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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1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二十二)

    臨出發之前, 玲瓏看著紀斌那少得可憐的行李,問:“你就帶這點東西?”

    紀斌瞅瞅自己的小包袱,滿頭霧水道:“咋了?該帶的都帶了啊!”

    她沒跟過車, 找許紅軍問對方又愛答不理, 所以只能憑感覺自己收拾, 兩身換洗,牙刷毛巾加一些必須的生活用品, 還有就是帶了點錢跟票。

    卡車門開著,玲瓏坐在上面,一條腿踩在車上, 一條腿伸直了懸在半空, 瀟灑極了:“回來我要路過一趟海省。”

    哦,路過一趟海省啊……等等,路過海省?

    紀斌瞬間眼睛放光, 她家就是海省的,而且她還是獨生子,之所以會下鄉是因為家里成分不好, 所以插隊后她做事處處小心,就怕給家里惹麻煩, 從十五下鄉到現在二十三,紀斌已有八年沒回過家了。

    她立馬懂了玲瓏的意思,出發時, 紀斌的行李已經翻了好幾番, 幸好車上還有空間裝得下。

    兩人出發之后第二天, 公社書記才匆匆忙忙趕到前進大隊, 得知車已經走了,慌得要命:“哎呀, 怎么就讓她們兩個女同志自己上路了?這路上要是遇到什么事兒……”

    那他得擔多大的責啊!

    大多數時候,玲瓏主動向人表達善意,都意味著她會索取更多,許紅軍顯然不夠了解她,其實玲瓏就是不想讓他上車,那難道她會自己辛辛苦苦出去干活,還幫許紅軍掩飾,等回來后讓許紅軍來分一份功勞?

    期待太陽明天從西邊升起來都比這可能性大。

    所以她一點時間不浪費,貨裝好了就出發,然后許紅軍在前進大隊掉糞坑的事兒就傳遍了運輸隊,人生在世哪還能沒幾個不對付的人,這不,運輸隊的好同事們得知后立馬前去許紅軍家里探望,紙包不住火,許紅軍玩忽職守的事想藏都藏不住。

    按照公社書記的想法,許紅軍不行,大不了他再從運輸隊重新找個人,趙立冬同志跟紀斌同志年紀都輕,也沒有過相關經驗,最重要的,是路上很可能出現劫道的,萬一真發生什么意外可怎么辦吶!

    但偏偏玲瓏走得早,就算現在去追也來不及了。

    清歡淡定地勸道:“趙立冬同志會開車,也認識去省城的路,她還提前聯系了省城的公安,您大可以放心。”

    公社書記唉聲嘆氣,放不放心又有什么用呢?

    說著他也生氣:“這個許紅軍!當初我去運輸隊找人的時候他點頭哈腰的,還保證一定認真完成任務,結果倒好!他也不想想,真要有什么問題,他能逃得過?”

    真不知道這人怎么想的!出一趟車累是累點,但難道不比他現在在家里被停職強?

    清歡安靜地聽他抱怨,至于消息究竟是怎么傳這么快的……只能說,深藏功與名。

    這段時間制作的淀粉腸與豬肉腸都運走了,空下來正好可以將養殖場與加工廠好好修繕一下,再擬定各自的規章制度,養殖員的掃盲工作也不能落下……她也是很忙的,沒工夫聽公社書記整天悲春傷秋。

    不過一口吃不成個胖子,等養殖場跟加工廠穩定下來,就不用再跟這人打交道了。

    可能是因為清歡給人一種非常沉著可靠的感覺,又切實給出過一些令人茅塞頓開的建議,公社書記儼然有種要把她當專屬秘書用的意思,要不是清歡真的很忙,他大概連發言稿都想交給她來寫。

    每回清歡去公社匯報工作,書記秘書都會用一種充滿敵意的眼神看她,一副怕被她搶走秘書這個工作的模樣。

    這位男秘書委實想得有點多,跟這種上司共事的痛苦程度不亞于下地干活。

    說到另一邊,上路不到一天,紀斌的興奮勁兒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一整天待在車上,沿途風景看著看著也就膩了,顛得她渾身難受,關鍵玲瓏開車太猛太快,仗著沒有攝像頭橫沖直撞,害得紀斌吐了好幾回。

    “噦——噦——”

    又一次,卡車停下后,紀斌火速跳下去沖到路邊哇哇狂吐,七十年代中期塑料袋還沒有得到廣泛使用,而且就算有塑料袋玲瓏也不可能允許紀斌吐在車上,那得多味兒啊,她還開不開了?

    “我說差不多得了啊,都這么久了你還不能習慣?”

    如此冷酷無情的問話令紀斌心生憤怒,她特想站起身很有骨氣地懟回去,可嘴巴一張,“噦~”

    今天吐了好幾回,胃里那點東西早沒了,而且兩條腿走路都發軟,紀斌此時特后悔自己當初干嘛那么高興被選中,但轉念一想,能出來見見世面,回城還能回家一趟,這么一想,好像也沒那么難以接受了。

    用干凈的水漱過口,紀斌試圖跟玲瓏打商量:“趙立冬同志,你開車的時候,就是說能不能慢一點啊?”

    她的要求真不高,稍微慢一點、一點點就行。

    因為這時候國內路況整體來說并不算好,很多地方都還是土路,柏油路面也隨處可見坑坑洼洼的損傷,再加上卡車性能普通,很多時候紀斌都有種錯覺,她不是坐在四輪卡車里,她是在低空飛行!

    玲瓏見她苦哈哈的,笑了。

    紀斌還以為她會良心發作答應自己呢,沒想到這人卻笑著說:“當然不能,耽誤了時間你負責嗎?實在不行你來開好了。”

    紀斌:……

    紀斌敢怒不敢言。

    要說玲瓏開這么快的原因是為什么,也很簡單,慢吞吞不符合她的喜好,而且看紀斌在車上各種反胃哇哇吐還不得不忍的樣子怪好玩的。

    好在經歷了一天這樣的痛苦折磨后,次日起紀斌同志便展現出了她極強的生存能力,偶爾還是會想吐,但她已經可以徹底忍住了,不僅如此,她還學會了怎么修車——因為玲瓏不想修車把手弄臟,沾了機油很難清洗。

    雖然只是一些很常見的小毛病,但以紀斌在這短短兩三天里累積起的經驗,只要不是大問題她就都能修,跟專業人士當然不能比,卻也不比縣運輸隊的一些人差。

    這是紀斌第一次來山省省城,省會城市就是氣派,而且隱隱的,她感覺趙立冬同志似乎和自己印象中的并不一樣,她有點怕她。

    岳經理等這批貨已經等了很久,得知玲瓏來了非常高興,小丁也是,她告訴玲瓏,她家里人都覺得淀粉腸的味道特別好,一直催著她說等百貨大樓開始賣了,要給自家多留幾份,好拿出去送人。

    上門走親戚手里要是能提上那么一兩斤肉是很體面的,而且淀粉腸價格低廉,滋味又好,很拿得出手。

    玲瓏笑著說:“如果這次反響不錯,那以后可以嘗試做禮盒裝,想必會有人愿意買單。”

    岳經理不愧是憑本事打敗一眾比她學歷高家世好對手的厲害人物,她在檢查了這批貨的質量后,果斷決定勻出一百斤做“感恩回饋”活動,只要在百貨大樓消費,就能進行試吃,這也是她在品嘗過淀粉腸跟豬肉腸的味道后得來的決心。

    眾所周知,炸淀粉腸的香味無比霸道,更何況是人人肚里都缺油水的年代。

    民生百貨大樓提前三天預告了活動,而且宣稱無論消費高低,都能得到試吃資格,其余幾家百貨大樓的經理得知后頗為不屑,認為這都是噱頭,姓岳的瘋了吧,往里面貼錢?百貨大樓是國家的產業,從來不缺客人,姓岳的為了吸引客人居然自掏腰包,這是最蠢的。

    然而事實上是岳經理的大膽決策獲得了空前絕后的成功——只要在民生百貨大樓消費就能試吃肉,那可是肉啊!再說誰家沒個柴米油鹽要買,這些東西就算囤著也能一直吃,再加上民生的服務一直很好,很多市民寧可多走兩條街都愿意來消費,白給肉吃,傻子才不占這便宜呢!

    而且當天試吃活動開始了消費者們才知道,所有消費在十塊以上的顧客,去熟食柜臺購□□山火腿腸打八折!

    固然人們沒聽說過火腿腸是個什么東西,可打折呢!而且是明碼標價的打折,實在令人難以抗拒。

    有前三天的預熱,到了活動開始這一天,民生百貨大樓堪稱是人生人海,去的晚了都找不到地兒下腳。

    紀斌頭一回見到這種大場面,震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而玲瓏已經跟岳經理聊上了。

    “……是的,因為我們沒打算只做火腿腸,這次我跟紀斌同志出來,就是想去海省找找門路……對,紀斌同志就是海省的,打小在海省長大呢,進貨渠道不是問題……紀斌,你說呢?”

    紀斌:“嗯,對。”

    來之前趙立冬同志交代過她,遇到不知道怎么回答的問題就“嗯對”,反正現在紀斌已經麻了,最開始她聽到趙立冬同志跟岳經理說話時,真是又緊張又不安,簡直腳趾抓地,這趙立冬同志也太愛說大話了!什么運輸隊啊養殖場的,后者剛剛建立,前者還沒影呢!

    她到底在說什么呀,要是被人戳穿可就慘了!

    所以紀斌只能拼命掐手心讓自己不要有什么表情,她就說呢,一大早出門時,趙立冬同志干嘛非要她把麻花辮放下來,原來是為了方便把耳朵跟臉擋住,這樣對方就瞧不著自己羞愧的表情了……

    紀斌拼命地忍,直到玲瓏說她熟悉海省,家里還有人脈之類的,紀斌差點兒破功,趙立冬同志到底在說什么!她咋不知道她家里有啥人脈啊!

    海省光是市就有十幾個,一個市東南西北還說不一樣的方言,而且紀斌十五歲下鄉,十五歲之前她都是個乖孩子,從來不亂跑亂玩,家跟學校兩點一線,而她媽爸都是老師,她下鄉的時候,她們還掃大街呢!

    紀斌覺得自己畢生的忍耐力都用在這兒了,羞恥心也是。

    最后玲瓏跟岳經理聊得意猶未盡,不僅簽了一筆一萬斤的新單子,還約定如果有海貨門路,民生也能合作,她倆出門時握著彼此的手依依惜別,而紀斌只想奪門而出,再在這多待一分鐘,她都感覺自己要爆掉了。

    民生今天的活動辦得異常成功,現場火爆到岳經理不得不慶幸聽從了趙立冬同志的建議,找人來維持了現場秩序,不然真要出點什么事兒可就糟了。

    紀斌本來想說點什么,又覺得不好意思,下午她跟玲瓏一起將省局要的五百斤貨也送了過去,這回紀斌還是老老實實坐在一邊,聽趙立冬同志跟食堂負責人侃大山,最后又收獲一筆新的訂單。

    不僅如此,離開之前玲瓏還特意去了一趟刑偵隊辦公室,跟向謙恒打了招呼,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倆是親母女呢,但紀斌知道滿打滿算趙立冬同志跟省局這位公安隊長,認識也就倆月多一點點。

    可那熟絡勁兒,不夸張地說,比紀斌跟親媽都高。

    向謙恒讓玲瓏晚上去她家吃飯,這要換紀斌是肯定不會答應的,誰家大米都不是風刮來的,客人多吃一口,人家自家人就少吃一口,反正這年頭隨便去別人家吃飯是很沒禮貌很沒眼色的,可趙立冬同志居然答應了!

    她不僅答應了,還跟向謙恒說:“那我可不能自己去,還有個同事跟我一起呢。”

    向謙恒笑:“難不成還會少了你這口飯?”

    之后出了省局,紀斌就跟著玲瓏去了向謙恒家,向姥姥一看見玲瓏高興的不得了,還數落她上門就上門,干嘛帶這么多東西。

    等向陽回家,直接尖叫著撲了過來,纏著玲瓏讓她再指點指點自己,還給她展示上回學的防身術。

    紀斌:……

    趙立冬同志真不是這家親生的小孩嗎?

    她完全放不開,面對一老一少的熱情,薄臉皮的紀斌感覺自己快被煮熟了,她現在就是特后悔自己兩手空空上門,白吃人家一頓飯啊!

    向姥姥做了一頓超級豐盛的晚飯,有上回玲瓏在自家吃飯的經驗,這回她用大鐵鍋蒸了滿滿一鍋的白米飯,紀斌捧著碗的手都在顫抖,白米飯,這是白米飯,沒放一點雜糧的白米飯……她吃在嘴里都感覺自己罪孽深重。

    比起紀斌吃了一碗就放下筷子,老太太好說歹說都堅持自己已經飽了的言行,玲瓏就沒那么客氣了。

    紀斌:……

    趙立冬同志真厲害,真不拿自己當外人。

    這回老太太再留人在家里住就不行了,玲瓏眨眨眼道:“住宿費回去能報銷呢,要是不住,下回再來省城出差,大隊又要問我為什么突然要報銷住宿費了,有的扯皮呢。”

    老太太哈哈笑著,送兩人到了巷子口,還不忘叮囑她下回再來。

    好不容易回了招待所,今天這一天紀斌都過得很魔幻,她看見了一個與自己認知完全不同的世界。

    她先洗了澡,等玲瓏也洗完澡擦著頭發回來——她倆開了一個房間,里頭兩張單人床。

    紀斌問:“趙知青,你今天……”

    玲瓏甩了甩頭發上的水:“我今天怎么了?”

    本來紀斌有一肚子的話要說,一天下來沒找到合適的機會,現在終于能說了,她自己反倒先卡了殼:“……咱春山大隊,哪有運輸隊?”

    玲瓏啊了一聲:“沒有嗎?”

    紀斌:“沒有!”

    她察覺自己聲音有點大了,連忙收斂,慢吞吞道:“這樣不誠實,是騙人,很不好。”

    玲瓏把擦頭發的毛巾抓在手里,用一根手指頂著中間,跟二人轉那樣轉著圈。她朝紀斌看過來,紀斌跟這樣的眼睛一對視,心頭忽地一跳,這才發現平時總是笑嘻嘻的趙立冬同志,也許比任何人都冷漠。

    “那照你的意思,我該跟岳經理說實話?”

    紀斌想了想,點點頭,她是這么認為的,不管做學問還是做生意,都離不開誠實二字。謊言說多了會習以為常,人的底線就是這樣逐漸降低的。

    玲瓏把毛巾朝桌上一扔,“淀粉腸好吃嗎?”

    紀斌不知道她為啥突然這么問,點頭。

    “配料干凈嗎?”

    “物美價廉嗎?”

    接連幾個問題,紀斌都點了頭,但她不懂這跟說謊騙人有什么關系。

    玲瓏笑起來:“那有什么問題?”

    紀斌:“啊?”

    玲瓏:“養殖場跟加工廠都在建立當中,今天簽的單子你也看到了,以后訂單越來越多,我們肯定會有自己的運輸隊,你是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春山公社的勞動人民?”

    突然被扣這么大一帽子,紀斌嚇了一跳:“我當然相信!”

    “那不就結了。”玲瓏說,“既然如此,我又哪里說錯了?我說運輸隊,又沒說現在立刻馬上就有,而且這次我不是按照約定把貨物用卡車送來了嗎?我說的話,做的事,哪一樣跟簽的訂單有出入呢?”

    訂單上又沒規定一定要用春山公社的運輸隊,她把貨物在規定時間內送達,且沒有破損遺漏與缺斤少兩,維系了雙方的信任紐帶,哪里有問題呢?

    “你也說了,你相信春山公社的勞動人民,美好生活都是靠自己的雙手創造來的,我們的貨物質量好,又新穎,難道岳經理因為我說的話吃虧了嗎?今天民生人流量如何,銷售額如何,你是親眼看見的。雙贏的事情,怎么到你嘴里,成我的過錯了呢?”

    紀斌暈暈乎乎感覺趙立冬同志說的好像跟自己不是一個意思,但她的思維的確是被玲瓏牽著走。

    玲瓏又說:“真要像你說的這樣,萬事實誠,自己什么底牌都往外撂,就前進大隊這半死不活的勁兒,想跟省城的百貨大樓搞合作,做夢呢吧,再過一百年也輪不到你們來賺這個錢。”

    淀粉腸的配方是清歡的,銷路是她打開的,前進大隊的人付出什么了嗎?最開始那一批用的豬肉都是她和清歡打的,占了便宜還賣乖的人最該死了。

    紀斌沉默。

    玲瓏瞥著她,冷哼一聲:“別忘了,你也是受益人之一,你應該對我感恩戴德,而不是在這里質疑我,否則我會很后悔選擇了你。”

    這要是許紅軍在這大放厥詞,墳頭草都得長三米高了。

    紀斌連忙解釋:“不是不是,我沒有要質疑你的意思,我就是……”

    她想說自己是良心過不去,但她自己又出過什么力呢?相反的,她還因為加工廠的緣故,下鄉八年第一次賺了滿工分,還有工資拿,手頭第一次如此寬裕。

    玲瓏才懶得管紀斌怎么想,她打了個呵欠,往床上一躺,指揮紀斌:“關燈。”

    紀斌老老實實照做,然后輾轉反側一整夜,第二天早上掛了兩個超大的黑眼圈,玲瓏開車再快,再顛簸,她也都不抱怨什么了。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了海省,紀斌家不在省城,在海省的長河市,她不好意思麻煩玲瓏,就說:“我自己回去就行了,咱們約個時間,到時候找個地方碰頭。”

    玲瓏:“是什么給了你自信,讓你以為我是專門為了送你來海省的呢?”

    紀斌:……

    玲瓏:“我也是第一次來海省,好歹一路這么照顧你,怎么著你也得請我去你家吃頓飯吧?”

    紀斌不是不想請趙立冬同志去家里吃飯,而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家里現在是個什么情況。母親在信里從來報喜不報憂,但怎么可能真的一切都好?

    當初紀斌下鄉之前,她媽爸工作的學校里已經有很多老師被剃了陰陽頭拉去游街批斗了,紀斌能這么快下鄉,也是她媽趕在這之前托了人把她送走的,反正紀斌還在城里的時候,她媽爸已經被安排去掃大街了。

    玲瓏可不管這些,紀斌只能帶她回家,她家住在長河市北城區,這里學校很多,后來關了不少,現在也就那么幾所學校還在持續授課。

    回家的路上,紀斌不忘跟玲瓏解釋:“我家真沒什么人脈的,不騙你,我媽我爸就是普通老師,而且現在這情況,她們啥忙也幫不上,我怕你失望。”

    玲瓏:“廢話少說。”

    紀斌:……

    趙立冬同志的脾氣可真壞啊,她現在跟在大隊的時候,是完全不一樣了!

    第642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二十三)

    紀斌按照記憶中找到了自己家, 但開門的卻是個陌生男人,聽說她要找紀安儀和鐘箐后連句回話都不愿意就要把門一關——

    要不是玲瓏及時拽了紀斌一把,這門板能甩她臉上來。

    紀斌覺得自己貿然敲門問人, 人家不愿意搭理自己在所難免, 所以她的情緒更多的是難堪跟羞恥, 玲瓏就不一樣了。

    她跟薅小雞一般把紀斌拎到后頭,長腿一抬, 膝蓋頂住門板,男人就再關不上了,他使出吃奶的勁兒推了兩下, 正要罵人, 已經被玲瓏踹了小腿一腳,腿一疼就跪在了地上。

    玲瓏笑道:“這樣回話才對嘛。”

    其實這男人要是好生說話,玲瓏也懶得對他做什么, 偏偏他生就一副賊眉鼠眼的丑模樣,開口還如此不客氣,這玲瓏可忍不了。

    男人被驟然一踢, 惱火極了,站起來就對玲瓏揮拳, 手臂還沒伸出來,就被她一記肘擊搗住腹部,拳頭蓄的力頓時散去, 人站不穩, 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給臉不要臉。”

    玲瓏毫不客氣地踩上男人那只想來打她的手, 將指頭碾壓進泥土之中, 她方才還是笑的,這會兒臉上笑意已經消失了, 紀斌心臟狂跳,不敢出聲招惹。

    男人疼得臉色發白,這下再問話,他老老實實全答了。

    原來紀安儀跟鐘箐早在好幾年前就被趕了出去,她們住的房子本來是學校分的,后來學校關了,她們身為老師又要游街,這地方當然是不能住了,至于她倆住哪兒男人不曉得,只知道鐘箐天天都來掃廁所,紀安儀很久沒見著了。

    玲瓏收回踩人的腿,和顏悅色地對男人道:“你瞧,早這么說話不就好了,還不必吃這皮肉之苦,真是賤的。”

    紀斌:……

    趙立冬同志真的好可怕。

    “對了,我記住你了。”臨走前,玲瓏沖男人笑:“下回開門的時候注意點兒。”

    紀斌:……

    她眼睜睜看著男人跟見鬼一般,直到她倆走出胡同口才敢把門關上,忍不住勸玲瓏:“趙知青,你剛才真的太沖動了,萬一他家里還有人,上來一起打你,或者是報警怎么辦啊?”

    玲瓏:“你當我傻?”

    就那種貨色,一次來上十七八個也不夠她揍的,而且她下手有分寸,保證不會留下外傷,就算報警又有什么用,她難道還會承認嗎?沒有傷還能把她抓起來不成?

    紀斌不知該說什么好,好在她終于在男人說的,胡同外的公共廁所里找到了她爸鐘箐,八年不見,她爸頭發都白了,腰也駝著,被生活折磨得麻木又憔悴,有人從他身邊經過,都會被他身上的味道熏著,恨不得捏著鼻子遠離八百米。

    “爸!”

    鐘箐還以為自己是幻聽了,頭一抬瞅見紀斌,手里的工具當啷一聲掉到了地上,紀斌眼淚狂流,就想沖上去抱人,沒想到被玲瓏抓住了后衣領。

    開什么玩笑,這人一看就臭烘烘的,一會紀斌還要跟她同行,萬一把她也給熏出味怎么辦。

    鐘箐連連擺手搖頭:“別過來,別過來小斌,你就站那兒,爸身上臟。”

    紀斌拼命吸鼻子,想說自己不介意不在乎,可玲瓏不松手。

    所以這副動人的父女重逢戲碼,成功在玲瓏的干擾下只唱了一半,之后鐘箐帶著她倆回了她們如今的住處——一個看起來很潦草,不知什么時候就會倒塌的窩棚,窩棚外是用幾塊雨布拼出來的空間,放著爐子柴火之類的。

    紀斌心系母親,沖了進去,窩棚里頭黑乎乎的,有一股很難聞的霉味,霉味中又夾雜著苦澀的藥味,回來的路上紀斌已經知道了,母親紀安儀前兩年摔了一跤,把腰給摔傷了干不了什么重活,平時除了養病外,身體好些就出去拾荒,然后去廢品收購站換點錢,而父親鐘箐工作累工資又低,就這樣,兩人還能從牙縫里省出錢來寄給紀斌。

    紀斌強忍著才沒哭出聲,她知道家里可能不大好,但沒想過會不好到這種程度,她來時紀安儀正在將撿來的廢品分門別類,聽見女兒的聲音還以為是出現了幻覺,等紀斌撲到她身邊,母女倆已是未語淚先流。

    玲瓏對這種戲碼沒興趣,就四處轉了一圈,紀斌也是報喜不報憂,她絕口不提下鄉前幾年自己是怎么過的,只說一切都好,還照搬了玲瓏跟岳經理的話,把前進大隊夸得天上有地下無,說自己現在已經是加工廠的工人了,不僅拿滿工分還有額外工資。

    說著便給母親塞錢塞票,玲瓏說要走一趟海省后,紀斌就把這八年來攢下的錢票全給帶上了。

    足足有兩百多。

    紀安儀怎么可能會要,紀斌便跟她說現在大隊正在搞養殖場,而且她們剛剛簽了個大單子,以后肯定還會有工資,怕紀安儀不信,她還找玲瓏來給自己背書,并在玲瓏意味深長的目光中,趁著紀安儀沒注意拼命朝玲瓏拱手拜托。

    玲瓏:“是啊,紀斌說得沒錯,她給你的不過是小錢,拿著吧。”

    紀安儀見拒絕不了,這才收下,她雖然住在窩棚里,但里里外外都打點得很干凈,窩棚漏雨的地方也剛剛修過,這一片放眼望去全是窩棚,住這兒的也大多是被趕出來的老師們,有工作的很少,大家日子過得都艱難,時不時還要被當做典型拉去做檢討。

    所以每個人的目光都很麻木,看見陌生人恨不得躲起來,看在紀斌眼里特辛酸。

    鐘箐話不多,他掃廁所,身上味兒大,家里來了客人他連屋都沒進。紀安儀雖然知道了紀斌這次回來師出有名,但她怕發生意外,還是叮囑女兒日后少回來,有什么事寫信就行。

    紀斌不肯,她說:“以后我們還要來送貨的,我肯定能經常回來。”

    紀安儀沒辦法,這才告訴她原因。她當初想盡辦法將紀斌送去鄉下,原因不僅僅是她跟鐘箐被打成了臭老九,還因為她有海外關系。

    她有個小姨在國外,家里還有好幾封小姨的信,紀安儀生怕這事兒被翻出來,這才散盡家財求人幫忙把紀斌送去插隊,現在紀斌回來,她怕再有人揪著當年的事情不放。

    她有國外親戚的事,當時學校里有人知道,架不住被舉報,幸好她提前銷毀了書信,然后抵死不認,所以除了日子過得艱難些,也不是堅持不下去。

    “黎明到來之前,總是要經歷一段黑暗,我相信總有一天這一切會結束的。”

    這位睿智又慈愛的母親抱著自己的孩子撫摸她的頭發:“即便我們不能在一起,但只要互相牽掛,就永遠都是家人。”

    她不讓紀斌在窩棚區多待,怕被人看見,催促她們趕緊走,紀斌忍著想哭的欲望把帶來的吃的全留了下來,等回到車上才發現,原來不知什么時候,母親又把她給的錢塞了兩百回來,只留下了零頭。

    她知道要是一點都不留紀斌肯定要折返,所以她留了,零頭這幾十塊夠她跟鐘箐過好幾個月。

    紀斌怕被嘲笑,悄悄抹了把眼淚,下定決心要跟著玲瓏好好干,爭取以后每次都能跟車,最好是真能在海省找到海貨門路,這樣說不定還能多回家幾趟。

    她抹眼淚時玲瓏只當看不見,等紀斌調整好情緒,就發現她們走的不是來時路,反倒是往西城區開了:“趙知青……”

    玲瓏:“等你想辦法黃花菜都涼了。”

    她已經從鐘箐嘴里問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他每天掃廁所跟個隱形人一樣,但也正是在廁所,所以說什么話的都有。

    紀斌完全不知道這回事,她都沒注意她爸跟趙知青說過話。

    “不然你以為我為什么要帶你?”

    紀斌遲疑片刻道:“……因為我比較有潛力?”

    聞言,玲瓏幽幽看來一眼,紀斌立馬明了何謂自取其辱,她憋著紅臉問:“難道不是嗎?”

    玲瓏:“如果這么想會讓你舒服一點的話。”

    她難得一次如此體貼,但紀斌完全沒有感受到被安慰。

    實際上玲瓏跟知青們熟悉之后就發現,別的知青下鄉,一般都是家里孩子多,只有紀斌是獨生子,按照政策獨生子免下鄉,這就說明紀斌家里可能不一般。

    當然她也沒想過真要靠紀斌家里的關系,只不過海省跟山省離得近,想找貨源就得跟本地人打交道,而紀斌這人并不討厭,她的家庭環境應該很好,才會養出這么個不錯的性格。

    紀安儀跟鐘箐現在是落魄了,可她們對本地還是很熟悉的,玲瓏從她倆嘴里獲得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這一天,她跟紀斌幾乎跑遍了本市所有市場,還去了碼頭,最后敲定了三家能夠長期合作的對象,不過她們并沒有簽單子,這讓紀斌很不解。

    明明看著趙立冬同志跟三家負責人都聊得很火熱,對方都巴不得要合作了,怎么最后沒簽訂單,反倒是……運了滿滿一車海貨?

    什么干海帶啊干蝦啊熏魚啊之類的,來時一千五百斤都裝不滿的卡車,現在已經是滿滿當當,連同從前進大隊收的那些干貨,也全都脫手了。

    在丹山市賣不出價的菌子,被玲瓏在長河市轉出了五倍價,而她又用這些錢,和在岳經理那收到的尾款置辦了這么一大車海貨,那錢花的如流水一般,看在紀斌眼里都害怕,萬一要砸手里怎么辦?

    就不能老老實實本本分分把賣淀粉腸跟豬肉腸的錢帶回大隊嗎?收海貨這事兒,趙立冬同志跟大隊商量過嗎?

    紀斌滿腦子都是這些問題,她最擔心的是,就算這些海貨帶回去,確保能賣掉嗎?雖然收的價格很低,可丹山市沒有吃海貨的習慣,供銷社也不一定會要,這要是賣不出去……

    想想都讓人害怕。

    然而讓紀斌吃驚的是,之后她們也沒有回山省,而是繞道來了方省——趙立冬同志她公車私用,在返程途中居然回家啦!

    玲瓏不用猜都知道紀斌在想什么,這人下鄉太早,年紀輕輕膽子太小,但總體來說,還算有潛力,接受能力強,現在是還不怎么成器,但也不是完全無可救藥。

    誰說她要把這一車貨帶回山省賣了?

    真當她是做慈善的,一心為大隊,自己不要任何好處?

    這一左一右來回倒騰,能落到玲瓏手里的錢可比等大隊發工資多多了,而且她沒有私吞公款,只是錢生錢,給自己賺點辛苦費罷了。

    破卡車性能差,路況也差,紀斌哇哇吐,難不成玲瓏就很舒服?

    沒有好處她干嘛要干?

    海貨在山省不一定打得開銷路,但在方省沒問題,趙立冬打小在方省長大,方省人很喜歡吃海鮮,平時做菜都會灑一小把蝦米進去提鮮,可方省沒有海,所以吃的海貨都要從鄰省運,不管供銷社還是百貨大樓都賣挺貴。

    紀斌更沒想到,玲瓏根本沒打算去供銷社找機會,她盯上的是方省的黑市。

    只要錢,不要票,價格比方省市價低,玲瓏對本地很熟,就在紀斌單獨看著車心里七上八下時,玲瓏已經找到了能一口全吃的大買主,她為人也爽快,在對方壓價的基礎上又給了折扣,還約定以后有貨再合作。

    算算賬,這一出一進,光是玲瓏自己的利潤就有一千二。

    她點著錢,隨意抽了兩張拍給紀斌。

    紀斌的手瘋狂哆嗦。

    她下鄉八年,自己勤奮干活賺工分,還把紀安儀寄來的錢也都存起來,滿打滿算也不到三百,但就這么跟了一趟車,就分了兩百!

    “你敢不要,我就拔了你的舌頭,免得你多說話。”

    紀斌被威脅的差點哭出聲,天呢,這是封口費,要她做共犯呢!

    她潛意識里還是認為這是不對的,但這些天下來,紀斌又不是個榆木腦袋,她也會思考,安于現狀就是對的嗎?

    沒有做過壞事的老師們只因為這個職業便受盡歧視,其中有許多人不堪受辱因此自殺,農民們吃不飽穿不暖手頭有錢也花不出去,有沒有一種可能,這樣是錯誤的呢?

    趙立冬同志沒有殺人放火,純靠自己的聰明才智賺了這么一大筆錢。山省省城的人們吃到了淀粉腸豬肉腸,海省的人們買到了菌子干菜,喜方省人則品嘗到了喜歡的海貨——在這個過程中,趙立冬同志沒有損害任何集體或個人的利益,甚至于皆大歡喜,但她這種行為,被稱為“投機倒把”,如果真被追究起來是很嚴重的。

    如果說紀斌在這趟旅途中學到了什么,那首要的就是她不再以個人想法來定性玲瓏的行為是對是錯,二十三年來受到外界影響形成的觀念,她自己就在慢慢撕開,去探索和思考了。

    周惠自打收到了小女兒的來信后整個人都有了勁兒,這天她正在家里糊火柴盒,突然聽見外頭傳來大車的聲音,周惠沒怎么在意,筒子樓離汽水廠跟機械廠都近,日常進出貨常常有車經過,不奇怪。

    “媽!媽!”

    這個聲音倒是怪熟悉的,挺像她家冬冬。

    “媽媽!”

    唉,越聽越像,這個月的錢票跟東西剛寄去的,也不知那孩子收到沒有。

    “周女士!周惠女士!周惠同志!”

    周惠猛地抬起頭,好像不是錯覺,這就是她家冬冬的聲音!

    她火速丟掉手里的火柴盒,跑出家門一看,筒子樓門口停了輛四輪卡車,她那下鄉兩個多月的小閨女正在站在卡車旁邊,還有個年輕姑娘哼哧哼哧從車上往下搬東西。

    一看見自己,小閨女的笑容愈發燦爛,還用力沖自己揮手,周惠不由得揉了揉眼睛,確定沒看錯后,眼淚瞬間往下掉,連忙往樓梯口跑。

    這時候無論什么關系,大家表達情感的方式都很含蓄,但玲瓏不這樣。

    周惠跑下樓時,她也飛奔過來,像一只快樂的歸巢小鳥,用力沖到周惠懷里,緊緊抱住她。

    周惠下意識反手將女兒抱住,真真切切把孩子抱在懷里,才相信她是真回來了。

    紀斌:……

    她現在懷疑趙立冬同志究竟有幾個人格了。

    筒子樓的鄰居們早聽見有人叫周惠的名字,這會兒也都探出頭來看熱鬧,畢竟沒工作的人還是很多的,結果居然看見周惠家下鄉的小女兒回來了!

    “什么?這不可能!”

    馬奮強媽是最不愿意相信的那個,她始終對趙立冬不肯跟馬奮強處對象這件事耿耿于懷,尤其是趙立冬上個月還給家里寄來那么多東西,這讓她更生氣,她倒要看看,看不上她家奮強,趙立冬能找個啥樣的!

    “啥不可能啊,人都來了,就在樓下呢!”

    有人懟道,“還帶了好多東西回來喲!”

    說真的,這回哪怕是跟周惠還有趙建設處得不錯的,都有點眼紅了,這世界上咋有這么能耐又這么孝順的閨女!

    周惠看到紀斌大包小包往下拎,趕緊過來幫忙,哪好意思讓客人干活。

    她很想數落女兒,有錢別老往家里花,自己多多攢著傍身才是正經,可圍觀鄰居太多,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說女兒不好的,而且這是孩子一片心意,她也怕傷了孩子的心。

    呼啦啦一片,全是擠進家里看熱鬧的人,紀斌有點應付不來這種情況,她只能坐在一邊欽佩地看著趙立冬同志在人群中混得如魚得水——

    這人好像天生便是世界的中心,人群的焦點,沒有任何人能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她就是有這種魅力。

    如果自己也能像她這樣,八年前應該很快就能適應新環境,被人欺負時也不會忍氣吞聲,而是有勇氣反擊了吧?

    不知道是經歷了太多次洗禮還是怎么的,當趙立冬同志開始說大話時,紀斌已經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點頭附和并且幫助補充內容了,歸根結底,是她徹底信服了趙立冬,不管是運輸隊也好,養殖場加工廠什么的也好,在這之前誰能想到前進大隊還有發家致富的一天呢?

    趙立冬同志的話不顯得假大空,是因為她有將大話變成現實的本事。

    紀斌敢保證,這次的貨款帶回去一分,整個大隊應該不會再有人質疑王清歡同志是否能夠勝任如此重要的工作了。

    有人真心實意的羨慕、夸贊,當然也有人陰陽怪氣,不知是誰感嘆了一句:“惠啊,還是你命好,你會教孩子,瞧你們家冬冬多乖多孝順啊,下鄉了還不忘家里人,再看看我家那幾個閨女……唉!這人跟人真是不能比。”

    說著話的人跟馬奮強家一樣,也是好幾個女兒一個男兒,不過她家姑娘跟馬家姑娘不同,她家姑娘都不樂意給弟弟當牛做馬,寧可不回家也不肯交工資,逢年過節送禮都不來,還大聲嚷嚷著說弟弟住家里吃喝在家里還一分錢不拿,她們不住家里也不吃喝家里,那就更不該拿了。

    總之弟弟給家里多少,她們只給弟弟的一半,真是沒良心哦!

    “我回去非得說她們,讓她們來看看冬冬是咋樣對家里的!”

    這位大媽越說越來火,越看玲瓏越喜歡,差點兒就要給玲瓏做媒,想把玲瓏說給她家那不成器的廢物點心了。

    只能說,她還算有理智,否則這話一出口,周惠都得抄掃把攆她,回去照照鏡子吧!她家那男娃長得跟她男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好吃懶做還不如一頭豬呢,至少豬渾身是寶。

    不用周惠開口,玲瓏先笑了。

    她依偎在媽媽身邊,還把腦袋枕著周惠的一邊肩膀,姿態十分親昵,就是話嘛可能不大中聽:“大媽,你這話可就不對了,你光想讓姐姐們往家里搬東西,那你跟我大爺給了姐姐們多少呀?”

    要不要看看周惠跟趙建設給了她什么呢?

    不夸張地說,玲瓏下鄉那天,周惠真是傾家蕩產把錢都讓她帶上了,雖然趙立夏跟趙立秋也有,但比她少上很多,那兩份拿來買工作的錢,最后都給了她,周惠明確表示這是給趙立冬的補償,因為她跟趙建設偏心了。

    私下給她的錢也是趙立夏趙立秋的好幾倍,為了防止幾個哥哥知道了心里不平衡記恨妹妹,周惠全程瞞著,到現在趙立夏趙立秋都不知道,他們在收到家里轉寄來的包裹后,特別愧疚,拿自己的錢在當地又回了趙立冬一份禮,信上還說以后每個月都給她寄好吃的。

    整個筒子樓,甚至放眼整個省城,女少男多的家庭能做到這樣的也是屈指可數。

    玲瓏回饋,周惠跟趙建設就會越來越愛她,而愛她的方式就體現在錢上,說話的這位大媽,她們家也是嗎?

    第643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二十四)

    那當然不是。

    很多人家養女兒跟養男兒完全是兩種待遇, 哪怕是周惠跟趙建設這樣,日常衣食住行樣樣先緊著女兒的,到了關鍵時刻也難免向著男兒, 何況是不如她們家的呢?

    給了女兒一口飯吃, 無視自己的偏心, 不關心她們的成長,像養小貓小狗, 或是一個物件,可等她們長大了,便反過來要她們盡孝, 來報生養之恩。

    覺得女兒不可靠, 以后養老傳宗接代都得靠兒子,然而真到老了不能動的時候,照顧母父吃喝拉撒, 守在床邊的又是誰多一些呢?

    像開口抱怨自家幾個女兒不如趙立冬孝順的這個大媽,孩子還小的時候,她有一塊糖或是煮了個雞蛋, 都要偷偷背著女兒們給男兒吃,男兒打個噴嚏她擔心得吃不下睡不著, 女兒到發育期來了月經她都不知道——是周惠好心教的她家大姑娘這是什么。

    直到大女兒十八,有一回搓被血弄臟的床單,大媽見了才如夢初醒, 問:你都來好事了啊?

    大姑娘有什么事, 寧可跟年幼的妹妹們講, 也從不跟她講, 誰說母女情是突然之間消失的呢?明明是在日復一日的漠視中逐漸淡去的。大媽常常抱怨大姑娘不懂事,給幾個妹妹找工作都不愿意拉拔一把弟弟, 她似乎很喜歡在鄰里之間訴說女兒們的壞話,誰要是同仇敵愾幫她一起罵兩句,她心里便舒坦。

    在她的家庭里,她的丈夫跟她的男兒什么都不用做,也什么都不用說,大媽已經身先士卒為他們沖鋒在前。

    聽玲瓏問自己跟男人給了女兒啥,大媽理直氣壯地說:“我們家可沒你們家這么寬裕,把她們生下來就不錯了,誰家不是這樣過來的,咋就她們不孝順?”

    周惠摟著女兒,說:“話不能這么講,你對姑娘不好,還想姑娘對你好,這咋可能呢?”

    “我對她們哪不好了?”大媽反駁:“給她們飯吃給衣穿,還有些人家生了女娃直接扔呢,我怎么說也把她們給養大了。”

    她是真委屈,真傷心,玲瓏翻了個白眼:“瞧你這話說的,你家幾個姑娘以前在家難道跟我一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呀?”

    大媽家的姑娘們啥樣,鄰居們都有印象,周惠就說:“那還真不是,你大媽家幾個姐姐可勤快了,沒搬出去之前,洗衣做飯干啥都是她們,冬天煤球都是姐妹幾個抬上來的。”

    只是姑娘們一個接一個搬走后,這些活全落大媽自個身上了,她也不讓男人跟男兒干,好像默認這是女人的活。

    玲瓏:“大媽,我有個法子讓姐姐們都搬回來,你要聽不?”

    大媽:“聽!”

    左鄰右舍紛紛豎起耳朵,大家都很好奇玲瓏的辦法,要知道這幾個姑娘脾氣可倔了,說不回來就不回來,去年過年姐妹幾個寧愿擠在工廠宿舍都不回家過,給這家大爺氣夠嗆,還揚言說再也不認她們。

    玲瓏:“很簡單呀,先把你家男寶趕出去,算算從小到大他比姐姐們占了多少便宜,折成現金分別補償給幾位姐姐,再把房子平均分給姐姐們,最后誠懇認錯,承認是自己重男輕女導致的家庭不和,我想她們肯定就愿意回來了。”

    大媽:……

    周惠見她臉色不好看,怕一會鬧起來,趕緊問玲瓏:“冬冬,外頭那車是哪來的啊?司機呢?咋就你們倆人?”

    玲瓏最后還要說一句:“怎么養男孩就怎么養女孩,讓女兒孝順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嘛,對吧媽媽?”

    周惠捏了下她的耳朵:“你說得都對,咱們家就是女孩金貴。”

    大媽很不爽地懟道:“你就嘴上這么說,我不信你家仨兒子,這房子以后還能留給冬冬。”

    周惠很平靜道:“留啊,我跟老趙都商量好了,反正房子就這么大,立春他們三兄弟怎么都不好分,所以給冬冬,女孩娘家婆家都不是家,但她有房,就永遠有家。”

    真的假的!

    還真有人家房子留給女兒?

    玲瓏本來就要這房子,不過她沒想到周惠跟趙建設居然這么快就做好了決定,因此她高興極了,抱著周惠的胳膊搖晃,得意洋洋地對鄰居們道:“怎么了,現在可是女男平等的時代了,好多人家女兒一嫁了房子就默認是兄弟的了,我家給我不也理所當然?”

    “媽媽。”

    她正色對周惠道:“房子給我遠遠不夠的哦,為了我的以后,你跟爸爸還得繼續努力工作攢錢,千萬不可以懈怠知道嗎?”

    哥哥們也必須一輩子照顧她幫助她,當她的血包,等她以后創業啊買房買車什么的,哥哥們都得出錢,畢竟兄妹之間互幫互助是應該的。她可是家里唯一的女寶,金貴著呢,有了她這個女寶,哥哥們出門在外腰桿才能挺直。

    鄰居們:……

    “對了媽,樓下的車是我開來的。”最后,玲瓏輕描淡寫地說了這么一句。

    周惠眼都瞪大了,“你開來的?你——”

    “開車很簡單啊,看別人開一遍就會了。”

    周惠:“咳,對,我家冬冬是這樣的,學什么都比別人快,腦袋瓜聰明沒辦法。”

    這時,紀斌收到了來自玲瓏的眼神示意,她知道該自己上場了,有些話從玲瓏自己嘴里說出來,沖擊力遠沒有旁人說來得大。紀斌清清嗓子,用一種真誠、毫不浮夸的語氣道:“阿姨,你不知道,我們公社正準備成立一個運輸隊,趙立冬同志就是運輸隊的隊長,等以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山省海省方省進出貨,我們跟省城最有名的百貨大樓都有合作呢,春山腸現在在山省很出名的!”

    上回玲瓏寄回來的腸,周惠按照她在信里說的,跟鄰居們分享并獲得一致好評,這下聽說這是山省百貨大樓都在賣的腸,大家都很震撼,尤其是趙立冬,她竟然要當運輸隊隊長了!

    真的假的!

    紀斌發現,說大話的前提是先將自己說服,只要她信,她的話就可信,而且這也不是大話,養殖場跟加工廠都有了,運輸隊還會遠嗎?

    實際上,玲瓏雖然說她們有自己的運輸隊,但她并沒有真認為春山公社運輸隊能成立。

    原因很簡單,沒錢。

    目前幾筆訂單賺到的錢,去除掉成本與工人工資,剩下的都得投入到養殖場跟加工廠中去,她們的加工廠現在可是連一臺機器都沒有,而成立運輸隊,總不能全員開拖拉機吧?

    所以最好的,也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讓縣運輸隊來負責進出貨,玲瓏這個拖拉機手每年上工時間有限,她想進縣運輸隊。

    要不然她不會把許紅軍擠走,等她進了運輸隊,離運輸隊隊長的位子還遠嗎?

    如果這個世界走向正常,那么到了九十年代左右,國營貨運就會開始走下坡路,個體車隊逐漸崛起,玲瓏想打個時間差,提前霸占國內的物流市場,算算要不了幾年時間就會迎來改革開放,當別人還在跌跌撞撞摸索的時候,一個已經成型并且穩定下來的物流公司,一定會成為大部分人的首選。

    縣運輸隊就是玲瓏選擇的起點。

    而且有清歡跟她打配合,這塊大餅,玲瓏一口都不想分給別人。

    紀斌從一開始話說得磕磕絆絆,到慢慢變流暢,不用十分鐘的時間,已是眉飛色舞,興奮得臉都紅了。

    她將這一路跟在玲瓏身邊看到的一切講得跌宕起伏,一眾鄰居因此聽得如癡如醉、意猶未盡,趙建設下班回來,發現自家門口聚集了一群人,女的男的老的少的應有盡有,他連門都進不去。

    紀斌其實沒見過玲瓏是怎么跟岳經理搭上線的,但她在民生時跟小丁處得很好,小丁嘴皮子就很溜,描繪起當時的畫面那叫一個繪聲繪色,記憶力不錯的紀斌全程照搬,自己再添油加醋一番,聽得玲瓏感覺自己還是低估了紀斌同志的潛力,這家伙打開任督二脈之后,去搞傳銷恐怕是一把好手。

    紀斌要是知道玲瓏在想什么,一定會感慨說這也是生活所迫,她下鄉那會還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呢,能自己過八年日子還安安穩穩,當然是有兩把刷子的。

    尤其是她現在希望滿滿,盼著能讓玲瓏滿意,以后多帶帶自己,說不定就能多回家兩趟看望母父。

    這個機會要是錯過了,被別人抓住,紀斌發誓自己一定悔得腸子發青。

    “爸!”

    還是玲瓏眼尖,在一眾人中一眼瞅見趙建設。

    趙建設頗有點受寵若驚的意思,他還是頭一回被他姑娘這么歡迎呢……等等,這不是他姑娘嗎?!

    他姑娘回家來了!

    趙立春跟王云也陸陸續續下班歸家,鄰居們不好意思再逗留,還想聽紀斌同志繼續講趙立冬勇猛戰野豬的故事呢,可到了飯點兒,該歸家了,不好在別人家留太久。

    飯點去別人家,人家肯定要邀你吃飯,可家家戶戶都不容易,所以飯點不串門,到飯點走人,是這個年代默認的規矩。

    本來家里房子就不大,人擠人烏央烏央的,現在人一散才寬敞了點,趙建設特高興,下廚做飯去了,趙立春跟他打下手,周惠和王云則開始收拾玲瓏帶回來的東西。

    春山腸是必有的,菌子干菜不必說,還有一大包海貨,現在沒外人了周惠開始說了:“你這丫頭,給你錢是讓你這么亂花的嗎?你自個兒留著用,知不知道?下回不許再買東西回來了。”

    玲瓏非要黏著她,跟小尾巴一樣,周惠嘴上嫌她是粘人精,臉上卻眉開眼笑,擺明了很受用。

    “那不行,我又不是給別人買的,我是給我媽買的,你對我好,我當然也要對你好。”

    紀斌深恨手頭沒準備個本子筆呀啥的,她要好好跟趙立冬同志學習說話的藝術。

    就這樣,玲瓏回家后直接當上了甩手掌柜,啥活都沒干,連晚上洗腳水都是她爸給燒好兌好端進來的。

    床上的被子還有太陽的味道,屋子里一塵不染,一看就知道平時有被好好維持著。

    紀斌很慘,玲瓏不愿意跟別人睡一張床,所以她只能打地鋪,周惠讓趙建設把趙立夏趙立秋的褥子拿來鋪在下面,睡上去也怪舒服的。

    紀斌羨慕地跟玲瓏說:“趙知青,你家里氛圍可真好哇!我要是也有這樣的哥哥就好了。”

    玲瓏:“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紀斌愣了下,委屈道:“干嘛罵人。”

    她是真心這么認為的好不好。

    黑暗中,玲瓏翻了個身,低頭瞅地上的紀斌:“不想當獨生子,想要兄弟?我看你是失心瘋了。”

    紀斌:“我就是覺得一個人很寂寞啊,小時候都沒人陪我玩……”

    玲瓏:“請問你認為小時候有人陪你好,還是長大了有人跟你爭家產更好?”

    紀斌火熱的大腦登時冷卻,想起今天那位耿耿于懷女兒不夠孝順的大媽,還有下鄉后所看到的那些有兄弟的姑娘。

    “……我突然覺得獨生子挺好的。”紀斌嚴肅道。

    玲瓏輕哼,又翻身回去,她家氛圍現在這么好,是因為掌握整個家庭節奏的人是她,是她從不退讓又總在索取獲得的。如果換作原本的趙立冬,估計已經在彭家受盡委屈,又不想被家人知道擔心自己,所以躲被窩偷偷哭,第二天眼淚一擦又起來洗衣服做飯了呢。

    真氣人。

    連馬奮強都比她幸福。

    馬奮強不用像她這樣有本事,更不用像她這樣甜言蜜語,他媽爸就自動幫他吸姐姐的血來喂養他了,天底下像馬奮強那樣的人多了去了,可玲瓏居然還要來維系這段關系才能得到像馬奮強一樣的待遇,真是氣死她了!

    明天她就去給馬奮強套麻袋打一頓!

    所以即便看起來玲瓏與周惠及趙建設異常親昵,感情也無比深厚,實際上她根本沒有將她們放在心上,她將周惠的母愛與趙建設的父愛當作需要烹調的佳肴,只是食物,再無其它。

    同時玲瓏又非常說話算話,比如她昨天夜里想著要給馬奮強套麻袋,今天就這么干了。

    馬奮強知道玲瓏回家來了,還想主動上門呢,可惜他白天要上班,春天天黑的蠻快,下午五點多的時候就黑了,玲瓏靜靜地隱蔽在黑暗之中,呼吸輕不可聞,恍如與夜色融為一體,有好幾撥下班的工人路過都沒注意到她。

    馬奮強騎著自行車從路盡頭逐漸靠近,他的車是幾個姐姐共同出錢買的,馬奮強覺得理所當然。

    因為是下坡路,馬奮強很小心地捏著手剎,專心致志往前騎,沒想到打斜里突地伸出一只戴著黑色手套的手,抓住他的車把往里一拽,馬奮強就從車上摔了下去。

    他都沒來得及從地上爬起來,便迎來了一陣拳打腳踢,這回玲瓏完全不考慮怎么不留痕跡,專挑露在外面的部位打,打得馬奮強是抱頭鼠竄哀哀直叫——然后他的嘴就被堵上了,頭頂罩了件臭衣服,反正什么也看不見,疼得他涕淚橫流,想求饒又出不了聲。

    玲瓏揍爽了,她吐出一口氣,地上的馬奮強已經動彈不得,被她如踢垃圾那般踢開。

    之后她走出巷口,邊走邊脫下手套,并解開身上一層罩衣,經過垃圾桶的時候用火柴點燃焚燒后丟了進去,頭都沒回一下。

    晚飯時,外頭猛然傳來一陣哭號與咒罵。

    “天殺的!哪個挨千刀的短命鬼打我家強子!我要報公安!你別想跑!我可憐的強子啊!嗚嗚嗚嗚嗚!”

    周惠跟趙建設都是熱心人,聽見馬奮強媽殺豬般的哭叫,立馬起身準備去看看發生了啥事,媽爸一走,玲瓏慢悠悠地給飯碗上夾了好多菜,捧著碗筷走出家門朝下看。

    紀斌有樣學樣,就看見筒子樓下面那塊空地上,馬奮強正躺著呢,旁邊是放倒了的自行車,前后兩個轱轆還在吱溜溜的轉。

    滿頭滿臉的血看著的確挺嚇人的,而且看不出原本的臉是啥樣了。

    “天哪,怎么被打成這樣了。”紀斌脫口而出,“該不會是干了什么虧心事吧!”

    玲瓏聞言,贊賞地給了她一個眼神,紀斌在她這潛力值再度+1。

    可不是嗎,該死的馬奮強,沒下鄉之前攔著她說些狗屁倒灶的話時玲瓏就很想動手了,后來她都不在筒子樓了,這廝跟他家里人還要背后說三道四,這頓打是他該挨的。

    雖然馬奮強平時很討人厭,但怎么說也是筒子樓的鄰居們看著長大的,真出了事大家都挺熱心。

    玲瓏心里有數,死不了,甚至都不會癱,頂多在床上躺一兩個月,全是皮肉傷,哭成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馬奮強死了呢。

    周惠跟趙建設破天荒的沒有陪同去醫院,玲瓏:“今天的太陽難道是從西邊出來的?我家媽媽爸爸居然沒去當好人。”

    周惠:“我怕去了,他家誤會我們家看上他了,再來糾纏你。”

    這還真不是不可能,絕對是馬家人干得出來的事。

    趙建設連連點頭:“你媽說得對,搭把手行,跑前跑后不行。”

    對此玲瓏還算滿意,要是這兩人真去幫忙,她非得再發起一場家庭戰爭不可。

    馬奮強媽還真報警了,可惜打人的兇手行事很利落,現場除了馬奮強自己的血什么都沒留下,而且那里平時很多人經過,就算真有什么,也不能判定別人就是兇手啊!

    馬奮強自己也是一問三不知,他連打自己的人是女是男都不知道,更別提是看見人長相了,所以最后,馬家只能含淚吃下這個虧。

    馬奮強被抬回來那天還躺在擔架上哼哼,傷筋動骨一百天,不幸中的萬幸是他沒內傷,好好養幾個月也就能下地了。

    鄰居們嘴上不說,私下都在講馬奮強肯定是在外面干了什么壞事才被人套的麻袋,不然怎么不打別人光打他?

    玲瓏回來這兩天,跟趙建設去了機械廠。

    她想進運輸隊,光靠會開車是不行的,養殖場跟加工廠有的是職位留給她,或者過兩年去考個大學一樣有出路,但她不想干,而且加工廠很缺器械,她想在機械廠采購一批材料,至少能自己組裝出個灌腸機。

    方省機械四廠,要是沒點人脈還真別想進來,光靠春山公社的介紹信可不行,但誰讓趙建設是廠里的七級工呢?他在廠里人緣不錯,最關鍵的是有技術,只要有本事,哪怕性格古怪照樣也能吃得開。

    有關系不用是傻子,玲瓏要求不高,以目前手頭的款項,想弄個加工一條龍無疑是癡人說夢,所以她的目標是廠里的廢棄機械及材料,什么樣的都行,來者不拒。

    趙建設聽她說起機械來頭頭是道,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耽誤了女兒的發展,小時候他的確是帶她來上過班,但他工作的時候,她都是自己玩的呀!

    拖拉機她會開,卡車她也會開,而且都是看看就學會了,這么聰明不念大學實在是可惜,趙建設深深陷入了自己不是一個稱職父親的愧疚中,是他耽誤了孩子!

    紀斌也一同跟了來,她還是第一次來這么大的廠,一進去簡直眼花繚亂,什么都看不明白。

    但紀斌有一點好,那就是她不懂,她會裝懂,至少表面上絕對不讓人看出來,免得露怯。

    而且趙建設一進廠子,找人說話先不入正題,而是對著趙立冬同志一頓夸,夸得那叫一個天上有地下無,聽得紀斌在一旁臉都紅了,再一看趙立冬同志,好么,人家一臉淡定,仿佛趙建設同志說得全是肺腑之言,沒有一句虛假。

    是的沒錯,她就是如此優秀,超出所有人,令世人只敢仰望的優秀。

    紀斌默默地看、默默地學,她覺得自己就是欠缺這股老娘天下第一的勁兒,別人夸一句都能不好意思半天,要是能修煉到趙立冬同志這個境界,真就啥也不怕了!

    自信且膽大的人無所畏懼。

    第644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二十五)

    離開機械廠的時候, 趙建設整個人都是飄的,他感覺不到自己兩只腳踩在地上,一團溫暖又熱烈的情感在他胸腔瘋狂涌動、碰撞, 如果不是他還知道低調, 這會估計已經跳起來大喊大叫來抒發這無處宣泄的情緒了。

    紀斌拿著一張條子, 她的狀態只比趙建設好那么一點,不知咋回事, 她現在看趙立冬同志,總覺得對方身上散發著一圈金光,金光耀眼到連趙立冬同志的臉都看不清了。

    趙建設忍了一路, 到家后火速拉著周惠回屋去說悄悄話, 向來笨嘴笨舌的人竟也說得眉飛色舞:“……你是不知道,咱家冬冬差點兒就被留在廠里回不來了!”

    明明說的是回不來的話,他卻掩不住喜悅之情, 要不是不能往外炫耀,趙建設恨不得借個大喇叭向整個筒子樓,不, 是整個機械廠汽水廠家屬區廣而告之:我家姑娘有才到驚動廠長,她畫的圖紙連廠長都贊不絕口!

    機械四廠主要以生產機床、拖拉機以及一些重型設備為主, 這種省城機械廠肯定是縣或市級機械廠沒法比的,像在丹山市,玲瓏想改個拖拉機, 公社書記寫申請都不好使, 但有趙建設這個關系, 她就能在四廠找機會。

    她跟趙建設進了廠是不能到處亂走的, 所以玲瓏沒做多余的事,她身上帶著早前在前進大隊畫的新式拖拉機圖紙, 其中光是履帶式旋耕機就有好幾種不同的改進方案,是目前四廠,甚至是全國都還沒有的類型,趙建設看了都如獲至寶,何況是更識貨的廠長。

    叫玲瓏來說,這些真沒什么技術難度,再過個幾年,各類農用機器都會如雨后春筍般冒頭,而她只是個平平無奇的拖拉機手,既不想進廠當工人做貢獻,也不想去實驗室搞科研,玲瓏只喜歡驕奢淫逸揮金如土的生活。

    機械四廠的廠長非常愛才,她甚至想把玲瓏留下來,趙建設當時聽了都激動,可玲瓏以所在大隊還需要她的理由拒絕了,廠長對此很是感動,這個時代別的不說,大部分人都具備奉獻精神,鮮少有私心。

    作為感謝,廠長低價出售了一批已經淘汰下來的舊器材,至于玲瓏看上的一堆廢銅爛鐵,她干脆沒有收錢,并告訴玲瓏,如果這些東西拉回去之后發現用不上,可以原樣送回,到時給她退錢。

    此外就是機械廠食堂也要了一千斤的春山火腿,紀斌在一旁已經習慣了,這趟出來之前,大隊里很多人擔憂以后還有沒有訂單,怕賺的這是最后一筆,現在連夜加班都怕人手不夠用。

    周惠可惜道:“要是咱冬冬愿意留下來就好了……”

    趙建設聞言,撲哧一樂,周惠惱了,問:“你笑什么?”

    趙建設壓低聲音:“你猜除了我跟你說的這些外,還有啥好處?”

    周惠不耐煩道:“愛說不說。”

    趙建設委屈道:“我這不是正要說嗎?廠長要給冬冬安排工作她沒要,問能不能把你安排進去,廠長答應了。”

    周惠一下愣了:“你說啥?”

    趙建設就又重復了一遍,周惠噌的一下站起來,把玲瓏喊進屋,顧及到外頭客廳有人,她是壓低了聲音說的:“你這丫頭,你傻了是不是?有這么好的機會能留在城里你不干,你讓給我?你爸可都跟我說了,你留下來能評級,我進機械廠就只能當車間工!”

    不說前途如何,光是工資就完全不一樣,她家丫頭平時瞅著精,怎么關鍵時刻傻了吧唧呢?

    玲瓏按住周惠的肩膀讓她坐下:“媽,你聽我說。”

    周惠:“別拿那什么建設農村的借口來哄我,你媽不信。”

    玲瓏:“我就是不想進機械廠嘛!”

    她要想進機械廠,當初干嘛還下鄉?在周惠看來工人是鐵飯碗,實際上頂多過個十幾年,到了九十年代初期就會迎來下崗潮,哪怕機械四廠這樣的大廠工人也不能幸免。

    跟趙建設的日常相處中,玲瓏大概推得出機械四廠現如今的困境,而她貢獻出來的圖紙恰好能解四廠的燃眉之急,憑借她的圖紙生產出的機械,說不定等到下崗潮來臨,四廠依舊能夠屹立不倒。

    廠長是個很有遠見的人,要不然不會給玲瓏開出如此優渥的條件,她同意給周惠安排工作,為的是以后能繼續和玲瓏保持合作,她媽爸都在廠里,她如果畫出新圖紙,能不優先考慮四廠嗎?

    周惠聽完這些,訥訥道:“那,那我行嗎?”

    “當然行啊。”玲瓏摟住她的脖子:“又不是讓您進車間從零開始,這不是讓您去工會嗎?”

    周惠以前在汽水廠上班就是普通車間工,要不然也不會是她把工作讓出來,一聽說是去工會,她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了。

    “我,我能行嗎?這進工會……不就是干事了嗎?我、我沒干過啊!”

    玲瓏:“你當然行了,左鄰右舍誰家屁大點事不都喜歡找你評理,就沖您這人格魅力,當個干事維護一下職工權益,協助廠領導落實相關政策跟規定,幫助提高生產為社會主義添磚加瓦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周惠以前在汽水廠,那也是年年被評為先進工人的,要不是把工作給了王云,說不定現在已經當上車間組長了。

    “媽,這個家我最信任,也最看好的就是你了,不然你想想看啊,咱家除了你跟我都是男的,哥哥們都很平庸,惟獨我是如此出類拔萃,難道這是遺傳自我爸的嗎?當然是遺傳你的呀!”

    “女兒這么優秀,媽媽怎么會差呢?我跟你說,千萬不要停止前進腳步,更不能讓家里這些男同志給你拖后腿,媽,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

    周惠覺得她家姑娘說得很對,男同志隨父,女同志隨母,所以她家冬冬才如此聰明。

    趙建設很想發表一下意見,但他不敢。

    “唉,媽媽,其實我很能理解當初你為了大哥,把工作讓出來給了嫂子的事,但你想想,你這么做得到了什么呢?你就不懷念以前當工人時的意氣風發啊?天天在家糊火柴盒很高興嗎?”

    當然不高興,而且賺得也不多。

    “你要是上班去了,等發了工資不是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至于像現在這樣一個子兒恨不得掰成八瓣嗎?說起來都怪爸爸不努力,在家不干活也就算了,工資還不夠養家。”

    趙建設弱弱道:“現在家里做飯洗衣服都是我……”

    玲瓏堅決跟周惠統一戰線:“那又咋樣,媽比你多干了二十幾年呢,等爸爸干滿三十年我再承認你對家庭的貢獻不輸媽媽。”

    趙建設默默地蹲到一邊去了,周惠則生出豪情萬丈:“沒錯!冬冬說得對!這工作我干了!”

    說完就揉搓女兒的臉蛋,越看越愛,道:“等媽媽發了工資,錢都攢著給你花!”

    玲瓏笑彎眼眸,蹭進周惠懷里,母女倆齊齊看向趙建設,趙建設此時敏感度到達頂點,立馬表忠心:“我的工資也全給你們娘倆花!……不對,我工資不一直惠你管著的嗎?”

    周惠有了工作的事瞞不住,當天趙立春跟王云下班回來就都知道了,得知周惠居然被安排進了四廠的工會,給兩人羨慕壞了。

    一般情況下,只要王云不想著跟玲瓏爭奪家產,玲瓏也不管她關起門來跟趙立春怎么過日子,王云確實有不舒服的地方,趙立冬回來那天,周惠光明正大的說以后這房子是給趙立冬的,趙立春三兄弟沒有,當時王云還沒下班,但架不住有好事的人傳話。

    誰不想要房子啊,可等趙立春分房那得猴年馬月,王云在玲瓏這吃過虧,心里哪怕有不滿也不會表現出來,外人跟她說,她也知道人家這是想看笑話,反正甭管她怎么想,表面上都能笑著懟回去。

    老人的東西想給誰就給誰,兄妹之間計較那么多干嘛。

    基本上要辦的事情全辦完了,介紹信的有效時間也即將結束,后天玲瓏跟紀斌就得啟程返回山省。

    因為她們有車,這回周惠跟趙建設卯足了勁給玲瓏準備行李,要不是玲瓏說她們還得帶貨回去,兩人恨不得把一輛卡車給塞滿了。

    “對了媽,之前那個姓彭的,后來又找你們麻煩沒有啊?”

    玲瓏狀似不經意地問了這么一句。

    “嗨!”

    她這一問,周惠才想起來,猛然一拍大腿,面露喜色:“老天還是長眼睛的!仗著自家有本事就欺負人,早晚也讓人欺負回來!”

    玲瓏單手托腮笑瞇瞇地看著她:“哦,他家被誰欺負啦?”

    不提還好,一提周惠喜笑顏開:“就在你下鄉后沒多久,他那個在革委會當領導的爹就被捋了,聽說是有人舉報他家私藏古董字畫,還有彭衛英亂搞男女關系,哎喲,你是不知道,當時這事兒鬧得可大了!帶人去彭家搜的那個領導一直跟彭衛英他爹不對付,這不直接把人給拉下馬了?彭衛英那小子還被關了半個月才放出來呢!”

    不過彭家還是有本事,所以老彭位子給捋了人沒事,而且彭衛英有個厲害的媽,最后還是把人給撈了出來。

    “我要是知道誰舉報的他們家,非請這人吃飯不可。”

    彭家因為一封舉報信自顧不暇,當然也就沒閑心思再來針對她們家。

    玲瓏笑起來:“可不是么,這人可真有眼光,查出來是誰了嗎?”

    “這哪兒查得出來啊。”周惠說:“人家舉報信是用報紙剪了字拼的,還沒投革委會,直接投的跟彭家不對付的那個領導家。”

    就好像舉報人知道這兩人之間的恩怨,所以特意選了此人一般。

    紀斌這才知道趙立冬同志當初之所以會下鄉,還有這么一番緣故。跟感慨惡人有惡報的周惠不同,在車子返程后,紀斌小心翼翼地問:“趙知青,阿姨說的那個舉報人……不會就是你吧?”

    別問紀斌為啥這么認為,問就是直覺。經過這么一段時間的相處,紀斌同志已經充分認識到趙立冬同志個睚眥必報、無比記仇的人,你不招惹她她看你不順眼都要過來踢你一腳,更何況你還招惹了,那傷筋動骨都是輕的。

    玲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看樣子你總算對我有了初步的了解。”

    沒錯,就是她干的。

    古董字畫的事兒不是玲瓏查的,是彭衛英自個兒臭顯擺說的,當然他為了低調,沒有明說親爹帶人去□□燒別人家屋子卻偷偷昧下了別人家的寶貝,他是為了炫耀自己文化底蘊深厚,懂得鑒賞,還見過數位大家的字畫。

    這些東西從前跟未來都價值連城,惟獨在當下屬于四舊,他這么愛炫耀,玲瓏當然要套他話。

    至于誰跟老彭是死對頭,這才是玲瓏自己查的。她下鄉前那段時間經常不在家為的就是這個,要是讓她憋著一肚子氣放過威脅自己的人,那真比餓著肚子還難受,所以走之前她才給彭家送了這么一份大禮。

    之所以臨走才把舉報信送出去,也是為了避免彭家懷疑到她們家身上,要不然當時在火車站看見彭衛英那張丑臉,以玲瓏的脾氣,只會在火車啟動時一腳將他踹到鐵軌上。

    就算下鄉在她本來的計劃當中,可她自己想走,跟別人逼她走能一樣嗎?前者她樂意,后者就是有些人該死了。

    這才哪到哪呢,只是個開始而已,以后有姓彭的受的。

    紀斌瑟瑟發抖,她感覺趙立冬同志在自己面前完全不裝了,這讓紀斌有種一腳踏上賊船再也下不來的絕望感。

    回去的路上,除非遇到人流量較大,路況又比較差的地段,車都是紀斌開的。

    她就說呢,趙知青怎么那么善良,來時不僅教她修車還教她開車,合著在這等著呢!

    “回去后考個駕駛證吧。”

    紀斌正專心致志地開著車,全程不敢走神,聽玲瓏這么說,忍不住道:“哪是我想考就能考的。”

    首先得單位同意,其次得有介紹信,而她已經卡在第一步了,她沒單位。

    玲瓏哼了一聲,像在嘲笑紀斌:“這有什么難。”

    唉,現在已經到了不管趙知青說什么大話,紀斌都覺得不是大話的地步了。

    由于回程車是紀斌在開,玲瓏全程在副駕駛睡大覺,偶爾才會出聲提點兩句,關鍵她說話時眼睛不帶睜開的,紀斌都懷疑她究竟是真睡還是假睡。

    來時一帆風順,但從方省回山省的路上,兩人真遇著劫道的了!

    紀斌遠遠地看見前方路段上有什么東西堵著不能過,為此她不得不減速,玲瓏睜開一只眼睛,說:“開過去。”

    紀斌:“啊?有人擋路啊!”

    她這才上路第一天呢,哪有膽子直接開過去。

    不僅如此,頭一回跟車就遇到劫道的,紀斌被嚇得大腦一片空白,不知怎么辦才好:“趙知青,我們快報警!”

    玲瓏:“你報吧。”

    紀斌脫口而出報警后才想起來,她們現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上哪兒報警去?

    從后視鏡里紀斌發現后頭居然也有人從道路兩旁冒出來了,分明是盯上她們車里的貨物了!車上除了從機械廠弄來的機器外,還有一批海省跟方省的當地特產,更別提她們身上這一大筆貨款跟訂單!

    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就在紀斌嚇得面色慘白不知該如何是好時,睡了一路的玲瓏終于伸了個懶腰,她看了看前方的人,又看看后方的人,用一種很驚喜的語氣道:“他們還有槍呢!”

    雖然看起來粗糙了些,感覺隨時可能走火,但以她這雙慧眼來看,確實是貨真價實的家伙。

    紀斌差點哭了:“都什么時候了,你還笑得出來?”

    那是槍,是槍啊!

    而且就算沒有槍,光這前后總共得有二十好幾個,她們就不是對手好嗎?

    玲瓏把手伸到駕駛座后面不知扒拉著什么,然后紀斌看見她掏出了一根可收縮的鋼管,此外還有一把柴刀、一把弩。

    柴刀是清歡在大隊里淘來的,重新打磨過,無比鋒利。

    紀斌顫巍巍地說:“咱們把貨物交出來能行嗎?這群人能放過我們嗎?”

    玲瓏嘲笑她的天真:“你猜他們發現車上是兩個女人之后會干什么?”

    紀斌這下是真想哭了,玲瓏調侃道:“怎么,后悔跟我出來了?”

    話音剛落,心慌害怕到落淚的紀斌就猛地一踩油門!幸好玲瓏身手敏捷,及時抓住車門把手才沒被甩出去,否則高低腦袋在車窗上磕個大包。

    她嘖了一聲:“現在敢開了?”

    紀斌一邊哭一邊說:“趙知青算我求你了,你能不能別嚇我了?”

    玲瓏放聲大笑,堵路的除了人還有好幾根樹干,幸好這車在機械廠時玲瓏自己改造過,壓過幾根樹不是問題,但地上竟然還有兩塊釘板!

    紀斌都能聽到輪胎被扎破的聲音,她心慌意亂,以至于潛能爆發,駕駛技術得到了空前絕后的增強,玲瓏把腦袋探出車窗,一手持弩,一邊沖紀斌吹了聲口哨:“不錯嘛,以后可以帶你玩玩賽車。”

    紀斌淚流滿面:“不要開玩笑了趙知青!我現在手都在抖!”

    輪胎從被扎破到無法行駛,中間還能持續一段時間,但玲瓏天生熱愛冒險,讓她就這么跑是不可能的,這群人擺明了是本地的,跑了就很難抓,所以她讓紀斌略微減速,紀斌不明所以,還有逃跑嫌車開太快的?

    出于對趙立冬同志的信任,她依言照做,讓紀斌萬萬沒想到的是,趙知青竟然連車門都不開,在車子降速的情況下,從車窗跳了出去!

    天哪!

    紀斌緊急踩下剎車,趕緊去查看情況,然后手腳發麻——趙知青不僅不跑,還沖著那群劫匪的方向去了!

    她該怎么辦?!

    是繼續開車走,還是下車幫忙?

    此時此刻,紀斌發誓她的大腦這輩子都沒這么燒過,玲瓏下車只帶了柴刀和弩,她慣用的那根伸縮鋼管被丟在車上,紀斌思索了大約三秒鐘,自己是否要抄起鋼管下車幫忙,然后立馬否決了。

    這鋼管挺重的,她沒打過架,那怎么辦?

    讓她開車走把趙知青丟下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其實紀斌全程頂多也就猶豫了十秒左右,她一咬牙,整輛卡車一個急掉頭!

    以她的駕駛技術能做到這樣簡直就是超常發揮,而且這一下差點兒甩溝里去,紀斌被嚇出一身冷汗,隨后她干脆不再去想,油門一踩就往來時路沖去。

    那群劫道的里拿槍的那個被玲瓏在車上用弩射中,這種自制□□很容易走火,被弩箭射中立馬爆裂開來,直接炸得周圍幾個人當場倒地,總共三把火銃,最后一把沒剩。

    沒了槍他們可就危險了。

    一開始前頭幾個人還揮舞著棍棒長刀向玲瓏攻擊,眨眼間便被教做了人,這群人中甚至沒幾個比玲瓏高,又不會什么拳腳功夫,基本上只能任由玲瓏砍瓜切菜。

    她沒有真的大開殺戒,她還想以后好好在這個世界混呢,所以只是讓他們失去行動能力。

    砍手砍腳容易變成殘廢,以后服役了都沒法好好干活,所以玲瓏只砍他們身上最多余的部分,只是可惜了這把柴刀,出發前玲瓏親自磨的。

    紀斌滿心悲壯地決定跟趙知青生死與共,眼淚狂飆中,她發現事情好像有點不對,趙知青好像完全不需要她……

    劫匪還不算蠢到家,眼見同伙一個個倒下,剩余幾個白著臉不敢戀戰,拔腿就跑。

    然后便被玲瓏一箭一個,通通解決。

    弩箭在藥水中泡過,具有很強的麻醉效果,連野豬都抵擋不了幾分鐘,何況是人。

    紀斌目瞪口呆、啞口無言、呆若木雞,直到車窗被玲瓏用弩弓敲了敲,降下車窗后,紀斌就挨罵了:“愣著干什么,還不下來幫忙,一會輪胎徹底漏氣,車還開不開了?”

    然后,她們就把這些人拖到了釘板上,挨個摞起來,絕不讓他們的血弄臟無辜的土地。

    第645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二十六)

    明明都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 紀斌嚇得手腳冰涼,一直到警察把這些人全抓走,她們做完了筆錄, 走路還順拐, 玲瓏卻跟個沒事人一樣, 不僅如此,如果不是錯覺, 紀斌甚至感覺她可能還……意猶未盡。

    很難想象在面對這么多兇神惡煞的劫匪,很可能連命都丟了的時刻,正常人都會想要逃走, 玲瓏卻是樂在其中的。

    像紀斌, 不管是家庭原因還是性格原因,她都很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夠平平安安,最好不要有什么太大波瀾, 誰不喜歡一帆風順的日子呢?任誰過得好好的,都不會希望出現變故。

    玲瓏卻更喜歡刺激,正如她喜歡混沌不分, 沒有是非黑白沒有法則約束的廝殺之地,所有人憑借本能生存, 強者生,弱者死。

    被劫的地方處于兩省交界處,把車開到有人的地方, 玲瓏選擇打電話給向謙恒。

    這群人干事兒如此麻利, 絕對不是頭一回搶劫, 說不定還弄出過人命, 事實證明玲瓏的猜測沒有錯,在攔住她跟紀斌之前, 這群劫匪已經干了不下十幾票,要是過路司機老老實實把貨讓出來還好,不讓就搶,有一回碰上個犟脾氣的,失手就把人給打死了。

    之前沒鬧出人命時,司機們離了這段路就報警,可劫匪中是本地人的不是同村,而且還有非本地人,查都不好查,出了人命后,這群烏合之眾干脆改變了作案手法,再搶劫時不留活口,團伙里有個人以前在運輸隊干過,因為手腳不干凈,偷東西時被同事發現而把人打成了半身不遂,之后便一直逃逸在外。

    搶了貨,車子就由這人開去銷贓,他們有門路。

    做筆錄時,面對公安的問話,玲瓏很無辜地說:“我沒有想傷害他們呀,但打蛇打七寸,我就挑最脆弱又不致命的地方動手了呀,本質上是不想讓他們逃走,你看這不是全員活著呢嗎?”

    紀斌在另一間屋子里做筆錄,她回想起那一幕身體還不自覺地發抖:“……多虧趙知青練過,不然我倆今天要出大事!”

    說話間上下兩排牙花子嚓嚓響,一看就知道嚇得不輕。

    再加上有向謙恒在其中斡旋,玲瓏的行為順理成章地被定性為正當防衛,兩人打二十好幾,總不能說是這兩人太兇殘吧?有槍的又不是她倆。

    這邊電話也去到了機械廠,對于卡車上拉的機器做了詢問,廠長跟向謙恒一樣,對玲瓏贊不絕口的同時也以人格力保她,所以兩人很快就能自由活動了,向姥姥特意趕來接她倆回去住一宿,還給煮了安神湯。

    據說藥方子是以前沒破四舊時一位老中醫給的,特別管用。

    紀斌喝了一大碗,不知是真管用還是心理作用,當晚她睡得特別好,一覺無夢到天亮,次日醒來心也不狂跳了腿也不軟了,早飯哐哐炫了兩籠包子。

    不過這次差點被搶還是給紀斌留下了心理陰影,具體體現在她一到人少的路就緊張,玲瓏則恢復了懶洋洋的姿態,躺在副駕駛閉目養神。

    好在接下來的路程沒再出現過意外,兩人成功回到了春山公社,但她們路上遇到劫匪的事公社書記是知道的,省局那邊了解信息不僅僅給機械廠打了電話,可把書記嚇壞了,見面時感覺他臉都是白的。

    “你喝水嗆著了這輩子就不喝水了?吃飯噎著也就不吃了?”

    對于公社書記的杞人憂天,玲瓏毫不客氣地反駁:“又不是回回都會遇到,有什么好怕的?”

    不過這事兒吧,還真得鬧大。

    許紅軍被停職后還做著回運輸隊繼續上班的美夢呢,結果就被告知,運輸隊來了個新人,正是他上次去前進大隊要跟車的那個女知青!

    這對許紅軍而言無疑是晴天霹靂,他去單位找領導,領導卻說他還處于停職期間,處罰不能撤銷,但屬于他的工作不能分攤給其它同事。

    聽起來好像是在安撫許紅軍,讓他老老實實回去別鬧事,到時候自然會讓他復職——但問題在于,沒人告訴許紅軍他要停職到什么時候,而且停職期間工資停發,他自己也在單位記了個大過。

    許紅軍還在家苦苦等待時,玲瓏已經輕松取得駕照,轉成正式工了。

    本來不應該這么快,但她在運輸隊的表現太過出色,還有個超級厲害的助攻——

    通過這兩次的成功訂單,在玲瓏離開期間,清歡成功見到了縣委書記,并且與對方相談甚歡,這位姓和的縣委書記,對于清歡想要開辦養殖場與加工廠,帶動前進大隊富裕的計劃非常欣賞,并表示愿意全力配合與支持她的工作。

    跟聰明有遠見的人打交道太輕松了,丹山市下面十幾個縣,她們所在的洪山縣基本就是倒數水平,和書記三十出頭,她不是被調來的,是自己主動申請來的洪山縣任職,顯然是想要在這里有一番作為。

    公社秘書原本還擔心被清歡搶去這份工作,沒想到人家一轉身便入了縣委書記的眼,公社算得上什么呀。

    這次玲瓏帶來的貨款,除卻工資外,剩下的幾乎全部投入到了養殖場的跟加工廠的建設中。

    她那一車在四廠廠長看來跟廢銅爛鐵差不多,基本無法使用的機器,已經煥然一新,恐怕廠長親眼看到都認不出來。

    洪山縣沒有機械廠,但有個小型拖拉機配件廠,工人不多,產量也少,改造機器時就選在了這里,和書記親自批的。

    有了機器生產,供貨和產出都會更加穩定,加工廠建設期間,清歡給隊員們發了工資。

    除卻被招進養殖場和加工廠的人之外,大隊里有很多人同樣參加了勞動,由于不是正式工,所以沒有工分,但工資也是要發的。

    前進大隊的大喇叭音質極差,以前耿事成還是大隊長時,每次拿大喇叭喊話都要喂喂喂半天。

    隊員們被召集到了大隊部前面的空地上,由清歡對著大喇叭念人名,念到的人上來領錢,記賬的是知青點的一位女知青,她現在擔任加工廠的會計,算盤打得賊溜,手指頭上下飛舞,看得人眼花繚亂。

    “耿云彩,三月共上工二十三天,工資十八塊六毛五。”

    十八塊六毛五!

    第一個被念到名字的人就惹得村民們一陣驚呼,這工資都趕上城里工人了!而且還沒干滿一個月!

    耿云彩是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因為營養不良臉色有點蠟黃,此時拿到工資的激動令她滿臉紅暈,要不是旁邊有人提醒,她都忘了要出列,等領了錢,下來腳步都是虛浮的,整個人暈陶陶半天。

    她、她還沒見過這么多的錢呢!

    而耿云彩只是頭一個,后面接二連三的開始點人,每個領了工資的人都跟耿云彩差不多,拿著錢的手不知該往哪兒放。

    她們在養殖場跟加工廠干的活,都不算累呀!尤其是加工廠,就是單調了些重復了些,可比起翻地插秧不知輕松多少。養殖場倒是有些累,但就算在家里她們干的也是一樣的活。

    一個接一個的名字被念出來,每個上前領工資的人都一臉驕傲,享受著旁人羨慕的目光,等到發完了工資,就有人問:“以后還招不招人啊!我們能不能也去干啊!”

    最開始清歡招人時,大隊里很多人都不以為意,覺得她肯定干不出什么來,別說拿錢了,不給她白干都是好事,更何況她還只招女人,一群女人能賺啥大錢?

    玲瓏第一次帶著貨款和新的訂單回來時,大隊里一些頑固與質疑的聲音就悄悄消失了,因為大家都知道負責這事兒的是清歡,所以很多人去知青點或者是劉芬芳家里打聽,她們跟清歡關系不錯嘛。

    女知青們嘴巴都很嚴,劉芬芳也不好往外說,而且第一次發工資時沒像現在這樣大張旗鼓,現在大家伙才知道,原來加工廠真這么賺錢!

    說一千道一萬,跟村民們講再多的大道理,都不如擺在面前的利益能讓人心動。

    而且加工廠的工資是按勞分配,干得多賺得就多,偷懶耍滑是不行的,你不干有的人想干,不過目前為止招進來的人都很勤快,也沒什么壞心思,畢竟現在規模不大,人員比較好把控。

    耿事成沒來,他沒臉來,也不想來。

    想當初王白菜帶著小丫跳河,還得他來給她們娘倆做主,現在王白菜,不對,是王清歡,她不僅改了名字,連大隊長的位置都要搶走了!

    是,公社到現在是還沒委派新的大隊長,但這還用說嗎?她王清歡帶大隊致富,所有跟她干的人都得了好處,這些人跟她們的家里人能不投她?

    耿事成就想不明白,這王清歡咋跳一回河,整個人都通透了,想他干了十幾年大隊長,連縣委書記長啥樣都不知道,她倒好,短短兩三個月,都能去縣政府跟書記匯報工作了,連公社書記都落她后頭。

    要不,他也跳個河試試看能不能開竅?

    耿事成是在心里想,還真有人好奇當著清歡的面問了,因為她跟以前差別實在太大,以前她要也這么厲害,哪里會被老耿家欺負成那樣,日子過不下去要帶著女兒跳河?

    清歡是這么回答的:“這死了男人才發現,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做人還是得靠自己。”

    這么一說還真是,大隊里的寡婦都能干又潑辣,一個個厲害得緊,看樣子男人果然是女人事業上的絆腳石,瞧這耿振業一死,王白菜同志立馬就站起來了。

    趁著養殖場還在建設,前進大隊科學養殖培訓班在大隊部開課啦!

    主講人正是幾位被下放的農業大學教授,她們本來不想參與,被調過來也只想安分守己過日子,但清歡很真誠,也很懂得對癥下壓,培訓班的學員都是女人不說,還有個旁聽的小豆丁。

    是的,了了也被拎過來學習如何養雞鴨魚豬了。

    這幾位教授受到過太多迫害,哪怕是清歡也很難短時間內打開她們的心防,何況她每天都有許多事情要做,所以便把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交到了了手中。

    “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養殖場看書就行了。”

    清歡如是說道。

    于是了了就被她放到了還沒完全建好的養殖場,現在耿家已經不危險了,清歡也不再到哪兒都把她帶上,玲瓏上次回來帶了一大堆書,除了養殖方面的專業書籍,數學物理機械方面的也有,反正能弄到手的基本沒有放過。

    讓了了去跟一群戒備心特別重的成年人打交道無疑是在為難她,她既不像清歡善解人意,也不像玲瓏舌燦蓮花,所以她什么也沒干,就坐在樹下的小椅子上看書,順便用草稿紙做做題打發時間。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接連數日,雙方相安無事,老教授們每天該干活干活,該吃飯吃飯,了了從不主動跟她們說話,甚至不會分給她們一個多余的眼神,要知道這個年紀的小孩最皮不過,哪有這么能坐得住的,而且有時教授們經過,無意中瞥見了她看的書。

    《概率論與數理統計》、《物理學》、《機械原理》……

    看看書本,再看看樹下坐的小孩。

    白白凈凈的模樣,短頭發圓臉蛋,有點點偏瘦,小桌上除了擺著的書,還有一本草稿和不同顏色的筆,此外她身上還背了個綠色的水壺包,手邊的飯盒里裝著各式各樣的點心,不知道還以為這孩子來野餐的呢。

    最關鍵的,是這孩子坐得住,別人不跟她說話她也不在意,從來不跟別的小孩玩,就一個人默默地看書。

    老教授們自打被調來養殖場后,住宿條件有了質的飛躍,四人一間房,勞累了一天后,她們有時也會說點新鮮事,這是以前在牛棚里絕不會有的,似乎新的生活給她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希望,讓她們看到了好好活下去的曙光。

    未免隔墻有耳,再被有心人聽見,將她們的言論放大,她們一般只討論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比如今天的天氣,養殖場的工作,還有明天的伙食。

    了了是唯一的例外。

    因為她是個年幼的孩子,不會像成年人一樣滿懷算計,或者是忘恩負義,她很安靜,也很神秘,雖然用神秘這個詞語來形容一個孩子有些奇怪,但教授們一致認為這兩個字很貼切。

    每天早上,她會被她的媽媽送來養殖場。

    那位姓王的同志有一雙似乎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平和、溫暖,又有分寸,不自以為善良,懂得保持距離。

    她很會照顧孩子,小朋友的點心從沒重樣過,雖然不知道她為什么會把孩子送到這兒,但教授們天天待在養殖場,除了這兒哪里都不去,孩子在這確實是很安全。

    “你們說……她看得懂嗎?”

    問這話的是一位教藝術的老教授,即便是在下放期間,她依舊保持著良好的生活習慣,并會在繁重的勞動后,采一把野花插進窗口的泥土瓶里。

    “我早上經過的時候瞅了一眼,哎喲……看得我腦仁都疼,那上面一堆鬼畫符,拿來燒火多好。”

    另一位性格堅毅的教授本來不想參與這個話題,聽見她這么說,臉簡直比黑夜還要黑:“什么鬼畫符,那是數學符號,數學是這個世界上最有魅力的學科,虧你還是搞藝術的,真是不懂得欣賞。而且你管她看不看得懂,小心好奇心害死貓。”

    兩人一言不合差點兒掐起來,幸好還有脾氣好的人打圓場:“好了好了,別太大聲,萬一吵到別人就不好了。”

    反正甭管以前什么行業,現在大家都在這里種地。

    教藝術的教授嘆了口氣,說:“調你們過來還情有可原,調我過來干嘛呢?我既不懂種地也不懂養殖,就算現在在我面前擺上一架鋼琴,這雙做慣了農活的手,恐怕也彈不出任何優雅的曲調了。”

    她說完這話,屋內陷入了一片良久的沉默之中。

    是的,即便目前她們的生活看似得到了提升,好像以后都不用再吃苦受罪,但她們還是不能安心,明明在過安穩的日子,卻總是擔心下一秒就會有人踹開這扇門,將她們拖出房間。

    所以除了彼此之外,也不敢信任任何人。

    “……看得懂。”

    唯一一位沒說話的教授冷不丁道:“那孩子是個天才。”

    養殖場的工作并不重,很多體力活會有大隊里的人做,她們更多的是進行一些指導,所以有了空暇,她會走到那孩子身后,不出聲打擾,靜靜地看著。

    可惜現在她已經不是什么物業學的老師,否則換作從前看到這樣聰明的孩子,早心心念念了。

    “說實話,以那孩子的天賦,不好好培養真是可惜了。”

    但問題在于,怎么培養呢?誰去培養呢?又哪里有這個培養的條件?自身難保的情況下,還想什么做學問哪。

    話是這么說,又過了幾天,當了了對著其中一本物理專業書出神時,身旁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怎么不繼續往下做了呢?”

    她抬起頭,望進一雙疲憊卻不渾濁的眼睛中。

    像經歷無數雨打風吹,卻仍舊堅強破開頑石的野草,充滿堅韌,不屈不撓。

    于是了了聽見自己說:“……不會。”

    她說謊了。

    但這位看起來很嚴肅的長者,笑起來居然特別和藹,一邊臉頰上還有一個深深的酒窩,里面盛滿故事,卻仍舊快活。

    她說:“哎呀,那正好我的工作做完了,不如我教教你呀?”

    了了沒有拒絕。

    她每天在養殖場跟家里兩點一線,從來不跟大隊里的小孩玩,原因無它,了了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她從來也沒跟小孩一起玩過。清歡把她送來養殖場而不是帶著她,了了知道清歡的用意,但清歡從來沒問過她跟這些人相處得究竟怎樣。

    從這天起,養殖場里的老教授們對待了了逐漸變了態度,連最堅持不要接近任何人,以免被抓住把柄的那位最頑固的老師,都徹底淪陷了。

    每天早上,她們會輪流來陪她看書,到了傍晚,又會站在養殖場的門口目送了了離去,連帶著對清歡的態度都溫和了許多,有時甚至會主動向清歡提出一些建議。

    清歡并不是每天都會來接了了回家,她要是到了點還沒來,了了就會自己收拾好書包走人,而她那個超大、總是裝得滿滿當當的飯盒,也終于可以每天清空帶回去了。

    “喂,你!站住!說你呢!喂!”

    幾個拖著鼻涕的小男孩不知打哪兒冒出來擋住了去路,他們渾身臟兮兮的,一張嘴就很不客氣,“把你的糖都給我交出來!”

    他們盯這小孩很久了!

    了了絕對的前進大隊吃最好的小孩,沒有之一。要不然不會在短短三個月里長這么多肉,個子也竄了許多,她的書包總是鼓鼓囊囊,里面只裝吃的跟玩具,不會裝書,因為書本多了她背不動,而且有可能被壓得不長個子,所以清歡從不讓她拎重物。

    面對這幾個氣勢洶洶來者不善的小男孩,了了臉上什么表情沒有,她既不害怕也不呼救,更沒有逃跑,反倒讓對面的小男孩們感到奇怪了。

    他們常常聚在一起,專門找那些家里條件稍微好些的小孩,這些小孩要么身上有點點錢,要么帶著吃的,他們就搶,搶完了就算對方家里大人找來也沒事,反正都是小孩子間的小打小鬧,還能把他們吃了不成呀!

    了了早讓他們盯上了,可她從來不跟其它小孩玩,也很少落單,讓人想搶都沒這個機會。

    年紀越小的小孩越好欺負,嚇唬嚇唬她,她回家恐怕連狀都不敢告,哼,別以為他們不知道,她那個寡婦媽壞得很,挑人干活還有條件,這賬可得跟她好好算算!

    書包鼓那么大,一看就知道里頭有好東西,再不濟把她身上的水壺搶走也行!

    第646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二十七)

    幾個滿臉黃鼻涕的小孩還嚇不到了了。

    她正想動手, 打斜里不知是誰沖出來擋在了她面前:“不許你們欺負人!”

    了了抬眼去看,發現自己不認識。

    不認識的原因很簡單,她跟前進大隊所有小孩都不熟。

    正準備干壞事卻被人抓包, 年紀還不大的小男孩們也心虛, 但他們個個都是家里的小霸王, 就這么跑了多丟人,便梗著脖子犟道:“關你屁事!趕緊走開, 不然連你一起揍!”

    擋在了了跟前的四小女孩,年紀大點的有十歲,小點的比了了個頭還不如, 竟然也像模像樣展開雙臂攔在她身前, 活似護崽的老母雞。

    年紀最大的女孩深吸一口氣,對面男孩還以為這就要動手了呢,誰知她氣沉丹田, 放聲大叫:“救命啊!殺人啦!救命啊!殺人啦!!!!”

    小孩子的嗓音又尖又亮,這一嗓子嗷下去,村里的狗都跟著汪汪叫起來, 離得近的大人們循著聲音就來了。想攔了了的幾個小男孩登時臉色發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正所謂兄弟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幾人三兩下作鳥獸散,溜得比誰都快。

    女孩松了口氣, 對趕來的大人們解釋清楚了情況, 大人們一聽說是王清歡同志家的娃差點兒挨揍, 抹了把汗, 現在全大隊都指著養殖場跟加工廠的活兒賺錢呢,誰要是敢欺負王清歡同志家的娃, 那就是跟前進大隊的每一個人為敵!

    不僅僅是已經被選進廠子里工作的人護著,沒被選中的人家也護著,因為之前隊里說過,目前廠子還要擴建,等擴建好了就又要招人,這時候誰家小孩要是不懂事去欺負小丫,那家里大人還能有希望?

    也就是某些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絕對選不上的人家才會在心里咒罵,教唆小孩干壞事。

    趕走了滿肚子壞水的男孩們后,女孩們也沒跟了了說話,她們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一直跟一直跟,直到了了平安到家。

    之后幾天,但凡再有壞心眼的男孩們想搶了了的東西,女孩們總是會第一時間出現,不過她們的人數有時多有時少,人多的時候她們會直接把男孩們趕走,人少的時候就大叫救命來吸引附近的大人,總之沒有一次讓男孩們成功過。

    而且她們每個人身上都會帶一把石頭,把男孩們趕跑還會扔石頭砸他們,砸得他們抱頭鼠竄。

    等清歡忙完了工作,開始有閑暇接了了回家后,女孩們就沒有再出現了。

    “辛苦你們啦。”

    清歡一一撫摸過小姑娘們的腦袋,給她們每人分了一份點心,并夸贊道:“你們真是又勇敢又厲害,是了不起的女孩子。”

    小姑娘們被夸得臉蛋紅紅,點心到了手上便開啃,她們之中并不是每個人在家里都得到了妥善的對待,所以分到了點心都會立刻吃掉,否則帶回家一次,就要再帶回去無數次。

    這些小女孩都是前進大隊的,非農忙時節,小孩子們都比較自由,清歡自己沒時間,便請這群小姑娘幫忙多看顧一眼,雖然發生意外的可能性很低,但難保有因工作的事對她懷恨在心,從而找小孩子報復的人。

    所以她沒有讓小女孩們沖上去,只讓她們發現壞人便趕緊來通知她,或是大聲喊叫引來成年人,沒想到小女孩們在了了被攔路時居然沖了上去。

    清歡有空閑的時候會給大隊里的小朋友做一些安全教育,尤其是小女孩,否則她們不會在身上揣石子兒。

    她很喜歡小孩子,因此愿意呵護她們。

    小男孩們吃多了虧,漸漸也就不敢再來攔路,但也有那賊心不死的,比如耿三狗家的羊蛋,他便是打頭欺負了了的那個,攔她搶她東西也是他想出來的。

    這孩子大抵是個天生的壞種,明明旁人沒有招惹他,他也愛偷偷拔人家園子里的菜苗,用石頭砸死剛出生沒多久的小狗,或推站在河邊的小孩下水,總之看到旁人凄慘孤苦他便發笑,連生養自己的媽爹若是管教他兩句,他也要往其飯碗中吐口水,再不然便是在米缸里撒尿。

    奈何他是家中唯一一個男孩,因此即便品性低劣,依舊眾星捧月,誰不如他的意,他就想盡辦法報復,反正鬧出事來,也沒人能怪他一個小孩。

    其它小男孩不愿意再跟他一起去堵了了,羊蛋忿忿不已,將這群整日混在一起的小伙伴也記恨上了,心想等我搶了好東西,半點不分給你們。

    可惜他運氣著實有些差,小女孩們是沒出現,玲瓏卻回來了。

    了了還沒對動手,在她身前張牙舞爪的羊蛋已然被玲瓏提起,雙腳離地。

    大人一般不會跟小孩計較,尤其羊蛋家里人個個難纏,之前羊蛋悄咪咪將人家養的小雞仔全給弄死,人家要賠償,結果耿三狗一家往人門口一躺又哭又叫,這家人自認倒霉不算,他們家還反過來要賠償呢。

    所以哪怕被拎得離了地,羊蛋依舊囂張,一邊猛猛抬腳想踢玲瓏,一邊大聲威脅:“放我下來!不然我讓我爹打死你!”

    玲瓏笑著抬高手臂,隨手脫了羊蛋的褲子綁住他兩只腳,再把人倒在手中提著,對了了說:“自己回去吧。”

    說完拎著羊蛋往山上走,她個高腿長步伐快,又刻意避開人,很快便沒了身影。

    了了對她打算做什么不感興趣,但當天晚上耿三狗一家嚎得整個大隊都醒了,因為天都黑了他們家的寶貝蛋還沒回來,耿三狗正挨家挨戶求人幫忙找呢。

    了了看了眼對此漠不關心的玲瓏,玲瓏打了個呵欠,她今兒剛回來,可沒那個精力浪費。

    找了大半宿沒消息,就有人猜測說,小孩是不是偷偷跑山里玩迷路了,耿三狗一聽腿都軟了,羊蛋才九歲,真要在山里過一夜,那還有命嗎?

    他哭得比從前對人撒潑耍賴時真誠多了。

    “大晚上進山很危險,都回吧,等天亮了再找。”

    如今前進大隊以清歡馬首是瞻,這會兒已經很晚了,誰干了一天活不想歇歇,耿三狗一家卻不樂意,覺得村民們不幫忙找就是想害他家羊蛋,剛要如法炮制躺地撒潑,清歡說:“不能讓人白干活,今天所有幫忙的人按時記工分,從耿三狗一家的工分里扣。”

    耿三狗如遭雷擊,大聲抗議,說大隊迫害他們,不給他們家活路。奈何他聲音再大也沒用,清歡不為所動:“今年扣不完明年繼續扣,不然你就自己找。”

    耿三狗對她恨得牙癢癢,之前大隊里做淀粉腸,他家人就沒選上,現在又是養殖場又是加工廠的,他家還是一個沒選上,這不明擺著針對嗎?

    一想到沒個消息的娃兒,耿三狗怒從心頭起,彎腰抄起地上一塊石頭就往清歡后腦勺砸,離得近的村民們看見這一幕,嚇得連連大叫。

    耿三狗當時啥也沒想,就想給這該死的女人一點顏色看,可對方卻像后面也長了雙眼睛,不僅躲開了,還旋身一腳,把耿三狗踹出兩米遠。

    周圍的村民大氣不敢喘一下,主要是平時脾氣一級好的人突然不笑了,無端便讓人心頭一緊。

    清歡盯著耿三狗看了幾秒鐘,說:“報公安。”

    啥?

    大家都愣了,很快便有人應聲:“我這就去!小胡你跟我一起!”

    耿三狗怕得要死,不顧身上疼痛爬起來就想跑,被旁邊的人一把抓住。

    他太低估清歡在大隊的影響力了,他家沒能跟著賺到一分錢,可絕大多數的人家都從這兩次的訂單中獲得了利益。漂亮話是虛的,到手的好處是實打實的,是選有本事帶大隊賺錢的清歡,還是選貓嫌狗厭的耿三狗一家,還用選嗎?

    公安一來,清歡便指控耿三狗蓄意謀殺,他抄石頭砸她腦袋這一幕看見的人太多了,耿三狗再怎么瘋狂否認也沒用,別看他一副滾刀肉模樣,實際上對著大蓋帽膽子比老鼠還小。

    這下可好,羊蛋沒找到,耿三狗還被逮走了,剩下他家里人居然連個屁都不敢放,將欺軟怕硬表現得淋漓盡致。

    好在第二天上午,羊蛋還是被找著了,村民們三五一群帶著武器進了山,還找了隔壁幾個大隊的人一起幫忙,總算是在一處峭壁上找到了羊蛋。

    他被人用藤蔓捆著腰系在峭壁的一棵小樹上,小樹下方是一塊凸出的石頭,整體面積很小,承重力也差,頂多能站個小孩,所以羊蛋必須緊緊貼著峭壁才能保證自己不掉下去,被找到的時候他已經昏死過去,身上一片狼藉。

    解救他的大人得非常小心,否則一旦摔下去絕對尸骨無存,真不知是誰將羊蛋丟到這來的,真不怕小孩掉下去啊?

    雖然耿三狗被抓了,但羊蛋全須全尾的找了回來,也算沖淡了耿家的愁云慘霧,只不過小孩被嚇掉了魂,醒來后不認得娘不認得奶,她倆一靠近他就抱頭尖叫,只能讓他爺來照料。

    把他娘跟他奶心疼得直抹眼淚,不停咒罵那個喪良心的惡人。

    反正打這之后,羊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家也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他娘他奶不能靠近,因為他看見女的就怕,可給耿家人愁壞了,這日后還咋說媳婦啊!

    耿三狗因殺人未遂被判了二十年,消息傳來后耿家天都要塌了,偏偏一家人誰也不敢去找清歡鬧——得罪的人太多,出去就人人喊打,除非是再也不想在前進大隊待了,可離開前進大隊又能去哪兒呢?只能夾起尾巴老實做人。

    “心理承受能力還是差了點。”

    玲瓏如此評價道。

    她沒打也沒罵,就是帶著羊蛋玩了兩把蹦極,誠然過程是粗糙了點,但羊蛋怎么會嚇成這樣?他以前可是把別人家小孩推到河里還站岸上哈哈大笑呢,要不是當時正好有大人經過,被推河里的小孩現在命都沒了。

    所以耿三狗一進去,孩子被推的這家人簡直拍手稱快!

    了了在一旁聽著,沒說話。

    羊蛋天天在家做噩夢,一閉上眼就是自己被人從懸崖上先往下扔再往上扯然后再往下扔的畫面。那種絕望與恐懼,每每讓他的身體機能失控,而在峭壁上龜縮的那一晚更是如附骨之疽,讓他精神崩潰。

    他不敢出門,他怕碰見玲瓏,他還記得她笑瞇瞇跟自己說話時的模樣,以前羊蛋不是這么想的,他在家里被灌輸了女孩都是賠錢貨的觀念,在外面闖了禍家里人也死皮賴臉護著他,所以他天不怕地不怕,而現在他怕得要死,因為他終于發現世界原來跟他想象中的不一樣。

    同樣意識到前進大隊和其它大隊不一樣的還有養殖場里的知識分子們,她們漸漸開始嘗試展開新生活,要是哪一天了了沒來養殖場,她們反倒不習慣呢。

    也不知怎么回事,最開始明明只有了了一個學生,慢慢地,養殖場里的孩子就多了起來,不過她們跟了了的學習進度不同,因此清歡特意分了間暫時閑置的屋子出來,好讓小朋友們在里頭學習。

    教了了物理的沈教授嚴肅認真,時間一長,她也知道清歡是個什么樣的人,因此有一天特意找到清歡,向她表達學習的重要性。

    清歡很耐心地聽沈教授說完了全部的話,才回答道:“我是有這個打算的,您放心。”

    來養殖場的小朋友們沒有書本也沒有文具,每天都是在地上涂涂畫畫,要是有個學校就好了,這是沈教授所期盼看到的,她認為清歡是個很有遠見的人,應該明白讀書對孩子們來說有多重要。

    即便現在的大環境很艱難,知識分子被人看不起,但沈教授相信這只是暫時的,早晚有撥開云霧見青天的時候。

    創辦學校從一開始就在清歡的計劃中。

    春山公社目前只有一所公社小學,整個公社送去念書的孩子,各年級都不超過三個班,授課老師學歷普遍不高,大家根本意識不到讀書有多重要——那些來下鄉的知青們,個個都讀過書,結果又咋樣?還不是在城里待不下去,跑農村來種地?

    既然如此,念不念書又有啥區別?反正城里的好工作也輪不到農村人,還不如多掙兩個工分填飽肚子呢。

    看不到學習能夠帶來怎樣的前景,學費又是一筆支出,像前進大隊這樣離公社二十里地的,哪怕中午不回家吃飯來回也有四十里,有走這四十里地的功夫多干點活不好嗎?

    之前去公社時,清歡特意去了一趟公社小學參觀,雖說是春山公社唯一一所小學,但整體的教學設施、學習環境以及師資力量,都只能用糟糕來形容,學生性別比例失衡,女孩占不到三分之一。

    在這種前提下,公社小學的成績自然不好看,年年在縣里墊底不說,有些孩子甚至上著上著就不上了。

    縣城小學的情況更好些,但很多人家連公社小學都沒打算讓孩子去上,縣城小學更不在考慮當中。

    知道清歡有打算,沈教授便說:“有什么我能幫得上忙的……不用跟我客氣。”

    清歡笑著答應。

    沈教授話鋒一轉,對她也是苦口婆心:“別以為只有孩子學習就夠了,你也一樣。你這么年輕,又有本事,我不覺得你比別人差,以后要是有機會往上走,萬一在知識上吃了虧,那不是白瞎了?我看你以后要有時間,多來養殖場,我們給你也上上課。”

    清歡沒想到勸學還有自己的份,她道:“這個您放心,有空我一定來,平時在家趙立冬同志也幫助我很多。”

    沈教授點點頭,對她這種端正的學習態度很滿意:“趙知青也是個好同志,就是太活潑,定不下性子。”

    在機械廠家屬院長大,就能無師自通學會開車修車還懂機械?真要這么簡單,那廠子里的老師傅也不至于被人求著收徒了,可惜玲瓏不像清歡這么好說話,沈教授每回還沒開口呢,她好像能預判她要說什么一樣,立馬溜之大吉。

    學習是不可能學習的,更別提是從頭學起。

    玲瓏最不愛來的就是養殖場,因為她一來這群老教授就盯著她不放,被拒絕還用那種惋惜的目光看她,實際上她比她們懂得多好嗎?否則豈不是白活了這么多年。

    其實這都要怪玲瓏自己。

    她帶回來那批機械,其中很多已經報廢,而加工廠一直需要的塑料腸衣,沈教授等人顯然不可能研發出來,但趙立冬只念過高中,沒有太多機會接觸到更高層次的知識,所以即便玲瓏自己就能做,也得有個足夠充分的理由。

    她現在只是個普通人,不想沾惹什么麻煩,更不想被當作間諜調查,因此清歡便請沈教授等人一起幫忙,所以當成功研發出目前國內尚且無法自主生產的pvdc材料后,這群老教授們怎么能不為她驚人的天賦所動容?

    接連幾個批次訂單的收入,都被投入到了養殖場與加工廠的建設當中,新一批產品開始銷售后,很快便有懂行的人意識到了塑料腸衣的特殊,并將目光放到了春山公社這個極不起眼的地方。

    第647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二十八)

    春山火腿是好質量, 但酒香也怕巷子深,玲瓏在它的外觀包裝上下了大功夫,不僅親自畫了商標, 還推出了面對不同受眾的禮盒, 總之就是買來自家吃不虧, 拿出去送人也體面。

    她和岳經理一拍即合,成功將春山火腿的名號打了出去, 這種給大隊、給公社搞創收的好事,就等于是個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和書記對此表示大力支持, 并同意撥款修路。

    從前進大隊到公社這段路過分崎嶇, 玲瓏每回拉來的訂單又大,別說是陰天下雨,就是大晴天那坑坑洼洼的路況都令運輸隊感到苦惱, 隊里的車性能不咋地,用玲瓏的話說,光是顛都能給顛壞了。

    縣里資金匱乏, 和書記批款也只能修這么一條,她深知修路的重要性, 所以這件事她全程盯著,基本不假手他人。

    省里來問塑料腸衣時,和書記也不居功, 借此機會, 前進大隊對“壞分子”們的征調行為徹底過了明路, 以后再也沒人能拿這說事兒了, 教授們本來是不答應的,在她們看來, 她們只是給了微不足道的建議,怎么能冒領這么大功勞?

    但玲瓏說她們要是不聽話,以后她就再也不學習,并且還要帶著王清歡同志一起不學習,這威脅實在嚇人。

    玲瓏說:“我志不在此,這樣吧,你們要實在覺得不好意思,那從另外地方補償我也一樣。”

    她要求的補償是什么沒人知道,反正從這以后了了的課業就更重了。偏偏她不愛說話,雖然覺得教授們對自己更看重、更嚴格,但對她來說全在承受范圍內,也就沒追究到底怎么回事。

    自打清歡接手前進大隊,幾乎沒再跟劉芬芳打過照面,對方刻意躲著她,倒不是她倆之前的關系出了啥問題,是耿事成被捋了大隊長的位子后,見不得劉芬芳跟清歡來往,他那脆弱的自尊心,也只能這樣來勉強緩和一下了。

    可以這么說,前進大隊在清歡手里蒸蒸日上,還不如當初大家都窮得叮當響,一年到頭見不著幾次葷腥呢,至少那樣不會顯得耿事成太沒用。

    “你管她干嘛?”玲瓏問,“實在閑著沒事兒,你把牛肉給處理了。”

    正要出發去大隊部的清歡回頭問:“哪來的牛肉?”

    玲瓏:“這你就甭管了,總之你把時間浪費在不值得的人身上,不如給我做菜吃,我想吃醬牛肉。”

    她現在天天在運輸隊興風作浪,不需要跑訂單時會按排班出車,時間一長手松就出了名,賺的多花的也多,反正天南海北,只要她想吃就一定能弄到,門路多到數不清。

    清歡:“回來做。”

    玲瓏嘖了聲,恢復了原本懶洋洋靠在長椅上的姿勢,她不像清歡對人類飽含善意,也不會插手阻止清歡釋放善意,正如清歡從不試圖約束她。

    清歡到大隊部是有正事兒要做,被她叫過來的都是大隊里最能干的女人,等人到齊后,她便向眾人傳達了今天會議的主題,言簡意賅,但如同在水面丟入一塊大石頭,炸得眾人頭暈眼花。

    按常理來說,一個完整的大隊委,應該具備標準且完善的領導班子,但前進大隊,甚至是整個春山公社都不這樣,除了名存實亡的副大隊長外,基本是大隊長的一言堂。

    和書記調任過來后一直有心整改,卻遭受到了巨大阻力,這也是她大力支持清歡建廠的原因。

    “白菜,你再給講講,這個什么婦聯,究竟是個啥?我們要是被選中了,真能有編制?”

    雖然王白菜同志已經改掉了名字,但時不時還是有叫習慣的人改不了口。

    清歡解釋道:“我問過縣委書記,絕對不是騙你們,但不是說只要報了名就行,表現優秀的才能有這個機會,說不定不僅能拿到編制,還能調到縣婦聯呢。”

    這可真是憑空砸下一餡餅兒,饞得人頭暈眼花。見眾人都有興趣,清歡又笑道:“關于咱們前進大隊成立婦女聯合會的事兒,你們可別往外講。今天請你們幾位來呢,也是因為你們平時工作表現優異,個人思想進步,所以想讓你們心里先有個底。來,我先把婦聯的性質,還有需要承擔的職責跟你們說一說……”

    這場會開得特別碗,等清歡回家時,玲瓏差點兒把桌腿都給啃完了。

    散會后的婦女們亦然,其中就包括劉芬芳。她被通知來開會時其實心里挺別扭的,因為她是單方面跟清歡斷的聯系,開會時清歡的目光偶爾會落在她身上,但跟看旁人沒什么區別,于是劉芬芳既松了口氣,又有些惆悵。

    她沒什么朋友,或者說廣大的農村婦女都這樣。她們的生活充滿苦悶,基本沒有接觸新鮮事物的機會,宗族、貧困、婚姻,無休止的勞作和生育,以及無法避免的侵害,使得她們的自殺率遠超男性。難以尋求到外界救援,外界將目光放著于她們身上的時候也很少,于是喝農藥、跳河、上吊在農村成了屢見不鮮的自殺方式。

    沒有誰會天生熱愛痛苦。

    劉芬芳回家時,耿事成沒啥好臉色,嘴里嘀咕著清歡能折騰,又說劉芬芳這么晚回,飯都沒人做,一家老小全餓著肚子等。

    耿事成不是大隊長了,現在全家收入最高的就是劉芬芳,也不知怎么回事,平時耿事成也愛這么嘰嘰歪歪,但今天劉芬芳突然就懟了一句:“你沒長手啊,飯都不能自己做?我還想回家吃口熱乎的呢!”

    耿事成哪里是因為她沒做飯才嘀咕,純粹是劉芬芳現在是家里的能人,雖然從前她也勤快能干,可那時候他是大隊長,是男人,是家里的天,她是依附著他的,現在情形一反,耿事成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想要打壓和否認她。

    最好是讓劉芬芳以后再也別往外跑,更別跟清歡來往,就老老實實待在家里哪也甭去,那樣耿事成才安心。

    前進大隊婦代會至此成立,首批婦代會成員共有五人,都是大隊出了名的潑辣強勢,此外大隊重新開辦了掃盲班,授課老師大多是知青跟養殖場的老教授們。

    以前常有人說念書沒啥用,看這些知青們,哪個不讀書識字的,結果呢?一年到頭種個地連自己都養不活呢。可現在不一樣了,想進大隊廠子里干活,不認字還真不行,尤其是已經被提拔成小組長的,念過小學都算優勢!

    所以愿意來學習的人還不少,有目光短淺的,覺得學了也沒啥用,愛來不來,反正沒人強求。

    前進大隊蒸蒸日上,最難受的兩種人分別是其它大隊的,還有耿事成。

    從前他當大隊長的時候平平無奇,既沒能帶領隊員過上什么好日子,又時常受其它大隊長排擠,別看耿事成在家里挺說一不二,到外頭卻是個軟柿子,自己喜歡和稀泥怕擔事兒,又戀權。現在大隊長換了人做,變化簡直是天翻地覆的,一前一后,相差時間這么短,差距便顯出來了,所以他最近都不敢出門,總覺得整個大隊的人都拿異樣的眼神看自己。

    而其它大隊眼看前進大隊的人腰包鼓起來,哪能不眼紅,他們沒敢來前進大隊鬧,也不占理,就去找公社書記,說當初答應好的,要帶其它大隊一起致富,怎么到現在還沒個動靜?

    公社書記跟耿事成頗有幾分相似,他應付不來,便都推給清歡,清歡笑著應下,轉頭該干嘛干嘛。

    路都還沒走穩當,便有人想分果子來了,哪有這樣便宜的事。

    一枝獨秀是很顯眼,前進大隊吃著肉,也得管其它幾個大隊喝湯,但雙方的地位不能是現在這樣,想賺錢想過好日子,就得把心態放平了,態度壓低了,得知道誰才是娘,只看幾位大隊長那副眼高于頂的德性,有的是他們羨慕的時候呢。

    前進大隊現在是真不一樣了,光是修好的水泥路就讓幾個大隊的人眼紅不已,這水泥路真好啊,下雨下雪照樣走,以前往公社去不折騰幾個小時不行,現在可方便多了,清歡還從縣里申請了輛報廢的拖拉機,經由玲瓏及教授們修理后,就成了前進大隊的公共財產,只要一毛錢,就能公社去個來回。

    但這是前進大隊的價,別大隊的人想坐,得兩毛。

    拖拉機手再也不像過去那樣,整個公社只找得出兩個了,負責開拖拉機的是兩個姑娘,人家可積極了,白天開拖拉機,晚上去掃盲班,臉上成天帶著笑,精神面貌一看就不一樣。

    劉玉香同樣沒閑著。

    她除了種木耳外,天天來掃盲班蹭課,最開始種木耳,劉玉香是想自己養活自己,總不能事事等著旁人幫忙,情分總有耗盡的一天。

    她的事兒之前鬧得挺大,大隊里不少人覺得她做事太絕,愿意跟她來往的人不多,劉玉香并不在乎,她早習慣了,以前在于家當牛做馬,她也沒幾個說得上話的人,現在她忙著賺錢呢,哪里會管別人怎么看自己,反正她養的小黃狗已經長得油光水滑,會看家會抓老鼠,看見她還會搖尾巴,比人討喜多了。

    她一個人住,于家人又不是什么勤快人,所以難免有些需要修修補補的地方,劉玉香又節儉,舍不得花錢,能自己干的通通自己干,實在不行才找人幫忙。

    她不讓人白干,干木耳拎了滿滿一筐,幫她修屋頂的人一走,再下回劉玉香就能自己修了,手法是笨拙了點,但也像模像樣。

    晚上上完掃盲班,劉玉香聽幾個女知青在說屋頂漏水的事,順口便道:“不用找人,我能幫你們修。”

    紀斌正苦惱著呢,她們女知青同住一個大房間,哪邊漏雨就換另一邊睡,現在她們猶豫不決的不是屋頂找誰來修,而是只修個屋頂就算,還是連著知青點一起,通通修繕一遍?

    “玉香姐,你啥時候會修屋頂了?”紀斌驚訝地問。

    劉玉香:“這有啥難的,我記得知青點也是泥屋吧,要是磚瓦屋還得找門路買磚呢。”

    第二天劉玉香還真來了,紀斌從大隊里借了梯子,心驚膽戰地看著劉玉香爬上去,巧的是有人路過,見劉玉香修屋頂修得像模像樣,便問她接不接活兒,給劉玉香問得一懵。

    她還沒想過干修屋頂的活兒呢。

    最后她接了,對方沒給錢,給了十個雞蛋,這可夠劉玉香吃好一陣子的了。

    前進大隊窮,整個大隊的磚瓦房也就那么兩三家,剩下的以泥屋跟茅草屋居多,天氣好時還行,真刮點風下點雨,那是處處有毛病,所以手里閑錢多了些后,不少人家都想把屋子給翻了,不說蓋得多么氣派,好歹不透風不漏雨。

    清歡知道劉玉香在大隊給人修房頂后,便來找她,問劉玉香愿不愿意去縣里的一個施工隊,她在大隊選了幾個人,都是孤寡家庭。

    “活可能有些重,給的錢也不多,大概要干三四個月這樣子,包吃住。”

    整個春山公社八個大隊長,只有她一個人爭取來,除了她自己有能耐外,在和書記面前說得上話,也是別人愿意給她面子的原因之一。而清歡之所以消息如此靈通,則要歸功于早在縣運輸隊混得風生水起的玲瓏。

    劉玉香連連點頭:“愿意,當然愿意!”

    清歡便笑了:“可能會很累。”

    劉玉香搖頭說:“累怕什么啊,能賺著錢就行,你是不知道,我家那屋子破得不行,要不時時看著,發耳都難。我現在就想多攢點錢,到時把家里修修。”

    這活兒不是白得來的,玲瓏親自把人送到了施工隊,施工隊用的水泥啊磚瓦之類的,除非是自己有門路,不然都得靠運輸隊,所以見了她態度很好,再加上清歡提供了一批淀粉腸,給工人們改善了伙食,以及前進大隊這批臨時工人比男人能干,還不像男人喜歡偷懶耍滑,沒幾天大家就相處得比較和諧了。

    玲瓏隔個三五天會來施工隊溜達一圈,她現在在運輸隊話語權很大,如果不是太年輕,現在隊長是誰還不好說呢。

    劉玉香自打自由后,腦子跟著活泛很多,有時她都感到不可思議,以前在娘家在婆家,自己就跟個不會想事兒的傻子一樣,天天干活下地,像被抽起來的陀螺連軸轉,那時要有人跟她說讓她去掃盲班認兩個字,劉玉香可能會覺得對方有病。

    她感覺自己之前的人生是麻木的,跟老黃牛沒什么區別,現在她也累,但她就是打心底高興,覺著自己還能活著,真是件好得不能再好的大好事。

    而且這次她還交到了好幾個朋友,能從整個大隊被選中的人,根本不會在乎劉玉香是不是命硬,又是不是心狠。

    像樹芽兒,她沒爹沒媽,是給人扔了的,被大隊里一個孤寡老人撿回來養大,她十二歲那年,養大她的姥姥去世,從那之后她便沒人管沒人問。指望耿事成那個大隊長是沒可能的,幸好劉芬芳人不錯,知青點的女知青們讀過書,也很照顧她,免得當時還年幼的樹芽兒被人騙,等樹芽兒再長大些,得了什么好東西,也會私下悄悄送給紀斌她們。

    姥姥在世時對她很好,所以樹芽兒今年雖然才十六,個頭卻快一米七了,比同齡人都要高。

    她跟知青們接觸得多,想法也多,清歡選出來的這些人,基本都跟樹芽兒一樣頭腦靈活,又敢拼敢干。

    甚至于在休息時間,她們也不會離開施工現場,而是東看看西看看,再幫忙打打下手,這樣既學到了東西,又不至于落人口舌。

    果然,三個半月后,施工隊的活兒結束,樹芽兒等人回大隊沒兩天,就被委派了新工作——重建知青點。

    知青們自己湊了三分之二的錢,剩下三分之一由大隊出,蓋的還不是泥屋,而是磚瓦房。

    磚是玲瓏幫忙聯系的,知青們住夠了這破屋子,好些人年紀不大卻落了風濕,一到下雨天關節就疼,而且知青點本來就是沒人住的破屋改建而來,早該休整了,只不過耿事成沒本事,沒人出事他就啥都不想管,更不想給自己攬活。

    “我,我也行啊?”

    劉玉香指著自己的鼻子,不敢相信。“可我不是前進大隊的人啊!”

    對于她可以加入前進大隊施工隊這件事,劉玉香腦子暈乎乎的,感覺跟做夢一樣。

    清歡笑著說道:“以后廠子會越建越大,需要的人手也越來越多,早晚要向外面招人的。”

    頓了下,她又真誠道:“你勤勞樸實還好學,是個很有前途,很厲害的人,我相信沒有你做不到的事情,你是最好的。”

    劉玉香這輩子都沒有被人如此夸獎過,她的人生從來是被打壓的,所有人都在不遺余力地向她傳達一件事:你是女人,你沒有你的兄弟有價值,你生不出孩子,你沒有用。像這樣被人肯定,還是被一個很有本事的人肯定,不知不覺間,劉玉香竟已熱淚盈眶,她連連點頭,用手背擦去淚水,惡狠狠地說:“我會干好的,我一定能干好!”

    清歡說:“說不定以后還能走出春山公社,走出縣城,去到大城市呢。”

    劉玉香不覺看向她,心想,真的能嗎?

    清歡含笑對她點頭。

    前進大隊沒人干泥瓦匠,之前養殖場跟加工廠的建立,是從外面請的人,這還是第一次大隊自個兒蓋房子,而且整個施工隊都是女的,真真兒是十里八項頭一回。

    時不時就有人過來湊熱鬧,看著看著慢慢便服氣了,還真別說,以劉玉香跟樹芽兒為首的施工隊干起來像模像樣的,拉回來的這批紅磚質量也好,價錢還特實惠,看得人眼熱,很多想修房子的人都跑來問紅磚在哪兒買的,自家也想買一些。

    玲瓏不耐煩應付這些,干脆早出晚歸,而今天一大早,公社來人找清歡,說是和書記找她。

    她們倆之前開誠布公地談過一回,但平時見面并不多,兩人都很忙,來的路上清歡還在想是什么事。

    玲瓏:“估計又是一群紅眼病唄。”

    還真不能小瞧所謂的“紅眼病”,光是跑來養豬場搞破壞的大隊就不少,知道前進大隊富裕起來后摸進來盜竊的、想進廠子里尋摸配方的、甚至還有人偷偷往豬草里摻剁碎了的拉拉藤。

    拉拉藤又叫豬殃殃草,豬根本不能吃這個,幸好負責調配飼料的老教授心細,要不然要出大事。

    這么做對他們有什么好處嗎?倒也沒有,純粹是見不得前進大隊好。本來大家都在同一起跑線,一樣窮一樣沒能耐,突然有一天你彎道超車,這讓人心里怎么平衡?

    若非清歡態度強硬報了公安,估計到現在還不消停。

    清歡點頭:“想也是了,他們能忍這么久,我也挺驚訝的。”

    幾個大隊長本來就勾心斗角互看不順眼,我不行生怕你行的,公社書記被他們鬧得連家都不敢回。

    結果兩人全猜錯了,清歡到縣委后,和書記正在開會,她便在對方的辦公室中等,大概過了十五分鐘,有人推門進來,是個面生的男人。

    一米八左右的個子在這年頭很少見,不過清歡一眼看出對方右腿有問題,應當受過不輕的傷。

    男人看見她,遲疑了會問道:“同志,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清歡看得出來他不是在搭訕,但她很確定自己并沒有見過這人,而直到現在她也沒有獲得王白菜的記憶,可王白菜的社交圈幾乎為零。

    正在她要回話時,又有人推門進來,這回是和書記。

    和書記一進門就笑:“正好,這不巧了么,耿振業同志,我原本還想著你大概幾點到呢。”

    隨后又對清歡道:“清歡同志,我也是前幾天才接到通知,耿振業同志沒有犧牲,但他受了傷,沒法再留在部隊,所以轉業回來了。”

    等一下。

    清歡微微蹙眉。

    這大白天的,死人還能復活?

    第648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二十九)

    清歡沒錯過耿振業眼里的驚愕之色, 顯然如果不是和書記證明她就是王白菜,耿振業連自己妻子長什么模樣都認不出來。

    倒也不意外就是了。

    王白菜矮小瘦弱,性格怯懦, 逆來順受, 幾乎沒有抬頭看人的時候, 年紀輕輕便習慣性駝著背。在她二十余年的人生中,只有耿振業歸家時才能有機會帶著小丫吃上兩頓飽飯, 可耿家人實在會裝,再加上耿振業總是待不了多久,假如他在時王白菜多說兩句話, 他走后, 王白菜都要被清算。

    要說她倆之間有多么深厚的妻夫感情純屬白扯,哪怕再過個幾十年,照樣有將就著搭伙過日子的人, 何況這時候。

    雖然這具身體已經過了長個子的年齡,但在清歡堅持不懈的鍛煉、食補以及藥浴下,還是讓她成功長了那么七八厘米, 旁人問時,她便推說是從前駝背不敢伸直了腰的緣故。

    身上長了肉, 不再是皮包骨的模樣,長相自然也就跟著變了,再加上體態和氣質的變化, 別說耿振業認不出來, 就是王白菜的親娘見了照樣兩眼一抹黑。

    和書記:“你們兩口子這么久沒見, 肯定有很多話要說, 正好我還有事——”

    兩人同時開口,只不過意思完全不同。

    耿振業:“謝謝和書記。”

    清歡:“不用了。”

    想也知道剛開完會和書記還能有什么事, 無非是找個借口給她跟耿振業相處空間,但這根本沒必要。

    剛才有和書記在,耿振業已經將他“犧牲”的事情講了一遍。當初他被派出去做任務,中途出了事,整個隊伍幾乎全軍覆沒,而他當時身上帶著很重要的文件,于是另一位幸存的戰友便跟他調換了身上的證件,并讓他提前撤離。

    沒想到敵人非常狡猾,竟然還留了后手,耿振業受了重傷,不得已就近躲藏,周圍全是敵人,未免打草驚蛇,在不確定的前提下,他不敢輕舉妄動。

    由于遺體受損嚴重,部隊只能根據證件來確定身份,證件殘缺不全或不存在的,才需要辨認,所以當初送回來的骨灰其實并不是耿振業,這件事直到耿振業趕回部隊后才真相大白。

    他在隱藏行蹤時耽誤了治療,腿部落下殘疾,部隊照顧他,給他安排了就近轉業,今天正是來報道的時候。和書記提前得知,才讓人通知清歡。

    清歡對耿振業道:“耿家已經分家了,你的撫恤金我拿了大頭,這你應該沒意見吧?”

    耿振業連忙道:“沒意見。”

    清歡點頭:“那就好。根據法律規定,配偶死亡后,婚姻關系自動解除,但我要女兒的撫養權,你有意見嗎?”

    耿振業:“沒意……等等。”

    他震驚地看著清歡,隨即想到什么,誠摯道歉:“我知道這些年很委屈你們娘倆,是我做得不好,但我沒有離婚的想法——”

    清歡打斷他的話:“你什么想法不重要,是我不想跟你維持婚姻關系。和書記,新時代了,婚姻自由應該不只是嘴上喊的口號吧?”

    和書記清清嗓子,比起第一次見面就空降縣委領導班子的耿振業,她當然更親近也更信任清歡:“是的。”

    耿振業還想說話,這時突然有人敲門,隨后兩個矮小的影子從門縫里竄了進來,一左一右緊緊抱住耿振業的大腿,跟在后頭的是和書記的秘書,她正哭喪著臉:“對不起,書記,耿同志,這兩個孩子一直哭著要找你,怎么都哄不好。”

    抱住耿振業大腿的是一對雙胞胎男孩,年紀也就五六歲,跟如今的了了差不了些許,但很瘦很黑,扒拉著耿振業褲腿的手跟雞爪子時的干瘦干瘦,一點肉沒有。

    耿振業哪里會哄小孩,從王白菜懷孕到生產,再到小丫一點點長大,他帶她的時間少得可憐,可能在他心里,小孩兒見風就能長,可地里的莊稼尚且需要小心伺候,要澆水施肥捉蟲呢,何況是活生生的生命?

    雙胞胎張嘴就喊爸爸,耿振業被纏得滿頭大汗,見清歡完全沒有幫忙的意思,和書記趕緊彎腰哄孩子,耿振業這才得以喘息,他用充滿愧疚的目光注視著清歡,低聲道:“他們是……我那位戰友的孩子。我離開部隊前,去他的老家看了一下,兩個孩子過得很不好,他是我的恩人,我不能就這樣放任他的孩子被人虐待,所以就把他們帶了回來。”

    清歡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她點點頭,語氣溫和:“既然你已經下定決心了,那就好好照顧他們吧。”

    耿振業不知為什么,明明之前早已做好了決定,可當著妻子的面說出來時,卻感到了心虛。

    “我轉業后工資不低,能養活得起你們娘四個……”

    “請等一下。”清歡再次打斷他的話。

    她總是帶著笑意的嘴角慢慢壓平,以至于辦公室中竟有種風雨欲來的壓迫感,連正幫忙哄孩子的和書記都沒開口。

    “你沒有犧牲的消息,我不是第一個知道的,你轉業的事情,也沒有跟我說,從見面到現在,你沒有關懷或是詢問過我與孩子的任何事,但是你一回來,就告知我你不想離婚,并且帶了兩個孩子回來讓我養,是這個意思嗎?”

    耿振業訥訥道:“不是讓你一個人養,是我們一起,而且男孩子不用養得多么金貴,只要有他們一口飯吃就行了——”

    清歡真不知道這人究竟是裝傻還是真蠢:“一起養?需要我提醒你,在女兒長大的這些年里,你作為父親為她付出過什么嗎?千萬別說你每個月寄回來的津貼跟工資,那些都進了你爹跟你兄弟們的嘴,我們沒有撈著一分。至于給口飯……”

    她看了眼雙胞胎,對他們并無惡意與嫌棄:“他們是烈士后代,不是小貓小狗,你嘴上說得輕巧給口飯吃就成,你試試看真這么做呢?”

    人生在世,名聲再不重要,也不是能拿來隨意踐踏的東西。最重要的,是她根本沒有必要來背負這份責任。

    耿振業一時沖動把孩子帶回來,心里想得可美,以后一家四口在一起過日子,實際上哪有他想得這樣好。

    雙胞胎品性如何,是否有教育空間清歡并不關心,雖然了了不是真正的小孩,但毫無疑問的,她會永遠偏愛了了,不可能讓任何人來侵占了了的生存空間。即便耿振業一個人帶雙胞胎,那他養這兩個孩子必然要付出,也就是說,原本屬于了了的利益被切割給了陌生人——他大可做他的好人,但不能逼著別人跟他一起。

    雙胞胎挺機靈的,來的路上耿振業跟他們說過“媽媽”有多么好,以后他們還會有個“妹妹”,可許多親生的姐妹兄弟都不一定相處得好,何況毫無血緣的半路兄妹?

    耿振業太想當然了,這是很多“好男人”的通病,他們基本不承擔家庭責任,也就會忽視履行責任所伴隨的心血,不用想清歡都知道耿振業理想中的家庭生活是什么模樣。

    妻子帶著兩個非親生的戰友遺孤與一個親生的孩子,負責孩子們的衣食住行以及教育,而他只要去上班賺錢就好了。每個月的工資都交給妻子來打理還不夠嗎?頂多有空時喊幾個孩子過來說我考考你,要是學得好,那就臉面有光,要是沒血好,自然是妻子做得不夠周到。

    妻子幫他帶孩子,全了他講義氣的好名聲,妻子給他洗衣做飯坐鎮大后方,讓他可以毫無后顧之憂的在單位拼搏上進——好前程還會遠嗎?等過個十幾二十年,他只要不出軌都能當上單位好男人第一名。

    不如真死了呢,好歹以后了了身為烈士之子,考試說不定還能加個分。

    但清歡鮮少對人口出惡言,能夠和平解決再好不過,如果不能……她不想做的事,也從沒人能強求。

    “媽媽!”

    雙胞胎其中一個突然掙脫和書記的懷抱,踉踉蹌蹌朝清歡跑了過來并抱住她的大腿,仰起臉哭著哀求:“我吃得很少很少的,我可以幫你干活,我會燒火、洗衣服還有喂雞,我什么活都能干的!求求你留下我跟弟弟吧,我們以后一定會報答你的!”

    這么點的小孩哭得如此凄慘,鐵石心腸的人都要受不住,清歡笑了笑,伸手握住小孩的手腕,饒是對方死死抱著她不打算松開,然而關節處微微一麻,也還是情不自禁松了手。

    “媽媽可不是隨便亂叫的稱呼,你應該叫我阿姨。”

    她說話的口吻很友善,卻透著令人心驚的強硬,脾氣好并不代表來者不拒,孟婆大神見慣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早已跳脫七情六欲之外。

    同為女人,和書記其實也不贊同耿振業這種先斬后奏的行為。

    即便出發點再好,跟家里聯系一下都沒有就直接把孩子帶回來,清歡同志要是不愿意養,豈不是落人口舌?更何況她現在正處于事業上升期,回歸家庭多可惜啊。

    這年頭,寧毀一座廟不拆一樁婚的觀念深入人心,和書記也不好說干脆離了算了,清歡說得對,她倆婚姻關系已經不復存在,即便耿振業回來,頂多也就辦個手續的事,身為縣委書記的她還能幫忙讓流程走快點兒呢。

    “要我說啊……你倆換個角度想想呢?”

    清歡跟耿振業聞言,同時看來。

    和書記道:“耿同志,我實話實說,你如果想要持續這段婚姻,那你就不該招呼都不打一聲。”

    顧及到有孩子在場,和書記說得很委婉:“你這樣直接宣告結果,不是要逼清歡同志做她不愿意的事情嗎?你知道她現在肩上的擔子有多重嗎?”

    耿振業當然不知道。

    他急急忙忙趕回部隊后,先是忙著交接任務,然后便趕去戰友老家,再著手轉業的事,這一整個過程里他壓根沒想過老家的妻子跟女兒,比起情感上的寄托,她們更像是一個符號——他平安回來了,還活著,以后也不會離開她們,這還不夠?

    耿振業驚訝于妻子的改變,但他完全不知道這份改變從何而來。

    清歡想,假如她和了了沒有來,王白菜與小丫此時已然死去,那么匆匆帶著兩個小男孩回來的耿振業必然會回老耿家,他轉業后得上班,哪來的時間帶小孩,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一定會很快再婚。

    有新的妻子幫他照顧孩子孝順老人打點家事,至于這個妻子會是誰,一點不重要。

    等他再婚有了新的親生的孩子,逢年過節還能記得白菜跟小丫,給這娘倆多燒兩刀紙錢就不錯了。

    然而沒有人知曉那對可憐的母女已經消失在這世間,所以耿振業的回歸就象征著圓滿,拒絕了他的清歡在旁人看來才是不識好歹呢。

    和書記不知道清歡在想什么,她給了個很離奇,但又莫名很有道理的提議:“要不這樣,耿同志這些年跟家庭脫節,不如試著留在家里照顧孩子?畢竟清歡同志跟這倆孩子不是親生的,做好做不好都容易落口舌,但要是你照顧就沒人能說什么了不是?”

    耿振業下意識道:“我還有工作……”

    “這就更簡單了。”和書記眼睛一亮,“你轉業回來是副處級,拿六級工資,工作完全可以讓給清歡同志嘛!她工作能力強,又有上進心,這樣你既能維持婚姻,又能給她做好堅實的后盾,清歡同志,你覺得呢?”

    清歡眨了眨眼睛,輕笑道:“我沒意見。”

    耿振業結結巴巴道:“可,可是……”

    “是擔心我的文化問題嗎?”清歡柔聲問,“放心,在大家的幫助下,我差不多夠得上高中水平。如果是擔心我的能力問題,我想和書記剛才已經為我證明過了。”

    不是想一家團圓嗎?那以后耿振業留在家里帶孩子,把工作讓出來給她好了。

    不然她自己一步一步往上走,想到副處級還得好久呢。

    和書記點頭:“不僅我,大家都能給清歡同志證明。”

    至此,耿振業終于對“妻子”產生了不敢相認的情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嘴巴像是有自我意識在說一些胡話:“如果我把工作讓出來,你也沒法拿到跟我一樣的評級——”

    “這個你不用擔心,以清歡同志的能力,是金子早晚都會發光。”和書記道。

    她真不覺得自己這提議有什么問題,這不是很公平的事嗎?耿事成想繼續婚姻,那他付出一點怎么了,天底下多的是正在付出的女人。

    耿振業額頭沁出一層汗,不得已因傷退伍已經讓他失落不已,要是連工作都沒有,那他真不知道人生還剩下什么樂趣。

    “我,我……我得想想。”耿振業低著頭說。

    清歡微笑:“當然。”

    兩人無法統一意見,雙胞胎自然是得耿振業自己帶,他一路帶倆孩子回老家,已經心力交瘁,迫不及待想要來個人幫自己分擔。本來這個人選是王白菜,可惜現實與想象不同,耿振業也只能把兩個孩子帶回老家,寄希望于娘爹幫忙。

    結果這不回來還好,一回來才知道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兒!

    二哥四弟失手打死了大哥,齊齊進局子吃牢飯了,他爹耿老頭因此氣得中風癱倒在床,口眼歪斜連字兒都說不出一個?!

    “爹啊!”

    耿老頭如今就住在從前王白菜跟小丫住的那個小房間,家里只有吳老太會管他,但也只是給他吃點東西保證餓不死,如今耿老頭餓得骨瘦如柴,又因為生病,整張臉都偏了,村里小姑娘來找了了玩,不小心看見他這張老臉,被嚇得大喊有鬼拔腿就跑。

    哪里還是從前富態的耿老頭啊!

    耿振業跪在地上,淚如雨下,看著他爹的吃住環境,以及屋子里破窗破瓦都遮掩不住的臭烘烘的氣味,一股怒意襲上心頭,對耿老頭說:“我去找我媳婦問個明白!”

    誰知他剛走到門口,穿著黑藍色褂子,頭發花白的吳老太正好端著碗過來了。

    碗里是小半碗又黑又稀的野菜糊糊,光是看著就知道絕對讓人難以下咽。

    “娘,你們天天就吃這個?!”

    耿振業憤怒地直咬牙,他現在就想弄清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吳老太冷冷地問:“你剛回家,不伺候好你爹,要上哪去?”

    耿振業對母親的態度遠比另外三兄弟要好很多:“我去找白菜,我要問問她,我不在家里時,她是怎么照顧家里的!我剛才看我爹后背褥瘡都爛了,粘在床單上!”

    吳老太把碗放到耿振業手里:“你有空去找她問,咋不去燒點水,先給你爹擦洗擦洗?”

    耿振業愣了下,這才發覺娘跟從前不一樣,但究竟是哪里不一樣,他也說不上來,因為娘在家里是隱形的,沉默的,幾乎沒有聲響的。

    除了伺候他爹還有干活,她像生活在這個家的鬼魂一樣毫無存在感。

    生平頭一回被親娘訓了,耿振業悶聲不吭,燒水去了。

    真伺候起人才知道是件多折磨的事兒,耿老頭雖然不能開口說話,嘴上卻不停哼唧著,可他想說什么沒人知道。

    光是給耿老頭換個床單,擦身子換衣服,耿振業已是滿頭大汗,從頭到尾吳老太一下手都沒伸,好不容易耿振業收拾好了,吳老太卻端著一盆涼水進來,全潑到了耿老頭身上。

    這可給耿振業看傻了,他目光呆滯:“娘,你?”

    吳老太很平靜地說:“給你爹收拾收拾,這是你當人兒子該做的。”

    耿振業滿頭霧水,還沒弄明白咋回事,外頭忽地傳來一陣嚎啕大哭,是雙胞胎。

    他心下一緊,連親爹都忘了,抬腿邁了出去,然后兩個小孩一左一右朝他沖過來,死死抓住他的衣服,一邊哭一邊大聲喊著爸爸,委屈極了,傷心極了。

    雙胞胎在耿振業跟前挺乖的,很少這么哭,一路下來耿振業對他倆也有了感情,聽他們哭成這樣心疼得很,正要問咋回事,誰欺負他們了,眼一抬便看見個穿著綠色背帶褲的短發小女孩,正站在不遠處冷冷地看著他。

    耿振業認不出妻子,同樣也認不出孩子。

    一時間,他不知是該先安慰雙胞胎呢,還是該先問眼前的小女孩他們為什么哭。

    “哭什么哭,再哭把你們嘴巴縫起來!”

    門口傳來一聲暴躁的喝斥,玲瓏踩著自行車出現,隔得老遠就聽見這陣鬼哭狼嚎,原本以為是別人家的,沒想到越靠近自家聽得越清晰。

    早上跟清歡分別后,玲瓏很快也聽說了耿振業的事兒,運輸隊消息向來靈通。

    她岔開一條長腿,腳踩在地上,滿是挑剔地打量著耿振業。

    在旁人看來一表人才的長相,在玲瓏這根本不夠看,何況他的其它方面還拉低了這微弱至極的優點。

    她有時能跟小孩玩得很開心,有時又看小孩很不順眼,總之和善的時候有,但少,得看她心情。

    雙胞胎這樣的丑孩子,玲瓏多看一眼都覺得食欲下降。

    耿振業還不知道家里住了個知青,見玲瓏陌生,說話又兇,也不再收斂,沉聲問道:“你是誰,為什么會在我家?”

    玲瓏充耳不聞,沖了了抬了下下巴:“被人揍了?”

    看就知道不可能是了了被揍,只能是別人挨了了的揍,但玲瓏偏要這么問,果不其然,了了像沒聽到一樣,轉身就進了屋。

    “嘖。”

    把自行車往旁邊隨手一放,仗著自己身高腿長,玲瓏上前兩步就將了了拎了起來:“什么態度?信不信我把你丟出去?”

    嘴上這么說,另一手卻漫不經心地往了了嘴里喂了塊糖,“有毒。”

    說完還真將了了扔進了屋里,正好扔在疊起來的被子上,隨后玲瓏微微側首,目光落在雙胞胎身上,滿是惡意道:“再敢靠近她,小心你們的眼珠子。”

    耿振業不敢相信她一個成年人,居然會嚇唬小孩,剛想說話,就聽那人又道。

    “你也一樣。”

    第649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十)

    耿振業“死而復生”的消息傳來, 整個大隊都沸騰了起來,原本不算窄小的耿家小院直接爆滿。耿振業不想讓人瞧見他爹現在這副樣子,吳老太在屋子里把門關上了, 沒人發現看見她后, 耿老頭那扭曲又難掩驚恐的眼神。

    吳老太覺得現在這日子挺好, 有的吃有的喝,晚上還能睡那么寬敞的炕, 再不必擔心翻個身就會摔下來。她以前受氣習慣了,現在才懂為啥耿老頭為啥那么愛跟她動手,在外面又為啥那么能裝。

    因為她真的從“照顧”耿老頭的行為中獲得了從沒有過的快樂。

    吳老太不怎么說話, 她知情識趣, 哪怕清歡當初說的是她跟三房養老,吳老太也基本不朝三房湊。

    兩邊反倒相處得不錯。

    她沒啥賺錢的本事,也就養養雞, 攢夠了雞蛋拿去換點東西,再不就是侍弄家里的菜園子,總之只養活自己一張嘴再簡單不過了。她種了菜, 會送些給清歡,投桃報李, 清歡那邊做好了飯,也總會給吳老太這邊送一份。

    真奇怪,明明老耿家已經是家破人亡, 吳老太卻一點都不悲傷, 她覺得自己這輩子沒這么輕快過, 她從來不知道, 從天亮到天黑,原來也可以不必一直操勞。

    她每天只給耿老頭灌一次飯, 吳老太不想耿老頭死,她希望他再活得久一點,他不能享受了幾十年然后兩腿一蹬干脆利落地死了。

    耿老頭本來在大隊人緣就不咋地,清歡帶領大隊致富后,跟他劃清界限的人就更多了,從他中風到現在,愣是沒人來探望過,哪怕因為耿振業死而復生,擠進院子里的人也沒幾個往耿老頭這屋來的。

    大家都很好奇耿振業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事,為啥骨灰送回來了結果人卻好好的?那送回來的骨灰又是誰的?耿家出了好多事,耿振業打算咋辦?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耿振業會跟清歡繼續在一起過日子,本來就是兩口子嘛,以后一家人和和美美不比孤家寡人來得強?

    就連被明確拒絕過的耿振業也這樣認為,他覺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媳婦現在不答應是因為從前被傷透了心,自己一聲招呼不打就帶兩個孩子回來確實不對,但一家人開誠布公好好談,有什么困難是不能一起克服的呢?

    耿振業在大隊的名聲比耿老頭好多了,而且他還是光榮轉業,愿意幫忙來勸清歡的人不少,大家都覺得錯過耿振業這樣的,清歡一個帶了孩子的女人,上哪去找比耿振業強的?

    也就是現在大多數人都靠清歡吃飯,不然早有人說她不識好歹了。

    由于清歡不配合,剛剛回來的耿振業不得不自己照顧雙胞胎還有親爹,他回來之后,本來吳老太每天還給耿老頭送一頓飯呢,現在直接當了甩手掌柜,給耿振業累得呀!

    耿老頭穿的衣服還有床褥八百年沒換,什么味兒都有,臟得不堪入目,耿振業洗了七八次才稍微洗得干凈些。他還想帶耿老頭去醫院看看,此外幾個嫂子得知他回來,也都帶著娃上門了,話里話外是要尋求幫助的意思。

    照顧一個不能動的老人本身就是件很艱難的事,何況耿振業還有倆小孩。

    他被弄得一個頭兩個大,從他長大到現在,根本沒帶過小孩,衣食住行樣樣操心,而且耿振業還得忙工作的事,天天來回在縣跟大隊穿梭,腿都要跑斷了。

    他實在沒招,只能去求吳老太幫忙。

    吳老太答應得很爽快,誰知隔天就摔了一跤,也躺床上起不來了。

    這下可好,耿振業又得多照顧一個老人。

    他徹底焦頭爛額,從早到晚忙不過來,就這雙胞胎身上的衣服也都臟兮兮的,耿振業沒法,只能找大隊里人幫忙照顧,他自己掏錢。

    這種情況下,他根本沒機會找了了培養感情。

    打那天雙胞胎被揍了之后,耿振業終于得知了短頭發背帶褲的小女孩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他在縣里沒認出自己媳婦,在家里也認不出閨女,很難形容耿振業意識到了了身份時是個怎樣的心情,但跟瘦小黝黑的雙胞胎比,顯然了了更加符合耿振業想象中孩子的模樣。

    而從前的小丫,他順理成章的不再記得。

    哪有孩子不崇拜父親,不渴望父愛?母親再好,父親也是沒法被替代的。可以說耿振業之所以如此堅信他跟清歡之間的“婚姻”還能繼續,有很大一部分原因都在了了身上。

    等到耿振業終于能歇口氣,可以把心思用來討好了了后,他買了很多條漂亮的小裙子還有頭花,以及小孩子都愛吃的糖果跟零食,以為這樣能夠投其所好。

    對于“父親”笨拙的討好,了了就跟沒有看見一樣。她從來不跟耿振業說話,當然她也不怎么跟別人說話,更何況耿振業應該挽回的不是她,是早就死去的王小丫。

    清歡一點不擔心了了會被耿振業的糖衣炮彈腐蝕,別說了了不是尋常小孩,即便她是,即便她哭喊著想要爸爸,想要“完整的家庭”,清歡也不會因此委屈自己跟耿振業破鏡重圓。

    耿振業覺得自己買的東西清歡不會要,所以才會想要了了收下,其實他如果真的送過去清歡肯定是會要的,這本來就是他該做的,王白菜母女幾乎沒有從他身上得到過什么,不要的話難道留給他自己快活嗎?

    “小丫,我,我是爸爸……”

    耿振業囁嚅著,乃至于他不敢直視女兒的眼睛。

    了了跟沒看見他一樣從他身邊走過,耿振業見她不搭理自己,心里一急就要去攔,手剛伸出去呢,橫空抽來一根細細的樹枝,耿振業的手背眨眼腫得跟個饅頭一般。

    “好歹回來這么久了,連她名字都不知道叫什么?”

    玲瓏把玩著手里柔軟的柳條,玩味地問,“隨便哪個大隊喊一聲小丫,你能收獲幾十個女兒。”

    耿振業當然知道妻子和女兒都改了名字,可不知是出自什么心理,他總是叫不出口,執拗地稱呼她們為“白菜”和“小丫”,似乎這樣就能回到從前。

    他懷念的不是過去的王白菜跟小丫,他懷念的是她們的溫順聽話不惹事。

    了了回頭看了一眼,玲瓏跟趕小雞似的揮揮手,示意她趕緊走。

    走肯定是要走的,了了寧可在養殖場被老教授們盯著學習,也不愿意浪費時間在耿振業身上。

    不過走之前,她說道:“我不需要爸爸,以前,現在,以后都不需要。”

    “聽見了吧?”玲瓏幸災樂禍道,“父親又不是什么必需品,人家不要你你就不能要點臉別靠過來嗎?”

    耿振業捏著拳頭正要說話,玲瓏忽然道:“對了,我認識幾個公安,你回來之后還沒見過你幸存的兩個兄弟吧,要不要去見見?”

    耿振業是想見的,但他是退伍軍人,不能以權謀私,乍一聽玲瓏這么說,他有點震驚,這位趙知青,竟然這么好心?

    “你這是什么表情?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這人最熱心最善良最好相處了。”玲瓏大言不慚道。

    除了個別人外,大眾對玲瓏的評價確實如此。

    手足之情占據上風,但耿振業還是警惕道:“你有什么條件?”

    玲瓏笑:“我跟清歡她們倆感情好,怎么會對你做什么呢?但你知道的,現在整個大隊都仰仗著清歡,你既然轉業到了縣里,不如選個能造福大隊,也能幫到她的職位。”

    耿振業的轉業流程已經到了擇職階段,他自己也在猶豫該選哪個。

    “選糧管所或者物資局吧。”

    玲瓏忽地正色道,“大隊現在重心在養殖跟生產上,平時跑業務也需要周轉,如果你選了這兩個其中之一,對我們的工作會方便很多。”

    尤其是糧管所,絕對是這個時代最為熱門的單位之一,擠破頭都不一定進得去。

    玲瓏的建議有理有據,毫無私心,但這不是耿振業努努力就能成的,他知道那是好單位,別人難道不知道?他只是占個轉業軍人的名頭而已,實際上并沒什么人脈,在本地根基也不深。

    無論如何,耿振業還是在玲瓏的幫忙下見到了耿老二跟耿老四。

    當天晚上,耿振業便氣沖沖地來找清歡“興師問罪”。在耿老二耿老四口中,他們老耿家之所以會變成現在這樣,全是清歡造成的,連他倆失手打死了耿老大也能怪到清歡身上,耿振業氣勢洶洶地來,結果剛跨過門檻,四目一相對,滿肚子的氣就跟被戳破了的氣球一樣呲一聲爆了。

    清歡似乎早知道他要來。

    比起耿振業流露于外的憤怒,清歡顯得平靜許多。玲瓏在邊上幸災樂禍等著瞧熱鬧,如果真有人以為清歡好脾氣就能對她予取予求,那對方可就大錯特錯了。

    耿振業自己也不知怎么個事兒,明明滿腔的話要講,結果瞅著清歡這一瞬,他頓時從理直氣壯的成了氣弱的。

    清歡問他:“你是真覺得你有理有據,還是只是借此找個由頭耍威風?”

    耿振業語塞。

    玲瓏摸著門邊出去,順手給大門從里頭栓上。

    耿振業囁嚅著說:“我就想問問……”

    “你那幾個兄弟是什么德性,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哪怕不清楚,在大隊四處走訪問問也就知道了。”清歡說,“是我抓著他們的手打死了你大哥?”

    耿振業無言以對。

    玲瓏心想就這心理素質,怨不得當這么多年兵愣是沒弄到隨軍資格。

    “你好歹也是個軍人,以前你的妻女在家里過的究竟是什么樣的日子,即便你爹跟你兄弟再能裝,應該也逃不過你的眼睛吧。”

    她這話說得有點奇怪,但耿振業并沒有多想,還以為是她已經心灰意冷才會如此自稱。

    “好不容易跳出這個火坑,你怎么還有臉要求破鏡重圓?”

    耿振業只能結結巴巴地表示,他會用余生補償她們,把從前欠她們的都還回來,再也不缺席她們娘倆的人生。

    這話把一直沒關心她倆談話的了了都驚動了,她往這邊看了一眼,玲瓏說:“連小朋友都覺得你惡心了。”

    清歡:“不想離婚,除非你把工作讓給我,否則免談。”

    耿振業淡當然舍不得這份工作,誰家有男人把工作讓給女人的?而且要是這樣,那他豈不成了吃軟飯的了?別人知道了得說的多難聽。

    清歡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她笑了笑,罕見地說話不怎么客氣:“你今晚過來,究竟是要給你幾個兄弟討公道,還是想借此威脅我跟你復合?”

    耿振業連忙解釋:“不是威脅——”

    玲瓏一針見血地插嘴:“其實你心里也在偷著樂吧?以后再沒有兄弟巴著你吸血了。”

    裝什么呢,真在乎兄弟情,早傾家蕩產賣工作賣房子賣血跑關系找人脈給耿老二耿老四減刑了,哪還能像現在這樣裝得大義凜然。

    耿振業有種光天化日在鬧市之中被扒光了的羞窘感。是人就有私心,他也一樣,以前他能忍受幾個兄弟,是因為王白菜替他承受了絕大部分,被欺負被奴役的不是他罷了。

    現在真要回來扎根,這兄弟便成了阻礙,即便不能清除,也得將他們摁住了。

    耿振業根本不敢順著這些話往深了想,反正只要他不去想,他就還是那個出息的、有良心的、正直的耿振業。

    他巴巴道:“真的,我真的是想補償你們,沒有別的意思,我——”

    “想補償也不是不行。”清歡忽然改了口。

    耿振業聞言,登時面露喜色,誰知清歡接下來說的話,與耿振業所想完全不同。

    他以為她是愿意接受他回歸這個家,但這是沒可能的。

    既然要補償,當然首要從經濟上來講。清歡要耿振業以后每個月三分之二的工資,此外還要求他不許再婚,至于那對雙胞胎,耿振業愛怎么養就怎么養。

    耿振業:……

    他的臉上寫滿了匪夷所思,做夢都沒想到清歡會提出如此苛刻的條件。

    說句不好聽的,這還不如不離婚呢。

    “當然,如果你堅持不離婚。”

    清歡笑了,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對耿振業表示出一絲一毫的不滿或敵意,看著就一副很好商量的樣子,但真正站在她對立面的人才知道,她遠不像表面這樣沒有脾氣。“又不肯把工作讓出來,那最后魚死網破,也就怪不到我了。”

    耿振業發了一后背毛汗,他知道她是認真的,不是在開玩笑。這讓他茫然,他都轉業回來了,怎么反倒是她不愿意好好過日子了呢?

    望著耿振業掩不住驚疑不安的臉,清歡拿起茶缸子給他倒了滿滿一茶缸熱水,耿振業這會兒兩手空空,正需要抓住點什么來穩定心態,他喉結滾動,不知不覺便灌了半茶缸子熱水進肚。

    身上有了熱氣兒,腦子似乎清晰了些,他對王白菜本就沒有太深的感情,湊活著過日子而已,并非難以割舍,只是面子上過不去,說出去又不好聽。

    清歡溫聲道:“你也不想鬧得很難看吧?這對你以后的事業沒幫助,所以不如好聚好散,你覺得呢?”

    耿振業吞吞吐吐半天,最終低聲道:“我……我得回去想想。”

    清歡:“當然可以,不過我很忙,可能不會一直等你。”

    耿振業氣勢十足的來,垂頭喪氣的走了,他走后,玲瓏拎起還剩下的小半茶缸水往窗外一潑:“什么時候了還裝呢。”

    分明就心動了,嘴上卻非要說什么回去想想,這么要臉呢。

    清歡笑笑,沒當回事。

    之后耿振業萎靡了兩天,終究是答應離婚,兩邊不再糾纏。之前清歡對他提出的條件他也全答應了,消息一出,整個前進大隊都覺得不可思議,但這兩人屬于是和平分開,而且耿振業為了表示自己有良心,不僅會帶走臥床不起的癱瘓老父親,還要把房子騰出來留給清歡跟了了。

    沒過多久,清歡就知道耿振業選擇轉業到了糧管所當副所長,并沒有選擇留在縣里的領導班子,用當下的眼光來看,這絕對是人人擠破頭都想進去的好單位,可再過個十幾二十年,等生產力逐漸提高,經濟發展也越來越迅速,糧管所終將被取締。

    不過開了離婚證明,戶口一轉,她們之間就什么關系都沒有了。

    讓清歡沒想到的是,她離婚的事情傳出去沒多久,前進大隊就有好幾個女人來找她,表示她們也想離婚,但又害怕離了婚無處可去——娘家肯定是不會要她們住的,就算要了也待不長久,而且她們在養殖場或加工廠都有工作,怕離了婚會被開除,那就連飯都吃不上了。

    清歡想了想說:“這個你們不用擔心,最遲今年年底,大隊里會建小學還有員工宿舍,只要你們在工作上沒有失誤,就沒人能開除你們。”

    她的話很有分量,女人們聽了就宛如吃了定心丸,只要確定自己有退路,誰還想一輩子吃苦?

    劉芬芳其實也怪心動的,可她年紀這么大,孩子們肯定不同意她離婚,她自己也怕被人笑話,因此一直憋著。實際上自打耿事成的大隊長被捋了,這人的脾氣就越來越壞,偏偏在家又是啥事兒都不伸手,凈等著人伺候,劉芬芳上了一天班回來還得管他衣食住行,煩得要命。

    她以前可憐妹妹劉玉香,覺得劉玉香孤家寡人,還想著再給妹妹說個好的,可不知為啥,自己倒是一大家子,過得卻比不上劉玉香一半快活。

    清歡并不知道這些,她最近正在調配肉罐頭的配方。

    兩個月后山省省會將會舉辦一場全國性的食品博覽會,這對打開春山食品的知名度是個絕佳的機會,目前春山火腿還是在山省賣得最多,外省雖有流通,但量很少,而且雖說食品博覽會并非國際性,卻也有很多外國人參展。

    正如前進大隊在春山公社墊底,春山公社在洪山縣墊底,洪山縣在整個丹山市那也是吊車尾,而放眼全省,丹山市又常年倒數,經濟文化樣樣發展不過別人,自然就不受重視,獲得的資源同樣少得可憐。

    如果春山食品能為國家賺外匯呢?到時候不僅知名度有了,還能得到大量扶持,帶動洪山縣甚至是丹山市的經濟,春山食品越受重視,身為廠長的清歡就越有優勢。

    這也是她一定要和耿振業離婚的重要原因之一。清歡既不想被人說她借了耿振業的人脈,更不想讓耿振業沾自己的光。

    以加工廠現如今的規模,一旦訂單量激增,生產量肯定跟不上,靠清歡這邊慢慢發展還不知得多久,可要是能得到上面的幫助,那就不一樣了,丹山市有一家半死不活的罐頭食品廠,這正是清歡的目標。

    她想要罐頭食品廠的生產線。

    一排成品在玲瓏跟了了面前一字排開。

    玲瓏這邊的是肉罐頭,了了則是水果罐頭,加工廠條件有限,采購不到馬口鐵,用的是玻璃瓶。不過水果罐頭只是附加,純粹是清歡做給了了吃的。丹山市本地水果不多,真正的重頭戲其實是番茄醬罐頭與豆類罐頭。

    做給家里人吃,和流水線批量生產的配方肯定有所不同,玲瓏很喜歡其中一款午餐肉罐頭,她最是愛吃,舌頭極為靈敏,每嘗一種口味都會做出點評,清歡一一記了下來。

    了了的話要少得多,她不是很執著于口腹之欲,所以評價基本就是“較甜”,“甜”,“過甜”,“微酸”,清歡也都記了。

    參展需要提前向承辦單位申報,和書記說這個由她去申請,名額沒下來之前,清歡沒有向其她人透露。

    玲瓏說:“申請不通過也沒關系,到時我帶人去門口擺攤賣烤腸。”

    清歡笑了:“應該是沒問題的。”

    兩人就參展一事討論了一會,不參與這些的了了選擇回房。耿振業把耿老頭帶走后,吳老太也跟著走了,家里的房子全部騰了出來,清歡請人里里外外重新打掃了一遍,早不用三個人擠一間屋了。

    第650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十一)

    之前耿老頭一家住這房子時, 雖沒有刻意去破壞,但也挺不愛惜的,加上條件有限, 所以整體怪埋汰的, 院子還是泥巴地, 一下雨弄得到處都是,家養的雞沒飼料喂大多散養, 雞這東西直腸子,走到哪兒拉到哪兒,稍不注意就踩一腳, 味兒還沖。

    后來分了家, 雞鴨清歡一只沒留,全讓人帶走了。

    現在只有三個人住,家里不僅寬敞亮堂了, 也干凈許多,平時下班回來若有時間,清歡還圍著墻角種了些花, 到了春夏,花朵跟小菜園相映成趣, 粉粉綠綠的滿是生機。

    兩個月的時間轉瞬即逝,和書記承諾,如果春山食品真的能在食品博覽會上拿到一個不錯的成績, 她會代表洪山縣向市里提出申請, 幫忙爭取罐頭廠的生產線。

    清歡對此勢在必得。

    為了配合這次參展, 玲瓏將送貨時間略微向后推遲了一個星期, 由紀斌負責開車,她不隨行。

    紀斌跟過幾趟車, 自己也開過,但帶隊還是頭一回,心里難免不踏實。

    “趙同志,你真不去啊?”

    玲瓏躺在屋檐下的搖椅上,她才懶得去做那種利人不利己的事,春山食品不屬于私人,養殖場跟加工廠都是,拿了再大的訂單,她也拿不到大頭,而且運輸隊還有別的線路要跑。

    她把蒲扇往下一拉蓋住臉,擺明不想跟紀斌交流,恰好清歡回來,見紀斌在便問:“紀同志,有什么事嗎?”

    紀斌沒怎么跟清歡相處過,只知道這是個很沉穩,在前進大隊威望也很高的人,見了她難免有點學生碰見老師的緊張感,兩條手臂貼著褲縫,站得筆直:“沒,沒什么事,我就是來請教一下趙立冬同志。”

    清歡笑著招呼她坐,紀斌哪里敢坐,忙不迭找理由跑了。

    玲瓏的蒲扇還蓋在臉上,她涼涼道:“真是破天荒頭一遭,有人怕你不怕我。”

    清歡摘了兩根水靈靈的小黃瓜,用井水洗干凈了丟過去一根,玲瓏不用眼睛看,一個扔得準一個抓得住,愣是沒讓黃瓜落地。

    兩人也沒多少話要講,夏日已至,天黑得慢,傍晚比中午涼爽些,晚風吹得人很舒服,屋子雖不算豪華,卻自有田園之趣,墻頭不知打哪兒躍上一只貓,邁著步子跳進院落,蹭到了清歡腿邊。

    又過幾日,清歡跟紀斌的車出發,與她們同行的還有廠里的會計跟銷售,一行一共四人,和書記本來想派個人過來幫忙,被清歡婉拒,她不想有人來指手畫腳,養殖場跟加工廠蒸蒸日上,想摘桃子的人不少。

    紀斌開始有點拘謹,直到清歡夸她車技好,言語真誠笑容可親,贊美簡直就是催人奮進的動力,讓紀斌生出一種“原來我這么厲害”的感慨。

    跟趙立冬同志完全是不一樣的性格,相處起來舒服又安心,讓人不知不覺就對她掏心挖肺。

    之前紀斌跟玲瓏一起出差,比方說碰到車子拋錨啦,輪胎漏氣啦,發動機啟動不了啦……之類的情況,玲瓏絕不伸一下手,連一日三餐都得紀斌買好了送到她手邊。

    啥活兒都得自己干,可不成長得快么,紀斌不得不逼著自己去學,而玲瓏又是那種絕無可能出于心善夸誰兩句的人,在她眼里,紀斌這點能耐根本不夠看,害得紀斌一直以為自己很垃圾。

    原來她也蠻厲害的啊!

    人一不緊繃,精神一放松,話就多了,紀斌本也不是什么沉默寡言的人,興致來了一上頭能說個三天三夜。

    “王同志,你是不是沒有出過洪山縣啊?”

    “是啊。”清歡點頭。

    紀斌的話匣子徹底被打開,她想著自己怎么也是跟過趙立冬同志天南海北到處跑的人,省城那邊雖說跟岳經理不算太熟,可比起彼此沒見過,她好歹打過幾次交道。

    強烈的責任心令紀斌嘴巴一張叭叭個沒完,會計跟出納最初還聽得津津有味,后來愣是讓紀斌給嘮困了,腦袋抵著車窗昏昏欲睡,惟獨清歡,從始至終態度拉滿,給足紀斌情緒價值,聽紀斌嘮叨時還能抽空伸手托住會計的后腦,免得對方磕個大包。

    不知怎么回事,紀斌就這樣安靜下來。

    通過和書記的爭取,清歡順利拿到了參展資格,本來以春山食品這種規模的小型單位,根本沒機會參加全國性的食品博覽會,這對和書記來說無疑是一場豪賭。

    假如清歡不負眾望,成功將春山食品打出名氣,這無疑能夠帶動整個洪山縣的發展,假如不能——所需要付出的后果,和書記也承擔得起。

    當然,真正打動她,令她信任的,還是清歡展現出的手腕與能力。

    到達省城后清歡跟紀斌一起見到了岳經理,并仔細向岳經理打探了一些消息,之后的時間里便一直為即將到來的食品博覽會做準備。

    很快便到了開展當天。

    一般來說,食品展位都會提供試吃,所以非邀請人員進入需要購買門票,同時為了引流,每天早晨的六點到八點,組織單位會額外提供一千張免費門票,因此天剛蒙蒙亮,展會門口已是大排長龍。

    誰不知道進去了就能白吃到飽,而且就算不買也沒啥,要不是領門票需要戶口本,好多人恨不得拖家帶口一起來呢。

    紀斌雖然來過省城好些次,也見過民生百貨大樓車水馬龍的場景,但博覽會門口這一眼望不到頭的隊伍還是相當震撼。

    參展單位另有通道,和書記只能給她們爭取來名額,可好的展位是別想了,首先洪山縣很窮,其次洪山縣很窮,最后洪山縣很窮,連帶著生產于洪山縣的春山食品都不怎么受重視。

    春山火腿在省城賣得火熱,不代表她們真的就此翻身,而且生產火腿并不難,如今市面上已經有好幾家不同品牌的火腿了,它們價格比春山火腿低廉,口味與含肉量雖說差一些,架不住便宜。

    清歡等人分到的位置在一樓靠北的一個拐角處,這么地說,要是不刻意往這邊來,估計都沒人注意得到她們。

    連銷售都開始愁眉苦臉了,尤其是附近的其它展位,不僅位置比她們大,商品比她們多,人也是她們的好幾倍啊!

    清歡不急不慢地先讓大家把東西放下來,這次來她們隨車帶了兩個折疊推車,不使用時非常省事且不占地方,使用方法也很簡單,只需要打開底部暗扣,折疊推車承重六百斤,所以當其它展位的人哼哧哼哧喘著粗氣來回穿梭在人群里搬運東西時,清歡她們已經把要用到的物品全都拉進來了。

    要不怎么說四個人就夠了呢。

    目前國內還沒有這種折疊式推車,跟平時買菜會用的完全不同,外觀簡潔美觀,使用簡單方便,質量也很過硬,最關鍵的是承重能力很強,幾乎是一露面就吸引了好些人的注意。

    清歡讓紀斌跟會計小岳留下來整理展位,她帶著銷售小閆拉著兩輛空的折疊推車走了。

    紀斌一邊按照計劃好的忙活——清歡事先畫過展位布置圖,一邊伸著腦袋瞧熱鬧,心想她們的東西不都拉完了嗎,咋還把車弄走了呢,等晚上展會結束,那不還得用?

    清歡肯定不是把車送走,但她也沒有上趕著跟人搭訕,而是和小閆拉著推車整個場館賺,東買買西買買,很快,原本空蕩蕩的折疊推車就堆滿了東西,本來她們用折疊推車就挺顯眼的了,尤其這兩個折疊推車還是大紅色的,上面更是綁著印有春山食品的綠色布條。

    大紅配大綠,不要太扎眼。

    當清歡跟小閆第二次從某處經過時,停留在此處的,某個展位空間大、視野好、人還多的大單位領頭的,終于開口將她叫住了。

    “同志。”

    “有什么事嗎這位同志?”

    對方盯著折疊推車看,眼都不眨一下:“你們這推車哪里來的啊?好用嗎?”

    清歡笑道:“這是我們自己帶來的,你要是想用,先等我們把這些東西卸下去吧。”

    對方沒想到她這么好說話,自己甚至還沒來得及旁敲側擊地問一問,人家就直接了當的說要借了,連忙道謝:“那真是幫了大忙了,我們這人手雖多,但也搬不過來啊。”

    等場館正式開門再這么搬來搬去的就不好看了,影響也不好,她們廠子名氣大,可不能這么干,給人留個辦事拖拉不利索的壞印象就糟了。

    紀斌正納悶著怎么看著看著人不見了時,清歡回來了,她不僅帶回來滿滿兩推車貨物,還要把折疊推車借出去。

    紀斌沒看懂,借推車是想干啥呢?

    接下來借推車的人還真不少,每一個來借的清歡都來者不拒,只要登記了自己的單位跟展位就行,有人不樂意,怕她別有所圖,她便解釋說折疊推車是大隊的財產,得原封原樣帶回去,萬一借走的人忙,來不及還,她們也好自己去取。

    話說到這份兒上,再刻薄的人也不好意思拒絕了,能在各自單位被選來參展的,本身也不是太小心眼的人。

    然而一個上午過去了,春山食品的展位果然門可羅雀,基本上沒幾個人來。

    之前是紀斌和小岳留守,現在換她們滿場館的轉悠,轉了半個多小時后紀斌憂心忡忡地回來:“這別的單位位置都比咱們好,人也比咱多,這可咋辦啊,要不我們去拉幾個人過來吧?”

    清歡說:“不著急。”

    紀斌之前覺得她性格溫和很好相處,現在是覺著有些過于溫和,甚至稱得上溫吞了!這還不著急呢,一共參展三天,一眨眼半天就過去了。岳經理說以前她也去過食品博覽會,第一天的人是最多的,之后人流量就會減少,而領免費門票進來的,基本是奔著試吃的,要買頂多只買一家人的嚼用,簽不到什么大單子。

    展會的人確實是多,比起人家大展位忙得要死要活,春山食品展位這里簡直不要太輕松,紀斌絕望地想,也許她們怎么來就得怎么回去。

    也不知折疊推車現在流動到哪個攤位上了,用完了知不知道給她們送回來,清歡同志說自己去取是客套話,不會真有人把客套話當真吧?

    正在她胡思亂想之際,耳邊突然響起一句:“差不多是時候了。”

    紀斌滿頭霧水地看過去,發現小岳跟小閆熟練地翻了個奇怪的機器出來,并且開始拆產品包裝袋。

    看見紀斌的表情,清歡輕輕自拍了下額頭:“前天你送貨去了,我忘記同你說了。”

    很快紀斌就明白清歡的意思了。

    她們這次出來,除了兩個折疊推車外,還帶了幾臺分外小巧的卡式爐烤腸機。

    之后,紀斌、小岳還有小閆三人分別帶著一臺烤腸機和一大包烤腸,去給同展會的姐妹單位們送溫暖去了。

    哦,她說呢,早上出發時清歡同志干啥要叮囑她們穿兜最多的衣服,合著是為了裝不同的醬呀!

    “……嗨,我們展位也沒啥人,我們廠長就說,咱們沒啥幫得上忙的,可大家忙得腳不沾地,人是鐵飯是鋼,總該吃點東西吧?這烤腸直接吃好吃,卷餅啊夾饃饃也行,要是有面包,還能做那啥漢堡呢!誒姐你喜歡啥醬啊,愛吃甜的還是辣的還是甜辣的?……”

    小閆不愧是被玲瓏親自面試選中并培訓過的銷售,平時看著悶聲不吭,十棍子打不出一個屁,關鍵時刻嘴皮子可利落了,再加上她面相特別和善無害,還有雙眼尾微微下垂的狗狗眼,親和力極強,根本沒人會拒絕她。

    博覽會上食品種類非常多,可像春山食品展位這種走哪兒烤到哪兒的還真是頭一位,烤腸加熱時散發出的肉香,即將烤好時抹上并肆意散發的醬料香,簡直讓人欲罷不能。

    有個單位的領導甚至當場跟小閆簽了筆訂單,打算拿春山火腿當今年中秋的工人福利。

    但最最讓人驚訝的,是連高鼻深目的外國人都被吸引了。

    金發碧眼的高個青年先是聞到了香噴噴的烤腸和番茄醬的味道,隨后視線便定在了小岳手里的卡式爐烤腸機上。

    如果沒有清歡一家三口,卡式爐大概還得再過個十幾年才出現。

    這種在二三十年后幾乎隨處可買的便攜式加熱裝置,不知是多少戶外愛好者及美食達人的必備物品,然而放到現在,卻絕對令人眼前一亮。

    小岳性格外向,讓她跟人講理啊吵架啊她絕對不認輸,可面對一張嘴就嘰里咕嚕說鳥語的外國人,她完全沒轍——聽不懂。

    只能手舞足蹈的比手畫腳,帶著外國人往攤位上去了,等看見清歡,小岳瞬間清醒,廠長會說外國話嗎?聽得懂嗎?

    清歡沉穩可靠的形象過于深入人心,以至于小岳都忘了考慮這個問題。

    偏偏她們附近展位的人找不出一個能跟外國人交流的,反倒是看見小岳帶著外國人往這么偏僻的地方走,還有空閑的人趕過來瞧熱鬧呢!

    人都有從眾心理,本來長相奇特的外國人就挺惹人注目的,她們還一邊比劃一邊往前走,這誰不想過來瞧瞧。

    小岳就想趕緊給清歡提個醒,然后立馬去找場館的工作人員,看能不能找個翻譯。

    今天場館里外國人挺多的,她們大多三五成群再帶個翻譯,小岳也不知道這三個人怎么就啥也沒帶。

    直到清歡張嘴,沒來得及提醒的小岳突然開始疑惑,她聽不懂外國人說的話就算了,怎么連廠長的話都聽不懂了?

    七八秒鐘后,小岳恍然大悟,不是她聽不懂廠長的話,而是廠長在說她聽不懂的另外一種語言!

    眼見清歡居然能跟外國人自然交流,好些圍觀群眾都大吃一驚,這種小小小小不起眼的展位,還有這么個人才呢?她們好些大廠工人都不會說外國話呢!

    小岳聽得滿頭繞金星,也不知她們說了啥,反正外國青年突然激動地擁抱了廠長,還親了廠長的臉——瞧熱鬧的大家都倒抽一口涼氣!

    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兩口子在街上拉個手都算耍流氓,場館里兩個女人居然抱了還親了!

    其實霍勒斯女士并不是親了清歡,是行了貼面禮,但角度不同,再加上沒怎么看清楚,好多人誤會了。

    之后,霍勒斯女士品嘗了她們的火腿罐頭、番茄罐頭與蘑菇罐頭,并驚為天人,非常快樂地讓她的助理前去通知其她人,表示除了罐頭外,她還想在這個展位上簽另外一個與食品無關的合約。

    霍勒斯女士有著驚人的商業頭腦,以及敏銳的直覺,她當時看見卡式爐烤腸機的第一眼就覺得這項產品比食品展覽會的任何展品都更吸引她。

    雖然兩人已經擁抱過,也貼過面,但在簽訂單時,清歡還是給了一個堪稱宰客的價格。

    朋友歸朋友,生意歸生意。

    霍勒斯方的其她人很快趕來,原來她們分成了兩個小組,一組由翻譯帶領前往大型展位參觀,另一組則由霍勒斯帶著自己的兩名助手自由行動,事實證明霍勒斯的選擇沒有錯,她果然遇見了更有價值的東西。

    等食博會領導趕來時,清歡已經代表洪山縣春山工廠與霍勒斯簽訂了一堆訂單。

    除卻必要的各類食品罐頭外,還有卡式爐與折疊推車。

    霍勒斯本來沒有太過在意折疊推車,這個東西在她的國家并不稀奇,但在清歡邀請她試用過折疊推車后,霍勒斯發現,春山工廠的折疊推車不僅材料更加結實,外表更加美觀,手感也非常輕,堪稱物美價廉。

    “卡式爐造價便高,但折疊推車能夠壓低價格,我怎么會跟我的朋友獅子大開口?”

    霍勒斯很是感動。

    由于她的國家已經有相當成熟的折疊推車品牌,霍勒斯所簽訂的訂單量并不算太大,但假如反響很好,相信她也會乘勝追擊。

    “場館很熱吧?”清歡柔聲問。

    霍勒斯點頭,并用手扇風:“是啊,人太多了,熱得要命,我不停地在流汗。”

    清歡笑了笑,彎腰從包里拿出了一個充電式便攜小風扇:“我們廠子里做的小玩意兒,送你了。”

    機靈的小岳早在清歡掌控全局時施展起了她們的下一步計劃——見過岳經理后,清歡在她的指點下找到了一家工廠,緊趕慢趕定做了一萬把印著春山食品圖標和廣告詞的塑料扇子,天本來就熱,場館人還這么多,又沒冷氣。

    但廠長說不能一開始就發,得等到人最多,也最熱的時候,這塑料扇子質量很好,上面印的畫也美觀好看,現在可不是幾十年后到處發扇子的年代,能白得這么一把扇子,大家是很高興很珍惜的。

    身為會計的小岳現在回想起當時給廠子開條自己那副心痛的模樣都想笑。

    小風扇數量比較少,而且需要用到普通電池,所以方便是方便,真要用一個夏天,對很多人來說還是挺貴的,可惜時間有限,目前還只能做到這樣。

    從無人問津到門庭若市直接爆滿,清歡只花了不到兩個小時,最后不僅她帶來的產品銷售一空,還簽了好幾個大單子,霍勒斯的慷慨令人大開眼界,所以下午展會還沒結束,春山食品的展位已是空空蕩蕩,除了四個人外啥也沒了。

    霍勒斯臨走前還邀請清歡參與她接下來的行程,看得出她真的很喜歡、很欣賞她。

    默默無聞,年年在省市墊底的洪山縣,真可謂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第一天下來,就屬她們簽的單最多,還為國家賺取了大量外匯,而不用國家貼補!這洪山縣什么時候發展得這么好了,這么大的單也吃得下?

    事實上,她們根本吃不下。

    但洪山縣想要發展勢必得受到重視,如果有政府支持,丹山市愿意將罐頭廠的生產線撥過來,那么霍勒斯的訂單就是再翻個幾倍,清歡一樣敢吞。

    紀斌終于明白,哪怕表面上看起來,清歡同志是穩重、內斂的,本質上,她仍是個果決、大膽、敢想敢干的人。

    這樣的人,不管做什么都不會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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