都取了芍藥戴,也是你簪黃、我簪白,入目盡是姹紫嫣紅,花攢綺簇,盎然得都要叫人疑心秋冬被人竊去、如今盛春已至。
陸品月心中倒是灌滿了正合秋末時節的霜寒之意。
可對著笑面迎來的小娘子,她不能泄出分毫,因此婉和地寬慰:“我那堂弟年少便到軍中當差,與粗漢莽夫朝夕相處,故性情寡言沉悶,不善應對小娘子。”
“軍中當差?在哪兒?做什么?”
柳姓的那位小娘子絲毫沒因陸品月的話而對陸東日失望,繼續追問道。
如此,陸品月即便再不情愿,也只能如實相告:“在金吾衛……”
此話一出,有幾個原本在做其他事的娘子也看了過來,顯然對陸東日此人上了心。
胸口發悶。
一想到引起這不順的正是陸東日的突然出現,陸品月難免生疑,目光慢慢落到了正垂首撫馬的弟弟身上。
除了陸云門,沒人知道她要抬舉三叔父的兒子。
能有資格如此飛云掣電將陸東日召來河東的,也只有陸云門。
但不可能。
她的這個弟弟,就是個蓮莖般中通無心也無情的怪物,即使從他身上剝去皮肉、他都不會有半分情緒。
她既同他說了要三叔父家的兒子坐那個位子,他自然就會如曾經的無數次一樣,不聲不響、也不在意地默認。
反正他什么都不想要……
什么……都不想要?
思及此時,陸品月突地心口一顫,眼前無端端地浮現出了那夜屋中那個小娘子的身影。
“燕郡王世子和裴十五郎竟要一隊比試!你們說,他們中,誰更出眾?”
“我只見過我十五兄的箭術……郡主您常在東都,肯定見過燕郡王世子的騎射吧?”
“我可是許久都沒親眼見過世子騎射了,這問題,應當問太孫妃才是。”
心思正擰絞在一起,好容易送走那心系陸東日的惱人小娘子、耳邊剛得一會兒清凈、還沒將思緒理清半分的陸品月便又聽人叫到了她。
“堂嫂。”
小郡主瞳仁黑油油的,對陸品月笑著問,“我們這群人中,屬您最清楚世子的騎射功夫,您覺得,他與裴十五郎競技,誰會更勝一籌?”
對弟弟貶抑慣了,想也未想,陸品月就文弱地笑了:“云門的表現,多半只是一句‘中規中矩’。”
“您怎么總這樣謙虛?”
小郡主端坐看著她,原本賽雪的腮頰因多飲了幾盞金桂酒而生出了淡淡的粉意。
方桃譬李的小貴人神色困惑著,“大梁誰不知曉燕郡王世子在疆場屢立功勞?我家中幼弟若是有世子一半的馭弓本領,我必然時時拿他吹噓,將他夸得天上有、地下無才舒坦。”
陸品月面色柔和地笑著垂首,更顯纖纖弱質:“并非我有意謙虛,實在是我太了解云門的性子。這種場合,他是從不肯與人相爭、使出真本事的。”
聽了這話,喚裴子瑭“十五兄”的小娘子頓時對陸云門沒了好感。
退到一邊,她對親近的姊妹悄悄道:“不愿爭,今日不來便是。這是正經的騎射比試,又不是游樂圍獵。其他郎君,無論身手如何,拿起弓箭便會認真對待,獨他藏鋒露拙,也太不尊重人了。”
這些不忿并不會傳到陸品月和陸扶光的耳中。但小郡主不必想都能猜到她們會在背地如何說了。
她笑起來,酒凹乍現。
“太孫妃說世子在這種場合從不會盡全力,我卻認為不見得。只是看著也無趣,不如太孫妃與我賭一場……”
她說著,將鴉色鬢邊斜插的一對靈芝紋勾邊兒的金簪取下,放到酡顏正捧過來的空玉盤里。
“這對撥子簪不是什么稀奇珍寶,但上面鏤空魚子地上的兩小兒嬉戲圖,卻是我五六歲時跟阿娘一起畫的。不久前我翻看舊物,看到那畫,覺得有趣,便找匠人將它用到了簪子上,如今正是我的心頭所愛。”
左邊的簪面上,一小兒正撒谷逗引錦雞,而右邊,一頑童正攀著樹折取柳枝。
兩簪分開各成一景,拼起來又渾然一幅,只讓人覺得心思靈巧。
同這比起來,價錢便極次要了。
但陸品月并不想要它。
這種滿是小娘子稚氣的東西,她不會佩戴。簪子的樣式又獨特,也不好拿來賞人。純是無用之物。
可郡主都已經將“貴重”的賭注拿了出來,她當著這樣多人的的面,實在無法直接說出不想賭,只好輕笑著道:“這也太珍貴了,我身上可沒有與它相當的東西。”
“怎么會?”
小郡主輕指向她的手腕,引得眾人的視線都落到了她腕間那只篆有經文的金鐲上。
“這上面所篆的,是皇祖母常念的經文。我伴在皇祖母身邊聽過許多次,耳聽心受,得大裨益。對我來說,這金鐲自然有和隋之珍。”
看到金鐲落盤,小貴人貪杯似的又喝了一滿盞的金桂酒。
抽出那對撥子簪時,她不慎碰松了發髻,那朵獨她佩戴的粉白牡丹此時正隨著她的飲酒、慢慢地垂到了她的耳畔,不似平日那般莊正,卻更襯得她醉肌玉軟花柔。
“大伙兒可都不準派人去下面通風報信。”她抿去唇珠上的香酒,露出了些小娘子的頑皮氣,“說不定燕郡王世子原本打算大展身手,一聽說太孫妃賭他會輸,就故意敗下陣了!”
第164章
164
眾娘子笑著應完,紛紛看向臺下。
小郡主便也隨著眾人,毫不顯眼地望向了馬背上的陸云門。
少年裹在烏靴中的雙腿夾緊馬腹,上身挺如青竹,靜靜地停在光里。
馬身上火焰紋的銀質杏葉與他身側箭袋中的銀色箭鏃交映著,折射出一柱又一柱、刺目的、幾乎稱得上硬朗的輝光。
突然,賽起的赤紅旌旗劃下,少年身上那些清晰的煌煌之色、陡然如被卷進了颶風般盡數化為虛影!
看著那道一騎絕塵的身影,在場的無數人都在同一刻想起了那只總伴在他左右的鷂鳥。
雪白的,毫不龐大,沉默又孑然。無聲落在枝椏之上靜止不動時,仿佛只是一只在思念北方的候鳥,遠不似雄壯的蒼鷹、一眼看去便知道是吮血劘牙的兇禽。
但當陣中廝殺漫天,人血噴濺如雨,它卻登時騰空而起,于尸橫遍野、刀戟無情的腥風中沖堅毀銳、一往無前。
一次又一次,沒有那些好看卻無用的招式。
看準獵物。
張開利爪。
飛撲而上。
咬斷咽喉。
一切仿佛都結束在一瞬之間。
但這之后,確定所有獵物沒了氣息,鷂鳥便又收起尖爪,無息地輕抖翅膀,梳洗沾上的血痕。那些叫人驚魄震魂的肅殺之氣,不曾存在般,已經無跡無蹤。
可那的確存在過!
看著那一排十具俱被羽箭穿心的石人,整座騎射賽場,久久萬賴俱寂。
直至馭馬踅身的少年垂下弓弦,四周才開始出現了輕微的呼吸聲。
接著,有人笑了出來。
再接著,歡呼與笑便一齊奔如潮涌。
笑看呆了的自己,也笑看呆了的身邊人。小娘子們彼此嬉鬧推搡著湊到高臺子邊,就算嘴上說著“他肯定不會接我擲下的花”,卻還是忍不住心癢地為他扔下一枝。
“金鞭美少年,去躍青驄馬”。
原來便是這樣啊。
高臺上雖因此有些亂了,年長的娘子們卻仍沒出聲阻攔,沒被管束的小娘子們便玩得更無拘束了。
一名扔得腦袋上只剩最后一枝桂花的小娘子大抵是興奮過了頭,伸出的手不知怎地,竟刮到了也倚著臺沿看熱鬧的小郡主的耳邊,將那朵極為稀珍的牡丹花碰掉了。
闖了禍的小娘子“哎呀——”一聲,失措驚呼,聲音大得蓋過了所有的笑語!
聞聲,站在下面的許多人都抬起了頭。
那牡丹本就不是用來向下擲的,一整朵碩大飽滿,沉甸甸極了,在下方的人看來,它仿佛是自高處直直“砸”下去一般,快且重得叫人心生懼意,因此多數人想也沒想便下意識往一旁躲去!
不遠處的裴十五倒是當即一笑,用力勒轉韁繩,欲俯身駕馬飛馳。
可交睫間,他卻驚覺側方一道流星射過,銀光少年縱馬向前,驟勝疾風,蹄間三尋,躍如騰空!
如此看來,陸云門方才競技時竟還收了力?
裴十五神稍一晃,再追不及,便干脆也不追了。他慢慢松下握緊了韁繩的手,看著陸小郎君沒進高臺覆下的陰影,將那墜下的落花擁進懷中。
少年沖過來的動作那樣快,接住花時卻穩妥又輕緩,沒有傷到牡丹的一絲花葉。
他單手馭馬,抱著完好的花,慢慢向上揚首,今日第一次讓高臺上的眾人看清了他漂亮的眉眼。
高處瞬間又靜了。
可除去被少年這張仰起的臉驚艷到的啞然,大家無聲,更多的是因為她們不知此時該不該出聲。
那牡丹會落下,本是因為一個小娘子的無心之失,并非是郡主想要將它拋給哪位中意的小郎。若是沒人上前接它、任它“砰”地墜了地、花枝散得七零八落如同寶盞碎濺,自然不是樁美事,可總歸能揭得過去。
但如今,它被好好地接住了。
接住它的人,卻是燕郡王世子。
這可怎么辦?
不少人想起了司馬家的主母黃緗兒。
這騎射賽是她辦的,這會兒自然該由她趕快拿主意。
可朝她的座兒找去,那里卻是空的。
黃湘兒剛剛在跟小郡主對飲金桂酒時喝得太盡興,一時忘乎所以,不小心弄翻了杯盞,那身綠地珠窠對獅紋的錦裙因此濕了好大一塊,此刻正離了席在換,偏偏就不在高臺。
陸扶光卻誰都沒找。
她只看著正下方的小郎君。
他不該接她的花。
無論如何,都不應該。
今日聚在這里的,盡是河東的頂級世族,即便是皇祖母,都無法隨意地將他們的口舌封住,更遑論她與陸云門。
一著不慎,她和他毀廉蔑恥的關系就會曝于天下,令他們再無立足之地。
可那是她的牡丹。
曾簪在她發間的花,無論掉落得有心還是無意,都不能墜于臟地染上塵泥、不能被其他人接住。
陸云門。
小郡主低頭看著他,在心中問他——接下來,你要怎么做?
雖然做出了接花這樣不妥的舉動,但因為做出此事的人是他,所以連借口都不用編,只用現在將那花交出來,吩咐在騎射場邊侍奉的婢女將它送上高臺、呈還給扶光郡主,之后當做無事發生,便不會招來多少閑言碎語。
可那樣……
陸扶光總覺得……
很不滿足……
忽然,小郡主笑了。
在其他人睜大著眼睛、將目光直直凝在下馬后逕自向著高臺走來的少年身上時,失了牡丹卻更顯粉妝玉琢的小貴人緩緩垂下烏眸,兩顆小尖牙死死咬住了她殷紅唇里的軟肉。
只有這樣,她才能不讓自己在此刻笑出聲來。
陸云門。
陸云門。
腮頰兩側,制成金黃色小花的面靨隨著她的咬唇而微微鼓起,小郡主又在心里叫起了他的名字,聲調與之前比,幾乎是在愉快地哼唱了。
而此刻,在眾人的注視下,陸云門已經呈著花,朝著她拾級而上,如同這數百年間每一個在此處接住了小娘子的擲花、滿懷鄭重之意要前去見她的少年郎。
但仍是不同的。
以往有小郎君走過這里時,若那小郎君是個經得住起哄哄的爽朗性子,站在高臺兩側、喜歡熱鬧的娘子們便會笑著出聲,催促道“走快些啊,怎么好讓我們家小娘子等這樣久!”
要是走過來的小郎君是個性情靦腆、或容易害羞的,她們便會有所收斂,抿唇噤聲地目送他走過,之后再偷偷捂著嘴、同身邊一起欣喜地笑。
可此時,高臺兩側都安靜得嚇人。
有個還不到能簪花年紀、只是跟著家中阿姐來玩的小娘子不懂發生了什么,還想跟之前有人走上來一樣拍手慶賀。
但手心還未合上,她就被家中阿姐眼疾手快地猛地攥住了一只手腕,險些脫了臼,疼得滿眼淚花。
“你瘋了?”
阿姐對她卻絲毫沒有心疼,又怒又驚地把她拉到人群最后,用沒有出聲的氣音呵斥她:“郡主和世子都姓陸,是族譜中再正經不過的堂兄妹!”
說完,阿姐又不安抬首,看向仍在前行的燕郡王世子,擔心這話會不會被他聽見。
也許聽到了,又也許沒聽到,但少年的腳步沒有過一刻停頓與遲疑。
他隔著蜿蜒長長的高坡,隔著一重又一重的人海,仰著他那雙比手中牡丹還要漂亮昳艷的雙眼,始終只望著一個方向。
離得太遠了,沒人能看清他望著的究竟是什么。
可陸扶光知道。
她轉向了他,微微地抬起眼睛,居高臨下地站立在那里,一如數年之后,她腰系九環帶、花綾盛裝站在東都城墻之上,等待攻占城池后凱旋的將軍為她獻上敵將的頭顱。
而此刻,少年正一步又一步地向高臺的最中央靠近。郡主的身旁,也開始有人向她看去,卻無法從她的臉上辨出任何神情。
眾人心思百轉,相顧啞然,最終全悄悄低頭,讓出了路。
可有一個人卻不能看著這件事繼續發生。
眼看陸云門離郡主不過十步之遙,攥著空蕩蕩手腕的陸品月走上前去,擋住了陸云門。
“這牡丹稀少珍貴,極難養成,滿河東也只今年開出了這一株,若是落地摔壞了,一時還真尋不到能替代它的花冠。”
她言明了這牡丹是“花冠”,那陸云門方才所舉便就只是堂兄幫堂妹救下了簪發的花飾,跟騎射賽的習俗毫不相干了。
“你幫郡主護住了花冠,自然做得不錯,可那之后,你隨意差遣個人將花送上來便是,何必親自上來,興師動眾。”
她繼續道。
“世人都夸你蕭然物外,我卻總是勸你,活得再餐霞漱瀣、遺世獨立,也要留意些俗世規矩,你從來不聽。今日如何?到這騎射場中只知射箭、不曉其他的,多少年間只怕也僅有你一人了。”
這便是在告訴眾人,陸云門并不知道河東拋花擇婿的習俗,他接住郡主的花冠送上來,絕不是因為他對郡主存有什么別的心思。
但這些當然都是假話。
她雖然對這個親弟弟很不喜愛,但她卻也比天底下的絕大多數人都更了解他。
他什么時候會有心到替一個八竿子都打不著的“堂妹”馳馬接花冠?
即使她這個嫡親長姐跌倒在他的面前,他也只會古井無波地看著侍女將她攙扶起來,然后淡淡地問一句“是否要為長姐請醫官?”。
更何況,旁人對他不熟悉、或許會相信,但她卻絕不信他會不知道在這騎射場中接住小娘子的花意味著什么。
他知道!
所以才會奔過去接花!
所以才會親自送上來!
竟然是陸扶光……
怎么會是陸扶光……
想不清楚的事情太多,如柴般堆堵在胸腔,被惱意一擦便燃起了火。
但這個時候,她卻得極力為陸云門遮掩。分明氣得手腕都在發抖,說出話的聲音卻不得不溫溫和和。
不然,若是陸云門這心思真的曝出來,連她也會被害得沒臉見人!
口中責備著,她伸出手,想要將那朵該死的牡丹取走。
陸云門卻避開了,沒有讓她拿走花。
但他也沒有再繼續走向前。
他朝著小貴人,雙手奉花,席地而跪,脖頸輕垂,身姿仙挺如初初從云端落下的飲露白鶴:“臣思慮不周,請郡主責罰。”
站在小郡主周圍的小娘子們哪敢受禮,見此情形,忙不迭地紛紛退開!
但同時,她們也松了一口氣。
她們擔憂的事并沒有發生。
而且,燕郡王世子在騎射賽中接住了堂妹的花已成事實,要是刻意當做無事發生、輕飄飄地遮掩過去,萬一被別有用心的人扭曲了細節傳出去,倒叫人多生猜疑,此時坦坦蕩蕩將花拿上來,認了錯、求了罰,把事情的因果全說開,看誰以后還敢拿此事多嘴扶光郡主!
而一看到燕郡王世子如此,郡主身邊的一個小娘子也立馬一個激靈、“撲通”跪了下去!
“臣女魯莽無狀,竟失手碰落了郡主發間的花冠,請郡主責罰!”
平日相處時,郡主對她們一向寬厚,可她方才的舉動卻害郡主眾目睽睽亂了妝儀。
闖了這樣的大禍,她又怕又羞愧,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只能一個勁兒地請罰,頭頂的那枝桂花都跟著蔫垂了。
“我為什么要責罰你?”
小郡主邊說,邊徐徐走到了那朵花前:“你看,這牡丹如今不是好好的嗎?”
“不過……”她忽然又道,“你說的也對。縱使虛驚一場,你也的確將它碰落了。”
她從少年手中拿起了花,將它朝著那名首下尻高的簪桂小娘子遞了遞,“那我便罰你,將它重新為我簪上。”
小娘子吃驚地抬起頭。
見郡主的手正向她伸著,她膝未打直就連忙跑了過去,神魂未定地茫茫然將牡丹簪回到了郡主髻中。
待她簪好,小貴人輕扶著發間的牡丹,轉頭看向她,笑著明艷如朝霞映雪:“好看嗎?”
到這時,這名闖了禍的小娘子才終于破涕為笑。
“郡主自然好看……”
她重新活了過來般、臉上總算有了血色,聲音里也有了力氣,“郡主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小娘子!”
如此一來,明眼人都知道此事算是過去了。
那闖禍小娘子的家中姐妹立馬過來笑著道:“這話的真假我可以作證。她頭一回見到郡主,回家以后就‘胡天胡帝’驚呼了一整日,見了誰都要嘆上一句‘怎么會有扶光郡主那樣好看的人!’。您不知道,我的這雙耳朵啊,都要因此生出繭了!”
之前高臺上人人神竦心惕的情形忽地便不見了,在滿目的熙熙融融中,小郡主再一次站到了陸云門面前。
“世子剛才的比試贏得極為精彩,之后與其他隊的勝者角逐,世子也能一直贏下去、贏到最后嗎?”
小貴人扭頭瞄了眼玉盤中的賭注,然后笑著對他道,“若世子做得到,那在我這兒便算是以功覆過。我可是非常看好世子,滿心都在為世子的得勝祈愿呢。”
高臺上的娘子們知道她與太孫妃相賭,自然聽得懂她在說什么。
但對陸小郎君來說,這段話卻十分沒頭沒尾。
可少年臣子也未有多言,叉手貼額,深深向她行了禮,隨后便道了領命。
他離開后,高臺上的眾人個個展顏,又重新飲酒作樂、談天說地起來。
便是那胳膊險些扯脫了臼的小小娘子,都因為阿姐喂給她吃的透花糍太香甜而忘了疼,等下一個接了花的小郎君走上來時,又歡快地拍起了手。
可陸品月的眉心卻舒展不開。
她想要不著痕跡地繼續同其他娘子們說話,可余光卻時不時便會落到陸扶光的身上。
每看到那小貴人一次,就仿佛有一顆石子被丟進了她的胃里,沒多久,滴水未進的陸品月就感覺自己飽到腹都脹了。
隨便陸扶光跟哪個姓“陸”的廝混,她陸品月都會拍掌稱快,然后拿著這個把柄,或是加以利用、或是等著看她聲名俱損。
多好的機會!
可那個姓“陸”的卻偏是陸云門!
難怪了,以往在東都的宴上相見時,她可從沒發現這位至尊最貴的小郡主對她有什么特別的關注,最近她卻常常能察覺到陸扶光在看她,而且還頻頻接她的話、總想要同她多說幾句。
原來是因為心系陸云門,所以想要討好他的嫡姐,但又一向被人捧著,察言觀色通竅不多,所以才弄巧成拙,惹得她厭煩。
至于今日對賭,多半是因為沒能從她口中聽到夸贊陸云門騎射的話,小貴人一時不忿,所以使了小性子,估摸用不了多久就會后悔,然后找機會將那金鐲送還給她……
這樣一想,陸品月又覺得事情很妙了。
要是能借此用感情將陸扶光拿捏在手里,那可比抓著把柄要挾她要強上不知多少倍……
在陸品月反覆的盤剝算計中,騎射賽結束了。
只要是下了場的子弟,無論勝敗,扶光郡主都能找出極妥當的理由賜予褒賞。
便是剛剛上場就帶著馬離開、并未能有所表現的孫家郎君,她都留意到了。
那孫家郎君的馬不知為何,臨上場了,卻在原地磨磨蹭蹭、倔得怎么拉都不肯動。
這種時候,換做其他人,多是用鞭子催促它向前、或是想法子快些換匹馬,但孫郎君卻說它如此反常、定是不適所致,隨后將它帶到一旁,親自為它檢查,發現馬蹄里扎了根深刺后,又一直安撫陪伴著它,直到獸醫將刺取出。
這樣一耽擱,自然錯過了那場比試、以“輸”告終。
“騎射功夫固然重要,但對萬物慈心善腸,同樣是大梁子民應有之德。若是皇祖母在此,見了孫家郎君之舉,也一定是會贊揚給賞的。”
小郡主說罷,低頭在那箱用于賞賜的珍奇珠玉中挑選起來,卻好像始終找不到合適的。
這時,她看到了身旁玉盤中陸品月賭輸的那只篆經金鐲,眼睛頓時明亮,但又面露猶豫、似乎覺得不好開口,朝著陸品月望了望。
陸品月一向覺得這位小郡主不會藏心思,她只用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想法:她想要拿那只篆經金鐲賞賜給孫家郎君。
但馬上,陸品月又疑心自己想差了:就這樣將金鐲賞出去,還怎么再拿回來還給她?
可不等她給出反應,同她對視后的陸扶光就仿佛得了她的許可,立馬將那金鐲拿起,臉頰上的金黃色小花隨著酒凹的浮現在光下一晃一晃:“這是已經過世的篆刻匠人牟大家的遺作,其上經文正有教導眾生向善之意,最適合賜予孫家郎君。既然太孫妃將它拿了出來,那我便借花獻佛,多謝太孫妃了。”
第165章
165
陸品月于是便明白,陸扶光這會兒是想要藉著給她揚名來討好她了。
但這位小貴人似乎并不懂得,討別人歡心最重要的,是要合那人的心意。
明明有用的法子那樣多,偏要自作主張、將那個鐲子送出去——
陸品月的目光在小郡主隨手賞下去的篆經金鐲上流連了一下。
她身為燕郡王府嫡出的女兒,即便做了太孫妃后,需顯得窮家薄業些、不惹得女皇側目,但私底下手頭卻一向寬裕,一個純金的鐲子于她根本不算什么,扔了也就扔了。
但那金鐲卻不同,那是牟大家生前所刻的、纂有經文的鐲子。
近年來,東都許多貴婦都對牟大家篆刻的經文頗為賞識,她為了能借此與她們多搭些話,可是花了多番心思、好容易才搜羅到了幾只篆有不同經篇的鐲子。
這些,恐怕是無論去到何處都被眾人捧在中間、從不用擔心會遭無人理睬的小貴人所難以理解的。
但既然小郡主如今心儀著她的弟弟、因而也努力地想要取悅于她,那只要她利用得當,小郡主的這種不諳世事便極好極好、再也不惹人厭煩了。
如此一想,就算因為陸扶光、自己失去了個中用的金鐲,在陸品月的眼中,小郡主仍舊順眼極了,就像是一尊覆滿了寶鉆金箔的天女神像,需要的時候,只用伸手輕輕一捏,就能從她身上撕下價值連城的一片,解她的一切燃眉之急。
因此,當陸扶光賞賜完眾人落回座、將玉盤中的撥子簪重新插回發髻時,陸品月親密地伸出手,幫她調了調簪子。
果然,陸品月馬上就見到了小郡主臉上的欣喜。她的身子也向著她貼近了,帔衫上奇異的香氣一股腦地撲過來,蓋過了高臺間濃郁的金桂酒香。
在陸品月看來,那簡直就是只一直渴望得到關注、而今終于實現了愿望的名貴小貍奴,正迫不及待地搖著尾巴、淋漓盡致地向她展示著它有多值得被寵愛。
少有地,陸品月竟埋怨起了自己:這樣明顯的示好,她怎么今日才發現!
而仿佛是意識到太孫妃愿意領她的情了,簪著牡丹的貌美小貴人更賣力了。
出發前往山靈廟時,她在馬車前停下了腳步,先是眼睛亮晶晶地看了看陸品月,然后向著司馬家的主母黃緗兒道:“只我們這群娘子去,架勢還是弱了些,我見堂嫂家的堂弟身手卓然,又在金吾衛當差,不如就讓他帶著兄弟過來、做我們今日的護衛前鋒。”
小郡主說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看著陸扶光對下人耳語吩咐,陸品月忍著舒心的笑,邊在心中夸贊陸扶光此舉甚佳,邊把如何將三叔父家的兒子介紹給眾人的腹稿打好。
很快,領了陸扶光命令的下人離開。不久后,陸東日帶著人趕了過來。
但陸東日帶著的兄弟,并不是她以為的三叔父家的四兄長,而是陸東日的親弟弟陸西雨。
陸品月頓時一口氣凝在了胸前,吸也不順,吐也不順。
但一旁,小貴人正臉頰浮著酒凹,似乎在等待她的回應呢。
也對。這同郡主能有什么關系?
陸品月以己度人地想。
長公主府如今社威擅勢,扶光郡主連河東陸氏都不必太放在眼中,更何況是河西陸氏,只怕她連這里面哪家嫡、哪家庶都分不清,又怎么會摻和進一個小小的陸氏主事由誰來做這種小事里?
她原以為,陸東日會出現在河東、壞了她的謀劃,許是因為那晚陸云門屋中藏著的小娘子是二叔父家的人,惑得陸云門生出了要幫二叔父的心思。
但既然那小娘子的身份已明,那陸東日的出現,便多半是巧合了。
于是,陸品月向著她心中無辜極了的陸扶光回了笑。
不能急。
陸品月對自己說。
即便再想利用她,也不能著急。得順著毛、慢慢地捋,早晚有一天,習慣了被她捋毛的小貍奴會心甘情愿地替她找尋食物、撕咬敵人。
光是想到那景象,她就覺得云程萬里、天朗氣清。
——
眾人在山坡腳下陸續下了馬車。
山靈廟建在高處,如果不是從林子間抄那條只有寥寥數人才知道的近道,想要進到廟里,最后一段的山路就總要靠腳去走。
好在那坡路望著尚緩,雖然長,走起來并不艱難,一行人便都沒有叫輦,陪著柳善向上走去。
但剛走沒幾步,她們就被山坡上方射下的一道道金色輝光晃了眼。
走著走著,那些光越來越近。她們這才發現,下山的許多人胸前都掛著面銅鏡,用紅繩系在頸上,足足有四五歲小童的巴掌大。
得了主人示意,黃緗兒的婢女上前,請一位正在下山的人留步,向她問起了這銅鏡的由來。
“自然是從山靈廟得來的。”
見慣了浩浩蕩蕩帶著扈從來山靈廟進香祈福的富足戶,那婦人毫無怯意,笑著答道:“娘子們是頭一次來山靈廟進香,還是有些時日沒來了?山靈廟給進香的信眾送鏡可已有六七日了!”
“為何要送銅鏡,有什么深意嗎?”婢女繼續問道。
“這……”
婦人答不上來。
但她并不疑惑,“既然這是山靈的意思,那便自有玄妙!”
見再問不出什么,黃緗兒便讓婢女將婦人放走了。
“雖是尋常銅鏡,但這樣成百上千、來者不拒地送,所耗錢財絕非小數。他們到底從百姓身上刮了多少?“
黃緗兒說著,對山靈廟愈發嫌厭。
她的身后,卻有一個小娘子忍不住出聲道:“可我聽說,無論來進香的人是誰,山靈廟都只收取一枚銅錢。不少豪戶想要多供奉些銀錢,甚至先斬后奏地塑好了山靈的金身、直接送到了山靈廟,卻全被拒了。”
聽到又有人“冥頑不靈”地說起了山靈廟的好話,黃緗兒蹙起黛眉:“這自是做給你這種易騙之人看的表面功夫!不然,花費了這么多卻幾乎分毫不取,難道真是山中有靈、賜下了黃金想要普世濟人?”
同樣蹙起了眉的還有陸品月。
但她蹙眉的理由卻與黃緗兒不同。
在這之前,她對山靈廟所知甚少,一直以為它只是個用幾碗不值錢的福水誆騙百姓的斂財小廟,因此從未在意。但方才三言兩語地聽下來,她的心中卻萌生不妙。
在她看來,山靈廟的所作所可并不像是為了錢……
若真如她猜測的那般,那山靈廟背后之人的所圖,便有些駭人了。
但這麻煩事原本跟她可沒有半點干系!
河東百姓受騙,是他們自己愚昧,就算因此招惹了更大的禍事上身,也怪不得別人。她如今前途未卜,哪里管得上這些?
可偏偏主導今日之事的是黃緗兒,蠢得那么徹底且還勸不得……明明前面的路上是一片泥濘,不過泥上覆了些雜草,她便看不出來,非要去走。
萬一那是塊會使人陷入其中、無法動彈的沼澤,到時如何是好?
即便不是沼澤,像那種可能會甩不干凈的泥巴,也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沾上……
身側的太孫妃愁容隱現,司馬小娘子卻全然沒有發現。
她握著柳善的手,眼睛始終擔心地落在柳善的身上。
這大半年間,她是親眼看著柳善姐姐一日比一日憔悴,眼底的血絲越來越多,精神也愈發得差,到如今,干瘦得仿佛一個紙人,只剩胸腔中的一口氣在撐著。
隨著山靈廟的靠近,柳善的手更加冰冷了。
司馬小娘子想要給她力量,于是將她的手攥得更緊,卻反而被她的指尖的寒意凍到,也變得心中顫栗、更加緊張了。
兩個一起瑟索著,一步步登坡走進了山靈廟,跟眾人一起被請進了一間小室。
小室內放著的是只尋常百姓家常見的舊博山銅熏爐,吐出的香氣卻格外好聞,仿佛能解郁安神般、將人這一路吸入的寒氣都驅了出去。
就在這時,有一名小娘子走進屋子,說了些請她們再等候片刻的話,隨后親手為她們奉上了熱茶。
司馬小娘子認得來人。
她第一次帶著柳善姐姐進山靈廟時,柳善姐姐因身子犯虛,在邁過廟檻時絆了一下,就是幸得這位姓隋的小娘子及時攙扶才不至跌倒。
第二回來山靈廟時,她沒有看到隋娘子。本想在求簽后去尋隋娘子道謝,卻發生了血紅簽一事。
如今,是第三次了……
想到這,司馬小娘子原本因香氣和熱茶而安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她干咽了咽了發緊的喉嚨,捧緊從隋娘子手中接過的陶茶盞,在心中拚命祈盼著等會兒過來的廟祝能順順利利給出解決之法,既能保柳善姐姐如意順遂,又能免族中的主母在此大動干戈、誤傷到隋娘子。
可在隋娘子奉完最后一盞茶后,她卻跪坐于眾人面前,告知道:“廟祝已于今日平旦出定,并遵山靈諭示、剛到卯時便離開山靈廟了。”
什么?
司馬小娘子猛地抬頭,面上掩不住驚詫。
今日卯時……
那豈不是天剛亮時,廟祝便已經不在廟中了?既如此,為什么……
“既然廟祝不在,你為什么還要我們坐在這里等?”
司馬小娘子還在心中驚疑時,已經有其他的小娘子不滿地問了出來。
“廟祝雖然不在,但在離開前,他給柳善娘子留下了這個。”
隋娘子說著,將一卷被蠟緘封的紙呈給柳善,“這里面,便是娘子的解簽。”
柳善輕抖著接過信。
但紙卷的封處全被蠟糊滿,她手指無力,試了幾次都沒能將蠟扯開,只能向身邊的小娘子借開信刀,可又沒人隨身帶著這種東西。
折騰了許久,最后,是黃緗兒的婢女拿出匕首,幫柳善將蠟割開。
陸品月在旁邊看著,腹中的冷笑聲都快溢出來了。
——柳善哪里就嬌柔到連將這片蠟扯開的力氣都沒有了?
將紙封住的這種蠟,叫做“褪梅”。
剛落到紙上時,它的蠟色通紅,只要澆下時稍用點心思,便能讓它的蠟印真如一朵綻開的紅梅。
之后,隨著蠟逐漸凝固,紅色便會從花瓣的邊緣開始慢慢褪去,直至完全變白,不留一絲殘紅。
而柳善手上的,看顏色,大差不差,應是封了四到五個時辰。
最少四個,但最多,也不過五個。
可那蠟要完全凝固、牢得讓人拆不開,要等紅色盡褪,需足足十二個時辰!
如今才四、五個時辰,蠟尚半軟不硬著,稍使些力氣,就能把它從中扯開。
周圍的人也是……
全在虛偽著、惺惺作態。
明明她們所有人都不可能沒見過這種蠟封、不可能不清楚它此刻是軟是硬,但誰也沒有將這說出來。
尤為可笑的,黃緗兒的那個婢女,人高馬大,輕易就能將蠟撕開,卻還專門用刀去割……
在陸品月無人知曉的冷嘲聲中,柳善展開了那張紙。
【延福坊
安翎巷
早不成
晚則遲
今朝正是保命時】
離柳善最近的司馬小娘子最先看到了這五列字。因此,她也最早地感到了不解與失望。
這上面寫得不清不楚,根本什么都沒有說明白……
“這算什么?”
她脫口而出。
隨即,她意識到自己竟說出了聲,臉馬上就燙了起來。
小郡主卻仿佛沒有聽到司馬小娘子的聲音。
看過解簽的內容后,她轉頭看向柳善,輕輕問:“柳娘子,可解其意嗎?”
“延福坊……安翎巷……”
柳善已經將這幾個字默念過數遍了。
“我……”
她似乎頭痛昏沉:“我應當聽過這個地方,偏想不起……”
“就在東北角,自東往西第二街的最里面。”
冷不丁聽到男子的聲音,正因失言而沉浸在懊悔中的司馬小娘子陡然被嚇了一跳。
心臟劇烈地跳了好一會兒,她才意識到,剛才說話的人是太孫妃的堂弟,名字里好像有個“雨”字。
陸西雨待在親兄長身邊,就如同見了貓的耗子,一直老實地連聲“吱”都不敢發。
陸東日則是天生就寡言少語,不問到他時,一向都沒有聲音。
這兄弟二人又始終跟在最后面,因此好些人都快要把他們忘了。
直到此時,眾人才將目光轉到了他們身上。
“我……”
說完后,意識到自己嘴快的毛病又犯了,陸西雨小心地瞅了瞅兄長的表情,縮著肩小聲解釋道,“我小時候不是在延福坊隔壁興安坊的學堂里待過半年嗎?那時候經常走街串巷的,所以對那片地方門兒清……”
“離得遠嗎?”小郡主問。
陸西雨馬上答:“不遠。從這兒走,不用半個時辰就能到。”
“既如此,去看看嗎?”
小郡主朝著柳善問完后,又看向了黃緗兒,“只看這解簽文,實在辨不出真假。要是此時就鬧起來,倒叫人說我們無事生非。不如我們就跑這一趟,把這葫蘆剖了,看那里面究竟有沒有救人的藥,到時候,有理有據的便是我們,無論我們做什么,旁人都無話可說。”
這話倒是很合黃緗兒的心意。
左右不過一個時辰的來回,她又不是耗不起。
“是這個道理。”
她向郡主點了頭,又對著其余人道:“我們要去那安翎巷轉轉,各位娘子中若是誰覺得乏了、想要歸家去,我便先為你們安排馬車。”
這話對一直想要脫身的陸品月來說可謂及時雨。見有兩家的小娘子都說想先回家,她當即就想跟上。
但就在她唇齒剛啟的那個瞬間,小郡主那雙烏亮的眼睛卻望了過來:“平日出游,我都是同十娘與裴家阿姊乘同駕馬車,可十娘因為崴傷了腳,在家休養不露面已經許久了,這會兒裴家的阿姊又說要先走,馬車里便只剩我一人了。堂嫂若是不嫌棄,不如就來我這兒,到安翎巷足足要小半個時辰,我們還從未單獨相處過這樣久呢。”
陸品月準備好的話就這樣全噎在了喉嚨里。但下一刻,她就笑著應了“好”。
既然小郡主這樣不遺余力地對著她示好,她也不能當眾拂她的意。
反正,就算真被卷入了風波,只要陸扶光甘愿做她的護身符,她就能夠安然無恙。
如今看,陸扶光想來是愿意得不得了?
這樣想著,她在起身后走得稍慢了些,故意落在了人群后面。
而絲毫不令她失望地,剛一發現她不見,小郡主就停下了腳步,轉身四處尋她。見她在后面,這位總是被眾星捧著的小貴人立馬踅身,酒靨圓圓地朝她走了回來。
再一次確定了陸扶光對自己的重視,陸品月心中大定。
她立在原地,垂眸輕弱地咳了兩聲。
直到小郡主過來、在意極了地對她噓寒問暖了好一番,她才抬起了腳,和她一起走出了山靈廟。
——
山靈廟到延福坊多經大道,馬車駛得飛快,穿過興安坊時,小郡主手邊散著松柏氣的百刻香印才燃了一小半。
而到了這里后,站在巷口的柳善也想了起來:“這里有我父親為我置辦的一間宅子,尚在閨中時,由我舅母幫我看顧,成婚后,我便將它交給了一位陪房的老奴,原是打算讓他幫著打理、將它租賃出去,后來……事多……我便忘了過問……”
她說得含糊,但聽了的人都明白,她只怕是被久久不孕一事所累,心神俱疲,許久沒顧上理清庶務了。
聽到這地方竟還真與柳善有關,黃緗兒打量著巷子:“是哪一家?”
柳善:“最里面。”
“那還等什么?是神是鬼,進去看了便知。”
說罷,黃緗兒大步流星走進巷子,數只步搖上大顆大顆的金珠子一起撞著搖曳起來,玎珰玎珰,群蜂亂舞,顫得人眼花。
陸品月本就覺得她貴重金珠綴了滿頭很是俗氣,再看到此景,更覺這人粗莽,幾度想要顰眉。
黃緗兒卻在離那宅門四五步遠時駐了足。
她面色微變,目光在宅門所掛的桃符上定了片刻后,側耳聽起了里面的動靜。
陸品月跟著聽了聽。里面確有聲響,但時近時遠,聽不確切。
這時,黃緗兒忽一轉頭,在滿頭金燦珠子的亂蕩中將她的貼身婢女喚到跟前,附耳同她說了一陣子。
說完后,她想了想,拉著婢女又叮囑了兩句。
接著,她想了想,又叮囑了兩句。
如此來回了三四次,黃緗兒才徹底松開了手。
陸品月不知道黃緗兒對婢女說了什么。她只看到那名叫做“阿健”的婢女隨后獨自走到了宅子門前,不輕不重地叩響了門板。
但過了半晌,始終沒有人前來開門。
一直將耳朵貼在門上的婢女阿健直起身,毫不猶豫地握起了拳頭,砸般地再次敲門,力道用了十分重,連門上掛著的桃符都被不斷震起,在門板上篤篤直響。
這一次,宅子的門終于開了。
但也只開了個小縫。
門后露出臉的是個梳著雙丫髻的小侍女,十一二歲的模樣,一雙眼睛警覺地向外面打量。
但阿健生得壯實,站在門前時,便將身后都嚴實擋住了。
“屠阿牛在嗎?”
阿健盯著那小侍女。
這是柳善剛才告訴大家的、打理這宅子的老奴的名字。
“什么阿牛阿狗?你找錯了。”
嘴皮子極利索地說完,小侍女就想往里縮。
“這是柳家的宅子,原應空置著,你們是誰,為什么住在……”
阿健的話還沒說完,那小侍女便猛地使力關門,阿健見狀,當即伸出腳去,“匡當”一聲將門踹得大開!里面的小侍女沒躲閃及,大叫著摔了個結實的屁股蹲。
院子里,三個守院的男丁回過神,拿著棍子就要露出兇相。
但還不等他們將手里的棍子舉起來,就已經被阿健襲到了身前!一個被掃腿撂倒,一個被踹中了心窩,還有一個被劈中了拿棍子的右手,棍子當即便脫了手。
在那男丁的捂手痛嚎中,棍子滾到了邁進宅子的黃緗兒腳前。
只見她用那雙繡入了大片金絲銀線的紅履輕巧一挑,就將棍子挑到了齊胸高。
她抬手一抓,正正好將它拿住,順勢拋給了身旁的另一名婢女。
瞬息之間,院子里的人全被黃緗兒的婢女制在了地上。
幾個護院不敢動彈,反倒那小侍女,仿佛一只被按住了后殼的螃蟹,還在拚命劃動著手腳:“你們是什么人!光天化日!竟敢強闖良民的家!你們……”
黃緗兒卻不理她的嚷叫。
“好好答我的話!”
她一聲斷喝,音并不高,卻力如重石,壓得小侍女一瞬斷了聲。
“你們是誰,為什么住在這間本該空著的宅子里?”
小侍女張了幾次張嘴,才終于又扯著嗓子喊了出來:“什么本該空著?這是我家娘子正經賃下的宅子!”
“那必定就有賃舍契了。”
黃緗兒又叫過一個婢女,“阿天,你帶人進屋去搜,沒有搜出賃舍契,就不要停手。“
“順便,”她看向屋子的窗邊,“將屋子里那個藏頭藏尾、影子從窗邊閃過好幾次卻總也不敢露面的人拖出來!”
第166章
166
婢女阿天領了命,率人就陣仗十足地向屋子走去。
但她才剛碰到屋門,門就從里面被推開了。出來的是個面容姣好的妙齡女子,瘦長臉,頭上盤髻與額上花鈿瞧著都很精致,但身上舊年襖子的領口卻沒攏好,看著稍狼狽了些。
“賃舍契就在這里。”
她將抱著的錦盒交給阿天,隨后躲開了其他婢女的想要押住她的手,主動姍姍邁步、走到了眾人面前。
黃緗兒打開錦盒,從里面拿出賃舍契,從上到下掃了一遍。
接著,她抬起雙目,看向眼前已將領口收攏齊整了的女子。
“你叫牟黎?”
這是賃舍契中賃舍人的名字。
“是。”
女子頷首。
她發間插著支銅簪,小指粗細,只外面薄薄地涂了層銀,本應是個廉價貨。但簪身上卻被人用精妙的手法篆滿了變體的”福“字,因而倒顯得不是常物了。
“我來河東尚不足年,許是不懂哪里規矩、得罪了各位,若是能得一二提點,牟黎定當千酬萬謝。”
見黃緗兒沒有做聲,一旁的小郡主將她拿著的賃舍契要了過來。
“看著竟像是真的。”
小郡主邊看邊把賃舍契也往柳善和司馬小娘子那兒送了送,讓她們也來看,“這屠阿牛,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讓自己成了舍主,還找到了保人和知見人,不經柳善娘子便將這宅子賃了出去、私吞了錢。”
黃緗兒聽后,默默向著婢女阿健遞了個眼神,讓阿健將那雙丫髻的小侍女先放了。
而后,她又看向牟黎:“這宅子是柳善娘子的私產。柳娘子出身世家,有這樣的幾處宅子傍身并不稀奇。可那屠阿牛不過柳家一個老奴,皮糙佝僂、一看便是苦命人,他自稱舍主,你也不覺蹊蹺?”
“我們怎么知道?”
小侍女一得自由便奔了過來,即便個頭只到牟黎胸口,也要護在牟黎前面,“我們第一次來河東,人生地不熟,哪敢隨意斷定誰有錢、誰沒錢,他能辦下賃舍契,他當然就是舍主了!”
她昂著頭,“你們說這里是什么……什么善娘子的私產,為什么她不把自己的私產管好,倒讓別人拿出來賣了?”
黃緗兒仍不接她的話:“是誰在宅門上掛了桃符?”
小侍女似乎沒想到有人會問這個,愣了愣,沒主意地轉頭看向了牟黎。
“是我。”
牟黎答:“搬進來后,恰逢年關,我去集市,見有人在賣桃符,圖案別致少見,便買了一只,可是有何不妥?”
黃緗兒:“哪家鋪子?”
“不是鋪子,是個走商。”
“這么說,是尋不到源頭了?”黃緗兒帶著諷意、輕笑了一聲。
然后,她扭過頭,正色望向柳善:“柳娘子,我現在就叫人進屋,將里面的東西盡數翻出。你且跟著進去,留心辨一辨,看有沒有同這宅子一樣、明明是或你郎君的、卻莫名其妙就到了那位娘子手中的物件。”
婢女阿健應聲而動,立馬帶人進了屋子。
“若非我曾親眼見過那桃符上刻的圖案,今日也許真會被你們蒙騙過去。“
黃緗兒冷冷睨著面前的主仆二人。
“小十年前,我父親在外行商時,遇到了一個沽酒女。他瞞著人,將我外祖留給我阿娘的鋪子賣了,給那沽酒女在我家的鄰縣置了個小宅,還陸續續偷走了我阿娘的許多嫁妝,拿去討那沽酒女的歡心。事發后,我去看過那間宅子,宅門上所掛桃符的圖案同你掛的一模一樣,是那沽酒女花重金求來,為了咒她‘愛郎’的發妻早早升天,好讓她能快些名正言順嫁進黃家。”
“這本是樁舊事,不僅河東無人知曉,就算在我的家鄉,也沒有多少人還記得,就連我自己都快忘光了。托你的福,往事種種,忽而歷歷在目。”
黃緗兒看著牟黎。
“你想知道,那沽酒女最后如何了嗎?”
說話間,屋子里已不斷傳出了柜倒箱翻的聲音。
小侍女因那些聲響幾次回頭,神情又氣又急,“怎么能因為一個桃符……娘子……您的東西……”
“讓她們搜吧。”
牟黎的臉上卻沒有絲毫慌亂,甚至比方才還要剛硬不屈。
“桃符不過是個借口,她們帶了這么多人闖進來,顯然心中早已給我定了罪,不得出個結果,便不會干休。”
說罷,她直視黃緗兒。
“我只盼查明真相、證了我的清白后,您能息怒能放了我們。我不知道桃符上的圖案究竟有無深意,但沒有辨明舍主、被一個老奴蒙騙,的確是我之過,今日之內,我便會搬出這間宅子。”
黃緗兒:“不用急著委屈。若我真冤枉了你,我自會向你道歉,不僅會將今日所有損壞的物件百倍償你,還會再賠你一處與這里價值相當的宅子。”
小侍女像是被黃緗兒話中的揮金如土驚到,睜大的眼睛骨碌轉了半圈。
院子里的對話從這里便停下了。
所有人都看向了那座正在被翻個底朝天的房子。
但半晌之后,從里面走出來的柳善,卻連一件眼熟的都沒看到。
“你可看仔細了?”
黃緗兒有些不信,低聲向柳善道,“我當眾說出家中丑事,便是想要點醒你。你此時若是在替你夫婿遮掩,那便愚蠢透頂!”
真真假假的太多事被一股腦傾瀉到柳善身上,讓她至今心亂如麻。
但她真的沒有說謊:“我明白……您為我著想……實在是……沒有……”
“大伯母,是真的。”
跟柳善一同從屋子里出來的司馬小娘子看看說不清話的柳善,又看看眉心已經顰起的黃緗兒,最終咬了咬牙,出了聲。
“您信我!”
她又急切又緊張,開始時的聲音都在抖:“我才不管柳善姐姐夫婿的名聲,我只盼著姐姐好。姐姐出嫁時,我幫著她理過嫁妝,這屋子里,的確沒有一件柳家的東西,也沒有男子的東西。”
平日,司馬小娘子見到族中的這位當家主母,從來都是低頭囁喏,生怕同她對上眼睛。可此時,為了柳善姐姐不被誤會,再大的恐懼,她都能克服。
但黃緗兒的臉色仍舊有些難看。
司馬小娘子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主母此時面色不佳,并非是因為她在懷疑柳善說謊,而是因為她信了她們說的話、知道了“屋子里沒有柳家東西”的真相。
大庭廣眾,這樣大張旗鼓、自信滿滿地叫人進去翻找,卻沒有搜出任何東西,換成是誰,此刻都肯定難堪不已。
萬一主母惱羞成怒,遷怒柳善姐姐……
“都是因為山靈廟……廟祝在解簽文中寫了這里,又寫了‘保命’,故意將話說得無比嚇人,所以我們才會懷疑牟娘子對柳善姐姐不利……”
不善言辭的小娘子,絞盡腦汁地將理不順的話一句句擠出來:“您之前說山靈廟是個騙人的地方,我曾半信半疑,但現在,我也明白了,那些解簽的字根本就不是山靈賜下的,而是廟祝為了顯出神通,專門查到了柳善姐姐私產的位置,想要以此蒙混過去……都是山靈廟的錯……”
她聽說過主母懲治人的手段,所以絕對不想讓柳善姐姐被主母怨上。
她不像郡主那樣聰明,總能有皆大歡喜的解決辦法,她只能想到,如果能讓主母將氣全撒到她原本就厭惡的山靈廟身上,也許柳善姐姐就不會被遷怒了。
只要柳善姐姐無事,就算要承受詆毀山靈的報應,她也……
也沒有怨悔……
“搜完了嗎?”
就在此時,牟黎的小侍女揚起了聲。
仿佛忍夠了屈辱,她憤憤道:“我家娘子的父親在大梁也曾有名有姓,若是他還活著,娘子今日定不會被欺負至此。你們什么都沒弄清,憑什么就帶了這么多的人闖進來、侮我家娘子的清白?!”
心中篤定之事被動搖,黃緗兒下意識想要駁她:她隨身帶著許多婢女,并不是為了人多勢眾地來闖這間宅子,而是……
山靈廟。
是啊。
黃緗兒想著司馬小娘子剛才說的話。
她險些就將山靈廟忘了。
她今日原本只是想要整治山靈廟,事情怎么一晃眼就發展成了此刻這個樣子?
黃緗兒怔在原地,其余人卻不能一直僵站著。總要有人出來,給事情一個結局。
陸品月卻只管垂著眉眼,并不擔心。
如今的她很確定,不管發生了何事,都不會波及到自己。她只管置身事外,自有人會站出來。
而那個人……
一。
她在心中默數。
二。
三……
“牟娘子。”
小郡主出了聲。
果然。
陸品月的嘴角極輕地彎動了一下。
這位希望萬事圓滿又不怕責任上身的小貴人,絕對會在他人艱難時挺身而出,真不愧是她找到的、最好的一張護身符、擋箭牌。
不過……也真可惜。
陸品月暗暗想道。
都說“自作孽、不可活”,既然是黃緗兒自以為是釀成的錯,那便應該讓她自吞苦果、得個教訓才是。
要是此刻沒人出來救她,她黃緗兒恐怕就只能站在那里,滿身窘迫、焦頭亂額地下不來臺。
那個樣子,一定非常好看。
“我們并非仗勢欺人,實在是關心則亂。”
在陸品月的腹聲中,小郡主走向牟黎。
“我叫陸扶光,乃大梁赤璋長公主長女。我以郡主之名擔保,若今日真是一場誤會,我們必會向你道歉,此前承諾的賠償,也定然分文不少。”
分明是金枝玉葉,說出話的卻溫良悅耳,不見半分凌人盛氣。
甚至,她還用雙手端正地拿著那份賃舍契,向著牟黎還回去。
聽到了遠遠超出她想像的身份,牟黎連忙福身,恭謹地伸出雙手,不敢直視于她。
“等等!”
黃緗兒的眼底,一道金光閃過。
她猛然出手,抓住了牟黎來不及縮回的右腕,將那手臂高高舉起。
隨著襖子寬大袖口的滑落,藏在里面的一只金鐲露了出來。
“太孫妃!”
黃緗兒轉首看向陸品月。
“我見這鐲子眼熟,請你來認一認!“
陸品月萬想不到這場鬧劇還有轉折,而且竟還與自己有了關系。
但此時此景,她也只能上前。
“……是我的鐲子。”
她不愿承認,因此認真端詳了好一會兒。但不管怎么看,那的的確確就是她輸給陸扶光的那只篆經金鐲。
居然叫黃緗兒蒙對了。
轉瞬間想通了這鐲子為何在此,心中頗有些遺憾的同時,陸品月毫不猶豫地幫起了黃緗兒。
“這鐲子怎么會在你的手上?”
她話中有話地質問牟黎,“騎射賽時,分明由郡主賞給了孫郎君……”
“還能是什么緣故?”
黃緗兒將牟黎的手臂擰得更緊。
“剛剛還真以為是冤枉了嬌客。這鐲子兩個時辰前還戴在太孫妃的身上,轉眼卻到了你的腕子。我看你現在還能狡辯什么!”
第167章
167
之前因拿不準,黃緗兒行事還留了些余地,不敢真動武力逼問。而如今,真相如何,眾目昭彰,她立馬向婢女下了命令,不過幾下棍棒,那些護院就把知道的全招了。
正如黃緗兒猜想的那般,柳善的夫婿孫郎君瞞著柳善,在外同牟黎調風弄月。
但她沒有想到的是,牟黎在孫郎君面前一向“清高”,不僅從不準他留宿,每每私會過后,也要他將所有屬于他的東西盡數帶走,一點待過的痕跡都不準他留。
孫郎君也確實獻媚地送來過許多次銀錢首飾,但牟黎從未收取,稱自己還不是他的妻子,不能光明正大收下的東西、她不稀罕。
所以,牟黎根本不怕她們進去搜。
她知道,她們搜不出證據。
但今天,孫郎君給她送來了她父親牟大家所刻的篆經金鐲。
牟大家生前,曾為牟黎留下過幾件他親手篆刻的首飾,但因生活艱難,牟黎將它們陸續地賣掉了,只留下了頭上這根涂了銀的篆福銅簪子。
如今安頓下來,手里也有了余錢,牟黎便十分想要將父親的篆物重新尋回來,但苦于有價無市,一直無法得償所愿。
孫郎君自然知道她這心事,所以今日,他剛將金鐲拿到、就迫不及待送了來過來。
因是父親的遺作,孫郎君又反覆說這是他憑自己的本事得的賞賜、與家中妻子無關,一念之差,牟黎將它留在了手上。
“原來如此,可真是算計周全。”
黃緗兒聽罷嘲道,“若我們早來一日,豈不都抓不到你的把柄……”
話脫口后,她心中一驚。
如果沒有這個金鐲的出現,今日肯定會以“誤會”收場,草草了結,沒有人會再往深處查下去。
就算以后再出端倪、想要重新查,可今日這一鬧,已經打草驚蛇,該清理的早就被清理掉了,而孫家又是在河東享有清譽的人家,無憑無據也不能去抓人強行審問,到時再想查出什么,只怕很難了。
所以,她們一定得在“孫郎君將這只篆經金鐲給了牟黎”后再來到這處宅子,早來了一刻都……
【延福坊,安翎巷,早不成……】
不。
強行將眼前浮現出的那幾列解簽文抹去,黃緗兒下意識地摸上了她腕間戴著的佛珠。
“是巧合。”
她默默地說服自己道。
“山靈廟不過是個招搖撞騙的野廟。廟祝最多只是提前查到了孫、牟二人的齷齪事……”
可在心中說到這里,她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之前還好,但現在,她已經無法用“巧合”說服自己了。
即使那廟祝再有人間的本事、將孫、牟的私情查得不遺毫發,他能寫出的也只有【延福坊,安翎巷】這幾個字。
而【早不成】……
騎射賽必須要定在柳善去山靈廟的這一日。
太孫妃必須戴上牟大家所刻的篆經金鐲。
扶光郡主必須要與太孫妃做賭、選中并贏下這只金鐲。
孫郎君所騎的馬匹必須受傷且孫郎君必須要放棄比賽去照撫它。
……
種種種種,無數“必須”連連扣起,才能讓這句【早不成】成真,差了一環都不行。
可無論這中間的哪一環,都絕非人所能操縱和預知。
如果不是神靈真的賜下了讖語,廟祝如何能早在天濛濛亮、騎射賽還遠沒有開始時就寫出了這樣的解簽文?
她親眼見過那張紙上的封蠟顏色,絕無作假的可能。
那個時辰,有誰能知道太孫妃最終會戴什么樣的鐲子出門?又有誰能確定接下來的一系列“必須”都會發生?!
“早不成!早不成!早不成!”
黃緗兒唇珠微抖著將那列解簽文又默念了許多遍,越念越覺得心中震顫。
突然,她心中劃過了后面的幾列字。
怔了怔,她揚首道:“阿行!”
她將一直站著未動的一個婢女叫了過來,“去給柳娘子診脈。”
她看著柳善:“我這婢女懂些醫術,但對婦人生育一竅不通,所以此前我便沒想著讓她給你診脈。可倘若……”
倘若……
黃緗兒不繼續說,也不繼續想。
放在佛珠上的指尖繃得更緊,她靜望著在給柳善把脈的婢女,等著得到一個答案。
不多時,婢女阿行松開把脈的手,退回到黃緗兒身邊,附耳同她說了幾句。
“好啊。好啊。”
黃緗兒壓不住腔中怒意,“我父親與那沽酒女想要我阿娘去死,最多不過寄望于鬼神,孫郎君和牟娘子倒是‘不凡’,竟自己成了鬼。”
“柳善,你知不知道,你被下了毒。”
她當著眾人的面,直接對著柳善道,“不是一日兩日,至少半年之久!”
這種毒十分陰惡,只要下得適量,中毒者便很難察覺。
起初只是身子變差,容易生病,久而久之,精神渙散、虛弱無力,最終便是纏綿病榻,再也起不來了。到了這個時候,就算聽到中毒者去世,也不會有任何人懷疑她的死因。
簡直就如同踏入了一灘只要踩進去便再也無法靠自己力量拔身的吃人沼澤,無知無覺地一點點陷入其中,直至沒頂。
“還好今日發現了此事。”
將這毒的陰惡處道完,黃緗兒告訴柳善,“你此時雖五臟有損,不可能恢復回往日康健,但還來得及保住性命。若是再晚上幾日,毒進心脈,便再難以救回,到時即便發現中毒、仙丹妙藥全用上,也不剩多少時日……”
今時今日,柳善還沒有完全被淤泥吞沒。
雖然身體、脖子和嘴唇都已經陷進去了,但離她的鼻子被徹底淹沒還差一點。
僅那一點點,就足以來得及讓人將她救出去。
但也僅那一點點了。
也許是明日,也許是后日,淤泥隨時都有可能沒過她的鼻腔、斷了她的生機。
延福坊,安翎巷,早不成,晚則遲,今朝正是保命時!
山靈……
只是在心中頌念這兩個字,黃緗兒便激動得胸腔震蕩、血氣四涌。
山靈是真的。
山靈是真的!
“柳善。”
她要趕快回到山靈廟向山靈像叩拜!
“你的家事本同我無關,我插手至此,已算多了。如今真相盡在眼前,之后要做什么,由你自己決定。我會將我隨行婢女中的大半留下,你若用得上,便用,若用不上,只需吩咐一聲,她們就會自行回司馬府去。”
少女時的柳善靦腆而安靜,永遠低垂著頭,走在人群的最后,因此沒有多少人記得她曾經的模樣。
直到最近,她們才留意到她。
所以在她們的記憶中,柳善總是又虛弱、又彷徨,仿佛一條在狂風中無重也無勁的柳枝,半分左右不得自己的命運。
可此刻,她卻漸漸站定了、立直了。
一點一點,立得如同破土于石縫之間的竹。
她對著黃緗兒鄭重拜下:“多謝娘子。”
黃緗兒為此多看了她一眼。
隨后,她頷了頷首,率眾轉身向外走去。
在路過宅門時,她停了一下,抬手將門上的桃符抓下,狠擲于地。
婢女阿健一腳下去,桃符頓時四分五裂!
稍稍解了氣,繡履碾過桃符的碎片,黃緗兒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幾名馭師正在巷子口給馬匹喂食。
見她出來,為首的馭師立馬小跑著恭敬迎上前:“主母,馬已經喂好了,這便啟程去崖邊寺嗎?”
經他這一提,眾人才想起,她們原本是打算要在日落前去一趟崖邊寺的。
可崖邊寺……
崖邊寺似乎不如想像中那般靈驗啊。
此時,在場的好幾個小娘子都如此忖度起來。
山靈廟給出的解簽文與現實一字不差,而崖邊寺來來回回、就只有“子孫緣尚淺”、“需更加誠心求禱”這些話。
若柳善沒有去山靈廟上香、篤信了崖邊寺,豈不就不明不白地斷送了性命?
誰更有神通本領,簡直一目了然。
因此,雖然沒人說話,但她們都已打定主意,要在歸家后將今日所見詳細地同家中長輩說上一說。
族里已經給崖邊寺送去許多銀錢了,以后,也該多去山靈廟上香供奉才是。
黃緗兒捏著腕上的佛珠,心中也在思索此事。
很快她便意識到,她從前認定山靈廟是騙人的野廟、對其深惡痛絕,就是因為聽信了幾個崖邊寺信徒的話。
思及此,她果斷改了主意。
“去崖邊寺!”
她從馭師身邊走過。
“我要去問問他們,神僧既有無限神通,為何卻看不出柳善已經命懸一線?”
黃緗兒動了,但剩下的許多人卻略有遲疑,目光悄悄觀望向了扶光郡主。
河東陸氏對崖邊寺可是十分看重……
小郡主:“我也同去。”
她對眾人道:“這疑問也正是我的疑問。河東陸氏的佛骨是何等珍貴之物,便是有一絲疑慮也不能將它交出。我身為陸氏一族的女兒,必須去確認清楚。”
這話一出,頓時打消了不少小娘子擔心會得罪陸家的顧慮。
好幾個人都出聲附和,說愿意同行。
而就在她們說話的這段時間,一行人的身后、柳善那間宅子的門前,陸東日取下蹀躞帶上的火石,在桃符的碎塊上點了火。
木遇到火,當即燒了起來。
陸西雨也跟著蹲下,將一塊迸到了外面的木碎撿起,扔回了火堆。
但他滿臉都是心事,仿佛被什么事困擾到揪心撓肝。
陸東日見狀,便問了他。
陸西雨立馬就小聲地同兄長訴苦:“都怪那司馬家的主母,把話說到一半就不說了……”
“什么話?”
“那沽酒女最后到底如何了?”
“……”
確認桃符已經燒黑、絕看不出原本的刻痕,陸東日默默起了身。
見陸西雨還是滿腹愁悶,他輕聲道:“你若這么想知道,事情結束后,去問問她便是。”
“我才沒笨到那個份兒上……”
陸西雨想也不想就搖頭道,“那可是司馬家的主母,而且那又是她的傷心事,我就算再想知道,也不可能去問她啊。”
陸東日:“誰說讓你去問她了?”
陸西雨意外道:“還有別人知道嗎?”
陸東日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問他:“在山靈廟時,你為什么突然說你知道安翎巷在哪兒?”
“什么為什么?”
陸西雨:“我就是知道啊。”
“啊。”
突然,陸西雨想到,原來長兄是在同他秋后算賬!
他馬上認錯道:“我知道錯了!我當時應該忍住的……但是長兄,你也了解我,只要我知道答案,我就見不得別人吭哧吭哧想半天想不出來,我就是忍不住想告訴她。我忍不住!”
說完,發現自己好像說得太理直氣壯,陸西雨頓時兩臂夾起,準備好隨時抱頭鼠竄。
看著弟弟的樣子,陸東日的眉心慢慢收緊:“那你剛才為什么也來燒桃符?”
陸西雨:“那桃符上刻著害人的圖案,當然要燒成灰才能確保去厄已盡。長兄你不也是因為這個才點火燒它的嗎?”
陸東日沒有回答。
他轉過頭,望向已經走得很遠的陸扶光。
明明是背對著他,可她發髻邊上那根細扁銀釵的形狀,卻仿佛一只碩大的、洞若觀火的眼睛,正盯著他這邊發生的一切。
一個瞬間,在金戈鐵馬中磨礪數年的陸東日,竟在心中生出了一絲膽寒。
“居然……真能謀算至此嗎?”
“什么?”
陸西雨沒聽懂。
這一次,陸東日仍舊沒有理他。
但因為也不是一兩次聽不懂長兄的話了,陸西雨并沒有把它沒放在心上。
跟著長兄朝巷口走了一段路,見他好像不打算追究自己在山靈廟的冒失舉動了,陸西雨試著重新問:“所以還有誰知道那個沽酒……”
“噤聲。”
陸東日低聲打斷,滿面肅色:“此事毋要再提。”
“哦。”
陸西雨立馬閉上了嘴。
但人也跟著蔫了下去。
“晚些時候。”
過了片刻,見陸西雨還是一副因得不到答案而憋得難受的樣子,陸東日板著臉出了聲,“晚些時候,我去幫你問一問。”
第168章
168
崖邊寺中那位能得神僧神諭的大僧總是居于崖邊一座題名“省性”的二層小樓,日夜修心誦經,鮮少露面人前。
尋常百姓即便散盡家財地進到寺中許多回,也未必能見到他一面。
但對于這群河東頂級世家的小娘子們來說,想要見到大僧卻并不是什么堪比登天的難事。
不過,今日卻很不巧。
她們到時,大僧正不得空。
他在為一尊佛像開光。
至于到底怎么回事,比起寺中小僧干巴巴的幾句話,四處溜跶了一圈的陸西雨打聽來的,則具體了不少。
“我來說!我來說!”
他將說不清原委的小僧拉開,對著眾人道:“那家的男主人姓‘曾’,原本是個在田里務農的莊稼漢。十六年前的一天,他醒來后突然嚷嚷著說自己找到了發財的門路,當天夜里就背著行囊離開了家,只留下了他剛成婚不久的妻子。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
幾年過去,見他始終沒有音訊,他妻子曾婦的娘家親戚便找上了門,說她郎君久久不歸,不是已經死在了外面,就是早另立了門戶,勸她令做打算。
但去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全被她罵了出去。
“她堅信丈夫能賺回大錢,所以哪怕頓頓吃糠咽菜、也要在家里等他回來!”
因為她終日都在說著“等她夫君帶著大筆金銀回來后她要如何如何”,久而久之,人們便覺得她癡心妄想瘋了,漸漸不再理她。
“可誰知,她真的等到了!”
陸西雨打聽到,就在上個月,突然有人找到了曾婦,說她的郎君在外發跡,人雖然暫時還無法回家,但卻運回了大箱大箱的銀錢、全送到了曾婦手上。
曾婦憋屈了那么多年,終于揚眉吐氣,立馬買了一大座極大的宅子,里面山水園林應有盡有。接著,她便去了口馬行,買回了一批又一批的奴仆,走到哪兒都要她們跟著。
“那排場、那聲勢,浩大得很!”
正式搬進新宅子后,她的張揚也沒有半收斂。
“據說,光是為了讓人來溫居,她就辦了整整三日的流水席宴,將四里八方請了個遍,風光得沒邊兒了!”
陸西雨壓低著聲兒激動地講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親眼目睹了當時的場景。
“但也不知為何,溫居宴剛結束,曾婦就病倒了,好像病得還不輕,躺了足足三四日。家里還剩著好多箱銀錢沒花呢!唯恐自己無福消受,那曾婦經人指點,今日身子稍有起色,便馬上帶著群仆、攜重金趕到崖邊寺,想要求一尊玉佛、帶回家中供奉。”
所以,此時大僧正于他的那座省性樓中為曾婦所請的玉佛開光。直到儀式結束,他才會從山崖高處走下,來到曾婦正誦經候著的寶殿,將玉佛親手交給她。
請佛像這事,在場的不少小娘子都經歷過,馬上便有人想到:“大僧為我家那尊金佛開光,足足用了一日一夜。曾婦今早才求到寺里,等儀式結束,怕不是都到明天了?”
“這可太不巧了。”
聽完了這些,黃緗兒對小僧嘆道:“我昨夜夢到亡父,他要我今日務必尋處寺廟為他供一盞長明燈。為這,我還特意取出了嫁妝中的這只鐲子。”
她將腕子上的玉鐲露出來,正想著要如何讓小僧明白它的昂貴,一旁的小郡主就低頭望著她的鐲子出了聲:“這玉鐲可真好,若換成金子,打三個等人身的純金佛像也綽綽有余了。”
說著,面頰金花閃動的小貴人面上略有不滿地看向那寺僧:“便是看在娘子這孝心的份兒上,大僧也該不該叫我們白跑這一趟。”
“且看緣分吧。要是無緣,也強求不得。”黃湘兒覺得,自己好像更喜歡這位小貴人了。她接過她的話,唱白臉地對著小僧道:“勞煩你跑一趟,去向大僧問一聲,大僧倘若說了來不了,我再去其他寺廟、請他們的住持來為我父點燈也來得及。”
等那小僧走后,她看向陸扶光:“郡主覺著,我們今日能見到大僧嗎?”
陸扶光:“我既盼著見不到,又盼著能見到。”
答得多妙啊。
黃緗兒笑了。
就這樣等了片刻,傳話的小僧還沒回來。她們實在閑來無事,便一同朝著曾婦所在的寶殿走去。
路過一片池子時,一枝還沒來得及綻就斷了莖的殘荷正好從水面飄過,蓮苞半合著,花色鮮紅如血。
小郡主仿佛起了憐花之心,腳步一停便在池邊彎下了腰,玉脂般的指尖浸進冰冷的水里,將殘荷撈了出來,輕輕地甩著花上的水珠。
就在這時,之前離開的小僧跑了回來。
他合十告訴眾人,大僧的開光已到尾聲,不久后就能在寶殿內為黃緗兒的父親燃起長明燈。
黃緗兒聽后,抬首望向寶殿。
不遠處,三扇殿門如常大開,曾婦一行仍在殿內誦著經,不相干的信眾則進不得內殿,成批地聚在殿外的植松院子中跪拜頌念。
被小僧引著,沒用多久,她們便走到了殿門前。
這時,手奉玉佛的大僧已經出現在了寶殿內。
他面相莊嚴,軀干高大如虎,倒真有金剛之威。三五寺僧立在他的身后兩側,皆垂首合十,口中經文默念不斷。
而他的面前,曾婦正背駝著她湛湛新的、足有七八斤重的狐裘,費勁地向著玉佛叩拜。
又過了一會兒,見曾婦總算接過玉佛,已等得快要困倦的黃緗兒咽下快要出口的哈欠,無視了想要阻攔她的小僧,抬腿便跨過了寶殿的門檻。
司馬家的主母都進去了,其余的小娘子們自然也要跟著。
單手執蓮的小郡主拉住不情不愿的太孫妃,腳步輕巧地邁了進去。
動作間,她手中的花垂了垂,一滴藏在蓮苞里的水珠忽地就滾到了蓮瓣的邊沿,掛在那兒,輕輕抖著,欲落未落,映著紅。
在這群小娘子們排著進殿時,那邊,曾婦也終于拖著她臃腫又沉重的狐裘、抱著玉佛吃力地起了身。
“誒唷”地喘了口粗氣,臉上汗津津地向著閉目合十的大僧行了最后一禮,曾婦在群仆的簇擁中轉過了身,往前踏了一步。
就在這時!
就在曾婦腳還未落地的瞬間,她扈從中的一名仆婢突然俯身沖出,從懷中抽出一把利刃,用力向著大僧刺去!
事出得太突然,都沒人意識到發生了什么。直到仆婢被大僧鐵臂揮開,脫手的利刃被猛地甩出、“當啷!”落地,劃破寂靜的第一聲尖叫才“啊———”地被激了出來!
小郡主手中蓮花瓣沿上那滴墜了許久的水珠,也在這聲尖叫中,終于砸了下去。
生于崖邊寺中、一枝還沒來得及綻開就斷了莖的殘荷。
她垂了垂眼睛。
多好的兆頭啊。
——
不等失手的仆婢站穩,大僧身后的幾名寺僧已經迅速將她制住。
見大僧完好地站在那里,仆婢忽然發出了一聲凄厲的哭嚎,滿腔的巨痛,仿佛要從胸中將血嘔出來一般!
她猛然掙扎,狂若幼子被奪的母豹,兩三個力壯的寺僧竟也制不住她!
一經脫身,她便立馬拔下頭上簪子,又瘋般地向大僧撲去!
那簪子是被精心磨過的。眼看尖利的簪尖逼近,大僧一剎面露暴戾狠色,對準女子下腹,將她重重踹翻出去!
劇痛中,女子無法自已地蜷縮了起來,但隨即她就咬緊牙關,攥緊手中尖簪想要爬起來。可不等她撐起身子,就再一次被幾名寺僧抓住,按在了地上。
“放開我!!!”
她嘶吼著奮力抬頭,“我要殺了你,為鳴水縣——”
她話未說完,就有寺僧揪住了她的頭發,拽著她的腦袋狠狠地往地上撞!她的額頭重重磕在了殿內寶珠卷草蓮花紋的地磚上,發出一聲聲震響。
但即便已經滿頭鮮血、舌頭被牙齒咬爛到口齒不清,她卻還是在字字泣血地痛號著“冤魂”、“報仇”與“償命”。
“住手。”
見寺僧用布堵住了她的嘴、馬上就要將她拖走,黃緗兒開了口。
“這是怎么回事?”
她瞥了眼甩到她近前的那把利刃,“幾日沒來崖邊寺,佛門清凈地、僧人慈悲心,竟一樣也不剩了?”
認出說話的是司馬家的主母,大僧抬眼時的厲色一瞬全無。
他讓寺僧住了手,隨后向著黃緗兒道:“施主不必聽信她言。”
他合著掌,面容平和,雙目微垂,正宛如殿上佛像。
“不久前,寺里接連收到了數封索要錢財的信,上面稱,若是不能讓他們滿意,他們就要毀了崖邊寺的名聲、讓這里不得安寧。時至今日,類似禍亂之事已發生過四、五回,不少來寺中上香的施主都親眼目睹過他們鬧事的情景。”
地上,滿面血污的仆婢嗚咽著奮力搖首。大僧的雙目中露出了淡淡的悲憫。
“我們將此事告知了官衙。經官衙查實,這是一伙以此為生的潑皮,許多寺廟都遭過殃。近日他們流竄到了河東,便盯上了崖邊寺。若不以雷霆手段將其震之,只會后患無窮。”
“怪道她這兩天總攛掇我來崖邊寺!”
曾婦剛剛還驚魂未定,但聽完大僧的話,她慌忙出聲撇清:“大僧明鑒,我跟這事兒可沒關系!”
她兩手緊抱玉佛,伸出根手指,指著地上的仆婢:“我把她從口馬行買回來的時候,可不知道她是歹人!聽到她勸我病好了后到崖邊寺拜拜,我還以為她是為了我好,哪成想,她是要來害人啊!”
黃緗兒看了一眼大呼小叫的曾婦:“你何時將她將買進了府里?”
“不是上月末,就是這月初……”
即便是這種時候,曾婦還是忍不住要來一番顯耀,“這位娘子哦,我買了好幾車的奴仆哩,光是拿回來的市券,就足足兩厚沓子!誰還能記得其中一個奴婢的事?”
“正是這段時間,”大僧向著曾婦合十,“那伙潑皮幾次三番仍不能得逞,便派人混進了曾家。施主也是無妄受災。”
說罷,他沉聲念了句佛號。
黃緗兒看了看已經安下了心的曾婦,又看了看殿外。
方才仆婢的行刺在殿外同樣引起了一陣慌亂,好些人都被嚇得站了起來。有的下意識就護著腦勺往外逃,也有的人小心翼翼向里張望、想知道殿內究竟發生了什么。
但這其中的大多數,都在聽了大僧的話后,又默默跪了回去,無事發生般地繼續誦經。
黃緗兒完全明白他們為何會是這樣的反應。
只用往前倒一日,以她對崖邊寺的崇敬,再聽到大僧說得這樣詳真,她應當也會如他們這般、心中連一絲懷疑的念頭都不會閃過、自然而然地就相信了。
她不僅會熟視無睹地默許寺中僧人將那女子堵嘴拖走,說不準還會寬慰大僧一番,再唾一唾那伙撒潑鬧事人的可惡。
但她們剛經歷了柳善一事,正是對崖邊寺疑心最重的時候。因此無論見到什么,都會在心中先問一問真假。
“阿健,把那仆婢帶過來。”黃緗兒下令道。
領了命,阿健當即帶著四個孔武有力的婢女揎拳擄袖上前,一副寺僧不把人交出來、她就要蠻橫搶人的架勢。
那幾名抓著仆婢的寺僧不敢大庭廣眾對她們動手。大僧又正背對著他們,以致他們沒法看到他的神情、從中拿到主意。
猶豫著,他們在阿健將人拉走時沒有往回奪。
“我今日剛習得了個道理,便是凡事不能只聽一面詞。崖邊寺的說法,你已聽到了。對此,你有什么要說的?”
黃緗兒看著被押到她跟前的仆婢:“我既敢在這里管了這事,便是自信有手段能查出真相。如果你真是為了勒索錢財,現在立馬認了,我最多不過將你送到官衙。依大梁律,‘恐喝取財罪’雖要受杖刑不假,但也比你說謊被我發現、憾感生不如死、最終連條全尸也保不住得強。”
“我沒有說謊……”
嘴里沾著血的布一被取出,仆婢立馬向著黃緗兒迫切地嘶啞道,“他是鳴水縣山匪的頭領之一,殺了縣里的許多百姓,我爺娘!我幼弟!都被他殺了!”
“你說去官衙?依律法?”
仆婢張著嘴,每個齒間都在滲血,”官衙若是公正,怎么會讓山匪在鳴水縣隨意殺人?他們是一伙的!官衙和他是一伙的!”
哀從中來,她悲啼地吼著,泣血漣如,“從我出生起,縣衙與山匪便是蛇鼠一窩,日□□迫我們干活,百姓中但凡有人露出不忿,家中便會有人遭到毆打甚至屠殺。我阿耶……”提起父親,她抖了聲,“我阿耶在縣衙做賬房,雖然對縣衙、山匪痛恨至極,卻一直不敢表露。有一天,朝廷來了個巡查的大官,說是要替圣上清查百官。我阿爺以為盼來了救星,便冒死將縣里的實情告訴了他,誰知他早已被縣令收買……我家……滿門……只留下了我和年邁久病的祖母,以儆效尤……”
她聲音抖得厲害,話不成句,可誰都能聽明白她在說什么。
“兩年前,山匪終于被剿,縣衙里的官兒都被殺了頭,我以為惡人死絕,我大仇得報,便在安葬了病逝的祖母后離開了鳴水縣,憑著女工手藝、隨商隊四處過活……可我在崖邊寺,看到了他……”
仆婢梗著青筋畢現的脖子、扭向大僧。
她恨得節齒咬牙,齦縫滲出的血絲溢了滿唇滿口。
“他逃掉了?他殺了那么多人,害了那么多人,他憑什么……還活著?”
目眥盡裂,仆婢的面容扭曲不甘、真真恍如從地獄追出的冤鬼。
“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她吼著,卻掙不開,被押跪在地,連起身都做不到。一聲又一聲,哀鳴聲聲低去,悲泗淋漓蕩在整座寶殿。
“官匪勾結,草菅人命,大梁治下,竟數年間都有此等無法之地?”
殿內,有小娘子憤然,看向大僧的神色已與此前有不同。
“無量光佛。”
大僧念了句佛號。
他看著仆婢,雙目中無悲無喜,合十而道:“施主所言悲切,貧僧修行尚淺,不能辨知真假,倘若其情為真,足令神佛動容。可即便施主對過往諸事的所述皆真,為何便認定了貧僧就是那匪首?那人姓甚名何,確有從當年的剿匪中逃走嗎?可有海捕文書?朝廷下發了他的畫像嗎?”
大僧接連發問,聲徐徐,但力千鈞。
仆婢張著口,急至渾身發顫,卻一句也答不出。
“世間之大,相貌相似之人何其多,貧僧想,那匪首或許早已伏法,是施主憂懼太深,故而將我認作了他。”
大僧對著仆婢說罷,又看向眾人:“貧僧在受神僧感悟出家前,所居所行,俱有公驗為證。貧僧未曾聽說過‘鳴水’這一縣名,更沒有去過。”
說完,他又如佛陀般垂眸,眼中神色仿佛在對眾生哀憫。
他輕輕嘆道:“生于施主口中之地,何其不幸。既然目之所及、盡如人間煉獄,為何不早早逃命、舉家搬離呢……”
“因為沒有路……”
在一眾小娘子的身后,一直垂著首的陸扶光喃喃出聲。
她在小娘子們的讓行中上前,雙眸定定地望著仆婢:“你說的鳴水縣,可是如今范陽旁、鳴水河石橋對面的那座縣?”
“是!是!”
聽到這句話,仆婢猛地挺起身!
仿佛溺水者見到浮木,她大睜著雙目、仰望著眼前這位鬢邊牡丹微垂、宛如神女臨凡的小娘子。
“你知道……知道我說的……”
她想要向她伸手,但手臂剛動,就又被摁了回去。
“我知道。”
小郡主輕聲地安撫她。
“鳴水縣自古僅有一條水路可通向外面,可過河的唯二渡船皆在縣衙手中,縣令不許,便沒人能逃掉。”
“我不知她是不是如大僧所說,憂懼太深、認錯了人。但是大僧,”她轉過頭,“鳴水縣的事……”
看向大僧時,她的目光從他身旁一名眉尾有痣的瘦小寺僧臉上掃過。
跟她對視的那一瞬間,那瘦小寺僧突如受驚般地、猝然低下了頭!
“嗯?”
這舉動惹得小郡主顰起了眉,原本要對大僧說的話也不再繼續了,而是盯著那個將頭埋得更低的瘦小寺僧:“你躲什么?”
大僧看了一眼快要縮到他身后的瘦小寺僧,向扶光郡主解釋:“他來寺中的時日太短,修行不足,塵心未褪,不敢與女子對視。”
說完,他對著瘦小寺僧搖了搖頭,無奈嘆道:“既如此不適,便先離開罷。回到禪房,將我予你的經文再抄百遍。”
瘦小寺僧聽了,連忙合掌,匆匆告退。
小郡主:“等等。”
聽到她的話,那瘦小寺僧卻走得更快,幾乎是在跑了。
“我說等等!”
小郡主揚起的聲音剛落,一道身影便出現在了瘦小寺僧的面前。
是守在殿門前的陸東日。
瘦小寺僧想撞開他繼續向外跑,卻被他用手按住了肩頭。
那五指勁大如虎齒鷹爪,瘦小寺僧被釘住了一般,使盡渾身解數也無法再往前挪動分毫,就這樣狼狽地被捕回到了小郡主的面前。
到了這會兒,便是再遲鈍的人也能看出他心中有鬼了。
陸扶光看著他:“你認得我?”
“不!”
瘦小寺僧將頭猛搖,用力得連瘦削面頰上僅有一點肉都被帶著晃動了,“我不認得你!”
第169章
169
大殿門口院子里的誦經聲早就停下了。從那仆婢得以開口訴說經歷起,便陸續有人遲疑著站立起來。
此刻,雖然沒有幾個信眾敢明著引頸而望、大多都遮遮掩掩地低著頭、悄悄看其他人的反應,但他們的耳朵卻都已經豎了起來。
陸西雨則不管這些。
見兄長正在殿內忙、無暇分心來看自己,陸西雨立馬整個人扒在了大殿的門邊兒上、明目張膽地朝里伸腦袋。
看到殿內瘦小寺僧的反應,他立馬自言自語道:“不,他肯定認得!”
“認得啥?”
聲音從離耳后很近的地方傳來。
陸西雨回過頭,映入眼簾的只有一張嘴唇上面翹著八字胡的大臉。
他不得已向后仰了仰身子,才看全了眼前的人。
是個看起來應被稱為“老伯”年紀的男子。雖然背略有些佝僂,卻精氣神十足,而且十分自來熟。
見陸西雨看向自己,他“嘿”地咧開嘴,捋著油亮的八字胡就沖他打聽:“小郎君,我年紀大了,眼花耳背,聽不清。里面究竟是個什么情形?怎么看著怪嚇人的?”
霍。陸西雨可太喜歡給人轉述傳話了!
“我也沒完全聽明白,但目前看吧,”他邊指著人邊給老伯說,“那個仆婢,她咬定這寺里的大僧曾經是個殺人如麻的山匪,殺了她家里的許多人,但大僧不認,說她認錯了人。這官司正打著呢,突然有個僧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見到扶光郡主就想跑,剛被我兄長抓回去……”
見老伯側著頭將耳朵向前伸、像是聽得費勁,熱心腸的陸西雨于是邊說邊向他湊近,原本壓低的聲音也不自覺變大了。
而老伯也是邊聽邊驚嘆——
“啊?”
“山匪?”
“不能吧?那可是崖邊寺的大僧!”
“郡主?這里面還有郡主吶?!”
許是因為耳朵不太靈光,老伯的嗓門也十分大,哇哇哇哇,顯得頗為一驚一乍。
但這卻讓陸西雨受到了到了極大的鼓舞。
多久沒有人愿意這么捧場地聽他說話了!
他因此說得更起勁兒了:
“不僅是郡主,而且是赤璋長公主府的郡主!”
“他沒跑掉被抓回去,郡主問他是不是見過自己,他說沒見過。”
“說沒見過誰信啊?反正我不信。要是沒見過,他跑什么?”
“長公主府的郡主?”
好幾個聽到他們對話的人忍不住也走近張望。有一個就有兩個,很快就有一群人圍到了殿門前。
“郡主?哪一個?”
“見到郡主為什么要跑?”
“是大僧讓他先回去的……”
“那也沒必要跑啊……”
開口的人也越來越多,原本不敢說話的人也小聲地嘀咕起來,你一句、我一句地互相插著嘴議論里面的情況。
而被眾多人緊盯著的大殿內,陸扶光對著瘦小寺僧的臉看了片刻,忽然抬起手,用掌遮住了他的下半張臉。
“我想起來了。”
她說,“我見過他。兩年前,就在鳴水縣。”
說著,她退后半步,看向以黃緗兒為首的娘子們。
“兩年前,我隱去身份、代阿娘去鳴水修橋。那座橋一旦建好,鳴水的百姓們便能自由出入范陽,再也不用被那條湍急的大河困住。可剛去不久,我們便屢屢遭到官衙在暗地里的阻攔使絆。好在過程雖難,但匠人們齊心協力,還是將那座鳴水橋如期建了下去。不料,鳴水縣官衙見阻攔無果,竟在鳴水橋即將建好之際,讓山匪于深夜突襲我們的住處。一夜間……死傷無數。若不是我身邊的人拚死相護,我如今未必能好好地站在這里……”
陸扶光聲音低低地說著當年遇襲的詳情,仿佛又回到了那噩夢般的夜晚,眼睫微微顫著,像是在強壓著心懼。
與她交好的小娘子們設身處地,光是想一想便覺得驚心動魄,又看到她這個樣子,更覺疼惜,紛紛揪心靠近。
“……我此生鮮少遇到那般險境,因而記得深刻。”陸扶光閉了閉眸,似乎努力讓神色平靜了下來。
然后,她轉過頭,指住瘦小寺僧,眼神堅定道,“這就是其中一個山匪的臉!”
——
“是山匪!”
殿門前,陸西雨激動地拍著身邊好像還沒聽明白的老伯,“老伯,聽到了嗎?那個瘦得跟竿兒似的僧人,原來是個山匪!”
“而且正是在那個仆婢家鄉作惡的山匪。”有信眾補充說。
“但這也只是郡主說的……”有人小聲道。
“郡主說這個謊干什么?”
馬上便有人駁他,“再說你看他剛才跑時的模樣,慌不擇路,分明就是怕被認出來,心虛了!”
的確……是這個道理……
“那個寺僧是山匪,那……大、大……”
猶猶豫豫地,尾聲漸弱,另一個開口的信眾最終沒敢把話說完。
但只要一字不落地聽完了今日寶殿內發生的事情,任誰都能聽懂他想問的是什么。
既然這座崖邊寺里真的藏有從鳴水縣逃出的山匪,那仆婢對大僧的指認,也就不再那么荒誕了。
有一個,或許……便會有第二個……
“這怎么能混為一談?!”
人群中,有個急切的聲音辯斥道,“那仆婢空口無憑,絲毫證據拿不出,究竟是認錯了人還是來鬧事的都未可知……說不定,她與背后團伙早就知道寺里的那個瘦小僧人才是山匪,卻故意演這一出、將臟水潑到清白的大僧身上。為的正是此時,讓你們這些不堅定的人疑心大僧,好徹底毀了崖邊寺。”
那人越說越覺得心驚,“天吶,天吶,你們竟真的中計,叫大僧蒙冤了!”
許多心有動搖的人將他的說法聽了進去,越想越覺得在理,很快便在他的斥責聲中面露悔色。
“要真如你所說,那崖邊寺就算因此毀了也不算冤。”
也許是因為最近常跟著扶光郡主,陸西雨發現自己的腦瓜好像靈了不少。
“都說崖窟里的那位神僧法力無邊,寺里藏了個山匪這樣不得了的大事、他應該從一開始就知道、并且早早顯靈、告訴了大僧才對,怎么會放任山匪在寺中當僧,以致今日事情鬧起、撼動了崖邊寺根基?”
“這……這……”
那人剛才還舌燦蓮花地在為大僧憤慨喊冤,這時卻被陸西雨的問話噎住,半晌都沒能答出來。
而那些剛剛因他的話而面露悔色的信眾更是心中大震,互相看看,都覺得陸西雨這話駁不倒、真真是更加的有道理。
看清大家神情,陸西雨愈發胸有成竹。他照貓畫虎地學著小郡主揚起下巴:“崖邊寺里有僧人是山匪已成定局。神僧若是知情,那就是窩藏賊人、為虎作倀,應得朝廷嚴查懲戒。神僧要是不知情,那他就是不舞之鶴,傳言中那些通天徹地的本領全是假的,根本沒有給他供奉的必要!”
“你!膽敢!”還在為神僧辯護的人聞言怒喊。
“我!就敢!”
陸西雨的嗓門卻更大。
而且,因為覺得自己方才說出的那番話精彩極了,陸西雨得意得連胸膛都挺得更高了:“你覺得我說的不對,你駁我就是。你駁啊,你駁啊!”
“你……你……你……”
“無量光佛啊……”
不斷有不同的聲音往耳朵里涌,老伯久久兩眼發直,像是消化了好一陣,才終于在此刻吸了口氣,聲如洪鐘地大驚道:“這崖邊寺的僧人里,居然真的有山匪啊!!!”
——
“官府的人進了崖邊寺。”
“崖寺大僧~原為山匪~為害一方~燒殺劫掠~有一娘子~效仿趙娥~籌謀數日~進寺復仇~”
“不是不是,大僧是被冤枉的,真正的山匪是另有其人。”
“山匪就是崖邊寺里的僧人!”
“都說窟中神僧神通廣大,為何連自己寺里的蟲豸都發現不了?”
“我親眼看到衙差將崖邊寺的僧人抓走了!”
“哪里是佛寺,分明是賊窩!”
一段段或訴或吟、頭尾不詳的傳言,很快便如匹練飛空沖到了崖邊寺的山下,緊接又浪般地一波波蕩了出去,浸滿了整個河東。
轉過幾張口,許多話變得真真假假,有人信,自也有人不信。
但剩下的這些,就與小郡主無關了。
將大僧與仆婢的官司托付給了黃緗兒,她便垂著烏眸說自己有些不適、在其他小娘子既理解又關切的目送下,乘馬車回到了她在河東陸氏的園子。
“郡主。”
馬蹄緩停,聽到外面酡顏的聲音,車廂內如陶偶般靜坐著閉目不動的小郡主才慢慢開口:“章太醫令呢?”
細聽察覺出郡主的聲音已然發啞,酡顏緊起心神,幾步登上馬車,掀簾走到郡主身邊:“早就帶進來,全安置妥了。”
陸扶光抬手握住酡顏的腕子。
小貴人一直掩在氅袖中的手露了出來,雪白的手背上浮著根根青筋。
“帶我去見他。”
章鐸給她的清目丸的藥效早在剛到崖邊寺不久后就開始退了,她神色未顯,強撐著用眼,后果便是看到的光影愈發畸變扭曲,時而陡然墜暗,時而晝亮刺眼,很快就眩得她陣陣反胃,惡心得厲害。
因而此刻,陸扶光肌膚血色全無,只有染于唇瓣上、未損分毫的口脂仍舊艷如紅薔,更顯妖冶奇異。
而看到郡主的模樣,章鐸的神色也立馬凝重起來。一番望聞問切后,他又苦苦思索了一陣,才從隨身的藥簍中取出了金針。
手上做著施針前的準備,因同郡主熟了,他一旦心頭發緊便忍不住嘴上喋喋不休的毛病到底還是犯了——
“我早前便同郡主說過數次了,這清目丸又非玉精碗中水,吃下利弊各半,絕不能濫用。即便丸藥起了效,一旦眼睛生出不適,那也得立即合目歇息。可我所說種種,郡主一句不聽……”
“痛!”
第一根針剛刺入眼周大穴,為了忍住難受而一直抿唇不語的小郡主急促地低低呼出了聲。幾乎同時,她起了青筋的潔白額間一片汗涔,“以往施針,不曾這樣痛過……”
“郡主的眼睛,狀況比我想的更加棘手。”
以針探試后,章鐸語氣較方才又肅了幾分。
他片刻不敢誤,又拿起一根金針,“我需立即再為郡主施針。此次施針,時間漫長,且會一針痛過一針,但郡主必須熬住,萬不可因痛放棄,否則雙目定會惡化,到時我便再精通此道,也無能為力。”
“我明白……太醫令只管施針。”
小郡主咬著牙逼迫自己、慢慢將肩背上因劇痛而繃弓的力道卸去,平躺回了醫榻,“我能忍過去……”
雖然郡主如此說了,但見過眾多病患的的章鐸并未將這句話當真。
他很清楚,她這種眼疾、又惡化到了這種地步,此刻金針入目之痛無異于生挖腐肉,便是豪言稱自己曾赤身滾過釘板后仍舊面無異色的九尺壯漢,在挨過這樣的兩針后,也是聲淚俱下、鬼哭神嚎、咬爛了不知多少條塞進嘴里的布。
因此章鐸在開始前便想好了,一旦郡主因痛反悔,他就馬上用針刺穴、暫封其口,然后假傳是她的命令、叫人進來將她按住。
之后若是郡主怪罪……他一力承擔便是。
即便見識過眾多貴人的品性、知道為他們看病等同于時刻將脖頸抵于刀鋒,但他還是永遠無法眼睜睜看著一雙還有得救的眼睛他的面前毀掉。
可極出乎他意料的是,直到第一輪施針結束,小郡主都一聲未吭。
分明疼得渾身顫栗,鬢角烏發被汗珠打得濕透,身下的竹榻被抓出了長道的深深劃痕,可自始至終,她真的沒有再喊過一聲痛。
這是章鐸第一次真正意識到,扶光郡主能在一眾孫輩中最得女皇寵愛,并不僅僅因為她是赤璋長公主的女兒。
“郡主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在敷完了藥的雙目上覆好白布,放松下來的章鐸不禁感慨,“實在叫人嘆……”
他話沒說完,小郡主卻冷不丁開口:“陸云門?”
章鐸一頓,還沒弄明小郡主何出此言,門外聽到陸扶光聲音的小郎君已經應道:“是我。”
“好痛!”
“我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章鐸那句正要說出來的“叫人嘆服……”突然就被小郡主突如其來的這串聲音越來越高的呼痛完全堵了回去。
他茫然了幾息,然后才為了掩飾無措地咳了一下,低著頭走過去,為世子開了門。
陸云門同章鐸周全地行了禮,接著便快步走向了小郡主躺著的竹榻。
但在離她不過半臂之遙時,少年卻停了下來。
他在騎射賽后,又應了裴子瑭等人的邀,與他們同去賽馬。
原本這樣的場合,他鮮少會去。但今日在場者多為河東俊杰,應下此次賽馬,日后他對陸扶光也會更加有用。
因此直到剛剛,他才回到陸家。
而甫一進屋,身上的外裳還沒來得及脫,他就在聽到陸扶光的眼疾加重后匆匆趕了過來。
少年垂下眼眸,看著自己。
烏皮靴底沾著草屑。
修身的銀白騎射服在他勒住一只受了驚嚇、瘋揚馬蹄險些傷人的馬的韁繩時,被馬攀胸上的金杏葉削出了一道口子。
指腹和手心也在那時被擦到了,上面是難看的傷痕。
他不想讓這樣的自己走到陸扶光面前。
章鐸倒完全沒發現陸云門的異常。
離下一次施針還有近兩個時辰,因此他正猶豫著是不是該找個時機離開。
就在他開始默默打起告退的腹稿時,那邊,小郡主突然用力地薅住了陸云門的袍子坐起來:“你為什么站得那么遠!”
她不滿意,便立馬沖著他發脾氣:“我的眼睛會變成這樣,都是你的錯!”
少年也不辯解什么,上前靠到了她的榻邊,任她將她的袍子抓得皺成一團。
聽著她的埋怨,他伸手,想要碰她的手,卻在看到自己指尖上的傷口時又將手指蜷了起來,最后只是垂首輕輕問:“很疼嗎?”
聽到他的話,小郡主忽然愣住了。
“疼……疼死了……”
再開口時,她的語氣里就全是委屈了。
她松開抓著他袍子的手,像是忍了許久似的,帶著哭腔將自己有多疼全說了出來:“我小時候從馬上摔下來,骨頭斷了足足三根,阿娘一直抱著我,說我肯定很痛、說我遭受了大罪……可我今天,比那個時候還要痛……”
“郡主!”章鐸突然察覺不對,當即張口打斷道:“針剛剛施完,此時可不能哭!”
陸云門看向他:“太醫令可有鎮痛的法子?
章鐸搖頭,如實相告:“痛到如此程度,尋常的鎮痛藥物早已不管用了。有幾樣有用的,卻又極易上癮,許多人一旦沾上就離不開、戒不掉,實在不敢拿給郡主。”
“我不用……”
陸扶光哽咽著,似乎都快說不出一句連貫的話了。但她語氣堅定:“我不吃……會上癮的藥。”
章鐸的神情愈發緊張:“郡主,不可流淚……”
他并非沒有這種醫術,只用以針封穴、便可讓人淚流不出。可郡主眼睛的情況實在太差,用這個法子會造成的傷害,并不比她此時流淚輕多少。如有可能,最好不用。
而且,施針從頭到尾,郡主都沒有要流淚的跡象,若不是世子進來……
想到這兒,章鐸自然便看向了那位招惹禍事的小郎君。
“世子。世子。”
叫著陸云門,章鐸放輕了嗓,但神色卻鄭重了萬分:“不能讓郡主流淚,萬萬不能……您肯定有辦法……”
少年對著章鐸怔了怔。
隨后,他看向陸扶光。
“我接住了你的花。”
他認真地,只看著她,“你喜歡嗎?”
“嗯。我很喜歡。“
小郡主似乎被他的話分走了些注意。聲音雖然還因疼痛而低低沉沉,沒什么力氣,情緒卻沒那么糟了。
被汗打濕了的烏發有些微亂地貼在額角鬢邊,她將小郎君拉坐到了她的榻邊,慢慢地靠到了他的身上。
“我之前覺得這牡丹瓣碧色太淺,并不怎么瞧得上。但從你手中接過時,我又覺得它順眼了許多。”
那朵碩大的、沉甸甸的粉白牡丹早就又一次垂至了她的耳畔,小郡主將它摘了下來,在章鐸的詫異一瞥中,邊說邊捏揉著花瓣,“我要把育成了它的花匠人都帶回去,讓他們在我東都的別院里也種上一些,地方我都想好了,那兒現在種著大片白梅,花匠們成日同我說他們能在東都的屋外將它養活有多不易,可我早就看膩了,他們又說只要仿鐘仿王便能養出一園墨梅,可我照那法子,梅樹前的洗硯池水早就被墨洇得烏黑,梅樹枝頭開出來的卻還是白蒼蒼的花,這次回去,我一定要把那些梅樹全砍了……”
她自己在說話,便不肯讓陸云門閑著,沒多久就將手伸向了他,讓他用那朵價值連城的牡丹給她編新的花鐲。
接著,等把要如何種她的新牡丹說完,她又自然極了地跟陸云門說起了她今日的見聞。
起初,從山靈廟時機正好地給出封蠟簽文,到牟黎家中黃緗兒等人的中計,她說得一句比一句開心,說到得意處,兩顆雪白的小尖牙都猖狂地要露出來了。
可講到后來,也許是眼睛錐心的痛變得麻木,又也許是累與倦開始涌出來,即便嘴上說的是“此消彼長,崖邊寺的信徒很快就會山靈廟吞食殆盡”的大勝而歸,她看起來卻愈發無神,情緒也越落越低。
“……你為我接下了花,后續事情的發展,每一件都讓我很高興,若不是眼睛不爭氣,今晚,我本想開心到底……把你身上的點青刺完……”
少年低垂著鶴頸,專注又小心地為她編著腕上的花鐲,生怕自己手指上干涸的血蹭到花瓣、將它弄臟。
聽到她最后那句又開始切齒涌出不悅的話,他也只是輕顫了下睫尖。
直到安靜地將花鐲的最后一個扣結系好,他才抬起頭,望向眼前蒙著白布、什么也看不到的陸扶光:“看不見,也可以做。”
他看著她,說:“我會為你將墨與針備好、送到你的手中。每一針應當刺在何處,我也能說與你聽。”
這些字句平淡,但若細想起此事,小郎君說的便幾近艷情了。
可說出這些話的少年,聲與色還是定如清正水,反而是聽著的小貴人直起了身。
她小獸般尖尖的牙齒又同下牙磨了起來,但卻不是因為不悅。
今日她說了許多謊話,但想要將那幅點青刺完,卻的確是她在陸云門策馬接住她落下的那朵牡丹花時、猛然裹住她心臟的聲音。
不想再等了。
今天就要在他身上完整地刺上她的花押。
她要馬上就看到那頭等同于“陸扶光”三個字的赤紅麒麟“烙”進他的肌與肉,她要好好地在這件獨屬于她的東西上寫上她的名字——
但在意識到她的眼睛又撐不住了時,她便果斷熄了這個心思。
看不到他的臉,辨不清他的反應,此事頓時就失了很多趣意,想一想都覺得興致缺缺。
可是,如果照他剛剛所說的做……
正因為眼睛看不到,這件事反而變得更有趣了。
因為,最近,也許是太頻繁地察覺出了她對眼睛不能視物的不耐煩,陸云門為了方便她聽清他在哪兒、在做什么,每回專門來見她時,他總會隨身戴些會發出聲響的飾物。
他的腰間、頸上,踝,腕,甚至指節,都戴過。
可由于陸云門只在她看不見的時候戴,陸扶光至今也不知道他戴著那些東西時的樣子。
不過,她對此正覺得新鮮,所以也沒說過想看,只是吩咐下人快馬加鞭去她府里那間裝滿了奇珍異寶的金屋里取來了一對陶鈴。
那是件千年前祭祀用的古物,鈴體上陰刻了整圈的獸面紋,陰邪又冷峻,傳至今日,晃動時鈴仍有聲響且如擊凌敲冰,每次聽到,都很容易讓她想起范陽的隆冬。
她叫人用長長的細鏈將它們墜住,做成了一對耳飾,另一端正好可以扣在人的耳廓骨上。
本來是想等過陣子她的眼睛無恙后,讓小郎君戴著它、俯到她的身下陪她玩的。
但如果此刻讓他戴上,一會兒點青時,它們便會隨著他脖頸的輕仰而動起來……
尖牙擦過舌側,微微的疼。
小郡主側了側耳朵,忽然將頭扭向一方,似乎是剛剛才意識到、又似乎是對這人的沒有眼色而感到太過不可思議,她的臉正對著章鐸,啟唇問道:“太醫令,竟然還在屋子里嗎?”
第170章
170
章鐸還在想著郡主之前的話,忽被提及,他下意識疑問地“啊”了一聲,接著便回過神地馬上收拾東西要走。
但在腳剛要抬起時,他又琢磨出了不對勁:“郡主眼疾正值治療關頭,可不能胡亂行事,動情動怒皆為大忌……”
又是這句話。
慣愛由著性子的小郡主才不想理睬。
可下一刻,她就意識到身邊的陸云門向著章鐸抬起了頭。
他肯定將章鐸的話聽了進去、又要遵什么醫囑了。
陸扶光立馬就要不高興。
但忽然間,她想起了他之前在看到她故意弄傷自己時眼中的痛楚。
頓了頓,小貴人最終還是壓住了脾氣。
而章鐸那邊還未勸完:“郡主……”
“郡主。”
這時,酡顏的聲音也在屋外響起,正與章鐸的那句“郡主”交疊在了一起。
“什么事?”
陸扶光問的是酡顏。
她正治著眼疾,若不是有了要緊事,酡顏不會在此時相擾。
“是您進屋前讓我去留意的事。”
酡顏答,“方才定下了,說是馬上備晚膳。”
小郡主不做聲了。
可面上怫然昭著,比她發現今日不能聽到那對陶鈴在陸云門身上作響還要不悅許多倍。
“我知道了。”
陸扶光告訴酡顏,“派人去太孫妃那兒,說我今日同她相處得實在投緣,回來后思來想去,總覺得還有一肚子的話想與她說,若她有空,現在就請賞光過來。”
“是。”酡顏領命后,站在屋外未動。
小郡主的話果然還沒說完。
“就定在棋屋吧。”
她邊說邊起身,“自上次在那里玩過后,我也有一陣子沒有再去了。”
見她要走,章鐸連忙道:“郡主,施針還未……”
“離下一次施針不是還有差不多兩個時辰嗎?我在那之前便會回來了。而且,我既不會動情、也不會動怒。”
雖然是回著章鐸的話,但她的頭分明在向著陸云門仰起。
說完后,她抬起她戴著牡丹鮮花鐲子的手,將小郎君朝著章鐸那邊推去。
“正好趁著這會兒我不在,還有什么禁忌的,您都交代給這位小郎君,說給他聽、比說給我聽有用,”她對章鐸道,“他可比我聽您的話。”
——
在得小郡主相邀前,陸品月正吩咐著下人,要她們備好吃食,等陸云門回來后、就叫他去她那里用晚膳。
這事兒她從未做過,可今時不同往日,這位原本于她毫無用處的胞弟可是與扶光郡主過從甚密了。眼下,她可是有許多話想要同他說。
但既然陸扶光想要見她、還迫不及待地說現在就想見,那她自然要先應了這位小貴人的約。
想著那兒多半也是設宴游園,陸品月還有意妝扮了一番。她本就生得貌美,這會兒便更若一朵香培玉琢的芙蕖了。
可剛群仆簇擁地趕到,她就見陸扶光身邊那個似乎名為“酡顏”的貼身侍婢提著燈籠向她迎近行禮,要引她單獨到棋屋去。
那位下柯爛棋的小郡主,這會兒竟要同她弈棋嗎?
陸品月眼睛望著燈籠罩子上辨不出故事的水墨連環畫,眼底卻盡是對陸扶光的暗笑。
她開蒙前便隨著家中的棋士學弈,《千字文》還未讀通,打過譜的書就已經高過了她的頭。從長安到東都,能在棋盤上勝過她的人寥寥無幾。
而陸扶光在弈棋上的能耐有幾斤幾兩,她也再清楚不過了。數年前,她便在陸扶光被宮中的棋博士教導棋藝時旁觀過幾回,此后也曾在宴上與陸扶光有過一遭手談。
那次,為了不讓陸扶光輸后難看,她可是費了好一番周章才將棋下成了平局。
沒想到她演得太真,倒叫小郡主真以為她們兩人棋力相當,還想要再與她下……
但今日,陸品月卻不欲再做什么平局。
她想,既然是陸扶光有心要同她親近、想必就算輸了也不會同她翻臉,那她便該好好地贏上一場、叫小郡主欽佩于她的才能、此后有意無意替她揚名才是。
雖然不公平極了,但這位小貴人在女皇面前的一句“太孫妃擅弈”,為她帶來的名聲便遠頂得過她親手贏下百千盤棋局了。
抱著這般躊躇滿志,陸品月踏進了已香氣盈盈的棋屋。
陸扶光就盤坐在屋正中的榻上,額間花鈿鮮紅、頰側斜紅正艷,看著像是剛梳妝過。
可她紅繩系起的雙髻垂掛在面頰兩側,髻上除了兩朵不算值錢的翡翠寶鈿外再無他物。穿著的蜜合色圓領小袖長衣上,素得只有幾朵寶相花,寬松得罩在身上,腰間也只系著尋常佩囊。
便是稍有點錢產的商戶家小娘子,都會打扮得比她還要華麗些。
陸品月一下兒便覺得被冒犯了——主人家如此穿戴待客,那便是對來客極不重視了。
她就算病到幾乎無法下榻,旁人來探病時,她也從來都是衣飾規整。對來的人越是重視,她的穿戴便會越是精心……
但這不滿剛在心中掠過,就被陸扶光的一聲歡快的“品月阿姊!”打散了。
這一聲,幾乎將她此前所有的念頭都確鑿了。
如果不是為了陸云門,赤璋長公主府的郡主,哪里會私下將她稱呼成“阿姊”呢。
“品月阿姊!”
等她走到榻邊,小貴人又開始喚她。
“您來得太好了,我正自己與自己下棋下得無趣,盼著有誰能來陪我解悶兒呢!”
陸品月也正盼著要同陸扶光對弈一局。
可是……
陸品月看著眼前。
沒有棋盤,沒有棋奩。
陸扶光身邊的幾上,只擺著一只燃著蠟的高燭臺和一個雙鴛紋海棠形的銀盤,銀盤里不滿地放著兩三顆飽圓的柿子,在燭下染得血紅。
除了這個,便只有在她膝上躺著的那只黑貓了。因它正縮成團在舔爪子,蜷得太厲害,一時辨不出到底是什么品種。
小郡主卻像是真的嫌悶壞了,在催著陸品月坐到對面后,馬上愈發興致昂揚地又出了聲:“淡曙,將原來的棋都撤了,重新座子。我要與品月阿姊好好下一局!”
循著陸扶光吩咐的方向,陸品月扭過頭。
這時她才發現,因這屋子里的燭燃得太少,她進屋便只瞧見了亮堂處的陸扶光,沒有留意屋子角落還有放著的舊棋盤和一名跪坐于棋盤前的侍女。
不過,就算留意到了,那侍女也屬實不起眼,一吸一呼俱不聞聲,無端地就引得人不舒服。
“阿姊,這局便由我先手。”
陸品月還沒回頭,小郡主已經閉上了眼睛,開口便道:“淡曙,去三三。”
盲棋?
陸品月極快地又看向了那名跪坐在棋盤前的侍婢。雖然看不清棋盤,卻能看到她正拿起白子、無聲地將其落上棋盤。
是盲棋。
沒錯。
陸扶光要跟她下的是盲棋。
但這怎么可能?
當年陸扶光連對著棋盤下棋都下得一塌糊涂,怎么可能士別三日便能與人下盲棋了?
——不過燭焰隨風一搖之間,她的心中便起了萬千個念頭。
可棋局已起,一子已落,由不得她再想其他。
她逼迫自己摒去全部雜念,垂首將面前小幾當做棋盤,在心中將縱橫數道路線急急畫于其上,然后,座子四枚,白子三三!
一切布好后,盯視著“棋盤”的陸品月終于開口,下出了自己的第一手。
最初,她還能“看”得清棋。
可十幾子后,她就吃力起來。
只一瞬沒有聚精,那片棋盤便驟然模糊了,橫線縱線蛐蟮般蠕動不止,黑子白子也如星在閃,即便咬牙凝神將它們穩住,可不過須臾,它們就又像活了一樣。
不能亂。
要記住。
每一顆棋都要記住!
但她越是這樣對自己說,那些棋子就越是跳動得厲害。沒多久,連原本記牢的那幾步棋也開始亂了。
胃中燙得如被炭灼,陸品月壓住將小幾掀翻的沖動,手指慢慢撫上喉嚨。
只用像往常那樣輕咳幾聲,再稱自己身子不適、經不住過盛思慮,就能推掉這局莫名其妙的盲棋……
就在這時,陸品月忽覺眼角余光金波曳動,更覺心煩。
她惱著抬起眼。
但下一刻,她的神色就變了。
對面架上擺著一面小銅鏡,原被架子下那支銅竹節熏爐升出的霏霏檀煙擋著,叫人看不真切。
但不知何時,香末燃盡,這會兒再看過去,銅鏡里竟恰好隱隱映出了角落那棋盤的全貌。
雖然費勁些,但每一顆棋子都能看得見。
陸品月胃里的灼燙忽地就褪去了。
侍奉在屋子里的,只有那個背對著她的下棋婢女。而同她對弈的小郡主,正懵然不知地閉著雙目,拚命地記著棋局,一霎也不敢睜眼。
將這些收在眼底,陸品月幾乎放肆地望向了銅鏡。
隨后,她就笑起了自己剛才的心焦。
她也真是糊涂了,竟被小郡主的架勢唬住,認真將她當成對手了——這位小郡主可是下得比她以為的還要差,幾乎是哪兒哪兒都不對,好幾處都應對得驢唇不對馬嘴,甚至不如學棋幾月的始齔小兒。就算不看銅鏡,三五手后,這局也是她的大勝。
卸去了堆在身上的千鈞重,陸品月渾身都松快了,心情比來時還要好,邊屠戮般地在棋盤上落子,邊分出神來,輕慢地端量著身邊的小郡主。
而后,她竟發現,窩在陸扶光膝頭的并不是黑貓,而是只黑色的小豹。
陸品月點梅的眉心隨即蹙起。
她對生于野處的獸禽一向不喜,總覺得這些東西骨子里便是惡的,即便訓得再好,一著不慎,它們還是會傷人,所以從不準它們出現在身邊。
尤其那只白鷂。
幾年前,有人將它作為賀歲禮獻給她的兒子,她當時便趕到十分不悅。她的兒子那樣小,如何能讓這樣的野禽靠近他。
偏偏太孫說這白鷂珍貴,不僅不聽她勸說地將它留下,還時常抱著兒子去籠前逗弄那鷂鳥。
她在太孫面前一直恭順賢良,雖會勸諫,但從來分寸得當,一次未果,便不會再惹人厭地勸第二次。
所以,她便將那養鷂的內監叫了過去,讓他悄悄使些法子,把鳥弄丟也好、弄殘也罷,總之不準那兇禽再出現在這府里。
誰知那內監膽子小,死活不敢動手,她只好叫自己的手下去給鷂鳥喂藥、逼出它的兇性。聽說是啄瞎了那內監的……左眼還是右眼,記不請了。她只記得,那內監瞎了后沒過多久便掉進河里淹死了,辦喪的錢還是她親手撥出去的。
太孫聽說了白鷂傷人的事后果然十分后怕,來找她時仍是心有余悸,反覆地道“竟又被瑟瑟你說準了,我果然還是應該多聽你的話”。
可即便如此,在被她問到何時殺了那只白鷂時,太孫還是舍不得。
她自然不能讓他難過,于是只能替郎君分憂,“滿懷擔憂”地將白鷂交給了陸云門。
原本她想,要是那白鷂在陸云門手中再惹出什么禍事就好了,到時太孫便又會后悔當初沒聽她的話,然后便會更加信她、更依賴她。就算那白鷂沒有鬧出禍事,過上幾年,聽不到它的消息,太孫多半也就將它忘了。
可陸云門竟將那只畜生養得上了戰場!
時至今日,太孫還是常常會與人提起那只白鷂,說它的威風凜凜,說它的雄姿颯爽,說幸好當初沒有將它殺了、不然大梁豈不少了一員“大將”!
她知道太孫并非意有所指,可每次聽到,她還是會覺得如被掌摑。
她要陸云門暗中做太子的家臣,他不肯。
她要陸云門納一名太子親信家的小娘子做妾,他不肯。
她退讓到了極點,只求陸云門私下為太子辦幾件小事,他還是不肯。
可當她讓他養一只畜生、盼著那只畜生不得好死的時候,他卻將它養成得大名鼎鼎、威震四方……
不過,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
從小到大,她在聽到人們稱贊陸云門時,曾無數次地想要剝開他的皮囊,讓那些人看清他們心中白璧無瑕的麒麟少年其實是個無情無血、喜怒哀樂俱未嘗過的“怪物”。
但她從來沒有這樣做過。
因為她知道,這樣做沒用,這并不是陸云門的錯處。只要陸云門沒有犯錯,他就永遠可以高高在上,不容他人一句置喙。
可是現在,陸云門跟這個無邪到蠢鈍的小郡主纏在一起了。
不止是同姓,甚至是同宗。
哪怕沒有一絲血脈相連,也是將這世間禮法毀了個徹底。
這可是天大的錯。
她當然會為他們遮掩。
她會在小郡主面前一直和藹可親,說她盼著他們玉燭調和、笙磬同音。
她甚至已經盤算過要對陸扶光說,等回到東都后,若是郡主與陸云門私會總有不便,她可以以她的名義邀郡主四處游玩,陸云門是她的嫡親弟弟,出沒在她的身邊再尋常不過,不會惹得任何人懷疑。
想遍整個東都,哪里還有比她更適合做成此事的人?
但她卻不會放過陸云門。
嫡親弟弟鮮廉寡恥,的確會害得陸品月名聲有瑕,但她畢竟已經出嫁多年,受到的影響再大,跟陸云門和陸扶光相比,也算不得什么。
但他們兩個同她可不一樣,一旦被人發現傳出去,那便是馬上聲名狼藉、身敗名裂。
她知道陸云門不在意他自己的名聲,可是,小郡主的呢?
這位小貴人在大梁可也是譽滿天下、得世人交口稱贊,就這樣毀了,從此背著臭名度日,陸云門舍得嗎?
她不信陸云門舍得。
所以,她不信陸云門敢賭。
陸云門不敢,便只能聽她的,幫她做事……
棋局仍在繼續著。
小郡主后面的幾手棋,每一手都落在陸品月的意料之中,因此陸品月應得飛快。
與她比起來,小郡主卻一步走得比一步慢了。離陸品月上一次落子,已經過去快兩刻了。
陸品月并不著急,反倒是那小豹有些待不住,咬著個簪子躥到了幾上,簪尖劃破了一顆柿子的果皮。
陸品月看著那支靈芝紋勾邊兒的金簪。
她知道它。
騎射賽的宴上,陸扶光用一對撥子簪做了賭注,贏走了她的篆經金鐲。
這簪面頑童折柳的就是其中的一支。
“平五七。”
此時,冷不丁地,小郡主開了口。
陸品月心中想著事情,抬頭便去看銅鏡,卻發現小郡主竟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品月阿姊……剛才是在看這支簪子嗎?”
正惶惶于陸扶光是不是發現了銅鏡,見陸扶光只是想問簪子,陸品月如釋重負,神還未定便順著她的話應下:“因為眼熟,不免多看了看。”
小郡主似乎很高興她這樣說:“阿姊認得這簪面上的圖?”
“我自然認得。”
見小郡主笑,陸品月也跟著輕輕笑道,“這鏤空魚子地上的兩小兒嬉戲圖,是你五六歲時同長公主一起畫的。”
“阿姊在說什么呀?”
小貴人似是覺得這話詼諧,一下子便笑得露出了酒凹來,“這分明是燕郡王世子所繪的《百童嬉戲圖》中的一幅,在太孫長子的百日宴上,他親手交給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