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1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十六)
詹明德心知自己最好不要摻和進太后與皇帝的對話中, 因此低眉順眼全當沒有聽見,皇帝看了她兩眼,有心同她說兩句話, 又怕靠近了再響起天雷之聲。
“皇帝, 皇帝?”
皇帝回過神:“就依母后之言!
說罷, 終究是再次看向詹明德,嘆道:“委屈你了。”
從未來的一國之母到如今這尷尬的不上不下的位置, 封個公主也只能勉強算個補償。沒了婚約,皇帝依舊能夠三宮六院,盡情挑選自己喜愛的女子, 可詹明德卻不然, 誰敢要皇帝都不能要的女人呢?她的命格連真龍天子都壓不住,常人又能如何?
詹明德很上道的回以堅定中帶有悵惘的眼神:“時也命也,都是臣女應受的。”
說來也奇怪, 在皇帝同意太后認詹明德為義女,并當場寫了圣旨后,皇帝才發現, 自己今日與詹明德共處一室這么久,竟沒聽見巨響!
這是何意?難道說, 他同她命里做不成夫妻,只應當做兄妹?
詹明德:其實只是我沒帶家伙。
一號每每入宮,必定隨身攜帶火藥制成的武器, 皇帝一旦要同她獨處, 她便不聲不響的弄出些驚人的動靜, 搞得皇帝直接有了心理陰影, 有第三者在的情況下都要離一號三米開外。
源國未曾有人鉆研過火藥,除了制作鞭炮煙花, 幾乎沒有旁的用處,配比與成分提升空間極大,再加上未來皇后的身份,入宮可免于搜身,所以一號每次都能順利將東西帶進來。
為了驗證自己是否與詹明德只有兄妹緣分,在太后乏了要休息,令嬤嬤送詹明德離宮時,皇帝主動攬下這活:“母后好生歇著,朕來送明德妹妹即可!
一開始兩人之間還有些距離,慢慢地便靠近了,皇帝確認不會再產生雷聲后,不由得感到荒謬。
此時詹明德主動開口道:“皇上,我有些心里話想同你說,不知皇上是否愿意聽?”
她倆算是青梅竹馬,兒時情誼雖隨著時間逐漸淡去,但終究還是存在的。
皇帝揮退眾人,令他們離得遠遠的,與詹明德漫步向前,問:“你想同朕說什么?”
詹明德低著頭:“皇上可知我與岳家女關系甚好?”
她們倆的來往沒有瞞著別人,皇帝對岳家之事十分關注,自然是知曉的,但他不承認,只道:“你們女兒家的事,朕怎會知道?”
詹明德心知肚明皇帝在說謊,但她也能面不改色的同他虛以委蛇:“岳風有大將之能,卻因女兒身不受重視,皇上是否愿意不拘一格降人才,重用岳風?”
皇帝愣住了,他也不是蠢人,第一反應除了覺得這個提議荒唐外,隨即竟感覺頗有道理!他注視詹明德的目光陡然變得溫和無比,仔細看甚至能發現綿綿情意:“明德,委屈你了……”
詹明德靜靜地凝視著他,然后再次低頭,不愿與皇帝對視,似乎是怕他發現自己的異樣。
不得不說,詹明德很了解皇帝,甚至于她分析得出來皇帝與太后為何情感日漸冷淡。皇帝獨攬大權,愈發厭惡甜言蜜語,所以向他訴說情衷是沒有用的,無法取信于他,反倒是模棱兩可遮遮掩掩,更容易得他信任。
岳風的名聲并不好,她過于高大強壯,言行舉止又毫不講究,說話直來直往,身為未來皇后的詹明德絕不會同這樣的姑娘來往,但她與岳風的關系卻很好。
如若詹明德直截了當地告訴皇帝,我是為了皇上才與岳家人交好,皇帝興許當時會感動,但很快便會懷疑,F在詹明德什么都不說,連舉薦岳風都是以自己不忍見其才華凋零為由,皇帝便會腦補,明德啊,當真是愛朕入骨。
又因解除了婚約,兩人日后無緣,多種情緒疊加,詹明德認為,只要皇帝不像自己這樣忽然與人互換身體,那么放岳風前往邊關取代岳將軍一事,便是板上釘釘了。
皇帝遲遲不允岳將軍離京,便是因為他找不到理由留人,但他拖得了一時拖不了一世,這也是岳將軍令他最為忌憚之處——除了這人,滿朝文武竟找不出一個能與其抗衡的,皇帝臥榻之處,豈容他人酣眠?
岳風是個極好的選擇。
既能證明皇帝一如既往的厚待岳家,亦能降低皇帝的戒心。
詹明德沒心思跟皇帝繼續演深情,她越是不演,皇帝越信她是愛在心口難開,詹明德只說:“若皇上愿意用岳風,那么岳風啟程之日,我愿隨行!
什么?
皇帝驚訝地看著她:“明德,你不必……”
“橫豎我在京城也待不下去!闭裁鞯麓怪垌p聲道,“皇上就成全我這一回吧,屆時,若皇上愿意同我保持聯系,便再好不過了!
皇帝長這樣大,平生最感到被愛著的時候,是他與太后當年落魄之時,雖然舉步維艱,卻能擁抱取暖。后來他有權有勢,得登大寶,卻再也尋不回那時的幸福感。今日,在詹明德身上,他又一次體會到了。
詹明德點到即止,既沒有表現的很急切,也沒有試圖從皇帝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好像她這么說根本不是為了自己。
之后,得看岳將軍的了。
將全家老小都留在京中,僅放出一個女兒,岳家的誠意擺在這里,除非皇帝腦子有問題,否則詹明德想不出他不答應的理由。
果不其然,接連數日都沒得到消息后,皇帝忽地決意去春狩,并允許眾臣攜帶家眷隨行。
春狩上,皇帝以自己隨身匕首為獎勵,言明獵物最多者可得賞賜,并開玩笑般隨口說了一句:“貴女們若有擅射獵者,亦可一爭。”
沒了一個詹明德,千千萬萬個詹明德站起來,貴女們紛紛換了騎裝,只是她們日常便不怎樣鍛煉,是以看著像模像樣,實際上出不了什么成績。
公子哥兒們同樣嬌生慣養,有幾個小心眼的,在看見岳風身著勁裝騎著大馬且收獲頗豐時,還諷刺她說分不清她跟男人的區別。
他們這些紈绔,什么事兒都干得出來,仗著家里有能耐便無法無天,嘴姑娘更不是頭一回,曾經甚至有面皮薄的姑娘不堪受辱,家去后便懸梁自盡,這群人依舊不以為然,只說那姑娘太脆弱事兒太多,是她自個兒要死的,怪不得旁人。
幾個紈绔騎著馬湊成一排,對著路過的岳風擠眉弄眼哈哈大笑,等著看這個鄉下來的土包子漲紅了臉跟他們辯嘴或流眼淚奪路而逃。
只能說他們太不了解岳風。
岳風說話不拐彎抹角,并不意味著她少根筋聽不懂,實際上她看得比誰都透徹,她只是不在意所謂的“美名”。
因此在確認對方挑釁的是自己后,岳風張弓搭箭,對準了笑得最厲害的那位。
她的箭術有多準,用百里穿楊來形容一點不過分,方才隔了老遠,一箭便穿透黑熊的眼睛,旁邊的男人嚇得要死,岳風卻能利落下馬去查看黑熊的死活,并干脆利落的補刀。
“你,你敢!”紈绔甲色厲內荏地嚷嚷,“我爹可是一品大員!你要傷了我,我爹定不會放過你!”
旁邊幾個一聽,也有了主心骨,“沒錯沒錯,她絕對不敢!”
“有本事你射呀!不射我都看不起你!”
“裝模作樣!不愧是鄉下來的!”
“膽小鬼,土包子!”
岳風面無表情,準頭忽地往下一偏,“嗖”的一聲,利箭破空而來,幾個紈绔嚇得尖叫,但岳風并沒有射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所以在短暫的恐懼過后,發現自己屁事沒有,紈绔們大笑不已。
正要開口繼續嘲諷岳風,誰知笑聲還沒來得及停,身下的馬忽地開始發瘋,拼了命地想要將背上的人給甩下來。
其它馬匹受到影響,跟著原地狂跳亂甩,這幾個紈绔騎術不精,韁繩都握不穩,更別提能駕馭受驚的馬兒,跟下餃子似的一個接一個往地上掉,混亂中也不知被馬兒踩踏到了什么部位,只聽慘叫連連,塵土四起。
發狂的馬很快便跑進了密林,地上幾個人跟死了一般毫無動靜。
冷眼旁觀的岳風輕夾馬腹,驅馬上前,微微俯首,看向有氣無力的紈绔們。
“救……救……”
他隱隱約約看見了岳風的表情,跟她向那頭黑熊射箭時一模一樣,冷酷,無情,以及對死亡的漠然。
岳風手長腳長,微微彎腰就能拔起地上那支箭,重新發插回箭簍,隨即打馬離去,任由他們自生自滅。
待回到營地,其它人加在一起的獵物都沒岳風多。她本就身手極佳,得了岳將軍的傾囊相授后愈發厲害,單槍匹馬敢單挑狼群,也不知是不是寵隨主人,岳風的馬也特別彪,在山里遇著老虎都不怕。
別人家的馬都叫什么追風啊閃電啊驚雷,次一點也是白雪紅棗黑墨,岳風的馬叫喪彪。
一號給取的,說是有氣勢。
果不其然,喪彪在馬場打遍天下無敵手,甭管多烈多難馴的馬,放喪彪進去就哐哐一頓揍。
清點獵物時,發生了點小騷動,皇帝派人去問詢,才得知有四位哥兒結伴狩獵迄今未歸。如今天色已晚,狩獵場很是危險,紈绔的家人們都急壞了。
皇帝皺眉,覺得這些人沒事找事,明明沒什么本事還要往深處走,狩獵場雖名為場,實際上涵蓋數座大山,深山之中虎豹無數,早在開始前便同他們說過,切勿超過界線。
詹知理小小聲跟姐姐咬耳朵:“這些人就是本事不大但事情不少。”
詹明德深以為然。
她們倆也去狩獵了,打了兩只野兔還抓了只狍子,多的沒了,已經是貴女中極佳的成績。
詹明德暗暗嘆息,若是在大曜,只怕這狩獵場的動物都不夠抓的。
視線與不遠處的岳風對上,岳風幾不可見地點了下頭,詹明德立馬明白了她的意思,消失的人恐怕與岳風有關。
她不假思索地便做了決定,主動靠近太后身邊,給她老人家捶著腿,溫聲道:“夜幕已至,此時再進深山,只怕有去無回,將士們為源國出生入死,怎好叫他們白白丟了性命?不如等至天明再做尋找,那幾位男郎,興許根本不在山里,跑到哪兒玩樂去了!
太后上了年紀后開始信佛,在不觸及利益的情況下心特別軟,便對皇帝道:“不如叫他們沿著外圍搜一搜,不要往深了去!
皇帝自然是聽母親的。
詹明德想,便是有救,等到天亮,只怕也斷了氣,這樣便沒法攀咬岳風了。
她吹完了耳邊風,便老老實實不再說話。
皇帝的命令無人敢置喙,衛隊沿著界線搜了許久依舊無果,眼見夜黑如墨,也只能打道回來,幾位紈绔的家里人不敢繼續哭,其余人家也不好幸災樂禍,原本熱烈的氣氛都冷落不少。
好不容易等到天明,派去尋人的衛隊天蒙蒙亮出發,直至中午才回,他們只帶回了一個。
除了這個活人外,剩下便是些殘肢斷臂及衣服碎片,連幸存的這個都被嚇傻了,人是活著,兩條腿自大腿往下只剩骨頭加些微血肉,上面滿是齒痕爪印,一看便是叫猛獸撕扯的。
因著人嚇傻了,也問不出究竟發生了何時,只能看情況推測是遇到虎豹之類的猛獸,馬兒受驚逃竄,將背上的人甩了下來,幾個哥兒受了傷迷了路,越走越深,到了夜間被狼群盯上,除了會爬樹的這個往上竄了點,其余的全叫狼群給吃了。
幸存的這位雖然撿了條命回來,可眼睜睜看著同伴被吃,嚇得鬧出動靜,一不小心從樹上滑了半個身子,狼群便在下面起跳撕咬,直至天亮聽見人聲才散去。
狩獵第一日便發生這等慘事,幾家人痛不欲生,這四人有三個都是單傳——在源國,單傳是指男兒,女兒不算在內。
岳風耳尖,聽見身旁不知哪個姑娘小聲罵了句活該。
可不是活該么。
仗著家里權勢欺男霸女無惡不作,更是屢屢逞口舌之快羞辱姑娘,害得一位小少年自盡而亡,被狼吃了簡直便宜了他們,也不知狼群知不知道細嚼慢咽,吃的時間長點。
不過死這么幾個無關緊要的人,對上位者來說算不得大事,皇帝大肆贊揚了岳風,夸她勇武過人,有大將之風。
卻也有人不服,認為岳家來的人多,說不定是幫岳風做了弊,否則她一個女子,怎能獵得一頭黑熊一頭老虎?更遑論還有大大小小的野豬野鹿等物,男子尚且做不到,岳風憑什么做得到?
皇帝問:“這么說,你是不服氣了?”
不等那人回答,岳風便道:“不服氣便來比比,看誰厲害。”
她講話素來如此,旁人聽了會覺著她不懂得變通,過于耿直,偏偏皇帝不怕有兵權的人耿直,只怕他們有心機。
質疑的那人是個二十左右的男青年,是頗有名氣的才俊,身手了得。
不過詹明德覺得他心胸有些狹隘,只怕再了得的身手都救不了。
被岳風一激,他便站起身要應戰,岳風說了句且慢,他隨即冷笑道:“怎么,害怕了?”
岳風問:“既然要比,不如討個彩頭,你若輸了,該當如何?”
男人心中就不存在會輸的可能,冷笑道:“我若輸了,便跪下給你叩三個響頭!你若輸了,便剃了頭去做姑子!”
此言一出,舉眾嘩然,叫人剃了頭去做姑子,未免太狠了些。
詹明德瞇了瞇眼,詹知理氣得握拳:“這人好生不要臉,他輸了只磕三個頭便算完,他應了卻要風姐姐出家,好惡毒。”
男人聽見周圍的人議論紛紛,便據理力爭:“這有什么不對?男兒膝下有黃金,我肯磕頭還不夠?若是怕了便自行認輸,不剃頭也成!”
不比就直接認輸,別說岳風,就是岳家的臉都別想要了。
皇帝看得津津有味,他愿意用岳風,但也要岳風展現她的價值,這次春狩便是他給岳風的機會,所以無論岳風遇到怎樣的為難,他都不會阻止,“岳家姑娘以為呢?”
岳風神情淡淡,她說:“既然男兒膝下有黃金,若他輸了,我也不要他叩頭,只消給我三萬兩黃金!
說著抬眼瞥向對方:“不敢便自行認輸,頭也不必你磕,滾著走吧!
竟是將男人先前的話盡數奉還。
男人火冒三丈,當下理智盡失:“行!這個彩頭我應了!”
詹明德就想啊,這三萬兩黃金該怎么花呢。
岳將軍面色鎮靜,其余岳家人卻都難免面露憂色,岳風對此視而不見,她走出位置,到了中間的空地上,往懷里掏了掏,掏出一副很薄很薄的白色手套。
皇帝便好奇地問:“比武為何要戴手套?”
岳風回答道:“回皇上,臣女做獵戶時,打到了獵物回家,便要將其開膛破肚,掏出內臟及腸子,過程血污甚多,沾染到了手上難以去除,因而戴手套!
詹明德抿嘴,免得叫人看見自己過于上揚的嘴角。詹知理就直白多了:“風姐姐好酷啊!
的確,岳風說話的語氣很平淡,甚至沒什么起伏,于是愈發顯得字里行間血腥氣十足,仿佛即將要與她交手的不是同樣出自武將之家的高手,而是一頭待宰的獵物。
她如何處理獵物,便如何處理對方。
男人怒喝一聲,伸拳向岳風打來,岳風不躲不閃,同樣握拳回擊!
兩只拳頭碰到一起,甚至能聽見骨頭碎裂時產生的細微聲響,但,究竟是誰處于劣勢呢?
岳風抬起一腿,正中男人腹部,其實這種時候完全可以直擊下三路,那樣岳風甚至能直接要了他的命。然而她今日是要展現自己的能力,出手太狠難免讓皇帝心生忌憚,是以這一腿也不算重,最多就是把人頂飛個五六米,然后躺在地上爬不起來,僅此而已。
不僅如此,男人那只拳頭被擊碎后,整條胳膊都以一個很詭異的弧度垂著,完全抬不起來了。
詹明德不再藏著笑容,她望著人群中的岳風,那樣威武,那樣強大,簡直像是在發光一樣。
一拳加一腳,直接將人干倒,這著實出乎所有人意料。敢挑釁岳家質疑岳家,這男人本身便出身顯赫,同樣是武將之家,其父年輕時甚至能與岳將軍平分秋色,他自己也是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如此厲害的人物,就只撐得住這么兩下?
……如果不是這兩家水火不容,真讓人懷疑他是演的。
“哈哈哈!”
皇帝忽地拍掌大笑,“不愧是岳家女!岳卿,果真是虎父無犬女!朕心甚悅,岳風,你有什么心愿,只管講來,朕通通滿足!”
這下周圍更是私語不絕,皇帝竟給出如此重的承諾,萬一這岳家女要當皇后,那誰家還敢送姑娘進宮?恐怕一拳都承受不住吧!
岳風轉身向著皇帝單膝下跪,俯首稱臣道:“家父年事已高,臣女只盼他能頤享天年,若皇上不棄,臣女愿意代父趕赴邊關,守我源國河山,決不叫蠻人越雷池一步!”
先前猜測她想當皇后的人盡皆呆若木雞,岳將軍此時也上前下跪:“小女之才能,其兄長不能比,還請皇上成全!”
皇帝表情復雜地問:“岳風,你可知這請求意味著什么?”
岳風反問:“君無戲言,皇上不是說,無論臣女有什么心愿都能滿足嗎?臣女只愿為國分憂,為君分憂,為父分憂!”
“好一個為國分憂,為君分憂,為父分憂!”皇帝贊賞至極,當場拍板定案,“岳家果真是碧血丹心,一心盡忠!”
鴉雀無聲的人群中,忽然傳來一道不知是誰的聲音:“恭喜皇上喜得良將!”
這一句過后,同樣的祝賀便如雨后春筍,于是也沒人注意最初的這一聲是誰發出來的了。
詹知理一顆小心臟怦怦跳,悄咪咪清嗓子,再看向姐姐,得到姐姐肯定的目光后,恨不得翹起尾巴。
誰說會口技難登大雅之堂,今兒不就證明了是有用的么!順水推舟過后,風姐姐便能如愿以償,誰再敢置喙,便是與皇帝過不去,便是不忠不孝!
此時表情沉穩的岳風也在感慨:明德不愧是明德,這為國為父為君的說法,果真比其它的要有用多了。
第592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十七)
繼岳風代父前往邊關后, 皇帝緊接著又下了一道圣旨,封詹明德為定遠公主。
沒等人們從這個封號中琢磨出什么味兒來,第二道旨意隨之而來, 皇帝竟命定遠公主隨同新上任的岳小將軍, 一同離京趕赴邊關!
連街頭賣羊肉燴面的大娘都聽說了這件事, 并在攤上客人惡意揣測時一手叉腰一手揮舞著大鐵勺:“女將軍咋啦,女將軍就不能盡忠報國啦!人家有本事當將軍, 你看不慣你也去當,誰攔著你了!”
口沫橫飛地噴完還意猶未盡,大鐵勺虎虎生風指著那幾個嘴欠的:“公主咋啦, 就許送公主去和親, 不許公主去當兵?瞧你們這嘴碎的,甭吃我家燴面,滾滾滾都給我滾!”
她可是認識那位岳家小將軍呢, 人人都說岳家姑娘粗俗老土,可大娘覺著那姑娘好極了,力氣大又能吃, 人還和善。
她是個寡婦,知道女人在這世道活著有多不容易, 真聽這些人的當個好女人,早被欺負死了!
小將軍每回來她家攤子都能吃五大碗,一看就是當將軍的料。
詹明德之前沒有跟家里通氣兒, 連詹知理都蒙在鼓里, 更別提旁人。老太君尚未來得及因孫女當了公主高興, 就立刻被告知詹明德不能在家待了, 皇帝要派她跟岳家那姑娘去邊關——老太太深受打擊,當場一把摟住詹明德大哭出聲。
“我的兒!你好生命苦!邊關缺衣少食, 怎能讓你過去?皇帝未免欺人太甚!”
她覺著必然是皇帝小心眼,不想見與自己有過婚約的明德另嫁,因此才想將明德打發出京城,這跟流放有什么分別?得了個公主的封號又有什么用?!
詹明德被祖母抱住,一時間哭笑不得。
她自幼體貼懂事,很得老太君疼愛,祖孫情是有的,但詹明德心知肚明,在姐妹里,她最得老太君喜愛,可和父親叔伯兄弟們比,就得往后退了。
興許是去過一趟大曜后,心境有所變化,詹明德被祖母抱著傷感時,忍不住便要想,祖母如今垂垂老矣,可是也曾年輕過稚嫩過,是從一個呱呱墜地牙牙學語的幼童逐漸長成今日這般模樣,難道祖母從娘胎里出來就會重男輕女了嗎?是什么導致她變成這樣的呢?
如果源國還不改變,是不是會有更多的祖母出現?
為什么女人會將男人看得這么重要呢?因為環境,因為利益。在源國,土地按照家中男丁人頭數來分,長輩若去世,遺產則僅限男性親屬及未嫁女繼承,她們擁有的太少,失去的太多,甚至在這樣的人生中產生了鈍感,刀子落到脖頸上猶不覺痛。
詹明德輕輕嘆了口氣,安慰了老太君兩句,絕口不提進宮求情的事。她是一定要與岳風同去邊關的,老太君這點真心,根本阻止不了詹明德展翅高飛的腳步。
先是女將軍,再是未來皇后成了公主,妻夫變兄妹,最后這位新出爐的公主還要跟女將軍共同離京,恐怕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詹明德跟岳風都要成為大家茶余飯后的談資了。
沒有多少人相信她們真有這個本事,更不信她們會成功,皇帝的行為在許多朝臣看來便是胡鬧,可惜圣旨已下,君無戲言,早已反悔不能。
詹明德在閨中錦衣玉食,手腳上連個薄繭都沒有,這樣的人兒能抵擋得住邊關的苦日子?因此詹明德還沒出發呢,京中已有不少好事者開盤下注,賭這位定遠公主多久哭著鼻子跑回來。
詹知理悄咪咪喬裝改扮去了賭坊,拿自己全部的私房錢壓了最長的時間。
她在外面跑慣了,完全叫人看不出她是個姑娘家,此次詹明德與岳風離開,詹知理無法隨行,她失落了一會兒,很快就又調整過來,因為姐姐交給了她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大事!
詹明德將自己的私人印章及私庫鑰匙,都交到了詹知理手中,這枚印章能夠在她名下所有鋪子和莊子中任意調動資源,她的私庫里除了母親的遺產外還有多年累積下來的賞賜,說是富可敵國都不夸張,現下通通交由詹知理來打理。
小姑娘捧著印章跟鑰匙,輕飄飄又小巧的兩樣物品,詹知理卻覺得它們有千斤之重。從沒獨挑大梁,一向被當成小孩的詹知理很是忐忑:“我怕我做不好……”
詹明德說:“怎么會呢?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你在算學上很有天分,旁人用算盤都得扒拉半天,你看一眼便能給出答案,為人又膽大心細,這世上哪有你做不好的事?”
詹知理暈乎乎地想,自己在姐姐眼中,竟是這樣厲害的妹妹嗎?
當下生出一股豪情壯志,握拳道:“我不會讓姐姐你失望的!一定賺很多很多的錢!”
詹明德失笑,留妹妹在京中,一來她的確需要個能夠信任的人,二來,即便去往邊關,詹明德也需要隨時掌控京城動向,最后便是以備不時之需,詹知理雖年幼,其聰慧敏銳卻遠超同齡人,府中兄弟遠遠不及。
這丫頭是有點鬼靈精在身上的,以前是所有人都管著她約束她,所以她也裝得乖乖的,但自打一號來了,對詹知理完全采取放縱夸贊的教導手法,小姑娘直接放飛自我,已經不止一次跟詹明德說過,她不要像其她人一樣嫁去旁人家,以后若是有了小孩,也一定不要跟別人姓——這些在外人聽來驚世駭俗的話,詹明德想要幫她實現。
多年以后,她希望別人看見不婚的妹妹時,不是用幸災樂禍的語氣說啊你看你后悔了吧現在想嫁也沒人愿意娶,她希望所有人都羨慕詹知理,對詹知理的生活狀態充滿向往。
詹明德要證明妹妹自我選擇的人生是正確的,絕不會因為沒有成親生子便意味不幸。
“即便我不在,也要好好讀書學習,知道嗎?”
詹知理乖乖點頭,“是。”
詹明德說:“我會定期派人給你送些習題來,我親自出的,若是答得不好,別怪我揍你!
詹知理:……
她最最溫柔對她最最好的姐姐,都威脅要揍她了。
無論姐妹倆如何不愿分開,到了該啟程的這一日,仍舊是要各奔東西。
岳將軍當初回京時,帶了一支百人衛隊,此番岳將軍留京,由岳風代為出征,是以這支衛隊便隨同兵符一同轉交到了岳風手中。
衛隊眾人對岳風很是服氣,岳將軍既已決意將岳家的生死牽系于岳風身上,便竭盡全力助她,岳風知曉自己恐怕難得軍心,畢竟她雖然姓岳,卻并未在岳家長大,加上她是女人,先前被寄予厚望的長兄如今又“昏迷不醒”,種種情況疊加,到了軍中恐怕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所以在出發前,她直接當著岳將軍的面見了這支衛隊,允許他們上前單挑,只要她輸了,就主動去向皇帝承認自己無能,并將兵符歸還于岳將軍。
衛隊眾人被她的狂妄所驚,滿心自信地上,然后七零八落躺倒一地,岳風除了出了一身汗,呼吸稍顯急促外,依舊精力充沛,還能再打。
因此當她們出發時,衛隊雖對詹明德的加入頗有微詞,但岳將軍跟小將軍都默認,他們也不敢說什么。
出乎眾人意料,原以為得為柔弱的貴女準備一輛馬車,一路慢慢吞吞趕路,沒想到詹明德直接換了身衣衫,翻身上馬的動作比騎兵還要利落!
詹明德的馬是岳風之前幫一號挑的,因為這馬是個暴躁老姐,所有意圖獻殷勤的公馬都被它踹了個生活不能自理,一號就給她取名叫暴猛,昵稱猛子。
猛子跟彪子關系很好,見了面就互相蹭腦袋,它們的母親是西域大馬,因此生得很是高大,耐力極佳。
都說萬物有靈,沒有人分得出詹明德與一號的區別,猛子卻分得出,詹明德第一次牽它時它還沖詹明德吐口水,詹明德為了跟它搞好關系,便喂它糖塊與果子,結果這馬兒假裝服帖,等詹明德試騎時忽地發癲,又蹦又跳又甩的,還得意地打著響鼻。
真跟成了精一般。
詹明德沒叫它嚇著,不僅牢牢拽著韁繩,無論猛子怎樣甩都夾緊馬腹,下馬后腿腳也不見軟,之后更是日日都來馬廄陪它,親手給它喂草料和清水,雷打不動。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最后詹明德總算是成功打動了猛子,一人一馬的關系突飛猛進。
這是詹明德第一次離開京城,越往邊關去,沿途所見的景象越是令她心驚。
源國的官道甚至比不上大曜的鄉村小路,不下雨還好,一下雨便泥濘不堪,途中驛站更是越遠越破,官道兩邊的農田狀況看著也不是很好。
停歇時詹明德也不閑著,她會去往附近的村落或城鎮打聽消息,然后記錄下來,京城的花團錦簇襯得民間愈發疾苦,有時放眼望去看不到邊的土地,竟都屬于一戶人家,而在地頭上忙忙碌碌不得閑的百姓全是佃戶。
源國糧食產量很低,一家人辛辛苦苦年頭干到年尾,去除租子及賦稅,依舊填不飽肚皮,是以詹明德幾乎沒見過幾個胖人。
而在窮人之中,底層女人比底層男人處境更差,她們不僅要下田勞作,還要打理家務,生兒育男,實在是窮苦至極。
岳風長在山野,甚少同人來往,她所在的鎮子也不算富裕,但比起靠近邊關的這些村子而言好多了,越往邊關走,觸目所及越是荒涼,來往行人眼神麻木衣衫襤褸,京城的貴人們看見,恐怕會覺著大家生活在兩個世界。
同樣是鄉村,同樣地處偏遠,大曜的百姓們卻生活富足精神面貌極佳,這讓詹明德怎能不唏噓?
由于她們一路緊趕慢趕,最終比預期更早到達邊關。
詹明德第一反應就是破,太破了。
除了御敵的城墻還算高外,主城竟是泥土房占多數,于是愈發顯得那幾座大宅顯眼無比,街道盡是土路,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惡臭,兩邊道旁隨處可見穢物,甚至有幾個小孩兒大剌剌蹲在路邊解手,解完手也不用紙擦,往地上撿個土坷垃一劃拉就算完。
詹明德:……
至于田地更不必說,由于土地原因,邊關不大適合種植水稻,不過種是能種的,只是再怎樣精心侍弄,產量比起內陸還是要低上不少,進城前詹明德就看見大片大片荒地,荒地不經官府允許不得開發,所以邊關的佃戶不算多,基本上家家戶戶都有自己的地。
詹明德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去查看當地土壤質量及農作物種植情況,她縱然有千萬般的抱負,首要條件也是要讓治下百姓吃飽穿暖,連填飽肚皮都是問題,誰有心思讀書,誰能不麻木?
好消息是,邊關土地的確更適合種植玉米棉花及果樹,如果能夠成功推廣出去,想必眾人可以不必再為饑餓苦惱。
趕了這么久的路,詹明德體質不如岳風,所以當她進將軍府休息時,岳風已帶著衛隊前往大營。
岳將軍在邊關多年,城中有一座將軍府,不過他并不常在府中居住,大多時候都駐扎在大營之中。畢竟邊關雖偏僻貧窮,但占地極廣,所以岳風出發之前,他還叮囑過岳風,盡量避免與當地官員走得太近,否則傳入皇帝耳中,難免要受猜忌。
詹明德此次隨同前來,平時院子里的人只帶了麻圓一個。
本來麻圓都是不想帶的,但這丫頭堅持要跟來,她年幼時被賣入詹府,此后便一直跟隨詹明德,詹明德要出遠門,她死活要跟著一起來。
一進將軍府,麻圓便吐了。
她倔強地要跟來,詹明德就說那你得先學會騎馬,麻圓學會了,但這一路上快馬加鞭,她強撐著才能不掉隊,這會兒到了目的地,這口氣一松,可不病了么。
大夫來看過,說是水土不服,抓幾服藥喝兩天就行。
麻圓淚眼汪汪,“姑娘……”
本來是她伺候姑娘的,現在卻是姑娘伺候她。
詹明德說:“都已離了京城,客套話就別說了,日后你我還需彼此扶持方能走得長遠,若真覺得難受,便快點好起來,來幫我的忙!
將軍府內下人不多,也就門房廚娘及灑掃的兩個婆子,還有幾個家院。
詹明德的行李不算多,除了換洗的衣裳外,更多的是她的筆記還有最最珍貴的種子,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一路上,詹明德把種子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
她也是疲倦至極,看著麻圓喝了藥后去睡了一覺,醒來時天色已黑,廚娘晚膳都做好了,岳風卻還沒回來。
詹明德不是很擔心,她清楚岳風的本事,岳將軍在邊關多年,一朝換人,難免有人不服氣,但岳風是岳將軍親女,又身手極佳,為難必然會有,但難不住岳風。
邊關這邊多食牛羊肉,飲食與京城不同,不過詹明德有個鐵胃,她打小就不怎么生病,而且吃慣了還覺著味道不錯。
反正岳風還沒回來,下午睡得挺好的詹明德干脆點燈翻開書冊,將軍府挺窮的,府里的下人小心思可能也有,但總體來說還算老實,詹明德便沒放在心上。
一直到深夜,岳風才打馬歸來,門房呵欠連天的去開門,岳風沒跟他一般計較,詹明德聽到馬蹄聲出來相迎,二人一照面,話都沒說,眼神一對上,詹明德就清楚了。
她讓廚娘臨睡前包了些餃子包子留著,灶上又一直有熱水,這會兒也不把廚娘叫起來,直接點火上鍋下餃子蒸包子。
岳風看得還挺稀奇:“這你也會,我還以為你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
詹明德意味深長道:“本來是的!
岳風問:“那又怎么不是的了?”
詹明德嘆氣:“那邊課外活動很豐富,跟人出去露營野餐燒烤什么的,樣樣都不會只等著吃是會被笑話的!
她詹明德可以學不好,但不能不去學,生火燒水算得什么。
岳風就笑。
她這會兒也是餓極了,餃子一口兩個,三口一只包子,廚娘將包子包得足有拳頭大,羊肉大蔥餡兒的,岳風一氣吃了兩大海碗餃子并五個包子,再順一碗餃子湯原湯化原食,這才摸著肚皮癱在椅子上,說:“舒坦!”
她歇了會,很快起來去洗碗,畢竟餃子是詹明德下的,包子也是詹明德蒸的。
詹明德就站在她旁邊,岳風洗一個碗遞過來一個,詹明德用干布擦了再放回碗筐里。
“怎么樣?”
岳風知道她在問什么:“還成!
詹明德知道她的還成就是很不錯,想也是,大營里那些人,能打得過岳風的恐怕不多,更別提岳風身上還有秘密武器。
“那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一號給她們留下的不止成品,還有配方。
岳風沉默了一會,遞過去最后一個碗,轉身去接了盆清水,再往灶上的大鍋舀一瓢熱水進去兌成溫的,示意詹明德過來洗手,等詹明德洗完了,她自個也把手浸下去。
在詹明德擦手時,岳風說:“我想再等一段時間,暫時不著急!
詹明德點頭:“我也是這么想的。”
她在大曜的史書上看到過,姚皇登基后有過一段很艱難的時候,真正逆轉處境的,其實就是燧發槍的誕生,武力能夠凌駕于一切之上,但她們現在恐怕不能照葫蘆畫瓢,大曜的發展過程沒法全搬過來。
兩人也沒說為什么不成,為什么要等,岳風轉移話題:“你呢,打算怎么開始?”
直接跟當地百姓說讓他們改種新種是不可能的,岳風總不能派兵強制執行,在沒有見到成果之前,誰都不會摒棄固有的習慣前來冒險。
詹明德當然也知道這個道理:“城外不是有片荒地?到時候我會征集一些人手來幫我開荒,管飯,還給工錢!
岳風皺了下眉:“將軍府還有余錢?”
岳家就是放在邊關,也算是比較窮的那一類,要不是京城宅子是皇帝賜的,恐怕岳將軍都得去賃個宅子給家人住。
岳家人在武學上都挺有天分,但是在養家糊口上嘛,一個比一個糟糕。
詹明德:“你是不是忘了我的身家?”
岳風知道詹明德有錢,就八珍樓那價格昂貴的宴席,一次能讓自己點好幾桌,沒錢敢這么造嗎?但有錢歸有錢,沒道理雇人的錢要讓詹明德自己出。
“先等等,過兩天我去當地官府走一趟!
岳風覺得這錢得當地官府來出,詹明德卻搖頭:“不必!
不等岳風開口,她便問:“你覺得若是讓官府出錢,他們能允許我只招女工嗎?”
岳風愣了下,“你確定?”
詹明德點頭:“嗯!
邊關的情況跟內陸有些不同,因為生活環境差,吃飽飯難,在邊關幾乎家家戶戶無論女男老少,都要干活,什么活兒都干,基本上不分女男工。
但如果官府招工,肯定還是以男工優先,這是毋庸置疑的。
岳風說:“你心里有數就行,到時我給你留點人。”
詹明德知道她的意思,岳將軍被皇帝搞怕了,恨不得跟所有勢力避嫌,連大營所在的當地官員他都不愿意來往,所以雙方并不熟稔,也不知關系如何。
萬一到時候起了沖突,岳風身在大營回來不及,詹明德一個人可打不過。
“我明天去把地圈了,至于官府……那邊也不用你出面!
岳風又皺起了眉:“你確定?”
詹明德沖她挑眉:“你是不是忘了,我現在的身份可不一般。”
因為兩人關系好,詹明德又從不擺架子,岳風都忘了這位可是新鮮出爐的定遠公主呢。她們倆之間如何旁人不曉得,恐怕無論是在京城人看來,還是本地人看來,好端端的未來皇后飛了,被封個公主還要到邊關來吃苦,她們倆肯定是勢如水火吧?
軍隊與官府,再加上個公主,這水怎能攪不渾?
第593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十八)
在世人眼中, 女人之間的友誼總是很脆弱,尤其事關婚假,從前形影不離的兩人都能一夕之間反目成仇, 詹明德卻認為并非如此。
一計害三賢, 二桃殺三士, 男人之間猜忌互害起來,女人遠不能及, 然而時下刻板印象短時間內無法避免,那么她能做的就是利用偏見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源國的城市級別劃分與大曜不同,依次分為道、府、郡、縣四等, 大軍所駐扎的邊關被稱為牡陽郡, 若按照土地面積來看,牡陽郡算得上是大郡了,其轄下有近二十縣, 不過地理位置特殊,因而人口不算多,與內陸郡比, 約莫只有三分之一。
如此地廣人稀,當地的農業和經濟發展極慢, 最重要的,還是這位郡守大人過于擺爛。
在大曜聽到的這個詞,詹明德覺得特別適合用來形容牡陽郡郡守司仁。
他在牡陽郡做了十余年郡守, 始終不上不下, 據說從前年輕時也嘗試著往京中使勁兒, 奈何牡陽郡此地過于荒涼, 沒人愿意同他交接。貧窮的現狀令司仁攬財都攬不到多少,這點兒家底拿去打點沒人瞧得上, 慢慢地,他便認了命,橫豎蠻人來襲有岳將軍帶兵抵擋,他便終日在府中花天酒地,時不時收點孝敬錢,日子過得很是滋潤。
這郡守府便是牡陽郡最大最華麗也最精致的建筑,詹明德如今是公主之身,滋潤不能紆尊降貴主動前往,好在司仁還沒爛到家,知道主動上門。
京城距牡陽郡千里之遙,此地消息閉塞,若非岳風與詹明德到來,司仁都不知道朝廷換了岳將軍,改委任了個女將軍來。
他來求見時岳風不在,詹明德獨自接見了他。
這司大人一看日子便是極順心的,整個人白白胖胖氣色極佳,當地難找這樣的白皮子,笑起來時樂呵呵地像個彌勒佛,眼睛瞇成兩條線,只肉眼看,會覺著他是個脾氣極好的人。
司仁先是與詹明德見禮,然后說了一堆冠冕堂皇的場面話,他為人圓滑,本來沒將這定遠公主放在眼里——十五歲都不到的小姑娘,還不是隨便糊弄兩句手拿把掐?
誰知詹明德無論他說什么都不承應,禮數是到位的,話里話外卻滴水不漏。司仁不由得收起輕視之心,試探著問:“……不知公主前來牡陽郡,可是皇上有什么吩咐?”
他想不明白皇帝為何要用個女將軍,更想不明派詹明德來有什么用。
詹明德笑笑說:“司大人多慮了,是我欲為皇上分憂,才主動請纓隨軍而來,不過司大人今日上門恰好,我這兒還真有件事,需要司大人幫忙。”
司仁不敢問詹明德要好處,他平日手不敢伸太長,但往來的富商豪紳都挺懂事,知道給孝敬錢,便笑著答道:“但憑公主吩咐。”
他原以為詹明德會要大宅子或是伺候的人,再不濟便是些衣裳首飾,司仁在心里都盤算好要讓家里夫人來多跟詹明德走走了,結果詹明德卻是要開荒!
不是,竟真有人京城不待,跑來這鳥不拉屎龜不生蛋的地方種地?
京城那樣大還種不開?
詹明德就在司仁詭異又驚嘆的目光中要到了開荒令,她和氣地同司仁說:“郡守大人,此番前來,我身邊并無可用之人,屆時開荒,恐怕還要以公主的名義張貼招工,先同郡守大人說一聲!
司仁笑得很真誠:“這等小事,公主不必過問于下官,若有什么事,公主只管差人到郡守府走一趟,下官定然隨叫隨到。”
回府后他便將此事同師爺說了,并一改在詹明德面前的溫順表情,不以為然道:“我倒要看看,她一個女人家,能種出什么樣的地來!”
那等精細之人,怕是手上連個繭子都找不到,竟還異想天開來種地?簡直滑天下之大稽,他可不想摻和進去,到時惹了麻煩,朝廷怪罪下來,自己怕不是要被牽連。
師爺知道自家老爺最是怕擔事,于是便建議司仁放權給詹明德,隨便她折騰,反正牡陽郡就是這么個窮相,掀不起什么風浪。
司仁連連點頭,次日便命人送去了官府公章,并表示詹明德可以任意差遣衙役,話里話外透著一個意思,別拉我下水。
詹明德還真沒想過當地郡守會是這么個性子,之后與岳風說起,岳風沒怎么驚訝,她來之前,岳將軍傾囊相授,將所需注意之事毫不保留,惟獨在提起郡守時,面色頗為古怪地說到時她便知道了。
現在岳風的確是知道了,這位是豆渣貼門聯,兩不沾,功勞可以沒有,但過錯絕對不犯。
詹明德道:“這樣也不錯!
岳風點點頭:“你心里有數就行!
兩人正說著話,麻圓風風火火跑進門,看見詹明德,兩只圓眼睛瞬間紅了,眼淚大滴大滴往下掉,看起來好不可憐。
這丫頭竟哭得如此傷心,詹明德還是頭一回見,她親爹死了家里來傳訊,麻圓都一顆眼淚沒掉呢。
“發生什么事了?”
岳風也抬眼去看。
不問還好,一問之下,麻圓愈發傷心欲絕,她嘴一扁,兩邊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止不。骸肮媚,嗚嗚,姑娘!銀子,銀子全被偷了!”
詹明德讓她別著急慢慢說,麻圓用力吸了兩下鼻子,原來將軍府常年不住人,有些地方年久失修不說,像詹明德跟岳風住的屋子,里面就一張床一把椅子,別的什么家具都沒有,廚房也是,油鹽醬醋米面菜肉少得可憐,鍋碗瓢盆處處缺。
麻圓便在賬上支了一百兩銀子出去采買,誰知剛定下送貨時間,付錢時卻發現腰間荷包不翼而飛!
那里頭不僅有今兒剛支的一百兩銀票,還有五六兩碎銀子,這樣大一筆錢,麻圓能不著急,能不哭嗎?
她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粗心,弄丟了,順著沿路找了好幾遍無果,又幻想是不是早上出門太急促沒帶,跑回來一瞧,也沒有,這才確認是真沒了。
一百多兩銀子呀,把她賣了都賠不起。
詹明德將她從地上拉起來:“我當是什么大事,丟了便丟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在地上撿了這么多銀子,怕是都不愿意還!
麻圓心情低落,哪怕姑娘不怪罪,她自己也過不去心里的坎兒,一雙眼睛哭腫得桃子一般,看著好不可憐。
岳風問:“確認是丟了?”
麻圓先是點頭,然后有點猶豫:“應該……是吧?”
詹明德:“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應該是?難道是被人搶了?”
麻圓猶豫了會,說:“我早上出門前,特意將荷包塞得很緊很緊,怕掉了,還用衣帶扣住……按理說不應該會丟的!
詹明德便問她:“既然如此,路上可是發生了什么事,撞見了什么人?”
麻圓本來想說沒有,但忽然間似是想到什么,表情變了變,詹明德看出來了,追問:“怎么?”
“早上我……”麻圓飛快看了眼詹明德跟岳風,“我昨兒帶人清點了廚房的物資,發現好多米面都生了蟲,一些醬料也是,陳年米面吃著對身體不好,再加上剩得不多,我便讓廚娘混了些雜糧蒸了好些窩頭……拿去布施了!
詹明德沒生氣,因著未來皇后的身份,為了好名聲,這樣的善事她常常做,“然后呢?”
“姑娘知道的嘛,我這幾天到處逛,看到好些小孩面黃肌瘦衣不蔽體,就多說了幾句話!甭閳A說一句看詹明德一眼,然后再迅速低下頭,一副心虛的模樣。
詹明德道:“你心懷善念,我不會怪你,所以你是將這些窩頭分給了小孩?”
麻圓點點頭。
那些米面不知幾年了,再放下去要壞,她也舍不得自家姑娘吃。
她與姑娘一同施粥不是頭一回,像那種有手有腳的成年男子,詹明德向來不理會,而來領粥的可憐人中,若是女子及女童,詹明德會讓她們當場吃完再離開,麻圓也是一樣。
但小孩子實在是太多了,難免被人擠到,然后荷包就沒了。
麻圓不愿意相信那么點大的小孩子里有手腳不干凈的,她覺著自己干了蠢事,又愧又慌,不知該怎樣解釋。
詹明德卻是真不怪她。
麻圓自小便在她身邊,腦子算不得靈光,人卻善良可愛,她很喜歡她,一號也是。
現在將軍府里的賬就是麻圓在管,所以出了事才如此愧疚,詹明德拍拍她的肩:“沒事,這銀子丟了,找回來便是。”
麻圓哭著說:“怎么找?您剛才都說了,撿著這么多銀子沒人愿意還。”
岳風道:“明德說能找回來,你難道不信她?”
麻圓點頭:“我信!
她家姑娘是有大本事的人,什么都會。
詹明德笑,岳風問:“需要幫忙嗎?”
她沖岳風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這點小事兒還不用勞煩你,放心吧,等銀子找回來給你買肉吃!
岳風幽幽道:“還要酒。”
詹明德:“有,都有!
陳米陳面都沒了,新的米面還得買,詹明德讓廚房再多蒸一些窩頭,并讓麻圓再去布施。
麻圓做好事卻可能被偷了錢,有點心灰意冷,但詹明德卻說:“一百個人中,自然有好人也有壞人,不能因為遇著了壞人便扼殺自己心里的善念,你要學的應當是怎樣更好的去行善,而不是就此杯弓蛇影,再不做了。”
麻圓聽得似懂非懂。
就這樣,接連三天,她都去老地方發窩頭,這是一排已經沒人住的土房子,聚集了一堆穿得破破爛爛無母無父的小孩兒,個個又瘦又黑,跟小雞崽子似的。城里一些家境還算富裕的人,時不時會來這里送點吃的做做善事,這些小孩兒便是靠百家飯長大的。
麻圓忍著焦躁發了三天窩頭,她不知道姑娘這樣做的用意是什么,但她不敢再往身上揣銀子了,甚至連一點值錢的東西都不敢帶,生怕又被哪個手腳不干凈的摸了去。
詹明德對身旁的侍衛說:“將那個小孩給我帶來!
等第四天的窩頭發完,麻圓回來,就發現她家姑娘的馬上多了只小粽子,一個黑不溜秋的小矮個正像條泥鰍似的掙扎不休,嘴里還不干不凈,不知是從哪學來的臟話,罵個不停。
詹明德蹙眉,一巴掌糊住小孩的嘴,警告她:“不許罵娘,要罵罵爹。”
小孩兒張嘴就想咬她,被詹明德一把扣住下巴,稍夾馬腹,猛子便竄了出去,小孩兒失去重心,自然也就咬不成了。
等到了將軍府,詹明德剛停下馬,小孩兒就哇的一聲吐得到處都是。
詹明德笑笑,拎著她走進門,挺不溫柔地將人丟到地上,問:“你打算怎么還錢?”
跟在后頭進屋的麻圓驚了:“姑娘,我的錢是這小孩偷的?”
小孩雖然黑不溜秋,一雙眼睛卻又大又亮,瞪著個眼小牛犢子一般倔強:“我沒偷!隨便你怎么說好了,反正我是個乞丐,就算被人誣賴也只能認。”
詹明德被逗笑了:“合著我說你偷錢便是誣賴你?”
小孩很粗魯地當場吐了口唾沫,斜眼踮腳睨著詹明德:“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麻圓:“姑娘,真的是這小孩嗎?我好像沒印象呀……”
詹明德道:“你自然是沒印象的,這孩子往人身邊擠,又不吃旁人給的飯,偷到了東西便跑,更何況那一群小孩盡是這樣蓬頭垢面,你分得出哪個是哪個?”
麻圓,麻圓還真分不出,她想起自己那丟了的一百多兩銀子,當下心痛不已,怒氣沖沖道:“小小年紀不學好,快把我的錢還給我,不然就把你送去官府!”
小孩卻是個滾刀肉,梗著脖子喊:“沒錢沒錢我沒錢!我沒偷你的錢!你就是打死我,我也沒偷!”
詹明德笑笑:“這樣啊,那就算了,你走吧!
麻圓跟小孩都愣了,小孩二話不說拔腿就跑,詹明德在她身后慢悠悠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你這兩條腿倒騰起來是挺快,就是不知你那些小伙伴——”
她話沒說完,憤怒的小孩小狼崽般撲過來對她揮舞拳頭:“不許你欺負人!不許你欺負!不然我殺了你!”
詹明德不笑了,她抓住小孩的兩只胳膊反絞至其身后,用膝蓋一壓,小孩就成了只躺倒在地的烏龜,無論如何都翻不過身。
“你偷了我的錢,我總得找人賠償,畢竟我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小孩從被帶來就知道自己惹了不得了的人,她向來是機靈的,會根據善人的穿著打扮分辨其身份。麻圓穿得衣服很普通,也沒戴首飾,看起來平平無奇,誰知荷包里竟裝了那么多銀子。
當時小孩就覺得不妙,老實了兩天后才敢再冒頭,誰知剛摸了沒兩天就被抓了!
“我賠你,我賠你就是了!”
剛才還是刺頭的小孩在詹明德說要找她小伙伴算賬后,立馬安分下來,“你放開我,我這就回去拿!”
詹明德說:“我怎么知道你說回去就是真的回去,而不是騙我?你帶我一起去!
小孩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詹明德知道她在耍鬼心眼,提醒道:“你覺得我都能抓到你,還找不到你的老巢嗎?”
最終小孩屈服了,心不甘情不愿帶詹明德去拿錢,出了將軍府還試圖逃跑,被詹明德抓住捆了雙手才徹底老實。
她住的地方距離那排被乞丐占領的廢棄土房很遠,同樣是沒人住的破土房,但里里外外卻打掃得非常干凈,院子里還掛著一些補丁摞補丁的衣服,看著像是剛洗過。
里頭全是小孩,大點的十歲出頭,小點的還在大孩子懷里被抱著,個個都很瘦很瘦,看見有人進來,都睜大了眼。
明顯能感覺到她們的慌張跟害怕,可是一看到被詹明德拽著還捆了雙手的小孩,不管大的小的,竟都瞬間變了臉色,沖著詹明德等人沖過來,侍衛們連忙來擋,小孩們就往他們身上爬,張嘴咬伸手掐用石頭木棍打……偏偏來之前他們被命令不得還手。
詹明德跟麻圓則被護得滴水不漏,她對小黑孩兒說:“你的同伴們還挺講義氣嘛!
小黑孩兒著急大喊:“住手!都住手!”
她在這群小孩里威望很高,大孩子小孩子都停了下來,詹明德解開她的繩子,她立馬就跟老母雞一樣跑到其她人前面,伸開雙臂說:“你不要傷害她們!”
詹明德粗略數了數,得有二十來個,看著小孩那張努力裝作兇惡實則掩不住恐慌的臉,她問:“餓了嗎?”
畫風變得太快,小孩反應不過來。
詹明德又道:“我這人呢,別的不多,就是銀子多,喜歡請人吃飯,麻圓?”
麻圓在看到這群小孩后也若有所覺,應了一聲,帶人跑了出去,很快帶回一大堆吃食,都是就近買的,什么都有。
小孩們哪里見過這樣多熱乎乎還不是剩飯的食物,面露渴望的同時又沒一個人上前搶食,與麻圓之前看到的乞丐截然不同。
“要處理你們有的是法子,不至于在食物里下毒!闭裁鞯侣朴频卣f。
她仿佛聽見了齊刷刷咽口水的聲音。
為首的小孩再三警惕并思考過后,終于點頭讓大家去吃,這群年紀都不怎么大的孩子,看起來又窮又瘦,卻沒人能說她們是乞丐。
因為她們身上有種乞丐沒有的生命力,很蓬勃,讓人感覺她們真的很想活下去。
詹明德讓侍衛們出去守著,院子里只留她跟麻圓。男人們都出去后,小孩們對她倆的敵意明顯下降許多,詹明德問:“你叫什么名字?”
為首的小黑孩兒狼吞虎咽中,抽空回答:“我沒名字,大家都叫我狼哥!
詹明德便叫她:“小狼!
小狼差點兒被肉餅噎死,“你,誰許你這么叫我?惡心死了!”
麻圓悄悄靠近詹明德,悄悄打量四周,悄悄跟她咬耳朵:“姑娘,這些好像都是小女孩誒……”
詹明德沒再開口,等這群小孩吃飽喝足,小狼將所有人都趕回屋子里,還把門帶上,然后才走到她跟前,表情有點別扭:“我現在沒錢還你,但我會慢慢還的,你要是想要,就等著,不然你把我賣了我也不值那么多錢。”
麻圓:“那可是一百多兩,四天你就全花了?”
小狼沒有解釋,一臉倔強:“你自己決定吧,反正我現在沒錢!
詹明德問:“慢慢還,怎么個慢慢還?像之前那樣擠在人群里渾水摸魚去偷?”
她輕笑:“那種臟錢我可不要!
小狼猛地握緊拳頭,感到難堪,牙齒咬得直響:“反正你不能動別人!偷你錢的是我,要殺要剮隨便你!”
誰知詹明德卻又忽然換了態度,語氣變得柔和許多:“說什么呢,你身上這二兩肉,割了賣又能值多少?”
小狼被她善變的情緒弄得糊涂,不知道她究竟想干嘛,詹明德便說:“這錢呢,你不還也成,就當提前支給你的工錢了,不過作為代價,你得為我做事,直到將錢還清為止!
小狼二話不說的答應了,詹明德問:“你不用考慮一下?”
小狼:“殺人放火我什么都能干,只要給我錢。”
詹明德問:“你跟其她小孩是什么關系,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在一起?”
小狼不愿意回答,詹明德便取出一錠銀子,笑瞇瞇道:“回答一個問題,給你一兩銀子!
小狼立刻道:“大家都是沒人要的,因為怕被人欺負所以抱團。”
然后她就真得到了一兩銀子!
詹明德還有好多問題要問呢,誰讓她有錢,只怕她有十萬個為什么,小狼答不出來呢。
麻圓本來因為小狼偷錢心里有氣,對她也有偏見,但在看了這滿院子的小女孩后,怨氣不由得平復許多,等小狼盯著銀子嘴里如實回答的問題越來越多,麻圓的表情也從生氣、別扭、驚訝,變得淚眼汪汪起來。
第594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十九)
在源國, 無論是哪里,哪怕是最為繁榮的京城,也照樣有人偷偷丟棄剛出生的女嬰, 無論她們是否健康, 也不在意她們是否能夠活下去。
將女嬰留在家里養的, 頂多養個十四五年,便能嫁出去換一筆彩禮貼補家用, 穩賺不賠,實在不行,還能將她們賣掉換錢。
京城尚且如此, 何況位置偏遠窮得叮當響的牡陽郡。
土房子里這群女孩大多都是這樣的身世, 極少數是自己在家里過不下去逃出來的,還有幾個是孤兒,首領小狼便是其中之一。
她并非源國本地人, 她的母親是牡陽郡女子,父親卻是蠻人,岳將軍駐守時也不是從無敗績, 蠻人想搶的不僅是糧食,還有女人, 甚至于有專門的人販子為了錢,會將拐來的女人賣出去。
小狼的母親是牡陽郡治下一個縣的女子,被擄走時已然成婚, 后來岳將軍等人打退了蠻子才將她及其她被拐女子救回, 小狼便是在她回了牡陽郡后生下的。
仔細看會發現小狼的眼睛并不是常見的灰黑色, 而是透著一點點不顯眼的綠。
按理說, 受了外族的欺凌終于回歸故土,應當心安, 可這些被救回來的女子撐過了一切苦難,歸家后卻受盡白眼與冷落,小狼的母親因此懸梁自盡,之后小狼便從那個“家”跑了。
麻圓聽得義憤填膺:“真沒良心,真不是個東西!被搶走又不是她們自愿的,憑什么受到傷害的人要去死,指指點點嚼舌頭的還活著?”
小狼有點驚訝,因為她長這么大,已經聽慣了旁人的說辭,被搶走的女人如果沒回來,大家就都很同情她們,會嘆氣會惋惜,可她們一旦活著回來了,人們的憐憫就會化作尖銳的刺,流言蜚語殺人于無形,陌生人如此,家人亦如此。
見麻圓是真心,小狼隨口道:“沒關系,所以我跑之前放了把火,還把所有能帶走的食物跟錢全拿走了!
她特意挑得天高物燥的好日子,臨走前還將大門給鎖上了呢,可惜她娘太心軟太懦弱,連死都不怕,卻不敢在死前一把火送走所有人。
如果不是怕鬧大了難以收場,小狼甚至想將所有辱罵過她娘的人家通通燒了。
說完小狼才意識到自己不該這樣口沒遮攔,眼前這人因自己偷了錢便能找上門,若知道她手頭還沾了人命,萬一……
正在小狼面色變幻,思考著要如何全身而退之際,詹明德問道:“像這樣的事,還有很多嗎?”
小狼古怪地看她一眼:“多怎么樣,不多又怎么樣,你能干什么?”
詹明德笑:“你怎么就知道我干不了什么呢?”
小狼撇了下嘴,她根本不信,說她娘還有臉回來,說她是個小野種,說自己要是她娘早一根繩子吊死了的……從來不只有男人。她帶著這么多伙伴,也不是因為善心,只是獨自一人力量有限,容易被人欺負。
“我看你的這些伙伴一個個面黃肌瘦的,都不大健康,這樣吧。”詹明德跟小狼提條件,“既然你要為我做事了,那我可以包你們的吃住,再請大夫給你的伙伴們把個脈,你意下如何?”
小狼不信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她可以遇到過那種“善人”,面相很好,說話也和氣,還風雨無阻的給她們送吃的跟衣服,結果卻是個喜歡幼童的變態,靠兩個破饅頭就想把人哄走。
任何沒有來由的好處都可能是陷阱,即便好處實打實到了手上,未來也一定會因此付出慘痛的代價。
所以小狼非常警惕,完全不信,詹明德便從懷中取出能證明自己身份的私章:“我可沒有騙你,如若你不信,那就你單獨隨我去幾天好了,這幾天我會讓人送吃的過來,就以三天為限,三天后若你還不認為我可信,那我直接放你回來。”
見小狼一臉慎重,詹明德笑著說:“畢竟我不需要一個不信任我的人為我做事!
權衡了利弊后,小狼再三確認:“你說得都是真的?”
詹明德點頭:“這是自然!
小狼仔細想想,覺得賭一把也無妨,詹明德是個女人,而且是個年紀不大的女人,她是愿意冒險相信一回的,倘若是男人,或是有年紀的女人,那詹明德說破天小狼都不會答應。
之后她便被詹明德拎上了馬,原本還在屋子里的小孩見小狼又被帶走,一窩蜂全跑了出來,前后左右將詹明德的馬圍了個水泄不通,害得猛子不停噴響鼻,暴躁老姐時時刻刻都在暴躁。
“狼哥!”
“狼哥你別走!”
“快把狼哥還給我們!”
“放了狼哥!”
詹明德看著這一圈小蘿卜頭,拍了下小狼的屁股:“你自己跟她們說!
別看這小孩年紀不大,自尊心卻極高,被人拍了屁股后立馬對著詹明德怒目而視,那是一點都不怕她。
詹明德努努下巴,示意小狼看她的伙伴們。
小狼只得忍住怒氣,語氣硬邦邦地指揮眾人:“小獅小虎你們這幾天就守著家,不要再出去了,小象小豹跟小蛇你們按照輪換繼續站崗,其她人都在家里待著,三天后我就回來,不用擔心沒有吃的喝的,藥也會有的……對吧?”
這個對吧是問詹明德的,詹明德頷首。
看得出來,小狼在團隊里威望極高,哪怕是看起來比她大的孩子也都信服她聽她指揮,全程沒有一人提出異議,只有幾個走路搖搖擺擺年紀小的哭鼻子朝小狼伸手,看起來像是想要抱抱,然后便被年紀稍大些的女孩抱住低聲哄著。
麻圓連忙安慰說:“你們放心,一日三餐都給你們送,我再帶人給你們做件新衣服——”
詹明德接觸到麻圓求助的目光,繼續點頭,誰讓她最有錢。
小狼卻說:“有吃的跟藥就行了,新衣服不需要,我們守不住!
她們之所以能在這里待得久,不僅僅是因為團結,打起架來不要命,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她們窮,比別的乞丐更窮,否則早被搶光了。
這也是小狼順手牽羊的原因,她要是搶到了吃的,很容易被大乞丐搶走,牡陽郡窮得要死,好些懶漢直接啥也不干,天天躺在破土屋里睡大覺要飯吃,像她們這樣的小乞丐是食物鏈的最底層。
所以小狼才讓大家彼此之間叫哥哥弟弟,不許叫姐姐妹妹。直到現在,除了詹明德這群人,沒有任何人知道她們不是男孩,是女孩。
小狼從所謂的家里跑出來后就發現,牡陽郡乞丐到處都是,女乞丐卻找不出一個,偶爾見著了,沒多久就會莫名其妙消失,無論是成年女人還是小女孩。
所幸大家都不大,整天蓬頭垢面手腳臟污,不把衣服扒了根本看不出性別,饒是如此,小狼也還是非常小心,因為也有年幼的男乞丐被大乞丐欺負,病了以后被扔在路邊等死。
見識過蠻人跟源國人的做派,小狼不信任任何男人及成年女人。就連她聚集的這群小伙伴,她也非常擔心她們背叛,或是愚蠢地被人騙走,從而暴露這間土房里全是女孩的事。因此每隔一段時間,她都會帶大家換個地方住。
反正牡陽郡別的不多,這種破敗沒人住的土房子到處都是。
小狼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她知道這年頭想活下去,就得向男人學。
所以她不許伙伴們隨便哭,在外面被欺負了,如果對方人少,就必須還手,除非打不過才可以逃跑,但就算是逃跑,也要記住欺負自己的人長什么樣,住在哪兒,然后大家一起想辦法報復。
在她這種跌跌撞撞的狼式教育下,院里的小孩打起架都無比兇猛,不要命的那種,而且異常團結,嘴也特別嚴實。
詹明德就覺得這小孩很有潛力,在這種環境下都能長成這樣,不讓她讀書認字學點東西實在是太可惜了。
等岳風晚上回來,就發現府里多了個陌生小孩。
雖然詹明德強烈要求,但小狼是個很固執,很有主見的小孩,即便她認為詹明德不是壞人的可能性比較大,也不愿意聽詹明德的去洗澡剪頭發,因為她覺得三天后自己很可能會回去,那弄得干干凈凈就是沒必要的事情了。
更何況,好心就不會辦壞事嗎?那種打著“我是為你好”的幌子,不顧對方想法的人,不是一抓一大把嗎?
就像她娘的那些鄰居,難道所有嚼舌根認為她娘沒了清白說她父不詳的人都是殺人放火的大壞蛋嗎?
不是吧。
誠然她娘不夠狠選擇了自盡,但看客們的一人一句,難道就不是導致她娘死亡的原因之一?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她希望她娘能變得壞一些。
這世道,好女人吃苦受罪還要搭進去一條命,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岳風知道小狼的事情后很能理解,她在山上住時,也常常被人說三道四,只因為她過了成婚年齡還遲遲不嫁人,以及她是個女人,卻又是個獵戶。
許多人羨慕她有這一手厲害的打獵本事,吃穿不愁能攢銀子,又瞧不起她沒個“女人樣”,最可笑的是有人給她說媒,還要嫌她年紀大還滿手血腥,要她眼光別那么高,然后給她介紹一個家徒四壁有四個娃要養活的中年鰥夫。
“我看你根骨不錯!
岳風打量著小狼,還上手捏人家胳膊腿兒,小狼被她捏得齜牙咧嘴,這人手勁兒好大!
“要不要跟我學武?”
岳風本身只是力氣大身體靈活,并沒有正兒八經學過武,會的那點招式也是從縣里武館看見的。直到回了岳家才學到真本事,她天賦異稟,又認識了一號,得了好些科學鍛煉的法子,能耐突飛猛進。
更可貴的是岳風沒有短板,兵書她看一眼便融會貫通,連自小被岳將軍帶在身邊培養的長兄都不如她。
如今做了將軍,總是肅著一張臉,顯得氣勢十足,若要說有哪里差一些,大抵就是岳風為人太過正派,不擅長也不喜歡勾心斗角,而她的短處,恰恰又是詹明德的長處。
被岳風一問,小狼狠狠心動:“但我可能只跟你學三天,而且我什么都沒有,你要是想打我的主意,那還是趁早死心吧。”
岳風給她逗笑了:“那你說說,我打你什么主意?就你這樣的,身上肉全片下來涮個鍋子都裝不了一碗!
瘦巴巴跟個掃把似的。
詹明德被岳風這話弄樂了,她敲敲小狼的腦袋:“岳將軍吃小孩,你自己小心!
岳風:……
誰知小狼真信了,她瞪著眼睛像只有一點風吹草動就冒頭左顧右盼的小狗,還往后退了兩步,生怕岳風真把自己吃了。
她會這樣也是事出有因,蠻子冬日時缺衣少糧,他們舍不得吃馬,但實在餓到極點,會吃源國人,小狼聽別人這么講過。
好在最終誤會解除,小狼上桌跟岳風一起吃飯,然后詹明德發現這小孩個子不大胃口不小,飯量比她還大!
也就是她有錢了,否則經不起這兩人這么造。
岳風在軍中很忙,忙著收服不服氣的部下,忙著收拾不安分的對手,還要忙著鞏固城墻,忙著操練……眼下已經入秋,等到天氣轉涼,蠻人必定前來侵略,她要在那之前做足準備。
詹明德跟她商量:“炸藥火銃可以暫時不啟用,你覺著,咱們將城墻重建一番如何?”
源國的城墻材料主要是土和石頭,需要定期維護和巡邏,否則保不齊什么時候便成了漏洞。
岳風聞弦聲而知雅意:“你是說,用水泥墻?”
詹明德:“你意下如何?”
岳風皺眉:“只怕賬上支不出那樣多的銀子。”
說到這兒,就不得不提一下皇帝的小心眼了。他既需要岳將軍鎮守邊關防止蠻人入侵,又害怕岳將軍擁兵自重形成心腹大患,因此便在軍餉上動些手腳。
好在他還有點理智,所以頂多是克扣些軍餉,晚送到糧草……因著都是些忍忍就能過去的事,岳將軍便鮮少開口,皇帝見狀,則時不時加大力度,若岳將軍較真,他便推倆替罪羊出來。
所以說窮得絕不僅僅是牡陽郡,邊關大軍一樣窮,一日三餐難見葷腥不說,冬日里發的襖子都是薄薄一層。
詹明德之前一直認為自己對皇帝的了解已經足夠深刻,但岳風這么一說,她發現自己遠遠猜測不到皇帝的下限。
這種人也配當皇帝?給姚皇提鞋都不配。
她鄙夷道:“早晚有一天,將他從那位子上拉下來!
岳風:“嘿!”
兩個人里,反倒是岳風在這種話題上更謹慎一些。其實以前詹明德比她還謹慎,但在大曜生活了一年,雖然時間上不能和源國比,可那種自由的氛圍還是感染到了詹明德,讓她對于皇權的敬畏之心直接跌落谷底,對此產生的反叛之意,也如滔滔江水絡繹不絕。
詹明德:“我知道,我只跟你說說,這里又沒外人!
岳風點點頭:“我曉得你心里有數。”
說是要教小狼學武,實際上岳風時間有限,她如今雖有將軍之名,兵符也在手中,但大軍之中有小心思的人不在少數,被她打退一些,剩下的不代表臣服,只是更會偽裝了。
這種時候,她當然不可能把小狼帶去軍營,而且這孩子明顯的營養不良,身子沒調養好之前,就別想著學武了,怕落下病根,或日后再也長不高。
之后三天,詹明德便將小狼帶在身邊。她沒使喚小狼,也不跟小狼說什么溫情的話,按部就班的做自己的事,至于其它的,交由小狼自己來判斷。
小狼見她坐在桌前一坐快兩個時辰,放下手里的積木走過來瞧,發現紙上盡是些鬼畫符,一個不認識。
將軍府中饋是由麻圓管的,但詹明德在京城的那些生意都還在運轉,詹知理每個月都會派專人送來賬本,這些需要詹明德自己看,此外就是牡陽郡資源匱乏,很多東西都得交由詹知理吩咐手下掌柜采買,再集中送來。
“想學?”
被問的小狼雙手抱胸冷笑連連:“我才不學,學這些有什么用?”
詹明德沒想到這小孩竟有些厭學心理,放下筆詫異道:“學習怎么你了,讀書怎么你了?”
小狼反駁得振振有詞:“我知道你肯定要說讀書明理,但我娘的丈夫就是個童生,他倒讀過不少書,結果呢?還不是個滿嘴大道理,但卻一事無成,心腸還歹毒的賤人!”
說到這里,小狼憤恨地咬緊牙關:“那些嚼舌頭的,害了我娘的蠻人,我早晚要報復回去!”
她娘被擄走兩年,回來后沒幾個月就生下了她,所以她肯定跟童生沒有關系,而她娘被救回來后,童生一家子根本沒想過找她,甚至還在盤算著要再娶新婦過門!
后來更是因著她娘歸來,全家人對她非打即罵,怪她為何要回來,怪她丟盡自家的臉,就連她娘的娘家人,都上門來指責。
小狼恨恨道:“我娘哪里錯了!她想活著有什么不對!憑什么那個賤人就能再娶,憑什么這城里的有錢人個個不止一個妻子,難道只許男人跟不同女人生孩子,女人就只能在一棵樹上吊死?我娘都沒嫌棄我,沒丟下我,旁人憑什么說她不是!”
如果她娘受到的這些指責是正確的,憑什么三妻四妾的男人可以全身而退?
“我娘要是真有錯,也只錯在她膽子太小,寧可自己去死也不愿意帶那賤人全家上路!”
詹明德看著這個孩子的眼睛,那里面沒有絲毫孩童應有的天真,只有無盡的仇恨與黑暗。
她不由得想起在大曜看見的孩童。
她們健康、快樂、安全,被母親保護著、教導著,能夠開開心心地長大,自由選擇自己的人生。而小狼,還有她的伙伴們,從出生起便苦苦掙扎,這難道是她們的錯嗎?
“你說得對。”
詹明德難得沒有欺負小孩,還伸手摸了摸小狼的頭,油膩膩的……不知多久沒洗了,摸完詹明德就后悔了,“但你又能拿他們怎么樣呢?”
小狼惡狠狠地說:“等我長大,就把他們全殺了!”
詹明德哦了一聲:“這樣就夠了嗎?殺了這些人,就沒有女人像你娘那樣被人搶走,也沒有人像你這樣出生,更沒有人像你的那群小伙伴一樣被丟棄被販賣被剝削?”
小狼愣了。
“你殺得盡這天底下的所有人嗎?”
小狼從沒想過這種問題,她戾氣太重,一心只想快快長大,所以被詹明德問住了。
詹明德又問:“你的那些仇人里,很多人家應該都有女孩,她們年紀大些,可能已出嫁,年紀小的說不定剛剛出生,你殺了這些女孩的家人,她們會不會恨你呢?會不會想要再來報復你呢?”
小狼想說自己不怕報復,可詹明德卻問她:“只要報復就滿足了嗎,小狼?”
什么意思?
“不想要得到更多嗎?不想讓你娘的悲劇和你的悲劇再也不上演嗎?不想讓每個女孩都像你一樣堅強嗎?”
小狼被問得一臉茫然,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她被這些問題弄得腦子里昏昏脹脹。
“只會逞兇斗狠是不夠的!闭裁鞯抡f,“也許你該仔細思考一下,自己的未來應該怎么走。”
說完,她不再繼續與小狼對話,轉而做自己的事,而小狼在書桌旁邊站了很久很久,目光呆呆地落到桌子上,看著詹明德在上面寫寫畫畫一些她根本看不懂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的東西,生平頭一次感到不知所措,沒有目標。
不知過了多久,書房里才響起她的聲音:“……我該怎么做呢?”
詹明德手中的筆一頓,隨即嘴角揚起,此時她不再游刃有余,也不故弄玄虛,而是對小狼露出了非常真誠的笑容。
“你愿意跟我賭一把嗎?籌碼是你我的未來!
小狼看著面前笑意盈盈的少年,半晌,朝她伸出了手,將拳頭放進了詹明德的掌心。
第595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二十)
時光荏苒, 五年一晃而過,牡陽郡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有些事情再也瞞不住了。
看著自京城剛剛送至的信件, 詹明德神色淡然, 讀過后便遞給岳風, 岳風再傳遞給小狼。
信是詹知理寄來的,詹明德等人雖在牡陽郡待了足足五年, 對京中大事卻了如指掌,這一切都要歸功于詹知理。
五年時間下來,牡陽郡早已不是司仁能做主的地兒, 他早早夾起尾巴做人, 將手中要務主動交出賣了個好,再加上多年來岳將軍帶兵鎮守,牡陽郡的郡尉毫無用武之地, 所以岳風沒費什么功夫就徹底拿下了牡陽郡的管理權。
從前放眼望去的土房子已不多見,家家戶戶都起了氣派的磚瓦房,城中道路重建后是水泥路, 寬敞平整又美觀。交通便利后,往來客商隨之增多, 牡陽郡的棉花及果脯天下聞名,連皇帝都曾盛贊過其口味。
前四年,牡陽郡悶聲發大財, 詹明德花了半年多的時間向牡陽郡的百姓證明了玉米與棉花的好處, 比起玉米, 棉花才是真正令牡陽郡由貧轉富的關鍵。得到大量種植后, 棉花很快便銷出牡陽郡,詹明德在這之前補貼了不少銀子, 這第一筆她自然是狠狠賺了個痛快。
官府的第一筆盈利,最終被詹明德用在了修路上,來往客商不止一次抱怨牡陽郡的路太爛太難走,馬車一旦陷入淤泥便寸步難行。
似這些事,岳風不插手,都交由詹明德做主,她的職責是守住城墻,不讓蠻人入侵。
第一年的冬季到來時,蠻人如往年那樣想盡辦法意圖進城搶掠,誰知原本由泥土和石塊筑成的城墻竟變了個模樣,光是高度便有十五米,而且墻壁極其光滑,徒手難以攀爬。
源國人只要站在城墻上向下砸石頭或是射箭,蠻人便無從反抗。
接連試了七八次皆以失敗告終,圍著城墻轉了許久也沒能找到突破口,真不知道這墻壁是用什么筑的,竟如此結實!
不僅如此,每隔一段距離還都有源國的士兵站崗,十二個時辰輪班,無論何時前來,都會立刻被發現,這更是令蠻人奇怪——這源國人究竟是怎么發現他們的?明明已輕裝簡從,又做了偽裝,他們厲害的探子甚至可以趴在枯黃的草叢中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動,但每每尚未來得及摸到城墻就會立即被發現。
等蠻人消耗到了一定程度,岳風便會帶人打偷襲,回回鬧得蠻人疲于奔命,沒多久便被岳風打怕了,退回到了草原腹地,不敢再冒頭。
第一年寒冬,牡陽郡自大軍至百姓,無一人傷亡,更無一人被劫掠。
這令岳風徹底在軍中站穩了腳跟,在這之前,她雖然能打,但仍舊有人不服氣她,直到見她將蠻人打了個落花流水,這可是岳將軍在時都沒能達到的成就,最后不服的這批人也總算對岳風低了頭。
詹明德百忙之中還將后勤工作做得極好,有了盈利后軍中伙食直線上升,連冬天都能穿上溫暖的棉襖,往年少說要凍死幾個,今天竟所有人都活到了開春!
蠻人吃了大虧不敢來犯,但卻仍不死心,第二年冰雪初融便試圖進攻,這回他們做得更為隱蔽,然后才發現,原來最大的秘密不是變高的城墻,而在于城墻上那幾十個分布在不同角度的瞭望塔!
準確點來說,是瞭望塔里的望遠鏡。
就是這東西,讓蠻人束手無策。
但其實更狠的還在后頭,前兩年詹明德跟岳風根本騰不出手對付蠻人,主要還是因為太窮,吃不飽穿不暖還怎么打仗?
所以只要蠻人敗逃,岳風一般不會深追,她跟詹明德都在等一個好時機。
小狼說話算話,被詹明德收服后便一心一意為她做事,不過詹明德用她的時間并不多,小狼,還有她那一群小伙伴,通通被送進了將軍府讀書,負責教導她們的老師是詹知理介紹來的。
小姑娘在京城把生意做很大,認識了很多志同道合的女子,其中有好些在家中過不下去,又無力逃走的,這些人中不乏知書達禮之人,在征得詹明德同意后,詹知理便派人一路將她們護送過來,當了城里第一家女子學校的老師。
詹明德招女工的計劃進行得很順利,家家戶戶都要張嘴吃飯,像京城那樣將女人養在家中不許出門的寥寥無幾,只要能糊口,管她招工是招女工還是男工?
到了第三年,牡陽郡除了棉花與果脯外,多了一樣新“特產”,那就是衛生紙。
要說離開大曜后究竟哪里最不習慣,詹明德必須得說是在解決生理問題上。無論是上廁所還是來月經,在大曜有衛生紙和月經巾,但在源國,富貴人家還好說,貧苦人家便只能用月事帶,好點的,月事帶里頭塞草紙,不好的直接用草木灰,極易引發炎癥。
而且這月事帶還不是一次性的,需要來回洗滌反復利用,詹明德她們剛到牡陽郡時,就看見有小孩隨地大便后撿土坷垃擦屁股。
正好棉花得到大規模推廣,可以制造棉漿來生產衛生紙,其實比起棉漿,原木漿要更好些,但牡陽郡從前沒有怎么種樹,剛種下的這一批也將將長起,無法投入生產。
因為牡陽郡本地棉花產量高,所以衛生紙的價格在當地賣得很低,剛建衛生紙廠時,詹明德將招工的事交給了小狼負責,這孩子自打認識到讀書的好,便對自己非常狠,要不是詹明德跟她說不睡覺長不高,她能一天只睡兩個時辰,其它時間都拿來讀書練武。
小狼太想快點長大了。
詹明德不拿她當純粹的小孩看,常常將她帶在身邊,至于能學到些什么,那就看小狼自己了。
牡陽郡人口有限,那群四處流竄當乞丐討飯的懶漢,全都被岳風抓了起來去開墾荒地種樹養雞,不給工錢只管吃住,干滿五年才能釋放。
讓小狼負責招工,那不用詹明德開口她就只招女工,衛生紙初面世時并不好賣,正好詹知理派來的車隊抵達,詹明德便讓人帶回京城,先獻給皇帝。
之前棉花做成的衣服,她也是這個路數。
皇帝雖然擦屁股用絲綢,但絲綢昂貴,他的屁股也不是金屁股,隨后詹知理便將一家收益一般的鋪子改而賣衛生用品,皇帝當然不會將自己用衛生紙擦屁股的事兒說出去,可太后會呀。
生了孩子的女人到了老年,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詹明德派人給皇帝跟太后送禮,用的是定遠公主的名義,太后除了衛生紙,還收到了一小箱剛問世不久,還沒有正式投入市場的月經巾。
這玩意兒一墊上,便不必擔心打個噴嚏就失禁,太后又有幾個年齡相仿的手帕交,很快衛生紙與月經巾的名聲便傳了出去,并漸漸打響。
結果到了鋪子一看,只有衛生紙賣,沒有月經巾。鋪子老板再三保證到了貨便立即售賣,饒是如此,三五不時還是有人來問有貨沒有。
衛生紙在牡陽郡是要花錢買的,月經巾則屬于官府給予的免費補貼。原本女人來月事是極其難以啟齒之事,可公主也好將軍也好,從不以此為恥,學校里讀書的女孩們受其影響,談及身體變化也都落落大方,循序漸進耳濡目染,漸漸地,出來做工的女人們也敢光明正大地說起這兩個字了,去官府領每個月的免費額度時,也不再遮遮掩掩恍如做賊。
衛生紙的銷量出乎意料得好,分廠隨即跟著建立,依舊是只招女工,時間一長,能自個兒賺錢,不用再看人臉色手心向上過日子的女人們在家里就有了話語權,廠里還有負責處理工人一切問題的工會,官府也成立了婦女聯盟,當第一位工人因被丈夫毆打覺得日子過不下去,憤而找廠工會幫忙解決,并毅然決然要和離后,岳將軍與定遠公主竟親自來見了她一面,并夸贊她是勇敢的大女子,還獎勵了她一套房子和五十兩白銀!
在工人家里人都以為她會哭哭啼啼回家求饒時,她已經開始了新生活,并憑借勤快認真的工作態度升職成了車間主任,更是入了將軍與公主的眼!
原來女人也可以不看婆家跟娘家的臉色過日子,原來女人自己也能養活自己,她們每個月的工錢非常可觀,這種情況下,何必還要在家里出錢出力又受氣?
第三年下半年的牡陽郡,迎來了一陣和離潮。
迎面倆女人碰上,第一句話不是吃了沒,而是“離了沒?”。
在這種情況下,沒有和離的女人在家里的地位水漲船高,期間也不是沒有出現過鬧事的,但官府可不跟你開玩笑,甭管是誰,只要破壞規章,就通通送去開荒種樹!
雖然開荒種樹管飯吃管房住,但也是真的累真的苦,而且每個人每天必須干夠活兒才能休息,想在牢里躺著吃白飯那是不可能的。
等到衛生紙的名頭徹底鋪開,源國各地的客商聽聞都朝牡陽郡趕來,然后所有人就都被煥然一新的牡陽郡驚到了!
棉花制成的棉被棉襖只在特定季節用,衛生紙卻是一年到頭都不能缺,更何況這東西價格不貴,而且除了用來擦屁股的手紙外,牡陽郡還推出了高檔抽紙,靠近了聞能聞到上面的香味兒。
詹明德也沒想到衛生紙會超過棉花成為牡陽郡的招牌,主要是棉花并不是只有牡陽郡能種,適合種植棉花的土地有很多,但衛生紙卻只有牡陽郡能生產,廠子里的工人們非常團結,試圖打探的人別說在進去參觀,就是剛靠近大門口,都能被門衛大媽揮舞著木棍趕得遠遠的。
牡陽郡的變化瞞不過朝廷,詹明德也沒想瞞,她隔段時間會寫一封奏折呈上,反正她不承認,皇帝也會派人來看,倒不如她主動開口。
但到了第四年,情況就不一樣了。
在讀書的女孩中,岳風挑了幾十個根骨不錯的人,每日親自教導,這群孩子年紀最小也就十三,大一點的也不超過十八,她們成為了邊關大軍中特殊的組成成員。半天上文化課,半天上武學課,直到能夠成功勝任火槍手的位置。
是的,岳風不想再忍那些不知好歹的蠻人了。
這四年里,無論將他們打走多少次,等過一陣子,蠻人必定卷土重來,像見了蜜糖的蒼蠅一樣窮追不舍。
詹明德其實是理解蠻人這種行為的,他們生活環境特殊,其它季節還好,到了冬季,不搶奪旁人的資源便難以存活,四年來牡陽郡被守得滴水不漏,蠻人吃多了虧也漸漸學乖,不再盯著離他們最近的牡陽郡,而是寧可走遠些,去與牡陽郡臨近的其它郡。
火藥的威力岳風早已見識過,皇帝的寢宮不就是被一號給炸了嘛。
所以收拾蠻人的進程比想象中要快,蠻人雖身強體壯又驍勇善戰,但他們還處于冷兵器時代,當他們的勇士騎在高頭大馬上向前沖鋒,卻連源國人的衣角都沒碰到,便從馬身上一頭栽下來時,沒有一個人反應得過來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緊接著,他們的勇士便一個接一個墜馬,一旦落地,連掙扎的時間都沒有,便立刻沒了聲息。
原本還有人繼續往前沖,可打仗奮不顧身不代表他們愿意主動赴死,這種神鬼莫測的殺人手段,換誰能不害怕?
青天白日的,先是勇士們一個個莫名其妙死亡,之后便傳來霹靂般的響雷之聲,仿佛天空就在頭頂,而憤怒的雷神向人間灑下怒火,一道又一道炸雷在耳邊響起,身下戰馬受驚,每逢一聲雷,地面上必然多出一個大坑!
眼見同伴們被炸得體無完膚,溫熱的血液甚至濺到了自己臉上,再無畏的勇士此刻心里也只剩下了對未知的恐懼。
“是天神發怒了!是天神發怒了!”
不知道是誰先喊了這么一句話,使得原本便心驚膽戰的蠻人們更是戰意全無,他們不敢再往前沖,而是驅動戰馬轉身逃跑——但是又怎么跑得掉呢?
雷聲仍舊轟隆不斷,殘肢斷臂四處飛濺,詹明德站在城墻上用望遠鏡觀看著戰場,這是岳風第一次沒有帶兵,而是交給了小狼。
懷揣著對蠻人的恨意,小狼完全不管窮寇莫追的道理,她要將所有蠻人殺盡,一個不留!
四年時間,這個滿心仇恨的小孩已經有了很大轉變,但記仇這一點從沒變過。之前詹明德派她去負責衛生紙廠的招工,這孩子篩選女工還有條件,她對條件符合的女工,會記下對方的姓名及住址,然后派人去查。
但凡有嚼舌根者,誣賴她人者,通通不收,其中就包括她從前的鄰居。
只不過小狼如今生得高大健壯,那曾經一口唾沫逼死她娘親的鄰居,早已認不出她來了。
但愿今日過后,她心中的仇恨能夠一掃而空,真正走向新的人生。
在萬分驚恐中還殘存著些許理智的蠻人發覺自己無法逃脫,便主動舉起雙手表示投降,從前岳將軍在時,他們被抓了也會這樣做,岳將軍不敢殺戰俘,倒不是他仁慈,而是屠殺戰俘須得皇帝首肯,他無法自作主張,而皇帝向來是不許的。
原因也很簡單,皇帝并不想讓蠻人徹底敗于岳將軍之手,他還需要蠻人給岳將軍造成麻煩,否則這皇位怎么坐得安穩?
至于那些可憐的被擄走的女人,皇帝才不在意呢,旁人的生死于他不過紙上幾個寥寥文字,無關緊要。他既看不著,又摸不到,自然不會動容。
小狼帶著火槍營將蠻人殺了個片甲不留,之后岳風也是先斬后奏,這么說不大妥當,因為不殺戰俘的命令是皇帝給岳老將軍的,而不是給她這位岳將軍。
至此,蠻人被屠戮殆盡,幸存者也退出了草原,去到了極為遙遠之地,詹明德認為沒有必要再追,于是牡陽郡的犯人們除了開荒種樹外,又多了一項新工作,養羊。
牡陽郡的工廠在繼水泥廠、窯廠、衛生紙廠……后,又多了新的羊毛衫廠。
第五年馬上將要過去,這一批羊已到了能宰的時候,牡陽郡的真正變化,已經瞞不住了。
即便皇帝沒有悄悄派人前來查探,光是前來做生意的商人和鏢隊,便會將這里的改變傳至源國每一個地方,包括京城。
皇帝急了,因為他甚至不知道蠻人已被滅絕,現如今牡陽郡外,原本被蠻人占據的大草原,竟已隸屬于牡陽郡!
他立刻向岳風和詹明德下了詔書,召這二人回朝。
在這之前皇帝可從沒想過,僅憑這兩個女人,而且是年紀不大的女人,能將蠻人趕盡殺絕,還能令牡陽郡起死回生。
她們既然有這樣的本事,又為何拖了一年不報?
其實真正的原因雙方都很清楚。當時岳風被任命,詹明德被封公主,皇帝愿意將這攤子交到她倆手中,與其說是她們倆才華橫溢令皇帝欣賞,不如說皇帝是想徹底摁死岳家,不讓岳將軍功高震主。
兩個女人,兩個女人。
皇帝注定要為小瞧女人付出代價了。
前來傳旨的是位內侍,詹明德與岳風坐著接旨,他心中極為不滿,嘴上卻不敢說什么,等念完了圣旨,詹明德笑笑,內侍昂著臉道:“定遠公主還不上前接旨?”
小狼一把奪過他手中圣旨,丟給了詹明德,這大不敬的舉動看得內侍一陣暈眩,險些當場昏死過去。
但讓他更加炸裂的場面還在后頭,因為詹明德慢條斯理地將圣旨卷了起來,放在蠟燭上點燃了!
內侍嚇得要死,隱隱感到不妙,但他此行代表著皇上,無論如何也做不出奪門而逃的行為,一根手指頭哆哆嗦嗦舉起來指著詹明德:“你、你、你——”
小狼抓住他的手指頭往上一掰,內侍便發出殺豬般的慘叫,疼出一身冷汗。
小狼被這尖銳的爹爹腔叫得耳膜疼,忍不住踢了此人一腳,威脅道:“閉嘴,不然我把你舌頭給割了!”
詹明德燒圣旨時,岳風靜靜地看著沒有說話。
直到最后一絲明黃色的布料徹底化作灰燼,岳風才緩緩開口:“時機成熟了嗎?”
詹明德嘆了口氣,但她臉上卻沒多少愁緒,這口氣好像只是走個過場裝裝樣子:“即便你我安分,皇帝怕也不會輕拿輕放。”
她們將蠻人被夷滅之事隱瞞了足足一年,無論是什么理由皇帝都不可能不當回事,這早在詹明德意料之中。
她們倆在牡陽郡一事無成,皇帝不損失什么,還能借機降罪于岳老將軍,怪罪他教女無方,連帶著整個詹家一同吃排落。她們倆在牡陽郡成就一番事業,皇帝正好可以派人將她們召回,再換上自己的心腹作為替代,不管怎么看,他都是穩賺不賠的。
誰讓詹明德跟岳風是女人,女人終究是要嫁人的這一點,大約早被皇帝刻煙吸肺,他給她倆選個好夫君,就等于是這五年來勞苦功高的獎賞,這兩個早已過了嫁人年紀的女人還不得對他感恩戴德?
惟獨一點皇帝沒有猜到,可能整個源國沒有人猜到,那就是在五年前,這兩個初出茅廬的少年便已有顛覆天下之心,江山四野,要盡在她二人掌控之中。
“舍得嗎?”詹明德輕聲問。
岳風反問:“你都舍得,我又有什么舍不得?”
她們遲遲不歸,皇帝必然心生怨恨,留在京中的家人便成了致命的軟肋,皇帝一定會將其抓住用以威脅她們。
但這其實是把雙刃劍。
皇帝若殺兩家人泄憤,則詹明德與岳風師出有名,皇帝若不殺,那她們更不必有所顧忌,只管做自己的事。
在這之前,詹明德已修書傳給詹知理,令她處理此事,若是可以,最好帶著兩家人共同避禍,但山高水遠,也不知兩家人情況如何,有沒有成功離京。
若有人不肯走,那也是他的命。
第596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二十一)
遠在京城的詹知理, 早早便收到了姐姐的來信,但她并沒有按照姐姐吩咐的去做。
這五年來,兩位姐姐遠在牡陽郡, 雖有自己與她們傳遞消息, 但詹知理也不是什么話都會跟姐姐們說, 一些無關緊要又雞毛蒜皮的小事,詹知理不可能事無巨細的寫到書信中。
其中便包括岳詹兩家的態度。
將兩家人送離京城, 詹知理當然做得到,便是有人不愿意,詹知理也能強硬地將其打昏再送走, 然而這樣做動靜太大, 風險也大,首先兩家的男家主便極為敏銳,又忠心于皇室, 恐怕不會輕易點頭。
因為兩個女兒有不臣之心,便帶領兩家人逃離?想來無論是岳老將軍還是詹大人,都不愿意冒這個險。
詹知理清楚這一點, 所以沒有像姐姐吩咐的那樣去提醒他們。
五年過去,詹知理也已及笄, 但婚事遲遲未定,老太君與母親為此憂心,詹知理自己不以為意, 她早就不想嫁人的事兒了, 偶爾被人嘲笑是個老姑娘她也無所謂, 但也正因“老姑娘”的身份, 詹知理成日的往外跑反倒沒什么人管,愈發自由。
從京城到牡陽郡, 八百里加急都要五天六夜,岳風與詹明德遲遲不回朝,也沒有自立門戶,這要換作岳老將軍抗旨不遵,皇帝心里恨極面上也必然要忍耐,因為岳老將軍一旦真的反了,那他屁股下這把椅子才坐不穩。
岳老將軍如今換成了岳將軍,皇帝的態度便有了很大轉變,他幾乎沒有任何思考便要問罪岳風,想來說完全不認為岳風真的敢反叛。
岳風與詹明德兩人的態度激怒了皇帝,岳詹兩家難免受牽連,從前還想跟詹家攀關系來求娶詹知理這個“老姑娘”的人家,轉眼間便悉數銷聲匿跡,與詹大人交好的官員亦不大敢再來往,皇帝甚至直接停了他倆的職,讓他們歸家思過,至于何時官復原職卻沒有說。
岳老將軍是最慌張的那個,他原本還想修書一封派人送至牡陽郡,但皇帝生怕他們兩家與那兩個亂臣賊子里應外合,早派人將兩座府邸圍了個水泄不通,連只蒼蠅都不放出去。
岳老將軍無法確定岳風的想法,更不知岳風究竟要怎樣做,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岳家的女兒會生出不臣之心,也許是皇帝誤會了。
詹家這邊則是罵聲比較多,詹知理冷眼看著,從前被老太君抱在懷里夸獎的姐姐,如今已是害詹家晚節不保的罪人,老太君似乎忘了她曾經多么喜歡那個孫女,正面目可憎地咒罵著詹明德是個孽障,連一向清高穩重的大伯都在后悔當初不該生詹明德。
詹知理垂著頭站在一旁沒有吭聲,她嘲諷地想:姐姐是你生的嗎?姐姐的母親早早就去了,您作為父親,隔了不到一年便娶了新婦入門,衣食住行不見操心一點,如今倒是大言不慚地擺上父親的架子了。
“知理!”
好端端的,火忽然燒到了一旁的詹知理身上,詹大人質問她:“你素來與明德要好,明德有什么心思,你應當最先知道,你說,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想害死所有家人嗎?”
詹知理早想好了要如何回答,對于大伯父的質問,她露出有點不安的神色:“明德姐姐離京五年,我們都沒有聯系過的,所以我,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
說話間,眼淚在眼眶直打轉。
詹二老爺一瞧,連忙護住女兒:“大哥,你這就不講理了,你家女兒闖的禍,問我們二房的知理做什么!”
詹三老爺則還對詹明德抱有一絲幻想:“大哥,也未必明德當真就要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她一個女兒家,日后嫁了人還需娘家給她撐腰,這等損人不利己之事,興許是有人暗地中傷也說不定。”
詹大人焦躁地來回踱步,他現在連府門都出不去,更別提是打聽外面發生了什么。
就這樣,又過了幾日,被派來圍府的官兵越來越多,兩家人也越來越慌,就連岳家被送到莊子上靜養的二爺跟長男都沒能逃過,皇帝這是要動真格的了!
一直到詹大人焦躁地快禿頭,詹知理才怯生生地開口:“大伯……我有個想法,不知有沒有用。”
詹大人也是病急亂投醫:“有什么話你只管說。”
詹知理便道:“正如旁人所說,岳風與明德姐姐都是女子,嚴格來講,其實不算我們兩家的人。眼下形勢嚴峻,皇上估計是不會放過我們了,我們還是要自救。”
這個道理詹大人何嘗不明白?他實在不懂女兒究竟想做什么!
好好的皇后硬是折騰沒了,錦衣玉食的日子也不要,非要跑到千里之外的牡陽郡去吃苦,剛做出些成績便恃才傲物,她是瘋了嗎,連家人的死活都不顧?
詹知理就說:“若明德姐姐當真存有異心,那便只有一個法子,興許能換得兩家平安。”
聞言,全家人都朝她看過來。
詹知理迎接著這些或疑惑或懷疑或期待的目光,繼續用先前那種帶著不安的語氣說話:“岳風手里還有數十萬大軍,硬碰硬只怕僅有死路一條,不如……嘗試一下將功折罪!
詹大人也是多年官場老油條,詹知理這話一出來他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將岳風跟詹明德逐出家門,與這兩人斷絕關系,再由岳老將軍帶兵與岳風相抗衡,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只不過這樣的話,岳風與詹明德一旦戰敗,便必死無疑。
其實斷絕關系這個方法詹大人也想過,但他到底是要臉面的,不好說出口,沒想到這個小侄女竟這般機靈,腦子轉得很快。
京城的變化瞞不住詹明德,將兩家府邸包圍的水泄不通,詹知理照樣有自己的法子將書信遞出去。
詹大人聯系不上岳老將軍,此時此刻,他也顧不得岳家死活了,只管自己對看守的將領表示有重要的事情要對皇帝講。
皇帝也不想立刻同這兩家撕破臉,倘若岳風跟詹明德當真有問題,他還需要她們的家人來要挾。那兩人不顧家人死活,日后便是真成了事,也難杜絕天下悠悠之口。
詹大人向其表示忠誠后,皇帝便令人從詹府撤離,甚至給詹大人官復原職,只不過不許任何詹家人離京。
岳家那邊反應比詹家慢一些,但解禁后,詹大人便想辦法令人送信進了岳家,他需要岳老將軍同自己一起表態,這樣才能取信于皇帝,爭取更大生機。
岳老將軍想要保全岳家,但對皇帝的忠誠勝過一切,只能說他慶幸于岳風是女子而非男郎,否則岳家數代忠心,都要毀于岳風之手!
可惜皇帝不信任岳老將軍,誰知道這兩人是不是說一套做一套,萬一他真給了岳老將軍實權,這老東西同岳風里應外合又該如何是好?
所以岳老將軍沒有詹大人幸運,岳家只是不再被圍,全家人依舊連大門都不能出,還要叩謝皇恩。
但這只是開始,遠遠不到結束的時候。
自古以來謀反大多要師出有名,皇帝若是將詹岳兩家滿門抄斬,反倒給了岳風和詹明德理由,好在他還不算太蠢,在詹大人與岳老將軍的自救下,皇帝選擇暫時相信他們,但雙方都很清楚,這信任是暫時的,隨時可能崩盤,而即便日后岳風與詹明德失敗,詹岳兩家也很難東山再起——皇帝不會再信任他們兩家,更不可能再給他們機會。
如果讓詹知理來選,她毫無疑問會帶全家人一起逃——但她并不能做主,而如果她真的不擇手段帶領家人逃跑,只怕日后定會給兩位姐姐帶去麻煩。
既然要效忠于皇帝,那就等待看看這結果會如何好了。
雙方陷入了一種古怪又詭異的僵持之中,這段時間內,皇帝始終沒有放棄召岳風與詹明德回朝,不過這回出了點意外,那就是派出去的使臣永遠出不了京城多遠便會被截殺。
一次被截殺還能說是意外,兩次三次四次,還能是意外?
這樣遠在牡陽郡的二人便收不到圣旨,既然連圣旨都收不到,自然也就談不上抗旨不遵。
皇帝被氣了個半死,只能加派人手,但結果真是見了鬼,甭管派多少人去,最終都會死在半路上!
這是什么道理?!
他心下清楚,京中一定有暗鬼。
至于懷疑對象自然不必多說,岳家仍舊無法自由行動,詹家卻可以,于是剛官復原職沒多久的詹大人再度喜提禁足。
詹知理心想,這樣就足夠了嗎?
形勢愈發嚴峻,皇帝對兩家的態度越來越差,便是詹大人與岳老將軍被關在家中,宮里也三五不時有內侍前來代表皇帝訓誡于他們,一時間墻倒眾人推,恐怕詹大人做夢都想不到,曾經風光無比的詹家會落得這樣的田地。
他不敢怨恨皇帝,倒敢怨恨女兒,終日在家咒罵詹明德,罵她狼子野心,如今倒是比老太君罵得更狠了。
全家上上下下,無一人覺著詹明德做得對,岳家亦然。
就在詹大人精神緊繃到極點,眼看便要徹底崩潰之時,宮里忽然敲起了喪鐘。
這是有貴人去了。
詹大人原本正在庭院中一邊踱步一邊謾罵,此時的他看起來極為狼狽,身上的衣裳已有幾日未曾換過,胡須也許久未刮,頭發略顯散落,腳上的靴子底部沾滿泥巴。
但他在意不到這些,比起懸在脖頸上隨時會落下的那把刀,外表早已是最不值得注意的存在。
直到喪鐘一直敲下去,詹大人的腳步才倏然停下,他臉上露出一種匪夷所思的表情,因為長時間的糟糕情緒,他晝夜難寐,整個人狀態極差,所以表情就顯得格外夸張,乍一與他對視,會疑心他究竟是人是鬼。
反正詹知理看著,覺得大伯已經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沒多少人樣了。
“方才……喪鐘敲了多少下?”
一開始聽到喪鐘響起,詹大人沒放在心上,太后上了年紀,早年又吃了許多苦,后來雖過上了好日子,但病根早已落下,什么時候薨逝都不意外,可方才那喪鐘不停地敲,已經完全超出了詹大人的意料。
他慣常踱步的庭院鋪了青石磚,每一塊都很齊整,從這頭走到另一頭,約莫有十五塊。
喪鐘敲起時,詹大人正好剛剛開始踱步。
他來回走了三趟,每一趟都是十五步,三趟便是四十五……四十五聲的喪鐘……
詹大人忽地腿軟,一屁股跌坐在地,整個人如同失了魂兒一般怔怔的,目光呆滯無比,身邊的管家接連叫了他十幾聲。
“老爺,老爺?”
詹大人終于回過神,試圖雙手撐地爬起來,但這雙胳膊卻軟綿得厲害,好像一點力氣都沒有了。管家見狀連忙來攙扶,詹大人剛剛直起半個身,又因脫力,帶著管家一同摔了下去。
四十五聲,四十五聲,四十五聲。
為應帝王九五至尊的身份,帝王駕崩時,喪鐘共鳴五九四十五聲,方才這喪鐘恰恰好就是四十五聲!
“四十五聲!”
詹大人一把抓住管家,本來失了力氣的雙手如同鉗子一般深深嵌入管家的皮肉,疼得他齜牙咧嘴又不敢出聲,蓋因老爺神情癲狂!
“怎么會是四十五聲!怎么會是四十五聲?我聽錯了,定然是我聽錯了——”
不等詹大人自我催眠,老太君顫顫巍巍自屋子里被嬤嬤攙出來,她老人家已是淚流滿面,較之詹大人更加驚慌:“老大!這喪鐘……難道是皇上駕崩了?!”
可是這怎么可能呢!
皇帝正值青年,還不到三十歲,平日里也是身體康健,怎地會忽然駕崩?
岳家與詹家還在禁足當中,皇帝膝下可還沒有孩子!
詹大人只覺頭暈眼花,腦子里空白一片,無法思考也不知如何開口,白眼一翻,當場暈了過去,于是又是一場雞飛狗跳。
皇帝忽然沒來由的駕崩,別說詹大人,就是太后都對此束手無策。
但皇帝雖沒有孩子,卻有幾位叔伯,這些早對皇位虎視眈眈的王爺們一得知此事,立刻便要進宮吊唁,說是吊唁,其實是要爭搶帝位,而太后便是他們能夠拉攏的最好對象。
詹知理全程沒有參與,大房的夫人則連忙命人自庫房取白布,并令全府上下褪去華服取掉首飾,廚房也禁止再做葷腥,國喪即將開始,這些規矩都是要守的。
之后詹家更是過得心驚膽戰,只知道今天這位王爺乘馬車時出了事摔斷一條腿,明兒那位王爺在皇宮竟遇到刺客被一劍穿胸……總之皇帝還沒入皇陵呢,王爺們就自相殘殺的只剩下最后兩位。
分別是已故皇帝的二伯與四叔,因先帝心眼頗小,與兄弟們相處不好,繼位后也對兄弟多次打壓,連封號都不給,所以這兩位王爺迄今為止也還是二王爺與四王爺。
為了這個位置,他們忍了太久,早已不想再忍。
遠在牡陽郡的岳風與詹明德很快便得知了京中動向,皇帝忽然駕崩一事,完全出乎她們倆意料,不過這倒是個極好的機會,如今京城亂做一鍋粥,此時出手便是最佳時機,只是還要師出有名。
隨后,這個“名”便來了。
詹知理派人送來了一封密信,但詹明德看完后卻不見喜色,反倒臉色大變。
別說是小狼,就是與詹明德相識更久,彼此知根知底的岳風,都沒見詹明德露出過這樣的表情。
她從詹明德手中接過信件,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隨即臉色也跟著變了。
這下換小狼驚訝了,她看看岳風,再看看詹明德,心想這信紙上難不成沾了鳥屎,不然怎么這一個兩個的都——“哇!”
小狼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大聲道:“真的假的,是——”
因為震驚喊的聲音太大,小狼意識到后連忙伸手自己捂住自己嘴,饒是如此,她還是沒能控制住驚奇的表情,眼珠子都快從眼眶里瞪出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詹明德突然伸手扶額,隨后長長地嘆了口氣:“這孩子……”
岳風同樣受驚不輕。
按照她跟詹明德的計劃,跟朝廷陷入僵局是必然的,但這樣的局面不會持續太久,破局之法詹明德已有決策,誰知闊別五年未能見面的詹知理竟這樣虎!
皇帝之所以會駕崩,這其中便有詹知理的手筆在!
岳風仔細回想一番那個看起來特別無害,臉蛋還圓圓的小姑娘,看起來確實是挺古靈精怪的,但沒想到下手竟然這樣狠,直接給朝廷來了招釜底抽薪,還真是讓她們省了很多事……
歸根究底,這事兒還得從上供的衛生紙說起。
詹知理作為京城最大的衛生紙代理商,名下鋪子不少,像皇帝與太后所用的衛生紙自然不會從她這里買,但達官顯貴們則不然。
準確點來說,詹知理將這件事做得相當干凈,恐怕沒人會聯想到她身上。
因著信件中途可能丟失,未免意外被人截獲,詹知理與詹明德的通信有在離京前便已確認的密碼,尋常人無法解讀。
當初一號成了源國的詹明德,與詹知理相處不久便察覺到了這個女孩很聰明,教了她很多東西。
詹明德在數學上很有天賦,與她同為姐妹的詹知理也不差,她們家的賬本旁人根本動不了手腳,因為她們用的是大曜的數字,不僅更加簡單快捷,也更隱秘。
詹知理深知禍水東引的道理,她沒有傻到自己動手,而是借由衛生紙與二王妃搭上了關系,并借著二王妃的關系,傳達給了二王爺一點小小的靈感。
雖然不被先帝待見,當今皇帝對自己也不假辭色,生怕皇位被搶,但二王爺的確無時無刻不想著翻身做主。
皇帝用的衛生紙可跟普通人不一樣,若是都用一樣的,那豈不是對不起這尊貴的身份。因而皇帝的衛生紙,是要經由牡陽郡上供入宮,再由內務府加工一遍,在衛生紙上印上精致的龍紋,才會獻給皇帝。
在貢品上動手腳,本是不容易的事情,二王爺沒傻到這么做。
但衛生紙不一樣,皇帝每天都要用,無論是擦屁股的卷紙還是擦嘴的抽紙,身為皇帝,他只用印有龍紋的紙張,而且除了他之外,沒有任何人能夠共用。
這可真是病從口入了……無論是上面那張還是下面那張。
詹明德沒想過詹知理會主動出手,而且一出手便是如此危險之事,她難道就沒有想過,她在京中孤家寡人,一旦事情敗露,旁人如何詹明德不管,詹知理必然是要出事的!
但木已成舟,事到如今再來怪罪為時已晚,詹明德只覺頭疼,她忍不住用力揉了兩下太陽穴,看向岳風。
岳風會意:“看樣子,咱們的計劃得提前了,不能再拖!
二王爺與四王爺的競爭已進入到白熱化階段,最后若是四王爺贏了,那倒還好,若是二王爺贏了……詹知理做的手腳,不一定能瞞得過。
二王爺出手既果決又狠毒,連皇帝都敢對付,四王爺不一定是他的對手。等一切塵埃落定,二王爺必然會想辦法滅口,到時內務府的宮人暫且不提,只怕他會順著二王妃查到詹知理。
小狼聽她們倆你一言我一語,具體說的什么不大清楚,不過即將出兵這一點小狼聽明白了,她早就覺得骨頭癢得要命,沒有仗打渾身難受!
詹明德看著那張信紙,一時間真是說不出心里是個什么滋味兒,擔心居多,但也說不出的驕傲。
在姐姐沒有看到的時候,知理真的長成了很厲害的大人。
她忍不住有點遺憾,若是此時能與一號聯系,想必一號也會驚訝于當年那個膽子小小的女孩,如今竟是這般莽撞。
該夸詹知理勇氣十足,還是不知天高地厚呢,所幸最后結果是好的,希望她與岳風能趕得及,無論如何,她不會讓自己的妹妹出事。
第597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二十二)
詹明德交給了小狼一樣很重要的任務。
她讓小狼帶著自己的親筆信即刻從牡陽郡趕往京城, 務必要將這封信交到詹知理手中,若詹知理有事情需要她做,也要不遺余力的幫忙。
小狼捏著手里的信封一臉糾結:“我去了, 你們怎么辦?”
詹明德笑了:“怎么, 沒有你, 我們的日子還過不成了?”
小狼一臉理所當然道:“可不是嗎,火槍營可是我帶的, 要是沒有我你們遇到危險,誰來保護?”
不知是否是童年時經歷的影響,小狼對于同性總有種保護欲, 尤其是對給了自己新生的詹明德與岳風。岳風還好些, 在戰場上勇猛無人能抵擋,詹明德因不擅長打仗,早已被小狼劃分到了弱勢群體中。
她的想法很簡單, 腦子再聰明再能拐彎,敵人上來照你腦門邦邦兩拳,再高的智商都不頂用。
對于小狼的關懷, 詹明德十分感動,并拒絕了她的杞人憂天:“放心, 誰出事我都不會出事,這次進京,你將火槍營的人帶走一半。”
五年下來, 火槍營總人數已經逐漸發展到了兩百人, 通通交由小狼帶領。
這一下就帶走一半, 小狼敏銳地察覺到其中另有隱情, 便問:“會很危險嗎?”
詹明德道:“你若是能和知理配合,便沒什么危險。”
小狼平時經常耍賴, 但涉及到正事是很正經的,遂點點頭不再多問,并跟詹明德保證:“我一定會將這封信完好無缺地送到詹知理手中。”
岳風按了按小狼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太緊張,對于信里寫的內容,她覺得還是要與小狼說一聲比較好。
五年前初次見面,小狼瘦巴巴黑黢黢的,當時還以為她年紀很小,結果小狼已有十歲,如今也十五了,早年坎坷的經歷令她變得早熟,岳風跟詹明德都沒有拿她當真正的小孩來看待。
大曜的孩子,能被長輩摸著腦袋叮囑說不需要操心那么多,只要快快樂樂長大就好,源國的女孩卻沒有這樣的榮幸。
“眼下京城亂作一團,我們要做的便是快刀斬亂麻,不能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再出手,那便為時晚矣了!痹里L道。
小狼一點就通:“那要除掉那兩個老東西嗎?”
詹明德搖頭:“不,這樣目標太明顯,不如將水攪渾。”
小狼聞言,悄悄撇了撇嘴,她可是親眼見證過詹明德是如何“將水攪渾”,利用司仁拿下牡陽郡相鄰的另外兩大郡的,而且仇恨還全推在司仁身上。朝廷只知道牡陽郡勢大,卻沒想過若是沒有好處,詹明德為何要將廠子開到臨近的兩個大郡,還采用當地人做工?
“所以要讓兩個老東西自相殘殺?但他們本來就勢如水火,即便我們不出手,他們也容不下彼此!
聞言,岳風也笑了:“正是這樣,所以我們要幫幫忙!
二王爺謀害皇帝,旁人不曉得,她們卻了如指掌,甚至于她們不需要親自去做,只消向四王爺透露些許真相,再稍稍幫他一把,正斗得你死我活的兩人必然難以維持目前的和平。
四王爺只要不傻,那就會咬死此事,并將此事宣揚的人盡皆知,二王爺為了切斷負面影響,必然會對四王爺痛下殺手,這兩人之中,四王爺略顯勢弱,詹明德讓小狼帶火槍營回京,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需要她們跟詹知理打配合,并盡可能地保住四王爺,至少不能讓他死太快。
等二王爺對皇帝下毒一事鬧得難以收場,才是四王爺去死的大好時機。屆時無論二王爺是否能夠如愿以償,她們只需“為帝盡忠,討伐逆王”這一個理由,便可光明正大出兵,長驅直入京城。
小狼聽得連連點頭,嚴肅道:“是!”
小狼這一出發,岳風亦開始為出兵進京早做準備,源國有百余萬兵馬,除卻鎮守牡陽郡的這四十萬,余下六十萬大多分布于各道府,所以詹明德才說不能等到二王爺把持住朝政再動手,一旦二王爺名正言順,便可立即集結各路兵馬,她們便成了亂臣賊子。
詹明德絕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一切都按照詹明德的計劃進行,小狼順利秘密抵達京城,與詹知理碰頭,四王爺成功得知皇帝死亡的真相,他倒也不傻,并沒有立即發難,而是暗中與太后接上了線,將太后推到前方沖鋒陷陣。
太后畢生榮耀盡皆牽系于皇帝,如今皇帝一死,于她而言無異于天塌地陷,如同失去幼崽的母獸,一心只想報仇,至于隱藏于深處的利益糾葛權勢爭奪,太后毫不在意。
即便她知曉四王爺告知自己并非出自好心,她也無所謂。
皇帝死了,換誰上位她都不會有好日子過。
太后一身素服闖入大殿,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痛訴二王暗中謀害皇帝一事,然而四王爺十分狡詐,只告知她真相,既不給她尋人證,也不交給她物證,所以二王爺有恃無恐。
他正要張嘴反駁說這是無稽之談,卻見太后猛然一頭朝著柱子撞了過去!
速度極快,態度決絕,根本不給旁人拉扯的機會,見太后滿頭是血的倒下,周圍百官嘩然,二王爺一顆心直接跌落谷底。
糟了!
情況變得如此棘手,他自然反應得過來是老四搞的鬼,偏偏他無計可施,一朝太后甘愿以死明志,便是日后他斗倒了老四,恐怕這位子也坐不穩,這頂臭帽子他是戴定了!
二王爺恨不得將四王爺剝皮抽筋,面上還得裝作慚愧,親自跪到太后寢宮外,將態度擺了個實誠,奈何太后受傷頗重昏迷不醒,太醫直言怕是撐不了多久。
四王爺得意不已,深覺自己聰明絕頂,不費一兵一卒便讓老二栽了個大跟頭。
這兩兄弟本就勢如水火,如今更是不死不休,二王爺對四王爺恨極,暗地里派出好些人手試圖要他的命,然而不知為何,派出去的人總是有去無回,這讓二王爺深感不安,莫非老四身邊還有什么高人暗中相助?
四王爺幾次三番死里逃生,也是心有余悸,兩人又斗了好些時日,屢次暗殺都逃過了的四王爺,竟莫名其妙被一顆桃核嗆死了!
這找誰說理去?說出去怕是都沒人信。
二王爺得知此事,只覺前途一片灰暗,先是太后重傷昏迷,再是老四意外而死——還是被桃核嗆死的!
用刀用劍都殺不死的人,死在一顆桃核上,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即便二王爺賭咒發誓說此事并非自己所為,然而太后與四王爺此前都對他表示過怨恨,他頭上那頂謀害皇帝的罪名還沒洗清,眼下最后一個皇位競爭者也死了,無論是否是二王爺所為,他是最后的贏家這一點是肯定的。
一不做二不休,二王爺咬咬牙,心想事已至此,不如順著自己的心意走。
可他剛要稱帝,便得知牡陽郡的岳風集結了數十萬大軍,以討伐逆王之名向京城日夜兼程趕赴而來!
最可氣的是,原本二王爺謀害皇帝的罪名只在朝中傳揚,民間百姓并不知曉,可一夕之間,城中到處都是皇帝死于謀殺的傳言,大街小巷貼滿了控訴二王爺罪責的字報,擔心普通人不識字看不懂,上面還貼心的有圖畫版呢。
眼見岳風率大軍即將兵臨城下,二王爺手下的幕僚集思廣益后為他出了個好主意。
那便是重新啟用岳老將軍,并將京城御林軍盡數交到岳老將軍手中,由他帶兵與岳風交鋒!這父女之情,就不信岳風不在意。
二王爺頗為猶豫,他擔心岳老將軍與岳風里應外合,到時自己便求助無門,幕僚卻道,橫豎眼下已是無路可走,您名不正言不順,又沒有尋得帝王玉璽,無法召喚各道兵馬,即便能夠召喚,等他們趕來也為時已晚,既然如此,何不賭上一把?
因此當岳風及軍隊趕至京城,城樓之上披甲掛帥與她相對的便不是旁人,正是岳老將軍。
岳老將軍知曉皇帝之死有異,換作從前,他必然不會屈服,要為皇帝討回公道,可眼下情況不同,皇室子嗣凋零,如今更是只剩下二王爺一個正值壯年的繼承者,若是二王爺的罪名落實了,那這天下便要大亂了!
父女倆五年未見,中間書信也僅通過寥寥幾封,岳老將軍望著城樓下的女兒,又看向她身后的軍隊,瞳孔驟然縮了一圈。
蓋因岳風身后的大軍,女兵竟占有一半之多!
其中更是有一隊裝扮特殊的女兵,手持岳老將軍從未見過的兵器,那兵器透著黑色的寒光,莫名令人感到心慌。
岳老將軍先禮后兵,他希望岳風能夠卸甲入京,免得被人稱作逆臣,并保證有自己在,朝廷決不會追究岳風的罪責。
岳風面色平靜,說實話她與這位父親之間除卻稀薄的血緣,并無多少真情,時下男子鮮少親近孩兒,岳風又成年后才歸家,她若是男子,岳老將軍興許對她看重幾分,偏偏她是女子。
所以這些廢話,岳風并不想與岳老將軍講。
詹明德在一旁笑了笑,朗聲道:“岳老將軍,你我皆知皇上死于二王爺之手,如今老將軍竟要遮掩真相,與逆王為伍,難不成皇上之死,您老人家也在其中推波助瀾?”
這罪名可大了,岳老將軍嚇了一跳,立刻否認道:“絕無此事!”
“既然如此,老將軍為何要為二王爺賣命,又要粉飾太平?如今太后娘娘昏迷,其余幾位王爺更是死于非命,老將軍自詡碧血丹心,盡忠報國,卻要眼睜睜看著逆王篡位奪權,您捫心自問,岳家是否還記得一個忠字?”
岳老將軍哪里能不知道皇帝的死有蹊蹺,可他也是有口難言,難不成真要將二王爺給殺了?那日后捧誰上去坐那個位子?
詹明德道:“老將軍若還記得皇上的恩情,便請大開城門,放我等進去,否則便休要怪我們不客氣了!
岳老將軍不敢與詹明德對視,也說不過詹明德,只能寄希望于岳風,目光帶著乞求道:“風兒,你也是岳家人,不能做這樣大逆不道之事——”
他話沒說完,岳風便舉手示意大軍后退:“我給你三天時間,三天之后,如若城門不開,我便破城而入!
詹明德道:“戰場之上無父女,老將軍還是快些回去尋你的主子說一說吧!
她看起來表情溫和,語氣也輕柔,但這一口一個主子的,活似岳老將軍是二王爺養得一條狗,把岳老將軍一張老臉臊得通紅。
大軍往后退了十里就地扎營,岳風跟詹明德還打了個賭,賭二王爺會不會束手就擒,結果因為兩人都想賭不會,導致最終賭約沒能成立。
事實也果真如此,二王爺可不想開城門,他心知肚明,城門一開,旁人興許能夠全身而退,但害死皇帝的自己絕對要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到時能留個全尸就算他幸運,因此打死他也不會同意開城放人,同時又暗中派人前往各道,求各道指揮使出兵。
只要拖夠時間,二王爺覺得自己還是有翻盤的機會。
他到底是現如今存活的唯一一位成年皇室男子,而且是有資格繼承皇位的成年皇室男子,各道指揮使便是想要觀望,在女人和他之前應該選擇誰,這不是一眼便能看出來的嗎?
可惜二王爺不知道,他派出去的人是都成功趁著夜色出了城,可惜走不出五里地便會被截殺,他家幕僚寫得那些聲情并茂威逼利誘的書信與信物,也全都沒有送出去。
源國消息閉塞,等各道指揮使收到消息,一切早已塵埃落定,更何況城內還有一百名火槍手,真正的贏家早已確定,二王爺不過是垂死掙扎。
三天期限一晃而過,到了最后一天的晚上,軍營里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二王爺可能是真心認為“家族”對女人來說非常重要,所以對岳風用岳老將軍,對詹明德用詹大人。
被二王爺強逼來做說客的詹大人一進軍營與詹明德碰上面,表情便很難看。
他從前很是寵愛這個女兒,因為詹明德才名遠揚又是未來皇后,有這么個女兒令他臉上增光,可后來詹明德再做不成皇后,詹大人便很是失望,對她的態度也冷淡下來,直到詹明德被封公主,他才重新振作,眼下詹明德以女子之身竟想插手政治,詹大人習慣性地張嘴就要先批評。
岳風先一步開口:“詹大人,謹言慎行!
詹大人一口氣憋在嘴里,半天沒能吐出去,到底是不敢當著岳風的面說詹明德的不是,只溫言軟語,告知詹明德她祖母病得很重,五年來時常叨念著她,希望她能快些回家一家團圓云云。
詹家的大小事詹明德了如指掌,她相信父親跟祖母對自己都是有些疼愛的,但這些疼愛就像水上的泡沫,不去觸碰還能看,一旦碰了便會立刻消散。
她不與詹大人生氣,笑道:“父親,你何苦走這一趟呢?你只管想想,究竟是二王爺登基,詹家落得了好,還是我得勢,詹家能夠更上一層樓?”
詹大人被她問得語塞,這一趟他其實不愿意來,但二王爺顯然并不在意他的真實想法。
詹明德僅憑這一句話便說服了父親,等詹大人離去,岳風忍不住投來古怪的眼神,詹明德朝她聳肩:“這一招對岳老將軍沒有用,因為他更好名,而我父親更看重利!
唯一的共同點是,這兩位父親為了“名”與“利”,該犧牲她們的時候都不會手軟。
詹大人無功而返,次日岳風便率大軍兵臨城下,這一次她不再給岳老將軍喘氣的余地,城門既然不開,那便不能怪她手段強硬。
這一日,京城的百姓好端端躲在家中,人心惶惶生怕大軍進城到處屠殺,然后便聽見外面傳來陣陣雷聲,似是地龍翻身,連腳下的土地都在震顫!
這下無人再敢躲著,全部往外跑,緊接著便發現這并非地動,反倒更像是打雷,而城墻不知為何殘破不堪,牡陽軍已開始進城了!
離得最近的一對母女嚇得緊緊抱在一起,母親更是伸手捂住年幼女兒的眼睛,自己也是淚流滿面。
她方才自家中跑出來時太著急,腳下絆倒,滾到了路中間,眼看便要被鐵騎踏穿,驀地身體一輕,竟是被人從地上拉了起來。
一身輕甲有著蜜色皮膚的青年沖她笑:“這位姐姐,小心著些,往后退,后面人多,莫要驚嚇了娃娃!
她抱緊女兒連連后退,這才發現眼前經過的這一批將士竟都是女人!
此時岳老將軍面色灰敗,他打了一輩子仗,從沒輸得這樣快過,眨眼間城便破了,他甚至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看著城墻上那一個巨大無比的豁口,鼻息間還有尚未散去的硝煙氣息,岳老將軍肉眼可見的衰老了幾十歲,他再也握不住手中的銀槍,手一松,銀槍跌落在地,當啷幾聲滾了好幾圈。
岳風站在他面前,微微低頭,只聽見岳老將軍在呢喃:“我們岳家數代忠良,數代忠良……”
數代忠良,卻出了她這么個逆臣么?
岳風輕哂,不知道岳老將軍效忠的究竟是什么,是心胸狹隘的皇帝,還是尸位素餐的朝廷?他一心一意追求岳家忠心的美名,似乎從未考慮過生活在底層的普通人。
岳風本來想跟岳老將軍說些什么,此刻也不再多言,她覺得他是聽不進去的,當初他愿意教她本事,幫她在皇帝面前博取機會,主要還是為了岳家的將來,以及“女人難成大事”。結果岳風做出了驚天地泣鬼神的事,想必此時此刻,岳老將軍心中后悔不迭。
古往今來,朝代更迭從不少見,歷來新朝軍隊入侵,都是四處燒殺搶掠,源國開國皇帝甚至屠了足足一十八座城,更是將前朝皇室并一眾官員盡數斬殺,所以大軍入城,無人不慌無人不怕。
然而牡陽軍紀律嚴明,目不斜視,令人震驚不已。
二王爺得知大勢已去,聽見“雷聲”時便已攜親衛逃竄,他只顧自己活命,王妃姬妾一眾孩子,竟是一個不帶!
親衛一路護送二王爺走皇宮側門,二王爺還喬裝改扮,脫下了身上華貴的衣袍,換上了普通衣裳。奈何他生得腦滿腸肥,一個圓溜溜的大肚子便將衣裳撐得鼓起來,民間可少見這樣的胖子。
趁著無人注意,二王爺一路狂奔,他多年養尊處優,騎術下降得厲害,沒跑多遠兩邊大腿便被磨得生疼,于是便要換馬車。
親衛們敢怒不敢言,都逃命了還有這樣多的要求,馬車速度哪里比得上騎馬,這樣下去,怕不是跑不了多遠就要被捉回來了!
因此當岳風與詹明德入宮時,便得知二王爺在一個時辰前消失之事,兩人對視一眼,面上帶了點笑意。
隨后并未吩咐人去追,而是一同去往太后寢宮。
傳說中重傷昏迷的太后,竟半坐在床頭睜著眼睛望著門口,一見到詹明德,淚水便汩汩而下。
她只有皇帝一個孩子,要說還有誰能讓她覺著親近,那也只有詹明德了。從前她的態度總是高高在上,如今皇帝沒了,看詹明德的眼神才真真切切有了情意,宛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一雙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詹明德的手腕。
岳風蹙了下眉,詹明德卻毫無所覺一般任由太后抓扯自己。
“皇帝!皇帝他是叫那逆王給害了!”
太后說一句話都氣喘吁吁,卻還死死抓住詹明德,要詹明德發誓為皇帝報仇。
詹明德安撫道:“太后放心,我一定不會放過害死皇上的人。”
得了她的許諾,太后才漸漸安心,饒是如此,還是緊張地問:“逆王人呢?我聽說他已逃了,先前外頭亂糟糟的,許多人跑來跑去……”
詹明德抽出一只手,輕輕按在太后手背上:“無妨,他跑不了多遠。”
第598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二十三)
馬車噠噠噠, 二王爺細皮嫩肉吃不得苦,稍微跑快點他還要跟個王八樣伸出腦袋痛罵侍衛呢,再加上京城的道路不如水泥路平整, 所以再快也就那個速度。
二王爺罵完了人, 心里發慌, 他本來就胖,衣服撐得像個要爆開的肉球, 更別提他為了有底氣,還在身上塞了不少銀票跟首飾,其中有對碧玉鑲金的鐲子還是從二王妃手腕上擼下來的。
按說皇帝死了, 其它幾個兄弟也都敗于他手, 可二王爺怎么都沒能找到玉璽,沒有玉璽他便稱不上名正言順,即便成功逃離京城, 也很難尋求封疆大吏的支持。
但不逃肯定是小命不保,外頭看起來還算忠誠的侍衛,誰又能保證他們絕對忠心呢?倘若他們盯上自己身上這些寶貝, 來個謀財害命……
許是常常暗中害人,二王爺多多少少有點被害妄想癥在身上。
正在他胡思亂想間, 馬車不知為何忽地停下,馬兒咴鳴不止,二王爺一個不察, 一腦袋拱了上去, 撞在馬車門框上, 疼得他齜牙咧嘴。
不等他發火呢, 身體因為慣性又往后撇,這回后腦勺遭了罪, 不用手摸都知道腫了個大包,疼得他一抽一抽的。
正要張嘴罵人,原本隱蔽性極佳的馬車忽地閃進一片陽光,涼風習習,二王爺一時間不知是該先捂腦門還是先揉后腦勺。
他那張滿是肥油的臉上表情極為滑稽,因為馬車是從他頭頂被一分為二的!
上好的木材所制的馬車,普通刀劍都難以刺穿,此時卻分別倒在左右兩邊的路上,二王爺驚恐地抬起眼,不等他看清楚,便被人一腳從馬車上踢了下去,隨后雪亮大刀橫在脖子上,嚇得二王爺癱軟如泥。
小狼在回京后見過二王爺幾次,隔著遠遠的人群都能感覺到他的志得意滿與傲慢,此時這人卻狼狽地倒在地上,只差在臉上刻下怕死倆字,如此軟骨頭,實在是讓小狼瞧他不起。
侍衛們盡數被拿下,實際上小狼在這兒等了好一會兒了,不僅此處,京中各個出口要塞都有人把守,二王爺若以為他能趁亂逃出,無疑是癡人說夢。
反正只要不弄死,缺條胳膊少條腿都算不得什么,所以為了防止二王爺膽大包天意圖逃走,小狼一刀挑斷了其腳筋,并在二王爺發出嚎叫之前堵住了他的嘴。
臥病在床的太后得知二王爺落網,又驚又喜,身子都跟著好了大半。
次日在大殿上,身著素服的太后淚流滿面的痛斥二王爺所犯下的罪行,二王爺斷了腳,也是心灰意冷,從古至今就沒聽說過哪位皇帝兩只腳是不能走路的,任由太后揪著他的衣領控訴痛罵。
這回太后有了二王爺謀害皇帝的證據,她恨毒了此人,當著百官的面,竟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趁無人注意時扎進了二王爺的腹部,如此還不解恨,只要一想到皇帝便是死于此人之手,太后的恨意便無法斷絕。
她一刀又一刀狠狠刺向二王爺,二王爺直到臨死前還面露恐懼,怕是沒想到自己在距成功僅一步之遙時竟會以這種方式結束。
那一身素服被鮮血漸染,太后這等行為不能說是不瘋狂,然而她刺死二王爺后,竟當場跪地痛哭。堂堂太后如此真情流露,又有誰還敢說她下手太狠呢?
詹明德將太后從地上扶起來,皇帝是沒有子嗣的,二王爺倒是有,但他罪孽深重,便是選皇帝也不可能從他的子孫中選,因此只能從其余幾位已故王爺的兒孫中進行挑選。
一時間殿內議論紛紛,有人心懷不軌,有人只想中立,還有人早有傾向——二王爺的尸體尚未被拖下去,他們便爭論開了,這個說要選三王爺,那個說還是四王爺好,不知道的還以為這里是菜市場,一群長舌夫嘴巴沒個閑下來的時候。
“我有一人,可推為主!
一片嘈雜中,岳風低沉有力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眾臣不由得停下議論,朝她看來。
岳風轉身面向詹明德,撩起衣擺向她單膝而跪:“公主久在牡陽郡,勞苦功高,在選出新帝之前,可為攝政大長公主!
話音落下,舉座嘩然,詹明德是公主是不假,可她是異姓公主,嚴格說起來,與皇室毫無干系。
誰知下一秒連太后也贊同了這個說法:“哀家覺著明德可以勝任。如今舉國無主,若貿然選人,再選出個逆王那般的昏庸之人,哀家死后還有什么顏面去見皇帝?倒不如讓明德暫時監國,其它的,可以慢慢來!
連太后都同意了,旁人又能說什么?倒有人看不得朝政大權落入外姓女子之手,只是嘴巴一張,便瞧見了虎視眈眈的岳風。
——對方的佩刀就在腰間,恐怕反對的聲浪一出,第一個張嘴的人便要人頭落地。
這種時候誰做出頭鳥誰倒霉,直到又有人出現在殿門口,看身上甲胄,是牡陽軍的人,她們押著兩名太監走了進來,停下后對著太監的腿彎重重一踢,兩人便摔了下去,膝蓋碰到硬邦邦的大理石地面,發出砰的一聲,怕不是骨頭都要碎了。
這是在唱哪一出?
詹明德語氣和緩道:“逆王謀害皇兄,本宮救駕來遲,深表痛心,然內務府有人與逆王勾結,在皇兄日常所用之物上做了手腳,這等卑賤之人,眾卿認為應當如何處置?”
太后雙眼通紅,死死盯著這兩個太監,她真的恨極了!皇帝一死,她的好日子便到了頭,明德說得不錯,與其任由大臣們推舉某個皇室男兒上位,不如將皇位當作吊著驢子的蘿卜,這樣她太后的地位才更穩當。
眾臣自然不敢有二話,敢謀害皇帝,誅其九族都是輕的,因此紛紛要求將這兩人千刀萬剮。
詹明德臉上浮現起一絲淡淡的笑,隨后小狼大步上前,雙手奉上火槍,這東西無人見過,可當詹明德將其拿起,黑洞洞的槍口瞄準前方時,饒是從未見過,也令人心驚膽寒。
“砰”的一聲,其中一名太監應聲倒地,死前猶不知發生了何時,只有眉心處留有一個紅色血洞,鮮血緩緩流淌而出,人眨眼間便沒了氣息。
這是什么兵器?怎地能隔這樣遠殺人于無形?死者竟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
詹明德再次舉起火槍,這一次,她將槍口隨意對準了殿內的某位大臣,對方所在位置的同僚嚇得紛紛后退,然后詹明德便如玩耍一般移開,對準了另一邊。
幾乎是槍口轉向何處,哪里便一窩蜂散開,滿朝文武成了夜幕時分被趕回圈里的家禽,狼狽又可笑。
小狼直接咧嘴樂了,詹明德亦然。
她溫和開口道:“眾卿不必慌張,只要問心無愧,又何懼死亡?”
……這話讓人沒法接也不敢接。
說話間,另一名幸存的太監已嚇尿了褲子,整個人如同一灘爛泥,竟是自己把自己嚇暈了!
太后咬牙切齒道:“這人交給哀家,哀家要好好同他算賬!”
內務府的兩個大太監都算是她的心腹,平日里一口一個太后娘娘,沒想到竟背著她與逆王勾結,害了皇帝的性命!
詹明德微笑:“便依母后所言!
說完,她看向眾臣,詢問道:“眾卿可還有要事稟報?若是沒有,便退朝歸家吧。”
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公主千歲,隨后百官一個接一個向著坐在龍椅側首的詹明德跪下,雙手交疊伏在身前,腦袋貼得極低,態度很是虔誠。
詹明德寵辱不驚,隨即便由一位女將宣布退朝,百官躬身后退出殿,原本熱熱鬧鬧的大殿轉眼便只剩下她們幾人。
太后的身體并未痊愈,強撐了這么久也到了極限,詹明德命人送她回去休息,小狼歡快地跳過來問:“以后咱們就留在京城不走了嗎?”
詹明德問她:“你想走嗎?”
“現在這里還挺好玩的。”小狼說,“可以過一陣子再走。”
岳風發覺詹明德的情緒并沒有想象中高昂,明明她們已經按計劃進行到了這一步,剩下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她有信心,在未來三年內,百官必會轉而擁立詹明德登基為帝,既然如此,明德為何沒有笑容?
太后一走,殿內便只剩下了自己人,詹明德坐在高高的大椅上,她起身走到龍椅前,但并未坐下,目光落到了扶手處的龍頭上,似是在問岳風,也似是在問小狼,更似是在自言自語:“……這樣就夠了嗎。”
岳風:“什么?”
“我說,這樣就夠了嗎?”詹明德重復了一遍自己的問題,“阿風,若按照我同你說過的那樣發展,源國興許會如大曜一般,先是讓女子走出家門,逐漸與男子爭權,再到取代男子,令男子回歸家庭……聽起來是比現在要好,但只是這樣就夠了嗎?”
岳風沉默不語,小狼知道“大曜”是個傳說中的國度,那里的女人過得很自由,如果源國也能這樣,又有什么不好呢?
“興許是因為我生在這里,長在這里的緣故!
詹明德走下臺階,緩緩開口,岳風與小狼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側,三人的步子都邁得非常慢,像是要將大殿內每一根柱子上的花紋都看個清楚仔細。“縱然我所見過的大曜男子都溫順文靜,乖巧顧家,可是不知為什么,我總是難以信任他們。”
哪怕是詹徐氏那樣一心為了一號的慈父,詹明德都不愿意同他親近。
一開始詹明德以為自己是對大曜男人的柔弱接受無能,畢竟在她所經受的教育與生長的環境中,男人要頂天立地,要成就一番事業,不能沉溺于女男情愛,所以詹明德想,也許是因為詹徐氏沒有男人的“陽剛之氣”,反倒像她在源國所認識的貴女,自己才會感到別扭。
但隨著時間過去,詹明德才發現并非如此,她不愿意親近詹徐氏,并非是因其缺乏所謂的“男子氣概”——說實話,要讓詹明德仔細講,她說不出什么才是男子氣概。
她對詹徐氏,始終有種天然的提防,就像她面對父兄皇帝或任何一個男人那樣。
大曜的繁榮昌盛,并沒有徹底消除詹明德心里的不安,養虎為患,這是目前最能形容她心中所想的四個字。
她在源國見過男人的卑劣無恥,見過他們如何占有絕大多數的社會資源還要剝削女人,而大曜也曾有過類似的處境。
在面對侵略者時,人人都知道要斬草除根,一味的友好禮讓只會讓侵略者得寸進尺,那誰會跟侵略者一張床上互相擁抱著睡覺,還將自己的孩子交給侵略者來撫養照顧呢?
“我擔心源國,也擔心大曜!闭裁鞯碌。
迄今為止詹明德所見過的所有屬于女人的苦難,幾乎都與男人相關。她的母親若是不嫁人,便不會為了生下一個姓詹的孩子難產而亡;太后若是沒有被父親送入宮,沒有被先帝看上,就不會有痛苦的十二年冷宮。
沒有男人,就沒有反目的婆媳,沒有分離的母女,沒有被賣的姐妹,沒有被毆打致死的妻子,沒有被拐賣□□的女人。
小狼聽得懵懵的,她沒有完全理解詹明德的意思,可她在岳風與詹明德沉默時忽然開口:“要是沒有男人,我娘就不會死!
不會被男蠻人擄走欺辱,不會被父親嫌棄丟人,更不會被夫家辱罵失貞,最后走上絕路。
小狼在那個“家”時,每天要干很多的活,需要到處跑,所以常常聽見鄰居的嬸娘們聚在一起說話,她們有時會罵惡毒的婆婆,罵掐尖的妯娌,罵沒用的丈夫跟嫁出去后不能貼補娘家的閨女……就連家中老爺們兒偷偷去青樓喝花酒,她們也要罵青樓女子不知羞恥。
仿佛她們家的男人都是叫女人勾搭走的,本身忠貞得很呢。
但小狼參與過牡陽郡青樓賭場的查封,她親眼見過青樓女子的血淚,說什么躺下賺錢輕松愜意,又有誰知道出賣身體所得來的錢,最終她們連十之一二都得不到?便是生了病流了孩子也要被逼迫接客,得了重病沒人會為她們請大夫花錢,直到再也無法被剝削,才會像垃圾一樣被丟棄。
女人難道是一種用壞了就可以丟棄的工具嗎?
她們要么是被拐賣而來,要么是被家人所賣,有些人至死還在掙扎,有些人選擇麻木沉淪,這讓小狼想起幼時當乞丐的那段經歷。
你問她,問和她一起長大的小伙伴們,大家最怕什么,歸根結底,還是最怕男人。
怕被老光棍抓回去,怕被心懷不軌的乞丐欺凌,怕到連女孩子的身份都不敢承認,要假裝成男人才求得片刻安穩。
小狼不許伙伴們害怕,她也不許自己害怕,恐懼是最沒有用的情緒,它會將你拽入深淵,吞噬你的勇氣,毀滅你的未來。
就算真的怕,也要硬著頭皮往前走,摔得頭破血流也不能停下,更不能回頭。
“我懂你的意思。”岳風看向詹明德,并揉了揉小狼的頭,這孩子小時跟人打架覺得頭發長太吃虧,直到現在都是個毛寸,整個火槍營都是這樣,戰場上刀劍無眼,誰都不想因為長頭發喪命。
“那你有解決的辦法嗎?”
這給詹明德問不會了,她嘆氣:“就是沒有,我才總想呀!
岳風比起她就樂觀許多:“沒關系,會有的,希望你我能活得長一點!
詹明德笑笑,沒再說話,三人慢悠悠地走出大殿,迎接燦爛的陽光。
詹明德順利成了攝政大長公主,連朝中百官都為她馬首是瞻,惟獨詹家人對她頗有些意見,尤其是詹大人,對于女兒如今大權在握卻不肯提拔家族的行為很是不滿,不過詹明德不在乎,她有自己的公主府,每日忙得要命,根本沒有時間回詹家。
詹知理來了也說:“姐姐放心,家里我保證給你管得服服帖帖,不讓人拖你后腿。”
在牡陽郡培養了好幾年的人才終于都派上了用場,岳風奉命前往各道府巡視,要將一切可能的危險扼殺于搖籃之中,京城的兵權則交與小狼,朝中官員被詹明德踢出去一大批,再以自己的人填充,一切百廢待興,她現在一天最多只睡六個小時。
在又一次熬了個通宵后,黎明之際,詹明德不知何時已伏在案上。
燭影搖曳,她似乎睡得很不舒服,眉頭愈發緊蹙,也不知是夢見了什么,肩頭的擔子太重,詹明德有時也會想自己是否能夠做好這一切,直到有人在她耳邊不停地叫她名字,這聲音很是耳熟,好像在哪里聽過,但又許久沒再聽……
詹明德猛然睜開眼睛,碰倒了一旁小山高的折子,她按了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正要彎腰去撿,忽地發現自己面前的空白折子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只簡筆畫的豬頭。
“喲!
詹明德雙目圓睜,自去了牡陽郡,她便很少有這樣情緒外露的時刻。
由不得她不驚訝,因為自她回到自己的身體后,便再也沒有同一號有過聯系,詹明德試過以前的溝通方法,從來沒有過回應,所以當一號的聲音忽然響起,她怎能不激動,又怎能不驚奇?
“好久不見!
她輕聲說。
一號帶著笑意回答道:“確實是好久不見。”
沒等詹明德再開口,一號便問:“你有很難解決的煩心事,是嗎?”
詹明德正想問她是怎么知道的,轉念一想,以前情緒過于大起大落,雙方便有感知,也就沒有追問,嗯了一聲。
一號說:“我大概猜得到你在苦惱什么,與源國,還有大曜的未來相關,對嗎?”
詹明德又嗯一聲。
一號的聲音有短暫的電流,但很快消失不見了:“我們身處于兩個不同的世界,先前互換的意外恐怕不會再發生,所以我就跟你長話短說!
詹明德:“好!
一號直接進入正題,她先是向詹明德科普了宇宙文明的進化等級,隨后告訴她,自己并不是五年后的一號,而是三十五年后的一號——大曜已經正式進入中等文明。
兩個世界的時間流逝,隨著兩個詹明德的回歸已不再相同,三十五年后的一號已經是大曜共和國的第一位領袖,伴隨著大曜進入中等文明,大自然的優勝劣汰已經給予了女人獨自繁衍的能力,也就是說,在科技飛速發展的大曜,男人已經消失,只剩下了女人這一種性別。
僅僅三十五年!
“所以請你相信自己,并堅定地走下去,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我……%¥系統¥#@幫助¥#*信任%¥病#……”
詹明德急得站了起來:“你說什么,我聽不清楚!”
然而一號的聲音就此消失,再也沒有響起。
詹明德先是高興,然后陷入更大的苦惱之中,一號最后到底說了什么?
“你好!
剛剛結束一番跨時空對話的詹明德還沒從巨大的信息量中清醒,就又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
這一回就不僅僅只是聲音了,詹明德盯著眼前懸浮在半空中的“生物”,揉眼睛,再揉眼睛,最終才確定自己沒有眼花,真的有個雪人飛在她面前!
“請不要太驚訝,只是因為我的本體沒有辦法出現在本世界,所以折中選擇了一個最能融入本世界的形象,僅此而已!
飄來飄去的雪人伸著短胖的胳膊沖詹明德優雅行禮,“不過我的本體可是非常強壯的哦,另一個世界的詹明德沒有說完的話,讓我來告訴你吧!
詹明德盯著雪人,嘴角微抽:“……你是誰?”
“我叫夏娃,是個講究公平交易的生意人。大曜能有今天,就少不了我的傾囊相助呢!
雪人沖詹明德咧開嘴,詹明德發現它居然不是實心的,嘴巴一咧笑開后看起來完全不像好人!
——
“想要進入中低等文明嗎?來與我交易吧!夏娃系統,保證公平公正,童媼無欺!”
頂多就是收的報酬高那么一點點,而已。
第599章 第二十六朵雪花(一)
曲折蜿蜒的鄉間小路上, 一條小短腿面對眼前看起來難以跨越的水溝,舉在半空顫顫抖抖半天,總算鼓足勇氣往前一伸再一跨, 結果躍是躍過去了, 自個兒卻摔個屁墩兒。
幸好周圍再沒旁人瞧見, 于是穿著一身灰色道袍的小光頭火速從地上爬起來拍拍屁股,扭頭去看跟在自己后頭的……小鵝們。
1、2、3、4、5……五只小鵝整整齊齊, 一聲一個撲通往水溝里跳,慢慢悠悠游到對岸,再挨個搖擺著爬上來, 甩甩羽毛上的水, 繼續跟住小光頭。
如此一幕自然吸引了附近村民的注意,她們有的在拔菜有的在澆水,結果就看見這么個矮墩墩的小光頭不知從哪兒冒出來, 胸前是個有她小人兒大的包袱,背后還裹著一把短短的銅錢劍,更稀奇的是她屁股后頭居然跟了五只小鵝。
小光頭毫不在意旁人怎么看自己, 吃力地托著胸口的大包袱往前走,堂而皇之地從人家菜地里穿過, 然后對著一堵墻陷入沉思。
路被擋住了要怎么辦呢。
這里為什么會有一堵墻呢。
小光頭站在原地呆滯不動,仿佛大腦忘記了思考,半天才慢吞吞挪動腳步, 一步兩步三四步……往前蹭了幾步, 再度陷入苦惱之中。
師母沒跟她說要走的路線上會被蓋了房子呀, 這一路從山腹中穿出來她已經好累好累了。
小鵝們嘎嘎叫個不停, 似是在催促小光頭快快趕路。
有個嬸子見小光頭年紀小小,又沒個大人在周圍, 好心問道:“小囡,你是誰家的呀!
小光頭還是很有禮貌的,她轉身朝嬸子點了下頭:“我是我師母家的。”
嬸子:……
她又問小光頭打哪兒來,要往哪兒去。
小光頭如實回答,說自己打山里來,要往家里去,但嬸子問她家在哪兒,為什么沒有大人帶,她就皺了皺淡淡的小眉毛:“師母讓我自己回去!
想起不知身在何處的師母,小光頭很早熟地嘆了口氣。
嬸子一聽這還了得,都21世紀了竟還有人丟孩子!
她正要說點啥,旁邊有個扛著鋤頭的中年男人笑話道:“桂芬可真是個熱心腸,見著人家小孩兒就走不動道兒,想抱外孫想瘋了吧!
小光頭聽完這話,發現嬸子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她看看嬸子,再看看中年男人,水汪汪的大眼睛像黑葡萄一樣,被這樣的眼睛盯著,但凡有點人性的,恐怕都很難口出惡言。
“媽!”
一個年輕女人一邊叫著媽一邊走了過來,先前那中年男人嘴賤完,瞧見人家女兒來了,便有些訕訕的,小光頭抱著自己的大包袱,盯著年輕女人看。
任誰都無法忽視這種視線,年輕女人沒有孩子,見小光頭就很喜歡,彎腰柔聲問:“你是誰家的小囡呀。”
小光頭抿著嘴巴,她看起來被養得很好,整個人圓潤潤胖嘟嘟,臉蛋兒白里透紅,盯著人看的時候顯得特別討人喜歡。
“尊客,你今天晚上最好不要離開你媽媽!
年輕女人愣了下,沒聽懂這小囡是什么意思。
到底是在地頭,附近人多,嬸子也不想家丑外揚,她抓住女兒的手腕,低聲道:“那畜生又來糾纏你了?”
年輕女人報喜不報憂,安撫母親道:“沒事,我不搭理他,等分居時間到了,法院會給判離的。”
扛著鋤頭的中年男人忍不住嘴賤說:“桂芬啊,人家都說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你自個兒也是離婚過來的,知道一個女人當家的難,咋還讓你姑娘也離呢?我看那楊家小子怪不錯的,工作體面,家里爹媽也都有退休金,你說說你非要拽著你姑娘離婚是想干啥,非得把人家好好一個家給攪散才舒坦?”
嬸子臉都被氣得通紅,轉頭罵道:“姓王的你少在這里放屁,也就你家那窩囊女人才愿意忍你,換成老娘,早一刀把你剁了!”
別看她對小光頭態度友善,其實性子潑辣得很,一般沒人敢招惹。中年男人被罵了個狗血噴頭,周圍村民漸漸聚集過來,被王桂芬指著鼻子罵這回事兒讓他的男人尊嚴無地可放,便氣惱地舉起手來。
年輕女人見狀,生怕她媽吃虧,正要上來擋呢,小光頭脆生生的小奶音忽然響起:“這位尊客,你最好不要打人,否則會倒大霉的!
中年男人臉一沉:“你個小屁孩懂啥!”
小屁孩看著他那只高高舉起的手,“傷官見官,為禍百端,你要惹官司了,且耳垂生褶,眼底見濁,怕是生了病!
又是惹官司又是生病的,中年男人可沒被這么咒過,他當下不再針對王桂芬母女,轉而沖小光頭瞪眼:“放你的屁!小丫頭片子不學好,張嘴就胡言亂語,看我不揍死你!”
這么點大的小孩,瞅著也就三四歲,他一個成年人好意思說要揍,別說王桂芬母女,是個人都看不過去。
可大家還沒來得及制止,就聽見一陣“滋兒哇滋兒哇”的警笛聲,警車由遠及近,從出現在村口到行駛到跟前,也就眨眼的功夫。
車門一開,下來倆民警,對著手機四處張望,一眼就定格到了中年男人臉上。
“王利民是吧?你涉險僄倡犯罪,跟我們走一趟吧!
中年男人嚇得手里鋤頭都沒捏住,直接掉到了地上。別看他對著王桂芬母女挺橫,看見警察立馬就腿軟了,連喊冤都不敢,沒幾秒鐘就被銬上了車。
……還真讓小光頭給說中了!
大家驚奇地去看小光頭,小光頭一臉寵辱不驚,她又看了眼王桂芬的女兒,繼續溜溜達達往前走,五只小鵝扭著屁股跟。
王桂芬結結巴巴地把她攔。骸靶∴铩,你是咋知道王利民要惹官司的?”
小光頭苦惱地思考半天,說道:“這個我跟你說了,你也不懂的!
這小囡看起來小,卻鐘靈毓秀十分脫俗,總之王桂芬年過半百都沒見過這么有靈氣的小孩。她想起小光頭之前說讓女兒今晚不要離開媽媽,瞬間緊張地抓住了女兒的手:“玲玲,明天你再回學校吧,大不了起早點,成嗎?”
名叫玲玲的年輕女人性格很好,母親這樣要求也沒有拒絕,點頭:“好的!
王桂芬卻還不放心,她問小光頭:“要是明天她再走,還會有事嗎?”
小光頭搖搖頭。
旁邊有人問:“桂芬,你還真信啊,童言無忌,我看這小囡剛才就是隨口說的!
小光頭皺起小眉毛:“才不是!我們孟婆一脈參命觀相,從不打誑語!”
王桂芬心想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不管怎么說,小心點沒啥不好,她那前女婿是個打女人的畜生,好在她家玲玲不死心眼,但那畜生三五不時就跑去騷擾玲玲,王桂芬常常擔心女兒平時會被那家人堵上。
她蹲下來跟小光頭說:“小囡,你肚子餓不餓呀?要不要去嬸子家吃飯?嬸子家里開小超市的哦,有好多好吃的。”
小光頭一聽,口水差點兒滴下來,但她牢記自己的使命,忍痛搖頭道:“不行,我還要回家。”
王桂芬問:“那你家住哪兒呀。”
小光頭很是苦惱,這個該怎么說呢,她知道自己家在哪兒,所以只管走,但別人是沒法理解的。
玲玲也很喜歡這個孩子,她又是小學老師,便彎腰對小光頭說:“可是天很快就要黑了呀,你這么小小一個,很危險的,而且你肚子不餓嗎?”
……餓。
小光頭下山時,往包袱里塞了幾個大餅子,可她在山里走了好久好久好久,大餅子早就吃完了。
“我家今天晚上的飯很豐盛哦,有板栗燉雞,韭菜炒蛋,還有排骨~”
小光頭抬起胖嘟嘟的小手,擦了下疑似存在可疑液體的嘴角,心想反正已經走了這么久,那、那就稍微吃一頓吧!
“那好吧。”小光頭說,不過又加了一句,“是你們邀請我的哦,我沒有錢,也沒法回報你們。”
王桂芬被這小囡逗笑了:“一頓飯而已你能吃多少?”
一個小時后,王桂芬收回先前說的話,與女兒玲玲一同沉默地看著眼前哐哐炫飯的小囡——她們家的電飯煲是能做八人份米飯的大電飯煲,但現在已經蒸上第二鍋了!
小光頭吃得心滿意足,不管是肉肉還是菜菜,都很符合她的胃口,不過她本來也不挑食,給什么都能吃。
吃飽喝足后,她拍了下手,雙手合十在胸前,對王桂芬母女說:“謝謝款待。”
王桂芬跟玲玲恍恍惚惚地收拾飯桌,到現在還不敢相信這么點大的小囡囡,居然吃了兩鍋大米飯,甚至于桌上五個菜都沒夠,王桂芬又去炒了好幾個。
好能吃的小囡!
玲玲很溫柔,她還給小光頭找了自己剛洗過的干凈T恤當睡衣,本來還想給小光頭洗澡,但小光頭拒絕了她,因為小光頭自認為已經是個成熟的大孩子,不應該再讓大人幫自己洗澡。
“我在廟里時就是自己洗的。”小光頭一板一眼地說。
看這小表情還挺驕傲。
其實看她這身穿著打扮,就像個小尼姑,但玲玲打小在村子里長大,從沒聽說過附近還有什么尼姑庵。
小光頭看著像個小大人,實際上一沾枕頭就著。
也不知她是打哪兒來的,身上道袍臟兮兮不說,鞋底還沾了好些泥巴,玲玲把她的衣服放進洗衣機洗了,王桂芬蹲在衛生間幫小光頭把鞋給刷了。
小小的一雙黑色布鞋,還沒王桂芬巴掌大呢。
“媽,咱村子附近有廟嗎?”玲玲一邊曬衣服一邊問。
王桂芬搖頭:“沒聽說過啊,我小時候漫山遍野的跑,也沒見著有什么廟。”
那這小囡是打哪兒來的呢?
“不過……你太姥姥以前好像說過,說深山里頭有神仙。”
王桂芬說得一本正經,玲玲笑了:“媽,我是跟你說廟,你說什么神仙呢,現在都什么社會了,哪里會有神仙?要相信科學,不要迷信。”
王桂芬就問她:“那今天小囡說王利民要惹官司,王利民就被抓走的事兒怎么說?”
玲玲覺得那是個巧合,就連小囡讓她晚上不要離開媽媽,她都不怎么信,純粹是因為桂芬女士信,玲玲才留下來的,反正明天一早大不了起早點趕回去,周一早上學校有升旗儀式,身為班主任的玲玲是必須到場的。
她大學畢業后回家鄉考編成功,在縣城一所小學當老師,工資待遇很不錯,離家也近。后來學校里有老教師見她還單身,就給她介紹對象,對方看著人模人樣,誰知婚后居然會打人,玲玲不愿意跟他過了,就要離婚,對方不肯,一直拖到現在。
一夜到天亮,玲玲睡得很好,小光頭不愿意跟別人睡一張床,所以玲玲把自己的床讓了出來,她跟王桂芬一起睡,家里床大,母女倆也睡得下。
小光頭可能是累壞了,玲玲出發時她都還沒醒。
一直到日上三竿,王桂芬才進去喊小光頭起床吃飯。
小囡睡得迷迷糊糊就往王桂芬懷里鉆,奶聲奶氣地喊師母,把王桂芬弄得心軟一片,越看越喜歡,見小光頭閉著眼睛不愿意醒,她就也舍不得叫,想著反正小布鞋還沒干,起來了也沒法走,那就讓孩子睡嘛。
這么點大的小囡,不睡飽還怎么長個子呀。
但是很快地,這份寧靜便叫人打破了。
“桂芬!桂芬!”
農村一般有人在家時,大門都是敞開的,王桂芬家也是。她媽爹走得早,因為她離婚回家爭地基跟兄弟們也不怎么來往,所以平時玲玲去上班,王桂芬就自個兒待在家。
但她為人爽利,又樂于助人,因此人緣很好,并不寂寞。
風風火火上門來的就是前院常常跟王桂芬一起玩的好朋友。
王桂芬正在院子里收地瓜干呢,小光頭恐怕不會留在她家,她想給小囡走時多帶點吃的在身上。
“咋了貴琴?”
進門的王貴琴一眼瞅見王桂芬,上前就抓住她的手拼命搖晃:“出事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是出大事了,本來王桂芬應該緊張的,但王貴琴臉上全是笑,那幸災樂禍的樣子都控制不住,讓王桂芬緊張不起來:“咋了?”
“楊家那個,就那小畜生!讓車給創死了!”
啥?!
王桂芬手一抖,地瓜干撲簌簌掉了一地,她險些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貴琴你說啥?小畜生讓車給創死了?”
王貴琴猛拍她胳膊:“可不是嘛!天不亮時咱村去賣菜的人發現的,地上好大一灘血,警察早就來了,尸體也弄走了,聽說讓創的都沒個人樣了,還有個眼珠子到現在沒找到!”
這可是個大新聞,附近幾個村子火速傳遍了,還有人去瞧熱鬧呢!王貴琴女士本來不怎么感興趣,但聽說是楊家村的人出了事,她好奇著一打聽,結果真是楊偉那小子!
“我這一知道,可不立馬來給你報喜嗎,以后再也不怕那小畜生去糾纏咱們玲玲了!”
王桂芬臉上也露出笑來,她恨死了那姓楊的一家,一家老小沒一個好東西,楊偉打女人,家里居然齊齊給他瞞著,玲玲說出來時一家人還去學校鬧說玲玲污蔑,幸好她家玲玲機靈,知道錄音,還在家里裝了監控,不然現在還不知道怎么被潑臟水呢!
創死好啊,活該!
“誰被創死了?”
小奶音一出現,兩位王女士齊齊扭頭,小光頭揉著眼睛站在門口,王桂芬一拍大腿:“哎喲,怎么沒穿鞋子呀!”
小光頭喃喃道:“沒有鞋子……”
她的小布鞋被王桂芬拿去刷了,昨晚洗完澡被玲玲抱上床,一夜到天亮。
王桂芬把她抱起來,王貴琴就拿洗腳盆打了盆水過來,兩人給小光頭把兩只腳丫子擦得干干凈凈。
小光頭這會兒總算徹底清醒了,發現自己像個小寶寶一樣被大人伺候著,小臉通紅:“我自己來。”
王桂芬笑瞇瞇地把她抱進堂屋,給她端來灶上熱著的飯,本來王貴琴還想跟她再吃吃瓜,結果小光頭風卷殘云的飯量讓王貴琴女士目瞪口呆。
昨天有過經驗所以今天熬了滿滿一大鍋小米粥的王桂芬淡定以對。
“乖乖。”
王貴琴打量著小光頭的小肚肚:“這么點的小人,飯都吃哪里去了?”
小光頭吃完飯還知道漱口,然后就要找自己的大包袱還有五只小鵝。
王桂芬已經喂過了鵝,她試圖哄小囡留下來明天再走,說馬上都要晌午了,不如明天起早點兒。
小光頭搖頭:“不行。”
但王桂芬實在是喜歡她,舍不得道:“那你等等,嬸子騎車送你成不成?”
小光頭遲疑半晌,在不吃午飯直接步行和吃了午飯坐小電驢之間選擇了后者。
讓王桂芬沒想到的是,午飯還沒開始吃,就有民警上門了。她嚇了一跳,不知道民警來干什么,好在來的民警態度很和善,說沒別的事兒,主要是調查一下楊偉的情況。
王桂芬臉一沉:“我家跟那畜生啥關系也沒有!”
坐在高高的大椅子上,被投喂了無花果干正啃得吧唧吧唧的小光頭忽然說:“要發財了。”
眾人一臉茫然,小光頭指著剛進門的玲玲:“尊客,要發財了!
因為得知分居中還沒離婚的準前夫被車創死的玲玲剛一腳跨過門檻,她上午已經被警察找過問話了,聽警察說可能還要去她家走一趟,不放心的玲玲上完課就請了假回來。
發財?
她此刻心情極好,笑瞇瞇地捏捏小光頭軟嫩的臉蛋:“嗯,那就承你吉言了!
小光頭沒再說話,繼續啃啃無花果干。
隨后民警的話讓王桂芬王貴琴跟玲玲都一陣后怕,尤其是王桂芬,背后直接出了一身冷汗!
楊偉的確是被車創死的,但真正原因卻是他昨兒一晚都沒回家,事后給他尋找缺失的肢體時,還發現了一把斧頭,上面驗出了楊偉的指紋。
民警推測,他很可能是昨天天沒黑就等在了路邊,根據酒精檢驗結果,楊偉死前喝了不少酒,所以天黑以后昏昏沉沉不知怎么回事睡到了路邊,恰好有卡車經過,鄉村公路沒有路燈,直接從他身上碾了過去。
聽得眾人一陣膽寒。
楊偉睡著的那地方,正是玲玲回學校的必經之路。
他身上還帶著斧頭,又喝了酒,他想干什么?
王桂芬后怕不已,一把抱住了正啃無花果干的小光頭,滿是感激地說:“小囡,多虧了你!”
小光頭很不喜歡跟人接觸,用力掙扎了兩下,被玲玲接過去,原以為終于能夠脫離苦海,誰知道玲玲也把她抱緊了!
感覺到玲玲的身體在顫抖,小光頭無奈極了,只好暫時停止啃果干,任由她抱。
小手還像模像樣拍了拍玲玲的后背,安慰道:“不要怕,尊客,你要發財了。”
這話小光頭說了三遍,玲玲有點哭笑不得,但楊偉死了對她來說還真跟發財沒兩樣。
問完情況,兩位民警就要離開,王桂芬靈機一動,抓住其中一位說:“同志,你們是不是也能幫小孩兒找家?”
民警啊了一聲,王桂芬連忙指著玲玲懷里的小光頭:“這個小囡,是從山里自己走出來的,說是要回家,可問她家在哪兒她又說不出來,一會兒還要自個兒走。你說這么點大的孩子能讓她一個人走嗎?我尋思著你們警察是不是能幫忙啊?”
民警們還以為小光頭是王桂芬家的小孩兒呢,但仔細一看,她們長得一點都不像。
小光頭很堅定地說:“我自己能找著,我不要人幫!
可惜她在山里長大,完全不知道現在的社會已經不是她師母口中說的樣子,所以一個三歲大的小孩想要獨自上路自己找家……就算小光頭自個兒愿意,遇見她的成年人們也不會同意。
這不是胡鬧么!
民警們得知小孩獨自一人,當時就變了臉色,想看看是哪家大人這么不著調,不負責任!
第600章 第二十六朵雪花(二)
小光頭抗議失敗, 被圍觀大人一致扭送至派出所,等聯系上她的家人來接。如果遲遲找不到家里人,那就會考慮送她去福利院等待領養。
小光頭:……
她惆悵地被民警抱在懷里, 大包袱被另外一個民警拎著, 此時她倆正站在門口跟桂芬貴琴玲玲道別。
王桂芬可舍不得了, 在小光頭的大包袱外又收拾出一大袋吃的,硬要民警給小光頭帶上, 還說要是小光頭找不到家里人可以送來她養,玲玲也同意。
玲玲不放心,就說她跟著一起去縣派出所, 因為小光頭雖然講話口齒清晰很有調理不亞于成年人, 但她實在是太小了,頂多是個三頭身。
跟小光頭一起被帶上的還有她的五只小鵝。這五只小鵝的神奇之處昨天晚上王桂芬已經見識過了,不僅會自己洗澡, 還會自己上廁所,而且分外認主。
小鵝們蹲在警車里晃來晃去,玲玲怕小光頭認生, 抱著她柔聲問:“豐登,你之前說我要發財, 那我是不是該買張彩票呀?”
她純粹是開玩笑,結果小光頭搖搖腦袋:“你命里難發橫財,尊客, 做人還是要腳踏實地!
倘若昨晚玲玲沒有聽小光頭的返校, 那么她的壽命便止于昨晚, 但她聽勸, 所以命運便有了急轉彎式的轉變,后半生順風順水身體康健長命百歲。
一個星期后玲玲才知道自己這筆財是哪兒來的, 原來她當初跟楊偉剛結婚那會兒,楊偉還裝的人模人樣,為了表示對她的“愛”,特意買了份意外險,受益人寫的就是玲玲。
不過這都是后話了。
等到了派出所,她們幾個進去時,正好看見昨天還對王桂芬陰陽怪氣的王利民,此時他整個人蠟黃蠟黃的,看起來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嘴里正念念有詞,玲玲耳朵尖,聽到他好像是在不停地說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小光頭皺著眉板著臉坐在長椅上,周圍是一圈見她可愛從而來逗她玩的大人,這個拿糖那個拿小面包的,小光頭一顆道心不可動搖,雙腿懸空坐姿板正。
她想成年人真的是太難溝通了,明明自己說得很清楚,她可以自個找回家。
民警其實也挺頭疼,名叫豐登的小朋友留個小光頭還穿道袍,看起來像是在寺廟里養大的,可距離她們縣最近的寺廟也在二十公里開外。小朋友說她能自己找回家,卻又一問三不知。
家庭住址不知道,家里電話不知道,家里大人名字也不知道……這么點大的孩子很難說得通,但她白白嫩嫩的被養得很好,之前撫養她長大的人肯定很疼她,可一問,小朋友只知道養自己的是師母,師母叫什么不知道,去哪了不知道,怎么聯系還是不知道。
該不會是被遺棄了吧?
過于眾星捧月的豐登被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想逃跑都不行。
她很大人的嘆了口氣,拒絕了一位民警的投喂,伸出小手自己接過果凍:“我寄幾……咳。”
“我自己吃。”
還長著一圈奶膘的臉蛋肥嘟嘟的,偏偏她要做出一副嚴肅模樣,大人們拼命克制住想伸出去捏小孩的手,豐登不勝其煩,呲溜一下從長椅上滑了下去,往衛生間的位置走。
三歲小孩……自己上廁所的話會不會掉馬桶里?需要大人跟著嗎?
拗不過還是被人在外頭守著上廁所的豐登坐在馬桶上表情更嚴肅了,現在她偏離了回家路線,要走更遠的路,這實在是件很讓人很苦惱的事。
既然這樣,那只有讓家人來接她了。
她把放在水箱上的銅錢劍拿起來,解開最上面的紅繩扣,取出一枚銅錢,放在手心一拍。
銅錢中間那個方孔中逐漸聚集起一股人形黑氣,豐登咬破自己的手指滴了一滴血在銅錢上,吩咐道:“去找我的血親,把她帶到這里來!
黑氣隨即順著排氣口竄了出去,豐登又將銅錢劍的紅繩扣重新綁好,隨即跟沒事兒人一樣走了出去。
數千公里外的京市,一輛加長黑色豪車正在郊區路上疾馳,原本開車開得好好的司機忽然露出驚慌之色:“閔總!閔總!前面……前面!”
明明是大白天,周圍卻突然間陷入一片黑暗,給閔家開了快二十年車的司機嚇壞了,這黑暗突如其來,車燈照進入像陷入一片深重的海綿里,頂多看得見前方一米的距離。
她連忙踩下剎車,車子卻像有自己的想法一樣繼續向前猛沖,導航變成一片盲音,副駕駛上的助理嚇了一大跳:“發生什么事了?”
后座上閉目養神的女人睜開雙眼,目光冷然:“繼續開,不用停!
司機聽了,忍不住從后視鏡看來一眼,隨后一咬牙,反正也沒別的辦法!
她用力一踩油門,任憑車子沖入黑霧之中,四周變黑之前她記得前方沒有其它車輛,閔家的別墅位于郊區,來往的車本來就不多,所以加大油門……應該是沒問題的。
再到后來,連車前一米的距離都看不清楚了,因為黑霧像有生命似的聚集在了車身上,如同黑色的棉花糊住車窗,除了繼續開外司機什么都做不了。
助理正在試圖打電話報警,沒有信號。
但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這片別墅區住得全是有錢人,基礎設施做得極好,哪兒沒信號都不可能是這兒沒信號。
于是她下意識就抱怨道:“見鬼了沒信號!”
司機聽得冷汗直流:“郭特助你……”
郭特助后背直發毛,可不是見鬼了么,據說不能當著鬼的面說鬼這個字,不然鬼就會立刻出現。
她抓緊身前的安全帶,后視鏡里看見她們閔總還是一臉漠然,不知為何,連帶自己這顆狂跳不安的心都跟著沉靜了一些,有什么可怕的,公司里都說閔總比閻羅還嚇人,她還怕什么小鬼?
在司機與郭特助沒有注意到的地方,爬在車身上的黑霧被一層薄薄的冰藍色晶體所覆蓋,凍得硬邦邦后便消失在了空氣中,二人重回光明世界,感動到險些淚流滿面。
前方正好是個十字路口,司機及時剎車,與郭特助對視一眼,彼此都是心有余悸,好險好險,剛才那是怎么回事?
郭特助忍不住回想起公司的十大恐怖故事傳說,之前同事群里傳得像模像樣,她當時還不以為然,但現在青天白日親身經歷了一回靈異事件,以后恐怕再也頭鐵不起來了。
趁著紅燈,兩人狠狠吸氣再吐氣,都很想將剛才那一幕當作是做夢,可確認過眼神,好像真的發生過……
鑒于大boss沒有開口,郭特助也不敢說什么,綠燈亮起,司機繼續往前開,車里導航也已恢復正常。
實際上黑霧并未完全消失,甚至于它還在原地變成了一個問號,可再讓它追上去,即便沒有神智它也感到害怕,所以在原地停留了一會兒后,黑氣慢慢消失不見了。
京市公安局,幾個警察滿臉疲憊地癱倒在辦公室里,仔細看會發現她們手邊或濃茶或黑咖啡,都是用來提神的東西,饒是如此,眼皮子也快支撐不住了,算上今天,她們大概已經有三天沒合過眼……
辦公室最前的白板上全是字,兇手在短短一個星期居然殺了五個人,現場到處都是碎肉鮮血,完全沒有遮掩的意思,可痕檢卻一點線索都找不出來,兇手沒有留下任何毛發和指紋,連死者家里全天開啟的監控也什么都沒拍到。
“難不成是見鬼了?”
嘴唇很薄,白襯衫快穿成黃襯衫的警察喃喃道,“這樣下去案子破不了,局長又要發飆了!
關鍵這五個死者社會層面上毫無關聯,唯一的共同點就是被“碎尸萬段”——字面意義上的碎尸萬段,他們居住的房子里連天花板都濺了血黏著肉絲兒,能將一個大活人肢解成這樣,不弄出點動靜是不可能的。
去掉兩個隔音好的,剩下三個死者都租住的隔板房,就是那種把一個房間分成兩個三個出租的,這種情況下被碎尸萬段,室友沒聽到任何聲音,連血腥味都沒聞到過。
要不是血透過質量不好的隔板印出痕跡,恐怕等到臭了才會被人發現。
另一個頭發亂糟糟的中年警察一臉呆滯,顯然已快要被折磨瘋了:“頭兒呢?”
仰躺在椅子里放空大腦的最年輕的警察有氣無力地說:“去解剖室了……”
……
一陣沉默后,大家面面相覷。
解剖室內,雙手插兜倚著門板的重案組長李芒問出了跟她的隊員們一模一樣的話:“……這還用解剖嗎?”
都碎成啥樣了,連骨頭都沒留下幾塊全的。
戴著口罩全副武裝的法醫用右手食指的指節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鏡,“拼還是要拼的!
重案組三天沒睡覺,她也不遑多讓,足足五具碎得跟粥一樣的尸體,哪怕有助理法醫幫忙,閔英智還是拼了快一星期,因為一具沒拼完就立馬送來了第二具第三具……現在她正在拼的是第五具。
解剖室室溫很低,李芒把夾克的拉鏈拉到最上面,問:“能確定死因了嗎?”
閔英智頭都沒抬:“出去等。”
李芒無語道:“就是等夠了我才來的,你是不知道,我剛才又被局長叫過去催了一通。”
她當警察也十年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案子沒見過沒破過,但這回真是頭一遭。重案組接的都是這些大案要案,碎尸案向來不少,可這種把受害者碎尸萬段,現場卻一點線索沒留下的還真是頭一遭。
關鍵現在到處都是監控,愣是查不出一個可疑人物。
難不成是見鬼了?
閔英智正用鑷子夾起一片疑似眉骨的碎屑,小心翼翼地粘上去,還能一心二用聽李芒抱怨。
“局長也是想破案,現在是大信息時代,等網上傳遍了,政府公信力也就會跟著變低,她能不著急嗎?”
李芒現在特想抽根煙,但她忍住了。
本來她是沒煙癮的,可多年警察當下來,總有情緒堆疊無法發泄的時候,喝酒誤事,她就去打拳擊,可工作忙得要死,也不是時時刻刻都能去拳擊館,實在是憋不住了李芒才會抽一根。
這次的案子實在棘手,讓她這個老警察都完全沒頭緒,她帶人到現場時都驚呆了,真沒見過這樣的案發現場,一個人被弄成了肉泥,全身上下找不到一點完整的部位,兇手跟個粉刷匠一樣,將死者的血肉涂抹在房間的墻壁、地面等每個角落,看得人頭皮發麻。
而相同的案子一共有五個,甚至可能繼續發生,兇手完全沒有停手的意思。
死者的皮肉都成了爛泥,已經沒辦法復原了,閔英智只能帶人復原骨頭,試圖從骨頭上找出些許線索。
甚至于到現在都沒法確定案發現場,老痕檢們干了這么多年,也是頭一回遇到這種束手無策的局面。
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閔英智身上,李芒迫切希望閔英智能給她點有用的信息,這樣她也好確定接下來的勘察范圍。
光是監控都要看吐了。
“我說,總不能是見鬼了嗎?”
李芒苦中作樂道。
她說這話純屬吐槽,畢竟這么多年所碰見的案子,再詭異再古怪,最后一查也都是人為。要李芒說,活人可比死鬼可怕。
閔英智緩緩抬起頭,意味深長道:“你怎么就能確定不是呢?”
李芒:“……你還信這個?”
因為閔英智戴著口罩,所以李芒看不清她現在是個什么表情,直到一股說不出的涼意襲來,李芒裹緊了夾克,打了個哆嗦:“……解剖室冷氣是不是太低了點?”
就算是為了更好的保存尸體,這個溫度也有點過了,感覺像被丟進冷凍庫一樣。
閔英智也察覺到了,她的手出現了一點點僵硬感,她很清楚這是寒冷造成的,但是不應該呀。
突然,解剖臺上的燈刺啦兩聲猛地熄滅,原本懶洋洋靠著門的李芒迅速打開隨身手電,但就這么點距離,強光手電居然連解剖臺上的情況都看不到。
“老閔?”
閔英智沒有回答,李芒感覺自己的聲音像是被解剖室內的黑暗給吞沒了,她往前快速走了兩步,按照記憶中的位置伸手一抓!
一種冰涼黏膩的觸感襲來,李芒被凍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感覺很不妙,除了呼喚閔英智外,也叫了兩個助理法醫的名字,但誰都沒有回答她。
到底是怎么回事?
直到一陣手機鈴聲響起,纏繞在李芒手背上的東西倏地一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解剖室重回光明,她抓住的正是閔英智的手。
李芒低頭,確認那的是人的肢體,但說實話,剛才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像是抓到了一條活得、滿是黏液的章魚。
閔英智示意她放開,脫掉手套走到一邊接電話:“……姐?……嗯,我知道了,好……今天我會回家。”
掛了電話后,李芒問:“你姐打來的?有事嗎?”
閔英智搖頭:“我好幾天沒回家,她讓我今天回去!
李芒見過一次閔英智的姐姐,那簡直是座移動的人形冰山,哪怕站著不動都在向外釋放冷氣,比解剖室還冷。不過人是很好的,反正她們常常收到閔氏集團送來的慰問,美食茶飲什么的不必說,人還給市局捐了一棟樓,痕檢跟法醫這邊的頂級設備,也都是閔英智家捐的。
“對了,剛才……”
閔英智換了副手套繼續拼骨頭,“嗯?剛才怎么了嗎!
李芒想說黑的很奇怪,還有手上的詭異觸感,但她沒證據,對一名警察來說,沒有證據說話就等于沒有可信度,因此李芒遲疑再三,最終還是閉了嘴。
當天,哪怕第五具尸體沒能拼完,閔英智還是準時下了班。
到家后她泡了個熱水澡洗去一身疲憊,換了睡衣在客廳一邊看檢測報告一邊吃飯。
痕檢那邊受大罪了,現場到處都是血跡,她們就得全都檢驗一遍,萬一其中有一滴不屬于死者而是來自兇手,那就是一個大進展。
“曹姨,老三這兩天回來了沒?”
曹姨從閔英智小時候就在家里工作,平時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她負責,是一位非常稱職的好管家。
“沒呢。”
閔英智想了想:“她這次拍攝應該結束了吧?”
曹姨看看日歷回答道:“是的,差不多這兩天就該回來了!
閔英智點點頭,沒再說話。
大概晚上八點鐘,她姐回來了,在沙發上打瞌睡的閔英智瞬間清醒:“姐,你回來了!今天——”
“去書房說!
閔英智立刻住了嘴,去一樓洗手間洗了把臉,跟進了書房。
她倆在書房聊了什么沒人知道,但閔英智出來后臉色很難看,她手里的手機一直顯示占線中,可這是不可能的,老三早從那破旮旯地兒出來了,按說今天該到家的,可曹姨卻沒看見人。
現在還聯系不上了。
此時此刻,閔家老三閔英杰正一臉茫然地站在某縣城其中一片轄區的派出所門口。
我是誰,我在哪兒,這是什么地方?
閔英杰百思不得其解,她記得自己上一秒剛帶著團隊下飛機,然后她讓工作室的人都回家,還給大家放了個帶薪長假,接著她就等自家司機來接,之后……之后怎么了來著?
“誒,你,你不是那誰嗎!”
旁邊走過一人,指著閔英杰的臉大呼小叫,“那誰,那誰!”
閔英杰回過神,挑眉問:“那誰是誰啊!
“就那個,那個誰來著,那個誰!”
閔英杰被逗樂了,正想問問這是哪兒,對方那誰了半天還真把她給認出來了:“導演!你不那個剛拿了什么大獎的導演嗎!”
這一嗓子嚎出去,周圍路過的人都開始往這兒看,要是被認出來可糟了,她現在可沒保鏢在。
反正就近就是派出所,閔英杰瞬間壓低聲音:“你認錯人了,我是來自首的!
路人正激動地想跟她合個影再讓她給自己簽個名,被她這么一說整個人都傻了,閔英杰借機快步走進轄區派出所,準備在里頭打個電話,她剛才看了下自己的手機,好像沒電了。
派出所大廳里還挺安靜,閔英杰隨意掃了一眼,準備試試看能不能借個充電寶,她到現在還是很不明白,自己怎么會從京市機場到了這個什么……什么縣來著,剛才在門口隨意瞥了一眼沒記住,反正是連省都換了。
難不成自己年紀輕輕就得了老年癡呆?便是老年癡呆,那也該她家老大老二先得啊,她們可比她大好幾歲呢,大姐今年都三十二了。
“你好,請問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嗎?”
閔英杰立刻湊了過去:“是這樣的,我想借個……”
她話沒說完,忽然褲腿被人拽了兩下,閔英杰一低頭,瞧進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是個挺可愛的小女孩,小臉蛋跟剛剝了殼的雞蛋一樣,白里透紅的,看著讓人很想捏一把。
還沒伸出罪惡之手,拽閔英杰褲腿的小女孩就扭頭沖身后的民警說:“我家里人來了!
閔英杰:?
她完全忘記了要借充電寶這回事,抖了抖腿:“喂喂喂,別以為你是未成年我就會讓著你,誰是你家里人?少胡亂認親戚!
她最煩那些八百年沒見卻上來寒暄拉關系的七大叔八大伯了,尤其是姓章那邊的。
“你是豐登小朋友的家里人?”
閔英杰匪夷所思地看著那個民警:“當然不是,你看我像是認識她的樣子嗎?”
她又抖了抖腿,試圖將小光頭甩開,但小光頭跟膠水一樣黏在她的工裝褲上,除非閔英杰鐵石心腸將她踢出去,可她又不是變態,不至于真對個小孩下此毒手。
“你是。”
小光頭用力拽閔英杰的褲腿,差點兒沒給她褲子扯下來:“快帶我回家。”
說著揮舞了一下圓嘟嘟的拳頭:“不然揍你!
閔英杰今天頭上冒出來的問號,比她剛拍完的劇本里都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