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1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十四)
陶諫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能從妹妹口中問出什么來, 心下惱火又不得不裝作個好哥哥,他將話題轉到身后的宮殿上,旁敲側擊想要知道了了究竟在做什么, 但嘴上說法卻是妹妹若有難處, 只管向哥哥提。
了了:“那我還真有件事需要你幫忙!
陶諫心想自己怎么就長了張嘴呢, 干澀笑笑,問:“是什么事?”
對了了來說, 困難的不是如何展現自己的能力,而是資金。
雖然這么說會讓帝王沒什么面子,可國庫空虛已非一日兩日, 這是不折不扣的事實。先帝在位時政績拿不出手, 花錢卻如流水般不講究,之所以能在無甚才能的情況下還保有美名,一是旁人要拿他來踩帝王, 二來前朝奉行低薪養廉制,導致許多官員向國庫借錢,先帝又手松, 借出去的銀子從不著急要。
自開國至今,向國庫借銀已蔚然成風, 最可笑的是,當真家境貧寒揭不開鍋的官員想要借銀難上加難,反倒是有些家底的及皇親國戚, 屢屢自國庫借走大筆大筆的銀子, 從沒說過要還。
帝王登基后特意設立了養廉銀, 借銀情況有所好轉, 還債情況卻不樂觀,國庫虧空, 連帶帝王私庫也沒那么充盈,幸而帝王不好享受,否則這緊巴巴的日子早沒法過了。
了了:“我沒錢,借我點!
別以為她不知道,陶諫有錢得很。
陶瀾與納蘭茗同一時間朝陶諫看去,都想知道二殿下究竟會不會借。
她倆可清楚著呢,公主要“借”錢,絕不是十兩八兩的事兒,二殿下一旦答應,恐怕要被扒一層皮下來。
慷慨的哥哥自然不會拒絕妹妹的請求,一個小孩子,能需要多少錢?
“你要多少,只管跟哥哥說,哥哥別的幫不上忙,但許你些銀子卻是沒問題的!
愿意給錢就是好哥哥,至此,陶諫終于收獲了妹妹有史以來最為和善的語氣:“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陶諫又找回了那種跟妹妹親密無間的感覺,不過這感覺只持續到了當天下午,因為了了居然帶著慎行衛上門搬錢,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來抄皇子府的呢。
陶諫原以為頂多是支出個千八百兩,沒想到了了直奔府中庫房,她倒也實誠,跟陶諫說:“財寶首飾我不要,只要金銀!
咬牙切齒的陶諫在心底想著,我是不是還得感謝你?
大話說了出去,他有心不認,隨公主同來的慎行衛卻轉達了帝王的夸贊,說他體恤幼妹,是位難得一見的好兄長。
就這么輕飄飄一句夸獎,害得陶諫不得不大出血。
他是真有錢的!
不僅僅是身為金枝玉葉所攬來的財富,還有身為外家的孫氏一族多年來的滋養,因為無人敢擅闖皇子府,所以陶諫也沒有刻意修建隱蔽的密室,那庫房一打開,了了都想拍下來拿回去給帝王看,讓她瞧瞧什么才是富裕。
眼見金銀元寶被一箱一箱的搬出去,陶諫的心已經死得差不多了,他恨不得給自己兩嘴巴,禍從口出,此話果真不假!
之后二殿下便病了,接連閉門謝客十日,直到萬壽節才露面。
所幸他已調整好大失血所帶來的悲傷,又能笑臉迎人了,見著了了也還是一副溫柔好兄長的模樣,惟獨一點,決口不再提幫她的忙,畢竟嘴上說說不掉肉,真幫公主的忙是實打實破財。
直到他獻給帝王的血珊瑚一經問世便引來百官贊嘆,再看看兩個被比下去因而面有菜色的弟弟,陶諫才終于找回一點優越感。
帝王也是凡人,免不了俗的喜愛珍寶,陶諫獻上的這株血珊瑚的確很得她意,都沒讓陳姑姑收入庫房,而是送入昌平宮,好日夜欣賞。
一時間,二殿下真是風頭無兩,不知道的還以為儲君已經內定了他。
直到圣上最小的孩子攜禮入殿,大殿內才又重回平靜。
要說二殿下進獻的血珊瑚已足夠龐大了,需得四個成年人才搬得動,公主的壽禮竟比二殿下的還要大!
但卻并非人工搬運,壽禮被放在一樣奇怪的裝置上,這裝置分別有四個輪子,推動時顯得極為輕盈,連小孩都能操控。
大公主含笑問道:“這又是搞得什么鬼?”
她對妹妹說話的語氣滿是親昵,旁人可沒這待遇。
了了與三名伴讀分別站在推車的一角,整個殿內只有承恩公府的人臉色不大好看,畢竟四位伴讀只有一位沒有隨公主同行,是誰呢?
楊矢只恨不得地上有條縫叫自己鉆進去。
做伴讀這段時日,他著實是煎熬至極。要說難過,公主不打他不罵他,只是無視他,其余三人倒會同他說話,然而有了正事卻又不帶他。這種被忽略得徹徹底底的感覺是前所未有的,可若要楊矢主動辭去伴讀的職責,他又不愿。
他在宮中是不受待見,可伴讀的身份卻給他帶來了許多好處,無論是家族還是日常來往之人,都因這身份高看他一眼。
劉敬諾等人是被公主帶著參與到壽禮制作中的,他卻連壽禮是什么都不知曉。
文武百官鮮少見到小公主,上回見她已是許久之前,隔了這么些時日一見,也不知是不是“轟天雷”所帶來的濾鏡,總覺著小公主年紀小小卻老成持重,一看便非池中物。
四輪拖車上蒙著一層紅布,隱約看得見被罩住的壽禮參差不平,少說有七尺高、九尺寬,小公主這是準備了什么東西?
帝王心情愉悅,道:“還賣得什么關子?莫非是要朕親自去揭不成?”
結果她那小女兒當真捏起紅布一角往前遞,很明顯是真的要她過去。
大公主輕笑:“圣上若是不想過去,不如兒臣代為效勞!
帝王紆尊降貴的起身道:“你既如此說了,那朕還當真是要自個兒過去才成,免得叫你搶了去!
她素來殺伐決斷,難見笑臉,今日難得如此和顏悅色,可見心情是極好的。
等帝王接過紅布的一角,輕輕一扯——不等她定睛細看,左右席位上的官員及皇親國戚便齊齊發出驚嘆!
聲浪如潮,稱得上是失儀。
原來這竟是一尊雕刻極為精美的琉璃盤!
但琉璃怎能做到色彩如此豐富,質地又如此清澈?居然連一絲一毫雜質都瞧不見!
實際上這并不是琉璃,而是玻璃。
陶瀾驕傲地向帝王介紹道:“圣上請看,此謂山河琉璃盤,東起岷山,西至北域,正是我大曜國土所至之處,謹以此琉璃盤,祝愿大曜河清海晏,千秋萬載!”
那些青春永駐壽比南山的祝壽詞,帝王早已聽膩了,比起自己的長生不老,她更愿意聽見由自己一手建立的王朝能夠延綿千年,經久不衰。
是以她當場放聲大笑,可見對這件壽禮的滿意程度,先前陶諫獻禮時她也很滿意,但那不過是點點頭,兩邊一比,帝王更滿意那一樣,自是不必多說。
可憐陶諫只出了一炷香的風頭便戛然而止,如果今兒不是萬壽節,他早拂袖而去了。
“圣上,可不止呢!”劉敬諾笑嘻嘻道。
比起毫不掩飾驕傲的陶瀾,她便顯得活潑許多,當然在納蘭茗眼里,與其說活潑不如說是少根筋,畢竟也不是誰都能在帝王面前像只猴子一般上躥下跳的。
“這玻璃用途可大了!待會兒您可以去我們的宮殿瞧瞧,用玻璃做的窗戶又明亮又好看,還有許多旁的物件!”
納蘭茗適時打斷她的話,免得劉敬諾將老底都透露出去:“只是過于珍貴,尋常人家怕是受用不起!
那些個不缺錢的,被山河琉璃盤晃花了眼的,登時便想,咱家可不缺錢,恰恰是珍貴,才襯托得起身份呢。
了了從拖車上又抱過一枚小上許多的琉璃盤,琉璃盤里竟雕有花鳥魚蟲,簡直巧奪天工。
她走到陶諫面前將禮物奉上:“多謝二皇兄慷慨解囊,否則也沒有今日之壽禮,小小心意,還請皇兄不要嫌棄!
陶諫慌忙起身接過,腦子暈暈乎乎,沒想到自己也有!
他下意識看了眼帝王,怕帝王因自己沾光而不滿,帝王笑道:“你們手足情深,朕很是欣慰!
陶諫連忙道:“都是兒臣應當做的!
他見這琉璃盤也很是眼熱,除了帝王旁人都沒有,自己卻獨一份,連帶著對了了產生了那么一點點真誠的兄長之愛,頭腦一熱,竟道:“日后妹妹大可來找哥哥,但凡有能幫之處,哥哥決不推辭!”
了了:“好。”
大話剛說出去,陶諫摸到冰涼涼的琉璃盤,忽地打了個激靈,自己方才是不是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他這個妹妹可是會把人家的客氣話當真的!
再轉念一想,與巍鈭一母同胞的其余兄弟都沒有,獨獨自己有,甚至連大公主也沒有,這豈不是將自己架在火上烤?最重要的是……這琉璃盤一收,他哪里還好意思問妹妹要之前她“借”走的銀子?
大公主將一切盡收眼底,拈起帕子擦拭嘴角,借以掩飾笑容。
最先更換玻璃窗的可是她呢,幫巍鈭在工部及民間挑人的也是她,因此理所當然的做了第一個享受的人。
不止如此,由于常年讀書,大公主在視物時難免有些模糊,妹妹還特意為她制作了一副眼鏡,最開始大公主不以為然,結果戴上去之后才發現妹妹并沒有說大話,整個世界都清晰了!
以及能夠運用在軍事上的望遠鏡,劉敬諾那小孩嘴上沒個把門,好在納蘭家的小孩機靈,沒叫她抖摟太多。
也許……她應該考慮妹妹的提議,而不是將她當作一個小孩來看。
此次萬壽節,巍鈭公主再度名揚天下,比起“轟天雷”與“玻璃”的祥瑞,似乎她更像是真正的天命之子。帝王在登基前,為自己造勢時曾自稱“圣母神皇”,如今看來,莫非當真是天意?
第一批玻璃制品,自然由帝王最先享用,隨后她又賜給了一批近臣,許多人有銀子都花不出去,尤其是見過玻璃窗及一部分玻璃工藝品的人,恨不得馬上便跟著用上。
隨后京中建立了數座玻璃廠,玻璃制品也逐漸推廣開來,使得帝王頗為空曠的私庫狠狠飽食了一番。
經此一事,帝王開始用全新的眼光來看待小女兒,可還沒等到她做好決定,陳姑姑便慌里慌張的跑進來:“圣上,不好了……不好了!”
田太監咋咋呼呼的不意外,陳姑姑跟隨她多年,泰山崩于前不改色,怎地如此失態?
“公主出走了!”
帝王手中朱筆立時在折子上劃出一道鮮紅斜杠,她疑心自己是聽錯了:“……你說什么?”
陳姑姑喘著粗氣,又重復道:“公主出走了,還帶了她那幾個伴讀!只留下一封信!”
帝王:“呈上來。”
陳姑姑手里攥著的那封信已被汗水打濕,帝王拆開一瞧,登時怒極反笑,離宮出走也就算了,留下的這封信里既無愧疚之意,亦無認錯之言,言簡意賅的六個字:外出闖蕩,勿念。
陳姑姑急忙道:“圣上,快派人去追吧!應當還來得及!”
帝王冷聲道:“傳傅爻!
與傅爻一同被召的還有劉將軍,主要是帝王不相信劉敬諾跟著公主一起跑了,劉將軍會不知情。
當頭一口黑鍋壓下來,劉將軍快哭了,他是真不知道呀!只能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帝王不叫起,汗水從額頭流進眼睛里,他都不敢動一下。
傅爻領命后即刻去追,按理說以她的能耐,以慎刑司的情報網,幾個小孩能跑到哪里去,抓回來如同探囊取物,帝王壓根沒把這小打小鬧當回事。
結果傅爻竟無功而返了!
“屬下無能,請圣上責罰!
帝王感到很是匪夷所思:“人沒找到?”
傅爻沉默數秒,“……是!
這是她跟隨圣上十數年來,頭一回辦差失利,即便帝王不降罪,傅爻也過不了自己心里那關。
帝王怒而拍桌,正要罵傅爻兩句,忽地瞇起眼睛。
她是不信她那小女兒能一路順風順水跑出宮,卻不被人察覺的。也許公主有那本事,可她那幾個稚嫩的小伴讀,難道也有一樣的本事?更別提京中處處都有慎刑司的眼線,幾個孩子要出城,光是城門口盤問便難以脫身。
連傅爻都無計可施,說明對方對慎刑司的網點及行事很熟悉,且又深得公主信任。
……偏偏是個打不得罵不得的。
傅爻正悶頭等待降罪,良久卻聽帝王長嘆一聲。
一個時辰后,即便天氣還不算特別冷,卻也披著厚厚的狐皮大氅,面色蒼白的大公主被傳召入宮,她神色一如以往,“圣上英明!
一見面先拍龍屁,可見她做了什么,她自己心里也有數。
帝王看向她:“平安,你是怎么想的?”
此時殿內僅有她們母女二人,連陳姑姑都被摒退,大公主自是不會拐彎抹角,她笑著對帝王道:“雛鷹總是要從懸崖上往下跳,才能學會飛翔的!
帝王語氣冷淡:“剛孵化的也算?”
大公主想笑,又止不住咳嗽,饒是帝王心頭有再多氣惱,也化作了繞指柔。她走到女兒身邊,輕拍她的背:“你當真覺得,巍鈭能做到?”
大公主把手貼到母親的一只手背上,很是平靜地道:“雖然我不知道在妹妹身上發生了什么,但阿娘,你已經不能像對待普通孩子那樣教導她了,她很聰明,很厲害,懂得也非常多。”
帝王:“這并不是你助紂為虐的理由!
“說得太嚴重了吧?”大公主止住了咳,又笑嘻嘻的,“阿娘放心,我派了值得信任的人跟去的,各地所屬的暗衛,也都會保護她,您難道不相信您的孩子能夠征服高山大海嗎?”
帝王瞬間沉下臉來:“她要出海?”
大公主扶額:“您也太敏銳了吧?”
若非女兒身體不好,帝王此時已經發怒了,“簡直是胡來,你竟跟著她一同胡鬧?立刻叫人將她們送回來,否則別怪我收拾你。”
大公主便耍賴道:“我也不知道她們現在到哪兒了,您的女兒您最清楚,她會按照我給她規劃的路線走嗎?”
見帝王臉色難看至極,大公主又補充道:“阿娘,除了隨行心腹及暗衛,我還派了一隊帶槍的將士陪同,不會有事的!
帝王問:“便是躲過人禍,又以何抵擋天災?”
大公主無言片刻,才道:“風雨侵蝕,人生無常,若因畏懼未知的災難而裹足不前,她會是您想要的繼承人么?”
一開始大公主也覺得妹妹在異想天開,但妹妹向她證明了自己并非心血來潮,而是做足了準備,她有計劃、有目標,有膽識和勇氣,那為什么自己不去支持她呢?
妹妹想去,妹妹敢去,這個廣袤龐大的世界處處是未知,充滿探索欲的人不應該被困在一方天地中。
“阿娘!
大公主輕聲呼喚母親,“我不曉得還能活幾個年頭,至少在我咽氣之前,叫我看看在您治下的大曜,是如何的河清海晏、千秋萬載吧!
那是陶瀾在萬壽節上的祝壽詞,大公主始終記得,沒有一刻忘記。
即便身處高位,很多時候大公主都感覺非常孤獨。
不是那種沒有人陪伴的孤獨,而是志同道合的人太少,想將她們拉下馬的又太多。男人如此,女人也如此,如果連她這個只承擔了一部分職責的公主都這樣覺得,那么龍椅之上的帝王呢?
正因反對的人太多,大公主才愈發想要姚皇如紅日一般高懸于天,永遠俯瞰人間。
她悔恨于從前那個弱小又愚昧的自己,不知何時生命便要走到盡頭,所以她絕不讓妹妹重蹈覆轍,她相信妹妹能夠超越母親,真正帶領大曜走向新的時代。
腐朽的男人與政權都將淹埋于歷史長河之中,只有姚皇永垂不朽。
“我的人生不能重來,許多如我一般的人,也許將要渾噩至死!
大公主沖母親露出真誠的笑容:“但下一代,下下一代的女孩,我希望她們生來便擁有自由的人生!
帝王靜靜地凝視著她。
剝奪她人自由的皇權,本來就是錯誤的存在不是嗎?
許久過后,帝王才開口:“理由這么多,怎地不來嘗試說服我?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不會答應?”
大公主眼神狡黠:“現在再說,不也一樣嗎?”
帝王抬起手,在她腦門上重重彈了一下,大公主連忙捂住額頭,知道此事便這樣過去了。她表情很乖巧,卻在帝王沒注意時偷偷聳了下肩,自己的阿娘自己了解,現在妹妹是跑了,抓不回來了,她老人家不接受也得接受。
真要按照圣上說的,先主動嘗試說服,那別想了,現在妹妹應該還被關在宮里呢。
說了這么久的話,大公主有些累了,帝王不許她立即離開,令她在昌平宮偏殿稍作休息。偏殿已換上了玻璃窗,有陽光自窗外灑進來,大公主走到窗前,仰視天空。
多么的廣闊。
如今圣上年富力強,但也終有衰老的一日,趁著還年輕,多見識見識這個世界,展開翅膀自由地翱翔吧。
她其實跟帝王說謊了,那就是對于妹妹的行蹤,大公主并非如口中所說已經失了消息。巍鈭不是任性的小孩,也不會覺得姐姐的幫助是種困擾,畢竟她年紀真的太小,貿然放她外出闖蕩,即便大公主表現得坦然信任,內心也少不得擔憂。
小公主承諾,每月都會給京中寫信,有暗衛進行傳達,應當會很及時,也能令圣上寬心。
想著想著,大公主低頭看向身前書桌,妹妹走前,還留下了數樣寶貝,原本是想要在圣上發怒時獻上的,沒想到省了這一遭。
大公主本想快速翻閱一遍便呈上去,結果第一頁的“水泥制法”便令她滿頭霧水。
看不懂,完全看不懂。
六部之中,工部向來人微言輕,爭權奪勢輪不到,也因此,里頭被大公主安插了一些女匠,這些女匠后來正是被她派遣給妹妹做助手的人。
第562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十五)
“嗯……”
望著眼前破破爛爛的地方, 尤其是還沒進入就能瞧見的屋頂上的大洞,原本滿心興奮的劉敬諾大腦忽然變得冷靜不已,她問了了:“這里真的是造船廠嗎?”
了了看著手中紙條:“應該!
陶瀾忍不住吐槽道:“就算真是造船廠, 這樣的破地方, 能有什么厲害船匠?”
納蘭茗默默不語, 因為她的想法跟陶瀾一樣,就不用再說第二遍來刺激公主了。
旁邊是做便衣打扮的慎行衛, 她輕咳一聲道:“女郎,情報不會有錯的,這家造船廠里的確有經驗豐富的老船匠。只是出于某些原因, 船匠守著這座已經荒廢的造船廠!
對于慎刑司的情報系統, 了了還是比較信任的。
不曾想一只腳剛跨過門檻,迎面飛來一樣暗器,幸而慎行衛抬手擋過, 因公主有危險,她身上登時有了殺氣,連膽子最大的劉敬諾都為之一顫, 心想廿九姐姐平時瞧著脾氣很好,一冷下臉來卻氣勢驚人。
其實那并非什么暗器, 而是一個豁了口的碗,扔東西的是個干瘦老頭,見是外人, 一張老臉拉得比鞋拔子還長:“你們是誰, 誰讓你們進我家的?出去!通通都給我滾出去!”
他態度這樣差, 陶瀾第一個不答應:“你出手傷人怎么不說?倘若這碗砸中了我妹妹, 你賠得起么!”
老頭才不管來人是誰,直接操起旁邊的掃帚, 一副要趕人的模樣。
他這么一動,眾人才發現他身體有恙,因是坐著才不明顯,兩條褲管空空蕩蕩,竟是自膝蓋以下全沒了。
“你是簡樸榮?”
老頭一聽這個名字,變得愈發暴躁:“不認識!趕緊從我家滾出去,否則別怪我不客氣了!”
“瞧你這話說的,剛進門那直接砸來的碗夠不客氣的了,你還想怎么不客氣?”劉敬諾撇嘴。
她膽子大,最先靠近老頭,廿九時刻緊盯著老頭的動向,對方一旦有一絲一毫意圖襲擊公主的想法,必然會在動手那一刻率先斷氣。
劉敬諾跟在珍獸園圍觀白鹿一樣,繞著干癟老頭轉了兩圈,這老頭看著又瘦又小,眼神面容又較為刻薄,身上衣衫卻很干凈,只是造船廠太大,許多破損的地方無力修補,因此周遭的環境看起來才這樣差,實際上收拾得挺齊整。
納蘭茗更多得則是注意到整個住處的擺設,看得出來老頭并非獨居,而且與他同居之人年歲應當不算特別大,便悄聲同了了說了自己的發現。
“廿九姐姐。”
劉敬諾揪了揪廿九的衣袖,“這邊漁民多,造船廠跟船匠也多,這個不行,咱們就換一個唄,萬一他使壞在船上做了手腳,害我們葬送魚腹該怎么辦呀?”
如今她們位于大曜國土最南邊的晴水府,本地百姓大多以打漁為生,有大公主暗中相幫,船很容易到手,但了了并不滿意,因此才想要找個有能力的船匠按照她的想法來改造。
晴水府離京城太遠,又是出了名的窮地方,慎刑司在此處雖有網點,但到底不如繁華之地消息來得靈通,這簡樸榮曾經號稱第一船匠,是個極有能耐之人,據說他造的船,曾經讓經歷了惡鬼海域的漁民平安歸來。
這造船廠也是簡家的,可惜簡樸榮后繼無人,他年輕時可謂風頭無兩,結果卻得了個吃喝僄賭樣樣不落的敗家男,好好的家業敗了個精光不說,連祖傳的造船廠都叫人給砸了,簡樸榮自己也被催債的打斷了腿,自此一落千丈。
其余船匠不是沒有,卻都不如簡樸榮厲害,畢竟能夠穿越惡鬼海域的船,迄今為止除了簡樸榮,再無人造得出來。
她們說話沒避開老頭,簡樸榮自然是聽見了,他怎么可能幫這些人造船,他連路都走不穩妥,早已是個暴躁無能的廢人。
了了也沒對簡樸榮抱有希望,她淡淡地說聲走了,便轉身離去。
其她人立刻跟上,廿九迅速過了一遍有名的船匠名單,盤算著接下來要如何篩選能讓公主滿意的人。
巧的是,她們剛出造船廠,迎面走來個赤著腳,背上背著魚簍,兩手也拎著籃子的清瘦少年。她膚色黝黑,這是常年生活在海邊的漁民特有的模樣,頭發綁成一條馬尾辮垂在胸前,身上散發著一股極其濃烈的魚腥味。
陶瀾想要以袖捂鼻,忍住了。
少年見到這群陌生人,便問:“你們是誰,是有事找我阿爺么?”
劉敬諾忍不住說:“里面那個怪老頭是你阿爺?”
見少年點頭,她便同情道:“你受苦了!
少年沉默片刻,往造船廠里看了兩眼,正想說話,里頭傳來簡樸榮大吼大叫的聲音:“丹子!你跟她們說些啥!還不趕緊燒飯!天不亮就出去瘋,是不是想把我這個老頭餓死,從此以后你就沒累贅了!”
少年便低聲道:“如果是想找我阿爺造船的話,你們下午再來,我在碼頭那里等你們!
說完便拎著東西快速往造船廠里頭走去了。
眾人又走了幾步,還能聽見簡樸榮吆喝叱罵的聲音,陶瀾皺眉道:“這老頭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要是不滿自己站起來說,干嘛吼自己孫女。”
納蘭茗道:“他罵得哪里是他的孫女,分明是我們!
廿九捉住想要轉道返回教訓臭老頭的劉敬諾,詢問了了:“女郎的意思呢?”
了了:“依她所言!
陶瀾:“就沖那老頭的態度,即便他被說服了,我也不想用他。天底下船匠多得是,他以為他是獨一無二的不成?”
在這之前,她們其實還見過幾個出名的船匠,但都不能令了了滿意。
這是自然的,她可是開過戰艦使用過星際戰斗系統的人,即便因為環境限制放低了要求,所見過的幾名船匠依舊遠遠達不到應有的水準。
從造船廠往外走的一路,能看見好些疍民在岸邊做交易。
與漁民不同,疍民沒有房子,從出生到死亡都生活在船上,因為卑賤,甚至不被允許與岸上的良家女男通婚,雖然終日采珠,卻始終貧窮困苦。由于沒有土地,疍民必須采珠以交賦稅,再經層層盤剝,一年到頭落不下幾個子兒。
晴水府這邊的知州可不是什么好東西,疍民與漁民交易,本不是什么稀奇之事,這位晴水府知州卻是位人才,他在各處設立了專門的交易碼頭,并且收取極高的費用,任何私下交易都屬于違法,一旦被抓到,輕則鋃鐺入獄,重則掉腦袋,以此逼迫疍民獻珠,斂財無數。
大曜有海禁,疍民漁民們并不敢過度深入大海,尤其是還有一片吃人的惡鬼海域,知州大人可不管這些,他只知道,越往深了去,寶貝越多,至于這些賤民的命,誰會在意呢?
他還要靠這些寶貝往上打點,使自己官運亨通,早日調回京城呢。
不必懷疑,陶諫向帝王獻上的那株價值連城的血珊瑚,正是晴水府知州所奉。
陶瀾與納蘭茗在京城長大,從未想過世上竟還有如此貧窮落后之處,尤其是陶瀾,她最初得知本地疍民以采珠為生后還很羨慕,覺得疍民們一定十分富有,親眼目睹后大失所望——疍民們無論女男,一個個都是瘦條條的,眼神疲憊麻木,仿佛提線木偶。
中午一行人在碼頭附近的一家飯館吃了午飯,之后沒多久,上午見的那個少年便趕來了。
她顯然特意打點過,那身臟兮兮沾滿淤泥又透著魚腥味的衣裳換掉了,麻花辮也重新梳過,腳上套了一雙半舊不新的布鞋。
即便如此,那股子腥氣是經年累月的,海邊淡水珍貴,少年不可能來回搓洗,是以身上的腥氣久久不散,陶瀾幾次都想捂鼻子,可公主沒有這樣做,劉敬諾也沒有,連最講究禮數的納蘭茗都沒有,她怎么能不合群呢?
少年簡潔介紹了下自己。
她叫簡伏丹,是簡樸榮的孫女。
簡樸榮是個撞了南墻都不回頭的老頑固,當初簡伏丹的父親因好賭被追債,債主帶著打手跑來要搶造船廠,那時簡樸榮還是晴水府第一船匠,簡家造船廠風頭無兩,誰看不出來賭債只是旁人想搶造船廠的幌子?
為了守住這份祖業,簡樸榮死活不肯答應交出地契,哪怕兩條腿從膝蓋被砍斷也咬死不愿意,債主便帶著人當著他的面將簡伏丹的父親切掉了十根手指頭,又打去大半天命,之后簡伏丹的父親沒能熬過去便死了。
造船廠雖沒搶走,卻也被那群惡人砸了個痛快,里頭值錢的東西全叫拖走,最后剩下的不過這一方地契。
簡樸榮自己被砍了腿,又白發人送黑發人,祖業看似是保住了,卻也什么都沒了。
從那之后,曾經的第一船匠便成了個脾氣古怪瘋瘋癲癲的怪老頭,簡家一朝落難,滿足了看客們的好奇心,再加上子嗣凋零,只剩下當時年紀尚幼的簡伏丹,爺孫兩人便自此相依為命。
大難之后,也不是沒人來尋簡樸榮,畢竟他是腿斷了,手上的技藝又不生疏。退一萬步說,以他的本事,哪怕是收徒也多的是人拜師,但簡樸榮似乎因那場災難磨滅了精氣神兒,自此一蹶不振,別說是造船,就是聽見有人跟他提船,他都要發火。
“……所以我說服不了阿爺幫你們造船!
簡伏丹語氣快速又很平淡地講述了自家的往事,她對此沒有什么傷痛,也不怎么感覺懷念,因為多年來的清貧生活早已讓她逐漸習慣。
陶瀾就很想懟回去,你不能說服那老頭你來干嘛,純粹浪費我們時間不是?
誰知簡伏丹話鋒一轉:“但如果可以,希望你們能給我這個機會,讓我來試試。”
提到真正的來意,簡伏丹終于有了情緒浮動,她不再像之前敘事時那樣冷靜理智,而是透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渴望:“真的,我技術很好的,我爹不成器,阿爺沒出事時,都是帶我進造船廠的!這些年他雖然不許我再提這些,但我翻看家傳圖紙時,他也權當不知道……”
說著說著,簡伏丹握緊了拳頭,她真的很希望能夠得到這份活計,“我可以只要市價工錢的一半!不,三分之一也可以,請你們讓我試試吧!”
她有一副好手藝,卻沒有施展的地方,晴水府此地極為重男輕女,別說是讓女人造船修船,就是出海都是禁忌,只因此地漁民迷信于女人上船是為不祥,若是讓女人摸了船,造了船甚至修了船,一旦出海必然要沉。
往前了數個幾十年,甚至有向海神獻上新娘的惡臭習俗,直至帝王掌權,才廢除此項糟粕。
簡樸榮從前帶簡伏丹進造船廠,許多船匠都對此表示不滿,若非那時她是個小孩子,簡樸榮又沒有特意教她技藝,怕是連造船廠的大門都跨不進去。
簡樸榮妻子早逝,簡伏丹的父親又是個混球,賭紅了眼從簡樸榮這拿不到錢,連老婆孩子都能賣,簡伏丹的母親因此大病一場,沒過幾年便撒手人寰,整個簡家就只剩下她們爺孫倆。
劉敬諾已經被說動了,她情不自禁想要為簡伏丹說好話,陶瀾也有點意動,只有納蘭茗還在心中估量簡伏丹的話是否可信。即便可信,到底年紀太輕,技藝水平恐怕難與成年船匠相比,她們此番離京可不是在玩過家家,而是要當真出海,面對狂風大浪的。
也就是說,要將自己的性命托付給簡伏丹嗎?她有那個能力嗎?
只不過講述了個悲慘的故事,看起來也勉強算是真誠,但憑借同情換來的信任可不長久,這世上多得是表里不一之人。
饒是心思百轉千回,納蘭茗也沒有發表意見,她素來謹慎慣了,公主又不是個能輕易被人說動的性子,其余兩人明顯動了心,這種情況下貿然反對,無疑是吃力不討好。
廿九更不會發表意見,她只是隨行侍衛,職責是聽從公主的命令,護衛公主的安全,其它事一概不插手不開口。
最終,了了道:“口說無憑,想要這份活,看你自己能力!
簡伏丹聞言,簡直兩眼放光:“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
她這次出門并非空手,簡樸榮垮下來后,造船廠值錢的有用的器具早叫人搶空了,惟獨剩下簡家家傳的一套工具,如今已被簡伏丹偷偷帶了出來。
她并不是個擅長言辭的女孩,能主動請求并表明自己,已是鼓足了勇氣。
預備出海用的大船已經停靠在一個碼頭,附近的漁民都很好奇這是哪個大戶人家的船,在這里停了好些時日也不見動靜。
非禁漁期時,碼頭總是人來人往,先前廿九帶著一行人尋找可用的船匠,一直沒有過來,此番到了地方才發現,大船附近,怎么還有官兵?
見她們走近,最前面的幾個官兵極為不耐煩道:“干什么的?沒看到這里有船?女的都往后退,別往這兒靠!”
語氣十分地不客氣。
船是五日前送來的,一同出海的人選早已確定,都被了了分別派遣去采購物資,賣家保證會在她們交接前一直守著,不過,這是怎么個守法?
大公主雖暗中著人安排船只,卻并未泄露身份,因此賣家根本不知曉買了他船的不是什么吃飽了撐著的富家公子哥兒,而是金枝玉葉。
像這樣的大船,極少有人會買,因此一?吭诖a頭便有人注意到,并傳達給了本地官府。
這些守在這兒的官兵,就是等船主人到了,請她去喝茶的。
說是喝茶,其實是打秋風,這樣大的船都買得起,不得支付點好處?當然了,官府也有名正言順的說法,叫“出海稅”,還有“?慷悺。
見這一行人是四個小孩加一名大人,還都是女的,這些守船待肥羊的官兵自然沒將她們與船主人劃上等號,以為是路過來瞧熱鬧的看客,畢竟這樣的大船著實少見。
了了也沒想到,她沒去找本地官府的麻煩,反倒是他們主動朝她的槍口上撞。
本來慎刑司已將此事往京中傳達,想來帝王不日便會派遣欽差前來處置,可架不住有人好端端地嫌棄自個命太長前來尋死。
“說你們呢!”
見這幾人竟還敢往前走,官兵們可不管里頭有沒有小孩,上手就要來推,哪知爪子剛伸出去,尚未來得及碰到了了一根汗毛,便覺一陣劇痛,竟是被削掉一大塊皮肉!
廿九轉著手中小巧精致的蝴蝶刀,輕輕一笑:“你該慶幸這兒是晴水府!
若非她們不欲暴露身份,或是能以慎刑司的名頭行事,此時落地的便不是皮肉,而是這一雙臟手。
慎行衛大多佩戴雁翎刀,雁翎刀也幾乎便是慎行衛的象征,但廿九更擅長用蝴蝶刀,她隨身攜帶兩對蝴蝶雙刀,一對長一對短,長的分別綁在兩腿,短刀則藏于袖中,削鐵如泥,見血封喉。
劉敬諾一臉躍躍欲試:“廿九姐姐,若是打架,無需你動手,這群飯桶,我一個人就打得過了!
官兵們聽在耳中,簡直感覺匪夷所思,這青衣女子如何便不多說了,怎地連個小孩都敢大放厥詞?
劉敬諾什么兵器都會用,她最愛的是一根狼牙棒,因為出來“闖蕩江湖”,離家前她特意用她阿耶跟她哥哥的衣服將狼牙棒包了個里三層外三層,再用刀帶系在背后,一副小俠模樣,說不出的風流倜儻。
這狼牙棒乃精鐵所制,是阿娘在她回京前送她的禮物,劉敬諾可舍不得留在家中。
廿九也覺著小孩兒歷練歷練沒什么,慎行衛們哪個不是這樣過來的,于是很大方地抬手:“請吧!
結果劉敬諾哼哧哼哧半天,臉蛋漲得通紅,求助道:“那個……我解不開了!
綁得太多層,每一層還都打了結,哪怕是活結,等她一個一個解開敵人也跑得差不多了。
陶瀾與納蘭茗無言以對,只得蹲下來幫忙解活結,這一幕實在愚蠢,廿九忍俊不禁:“之前我就提醒過你,狼牙棒不能這樣攜帶!
非要背在背上是顯得很有江湖氣,但不怕戳屁股?
她將人給傷了,卻還這般談笑風生,在此地作威作福慣了的官兵哪里咽得下這口氣,紛紛拔刀相向,好在有了兩位朋友的幫助,劉敬諾成功抽出自己心愛的狼牙棒,她興奮得緊,揮舞著兵器便沖了上去——
官兵們完全沒把這小孩當回事,直到狼牙棒擊中大刀,被震得虎口發麻才反應過來:這小孩力氣怎地這樣大?!
劉敬諾在西北時可是打過狼的,狼不比這些腦滿腸肥的官兵兇惡?他們個個身型肥胖動作笨拙,一看便知平日里沒有操練,吃得豬玀一般,稍微動兩下便喘個不停,圈里養的豬都比他們勤奮。
狼牙棒砸在身上痛楚無比,劉敬諾身高比不得成年人,因此專門往官兵們的下三路打,她靈活得像個猴兒,每次擊中都是一聲慘叫,絕對不致命,但卻是一種可以直接入宮當太監的打擊。
廿九在邊上看著,時不時出聲指點兩句,當地官府可能沒想到船主人如此膽大包天,竟敢襲擊官兵,因此派來的人也就七八個,壓根不夠劉敬諾捶,她將這些人一個摞一個擊倒在地,再踩著他們的臉往上蹦,坐在最上面那人的肚皮上,扛著狼牙棒哈哈大笑,恨不得阿娘就在此處,來瞻仰愛女雌風。
何等惡人做派!
碼頭來來往往的人們全都停下,目瞪口呆,一直跟在了了身邊的小公主不由得露出艷羨之色,她也好想試試看!
陶瀾很是看不慣劉敬諾這樣出風頭:“差不多得了,趕緊下來,能不能優雅一點?”
納蘭茗默默地往旁邊側了幾步,希望不與劉敬諾處于同一畫面內,她想她果然還是更適合玩陰的,這種血肉橫飛哀鴻遍野的場景著實毫無美感,令人眼睛發疼。
第563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十六)
直到當地官員率人趕來, 劉敬諾還坐在人椅上,她行俠仗義威風八面的夢想終于圓滿,唯一遺憾的是如此震撼的一幕家人竟然不在場。
連官差都肥得流油, 這位匆匆到來, 負責本地治安的縣尉大人更是一個人兩個寬, 身高不過五尺,體重卻得有二百斤, 快走兩步便喘如老狗,下巴上墜著的肥肉顫個不停,很讓人擔心是不是應當有人過去攙扶一把, 否則瞧他這模樣, 路都快走不動了。
也因此沒人把他放在眼里。
劉敬諾坐得高,一開始沒注意到縣尉,無意中低頭一看, 大吃一驚:“怎么豬也會直立行走?”
陶瀾皺眉。
豚肉素來登不得大雅之堂,如她這般的皇親國戚鮮少品用,但離京后她吃了不少, 覺著滋味不比牛羊鹿肉差,被劉敬諾這么一說, 她以后都不想吃豬肉了。
縣尉到場,不看其它,先擺架子, 他這把可是帶了三十余人, 還愁制不住一個女人加幾個小孩?
“你們什么人?打哪兒來的?毆打官差, 可知是要坐牢的?”
一通耀武揚威完畢, 沒一個人搭理他。
碼頭周圍的人都不著痕跡地往后退,生怕入了縣尉的眼, 都是本地人,誰不知道誰,這縣尉可謂是躺棺材里還伸手,死要錢,蒼蠅從他頭頂飛過都得被扒一層皮,這些外地人不懂,恐怕要被訛大了。
陶瀾很看不慣這個把貪字寫臉上的死胖子,嘲諷道:“想打就打嘍,你不服氣也忍著!
縣尉在本地縱橫多年,哪怕大戶人家都得給他幾分薄面,哪曾想竟被個年歲不大的小孩指著鼻子罵,當即沉下臉:“來人!把她們通通給我抓起來!”
這正合劉敬諾的意,她從高處跳下,三十來個可能有點超出她的能力范圍,但她依舊不怕,反倒覺得挑戰滿滿。
廿九笑了笑,一群烏合之眾,對她而言如同砍瓜切菜。
陶瀾與納蘭茗習武不久,能力無法與劉敬諾比,可這些官差想抓她倆也不容易,這縣尉當了太久土皇帝,晴水府又偏院貧窮,雖然靠海,然而朝廷施行海禁,再加上高位者魚肉,一年到頭能撈個溫飽便算豐收,所以縣尉也沒見過什么大人物。
換個有點眼光的,光是瞧這一群人的穿著及氣質,便知曉不是能惹的。
劉敬諾將她的狼牙棒揮舞的虎虎生風,這些官差素來尸位素餐,一看這小孩那狼牙棒上滿是尖刺,周身滴水不漏,愣沒一個敢上前。
他們手中的大刀許久不磨不換,有的刀刃都卷了邊兒,別說是去捅劉敬諾,被狼牙棒碰一下,刀身便從中間裂成了兩半。
陶瀾抽出系在腰間的鞭子,她試過許多種武器,最喜歡的就是鞭子,這會兒拿官差當陀螺一樣抽,反正有危險廿九也會及時保護她。
納蘭茗不喜歡打打殺殺,她總覺得聰明人不應當只會用拳頭解決問題,因此除非有人主動攻擊她,一般不會出手。
了了就更沒有用武之地了,光廿九一個就夠這群家伙受的了,何況再加上劉敬諾跟陶瀾。
陶瀾雖性情跋扈,言行驕縱,卻并不暴虐,像這樣敞開了抽人還是頭一回,興奮勁兒十足。這些官差個個吃得大腹便便,細皮嫩肉得緊,一抽一道紅痕,把她樂壞了。
縣尉由于體積最大,也最倒霉,他雖被官差們護在中間,但外圍的人全被撂倒,可不就剩下他這個獨苗?因此廿九的腿劉敬諾的狼牙棒還有陶瀾的鞭子在同一時間擊中他,好好一個二百斤的陽剛男兒,愣是飛出十好幾米。
劉敬諾蹦跳著追上去,試著把他踢回來,奈何年幼,饒是力大也沒能成功,廿九便幫了她一把,輕而易舉將縣尉踢到半空,又是一陣優美滑翔,直到撞了先前劉敬諾摞起來的人椅,所有人都暈頭轉向,橫七豎八的躺了一地。
“好厲害啊廿九姐姐,你力氣怎么這么大?”可給劉敬諾羨慕壞了。
廿九笑道:“你多多吃飯,快快長大,以后力氣肯定比我還大。”
劉敬諾當仁不讓地點頭:“我也這么認為!
縣尉好半天才醒,張嘴吐了口血,只覺哪哪兒都疼,他用顫抖的聲音威脅眾人:“你、你們膽敢襲擊朝廷命官!你——”
話沒說完,廿九已經一腳踩住他那張臭嘴,她略微彎腰,將一只手臂搭在踩人這條腿的膝蓋上,語氣輕柔:“還想要這條舌頭的話,就把嘴閉上!
慎行衛殺得最多的便是貪官污吏,在廿九眼里,縣尉早已是一頭待宰的豬,她簡直想把他點個天燈,看看能燒出多少油脂。
縣尉嚇得直接尿了褲子,正要張嘴求饒,忽地腦殼叫人砸了一下,當即慘叫一聲閉眼昏厥。
廿九低頭一瞧,原來是枚足有手掌寬的大青貝,少說有個兩三斤重,給腦袋來這么一下,可不得暈么?
她對此倒是無所謂的,這時了了卻道:“廿九,回來。”
廿九二話不說便回到了了身邊,這下便只?h尉與這幾十個官差躺在沙灘上,周圍是一圈漁民,不知是誰先丟了一顆石頭,緊接著人群里如同下雨一般,大家開始瘋狂朝這群人砸東西,什么臭魚爛蝦礁石海螺……總之手邊有什么砸什么,撿到什么也砸什么。
一聲聲慘叫如同華麗的樂章,叫人身心舒暢,眨眼間這群人便已頭破血流,誰讓他們被揍得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碼頭人來人往,鬼知道砸人的都是誰,再說了法不責眾,官府還能把海邊所有漁民都抓起來?
了了等人早已退到安全地帶,冷眼瞧著這群無惡不作的家伙被砸得死去活來,哭喊的有求饒的有喊救命的也有,最后,原本被圍在中間保護的縣尉憑借龐大的肉山身軀,成功被勉強能蠕動的其它人蹭到了最前面,以抵擋憤怒的攻擊。
劉敬諾喃喃道:“……這不是更像豬了嗎。”
瞧那臉腫的。
陶瀾:“你能不能別把他跟豬相提并論,還讓不讓人吃豬肉了?”
劉敬諾回嘴道:“那他就是像啊,你心理承受能力這么差干嘛不留在京城當你的嬌貴郡主呢?”
陶瀾氣結,眼見兩人怒目瞪視對方,腦袋越靠越近,最后倆腦門貼在一起繼續瞪,活似誰堅持得久,誰不眨眼就算贏家。
納蘭茗把手插到兩人腦門間,一邊一個用力推開:“能不能不要這么幼稚?又不是小孩子了!
劉敬諾:“我是!我是小孩!這么大了還欺負小孩,你好意思嗎!”
陶瀾:“你是小孩很了不起嗎?誰還不是個孩子了!”
隨后兩人齊齊扭頭看向納蘭茗,異口同聲道:“你站誰那頭?”
納蘭茗此刻就后悔,非常后悔,讓這兩人互相瞪得了,最好瞪到地老天荒,自己何必淌這趟渾水?
幸好本地縣令姍姍來遲,讓納蘭茗得以喘口氣。
縣令也不瘦,但和縣尉一比就好多了,頂多是脖子粗了些肚子大了些,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個臨產孕婦。
已經沒有人再敢往縣尉等人身上砸東西,反正那群人已經出氣多進氣少,時日無長,縣令的到來讓人們再度想起官府的暴戾野蠻,恨不得現在就轉身逃走。
誰知縣令到場,卻沒有下令抓人,甚至他那張圓盤般的臉上,汗水滾滾而落,他卻連動手擦的心思都沒有,幾乎是連滾帶爬趕到的碼頭。
“下官罪該萬死!下官罪該萬死!”
還沒到了了跟前,此人已經腿軟得跪了下來,一路膝行至了了面前,不?念^謝罪:“不知殿下到來,有失遠迎,下官惶恐、下官惶恐啊!”
被人找上門時,縣令正抱著新得的美貌男伶睡得噴鼻涕泡呢,隨后一道寒光直刺枕面,美男被嚇得尖叫,縣令也沒好到哪兒去——再是個傻子,認不得雁翎刀,也認得雁翎刀上慎刑司的標記!
他這么一個小小破縣令,怎地招惹到慎刑司了?
因此他連尿濕了的褻褲都沒來得及換,慌忙套上官袍便帶人直沖碼頭,尤其是見縣尉等人那副死相后,更是嚇得魂不附體。
他們這小地方,怎地會有金枝玉葉駕到?
了了一腳踢在縣令肩頭,將他踹得翻了個跟頭,他屁都不敢放一個,又連忙爬回來俯首跪好等候發落。
納蘭茗微微笑道:“縣令大人,吾等船只停靠于此處,不知應當怎樣繳稅呀?”
她不問還好,一問縣令嘴都瓢了,不知道該怎么回這話。
要說他收稅的名頭,那真可謂是五花八門想象力豐富,什么?慷惓龊6惗际切嚎,還有踩踏稅路過稅以及喘氣稅呢!別的貪官是扒百姓一層皮,他是直接喝血吃肉,連骨頭都要嚼碎了吞咽。
這么大一艘船?吭诖颂,縣令能不知道嗎?守船的人便是他派的,就等著船主現身,問其收費呢!
當然,不是簡單的三日?慷,本地?慷惏聪⑹,一息兩文錢,而一息頂多也就三秒鐘。
不給?不給也行,那你就別想有好日子過,買賣別想做門別想出,想搬遷?也行,但搬去其它縣城,不一定會更好,且本縣不會在你的戶籍上蓋印,也就是說你要搬走可以,但搬走了你就是個黑戶。
“不,不不不……”
縣令汗如雨下,拼命思考該如何開口才能留一條命。
可惜了了一點都不想聽他說話,這種人存在于她的視野中都算一種侮辱。
廿九手起刀落,縣令便已人頭落地。
他死得實在是太過突然,別說是周圍百姓,連還剩半口氣的縣尉等人都嚇得體似篩糠。廿九只用了一只手,另一只手臂伸長遮擋住了納蘭茗與陶瀾的視線,劉敬諾是不怕這些的,她生長于西北,年僅五歲時便親手殺過入侵的蠻人。
陶瀾與納蘭茗有了緩沖時間,也就不怕了。
廿九笑笑,對縣尉說:“現在你知道你有多幸運了吧?”
縣尉的喉嚨里發出一陣古怪的咕嚕聲,有點像錯位的骨頭關節,大抵是他受傷太重,再加上過于驚嚇,以及平日便不怎么健康的緣故,只見他兩只眼珠死死凸出,臉色逐漸變得青紫,短短數秒內,竟是被活活嚇死了!
劉敬諾敬佩道:“廿九姐姐,你真厲害。”
她也好想擁有這種嚇死人的本事。
未免驚嚇到沒長大的孩子們,廿九將縣令的人頭就近踢向一名官差,示意他牢牢抱住別讓孩子看見,那官差渾身軟得面條一般,不敢抱又不得不抱。
陶瀾幽幽道:“怕我們看到,就別動手的這么突然啊!
當眾斬殺本地縣令,這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敢干的,明面上陪在了了身邊的慎行衛只有廿九一人,實際上暗中始終有人保護,縣令到了面前,廿九便知道此地之事已加急送往京城,縣令的罪證既已收集齊全,自然是可以送他去見閻王了。
之后本地政事,會有人暫代,也不會再有人來阻攔她們出海。
一場鬧劇就此落幕,次日簡伏丹按照約定到來時,碼頭已恢復了往日寧靜,只是不見平時走來走去吆喝打罵的官差,沙灘上那些血跡也早已被沖刷干凈。
被派出去采購物資的船隊眾人盡數歸來,簡伏丹剛看見這艘船便驚嘆不已,連帶著心頭生出些不確定,自己真的有能力改造這樣一艘船嗎?若是做得不好……
來接她的是劉敬諾跟納蘭茗,這兩人一動一靜,一外向一內斂,一熱情一妥帖,很快便讓簡伏丹賓至如歸,劉敬諾對她家的造船廠很好奇,問題一個接一個往外蹦,簡伏丹也都老老實實回答,這使得納蘭茗不由得看向她。
有些答案明顯過于奧秘,算得上是家傳技藝了,這人究竟是太過樸實,還是自信過剩,覺著就算告訴別人,別人也學不會?
大船船身百米有余,能容納千人以上,海外風險未知,因此除卻中心團隊組成外,光是衛隊便有七百人,這是大公主強烈堅持的結果。
不僅如此,船上還配有八座火炮,以及一整隊槍衛,雖然愿意放手讓雛鷹去飛,但大公主也不想她頭一回張開翅膀便摔進深淵,無論如何,安全最重要。
船上諸多事宜,都由大公主派來的心腹掌管,她們對大曜及帝王絕對忠誠,且個個身懷絕技。
只是這艘船本身并不具備戰斗功能,即便有火炮,也不盡如人意,因此了了有許多地方想要進行改造,這才是她尋找船匠的真實目的,否則只是修船的話,船上便有工部來的女匠。
一問之下才知道,簡伏丹已經年滿十八,只是營養不良才個頭矮小,瞧著跟十四五似的。
她所言非虛,只看過了船只整體的結構圖,便迅速上了手,最可貴的,是她完全能夠跟得上了了的思路,理解了了的意圖,動手能力也非常強,工部的女匠在旁邊給她打下手,一開始還不以為然,覺著公主太過輕信于人,這樣一個年輕女孩,能有什么經驗跟本事?
如今卻已是心服口服,飯都不吃的跟簡伏丹一同進行船只改造了。
先前質疑過簡伏丹的陶瀾驚奇不已:“難道她真的是天才?”
納蘭茗則道:“有這樣的天賦,卻不得施展,屬實可惜!
她自己便是聰明絕頂之人,學什么都比旁人快,滿腹才學經詩,然而術業有專攻,現在納蘭茗才相信,簡伏丹對劉敬諾的問題回答得毫無隱瞞,既是坦誠,亦是自信。
雖然看起來是個靦腆話少甚至有些自卑的人,可一旦涉及到她擅長的東西,那雙眼睛簡直會發光。
她與陶瀾都站在甲板上,改造的事情她們不懂也不擅長,人太多還容易添亂,此時船雖未出航,可舉目遠眺,當真是海闊天空,納蘭茗自家族出事以來便始終惴惴的心,都因這壯麗的一幕放松許多。
她覺著自己從前還是太過狹隘,如同坐井觀天,看到的有限,所得便也有限,如果說過去納蘭茗只想功成名就,那么此刻,她恍惚中有種自己能夠托天舉地的錯覺。
不過最興奮的還是劉敬諾,她在西北長大,看到的只有漫天黃沙,如今見了大海,恨不得肋生雙翼振翅翱翔,在甲板上快速跑過來跑過去,展開雙手仿佛真有翅膀。
看在陶瀾與納蘭茗眼中,真與傻子無甚區別。
經過溝通,按照了了的想法對大船進行改造,統共需要十五日左右,這點時間完全等得起,當日工作結束時,工部女匠對簡伏丹道:“小簡,世人都以我等匠人為奇淫巧技,但你既然精通此道,便應該能感受到這其中所蘊含的奧妙,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向工部寫一封引薦信……”
她話沒說完,簡伏丹便拒絕了:“多謝你的好意,只是我并非孤身一人,尚有牽掛,恐怕難以離開。”
女匠被她婉拒,惋惜不已。
這樣年輕,又這樣有天賦,完全沒有經過教導的自學成才,若是能為國所用,必然能夠大放異彩。
像這種小事,女匠不敢求見公主,她實在愛惜簡伏丹的才華,便主動同納蘭茗搭話——原因很簡單,公主身邊的伴讀中,納蘭氏的女郎最為和氣,又沒有架子。
納蘭茗不是很理解女匠的這種行為,她先是認真聽完了對方的訴求,而后疑惑地問:“這樣做,對你有什么好處呢?”
人是最怕對比的,對比才有高低,舉薦簡伏丹那樣的人才,的確能夠得到短暫的美名,可與天才同伍,絕不是什么讓人高興的事。
如果說聰明人是繁星,是皓月,那么天才便是烈日,有她存在,其她人便黯淡無光。
納蘭茗從沒有過類似的想法,她有自己的驕傲,不會對強于自己的人出手,但她也不會拿自己給別人鋪路,只有自己的利益是最重要的,必要時候,她甚至會因此犧牲旁人。
父親跟兄弟們還在時,她能撒嬌扮乖,做他們最疼愛的女兒和妹妹,父親跟兄弟們被流放,納蘭茗短暫地傷心一下,便發現好處多過壞處,于是那點傷心也就煙消云散了。
她很清楚自己是個自私之人,倘若哪天母親成為了絆腳石,也許她也會毫不猶豫地舍棄——希望不要有那一天。
她實在是不理解,世上怎會有人愿意犧牲自己的利益,在全無好處的情況下,無私地去幫助她人,這種人如果不是傻子,那誰是?
讀書人很會說冠冕堂皇的話,讀圣賢書或是為施展抱負,或是為報效朝廷,或是為兼濟天下,但實際上,人人都有私心,人人都有貪欲,這一點納蘭茗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懂得了。
比如她那位桃李天下美名遠揚的大儒曾祖父納蘭珊,滿口圣賢言,教書育人忠君愛國,仁義禮智信再君子不過——可是這樣一位幾乎能名垂青史的大儒,他怎么對妻子女兒孫女曾孫女那不公平的人生視而不見呢?
納蘭茗比她的所有兄弟都出色,他們需要背誦一個時辰的書,她看上兩遍就能倒背如流。
曾祖父夸贊她才學無雙,卻又當著她的面惋惜她不是男兒,他愿意為一位被誣陷的學生奔走,卻對曾孫女只能被困閨中不管不問。
好慈悲,又好殘酷。
這個世界在納蘭茗看來也很割裂,到處都有博學多才的書生,兩袖清風的好官,舍己為人的善人……但這些人,統統不管女人,任由她們在后宅掙扎沉淪,連貴為帝王的姚皇他們都要反對。
女匠被納蘭茗問得一愣,不解道:“沒有好處就……不能做了嗎?”
她醉心于技藝,并不擅長言語,也聽不出納蘭茗話中深意,“也沒什么壞處呀。”
納蘭茗沉默片刻,道:“我曉得了,會替你向殿下轉達的!
待女匠表達過謝意后離去,納蘭茗轉頭看向黃昏下的海面,天海一色,落日的余暉暈出無限彩光,此情此景,真是連這顆自私自利的心,都要被染上色彩了。
第564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十七)
對公主而言, 舉薦人才,著實算不得什么大事。即便女匠不言,待出海后, 也會有人將簡伏丹的名字記錄在冊, 因此比起其它的, 納蘭茗竟然會做這種利人不利己之事,反倒比較驚人一些。
四位伴讀中, 楊矢可以直接忽略,余下的這三位,了了自己心里頭有桿秤。
劉敬諾為人赤誠, 好奇心重, 陶瀾雖架子大,又過于講究,本質上卻聰慧善良, 惟獨納蘭茗,小小年紀心思便已極重,這樣的人, 用好了是一把鋒利的刀,用不好便會損傷慘重。
因為她心里既無信念, 亦無良善,是個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者,若非如今年幼, 尚且稚嫩, 待她自由生長個幾年, 說不得要成為怎樣一個人物。
她既不為家, 也不為國,什么情感都看得很淡, 只要自己過得好,就能毫不猶豫送旁人入火坑,跟這種人交往,其實是很危險的,因為她很可能表面上同你親近,背地里卻下死手,絕不會給你翻身的機會。
小公主不傻了之后,伴讀中她最喜歡的是劉敬諾,因為現在能夠離了了遠一些,她時常跟著劉敬諾到處溜達,對陶瀾的態度也不錯,但納蘭茗,小公主曾向了了直言不喜歡。
了了卻說,納蘭茗是個怎樣的人根本不重要,因為她從一開始也不是要與納蘭茗交朋友。
這個人足夠聰明也足夠狠心,不僅是對旁人狠心,對她自己也是一樣,最關鍵的是,納蘭茗很會審時度勢,只要帝王在,或是只要了了在,她便會本本分分地做一位權臣,當能夠壓制她的人不在時,那才是最危險的時候。
但那又怎樣呢?這江山姓姚的女人能坐?姓納蘭的女人便不能坐?
小公主很是被這一番言論驚呆,她張著嘴,艱難地問:“難道你不是要支持圣上的嗎?我阿姐說的那些話,你難道都不記得了嗎?”
了了很平靜地回答道:“跟我有什么關系?”
皇權注定走向滅亡,沒有哪個朝代真能千秋萬載。只要皇帝不是男人,那是哪個女人,了了并不在意。
小公主在空中氣得直跺腳,她憤憤地瞪著了了,半晌撂下一句我看錯你了,說完轉身便飄得無影無蹤。
女匠、納蘭茗以及了了就簡伏丹的討論,簡伏丹本人并不知曉,由于時間有限,她每日都早早到來,再很晚離去。給她打下手的女匠曾建議她直接留宿,至于家中長輩,她們可以派人去幫忙照料,結果簡伏丹拒絕了,無論女匠如何勸說都不行。
她似乎是個很固執的人。
即便是為了她好,能夠讓她擁有更多的休息時間,減少瑣事,她也不愿意。
“我可以自己來,勞您費心了,我不會耽誤活的!
不管怎么勸,簡伏丹都是這個回答。
連好脾氣的女匠都感嘆她是個犟驢,腦子一根筋,完全說不通。
因為還未到出海日,船上諸人被允許自由行動,劉敬諾反正已經玩瘋了,她覺得大海比西北有趣得多,還像模像樣學人家趕海,陶瀾也被她帶得沒了郡主威儀,畢竟在海邊玩耍難免弄濕衣衫,她現在連褲腿都敢挽到膝蓋的部位!
這一幕要是被王府中人看見,怕不是能直接暈過去。
本來離京時陶瀾收拾了一大堆行李,把她最喜歡的十幾套羅裙全塞進包裹,這十幾套衣服便要配十幾套不同的首飾,后來被了了威脅說要帶這么多就別跟著,才委屈巴巴的全放回王府。
出來后才知道,真要像在京中那般打扮,真真可以說是寸步難行,干啥都不方便,又沒人伺候,高貴的宗室郡主如今都得自己倒水洗臉洗腳了。
比起玩得忘我的兩人,納蘭茗更多的還是在自己的房間讀書喝茶,再不然便是在甲板上眺望,這幾日她多了個新愛好,那就是參與到了簡伏丹的工作中,因著自己一竅不通,納蘭茗從不貿然開口,只安靜看著。
與其說她是對改造船只感興趣,不如說她是對簡伏丹這個人感興趣。
納蘭一族枝繁葉茂,光是叫得出名字的姐妹就有數十人之多,這還沒算上旁支,能在一眾姐妹中脫穎而出,入了納蘭珊的眼,納蘭茗自有其過人之處。
她不僅冰雪聰明,還很擅長察言觀色,府中有幾個姐妹常常酸她,她也不以為意。
有什么好看不慣她的,她還得絞盡腦汁的討好曾祖父,兄弟們,哪怕是庶出的兄弟們,無需懇求,到了年紀便會被安排啟蒙,能光明正大的讀書呢。
簡伏丹接連被納蘭茗用平靜又詭異的目光盯了三四天,回回都后背發涼,但人家一不出聲打擾,二沒有表現出敵意,純粹是好奇圍觀,她又能說什么?
就這樣,一直持續了十天左右,眼見再有個兩三日便能完成,納蘭茗終于主動同簡伏丹說了話。
這日簡伏丹完成了活,正收拾著自己的小箱子。
器具分門別類按照大小一一放好,箱子就放在船上,否則每日來來去去都拎著過于顯眼,也容易被簡樸榮發現。
好在她平日也是這樣早出晚歸的養家糊口,才沒讓簡樸榮瞧出什么來。
“要回去了么?”
剛站起身的簡伏丹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嚇得一哆嗦,大多數時候,她都盡量避免與人對視,因此很快低下頭來,輕輕應聲。
“我送你下去吧。”
簡伏丹沒拒絕,也不擅長拒絕,她不懂這位高貴的女郎為何總是看著自己,但她也不想問,她沒那么多好奇心。
有納蘭茗相送,便用不著別人了,簡伏丹原本想著,頂了天送下船,沒想到納蘭茗竟一路跟隨,眼見將要走到碼頭集市處,簡伏丹停下腳步原地不動。
納蘭茗:“怎么不走了?”
簡伏丹低頭不語。
納蘭茗是個極有耐心之人,這些天對簡伏丹的觀察,讓她基本上已經確認了這個女孩的真實脾性,于是笑了笑,很是開門見山地說:“我可以幫你解決麻煩!
簡伏丹的手驀地抓緊背簍,她當作沒聽見,準備去買點便宜的海貨,晚上回去燒了吃。
船上提供一日三餐,但簡伏丹只吃中午一頓,早晚必定回家。
納蘭茗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后,慢悠悠地如同散步一般,等簡伏丹買好了東西,逐漸走到人少之處,她才再次道:“放心,不會有人發現的,這是只屬于你我的秘密!
簡伏丹更不想搭理她,兩人一開始并著肩走,但在納蘭茗發表了一些危險言論后,簡伏丹就加快了步伐,兩人變成了一前一后。
“沒必要這樣緊張吧,你不也很想除掉他嗎?還是說,心里那點道德感,仍舊揮之不去?”
簡伏丹猛然站住,她的兩只手都用力抓著背簍的兩邊肩帶,這時候若是有熟悉她的人看見,必然會驚訝不已,這是那個膽小口拙總是躲著人走的簡伏丹?
她看起來簡直像是一條毒蛇。
簡伏丹維持著原地站的姿勢,稍微側了下頭,語氣還是顯得平淡老實:“我不知道你在胡說什么!
“不是胡說吧?”納蘭茗緩緩跟上,等與她站齊時停下腳步,聲音與平日里一樣輕柔:“你一定忍得很辛苦吧?這種感覺我能理解。”
她拼命討好曾祖父,在父親面前做足乖順模樣時,面上是笑的,眼睛是彎的,手上動作也溫柔,但她曾不止一次的幻想過,給曾祖父端茶送水時,很想要不管不顧地將滾燙的茶水潑到他老人家臉上,給父親按頭捶肩時,眼睛總是盯著書桌上沉重的硯臺,想著若是突然舉起來砸向后腦會怎么樣呢?
就連撫摸曾祖母養得可愛貍奴時,納蘭茗都幻想過一把掐住貍奴的脖子,看它喘不過氣垂死掙扎的模樣。
惡意就是這樣在她心頭一點一點堆積,越是表現得完美,內心的陰暗面就越大,只不過她會克制,不許自己去做幻想中的事。
納蘭茗從簡伏丹身上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明明有著無與倫比的才能,卻無從施展,被迫跟個雙腿殘疾性情暴躁,甚至對她非打即罵的老頭相依為命,照料他的衣食住行,還要全盤接受來自他的精神打壓——在女匠看來,簡伏丹是因為放心不下家中祖父,才不愿接受她的舉薦,也不愿留宿大船,每日都要歸家親自照顧祖父,著實是難得一見的孝子賢孫。
但同樣的事情納蘭茗卻是另一種看法。
她覺得簡伏丹如此做,只是為了壓抑內心深處的“惡”,以此來增加自己的道德感。
“簡樸榮完全是個人生的破壞者,那種人活著不存在任何價值,甚至會拖你的后腿!
納蘭茗柔聲說著,“所以我可以幫你,這樣既不會臟了你的手,也不會有人懷疑到你。屆時你無論是留在晴水府,還是去到旁處,都能一飛沖天,從此告別這落魄無趣的人生。”
“我想,這樣的可能,你一定不止一次幻想過吧?”
“現在機會擺在眼前,為什么不呢?”
納蘭茗沒打算一次就將簡伏丹說服,她只需要這個女孩內心產生動搖,很多時候人就是這樣變壞的,底線這種東西,退讓的多了,自然也就不重要了。
過了許久,簡伏丹抬頭看向納蘭茗。
去掉白日里的老實與笨拙,這雙眼睛同樣烏黑明亮,又夾雜著迷惘。
納蘭茗沖她笑,只要納蘭茗愿意,她可以是世上最親切最友善的人,與納蘭茗四目相對,會讓被她注視的人產生一種錯覺——她是真心想要幫助我,真心為我考慮的。
隨后簡伏丹一句話沒說,快速往前走,連頭都沒回。
納蘭茗也沒追,她低頭輕笑,連鼻間嗅到的腥咸海風,似乎都沒那么討厭了。
她果然還是當不成赤子之心的好人,這世上可沒人值得她損失自己的利益。
誰知剛回到船上,便有人前來告知公主傳召。
納蘭茗一如以往對了了恭敬有加,從她身上無論是禮數還是氣度,真是挑不出半點毛病,她看似恭順,心里卻在思考公主為何傳召自己。
不等納蘭茗想個明白,公主的聲音已從頭頂傳來。
“別太過分。”
納蘭茗微笑回答:“恕臣不懂殿下的意思!
了了看著這個年紀不大,心思卻比成人更為深沉的女孩,平心而論,比起一味奉獻為愛癡狂的蠢人,她更欣賞納蘭茗這種利益至上的家伙,只考慮自己也不算錯,但放任納蘭茗這樣下去而不干涉,恐怕最終她們之中便只能活一個。
她不討厭她,并且覺得納蘭茗有很大的潛力,因此不怎么想看她自尋死路。
“我不需要你怎樣光明磊落!
沒想到公主說了這么一句話的納蘭茗一怔。
“但你最好記住,我是你頸上懸而未落的刀。”
聰明人之間無需多言,納蘭茗神色未變,依舊恭敬道:“是!
她在這位公主身上,感受到了比當初拜見帝王時更為危險的氣勢,納蘭茗一向認為自己是世上第一聰明人,因此了了的威脅非但沒有讓她恐懼,反倒叫她有種踩著絲線停在半空的興奮感。
“不過殿下,我應該沒有做得很過分吧?”
納蘭茗神態親近地同了了說話,“我只是跟簡伏丹說了幾句話,倘若幾句話就能說得她改變心念,那也不應當是我的責任,是她心里本就這樣想,才會讓人有機可乘!
“弱者確實很可憐,也很需要保護,但如果不憑借外力便無法自立,被人吃掉也是很正常的吧?”
了了抬眼看她,納蘭茗忍著畏懼同了了對視,臉上的笑容堅持不變。
她們注定不可能成為朋友,甚至彼此間連些許溫情都難存在,但這兩人誰都不想改變。
談話無疾而終,準確來講這也稱不上一場談話,了了只是警告納蘭茗做事要有分寸,她不希望納蘭茗因惡意變得愚蠢,而被發現后,納蘭茗便再不靠近簡伏丹了。
該說的都說了,看簡伏丹自己咯。
原以為事情的結果無非兩種,一,簡伏丹不再偽裝,原形畢露,除掉絆腳石從此走入新人生;二,簡伏丹遏制住心中惡鬼,依舊勤勤懇懇恪盡孝道從此泯然眾人——簡樸榮少說還能再活個二三十年,只要他活著,簡伏丹別想出頭。
他自己沒了心氣,便要簡伏丹同他一并爛在泥里。
直到正式出海這天,簡伏丹也沒來找納蘭茗,這讓納蘭茗深感失望,心想她必定是選擇了第二種,終究是要做個普通的好人。
誰知道鞭炮放完,大船入水,行駛得再也看不見碼頭時,納蘭茗忽然看見劉敬諾狗狗祟祟往船艙里跑。
身為船隊中心組成人員,她們幾個伴讀與公主的房間靠得很近,但劉敬諾現在去的卻是匠人所住的地方,納蘭茗跟了上去。
許是過于激動,劉敬諾一時間未曾察覺。
等進了二層船艙,看見躺在床上的簡伏丹后,納蘭茗不由得開始懷疑人生……難道自己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這簡伏丹應當不是個蠢人,既然出現在船上,就說明已經決意舍棄簡樸榮,她不可能孤身一人不管簡樸榮便走,所以簡樸榮必然是死了,若是這樣,她難道蠢到自個兒動手也不來求助于自己?
這著實是過于愚魯了。
不對。
納蘭茗注意到了簡伏丹緊閉的雙眼,青天白日的必不可能是睡著……
不等她琢磨清楚,劉敬諾掏出一個小瓷瓶,拔掉塞子放在簡伏丹鼻下,要不了些許,簡伏丹便大聲咳嗽,眼睛也逐漸睜開,表情極為茫然,一直盯著屋頂看,好一會沒能回神。
等她有些清醒,看見劉敬諾,便惶惶然道:“今兒不是出航的日子么?我的活兒全做完了,工錢……我的工錢……”
渾渾噩噩念了幾句話,視線與納蘭茗相對,恰巧此時船身微微晃蕩,總算是讓簡伏丹徹底清醒。
她立刻撐著雙手坐起身,震驚的語無倫次:“不對,我怎么會在……怎么回事?先前……你……我……怎么回事?”
劉敬諾笑嘻嘻道:“你很有本事,我想著萬一航行途中需要你你卻不在,就把你迷暈帶上來嘍!
納蘭茗:……
簡伏丹:……
陶瀾從納蘭茗身邊經過,也走進船艙,啪一下就給了劉敬諾后腦勺一巴掌:“少胡說八道!”
劉敬諾挨了打超級不爽:“你敢打我!”
陶瀾瞪她:“打得就是你!你敢去妹妹那說你剛才怎么跟人家說的話嗎?”
劉敬諾頓時敢怒不敢言。
別看陶瀾平日看不慣這個瞧不上那個,對劉敬諾跟納蘭茗都兇得很,對簡伏丹態度卻好許多,就是語氣稍嫌生硬,顯然是不習慣這樣放下身段:“不經你允許便將你一同帶來,真是對不住……”
簡伏丹還以為她要道歉呢,結果郡主話鋒一轉:“但事已至此,不可能再返航送你回去,所以你認命吧,趁我現在還愿意跟你好好說!
劉敬諾在一邊小聲嘀咕你這樣就很友善嗎,被陶瀾怒目而視。
她繼續對簡伏丹道:“我們的確是看上了你的能力,放心,這艘船很堅固也很安全,船上什么人才都有,等到日后返航,也絕不會虧待于你。我知道,你心里必定惦記家中祖父,這個也給你安排好了,每天都會有人去給他送上一日三餐,保證你在家時什么樣,他以后就什么樣。”
說著朝簡伏丹扔了個束口的布袋,“這里頭是你的工錢,因你做得好,添了點賞銀,一共三百兩,你可以數數看!
簡伏丹本來還想抗議,一聽到三百兩人都暈了,她這輩子沒見過這樣多的錢!
劉敬諾道:“反正生米已經煮成熟飯,潑出去的水也收不回來,我勸你還是認命吧!再說了出去多好玩啊,總比你守著那個破船廠快活多了!
她跳起來:“啊我要去釣魚!你們去不去?”
陶瀾當然是要去的,她不僅去,走的時候把納蘭茗也給拽上了,還使了個眼色,大意是給簡伏丹一點私人空間讓她好好想想。
現在納蘭茗已經知道簡伏丹為何會被帶出海了,必然是公主的意思,她感覺很稀奇,有必要嗎?一個懂點技藝的普通少年而已,只要公主想,什么樣的人才沒有,何至于如此看重個簡伏丹?
她不解至極,連釣魚都有一搭沒一搭,心思不在上頭。
旁人釣魚都坐得板板正正,惟獨劉敬諾直接跳到欄桿上坐,她來晴水府之前完全是個旱鴨子,如今已經能在水下憋氣半刻鐘,但船上淡水珍貴,所以也不敢隨時隨地往海里跳。
她只見過大海的美,還不懂大海的可怕,因此頗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兒,覺得大海一點都不危險,漁民們講述的那些海嘯啊旋渦啊巨型海獸啊……劉敬諾通通認為是在危言聳聽。
“她可以自行選擇,在擁有足夠的單獨思考能力后!
心不在焉的納蘭茗朝旁邊看去,發現陶瀾也在看自己,這才意識到話是跟自己說的!笆裁?”
“公主讓我轉達給你的。”
陶瀾不知道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但她不像劉敬諾心那么大,“我一直覺得你挺可怕的,跟你靠得太近,好像就會被拉入到黑暗中去。”
納蘭茗還是頭一回聽見郡主說話這么不客氣呢,雖然平時也不客氣,但這種滅自己威風的話,真是第一次。
“你好像感受不到任何正面情緒,習慣去防備、算計還有掌控,當然我不認為這是錯的,畢竟生長在士族之中,沒有心機城府便只能任人魚肉!
說這話時,陶瀾目光復雜地看向在場唯一一個傻子。
劉敬諾傻嗎?
她看起來大大咧咧,其實心如明鏡,說是大智如愚更準確一些,有時讓人蠻羨慕的,因為只有生長在極度安全和幸福的環境中,被最大限度的尊重與愛著,才能生而理解自由是什么滋味。
“但讓別人站在陽光下,又有什么不好呢?”
第565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十八)
“我倒不知, 郡主是個愛說大道理的。”
陶瀾翻了個白眼,很不客氣道:“你不必拿這話激我,我不喜歡你我就直說, 但你不喜歡我, 你敢直說嗎?你連真正表達自我的勇氣都沒有, 做事說話瞻前顧后一定要考慮得失,不是我說你啊納蘭茗, 你真就不累唄?”
陶瀾說完,根本不給納蘭茗回話的機會,立馬跑去跟劉敬諾擠在一起釣魚。
倒不是怕納蘭茗, 而是太熟悉了, 知道自己說不過她,還可能被帶溝里去,所以撩完仗就跑才是上策。
納蘭茗:……
簡伏丹不得不留在船上, 即便想回去也不好意思開口,幸好那位女匠對她很是欣賞,又憐惜她沒有人教, 平時便會帶著她一同做事,并教她認字。
簡伏丹只在年幼時念過一點書, 后來家道中落,自然也就落下了。不認字就只看得清圖紙,所以她日日出去討生活時, 只要有空, 都會刻意路過一家私塾, 悄悄躲在外頭聽一會兒, 自己磕磕絆絆學了點,但也僅夠日常所用, 不至于因目不識丁遭人欺騙。
因此當女匠提出要教她時,簡伏丹狠狠地心動了,似乎在離開令她窒息的“家”之后,她也隱約觸摸到了一點自由的滋味,離得遠了就不用想了,可以短暫地按照真實心意行事。
女匠姓單,單名一個晟字,出身匠人之家,是大公主推上去的第一批女性匠人之一。
大海上的生活其實并不每天都很有趣,一開始劉敬諾還快活得跟什么一樣,沒過幾天便覺無聊,偏偏除了船又哪哪兒都不能去,觸目所及盡是海水。
比起精簡寒磣許多的一日三餐,劉敬諾更怕無聊。
而且越是繼續航行,天氣越熱,她連玩耍的精力都沒有,天天趴在遮陽傘下躺平,稍微一動便出一身的汗。
今天也是一樣。
“殿、殿下?!”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來自劉敬諾身旁看書的陶瀾,還是第一次聽陶瀾講話這么大聲,都破音了。
什么事兒這么驚慌?一看就沒有當大將軍的天賦,戰場上這么一驚一乍早死了。
劉敬諾維持躺平姿勢,抬起腦袋向船艙看去,然后發出一聲見鬼般的驚叫:“額滴娘咧!”
一時失控,連帶在西北那邊學的口音都漏了。
不僅是陶瀾與劉敬諾,此時此刻,所有忙碌的空閑的有事干的無事可做的……就連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慎行衛們,通通目瞪口呆。
原因無它——公主穿的這是什么呀!
陶瀾第一個從躺椅上跳下來,連鞋子都忘了穿,一路朝了了狂奔,邊跑還邊脫自己的外衣,往外一揚就要搭到了了身上將她裹起來,嘴里還說:“殿下!您是什么身份?怎能這樣……這樣衣衫不整,不成體統?!”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堂堂大曜公主,金枝玉葉,竟穿成這副模樣!那些賣身的男伶都知道披一層輕紗呢!
了了躲開陶瀾的包裹攻擊,問:“你不熱?”
陶瀾當然熱,不僅她熱,整船的人都熱好不好,但沒有人會像公主一樣把胳膊腿都露在外頭,得虧這兒不是京城,否則要是讓人看見,公主的名節便別想要了。
劉敬諾也被了了這身穿著吸引,她的想法倒跟旁人不同,“公主,還有一樣的嗎?我也想穿,我快熱死了!”
這天氣少說三十五六度,但所有人都穿得嚴嚴實實,除了臉跟手,包準不露一絲多余的皮膚,廿九甚至穿著吸熱的黑色勁裝。
了了讓劉敬諾自己去問負責日常生活的人要,劉敬諾歡呼一聲跑走,沒一會就穿著同款短袖短褲現身,連鞋襪都褪了換成了人字拖。
陶瀾看到這一幕簡直要瘋:“你是不是有毛病。」骱[就算了,你也跟著胡鬧?!”
此時此刻,她突然很想念納蘭茗,雖然納蘭茗心眼多,可架不住是個正經人,要是在的話,少說會幫著勸一勸。
了了并強求旁人跟自己一同改變穿著,她素來怕熱,出海這些時日,如非必要,絕不在白天出現于甲板上。
陶瀾抓著外衫,又想給公主包上又想給劉敬諾包上,偏偏這兩人身手一個賽一個的好,給她累夠嗆。
她頭皮發麻想要尖叫,勉強維持著最后的理智:“船上還有男子!你們給我換回來!”
船隊約有千人,自然不可能全是慎行衛。
劉敬諾穿上這衣服就覺著好了,她沖陶瀾做鬼臉:“我才不換呢,你也穿上就知道了,涼快多了!”
陶瀾咬牙:“打死我都不會穿的!”
其實這短袖短褲根本不暴露,寬松舒適還輕薄,但對于陶瀾來說完全接受無能,哪有這樣穿的!
可惜船隊做主的人不是郡主是公主,而且此時身處大海之上,又不是京城,沒有人不怕熱,再說了,是公主帶的頭,因此以廿九為首的成年人最先更換衣著,她在臨行前曾被司主叮囑過,但凡公主所想,竭盡所能滿足,換個衣服而已,不算大事。
雖然……她也很吃驚,但換了之后確實是涼快多了。
船上的醫者提前準備了防曬露,尤其是露出來的胳膊腿兒還有脖子,要是不擦,曬一天次日就能爆皮,偷懶的劉敬諾疼得齜牙咧嘴,打那以后便老老實實抹上了。
最讓陶瀾震驚的是,她原以為納蘭茗會站在自己這邊,堅決反對公主的荒唐行為,結果納蘭茗思考了一晚上,第二日再見,便同樣穿上了短袖短褲!
不過納蘭茗不喜歡人字拖,覺著太不著調,因此穿得是涼鞋——陶瀾就不懂了,這涼鞋同人字拖有什么區別?多那兩條杠又怎么樣,腳不還是露在外面了嗎?
她將最后的希望寄托于廿九,可總是笑瞇瞇好說話的廿九卻讓她寬心。
陶瀾忍不住想發脾氣:“寬心?我怎么寬心?即便圣上不知,可這船上有男子——”
“郡主無需擔心!必ゾ盼⑿Φ,“公主有令,心懷不軌者,當場格殺勿論。”
但陶瀾還是不愿意換上,她是宗室郡主,了了不強求,因為她覺得陶瀾見識得太少了,更換衣著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等過了幾天,像往常一般在早上同公主打招呼的陶瀾笑容還未揚起便已徹底消失,她瞠目結舌,忘了尊卑,指著了了語無倫次:“你、你、你你你……你的頭發哪兒去了!”
公主先前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現如今卻只到肩膀,隨意在腦后扎了一下,陶瀾感覺那長度比自己的命還要短。
劉敬諾此時正如同一只上天下海的潑猴到處亂竄,并叉腰狂笑:“我終于是短頭發了!阿娘你看到了沒!”
劉棠自然沒看到,看到也不會驚訝。
劉敬諾的頭發一直以來都比別人短一些,她很不耐煩這長頭發,打架時太容易成為弱點,打理起來也特別花時間,晚上睡覺翻個身還會壓到,可縱容她野蠻生長的阿娘卻不許她剪掉,尤其是在離開西北前,劉棠特意盯著女兒留頭發。
她很愿意縱容劉敬諾,但絕不愿意女兒成為人群中的異類,因為短發而遭受排擠,劉家在京中并無根基,小孩子之間的惡意有時大得嚇人。
劉敬諾摸著自己的腦殼:“我有點想刮個光頭看看什么感覺,可惜現在勇氣還不夠!
陶瀾只想暈過去,剪得這么短還不算,還要刮光頭……
但剪頭發這一點,了了是有正當理由的:“淡水珍貴,長發不好打理!
船上的日常用水,大部分來自出航前的補給,還有一部分來自匠人們在了了指點下制作出的凈水裝置,維持全船人的生活不是問題,但想像在京城那樣隨意用水絕無可能。
留太久長發,乍一剪短,感覺腦袋都輕了許多。
陶瀾還是不愿意,她原本還想說點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話,可沒人聽。
納蘭茗這次沒有隨同一起剪發,好在公主不像換衣那樣下命令。
下午時分,日落之前,大船暫時停止航行,更換了水靠的采珠女開始下潛,采珠女名叫尐娘,她家中有姐妹五人,盡是生活在漁船上的疍民,尐娘是最小的那個。
她今年雙十年華,尤擅采珠,對大海無比熟悉,更是有著極為驚人的空間立體感,便是在夜晚的海上迷霧中也從不會迷失航向,簡直稱得上是人形司南。
憑借能力在一眾疍民中脫穎而出后,尐娘如今負責看顧船只航向并繪制航線圖,潛水便是為了確定如今船只所在的位置。
而且她特別愛笑,牙齒又很白,明明過得那樣清貧,卻好像比錦衣玉食的人更快活。
與尐娘同時下潛的還有數名水性極佳的侍衛,他們的任務是保證尐娘的安全,在這時間里,心煩意亂的陶瀾不再待在甲板上,而是進了一層船艙。
然后就發現納蘭茗竟然在泡豆子,還用布將泡豆子的盆蓋上,再搬到角落的儲藏柜中去。
陶瀾納悶道:“你在做什么?”
納蘭茗:“發豆芽!
陶瀾:“?”
她疑心自己聽錯了。
了了對出海并不陌生,她很清楚普通人在大海上航行數月甚至是數年都需要些什么,隨船的匠人個個身懷絕技,納蘭茗卻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她在家時也頂多是給長輩端送飲品,無需自己親手去做,所以在聽說要發豆芽時主動幫忙。
陶瀾看不懂納蘭茗是怎么想的,明明是出身高貴的世家女,但卻是第一批響應公主換上那不倫不類服裝之人,如今又來發什么豆芽……
劉敬諾過來扯她:“愣著干什么,來幫忙呀!
她沒在甲板上圍觀潛水不是不喜歡,而是因為她總想跟著往下跳,可尐娘說她太小,又沒有經驗,會很危險,需要公主首肯才行——劉敬諾這熊孩子,她干危險的事情時心知肚明是錯的,所以都不敢找了了求情。
為了防止自己偷偷跟著下水,每當尐娘下潛時,劉敬諾都會跑進船艙眼不見心不想。
她悄么聲地撞撞陶瀾肩膀:“喂,我有件事想問你,你偷偷回答我,我保證不跟別人說!
如此正經嚴肅的語氣,陶瀾真信了,也學著劉敬諾的模樣壓低聲音:“是什么?”
劉敬諾:“你真的不熱嗎?”
陶瀾:……
陶瀾臉一黑:“不!熱!”
所幸她還要面子,因此即便是咬牙切齒一字一句的說話,也并不大聲。
不過納蘭茗顯然聽到了,但她極有修養,不可能當著陶瀾的面笑,所以在轉過身繼續蓋布時,嘴角才不受控制地上揚。
能不熱么,怎么可能不熱呢?
夏裝再是輕薄,按規矩也是中衣里有里衣,中衣外添外衣,不算褻衣少說三層,料子再涼滑,架不住它是三層呀。
劉敬諾:“……騙騙自己得了,你的汗都沒停過。”
陶瀾拍開她伸來抹汗想拿“罪證”的手,快步走到納蘭茗身邊,決定孤立劉敬諾一炷香的時間。
看著露胳膊的納蘭茗,她不由得嘀咕:“真搞不懂你,你不是最講體統的嗎……”
納蘭茗今兒心情挺好,有些想不通的事情她就暫時不去想,全堆在腦海中的某個角落,專注于當下,所以不吝回答:“那是因為對我有好處。”
陶瀾:“?”
“講體統守規矩遵禮節,能夠凸顯我納蘭氏女的身份,奠定我的地位,為自己的未來增添籌碼。”納蘭茗慢悠悠地說,“因此即便有時會受些損失,在利益面前,我也可以接受!
“一切的前提,都是我要自己過得舒心,如今在海上,講究這些不會給我帶來任何好處,我為何還要堅持呢?”
陶瀾被這番話驚住了,看納蘭茗的眼神都變得震驚又古怪:“你……你怎么這樣啊!
納蘭茗笑笑:“畢竟納蘭氏已日薄西山,你總得叫我替自己考量些吧?”
說完她又抱起一盆泡好的豆子走開,徒留陶瀾一人站在原地恍惚不已。
納蘭茗的話究竟起到了什么效果,次日悶不吭聲換上短袖短褲,明明一臉別扭卻又努力裝作云淡風輕的郡主會給出答案。
向來大大咧咧的劉敬諾這回竟沒上去開玩笑,其余的人更不可能不識相的沖郡主開口,陶瀾偷偷松了口氣,她還以為會被嘲諷呢。
不過頭發……她不想剪。
此時,負責警備的一名槍衛正處于大船瞭望塔上,她通過望遠鏡發現異樣,即刻通知了首領。
“公主,西南方向發現一支船隊!”
“船隊?”
“正是!笔最I恭敬回答,“共有五艘,目測每艘船可容納百余人,且是漁船樣式!
但絕不可能是真漁船。
自出航至今已近一月,她們在十天前便已駛離大曜,前頭二十天左右,三五不時還會碰見漁船,但最近已經沒有過了,冷不丁視野范圍內出現一支船隊,很難不令人懷疑。
了了思索片刻道:“保持觀察,若有異動,再報。”
“是!
廿九問:“要不要屬下去看看?”
了了點頭:“去吧!
廿九領命而去,很快便又帶回了最新消息:“公主,漁船正在向我們靠近。”
她們的船非常大,會被發現并不意外,但對方若并非漁船,怎地還敢刻意接近?不怕死不成?
了了卻是不意外的,她吩咐廿九,讓納蘭茗帶人前去與對方交涉,若納蘭茗無法勝任,再來傳報。
聽聞有船隊靠近,劉敬諾很高興,她們剛出航那十幾二十天,常常會碰見大大小小的漁船,大多數漁民都很怕她們,但也都很友善,再加上航行無聊,她很高興能碰到可以交流的陌生人。
那支有著五艘船的船隊,約莫在半個時辰后,正式與大船相交。
看船上的標志,確實是大曜的漁船,但是……尐娘不著痕跡地走到納蘭茗耳邊,低聲說了些話。
她生于大海長于大海,說得夸張點,還沒學會走就已經會了水,做了二十年采珠女,尐娘對漁船再熟悉不過,這漁船吃水這樣淺,船艙內必定沒有海貨,可瞧著他們的航向,卻是往大曜去的——出海捕魚的船隊不說滿載而歸,也絕對不可能一無所獲。
納蘭茗心里早有計較。她愿意隨公主出海,早就知曉此行可能面對的危險,因此提前做過功課,上船后也依舊沒有懈怠。
公主對她們三位伴讀雖冷淡,卻從不藏私,許多文件信息,納蘭茗都有權限可看,是以她知曉,晴水府是窮,但窮得只是平民,而非豪紳官員。
更何況納蘭氏曾經如日中天,曾祖父納蘭珊更是有無數門生,除卻這些門生外,還有數不盡地想要投靠于納蘭氏的人,為了攀高枝,他們可謂是使盡渾身解數,而納蘭珊也不過是個俗人。
是俗人便免不了俗,納蘭珊好風雅,底下的人便想方設法討好于她,作為最受納蘭珊看重的曾孫,納蘭茗可見識過許許多多的好東西。
其中有好些天材地寶,完全不是大曜之物。
有人為財鋌而走險,在大曜實行海禁的情況下私自出海淘換寶物,這其中必然有地方官員插手,晴水府及臨近的其它兩府,恐怕都不清白。
納蘭茗表情平靜,大腦卻在飛速運轉,兩邊船隊相交時紛紛停下,那邊為首的是個留著絡腮胡的,有著一身古銅色皮膚的中年男人。
他看見納蘭茗等人,饒是滿臉胡須也掩不住驚訝——這是什么穿著?難道這不是大曜的船?
原本準備好的話在發現主事人是個少年后也盡數吞回了肚子,絡腮胡長到這么大,還從沒跟小孩兒交涉過,哪怕納蘭茗氣度不凡,但她的個頭她的稚氣都訴說著這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于是絡腮胡道:“小姑娘,你家大人呢?讓你家大人來同我說話!
他以為納蘭茗是船主的孩子。
納蘭茗道:“敢問閣下尊姓大名,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
絡腮胡沒想到她竟直截了當地問了好幾個問題,又見納蘭茗身邊還有其余成年人,但這些成年人皆不開口,儼然以此少年為尊,心下訝然不已。
但他于海上航行多年,也算見多識廣,便是心中驚疑也不形于色,笑嘻嘻拱手道:“在下海強,人稱老鯊,正率著旗下弟兄們捕撈歸來,小貴人言行不俗,想來不會同我們這等討生活的粗人計較,還請小貴人高抬貴手,切莫將此事張揚出去!
“此事”是指什么事,不用多言,自然是指他們駛離大曜海域線的行為,但反過來說,咱們兩波人在此處相遇,你們難道不也是陽奉陰違嗎?
老鯊言語間盡顯豪邁粗獷,瞧著還真像個本分漁民,可他若當真本分,就不會航行至此,這支船隊的五艘漁船,外表看著是漁船樣式,但船只質量極佳,與戰船也不差些許,有這樣的好船,能拿來捕魚?
比他們更難生存的漁民大有人在,卻不見誰敢駕著自家漁船跑到這兒來的。
納蘭茗不用猜都知道此人見自己年幼,便試圖言語糊弄。
她倒不惱,微笑道:“既是如此,不知閣下是打哪兒來呢?又隸屬何府?是晴水府,還是青天府,又或是歷揚府?”
老鯊卻插科打諢:“說來也是巧了,此次出航,弟兄們運氣差些,沒撈著什么好東西,我這個當大哥的便咬咬牙,往深了走……”
他還想繼續敷衍,納蘭茗卻忽地變臉:“一派胡言!爾等罔顧國法私自出海經商,莫非以為瞞得過旁人?還不從實招來,說不得能落個全尸!”
她猛然發難,那絡腮胡果然反應慢了半拍,緊接著整張臉擰起來,從老實人瞬間轉變得兇神惡煞,一臉的橫肉抖動不停:“哼!敬酒不吃吃罰酒,今兒碰上我們弟兄,算你們倒霉!”
他身后那幾個看似本分的男漁民跟著變臉,船艙中更是跳出好些個手持刀劍的男人,一臉的虎視眈眈。
老鯊指著大船道:“弟兄們!此行不順,咱們總不能空手回去交差!”
第566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十九)
這群以漁船做掩飾, 實則做走私生意的家伙,個個都不是善茬兒,若在陸地上, 他們興許還能收斂一二, 但在海上, 他們有自己的王法,別說是這么一艘看起來便闊氣的大船, 便是碰上不起眼的采珠船,老鯊也會派人去搜刮一二。
大曜施行海禁,也就意味著一旦離開海域線, 便失去朝廷監管, 國境以外殺人放火,又有誰知曉?誰敢上報?
最初這船隊里也曾有過幾個良心未泯之人,然而都叫老鯊宰了, 尸體丟進海里喂魚,家人哭瞎了眼也等不回來。是以如今船上盡是老鯊心腹,個個聽他號令, 以他為尊,老鯊一聲令下, 便似不要命般要往大船上拋繩梯。
也該老鯊倒這一場霉。
他奉了主子的命,帶了滿滿一船隊的瓷器茶葉絲綢出海,換來大筆真金白銀奇珍異寶, 偏偏倒霉, 碰上了海盜, 被搶劫一空不說, 還損傷慘重。
要知道這整個船隊的貨物,可不是老鯊自個的, 他帶著那樣多的東西出去,結果竟空手而歸,主人焉能放過他?
別人搶了他的,他便去搶別人的,返航這一路但凡遇到船只,小船便直接搶,大船則摸清楚情況再動手,然而遇不上幾只肥羊,今兒遠遠瞧見這么一艘大船,那船還吃水這樣深,一看便知內有乾坤。
更妙的是,兩邊船隊相交后,老鯊還發現,這艘大船上女人很多!
沿海三府向來有女子為海神所忌之說,女子登船被視為大不祥,老鯊在海上縱橫多年,見識過無數大風大浪,迷信至極,因此他的船上一個女人都沒有,即便到達其它島國,也堅決不許船員近女色,生怕染了霉氣。
可這艘大船上,雖有男人,數量卻并不如女人多,一群女人能有什么用?該不會是哪家有錢紈绔,攜美人私自出海吧?
總之,老鯊當時便起了搶奪之心,不是他吹,他船隊里的兄弟個個一身腱子肉,而且極通水性,若非見這艘船華麗龐大,老鯊早叫人潛入船下鑿出洞來,將這一船人盡數淹死了。
瞧好了吧,他的弟兄們……怎么回事?
老鯊很得力的一個手下,剛將繩梯拋過去,奇得是對面大船上的人竟也不阻止,如此愚蠢還出的什么海!
他這手下個頭雖小卻一身精華,行動極為敏捷,每次都是他最先上陣,控制住對面船只的掌舵人,固定住繩梯再接其它弟兄過去……可老鯊只聽見“砰”的一聲,低頭一瞧,原來是有某種重物墜入海面,砸出了一聲巨響!
倘若了了在,大概會給此人打個零分,水花壓太大。
“……老六?老六?”
有人對著海面叫了兩聲,心想老六許是手沒抓穩滑了下去,以他的水性想必馬上就能冒頭。
很巧,老鯊也是這么想的。
他們靜靜地等了會兒,大海平靜如鏡,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
“老六!”
這群人終于咂摸出不對味,有兩個水性好的立馬往下跳,但剛有動靜,便聽見“砰砰”兩聲。
老鯊知道是哪里不對了,老六從繩梯上往下掉時,他聽到的“砰”并不是一聲,而是先后響起的,準確點來說,是“砰”聲先至,隨后老六落水,身體與水面發出的聲音其實不像是“砰”,更像是“啪”。
常年刀尖舔血的生活讓老鯊頓感不妙,但他沒往對面那想,厲聲對手下喊道:“弟兄們!都給老子沖!不然咱們回去交不了差,大家誰都別想落個好!”
他聲若洪鐘,納蘭茗聽得清清楚楚,她向來瞧不起蠢人,喊這么大聲,就那么自信能將她們全干掉?
廿九常年任職于慎行衛,面對的敵人哪個不是老奸巨猾身手高超,似這等“惡”得毫無特色的人,她都懶得用自己的蝴蝶刀。
又是“砰”的一聲!
這次聲音響得非常近,宛如在耳邊炸開,老鯊還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肩胛處忽地傳來劇痛,低頭一瞧,竟不知怎地被穿了個洞!
要說他連這種殺頭的買賣都敢干,必然是風里來雨里去受過許多傷,可此次不然,這傷口并不大,出血量卻很是驚人,比刀劍弓弩所造成的傷更嚴重,最讓人發毛的是,那刺中他皮肉的武器似乎會在血肉中炸開。
老鯊悶哼一聲,站都站不穩,單膝跪地,另一手捂著傷處,但根本捂不住,鮮血自指縫中瘋狂溢出,疼得他幾乎想要倒地打滾。
納蘭茗把玩著手中小巧的燧發槍,隨公主離京后,廿九便帶她們練過槍,以前打的是靶子是野兔山雞,這還是她第一次將槍口對準活人,感覺并沒有很糟糕,因為在她眼里,老鯊這等亡命徒,根本沒有存在的價值。
清理掉一些垃圾罷了。
劉敬諾說:“你是不是沒吃飯啊,干嘛不瞄準?只打肩膀有什么用,看我的!
說著就掏出自己那把,又是一聲“砰”!
這回老鯊再也堅持不住男子氣概,甚至不顧受傷的肩膀,兩只手同時捂襠,殺豬般尖叫不已。
“要是不想讓他立刻死,就打這里,要是想讓他死那更簡單,瞄準腦門最好。”
斬草就要除根,世上不乏一些特殊之人,心臟的位置與常人不同,所以劉敬諾更傾向于一擊斃命。
此時老鯊已經疼暈了,看得他那些手下對黑洞洞的槍口畏懼不已,那是什么武器?比弩還要小巧,卻比暗器更兇!連頭目這樣能抗痛的男人都抵擋不住。
納蘭茗沒有同劉敬諾爭論,她對廿九道:“聽話的先綁了,反抗的就地處死。”
廿九聽見這話,登時笑起來,她迫不及待地舔了下嘴角,宛如即將開始進食的優雅獵豹,眨眼間便自搭好的繩梯上一躍而至對方船上,招安是不可能招安的,對這種該殺之人,廿九一個字的提示都不會給。
與她同樣發出進攻的還有其她慎行衛,老鯊所在這艘船約有百人,她們卻連十人都不到,一個個自人群中優雅地收割人命,宛如惡鬼降世,修羅再臨。
今兒天氣很好,碧空如洗,溫度也很高,但卻看得好些人打腳底板竄上一股寒氣。
船上有那貪生怕死的,不反擊不說,還立刻丟掉武器下跪磕頭大喊饒命——這樣的人就通通被綁了起來,還有幾個站在老鯊身邊,與他關系匪淺的,考慮到他們可能有點價值,也被捆了起來。
頭船上的屠殺驚嚇到了二船跟三船,以及跟在后面的四船和五船,二船主事最為機靈,一見老鯊出事,當機立斷命令舵手改變航向,立刻逃走!
三船四船盡數跟上,五船稍稍猶豫了一下,便被慎行衛拿下。
看著逃走的三艘船,劉敬諾激動地一跳三尺高:“要用那個了嗎!可以用那個了嗎!第一炮讓我來開!我很有準頭的!”
老鯊這支船隊外表雖是漁船樣式,內里卻有特殊設計,船體堅固能抵狂風大浪,可跟大公主悉心為了了尋來的大船相比,就要遜色許多,何況大船還經過改造。
火炮被改建在甲板之下,簡伏丹為其設計了一個反應十分靈活的機關,只要啟動按鈕,甲板便向兩邊分開,三座火炮上升,再一字排開,劉敬諾沖過去搶位置,納蘭茗出乎意料地沒有阻止,反倒提醒說:“盡量別轟太狠,他們的船質量不錯。”
劉敬諾擺擺手,調整瞄準鏡:“嗯嗯,我知道了。”
納蘭茗對此抱懷疑態度,真的知道了嗎?
“轟”!“轟”。 稗Z”。!
逃走的四船在最后面,舵手一邊掌舵一邊在心里奇怪,好好的天氣怎地忽然打起了雷?這情況卻是不多見的。
沒等他想個清楚,船身猛然傳來一陣激烈晃動,他一個沒站穩,再加上心有旁騖,手一松,船只便略微偏離了一點航向,險些撞到側前方的三船。
轟隆之聲不絕于耳,船身愈發不穩,有那膽小迷信的,已跪下來請求海神息怒了。
“是她們干的!”
二船主事人大叫,“那是什么東西?她們船上有什么奇怪東西!”
根本不是投石機,而且射程太遠,威力太大!船身一旦破損,所有人都要死在這。
二船主事人最先做決定逃走,也最先決定投降,遠遠地納蘭茗便看見船上豎起了白旗,這便是認輸的意思了,船只也開始調頭朝大船駛來,看樣子,還是有人識時務的。
現場唯一失落的人就是劉敬諾,她還沒開過癮……
見識了大船上的諸多恐怖手段,這支船隊上的人再不敢有任何不軌之心,通通被抓了起來。
堅強的老鯊在同伙全部落網后也堅強地睜開了一雙堅強的三角眼。
他此時正被五花大綁,吊在大船欄桿上,兩腳懸空,離海面少說有二十多米,這要是掉下去,跟沉潭一模一樣,絕對活不成。
最殘忍的,是還沒人給他處理傷口,哪怕是灑把金瘡藥或止血粉呢?
所以他的血還從褲管子里往下滴,鮮血落入海水中,很快這一小抹鮮紅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劉敬諾依舊是最異想天開的那個,她問納蘭茗:“你說我能不能拿他們釣鯊魚?”
她的想法很直白,我釣小魚用小餌,釣大魚用大餌,掉鯊魚,當然要用更大的餌咯!這不就有現成的嘛。
“……”有時候納蘭茗會產生一種她跟劉敬諾不知道誰更殘忍的錯覺。
這家伙總是很自然很理所應當的說些堪稱恐怖的話。
劉敬諾嗓門也大,又沒刻意避人,可把老鯊嚇壞了,他聽見了什么?這小孩要拿他來釣鯊魚?他已經夠慘的了!這誰家小孩養成了這樣?
納蘭茗:“你釣得上來,拉得上來嗎?”
劉敬諾一想還真是,鯊魚她可能真拉不動,但無論如何她總要試試看:“我不管,我就要釣。”
納蘭茗無語極了。
此時陶瀾、廿九并其她人已經分別帶了人前往五艘船上搜尋,看看有沒有漏網之魚,這一搜可不得了,連公主都被驚動。
船隊的確是被搶劫過,可老鯊航海經驗豐富,依舊保存下來了一部分,再加上這一路,他們又是搶又是尋的,寶貝還真不少。
尤其是那被藏在老鯊房間暗格中的賬本,上面記錄了這二十多年來的每一筆生意,毫不夸張地說,他們僅一年得到的財富,便比得上三分之一的國庫!
這是何等驚人的數字。
此外,每艘船的底層船艙,都發現了一些男人。跟出來露頭的這群人不同,底層船艙的男人都涂脂抹粉,身著穿了不如不穿的輕薄透明紗衣,他們的共同點是膚色極白,身形纖細瘦削,容色也都很是俊俏。
廿九在考慮是不是該把幾個小孩的耳朵捂住,她們這個年紀,接觸這些糟心爛肺的玩意兒,早了點吧?
這群人不怎么愛干凈,船上淡水又少,底層船艙又幾乎是密閉的,各式各樣的臭味夾雜著脂粉香,那味道能讓人頭皮發麻。
以上都只是不重要的,重量級的還在后頭——這群膚白貌美的年輕男人,他們或多或少身上都有點病,這一點,從底層船艙那股脂粉味都蓋不住的排泄物臭味上可觀一二。
船醫們迅速給這群人做了檢查,所幸沒有臟病,但這并不是老鯊等人多么健康,而是因為他們一旦發現有人得了臟病,就會將其丟下船任其自生自滅,無論是底層的美男還是同伴。
至于為何會將漂亮男人鎖在底層船艙,原因也很簡單,老鯊迷信,不許女人上船,靠岸后也不許找女人尋歡作樂,一旦被發現他就會動手殺雞儆猴。
可船隊好幾百號人,哪能真叫他們憋著?最開始是有人侵犯了同伴中個子跟力氣都較小的那個,老鯊想處理,但參與人數眾多,他總不能因為這點小事把跟隨自己多年的弟兄們喂鯊魚,后來他便學聰明了,出航前先尋些漂亮男人帶上,以供弟兄們發泄。
眾人沉默地聽完了全程,怎么評價呢……
“惡心死了!碧諡懘曛觳采系碾u皮疙瘩,這么熱的天,愣是讓她發毛!斑@群人年紀都不小,有家庭的恐怕不在少數,竟還做這等下賤之事,委實令人作嘔!
她今天的晚膳都不想吃了!
一直跟著單晟學習,兩耳不聞船外事的簡伏丹聽此時已是張口結舌,震驚地無復以加,她的世界觀都碎了……
“別殺我,別殺我!”
老鯊此刻是真怕了,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說大男人能屈能伸,臉上已是涕淚縱橫,不過是見做主的都是些孩子,想博取她們的憐憫之心,“我上有老下有小,全家都等著我糊口,饒命啊,饒命!”
哭得太難聽,廿九冷笑著威脅道:“你再嚎一聲,信不信我拔了你的舌頭?”
老鯊毫不懷疑地信!
他也是有點眼力見的,這群人不知是什么來頭,個個身手了得,但他身邊的弟兄們也不弱,可跟這群人對上,簡直如同被人砍瓜切菜,毫無抵抗力,這絕不是普通高手。
尤其是她們身上那股子血腥氣,必然是從尸山血海里走出來的,便是尊貴如主人,其身邊暗衛都遠不如這群人有氣勢。
她們究竟是誰,為何會出海,又有什么目的?
此時此刻,沒有任何東西比自己的命更重要,老鯊見識過了槍炮,早已嚇得生不出反抗之心,他竭盡所能地在腦里搜尋著自己所獨有的價值,一個人必須有價值,才能被允許存活,否則以他水匪的低賤出身,哪里能有今日榮華富貴?
主人看上的是自己對大海的熟悉,那眼前這位呢?
“貴人,貴人!”
老鯊不顧身體上的劇痛,大聲乞求著:“我去過很遠的地方!去過沿海的好幾個國家!我可以為你們帶路!只求貴人饒我一命!”
這還真是個不錯的提議,她們此番出行,前途一概未知,而這批人顯然已往返過好些次,可能走得不夠遠,但比目前的她們遠,經驗也更豐富是真的。
納蘭茗已經在考慮將人留下要如何控制的事情了。
尐娘卻有些欲言又止,她是生活在大海上的人,自然知曉海盜的厲害,要她說,這群人必不可能是什么良民出身,若是一路帶著,只怕會有隱患。
但她不大敢上前與了了說話。
了了示意廿九將人放下來。
被吊起半天整個人僵如木頭的老鯊一落地便砰砰磕頭真誠求饒,將自己的砝碼竹筒倒豆子般通通數來,連幕后主人,他都表示愿意告知了了。
他將自己描述的非常有價值,然后在瞧見了了正在看的東西后,瞳孔驟縮!
是他們的航線圖,旁邊還堆著一摞高的海圖及航海筆記,這艘大船上定然也有能夠出海的能人,厲害的人物有了這些信息,哪里還需要留他?
了了慢慢翻動著紙張,其實她對大海非常熟悉,即便不是同一個世界,但有些知識完全可以觸類旁通,而且她也具備豐富的航海經驗,根本不需要留這種臟東西在身邊。
“想活?”
老鯊拼命點頭:“想,想!”
然后又露出極致討好的笑:“貴人……”
了了打斷他的話:“會捕魚么?”
老鯊愣了下,但還是斬釘截鐵地回答:“會!”
怕自己這么說貴人不信,他連忙補充道:“貴人,小的打小就生在漁民之家,家里阿耶阿爺盡是漁民,阿娘還織得一手好漁網,小的是在漁船上長大的,家傳的打漁手藝沒有一刻忘懷!”
說是這樣說了,老鯊卻拿捏不準貴人的想法,因為從頭到尾貴人都沒有表情,在主人面前能夠肆意展現的察言觀色本領,此時慘踢鐵板,他無法判斷對方究竟是怒是喜,是愿意又或是不愿。
于是一顆心七上八下,難以平穩。
了了低頭繼續翻著海圖,她現在已經知道了,距離此處航線最近的是個熱帶島國,人口約有百萬,這老鯊素來鉆進錢眼中去,目光卻短淺,根本識不得什么是真正的寶物。
這個小國,除卻植被豐富物產多樣外,最重要的是,這里有橡膠樹!
她在離京之前,留下了一些手稿,其中包括制鹽制糖以及提煉酒精之法等等等等,此外,還有幾張很潦草的蒸汽機草圖,前者不必擔憂,帝王與大公主必然能夠處理,但蒸汽機……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有說話,老鯊更是慌張不安,生怕自己的籌碼無法打動她。
小公主曾經問了了究竟想做什么,以她的本領手段,即便沒有功績,照樣能坐穩皇位,不是嗎?
了了也并沒有什么私心,她只是在離開上一個世界后,想起威爾瑪曾經的文明宇宙論。
如今大曜毫無疑問是個低等文明世界,自誕生至今,了了也從未進入過高等文明宇宙,小公主問她想做什么,其實她只是想在離開之前,能看到本世界進入到中低等文明。
至于為什么,原因很簡單,她有時間,對帝王也不討厭,僅此而已。
等了了自思緒中回歸,才垂眸去看老鯊,這可真是一張面目可憎的臉:“既是如此,你若能打撈到足夠數目的魚,便饒你一命!
老鯊聞言,欣喜若狂,邊上的劉敬諾人都傻了,連納蘭茗都蹙起眉頭,陶瀾更是要直接出聲抗議,結果肩膀卻被尐娘輕輕拍了下。
果然,公主的話沒有講完。
老鯊的喜悅還沒結束,就聽見了叫自己毛骨悚然的裁決:“全都扔下去!
老鯊:“不,不!你說要饒我一命的——”
可見此人并未誠心臣服,心急之時,連自稱都成了“我”。
“誰說不是呢。”
廿九笑嘻嘻地將老鯊從地上拎起來,又給掛得高高的,再拍拍手上壓根不存在的灰塵:“女郎確是要饒你一命,可你總要捕到足夠的魚才行呀!
“至于這如何捕,自然是要用你這身血肉了。”
要知道老鯊此時被捆得跟個粽子一般,肩膀下面又都重傷,便是不丟海里,只這樣放著,要不了多久也會失血過多而亡。
“祝你好運。”
這是老鯊記憶里,那笑瞇瞇卻令人不寒而栗的青年,所說的最后一句話。
第567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二十)
船隊上不算艙底那群禁臠, 再去掉已經被殺的,還剩三百左右,這群人和老鯊一樣, 通通被綁了扔進海里, 一個沒留。
他們有套特殊賬本, 記載的不是收入與支出,而是“人頭”數。
這群在海上無法無天的家伙, 手里頭走的人命,甚至能夠比擬慎行衛,可慎行衛殺得不是貪官污吏便是反賊叛黨, 再不也是窮兇極惡的罪犯, 她們惡名昭著,除卻手段過于凌厲外,不乏不同黨派在其中攪渾水。
若有膽小怯弱之人, 老鯊會逼他動手,在被殺和殺人之中做選擇,真正尚有良知的, 早已沉尸海底,剩下這些一個都不無辜。
至于剩下那些漂亮男人, 帶他們出航顯然是不可能,也不現實的,就地斬殺或丟入海里這樣過于殘酷的行為同樣不行, 即便下屬們表面上不說, 也會對了了心存芥蒂。
因此了了給了他們兩個選擇, 一是撥出一艘船, 全部人上船自尋出路,二是留在最近的一座島嶼自行生活, 兩者都不想選的話,可以跳海。
這群人過慣了事事不必操心的日子,老鯊等人雖殘暴,但他們只要乖巧聽話,頂多受些皮肉之苦,如今獲救,得不到想象中噓寒問暖的遭遇,心里不由得有些不滿。
衛隊斬殺老鯊等人時的場景他們沒能見到,可甲板上四處還未來得及清理干凈的鮮血讓他們不敢多嘴。
經過商量后,他們決定要一艘船,返回大曜。
見船只逐漸遠去,陶瀾擰眉,她出身高貴,對這種以色侍人的東西恨不得敬而遠之,覺著平白送出一艘船去過于浪費,不如就近找個荒島,將人往上面一丟,有手有腳的怎么也餓不死。
她忍不住對了了道:“公主何必如此?這些人瞧著似是可憐,可一旦回到大曜,尋了出路,日后少不得要成親生子,這不是害人么?”
了了沒理會陶瀾,起身走了。
“你們不這么認為嗎?”陶瀾開始尋找認同,“又不是要將他們殺了,把人扔荒島上,留點淡水跟糧食,保證他們在自尋出路前餓不死就行,放他們回去是要怎樣?還選了一艘損害最小的!”
炮仗脾氣的劉敬諾不知為何沒吭聲,納蘭茗則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圍觀了全程的簡伏丹見陶瀾如此惱怒,忍不住走了兩步,壯著膽子小聲道:“那艘船的龍骨有問題!
陶瀾一愣:“什么?”
把船隊的人綁起來后,簡伏丹便隨船匠們上了那幾艘船做檢查,那群漂亮男人選船是,似乎只看外表,根本不管內在,實際上那艘看起來最完整無損的船只,是整個船隊中損害最大的,若是返航之路風平浪靜還好,若是遇到風浪……只怕會立時散架。
陶瀾說不出話了。
她張著嘴巴啞口無言,好么,她就是說公主怎地如此好心,竟允那群人自行挑選船只,當時給陶瀾急夠嗆,心說差不多得了,沒把他們處理掉都是仁慈,還要送船,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納蘭茗瞥她一眼:“還不去向公主請罪?”
陶瀾:“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納蘭茗說完話還看了簡伏丹一眼,“剩余四艘船呢?”
簡伏丹答道:“除卻五船損壞得厲害外,其余三艘稍作修整便能使用。”
如果說被挑走的二船是內力最糟糕,那么五船便是外表最嚴重,船尾被轟爛一半,船艙側身也有破損,海水嘩啦啦往里灌,龍骨雖有破損,但并不嚴重。
其實比起損壞,更讓人頭疼的是這幾艘船里頭的烏煙瘴氣,臟得叫人無法直視,尤其是底部船艙,誰去清理誰倒霉。
經此一事后,直到抵達距離最近的一個國家,都沒有再碰到過別的船隊。
這是個叫做納差的小國,當大船?吭诖a頭時,來來往往的人們都忍不住側目。
來這里做生意的船隊不少,但這樣有排面的大船還是頭一回見,后頭那幾艘小船被對比的,顯得灰撲撲的。
老鯊他們的船如今已變了模樣,上面掛上了一面繡著金紅色鳳凰的旗幟,船身的損壞也大多修補完全,了了將大船上的人分別移去了一部分。老鯊等人干過不少缺大德的事兒,保不齊哪天就碰上了苦主,所以船只勢必不能維持原樣。
這也是她們在航行一個多月后首次下船,兩只腳踩到地上時,劉敬諾險些喜極而泣。
她好像連路都不會走了。
納差國無論女男,個頭都比較矮小,皮膚黝黑面目深邃,雖然同樣是黑頭發黑眼睛,但卻是能一眼看出來與大曜人截然不同的長相。
她們的語言很有趣,嘰里呱啦一長串話可能只是“謝謝”,極為簡短的幾個音節卻又能表達很復雜的意思。
對于這些突然出現的人,納差國碼頭有專門負責接待的官方人員。
原本一直因為穿衣風格改變而有點別扭的郡主,在看見納差國人的民族穿著后,總算是徹底接受了。
她們穿的傳統服飾,色彩非常艷麗,大多會把胳膊和小腿露出來——畢竟這里實在太熱,從頭裹到腳簡直就是一種酷刑,很多人習慣于赤腳走路,劉敬諾看著好玩也跟著學,結果剛脫了鞋,沒走多久便哇哇大叫!
她可是習武之人,腳底板有繭子的,但誰讓納差國的土地常年經受太陽照射,溫度極高,劉敬諾的腳踩上去就跟踩著燒紅的鐵板一般。
“那她們怎么就能隨便走呀,她們不覺得疼嗎?”
對于劉敬諾的疑問,納蘭茗淡淡回答:“你在這里生活個十幾年,你也能習慣!
總之,劉敬諾是不再赤腳踩地了,她對什么都好奇,了了也不拘束眾人,準許她們自由活動。
不過目前橫亙在大家眼前的最大問題是交流,雖說比手畫腳的也勉強可以,但你巴拉巴拉我巴拉巴拉半天,兩雙清澈的目光一對,還是誰都聽不懂誰的話。
“也許那批人應該留幾個下來,他們之中有懂得當地語言的!必ゾ艑α肆说。
了了不置可否,她對納差國的風俗民情不感興趣,之所以在此處?,一是為了補給,二便是為了橡膠樹。
她開口詢問接待官,是否能夠去橡膠林看一看。
納差國的科技水平還不如大曜,橡膠樹再多,派上的用場也有限,無非是做些橡膠球或是鞋子之類,而且工藝還很差,偏偏納差國非常適合橡膠樹生長,舉目望去盡是大片大片的橡膠林。
接待官聽得一愣,剛想問看橡膠林做什么,隨即驚覺自己竟聽懂了眼前少年所說的話!
廿九也稀奇不已:“女郎,您怎地會說納差話?”
了了很淡定地展現出了高人風采:“聽聽就會了!
實際上是每個世界所通用的語言都不同,而她似乎生來便能與萬物溝通,聽得懂這些人講的話,并不稀奇,但這個原因顯然是不能同廿九說的。
納差國對于不值錢也沒什么用的橡膠樹并不看重,雖然不知道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為何對橡膠樹情有獨鐘,但已經收過一罐珍貴茶葉的接待官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說好聽點,納差國的人都很淳樸,沒什么壞心眼,說點真實的,那就是比較傻,但這種傻并非天性,而是來自于文化落后所導致的愚昧。
了了在橡膠林逛了一圈,廿九跟在她身后什么名堂也沒看出來,她在大曜沒見過這種樹,但再怎樣這也不過是樹木,要么劈了燒火要么砍下來做木材,還能有別的用途不成?
了了對這片橡膠林很滿意,而且正因納差國人口不多,許多橡膠林連主人都沒有。
她對于做個無情的侵略者,將一個國家的人當作奴隸這種事沒有興趣,但將納差國發展為大曜屬國卻是可以的,畢竟她們有這——么多的橡膠林,還有礦。
接待官很快便聽明白了,這位客人不僅喜歡橡膠林,還想買下橡膠林。
出海之前,大公主為了了準備了一套印章及官方文書,這代表了了可以以大曜使臣的名義與其它國家談合作,從最大限度上給了她便利,持著官方文書,了了甚至可以名正言順地去見納差國王。
接待官沒有出售橡膠林的權限,但了了這樣問她,更多的其實是想推敲一下納差國官方對于橡膠的看法。
橡膠的用途非常廣泛,如果能夠買下這些橡膠林,到時候招攬工人肯定也會從當地挑選,對納差國來說并不算壞事,至于后續,她會派人乘一艘船返回大曜,將此事告知于帝王與大公主,由她們再派可信的大臣前來交涉。
接待官的答案令了了滿意,隨后她取出文書,得到了拜見國王的機會,次日便攜帶禮物前往王宮。
納差國王同樣個頭矮小,但常年養尊處優的生活令他的皮膚看起來要略微白上那么一些,不過并不明顯。
他見過來自其它國家的使臣,可鮮少有女子,因此對廿九驚為天人,倒不是見色起意,而是以大曜的標準來看,廿九身高足有九尺,也就是一米八左右,放在大曜這身高也并不多見。
但在大曜,這樣的身高也算不得稀奇,在納差國就不一樣了,廿九時常有種自己來了矮人國的錯覺,那國王坐的王位在臺階之上,看她尚且要仰頭。
納差國王對廿九“一見鐘情”,并詢問廿九是否愿意留下做他的王妃……之一。
納差國王目前有兩位王妃,平心而論,他不算丑,可這身高廿九拎他跟拎板凳似的。
他想讓廿九留下做王妃的原因很簡單,她個子高。
這位納差國王似乎有點摸到了遺傳學的一點邊,那就是基因改變一切,想長個子靠喝牛奶曬太陽遠遠不夠,還得有對足夠高的母父。雖然那樣也不能保證自己成為七尺男兒,但希望總比兩個小矮人結合來得大。
廿九臉黑如炭,如若這是在大曜,她早拔刀砍過去了。
好在這位納差國王沒有強求,并在收了一份來自大曜的厚禮后喜笑顏開,甚至沒有召大臣討論,便答應賣給了了橡膠林:“你要多少,就可以買多少!”
不過他不想要金銀珠寶,想要更多的瓷器和絲綢,用他的話來說就是,納差國不缺金子。
可不是不缺嗎,這么個彈丸之地,各種礦藏能占三分之一。
“公主你看!”
晚上她們下榻于王宮外的一座專門用來接待貴賓的別館,劉敬諾興沖沖地把她今天買到的所有她不認識的水果一字排開,朝了了獻寶。
“你一定也沒有吃過這些水果吧?這里的水果長得比晴水府那邊還要好呢,特別特別甜!
了了只看了一下便沒再怎么給眼神,在如此之多的世界中生活過后,她發現很多世界其實都有規律,雖然互不干擾互不碰撞,卻會自然孕育相同的或是類似的物種,最常見的就是“人”。
無論是哪個世界,人類的生理構造,差別似乎都不是很大。所以這些水果她大多數都認得,不僅認得,還吃過,當然也有幾樣確實是頭一回見。
得知公主要買橡膠林,而且面積還不小,大家都對此感到好奇,那種名叫橡膠的樹……到底有什么特殊?
了了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問陶瀾:“還記得那輛兩輪車么?”
陶瀾點頭:“記得!
她們的皇宮實驗室內,其實做得東西遠不止正式獻上的那幾種,比如其中就有一輛自行車,哪哪兒都好,惟獨車輪。
大曜的馬車車輪都是木質,但馬車的結構與兩輪車不同,木質車輪磨損得非?,而且承重也不算好,騎起來相當不舒服,陶瀾為此想過好多種解決辦法,什么用布包裹啦,用毛皮纏起來啦,還有往木質車輪上做涂層啦……結果有好有壞,可成本卻增加許多,而且磨損幾乎沒有好轉。
“難道這個橡膠樹……”
陶瀾沉吟!白鲚喬认鹉緳的靖Y實?”
了了以為她竟這般聰明,直接想到能做橡膠車胎,沒想到陶瀾想得卻是把橡膠樹給劈了,那橡膠木做車輪。
“不過,橡膠木跟橡木有區別嗎?不都是橡樹?”
陶瀾只見過伐好的橡木,并未見過橡樹,京城也不適合種植橡樹。
了了:……
她不是很想繼續說這個話題,于是改而寫信,說是信,更像是一份寫給帝王的報告。
此外,在離開納差國之前,了了留下了兩位船員暫時主管此事,等待大曜朝廷派人前來交接,之所以出海時會帶上這么多人,也正是為了此刻。
購買占地面積如此之廣的橡膠林,肯定不能將船上所有貨物都拿出來,她們的目的地遠不止于納差國,所以隨同書信回去的還有一張等待付款的欠條——那就是帝王要頭疼的事情了。
此行,她們在納差國停留了約莫半個月,連劉敬諾都學會了幾句納差話,能嘰里咕嚕的跟賣水果的小販交流。
回到大船時,她甚至還流了兩滴眼淚,因為完全被放養的這家伙在當地成了孩子王,匯聚了一大堆小孩,小孩們年紀大的十五六,小的三四歲,通通以她為主,這一分別,雙方都是淚如雨下,恨不得從此纏纏綿綿一同奔向海角天涯。
劉敬諾總是這樣,愛憎分明,高興還是生氣都表達得很痛快,這一點是納蘭茗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
因此她說了句風涼話:“這么舍不得,留下來好了!
劉敬諾先是哭哭跟她的小伙伴們揮手,并表示:“等我們返航時,一定會再來的!到時候再跟你們一起玩!”
然后去追納蘭茗,要她因那句不識相的話跟自己道歉,但怎么可能呢?兩人一個追一個跑,本來納蘭茗不想跑的,她覺得快速奔跑很不體面,可誰叫劉敬諾追得那么緊,還威脅說抓住她就要撓死她。
穩重冷靜城府深沉的納蘭茗,唯一弱點就是怕癢,這還是劉敬諾無意中發現的,這人怕癢到什么程度呢?別人撓暫且不說,她自個拿手指頭輕輕在腿上劃一下,就能癢出一身雞皮疙瘩。
所以劉敬諾自覺找到了拿捏納蘭茗的把柄,平時不能打,怕打壞了,也不能罵,因為罵不過,現在可給她找著反擊的好方法了!
兩人在大船上玩你追我逃,直到開始出航,劉敬諾才跑回欄桿處,用力再次向小伙伴們揮手。
她是真的很開心。
真讓劉敬諾說納差國跟大曜的差別,她那不擅組織語言的嘴巴說不出什么大道理來,但她在納差國,有很多很多愿意跟她玩的女孩!
沒有人嫌棄她太鬧騰不夠文靜不像女孩,女孩們的家人也不會怕她把她們帶壞,當然,納差國并不女男平等,可納差國的女孩能出門做買賣也能當官,而且只要有權有勢,還能娶好幾個丈夫!
劉敬諾在西北時,也有一起玩的女孩,因為她是劉棠的女兒,西北的百姓從來不阻止家里孩子同她來往,但那些女孩仍然要洗衣做飯干活,哪怕阿娘的學堂招收了很多女學生,可距京城千里之遙的西北,女孩們也是不被允許當官的。
“要是我們大曜的女孩,也能像納差國的女孩一樣就好了!
劉敬諾喃喃著說。
納蘭茗氣喘吁吁地停下,白凈的面皮因這一通大逃亡憋得通紅,只有跟劉敬諾抬杠的心永遠不死:“你也就這點格局了!
劉敬諾大怒:“看我怎么收拾你!”
兩人一言不合再度開始鬧,納蘭茗被追得不行,她到底是不如劉敬諾體力過人,被抓住后撓成了小瘋子,頭發都炸開了。
劉敬諾摁著她問:“你服不服?服不服?快承認你輸了,把你剛才的話給我收回去!”
納蘭茗寧死不屈:“我、我不!”
見她不撞南墻不回頭,劉敬諾決定不再仁慈,正要動手時,納蘭茗掙扎著辯解道:“我又沒說錯,你格局就是小!
“我格局哪里小了?”劉敬諾氣得夠嗆,“你才在胡說八道,你這是污蔑!”
她倆掐得你死我活,旁邊眾人有活的干活,沒活的看戲,大家瞧得還津津有味,陶瀾甚至從兜里摸了一小把瓜子。
納蘭茗:“你當然是格局小了,就知道羨慕納差國的女孩,怎么不敢夢個大的,以后女孩出將入相,男孩在后宅不得外出?”
劉敬諾:“咦?”
見她有點走神,納蘭茗趁機把她推開,一骨碌爬起來,快速整理身上凌亂的衣服,還有炸開的頭發。
“你說得很有道理!”劉敬諾猛點頭,“我娘是個大騙子!等以后見了面,我非找她算賬不可!”
陶瀾噗噗吐出一口瓜子皮,好奇地問:“怎么突然扯到你娘?她騙你什么了?”
“她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劉敬諾氣哼哼道,看向納蘭茗,“撒謊,這不是能吐出來嗎?”
納蘭茗可不是那種被人損了還傻傻反應不過來的人,她當即便跳起來追著劉敬諾要打,奈何劉敬諾身手過于靈活,被追的不僅不怕,還囂張到仰天狂笑,跟泥鰍似的滑不溜丟,抓不到,根本抓不到。
陶瀾嗑完了那把瓜子,抓住劉敬諾問道:“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那樣的話,不就是把男孩變成過去的女孩了嗎?”
未免有點不公平。
納蘭茗瞅準機會,上來摁劉敬諾,隨口道:“那又怎么了,他們得了成百上千年的好處,總得吐出來才能講究公平。”
三人一陣打鬧對話,都沒有瞞著旁人,陶瀾是出身宗室,又是王府獨苗,所經受的不公遠少于尋常女子,納蘭茗就不一樣了,她打小便很厭惡于自己處心積慮想要得到的,兄弟們卻不費吹灰之力便可擁有,而自己竟因為這點本就應有的好處,要受那幾個愚蠢姐妹的針對。
她很想讓眼高于頂的曾祖父他們,也像自己一樣,必須絞盡腦汁討好母親妻子女兒,才被允許每個月出一次門。
這心愿一點都不過分,對吧?
第568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二十一)
“是呢!
劉敬諾停止打鬧, 一臉認真地點頭,“要是所有男人都像我哥哥那樣就好了。溫柔體貼還善良漂亮,從來不會掐尖要強, 還會給我縫衣服, 做點心給我吃。跟我哥哥比起來, 其它男人簡直都不配稱為男人!
就算她阿耶是武將,那也日日洗澡抹面霜呢, 一張臉保養的跟二十出頭的小年輕似的,不然怎么留住阿娘的心?西北的男人就夠差了,但劉敬諾萬萬沒想到, 京城的男人更差!
他們的皮膚可能比西北男人好一些, 可性格實在叫人敬謝不敏,真難想象居然還有女子愿意要,大家真是一點不挑。
“等我以后當上大將軍, 立了功,名揚天下。”
未來為大曜開疆拓土的大將軍此時握緊拳頭表達著豪情壯志:“我一定要讓哥哥成為全天下所有男子學習的榜樣!”
離愁別緒就這樣被劉敬諾的大放厥詞沖散,她很快就想不起那一堆納差國萍水相逢的小伙伴了。不, 準確點說,劉敬諾是記得朋友, 也很重情重義的人,但她向來灑脫,所以從不傷心太久, 大家都還這么小, 未來的日子又那么長, 誰說沒有重逢之日?
不過再灑脫的未來大將軍, 好心情也有徹底凋零的時候。
離開納差國后,根據從老鯊船隊上得來的航線圖, 她們得知距離納差國最近的一個國家從出發到到達,約莫需要半個月的時間。
老鯊并不敢走太遠,他是為了賺錢,不是想送命,而且納差國這邊的海域勉強還算安全,一旦離開,進入到平雪境內,能不能成功抵達入境口先不說,還是擔心擔心層出不窮又神出鬼沒的平雪海盜吧!
平雪是個彈丸之國,領土面積比納差國還要少一些,航線圖上,這個國家的名字竟用朱筆又涂了一遍,整體看來尤為顯眼,老鯊的生意也主要在跟納差、平雪、夜遙這幾個國家拓展。
其中平雪位于納差和夜遙的中間地帶,想要去到夜遙過,就必須經過平雪,而這個國家之所以被標紅的原因,眾人很快便見識到了。
……真不是開玩笑,距離平雪海域還有一段距離時,船隊便遭遇了海盜船。
這些海盜船的構造與大曜船只在外表上來看,區別不是特別大,船身非常輕便小巧,承載人數目測不到百人,一面兇神惡煞的惡獸旗迎風招展,一看便是來者不善。
這一路至今,船隊只碰到過一次搶劫的,就是老鯊,還被反殺了,而且老鯊也不算海盜,因此乍一碰到真正的海盜,眾人都是精神一震!
劉敬諾:“又要開炮了嗎?又要開炮了嗎?讓我來,讓我來!”
陶瀾:“憑什么讓你來,上回就是你操控的,這回該輪到別人了。”
劉敬諾天生好戰,尤其是對打仗,簡直有種與生俱來的狂熱,而且她并不是紙上談兵,在西北時,她甚至有自己親手創建并壯大的一個童子軍團,平時別的東西她可能會分享,打仗絕對不行!
納蘭茗就不是很懂這兩人為什么那么熱衷于開炮,這種打打殺殺的東西哪有動腦子有趣。
仗著別人看不見自己的小公主,已經提前飄到了圍住船隊的海盜船上偵查情況。別人偵查,那是隱姓埋名喬裝打扮生怕被人發覺,小公主沒有這方面的困擾,她就是從海盜心口窩穿過去,他們都感受不到,頂多會覺得一陣陣發冷,然后哆嗦一下。
“一共是四艘海盜船,每一艘船上的人大概在四五十,都帶著武器,但沒有槍。”
“打頭的是左起第二艘,要是開炮的話,我覺得可以先轟它!
等沒了頭目,剩余的烏合之眾自然便不成氣候,抓捕難度也會輕很多。
“不過船上沒什么財寶,我都看了,光禿禿的,連食物都不是很多,他們這么多人,難道不吃飯么?”
小公主一陣嘰里呱啦。
她現在覺得自己能飄的這個特質真是太厲害了!船上其她人再喜歡大海也得待在船上,她能飄在空中,忽高忽低忽快忽慢,想怎么飄就怎么飄,就算不想飄了,直接墜落到海面也不會沉底,海鳥也好海獸也好,它們都看不到她,更不會來吃她。
飄著飄著就飄出了經驗,覺得還挺好玩,也不失為一種苦中作樂。
沒想到這小公主竟真找出了有用信息,倒不像從前百無一用了。
“但他們為什么敢這么大搖大擺的來搶劫呢?四艘船撐死了也就兩三百人,咱們的船隊少說是他們的五倍!
而且,大船如此氣派,一看便來頭不小,這也敢來搶劫?
同樣的疑問陶瀾跟納蘭茗也有,陶瀾跟小公主一樣感覺奇怪,認為可能有詐,納蘭茗則是理性分析雙方在武力上的差距,猜測對方應當還有后手。
在打仗這一塊,劉敬諾真是有著驚人的天賦,這四艘海盜船,一開始還是一字排開,然后便分別阻攔在前頭兩艘,后頭和左邊各一艘,惟獨放出了右邊空檔。
假如她們真的是出海的商人,船上衛隊恐怕很難與身經百戰的海盜比手段,連老鯊的船隊里都有專門鑿船底的高手,據說從前曾在水師當過兵,這群海盜說不定便有自己的古怪法子。
“他們想把我們引往東北方向,那里地形特殊,口大肚小,一旦開進去,恐怕很難調頭!
關于航海圖,劉敬諾早已不知來來回回看過多少遍,一位優秀的將軍,必定是要將地圖研究到透徹,對所有地形都了如指掌。
從肉眼看,右遠方確實有一片朦朦朧朧不是那么清晰的海島影子,但大海上荒島無數,這一點都不奇怪。
了了道:“就按照他們的意思開進去!
也許在這群海盜看來,這支船隊人雖多,瞧著卻正經,完全不像海盜,大多數情況下,像這樣的船隊,都秉持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作風,遇到海盜,愿意給出些好處免得兵刃相向,但他們平雪海盜向來厚顏無恥,出爾反爾是常事,名聲如同臭魚爛蝦。
老鯊船隊的航海圖上,被標紅的原因也是如此,因在此處吃過虧,他們寧愿繞航都不愿意走這條更快的路。
見大船竟真的按照他們所想,往東北方向的海島駛去,幾個海盜開始哈哈大笑,說著一種比納差話還要嘰里咕嚕的語言。
“真是蠢貨!這么大的船,進了死人島就別想出來了!”
“船上那么多人,膽子卻這樣小,廢物東西!”
海盜們你一言我一語罵得很是痛快,他們瞧不起這樣的軟骨頭,像他們的海盜船如此輕便,連糧食都只帶兩三日的量,便是為了減少負重。
像這次遇到的大船隊并不多見,但海盜們抵擋不住內心貪婪,這么大的船,吃水還那么深,船上得有多少好寶貝呀!
若船隊中計向東北方向逃走自己最好,保管叫她們有來無回,若是船隊想要拼死頑抗,人數懸殊的情況下,他們也可以暫時拋棄獵物快速逃走,等尋到合適機會再行出手。
不過這支大船隊上的人夠孬種的,連交涉都沒有直接就逃。
按照了了的命令,船隊向東北方而去后,很快便駛入航海圖上的口大肚小的特殊海域,也是進來才發現,這里并非是一座海島,而是一群海島。群島形成了很特殊的地理環境,小船能夠在其中來去自如,大船卻很費勁,而且由于海島眾多的緣故,海面下隱隱有暗礁浮現。
的確是個很適合截殺敵人的場所。
劉敬諾這樣評價:“引君入甕,再斬草除根,而且這里的高處視野應該很好,恐怕連當個漏網之魚都很難。”
大船上眾人沒在怕的,且不說慎行衛個個都能以一敵百,光是槍衛便足以輕松處理掉那群海盜了,更何況船尾同樣有火炮,即便不掉頭也能轟它個稀巴爛,究竟誰包誰,眼下還不好說呢。
大船在進入死人島后,深入了一段距離才停下,此處確實是個極好的戰場,入口處寬闊不已,若不是進到里頭,誰能想到竟海路竟越走越窄,想要脫出只能原路返回?
而那四艘兩百人左右的海盜船之所以敢劫掠大船隊的原因也很快顯露,在大船行駛速度減緩時,一座又一座大小不一的島嶼后頭,竟陸陸續續駛出十幾艘海盜船!
這樣再看,雙方人數雖然還有差距,但也不大了,而且大船隊上有將近三分之一的人沒有作戰能力,對面海盜卻個個窮兇極惡。
海盜們使用一種類似飛爪的武器,將其拋上船只,爪狀頭便會卡住,從而支撐他們向大船攀爬,了了沒有阻止。
沒有阻止的原因同樣簡單——外面那四艘還沒全靠近呢,得等他們都進來再動手。
船頭船尾及兩側船身,機關同時啟動,甲板分開下沉,火炮被托舉而上,黑洞洞的炮口對準了附近的海盜船,但他們還不知道即將發生什么。
“動手吧!
這群平雪海盜十分疑惑,因為這么多年不知打劫過多少船只,卻是頭一回碰見這種奇怪之事。
怎地所有船員都如此冷靜?她們難道不怕?平雪海盜之惡可是遠近聞名,他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又因國力在附近幾個沿海國家最強,諸如納差夜遙等國即便被搶也敢怒不敢言。
沒等海盜們想明白,最先上船的就已經遭了殃。
這群平雪海盜,身高比納差國人還要矮小一些,面部五官也十分平淡,從側面看甚至沒有起伏,仿佛隨意幾個墨點子灑在紙上,再用小刀在眉毛下往兩邊拉開一雙瞇瞇眼,長相極為不雅。
再加上格外黝黑的皮膚與自成一路的身手——因身高緣故,他們大多只攻下盤,不是不想,主要是攻擊上盤,只怕要原地跳起。
但船上的衛隊皆是大公主精心挑選,盡是佼佼者,哪里會被這些海盜干掉,最先爬上大船的那一批還沒來得及邁開步伐,就□□脆利落一刀封喉。
后頭再爬上來的同樣凄慘,因為衛隊中還有一隊槍衛,海盜們連發生了什么事都沒搞清楚,只知道自己身邊的弟兄,根本沒靠近這艘船上的人就突然倒下了,死得又穩又快,毫不拖泥帶水。
外面四艘海盜船進入死人島后,與埋伏在里頭的同伴獲得了同樣的待遇,正如天上降驚雷,完全不懂是怎么回事,就已經下了黃泉。
有些聰明的,意識到必須逃離所在船只,逃到那艘船隊的船上,興許還有生機。
因此他們拼命往船隊上拋去飛爪,試圖求生,奈何人家船隊可沒一個好惹的,往往是剛到船邊,甚至是還沒來得及靠近,就已經被遠程處理掉了。
爬上船的被殺,還能說是刀劍所致,那還沒靠近的又是怎么死的?也沒見那船隊上有人手持弓弩哇!
死去的同伴大多是在眉心處多了一個很小的血洞,雖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這種恐怖的力量,一定是某種邪術!
意識到這回踢到了鐵板,聰明的海盜已經準備逃之夭夭了,可惜他們踢到的不是鐵板,而是自個兒的棺材板,逃命是不可能的,沒有任何人能活著離開。
死人島之所以叫作死人島,駛入內部的時候眾人便已明白。
——內里的這些島嶼上,隨處可見已經風化的白骨,及一些正在腐爛,已經無法直視的殘缺尸體。
這群平雪海盜,在此占島為王,他們占據了納差到平雪的這條最快的航線,并想方設法將路過船只引誘進這片群島,殺人放火搶劫財物,再將尸體隨意丟棄,死人島的名字也正是由此而來。
這樣的事不知做了多少次,看那累累白骨便知曉。
現在輪到他們自個為這片死人島添磚加瓦了。
最后,近二十艘海盜船,總數七百人左右,除卻特意留下的幾名活口外盡數被殲。
最開始留下的活口還要再多,但其中有好幾個相當頑固,幾乎是在發覺自己將要被俘之時便舉刀自盡,剩下的要么是自盡被阻止,要么便是貪生怕死之人。
可惜那個頭目,雙臂被砍,還撲到刀上自我了斷。
“你們是什么人?”
不愿意回答的通通捆了把嘴堵上,愿意回答的嘴一張嘰里咕嚕。
眾人皆是一臉茫然:“……他在說什么?”
聽起來怎么比納差話還要難懂。
“%¥##%……”
了了微微瞇了下眼睛,她聽得懂對方在說:“你們不能殺我們!
為什么不能?
但對方只說了這么一句,似乎又很懊惱竟真的開了口,轉而開始不停重復同一句話,意思大概就是求饒,并且愿意獻上所有的財寶來買命。
這了了自然不會拒絕,誰會嫌錢少呢?
她對廿九說:“剝了他們的衣服!
廿九遲疑了幾秒,其她人也一臉驚訝,這種人能有什么好看的?
不過廿九只是稍作遲疑,很快便動了手,只聽刺啦啦幾聲布料碎裂,幾個活著的平雪海盜全身上下便光溜溜的了。
看頭當然是沒有的,但他們每人腰間都有一枚印記,瞧著像是紫藤花。
了了冷冷道:“財寶在哪里?”
海盜沒想到她竟然聽得懂自己說的話,表情裂了一瞬,只這一瞬,納蘭茗當即便意識到了一件事:“他聽得懂大曜的語言!”
一群海盜,竟能聽懂大曜語?
“什么?”劉敬諾與陶瀾雙雙震驚,“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
他腰間那印記,陶瀾也是越看越眼熟。大曜也并不是自開國便有海禁的,事實上數百年來,大曜雖未開海,與海外諸國卻也曾有過交流,只是在海禁實施后,這些痕跡便被束之高閣,陶瀾身為宗室郡主,才有機會無意中翻到過。
誰讓王府上下只她一個女兒,她想要什么,自然便有什么。
“這是平雪國貴族的家徽。”
陶瀾指著那個頗為華麗復雜的印記說著,“而且不是普通貴族,必定是有權有勢的貴族。”
納蘭茗嘲諷地笑笑:“這便不奇怪了,我說他們怎地看起來訓練有素,原來是平雪國的軍隊偽裝而來。”
這也能解釋他們為什么不在大海上直接動手,而是要把船只引入死人島了,只有這樣才不會鬧得太大,畢竟納差與夜遙雖國力不如平雪,但兔子急了尚且咬人,真把人家惹惱了,兩個國家左右包夾,平雪也落不著什么好。
又跟人家做生意,又搶人家,簡直無恥至極。
這海盜果真聽得懂大曜話,幾人對話時,他面露驚恐,一副怕死模樣。
他們在這條航線上做這種事已經有好些年,現在他才感到奇怪,怎地這支船隊上,竟以如此年幼的少年為尊?
很遺憾,他沒有那個資格讓人為他解答,廿九一腳踩到他腳腕上,她用了很大的力氣,都能聽到骨頭咯吱咯吱的聲音,海盜發出慘叫,用帶著濃重口音的大曜話說:“饒命!饒命!不要殺我!”
“財寶在哪里?”廿九最先問這個問題。
這些海盜船里頭除了口糧外什么都沒有,航線圖啊財寶啊通通不在,此處距離平雪又還很遠,他們一定是將這些寶貝藏在了某處,然后一并運回國內。
后面那個頭目見這不成器的手下竟要背叛,急得像條蟲子在地上扭動,被狠狠踹了一腳后疼得弓腰。
這海盜也不傻,生怕自己說了就會被殺,便道:“……我,我可以帶你們去藏財寶的地方!
隨即廿九連他另一只腳腕也踩斷了,她笑問此人:“是什么讓你覺得你可以跟我們討價還價呢?”
蝴蝶刀在她掌心快速翻飛,說不定下一秒便會刺透海盜的喉嚨,此人也當真求生欲十足,見提條件不成,立馬老實下來,原來死人島不僅是他們的拋尸之地,也是藏寶之處,在群島盡頭,他們搶來的寶貝全都堆積在那里,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有大船前來運輸。
被轟爛的海盜船碎片在海面上漂浮,頭目的眼睛緊緊盯著火炮,他不知這究竟是個什么東西,竟會發出雷鳴般的巨響,每響一次,就會有一艘船四分五裂,連船上的人都沒法活。
他又害怕,又貪婪,害怕火炮的威力,又因這威力想要搶奪。
倘若能夠搶來,帶回國內送給大人……
沒等美夢做起,雙眼忽地一陣疼痛,原來是被人狠狠踢了一腳,納蘭茗低頭問道:“你在看什么呢?是不想要這雙眼睛了嗎?”
戰罷,火炮已經收了回去,此時大船甲板一片平滑無害,可這海盜頭子卻死死盯著火炮的位置,目不轉睛。
他不會以為他還能把這個消息傳遞回國內吧?
那是絕對沒可能的。
由于運輸船數日前剛來過,所以如今島上堆積的財寶還沒有被運走,正好船隊還有四艘空船,裝這些綽綽有余。
此次遇上海島,船隊無一人傷亡,凈賺兩船奇珍異寶。
之后也陸陸續續遇到過幾次海盜,跟這次比都是小打小鬧了,一看就不是假的,人是真海盜。
船隊的應對方式也很簡單,海盜殺了財寶沒收,海盜船看情況決定摧毀還是留下。
如此一路平安抵達平雪,看見平雪國土時,被關在底層船艙的幾個假海盜已經快要活活餓死了,底層船艙不透光,他們每個人都被五花大綁,堵住了嘴,一點食物跟淡水都沒有,連排泄都無人管問。
就這樣足足被餓了快十天,沒有食物勉強還能撐,可沒有水卻實在痛苦,這幾人為了活命,便蠕動靠近彼此,用嘴巴互相蹭,幫忙將嘴里堵著的布團吐出來,至于喝什么水……那只有他們自己清楚了。
這群大曜人簡直是惡鬼!他們剛被從船艙里提出來,就被銬上重重的鐐銬,第一件事不是進食,而是讓他們拿著拖布水桶,去將被弄臟的底層船艙清理干凈!
怎會有如此殘忍之人?!
海盜們恨得牙癢癢,卻敢怒不敢言,這十天的折磨,已足夠他們學乖了。
第569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二十二)
與納差國比, 平雪對外來船隊的入境檢查做得十分嚴謹,連朝廷文書都翻來覆去地看了好些遍,直到確認了了等人身份無誤, 才準許下船。
這也就表示, 大家不能像在納差國那樣行動自由了, 必須要先得到平雪皇帝召見,之后看雙方洽談如何, 才能決定接下來的行程。
在去往平雪皇宮的馬車上,劉敬諾將車窗打開,同車內的眾人都仔細觀察著這個國家。
他們大多留著一種不是那么好看的發型, 打理得像一朵向日葵——沒有瓜子的那種, 腦袋正上面那片是光的,隱隱能看出剃光后透著青的頭皮,但腦袋外圍卻又被一圈頭發圍著, 再在腦后或盤或編或束。
……真的很難看。
這種河童發型,就是神仙下凡都拯救不了。
男人全是這種打扮,至于女人, 目前為止,她們沒在街上看到過女人。
哪怕是帝王尚未登基前的大曜, 往街上走一圈,也能瞧見路過的女行人,路邊的女商販, 鋪子里的女掌柜, 但在平雪的公共場合, 她們一個女人都沒有見到。
此外, 平雪的服飾與大曜頗為相似,不過細看便很是不同, 負責帶路的官員是個留了八字胡的小矮個,毫不夸張地說,身為成年人的他,身高還不如下個月才過十歲生日的劉敬諾。
以至于他們的馬車都比大曜的要小上一些,拉車的馬匹亦然,最初看見平雪國的馬車時,大家的心情都很復雜,因為那拉車的馬瞧著挺精神,可架不住是匹矮腳馬呀!
在大曜上馬車得踩凳子或是抬腿,在平雪完全不用,甚至一輛大馬車坐上三個人就頂了天。
平雪國的官員非常有禮貌,完全看不出之前檢查文書時他看了不下五遍并且再三提出質疑的模樣。此地建筑不見山石瓦塊,大多為木質房屋,應該是與平雪國特殊的地理環境有關,據航海圖上的標注,平雪國地動頻發,海嘯暴風更是常態。
好不容易乘坐小矮馬車抵達皇宮,劉敬諾第一個從車里跳下來,她受不了這逼仄的破車了,還不如她們自個兒的馬!
由于到達其它國家,眾人代表的便是大曜,所以在下船前,她們便換上了改良過后的大曜服飾,很是方便行動。先敬羅裳后敬人,不管放到哪兒都是這樣。
臣民通通小矮個,平雪皇帝又能好到哪兒去?他生就一副典型平雪國人面相,發面餅子般的臉上面一雙瞇瞇眼,得知船隊是由大曜而來后,立刻便詢問她們,大曜是否如傳聞中那般到處金山銀山。
與皇帝同時接待使臣團的平雪官員們在互相見禮后,按照平雪國的習慣,分別在皇帝左右兩側跪坐下來。
這個姿勢對平雪人當然不算什么,他們打小路都不會走可能就已經習慣了跪坐,大曜人可承受不住這個!
但入鄉隨俗,她們又是以大曜之名入境,若要婉拒卻也不好,這點大局觀劉敬諾還是有的,她咬咬牙心想頂多腿麻上一陣子。
正要坐下之際,卻聽公主道:“我等不擅跪坐,勞煩送上幾把椅子。”
語氣一如既往的冰冷堅硬。
一位平雪官員立刻道:“貴客遠道而來,難道不應當順風隨俗?我聽聞大曜乃是禮儀之邦,怎地諸位卻這般粗魯不文?”
他這話也不怎么客氣,腔調卻很柔和,了了垂眸看他一眼:“你也配同我說話?”
站著都不能直視她的人,不自慚形穢便罷了,還敢大放厥詞——難道她是來跟平雪建交的嗎?別開玩笑了,與納差和夜遙兩國相比,處于中間地帶的平雪國資源并不豐富,實際上直接繞開平雪去往夜遙都行,之所以會來,是來算賬的。
那支近千人的海盜船隊,必然是平雪國貴族的家奴,敢把主意打到她的身上,沒有當場擰斷平雪皇帝的頭,已經是了了格外仁慈了。
跟她這樣的人,無論講道理還是講情面都不管用,平雪的一眾官員對大曜人難免有點畏懼,這種身高差放誰眼前誰不怕?
她就站在那里,卻殺氣四溢,平雪皇帝見她并不好拿捏,思索片刻,做了決定,命人送來了椅子。
……然后場面就變得更為滑稽了些。
平雪皇帝與臣子們是跪坐的,其中平雪皇帝跪坐在厚厚的金色蒲團上,整體比他的大臣們高出一截,但架不住他們的身高擺在那兒,蒲團再高,還能高過椅子?
尤其是廿九,她那因坐了小椅子而不得不岔開的一雙長腿,其高度正好跟跪坐的平雪人腦袋齊平。
平雪與大曜并無交集,但數百年前,平雪國曾經派遣過使臣前往中原,他們如今所穿的衣服,所使用的語言與文字,隱隱都能看出大曜的影子。
所以平雪國的皇帝與臣子們,對大曜并不算特別陌生,畢竟三五不時的,還有大曜的船隊入境做買賣。
他們聽說過大曜的國土能夠綿延萬里,整個平雪國也不過大曜一府之地,而大曜共有六十四府!不說人口,光是土地,便遠勝平雪多矣。
所以了了完全有這個資格囂張跋扈,她再無禮,平雪皇帝也不敢對她如何,故意撤去殿內的椅子,讓她們跪坐,不過是想試探她們的態度。
兩國人分別按照自己的習俗或跪或坐,氣氛逐漸和緩之際,平雪皇帝翻看完了手中文書,忽地滿眼古怪地看向了了,問道:“你……你是公主?”
其它官員也露出震驚之色,蓋因了了年紀不大,個頭卻高,、穿著打扮比平雪國的男人還要簡單——他們平雪國的男人,都會打耳洞戴項鏈抹口脂呢!
是以自見面至今,所有人都將了了當作了男子。
他們這反應過于夸張,奈何在場眾人中,能聽懂平雪話的目前并不是全部。
毫無疑問,平雪國上到皇帝下到臣子全員認錯,而且被認錯的不止了了,所有人都一樣。
他們判斷性別的標準似乎就是衣服、妝容以及身體曲線,沒注意到其實船隊所有人都沒有喉結。
瞧廿九那坐姿,別說是平雪國的女人,就是大曜的女人都沒幾個敢這樣坐的!
平雪皇帝態度驟然大變,竟直接起身不愿再與她們交談,似乎和女人談正事對尊貴的皇帝陛下而言是一種侮辱,可惜他剛走沒幾步,一把飛刀破空而來,直直刺入他面前的一根柱子,刀身仍舊微微晃動。
了了:“我允許你走了么?”
丟了把刀出去威脅的廿九有點驚訝于這皇宮的建筑質量,她已經只用了三分力,但那木頭做的柱子已經裂開了一道縫。
平雪皇帝被嚇得腿一軟,一屁股坐倒在地,不敢再提離去之事。
與先前潛移默化要求大曜船隊跪坐一樣,他仍舊是故意的,仿佛他天生高貴,女人不配與他說話,更不配成為使者。
一位官員流著冷汗打圓場道:“公主殿下,還請你手下留情,皇帝陛下只是身體不適,所以想要先去休息,不如公主殿下攜使團先暫住別館,等皇帝陛下好轉,咱們再作商談!
顯然,大曜使團全是女人這一發現令平雪君臣難以接受,他們找借口想要退場,也只是想私下商議,再決定要如何對待。
了了沒有立即答應,她冷冷地盯著這群人看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我只給你們兩天時間!
這兩天時間,也正好讓眾人熟悉一下平雪。
之后她們便被安排進了別館之中,納差、平雪、夜遙這三個國家經常有貿易往來,因此都在皇宮外建造了專供使團入住的別館,了了等人入住時別館是空的,據說夜遙人剛走。
雖說在資源上,平雪國不如另外兩國,但瘸子里頭挑將軍,平雪有較為先進的冶煉之術,因為曾在中原學習過文化,平雪還有一套自己的練兵之法,在國力上完全可以壓制納差與夜遙。
不過藥材和布匹才是他們與另外兩國交易時最主要的貨物。
稍作安頓后,大家便不想在別館待了,但在出門時卻被守衛面露難色地攔下,原因很簡單,她們是女子,按照平雪的國規,在沒有家主首肯,且男子陪同的情況下,女子不得出門。
這是什么荒唐規矩,陶瀾可不吃這一套。
她毫不客氣地將小矮個守衛往外狠狠一推,冷笑著說:“你們平雪的規矩,憑什么要我們大曜人遵守?好狗不擋路,滾開!”
守衛到底也不敢阻攔,只能默默地看著她們離去,再火速上報。
大人們要求別館死死盯住這些大曜人,有任何風吹草動都不能放過。
陶瀾因此憋了一肚子氣,她一向覺得納蘭茗所說的話過于偏激,要女人們走出家門,也不代表要把男人們關進去,像劉敬諾說的那樣,跟納差國一樣不就很好嗎?大家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的人生,無需活在框架之中,是想要留在后宅又或是拋頭露面,全看個人選擇。
但平雪這爛地方未免過于惡心了,竟需要家主首肯,還要有男子陪同方能出門?這是什么道理!
納蘭茗聽她抱怨,語氣淡淡:“京城不也如此!
陶瀾驚訝道:“誰說的?我從來想出門便出門,父王從不管我!
納蘭茗輕哂:“宗室郡主自是與常人不同!
陶瀾愣了愣,她有心反駁納蘭茗,說自己平日里舉辦宴會,邀請貴女們前來作樂,也從未有人拒絕,這難道不代表大家都能出門嗎,話到了嘴邊,不知為何卻說不出來。
大抵……在經歷了這么多之后,陶瀾也不像從前那樣有著天真的殘忍了,她很清楚這番話只是自己死鴨子嘴硬想要反駁納蘭茗而來,事實究竟如何,她即便沒有深思過,也有些察覺。
“我在西北的時候,大多數人家的女孩都能出門,不會被關起來!
劉敬諾忽然開口,“但那些有錢有勢的人家,他們家的女孩卻不然。我阿娘說,這是普通人家需要養家糊口的緣故,等到了京城,我就發現,不是誰都能像我一樣可以隨意出門的。”
說著她問納蘭茗:“你也不能吧?”
納蘭茗:“嗯。”
陶瀾看過來一眼,納蘭茗可是貴女中的佼佼者,便是不看自身才能,只說出身,也是極為尊貴的了,饒是這般,都不能想出門便出門嗎?
為什么要這樣呢……陶瀾第一次產生這個疑問。
此前她也覺得不公平,但頂多是為女孩們抱不平,再產生些豪情壯志,日后要讓女孩們跟自己一樣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有個問題陶瀾從沒想過,那就是為什么要這樣呢?
這世上哪個男人沒有母親妻子姐妹女兒,他們為什么可以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性親屬被這樣對待,并且習以為常呢?最關鍵的是,究竟為什么要把女人關起來?
對于陶瀾的疑問,廿九第一個回答:“小貓小狗可以放養,但老虎獅子一定會被關在籠子之中,即便是主人,也不會傻到將它們放出來。”
因為她們危險,因為他們害怕。
陶瀾聽了不覺發怔,她放眼看去,這偌大的街道之上,當真是瞧不見一個女子,來來往往盡是一群河童,因為先天條件太差,她們便成了人群中最亮眼的存在,任誰經過都要狠狠地瞧上兩眼。
“公主。”
納蘭茗忽道,“平雪皇帝恐怕不會主動跟我們合作,先前紫藤花紋家徽一事,不知公主可否交由我來調查?”
了了頷首:“可!
“我也去!”陶瀾立刻舉手,反正她不想錯過。
劉敬諾也想跟著一起,但被納蘭茗婉拒,她詢問廿九是否可以幫忙,廿九先是看向了了,得到首肯才點頭。
于是兩邊分道揚鑣,沮喪的未來大將軍迅速振作起來:“嗨呀,不帶我就不帶我,有她們后悔的時候,公主,咱們去嘗嘗……”
她剛想說去嘗嘗看平雪國的特色美食,兜里揣著好多剛兌來的平雪國錢幣呢。
可轉念一想,這到處是男人,不就代表廚子也是?阿娘說過,男人多的地方最不講究,食欲突然就降至冰點。
另一邊,陶瀾一時沖動要跟納蘭茗同行,沒走兩步就后悔了,忍不住扭頭去看了了,雖然離得很遠,但誰讓大曜人身高傲人,一眼便能瞧見。
納蘭茗:“現在后悔還來得及!
陶瀾向來嘴巴比腦子快,輸人不輸陣:“誰后悔了?我看你才應該后悔吧,你聽得懂平雪話嗎,就大言不慚地說要調查紫藤花紋家族,到時候無功而返,我可不會幫你求情。”
納蘭茗:“%¥##%!
陶瀾:“……你嘴里含東西了?還是突然變成了大舌頭?”
納蘭茗:“%¥##%。”
兩次胡言亂語,聽著音節還都一樣,陶瀾更是一頭霧水:“你干嘛?”
納蘭茗輕笑一聲,她這笑含有三分淡然三分優越以及四分高傲,陶瀾最討厭她的就是這一點。
“我說你不聰明!
陶瀾:“你才不聰明!”
納蘭茗:“既然你很聰明,想必能聽得懂我方才所說何意!
陶瀾……陶瀾還真聽不懂。她悄悄看向廿九,廿九輕聲道:“她說的好像是平雪話!
什么?
陶瀾第一反應是不信:“不可能,你絕對是胡說的,因為我不懂所以故意誆我是不是?”
在她心里,納蘭茗堪稱天下第一黑心肝,對于納蘭茗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陶瀾都時時刻刻保持質疑,她們抵達平雪至今也不過一天,她不信納蘭茗會說平雪話。
于是納蘭茗停在一家茶鋪面前,與茶鋪老板交流了幾句,并成功付了錢,買了一壺茶及兩盤點心。
這下陶瀾是不信也得信了,她震驚地問:“你之前學過?”
納蘭茗輕輕淡淡道:“聽聽不就會了,需要學?”
廿九及時伸手摁住險些暴走的小郡主,免得在茶鋪造成一場血案。
見陶瀾氣得要命,納蘭茗十分愉悅地道:“那群人好歹在船上待了十天,你覺得公主不將他們全殺了,難道是慈悲心腸犯了?”
那必然不可能是,這世上誰都有慈悲心腸,獨公主是沒有的。
但陶瀾還是感覺很不可思議:“就這么點時間,你就學會了,還能同這些人交流?”
納蘭茗:“我說了,聽聽就會了。”
陶瀾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些什么。一直以來納蘭茗都是才名在外,但陶瀾卻瞧她不起,覺得她虛偽兩面派,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在上書房,納蘭茗永遠比她和劉敬諾還有另外那個伴讀學得快,陶瀾不覺得這有什么,納蘭茗可是出身納蘭氏,曾祖父又是當時大儒,說不定她們學的這些,納蘭茗早在家中提前學過了,有什么稀奇?
直到現在,她才勉強算是認可納蘭茗天資卓絕,確實是與眾不同。
陶瀾素來輸得起,她道:“行,算你厲害,可是紫藤花紋家徽的事情,你打算怎么查?”
她們在用大曜話對話,不必擔心有人聽得懂,不過納蘭茗生性謹慎,依舊壓低了嗓音:“這個并不難!
她覺得陶瀾陷入了思維誤區,那就是把平雪人想得太像人了。
以紫藤花紋為家徽的這個貴族,他并非在國內濫殺無辜,而是在平雪國海域線外的那片無主海域燒殺搶掠——這意味著在平雪國,很可能不犯法,所以才沒有多作掩飾,若是換成納蘭茗來做此事,她絕對不會派遣家奴,即便派遣,也一定會將他們身上的刺青剜去。
目前唯一的問題在于,這個貴族之家的行事,平雪皇帝是否知曉。
如果知曉,那她就沒有用武之地,因為既然君臣互相勾結,就證明他們早已有所對策,即便船隊有著極為驚人的火力,也不可能將整個平雪轟成廢墟。
但如果平雪皇帝不知曉,那操作空間便海了去了,所以首要目標便是紫藤花紋家族。像這樣的大貴族,一定生活在權力中心,不會是偏遠地帶的小嘍啰。以上觀點,在審問過那幾個海盜后已經得到了肯定。
紫藤花紋家族豈止是生活在權力中心,他們與皇室的關系都極為親密,據說互通婚姻有百年之久。
與這個家族接觸一事,最好不要讓平雪皇帝知曉,公主身份特殊,必定會被盯梢,所以她不能和公主一同行動。
陶瀾并不知道納蘭茗在想什么,但她總感覺很恐怖,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是這次被算計的人并不是自己。
從老鯊那里搶來的航線圖,納蘭茗閉著眼睛都能重新繪制,但老鯊的航線圖對這幾個國家的記載并不多,納蘭茗想先摸一摸紫藤花紋家族的狀況,再決定要如何行事。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呢?”陶瀾問。
涉及到了正事,她立即將與納蘭茗的那點齟齬拋之腦后,這也是她性格中的可貴之處。“這個平川家族,可不是好惹的!
船上那幾個活口并不老實,雖然為了活命說出了不少關鍵信息,但他們既然能被派出來當海盜,想必在平川家族中的地位并不算低,可惜幾個頭目都非常忠心,一找到機會便要自盡,死活不肯臣服。
納蘭茗:“這個不用急,我已向公主說過,公主答應了!
陶瀾露出疑惑之色,很快她便知道納蘭茗是什么意思了,因為船上的人很快便送來了一份厚禮!
平雪國看起來是比納差及夜遙國力更強,但那也要看跟誰比,瓷器、茶葉與絲綢,在平雪可謂是能賣出天價,尤其是絲綢,陶瀾記得,那位平雪皇帝身上的衣裳便是絲綢所制,然而除了皇帝外,其余大臣的衣裳布料明顯低了幾個檔次。
平川家族派家奴在海域中當海盜燒殺搶掠,為的是什么?不就是錢嗎?
老鯊的船隊在這幾個沿海國家來回做生意,賣給他們的,不也正是他們所缺、所渴望、所迫切想要得到的嗎?
好處是擺在眼前的,這就是最好的敲門磚。
第570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二十三)
大曜人在平雪是很顯眼的, 再加上納蘭茗氣質出眾,很快便奉為平川家族座上賓。
掀開箱子看了眼里面的東西后,平川家族的家主平川勝非常滿意, 他很是平易近人, 即便是在大曜也難見到這樣沒有架子的貴族。
年過而立的平川勝比納蘭茗高一些, 大概能到廿九的胸口,在平雪大抵稱得上是偉丈夫了。
納蘭茗笑道:“吾等方拜見過皇帝陛下, 便聽聞平川家的威名,貿然叨擾,還請家主見諒!
平川勝知道有大曜的船隊入境, 他原本以為是走私的商人, 沒想到這群人竟是奉大曜帝王的命前來建交,他當即便收起了心下輕視,尤其是見納蘭茗出手闊綽, 更是見財心喜,欲壑難填。
只要納蘭茗愿意,她能與任何人打成一片, 并令對方視她如知己,連平川勝這般心口不一, 輕視女人的小人,都不由得被她的言語打動,相信了她的真誠。
納蘭茗會選擇單獨行動, 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在面見平雪皇帝時, 似乎并沒有看見平川家的人。
平雪的貴族跟看見樹杈子就要抬腿撒尿的野狗一樣, 恨不得處處打滿家徽印記, 納蘭茗一直在觀察所看到的人,進入和離開皇宮時, 也沒有錯過那些停靠的馬車。
如果平川家很受皇帝寵信,那么如此重要的場合,皇帝不應該不讓他們出席。
要么是平川家已為平雪皇帝所忌憚,要么便是平川家不如看起來這樣枝繁葉茂。
就目前來看,似乎是前者。
當著平川勝的面,納蘭茗不著痕跡地將平雪皇帝夸了又夸,從外形氣質到言語談吐,用盡了天上地下的好詞好句,陶瀾差點都聽吐了。
頂著個河童頭生了雙瞇瞇眼的丑八怪矮人,虧納蘭茗夸得出口,她自己不覺得惡心嗎?
納蘭茗夸贊皇帝時,平川勝也笑著附和,同樣的贊美之情溢于言表,但如果仔細看就會發現他的笑容無比虛假,根本不真實,因為就只是兩邊嘴角上揚,眼睛一點變化沒有,將皮笑肉不笑演繹得淋漓盡致。
他對皇帝似是有不少意見。
這可真是太好了!
摸清楚底細后,納蘭茗話鋒一轉,不再聚焦于平雪皇帝,而是開始夸贊平川勝,尤其是夸他有男兒的陽剛之氣,偏偏這平川勝愛聽好話,嘴上您過獎了您過獎了,實際上美得兩只瞇瞇眼都要被眼皮子遮蓋。
原來他真正想笑的時候,眼睛會直接陷入到肉里去。
平心而論,平川勝模樣生得還算可以,眼睛雖小,但只要不仔細看的話就不難看,尤其是在有對照組的情況下,更是顯出他的英俊來。
他被納蘭茗夸得心花怒放,便問她下榻在何處,正巧過幾日便是他愛妻的壽辰,屆時想要邀請大曜的客人前來參加。
這話不問還好,一問不得了,原本談笑風生的納蘭茗面上忽地落寞不已:“這……這我實在是不好意思開口!
陶瀾:你臉上就差沒寫快來問我四個大字了。
平川勝果真問了:“不知閣下因何而困擾?”
納蘭茗謹慎地朝左右看了看,平川勝立時會意,摒退仆人,只留下彼此的心腹。納蘭茗這才據實以告:“家主如此盛情,按說在下不該推卻,只是……”
平川勝急道:“只是什么?”
納蘭茗搖搖頭:“公主怕是不會應允!
平川勝已從她口中知曉帶領大曜船隊前來平雪的領頭人是公主,他聽了納蘭茗的話,不免有些氣氛:“這是為何?我親自給你下請帖,難道她也不許?”
納蘭茗愈發面露無奈,她嘆息著對平川勝道:“家主請看!
她指著自己的面容、發型以及穿著。
“實不相瞞,此番出海,我委實不想來!
陶瀾低著頭裝出一副老實模樣,頭頂直冒問號,是嗎?難道不是你主動請纓,公主才帶上你的嗎?本來就只有劉敬諾是公主要帶的。
“然而我與公主素有齟齬,因此無從推卻,不得不隨船隊出海!
陶瀾:……
緊接著,納蘭茗用無比真誠的語氣講述了自己的家世,從出身到起勢到鼎盛再到衰敗……她博學多才,寥寥數語便將一個龐大家族在朝代更替中風雨飄搖的走勢娓娓道來,聽得平川勝格外入神,在聽說納蘭珊如今癱倒在床臥病不起時,平川勝將手中的竹質茶杯捏得咯吱咯吱作響。
“公主素來難容我,亦不愿見我披羅裙點珠翠,是以家主的好意,我恐怕是不能回應了!
平川勝被她帶動得怒不可遏,此時了了若在,他可能都要抽刀砍人了,管她是不是什么公主!
而陶瀾已經徹底呆住,她覺得有自己跟廿九在場,納蘭茗這些話必然是假的,但關鍵在于,又不完全是假的,比如納蘭氏的興衰及從天之驕子跌落云端的失落,所遭受的冷眼與嘲諷……恰恰因這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才顯得可信度極高,反正平川勝是信了!
他已徹底將納蘭茗視為知己,即便兩人性別不同,年紀差距又大,可他從這個女孩身上看到了岌岌可危的自己,納蘭茗就好像是另一個平川勝,而納蘭茗的如今,很可能就是平川勝的將來。
同樣出身大家族,同樣是天之驕子,同樣為皇帝所針對——他們該不會是異母異父的親兄妹吧!
真正戳中平川勝的,是納蘭茗話語中流露出的那一絲不滿。
她要是張嘴便抱怨公主如何如何,訴說自己心頭苦悶,平川勝可能還會走個流程質疑一下,可納蘭茗從頭到尾沒說公主一句不是,連公主不待見她的原因都朝自個兒身上攬。
從平川家正廳出來后,納蘭茗對廿九說:“麻煩你安排人告知公主,接下來數日,我應當都會留在平川家了。”
廿九頷首。
陶瀾有許多話想質問,礙于前頭有人帶路,她拼命忍耐,自打得知納蘭茗短短十日便能說一口流利平雪話后,陶瀾便不再仗著沒人聽得懂大曜話暢所欲言了,說不定附近就貓著個語言天才,聽兩句大曜話便會講會說。
平川勝將她們安排在了宅邸中的貴客院子,從正廳出發要穿過很長很長的一道回廊,回廊中央有一座錦鯉池,假山嶙峋灌木蔥翠,打點得很好。
廿九忽然做了個手勢,讓兩人朝她指的方向看去。
是個穿著一身潔白衣裙侍弄花草的女孩,因其身處花海之中,四周彩蝶紛飛,便是只瞧著個背影,也叫人覺得畫面極美。
領路的是平川家族的大管家并四名年輕仆人,大管家率領兩人在前,另兩人在后,納蘭茗等人一停下,前面的人便也反應過來。
她們又不是男子,多看兩眼倒也無妨。
大管家朝花海處看了眼,笑道:“貴客們應當見過我們平川家族的家徽。”
這是自然。
大管家:“然而平川家族的家徽,是在十五年前更改的。”
這就有些稀奇了,家徽向來是極為重要的存在,鮮少會有改動。
大管家:“平川勝大人在十五年前對紫藤夫人一見鐘情,為了表示對她的愛意,便將家徽改成了紫藤花紋!
他臉上滿是一副感動模樣,“多么令人震驚,又多了令人陶醉的愛情呀!”
長得一副河童樣還愛情,陶瀾撇嘴道:“那平川勝大人一定與紫藤夫人從此一生一世一雙人,再無二心了吧?”
聞言,大管家的感動變成了詫異:“貴客怎會這樣想?平雪年滿十四便可成婚,難道要我家大人等上十幾年嗎?”
等一下,等一下?
這下連納蘭茗都吃了一驚,她原以為紫藤夫人應該是與平川勝年紀相仿,但聽大管家話里這意思……“敢問紫藤夫人芳齡幾何?”
大管家:“紫藤夫人今年正是二八年華。”
陶瀾:“可你不是說,平川勝大人在十五年前對紫藤夫人一見鐘情?十五年前……她……不是才一歲?”
平川勝應該是在三十左右的年紀,便是十五年前也有十五六七歲了,誰家十五歲往上數的人會對襁褓里的一歲嬰兒“一見鐘情”?
大管家卻不以為然:“這恰恰是命中的注定,上蒼欽點的姻緣!愛情哪里是年齡能夠阻隔的?”
……變態就變態,何必說得這樣清新脫俗。
這時,那在花海中逗留的女子也發現了她們,并往此處走來,短短十數米的距離,她走了好長時間,速度慢得像蝸牛挪窩。
這還是納蘭茗等人第一次見到平雪國的女人,不知道她們走起路來原來是這個樣子的,兩只手交握著捏在小腹出,行動間盡是小碎步,再快也不如大步走,也不知是就是這種習俗,還是別的什么原因。
納蘭茗瞧著,猜測可能是平雪女子的服飾較為特殊,不似大曜寬松,不僅掐著腰,簡直像是一條直筒將人套在里頭,一直鎖到兩只腳踝。
穿這種衣服,除了小碎步,根本邁不出別的步子去,也難怪走得這樣慢了。
女孩一張臉涂得極白,即便如此也瞧得出容貌姣好,她先是行了一禮,問道:“這是大人的客人嗎?”
大管家回禮:“紫藤夫人,大人派我送這幾位貴客去院中安置,等待參加夫人壽宴。”
……她真的有十六歲嗎?這身高這長相,比納蘭茗跟陶瀾都像十一二歲的。
紫藤夫人本來并沒有想過來,因為她聽說府里來了幾個比男人還要高大的女孩,好奇不已,這才在客院的必經之路上等著,否則納蘭茗等人若是男子,她連面都不會露。
“你們從哪里來呀?”
納蘭茗:“回夫人,吾等來自大曜。”
“大曜?那是什么地方?”紫藤夫人問,“也是平雪的領土嗎?”
怎么說呢……整個平雪撐死了抵得上大曜一個府,還只能是中府。
納蘭茗:“不,大曜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國家。”
紫藤夫人:“有平川府這么大嗎?”
饒是能言善道如納蘭茗,都有些啞口無言,不知該作何回答。若換成旁人,她一定會認為對方是在故意浪費她的時間,然而面前這張雪白的小臉,就像一個天真又無知的孩子,因為在她的世界里,所看到的最遠的地方就是平川家,如同坐井觀天,想象不出國家應有多大。
“……比平川府要大上許多許多。”
紫藤夫人哦了一聲:“那你們為什么要離開家,到這里來呢?你們的父親和丈夫同意了嗎?”
她見納蘭茗等人比自己高,想當然便以為她們都已成婚,成婚的女子無論做什么事都必須丈夫同意,但這世上又怎么會有允許妻子出門的丈夫呢?
“我沒有丈夫,我的父親也管不著我!奔{蘭茗看著這個女孩,如此回答道。
紫藤夫人的眼睛瞬間睜大,這時,陶瀾忽地伸手搭到納蘭茗肩上,一條腿屈起,另一只腳不停點地,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兒來的街溜子,哪有女子這副做派!
她用驚嘆的口吻對紫藤夫人道:“我們大曜男人是不會隨意出門拋頭露面的啦!他們在家從母,出門從妻,妻死從子,要是母親和妻子不允許,他們連呼吸都不敢頻率太快。唉,做女人不容易呀,要養家糊口,只好出來東奔西跑,冒著危險也要賺錢,上到皇帝下到平民,老娘們可太難了!
沒等紫藤夫人消化完這一堆對她來說驚世駭俗的話,陶瀾又滿臉羨慕:“好羨慕你們平雪女人哦,個子矮矮的夠不到門框,走路慢慢的遇到壞人都不用逃,腦子空空的還不需要思考,每天只要吃飯睡覺伺候丈夫就好了,真的好羨慕你們不用當皇帝不用當使臣哦!”
聽著全是人話,細想又全不是人話。
“唉。”
陶瀾忽然伸手,拍了下大管家的腦袋,這廝得有四五十歲了,還沒她高,“不是我說,你們平雪女人太自私了,夫人,你就是這樣對待你的丈夫的嗎?我剛剛見過平川勝大人,他實在是個很好的男人,這使得我對你愈發的失望了!”
紫藤夫人:“啊,。课摇⑹俏夷睦镒龅貌粔蚝脝?”
她從來逆來順受,被這樣指責,瞬時心慌意亂,眼圈發紅。
“是的!”
陶瀾擲地有聲,她怒視紫藤夫人:“你身為女人,身為妻子,居然讓自己的丈夫日夜操勞,只顧自己快活!”
紫藤夫人想說沒有,但陶瀾根本不給她這個機會:“你每天輕輕松松什么都不用做,可平川勝大人卻不得不忙于公務,夙興夜寐嘔心瀝血,國事家事通通都要他來操心,你呢?你只在意你自己,從來沒想要為他分憂!你不配做一個好妻子,更不配做個好女人!”
這話太嚴重、太惡劣了,來自同性的指責令紫藤夫人傷心欲絕,她下意識便想要尋求幫助:“那么我應該怎么做呢?我想幫助大人,為了大人,我做什么都愿意!”
納蘭茗笑著道:“夫人有這份心最好不過了,平川勝大人如此勞苦,夫人一定要幫助他好好休息,最好什么事都不要做,只要躺著養精蓄銳就好了,至于那些瑣事……夫人努努力,幫平川勝大人分分憂吧。”
紫藤夫人連連點頭表示學到了,而大管家等人聽著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可這幾個大曜人言語間分明又是替他們男人,替他們家大人著想的。
這點子不解跟疑慮,在收了納蘭茗給的紅封后,瞬間便忘到了九霄云外。
事實證明,雖然大管家振振有詞地說平川勝與紫藤夫人之間是純潔神圣又被上天所祝福的愛情,但實際上他的愛情頻發得厲害,紫藤夫人只是他的側室,還是第四位側室。
十五年前就對紫藤夫人“一見鐘情”的平川勝,在確定了自己的感情后,便將紫藤夫人從其家族中帶到自家,交由平川家的人撫養,并在她到達年齡后立刻娶她為妻,連家徽都改成了紫藤花紋,可見其深情……個屁啊。
陶瀾惡心壞了:“我說,沒必要浪費時間吧,回去找劉敬諾把火炮開來,給平川勝轟爛了得了!”
據大管家說,這段平川勝與紫藤夫人的愛情故事,在平雪還是一段美談呢!堪稱家喻戶曉,簡直就是絕美愛情。
廿九:“我覺得郡主言之有理!
她在慎刑司混了那么多年,什么奇葩事沒見過,可這種愛上一歲嬰兒,還恬不知恥說是命中注定天定姻緣的,還真頭一回見。
人不要臉真是天下無敵,把愛情兩個字一擦,剩下的全是變態。
納蘭茗淡定地給她倆一人倒了一杯茶:“嘗嘗!
陶瀾:“你還有心情喝茶?不是,你不覺得惡心嗎?就那紫藤夫人,她到底是個人啊,還是個人偶?我看人偶都比她像個人,一點主見都沒有!”
納蘭茗雙手捧杯品了一口,給予以下評論:“味道一般。”
當然一般了,平雪就不是個適合種茶葉的地方,他們自己國家種出來的茶葉那叫一個難喝,還不如大曜的茶沫子。
陶瀾劈手奪走她的茶杯:“你有沒有聽我講話?”
“聽到了!奔{蘭茗平靜以對,“那你讓她怎么辦呢?一歲的時候就被平川勝帶回來撫養,所看所想皆由平川勝制定,難道框架中還能長出什么參天大樹嗎?她甚至覺得一個國家跟平川家宅邸一樣大!
無知到了這種程度,根本不是紫藤夫人自己的問題。
“惡心死了。”陶瀾氣呼呼地把手里的茶一飲而盡,然后噗一聲全噴出來!
幸好納蘭茗眼疾手快,抓起地上一個蒲團擋住,這才沒被噴一臉。
“這也叫茶?”陶瀾震驚,“我喝刷鍋水好不好呢!”
納蘭茗提醒道:“那是我喝過的!
喝沒喝過不重要了已經,反正一樣難喝,尤其是對從小到大都只喝皇室貢茶的郡主來說,這茶可能真跟刷鍋水差不多。
“我忽然覺得,公主有句話說得很對。”陶瀾感慨!罢胬碇辉诖笈谏涑讨畠取!
納蘭茗:“平雪國人口有數千萬,咱們沒有那么多的炮彈,人手也不夠。即便你將此處轟了個稀巴爛,此處人心依舊難變!
陶瀾瞪她:“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你有什么主意?”
納蘭茗笑笑:“我也沒什么主意,你叫我力挽狂瀾,救死扶傷,我沒有那本事,我這人……”
頂多會點鬼蜮伎倆,有點深沉心機,能點一束惡火,僅此而已。
廿九從始至終都沒對納蘭茗的決策做出任何質疑,對方如何交代,她便如何去辦,陶瀾雖有疑慮,卻也不會拖后腿,于是接下來短短數日,她便親眼見證了納蘭茗是如何將紫藤夫人哄得團團轉,連平川勝都對她言聽計從的!
換作陶瀾,她可能對紫藤夫人態度好點,可平川勝這個賤人,分明拿了她們的好處還裝清高,對女人的輕蔑都溢于言表了,納蘭茗還能笑著逢迎!
就憑這股能屈能伸面不改色的本事,陶瀾徹底服了納蘭茗。
她問:“你不生氣嗎?平川勝這個死賤人,明明要問你拿主意,還非要你主動表示,好像他是勉為其難被你求著才試試的,真想把他扔海里喂鯊魚!”
高貴的郡主受不得氣,一點委屈都不能吃,納蘭茗卻與她相反。
“被敵人輕視,是一種幸福。”
納蘭茗如是答道,“那會讓我很清楚地意識到彼此之間的差距,他的生死前程,盡在我在掌握之中。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陶瀾想,哪里有趣了,什么有趣?
“他以為他已經降服了我,以為自己所做出的決策都是英明且正確的,以為自己聰明而獨立,沒有被任何人掌控。實際上……他看不到自己四肢上被系住的線!
“而那線,此時纏在我的指尖!
納蘭茗笑得無比溫和,“他的喜怒哀樂,盡皆由我賜予,難道不有趣么?”
陶瀾被她笑出一身雞皮疙瘩,想起自己從前似乎不客氣地說過好些不客氣的話,這人……應該不記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