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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包庇

    即便被問到眼?前,常清念也不?敢貿然開口。萬一周玹只是試探,她主動承認豈非自投羅網?

    目下不?知周玹是個什么態度,肯定?得先服軟示弱才是正理兒?。

    趁周玹松開她下頜,常清念立馬翻身扯來錦被,身子一滾便縮了進去。只露出雙盈盈秋水般的眸子,在?暗夜里?閃動著瀲滟水光。

    下一瞬,細碎嗚咽聲便從被褥里?傳出來,像羽毛尖兒?輕輕掃過?人心底,撩撥著最柔軟那處。

    見常清念眼?淚來得倒快,周玹將燭臺挪近些?,自上?而下地睨她,無奈制止道:

    “少裝可憐。”

    腮邊忽而被生著薄繭的指腹蹭過?,常清念駭了一跳,連假哼出來的啜泣聲都不?由頓了頓。隨后才發覺,周玹只是替她捻起散落的青絲,盡數別去耳后。

    周玹這動作雖稱得上?溫柔,口中卻不?饒人地哂笑?道:

    “你都有膽量殺人了,如今朕問你兩句就要嚇哭?”

    見周玹不?再那么好糊弄,常清念便明白這不?是試探,而是拿住了實在?把柄。

    可周玹怎么發現的?莫非他早就派人盯著她?

    雖知曉周玹是皇帝,他防備任何人都是應當的。可不?知怎地,常清念突然就當真想哭起來,委屈噥道:

    “因為您最嚇人——”

    比死人都恐怖百倍。

    察覺周玹正盯著她,常清念到底沒敢說出太以下犯上?的話,默默將后半句咽回肚子里?。

    周玹簡直快被這話氣笑?,頓時?伸手將常清念逮出被子,板著臉命道:

    “出來,給?朕把腰帶系上?。”

    大半夜的不?安寢,又要穿衣裳做什么?

    常清念心中怦怦直跳,立馬搖首拒絕,緊緊抱住周玹的腰,嬌聲懇求道:

    “陛下,今兒?時?辰忒晚了。您行行好,便明早再發落妾身罷。”

    秉著能留一夜恩情是一夜的想法,常清念無論如何也不?肯松開周玹,咬死了男人在?榻上?的時?候心最軟。

    要不?怎么說太監陰狠刻薄?還不?是沒根兒?么!

    一眼?看穿常清念在?想什么,周玹垂眸哼笑?一聲,卻也沒喝令她放手。

    見常清念癡纏,周玹便順勢俯身,將她壓去榻上?,居高臨下地審問道:

    “上?回在?青皇觀里?,不?是說沒事瞞著朕了?”

    常清念心思轉得飛快,眼?珠子往旁邊一瞟,立馬便來了主意,開口狡辯道:

    “當日陛下問的時?候,確實是沒有啊。可誰又能料到后來之事?您如何能怪到妾身頭上??”

    “跟朕耍心眼??”

    聽?見這鉆空子的詭辯之語,周玹禁不?住咬牙忍笑?,掐她臉蛋兒?道:

    “常清念,從前朕只當你很乖,不?會對朕說謊。如今看來卻不?盡然,你膽子其實大得很。”

    初時?是被叫全名的恐慌,隨后又是被拆穿偽裝的惱羞成怒。

    常清念沒仔細聽?周玹話音,只當他是在?怪自己害死岑妃。心里?直堵得慌,淚水便忽而洶涌起來。

    一閃身蜷縮去榻里?,常清念細瘦肩膀微微顫抖,嗚咽道:

    “那您要做什么?要妾身給?岑妃償命嗎?”

    常清念的聲調陡然拔高不?少,雖還不?至到吼周玹的地步,卻也端的是質問。

    “放肆!”

    周玹忍不?住低斥,可這呵斥沒什么砭骨冷意,多的是無可奈何:

    “朕都還沒怪你,你倒要跟朕使小性子?”

    早被周玹寵得受不?了屈兒?,常清念顧不?上?失不?失禮,猛地用?袖子抹了把眼?淚,色厲內荏道:

    “陛下嫌妾身作小性兒?,那您就殺了我罷,趁著你那愛妃尸骨未寒,再用?我的血給?她暖暖!”

    說著說著,常清念連敬稱都拋去腦后,對著周玹你來我去。

    周玹聽?罷,只覺耳邊嗡嗡作響,全是被這小白眼?狼氣的!

    好半晌,見常清念終于肯住嘴罷休,周玹掐著手臂將她拽來身前,沉聲道:

    “火兒?撒夠了?”

    常清念怨懟一通,此時?才知道后怕。覺出自己今日脾氣是有些?大,動靜便立馬小了不?少,可常清念心里?還是憋屈得難受,不?由嗚嗚哭訴道:

    “妾身就是討厭岑妃,她當初還用?竹篾子笞妾身,當時?您還給?妾身上?了藥的……現在?您是不?是新鮮勁兒?過?去,不?愿意再疼妾身了……”

    殺岑妃明明是為了滅口,常清念卻借著抱怨,冷不?丁地說起她曾與岑妃有過?節。教人乍一聽?,便以為這是她殺人的緣由。

    常清念的眼淚都快將屋子淹了,周玹聞言果然沒深想,趕忙摟著她哄道:

    “好了好了,別再說什么死不?死的胡話。天上?地下就屬你這刁狐兒?最金貴,你想給?誰償命去?”

    見常清念哭得鼻尖通紅,周玹無奈,只好用女子最喜歡的吻法兒?取悅她。

    輕緩挨碰著那雙稠紅唇瓣,周玹溫柔廝磨,直將那簌簌往下掉的淚珠子全吻了去,嘗透苦澀咸濕。

    “還行,至少知道記仇,不是個傻的。”

    周玹微微退開些?,忍不?住輕嘆一聲,真是半句重話都不?敢說。

    常清念聞言頓時?不?忿,跟湊上?去咬了周玹一口,心里?這才徹底舒坦起來。

    明明周玹才是憋了一肚子氣的那個,可此刻他竟覺得,能好好兒?哄住常清念就行了。

    至于他自個兒?生氣?那就忍著罷,左右他命大,一時?半會兒?也氣不?死,不?像這小祖宗嬌貴得要命。

    生怕常清念要哭背過?氣兒?去,周玹只好又耐心夸道:

    “朕才教你幾個月,你就敢殺人了,還是挺有天分的。”

    常清念聽?罷倒的確不?再掉眼?淚,只忍不?住瞪周玹,腹誹道:

    這話是夸人的嗎?

    未免常清念要翹尾巴,周玹又點她腦門兒?道:

    “只是你也不?打聽?打聽?朕今夜在?哪?干壞事也不?避人。”

    “從前教你讀的東西都讀到——”

    周玹越說越來氣,差點將后頭的話脫口而出,趕忙及時?打住,換了個溫和?問法:

    “讀到哪兒?去了?”

    常清念在?御前待得久,便也聽?過?周玹慣常是怎么訓臣工的,便默默接道:

    “狗肚子里?。”

    見常清念跋扈地扭過?臉兒?去,說的話卻是在?認慫,周玹這下是真沒繃住,徹底被逗笑?出聲。

    覷見周玹臉色緩和?,常清念心里?有疑惑,便小聲問道:

    “妾身怎么就不?避人了?您不?是說今晚在?處理政務嗎?”

    周玹笑?意斂起,想了想,還是如實相告道:

    “朕去了遠香堂,便正巧路過?玲瓏館與太清湖。”

    原來今日是被周玹無意撞見,常清念頓覺這通訓挨得實在?冤枉,忍不?住抻頭去看窗外,是不?是六月飄雪了?

    下一刻,常清念忽然反應過?來遠香堂是誰住著,不?禁扭過?頭,幽幽問道:

    “您去見愨妃做什么?”

    周玹非但不?見心虛,反倒冷哼一聲,意味深長地瞥了眼?常清念,這才道:

    “愨妃派人來傳信兒?,說有些?事想單獨稟與朕。”

    而愨妃所言,才是周玹今日生悶氣的全部來由。

    被周玹一睨,常清念不?由微蹙眉心,頓時?便想通:愨妃還能說什么?左不?過?是她與禮王那些?破事!

    從前愨妃便將此事告密給?太后,害得她被要挾。如今又想挑撥周玹厭惡她,好教自己借機復起?

    “陛下,從前是禮王非要糾纏妾身,您早便知道的。妾身上?回都同?您講了,當真沒有半分隱瞞……”

    常清念跪坐起來,半偎在?周玹肩上?,止不?住地喊冤叫屈:

    “去歲在?泰安殿為長姐守靈,禮王仗著自己是宗親能進宮祭拜,便挑無人時?堵住妾身的去路。哪知?*?正巧被躲在?暗處的愨妃瞧了去,她便總借此要挾妾身。”

    周玹淡淡頷首,讓常清念不?必緊張。他相信錯不?在?常清念,可總被人當面說這些?話來惡心,真是別提多慪得慌。

    “朕給?愨妃灌了點朱砂,教她永遠閉嘴了。”

    周玹說的輕巧,可朱砂入藥乃是寧神之用?,能將人毒死怎么可能是“一點朱砂”?

    被周玹這直截了當的做法震住,常清念不?由打了個哆嗦。

    本還以為今日一石二鳥之計沒成,誰知周玹出手替她料理了愨妃,倒也算意外之喜?

    見常清念又出神,周玹早沒了脾氣,仍好聲好氣地指點道:

    “你想嫁禍愨妃,好歹將她引去湖邊罷?再不?濟你也得派人盯著遠香堂。愨妃個把時?辰前便已?動彈不?得,又怎能再去湖邊害岑妃?”

    將那紅翡戒指塞進常清念掌心,周玹俯身同?她低語:

    “戒指便莫往湖里?扔了,會露餡的。”

    所以周玹把戒指撿回來,其實是善后之舉,他打一開始就是要包庇她的。

    常清念想通此處,登時?暗自雀躍起來,心里?有了底氣,便更敢同?周玹抱怨:

    “還不?是您騙妾身在?先?誰能料到您不?安生批折子,而是去什么遠香堂?”

    尚沒聽?見半句謝恩,反倒先落了通數落,周玹氣不?打一處來,不?由挑眉撂話兒?道:

    “朕做什么事都要知會你?”

    見常清念還理直氣壯地點頭,周玹忍無可忍,單手將她摁倒在?榻上?,揚巴掌便朝她身后摑去,冷聲施懲道:

    “明早去把兵書取來,給?朕將前三篇罰抄十遍。抄書再不?認真,朕就當眾發落你,讓旁人都瞧瞧你是什么壞東西。”

    幾下巴掌倒沒多疼,只是常清念何曾受過?這屈辱,不?由得羞臊滿面,掙扎著想要起身逃走。可她哪里?扭得過?周玹,只能做魚肉任人宰割。

    “陛下最壞了,妾身還不?是跟您學的?”

    反正臉皮都教人扔地上?踩了,常清念毫無慚色地頂嘴,將自己學壞全都怪在?周玹頭上?。

    惦記著女子面皮薄,周玹原本都想放過?,聞言又忍不?住補了她兩下。

    徹底明白識時?務者為俊杰的道理,常清念終于肯乖乖閉嘴,不?再喋喋不?休地激怒周玹。

    “妾身真不?是想躲懶——”

    常清念回身趴去周玹懷里?,伸出粉瑩瑩的指尖,在?他眼?皮子底下晃:

    “只是妾身明兒?還要染蔻丹呢,難道陛下不?想看嗎?”

    一把攥住常清念亂擺的手,周玹似笑?非笑?地說道:

    “不?愿抄那就背,明晚背給?朕聽?,差一個字兒?便罰一板子,你自己掂量清楚。”-

    次日,錦音早早去園子里?,采來些?新鮮的紅鳳仙花。將花瓣放在?瓷碗里?搗碎后,便替常清念敷在?十指蔥甲上?,挨個兒?用?濕布包起來。

    之前染過?一遭,指甲上?已?有了層淡淡顏色,常清念瞇眼?瞧著,心氣兒?便順得不?行。加之除去岑妃這個心腹大患,她總算能有幾日高枕無憂。

    見常清念閑適地朝窗外張望,承琴捧著兵書過?來,雖然略有不?忍,卻也只得硬著頭皮,攪擾常清念的好心情。

    “娘娘,這眼?看都快晌午,您要不?要多少瞧兩頁?若不?然今晚皇上?過?來時?,您夠嗆能背完呢。”承琴低聲勸道。

    提到周玹便不?禁羞惱,常清念小臉一垮,頓時?覺得外面的山水景兒?都礙眼?起來,賭氣道:

    “就不?背,他還能打死本宮不?成?”

    “娘娘,這人有骨氣是好事兒?,卻也不?能太有種了。俗話說胳膊擰不?過?大腿,您還是別跟皇上?叫板……”

    見常清念仍舊不?為所動,承琴眼?珠子一轉,輕咳道:

    “就當是給?皇上?個臺階下?”

    “行罷。”

    常清念挑眼?瞧向承琴,大度地擺擺手,讓她把兵書冊子呈上?來。

    周玹下不?下臺階,常清念不?清楚,反正她先下了。方才不?過?是嘴上?痛快,當真犟著不?背,她倒也不?敢。

    還沒等?翻開書頁,常清念忽然輕“嘶”了一聲,黛眉痛蹙起來。

    “娘娘您怎地了?”

    錦音離得近,聞聲連忙抬頭問道。

    常清念指尖不?方便動彈,便用?掌根抵了抵小腹,低聲道:

    “好像是癸水來了。”

    錦音忙替常清念瞧了瞧衣裙,頷首道:

    “果真是。”

    承琴立馬去殿外招呼小宮女,將干凈衣物和?熱水端進殿中,與錦音一起,替常清念收拾停當。

    “娘娘這月都遲了快十日,今兒?個總算是來了。”

    承琴一面在?銀盆中凈手,一面輕聲說道。

    常清念似乎陡然蔫了許多,蜷在?軟榻里?,怔怔道:

    “誰說不?是?本宮還以為自個兒?能遇喜呢……”

    承琴耳尖聽?到此言,不?由驚訝地轉過?身來:

    “娘娘不?是還吃著那藥嗎?”

    見承琴追問,常清念煩悶地抿抿唇,解釋道:

    “上?月有一回忘吃了。”

    但她是故意忘吃的。

    其實當日她也沒怎么想清楚,只是一時?沖動,想著若真有了,便當送個生辰禮給?周玹。

    “幸好來了月信。”

    常清念垂睫輕嘆,心里?卻不?由自主地浮起個念頭:

    旁人都能一次懷上?,為何她不?行?果然還是身子太差了嗎?

    承琴悄悄打量著常清念神色,總覺得她不?像是慶幸,反倒有些?失落似的。

    第62章 繼后

    說話間,錦音已去箱籠里尋出護甲,悉數捧來常清念面前。

    趁著常清念垂眼挑選之際,錦音見縫插針地說道:

    “奴婢從前聽嬤嬤們說起,在先帝爺那朝,宮中主子們還會往護甲上綴流蘇鈴鐺。娘娘若喜歡,回宮后可以吩咐司珍司,教她們也給您置辦一套。”

    常清念聽罷,頓時驚訝抬眼:

    “那這一動?彈起來,豈不是?叮叮咚咚的?”

    思及周玹是?個極喜靜的主兒,常清念悶聲發?笑?:

    “若教皇上瞧見,他估計恨不得將本?宮連人帶甲,一同扔出去干凈。”

    “那不是?正合娘娘的意?”承琴笑?顫著打趣。

    “對,回頭?就?該弄一套來煩他。”常清念哼道。

    話音剛落,便聽簾外傳來崔福的聲音:

    “奴才崔福,給賢妃娘娘請安。”

    常清念笑?容一頓,差點沒閃了舌頭?,撫著心口揚聲道:

    “進來。”

    崔福立馬躬身?入內,笑?得像只瞇眼老狐貍,顯然聽見了常清念方才所言。

    常清念心里發?怵,不禁扭頭?輕咳兩聲,安慰自己罪多不壓身?,周玹又不能?真拿她怎樣。

    “崔總管怎么過來了?”常清念故作淡定地發?問。

    崔福托著白?玉湯盅上前,諂媚道:

    “回賢妃娘娘的話,今兒個天熱,皇上怕您背書背得心焦,特地命奴才送來這白?荷花露,為娘娘清心滌暑。”

    只說天熱便罷了,還非要提“背書”二字,誰聽不出周玹話里的揶揄之意?

    常清念原本?還不覺得熱,見這解暑湯送來,反倒蹭地一下冒火。

    “有勞崔總管替本?宮回話,就?說本?宮謝過陛下。”

    常清念咬牙謝恩,眼神示意承琴給賞銀,勉強笑?道:

    “崔總管當差辛苦,回頭?吃盞茶解解渴。”

    “誒喲,奴才多謝娘娘恩賞。”

    崔福噙笑?躬身?,心里更是?要樂開花:

    “娘娘放心,您的話奴才都會帶到的。若無?旁的吩咐,奴才便先告退了。”

    急著將這趣事講給皇上聽,崔福腳底抹油,立馬作揖開溜。

    瞧瞧,皇上和?娘娘都惦記著互相添堵,這可真是?……心有靈犀!天作之合!

    待崔福退下后,常清念再也撐不住笑?容,羞憤啐道:

    “承琴,快把這東西給本?宮潑出去。”

    承琴慌忙笑?著“不敢”,舀起一勺送至常清念唇邊,細聲細氣地哄道:

    “娘娘息怒,這白?荷花露最是?清甜解暑,皇上是?知道您喜歡,才巴巴命人送來呢,潑了豈不可惜?”

    見常清念雖低聲罵罵咧咧,卻也不耽誤將甜湯咽下去,錦音促狹眨眼道:

    “昨兒宮女們剛把瓜果拿去泉水里湃了湃,原本?還說要取回來。可眼下娘娘來著月事,恐怕吃不得冰的。

    “你這丫頭?也跟著氣本?宮?”

    常清念拍案瞪過去,讓她二人不許再偷笑?。

    見錦音立馬配合捂嘴,常清念這才滿意,大方地擺擺手:

    “今晚去撈回來,你們看著分?賞給大伙兒罷。”

    低頭?嘗了口白?荷花露,常清念心思便又飄去周玹身?上,忍不住嬌聲咕噥道:

    “不專心批折子,凈想著怎么調風弄月。”

    承琴本?還死抿著唇憋笑?,聽見常清念埋怨,卻忽地想起件事來,忙正色說與常清念聽:

    “說來今兒一清早,朝臣們便呼啦一下子全聚來行宮。打頭?的是?相爺,后頭?還跟著好些穿紫著紅的大人,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

    錦音也立馬被提醒起來,點頭?附和?:

    “奴婢去采鳳仙花時也瞧見了,那陣仗可真不小。后來一打聽,說是?大行皇后孝逾期年,大臣們來勸皇上早日選立繼后。”

    承琴倒不知這內情,聞言頓時咂舌道:

    “這便開始奏請了?不是?說至少要滿二十七月,才能?另立新后嗎?”

    忽然想起前一陣子看的書,常清念心中一動?,揚眉問道:

    “三辭三受?”

    錦音正欲解釋,卻被常清念搶先,不由拍掌笑?道:

    “正是?,看來娘娘知道這個。”

    承琴仍舊一頭?霧水,忙追問她們在打什么啞謎?

    “承琴姐姐有所不知,這是?宮里傳下來的老規矩。譬如新帝為表悲痛之情,在聽罷先帝遺旨后,都會先固辭不受。非要眾臣反復哭求幾回,這才肯接旨踐祚。”

    “同樣立后之事,即便眾人奏請,皇上頭幾回也都是不應的,大臣們只好隔一段時日再奏。況且朝中各家皆會為此角力,待到徹底定下人選,怎么不得折騰個半年出去?”

    待承琴恍然大悟,錦音這才覷著常清念,壓低聲音打趣道:

    “就像皇上要冊立咱們娘娘為后,娘娘為顯謙遜,也得先上疏推拒幾次,之后再被皇上勸得‘勉強’答應,日后留在青史上才好看。”

    承琴了然頷首,光聽著都覺得累,不禁直皺眉嫌棄,抬手拍拍自己臉皮,嘖嘖道:

    “這人在世?上,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常清念早便想張口,卻遲遲插不進話去,此時連忙阻攔道:

    “越說越沒邊兒了。”

    心有余悸地瞥了眼簾外,常清念壓低聲音:

    “后位都敢瞎議論,仔細傳去皇上耳朵里,到時賞你們一頓好打。”

    “奴婢說的都是?實話,才不怕教人聽去。”錦音嘻嘻笑?道。

    見承琴也深信不疑地點頭?,常清念徹底無?奈,只好撐著額角隨她們去了。

    “論圣眷恩寵,宮里誰又能?出娘娘之右?”

    承琴揚著下巴,與有榮焉地細數道:

    “論家世?出身?,甭提娘娘父親已官至中書令,就?是?您表兄也夠爭氣,直接中了個新科狀元,人家都管這叫‘儲相’呢。”

    聽到這兒,常清念忽然哂笑?一聲,索性陰陽怪氣地接話道:

    “怎么說到咱們常相爺,就?干脆甭提了?本?宮想得償所愿,還得仰仗相爺好好出力呢。”

    承琴張口結舌,知曉常清念素來憎惡常家,她都沒敢多說什么,怎地常清念自己提起來了?

    “他不是?喜歡卸磨殺驢嗎?”

    常清念眸中含著冰冷譏諷,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瓷盅:

    “風水輪流轉,也該輪到他自己做回驢。”-

    抱山行宮外,眾人圍簇著常相出來,你一言我?一語地在他耳邊恭維。

    也不知是?誰說了句“一門雙后”,可正說進常相心坎里,只見他嘴里假惺惺地說著“請諸位莫要拿老夫湊趣兒”,實則笑?得那叫一個滿面春風。

    拱手與同僚們作別后,常相卻沒急著登馬車回府,而是?向?前追了兩步,揚聲叫道:

    “時鶴——”

    蘭時鶴聞聲,頓時擰緊眉頭?,正了正官袍,這才回身?拱手道:

    “下官見過相爺。”

    見蘭時鶴頓足,常相慢悠悠地走過來,朗聲笑?道:

    “都是?一家人,這般見外做什么?”

    “若真論起來,時鶴還得叫老夫一聲姑父才是?。”

    常相行至蘭時鶴身?前,隨手拍了拍他肩膀。

    蘭時鶴心里嫌惡,不著痕跡地落后常相半步,仿佛恭敬般回道:

    “相爺抬舉。下官姓蘭不姓鄭,既非相爺妻族,又豈敢冒昧與您攀親?”

    聽得蘭時鶴此言,常相連忙擺手,不贊同地皺眉:

    “欸,時鶴這話可就?說岔了——”

    常相朝上頭?拱拱手,這才接著說道:

    “萬歲爺對賢妃娘娘恩寵有加,早已將你姑母追封為誥命夫人。”

    “你姑母去了這些年,每每念起她來,老夫心里便總不是?滋味兒。”

    常相起初背著手長吁短嘆,不住搖首,隨后又猛地一拍掌心,轉悲為喜道:

    “眼下有圣旨在前,恰可順理成章,將靜檀抬為平妻啊。”

    若擱在十數年前,常相無?論如何也料不到,闔族上下唯一一個有出息的子侄,竟是?個早被他拋去腦后的蘭家人。

    得虧當年府里造了名?冊,不然他今日連蘭靜檀的名?字都說不出來。

    見常相死纏爛打,一定要逼著他認親,蘭時鶴心里暗嘆一聲。

    未免常相生疑,蘭時鶴只得隱忍下來,沉聲改口道:

    “姑父情深如許,姑母若泉下有知,也定當欣慰。”

    如愿聽到這句“姑父”,常相哈哈大笑?,愈發?端出長輩姿態,回身?拍蘭時鶴道:

    “好好好,賢侄往后也要多來府上走動?啊。”

    “如今姑父已是?知天命之年,瞧見你們這些后輩,就?打心眼兒里歡喜,總惦記著能?提攜提攜。”

    聽懂常相話中暗示,蘭時鶴心里不屑,卻也只好裝出感激涕零之狀:

    “多謝姑父抬舉,小侄改日一定登門拜訪。”

    常相抬手讓蘭時鶴留步,笑?呵呵地登上馬車。

    蘭時鶴俯首作揖,待馬車滾騰著煙塵駛去,這才冷面起身?,撣了撣官袍衣袖。

    遠處,蔣興盯著蘭時鶴背影,猶豫再三,最后還是?沒有上前。

    ——誰讓他姐姐是?蔣昭容呢?

    他與蘭時鶴這賢妃表兄,注定做不了同路之人。

    蔣興滿露愁色,暗暗想道:

    岑尚書非要在德、賢二妃中站隊德妃,真的能?成嗎?

    可自己若不聽從,回頭?姐姐又要罵他不知感恩。

    “一介深宮婦人……她懂什么啊?”

    蔣興長嘆一聲,語帶埋怨-

    快雪齋里,崔福捧來常服替周玹換上,低聲稟道:

    “啟稟陛下,聶大人方才來回話,岑妃生前那病癥,最早在去歲年末便有了,并非是?去青皇觀打醮之后才得的。”

    似乎早就?料到會是?如此,周玹嗤笑?道:

    “那小混賬東西,嘴里沒一句實話。”

    能?被皇上這么罵的,除了賢妃娘娘還能?有誰?

    崔福咽了口唾沫,磕磕巴巴著問道:

    “那那……那可還要吩咐聶大人繼續查下去?”

    “不用了。”

    此事一經?確認,余下的無?需再查,周玹便已能?猜出個大概。

    不知想到什么,周玹饒有興味地輕笑?,朝崔福吩咐道:

    “擺駕露華軒,去瞧瞧她書背得如何了。”

    第63章 游魚

    南窗下明凈通透,夏日里恰是清涼。常清念便命人席地?鋪設喜鵲紋方毯,上面擺著張六角矮花幾。

    此刻常清念跪坐在案前,面前正攤著那?本?兵書冊子。

    常清念也不敢偷看,只絞盡腦汁地?回想背誦,緊張得?幾欲口干舌燥。

    周玹隨意倚在紫檀木懶架兒上,手里握著支朱筆晃蕩,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字字句句皆聽得?仔細清楚。

    卻見周玹也不用垂眼瞧著,便知?曉常清念背得?對不對。只當聽到有錯漏之處,才會信手翻到那?頁上,用朱筆圈畫出來。

    余光瞥見周玹微微坐起身?來,似乎又要去翻書頁。常清念心尖一顫,話到嘴邊,不禁打了個磕絆:

    “……雷,雷動風舉,后發而先至……”

    周玹聞聲?撂筆,抬眼瞟了下常清念,嚇得?她小腹更是酸疼。

    常清念抿抿唇,腰背也軟塌塌地?佝僂下去,終于如釋重負般吐出最后一句:

    “離合背鄉,變化無常,以輕疾制敵者也。*”

    周玹聽罷,屈指叩了叩桌案,發出“篤篤”兩聲?,示意常清念抬頭。

    見常清念直往后縮,恨不得?離自?己?八丈遠,周玹終于沒繃住,偏頭輕笑出聲?,隨后又溫柔夸獎道:

    “背得?不錯。”

    說著,周玹將兵書遞給常清念。常清念仔細翻來看了一遍,不過是有幾字錯漏而已?。

    “沒成想念念竟真能背下來,這般聰慧的姑娘,打著燈籠也沒處找去。”

    周玹悄然靠近,一把擁住常清念,低低笑道。

    心弦不再緊繃著,更能覺出身?上的不舒坦。常清念疼得?直委屈,不由蹭進周玹懷里,攥拳輕捶他肩膀。

    眼窩一淺,淚水便跟斷線珠子似的滾落下來。

    “陛下都?沒料想妾身?能背下來,您這是承認在故意刁難妾身?嗎?”

    常清念趴去周玹肩上,哭哭啼啼地?告饒道:

    “今日可罰不得?,妾身?晌午便來了月信。”

    見常清念忽然開始抽噎,周玹著實駭了一大跳,聽到這終于明白?過來,連忙替她拭淚道:

    “又難受了?怎么不派人知?會朕?”

    掌心貼著女子小腹輕輕按揉,周玹溫聲?撫慰半天,又無奈嘆道:

    “平素朕說東,你就非得?往西。偏這時候,你又要聽話起來。”

    “陛下還要數落妾身?!”常清念忿忿打斷。

    “豈敢豈敢。賢妃娘娘雅量,還請恕罪則個。”

    周玹拿她沒法子,只好做小伏低地?哄著。心知?這女子入月就是喜怒無常,她也沒什么可難過的,就是借引子撒火,非要宣泄一通才好。

    不多時,常清念聽夠了甜言蜜語,果然就破愁見笑。

    將染過鳳仙花的指尖伸去周玹眼前,常清念嬌聲?問道:

    “妾身?新染的蔻丹,好不好看?”

    見這小姑奶奶的委屈勁兒過去,周玹忙捉來她手指,垂眸輕吻道:

    “極美。”

    忽而想起崔福講的樂子,周玹低聲?頑笑:

    “念念不是說什么……要在護甲上鑲鈴鐺吵朕?怎地?今兒個沒見?”

    常清念心虛扭頭,哼道:

    “這話誰說的?妾身?可不知?道。”

    生怕惹急常清念,周玹思量再三,還是沒敢往深里打趣。

    將那?張小臉捧回來,周玹在女子唇上輕輕啄了一下,柔聲?問道:

    “念念今歲打算在哪里過生辰?”

    見那?雙杏眸里透著茫然,周玹解釋道:

    “雖慣常是七月初動身?回宮,但念念想多留半月也無妨。”

    常清念略一沉吟,“妾身?想回宮里去。”

    說罷這話,常清念又伏回周玹身?前,捋他袍襟道:

    “妾身?生辰將近,不知?陛下可否恩準妾身?,將嫡母請進宮來敘敘話?”

    常清念問得?隨意,畢竟這又不是什么大事,根本?不曾想周玹有拒絕的可能。

    “這可奇了。”

    周玹卻忽然微勾唇角,撐肘靠在案邊,墨眸盯著常清念,慢條斯理?地?問道:

    “念念不是不喜歡常家人嗎?”

    常清念眼神閃爍,輕咳掩飾道:

    “好歹……好歹也是親人,許久不見又有些想他們了。”

    周玹眸中笑意更濃,拖長尾音“哦”了一聲?,這才說道:

    “念念隨意便是。”

    男人嗓音溫淡低醇,明明隔著些距離,偏生跟響在耳邊似的。

    常清念莫名臉頰發燙,心跳不止。只覺得?自?己?無所遁形,仿佛被?周玹一眼看穿。

    “這小娘子長大了,心思就是多。”

    周玹得?了趣兒,更加裝模作樣起來,搖首輕嘆道:

    “到時朕就不過去了,免得?耽擱你跟娘家人說小秘密。”

    聽見周玹著重咬了咬“小秘密”三個字,常清念像被?人踩著尾巴,立馬揚聲?道:

    “沒有!”

    見周玹笑得幾乎握拳難抵,常清念心如擂鼓,不由湊上來咬他嘴唇,羞嗔道:

    “陛下愈發不體貼,真是壞透了。”

    常清念就像驕矜的雪白?貓兒,平常將柔軟肚腹藏得?嚴實,碰一下就要弓背炸毛。

    周玹卻總想趁小貓打滾時,抽冷子去摸上一把。為?著掌下那?團軟綿綿的絨毛,即便挨撓也樂此不疲-

    眼見回宮的日子愈近,常清念還沒好生逛逛抱山行宮。趁著周玹不在時,便常要宮女們陪她出來轉悠。

    “娘娘,奴婢聽聞這浮光池里,還養著一條龍鳳錦鯉。渾身?金燦燦的,最是好看。”

    錦音一面說著,一面剝些蓮子獻給常清念,好讓她投去池子里喂錦鯉。

    漣漣清波里,一尾尾錦鯉游動嬉戲,知?道有人過來,便又扎堆兒湊來此處。

    只見它們皆張著嘴,不停發出啵啵的吐泡聲?,仿佛只等蓮子一落下,便要搶先吞吃入腹。

    “欸!”

    承琴眼尖最先瞧見,忙湊過來興奮指道:

    “娘娘快看那?邊,當真有只魚兒是金色的。”

    常清念瞇眼打量,只見一眾紅白?錦鯉中,果然有只鱗光泛金的龍鳳錦鯉。忽而從池水里跳出來,又“啪”地?一聲?跌回去。

    常清念剛想將蓮子拋給它,卻見它擺動著身?子朝西面游去。

    “它要做什么去?”

    見龍鳳錦鯉游走?,承琴急急忙忙地?往那?邊張望,忽而拉了下常清念,低聲?稟道:

    “娘娘,德妃好像在那?邊。”

    德妃住的水云居離此地?不遠,撞見她倒也不稀奇。

    常清念笑容微斂,頓時也沒了逗魚的興致,只將手中蓮子一股腦扔下去,回身?道:

    “走?罷,過去瞧瞧。”-

    抬指拂開擋在眼前的柳條兒,常清念走?近笑道:

    “宋姐姐也來喂魚?”

    德妃聞聲?回身?,見是常清念,便也淺笑頷首:

    “我每日都?來,今兒倒是頭一回見著常妹妹。”

    “聽宮女說池子里有龍鳳錦鯉,特地?來瞧瞧。”

    常清念行至德妃身?側,隨意同她寒暄兩句。

    只見德妃隨身?帶著碟糕點,正掰碎了投給錦鯉,果真是出來喂魚的。

    命宮女將食盒送到常清念身?前,德妃忽而輕聲?說道:

    “今早岑妃的靈柩已?送去皇陵,生前伺候她的那?些宮人,我也料理?干凈了。”

    從碟子里拈來半塊芙蓉糕,常清念微微頷首,客套道:

    “有勞姐姐善后。”

    既是打著為?宓貴儀報仇的旗號,總得?她二人皆經手此事,彼此才能心安。

    可常清念殺人只是為?了自?己?,岑妃已?死,蔣昭容如何?她也懶得?摻和,便故作為?難地?說道:

    “只是皇上已?經有些盯著我了,回宮對付蔣昭容一事,恐怕得?靠姐姐多出面。”

    凝視著囿于方塘中的游魚,德妃不曾起疑,只點頭應下:

    “這是自?然,我也恰有此意。”-

    七月初三,皇帝率眾人回鑾。

    較之來時,隊伍中已?少了一架妃車鸞輦。岑妃連同她身?邊宮人,皆魂斷于這抱山行宮。

    常清念眸光幽遠,剛在馬車中坐穩,卻見有人掀簾進來。

    來人取下頭頂黑紗斗笠,正是聶一白?。

    難得?還能見個熟面孔,常清念款恰地?說道:

    “似乎許久都?不見聶大人了。”

    沒成想常清念會主動搭話,聶一白?連忙拱手笑道:

    “屬下前一陣出京辦差,沒能護送娘娘來行宮,幸好回宮時趕上了。”

    見聶一白?說起“出京辦差”時,仿佛格外高興,常清念想著左右路途漫長無聊,便拉著她攀談:

    “聶大人不喜歡在京中?那?你可想過以后要做什么?”

    聶一白?被?問得?一愣,連忙繃緊脊背,表忠心道:

    “屬下好不容易做到正指揮使,自?然是惦記著為?主子多效力幾年。”

    “大人莫緊張,本?宮又不是你那?皇主子。”

    常清念失笑道,“本?宮只是不太了解你們龍虎衛,心里好奇,這才隨口問問而已?。”

    聶一白?了然常清念所問,想了想,這才回答道:

    “待日后從這位子上退下來,領罷宮中給的賞銀,屬下應該會走?南闖北,四處逍遙去了。”

    見聶一白?果真是個不喜拘束的,常清念忍不住問道:

    “那?大人從前待在宮里,豈不是悶得?厲害?”

    聶一白?聽罷,頓覺何?為?“解語花”,不禁朝常清念吐苦水道:

    “不瞞娘娘說,這大內宮禁,屬下來去自?如。除卻有時要盯梢太后外,屬下很少在宮里待著……”

    “后來奉命要保護娘娘,屬下一連數月,寸步都?不敢離宮。在宮里住的時日,竟比從前兩年加起來都?多,這才覺得?自?己?真跟籠中鳥似的。”

    提起那?段郁悶日子,聶一白?便不由得?哀嘆連連。

    見常清念垂睫輕笑,聶一白?陡然意識到不對勁,她怎么能說宮里是樊籠?

    “屬下失言。”

    聶一白?慌忙找補,又趕緊懇求道:

    “娘娘就當耳旁風吹過,聽了就忘了,千萬別放在心上。”

    若教皇上知?道,她攛掇賢妃娘娘尋什么自?由,皇上還不得?把她剝皮抽骨了去。

    看出聶一白?憂心之事,常清念笑著安慰:

    “大人放心,本?宮不會想著離開皇宮的。”

    這是她自?愿賭命才闖進來的圍城,怎會舍得?抽身?離開?

    “正是,正是。”聶一白?忙應聲?道,“屬下是個享不了清福的勞碌命,不像娘娘,您可是千尊萬貴的大家閨秀。”

    “所求不同罷了,哪里分什么高低貴賤?”

    常清念淡笑糾正,眼含欽佩地?望向聶一白?,輕聲?道:

    “聶大人日后,定會有更廣闊的天地?。”

    第64章 入局

    回宮后翌日,常清念未及休整,便?命人將常鄭氏召入宮中。免得與她?生辰挨得太近,無端攪了好興致。

    待外人盡數離去,常夫人那嘴皮子果然?又刻薄起來,挑著眼數落道:

    “……你自己說?說?,自打你進?宮以來,是不是三天兩頭便?要朝府里要銀子?你既這般能?耐,怎么不尋你那出息表兄要去!”

    常清念神情自若地端茶來抿,聽常夫人莫名提起蘭時鶴,便?知她?是嫉恨眼紅,不由嗤笑道:

    “你都說?了蘭大人是本宮表兄,又不是一個姓的?,憑什么要他?掏銀子?倒是您肚子里爬出來那位大公子,明明與本宮表兄同?歲,怎地這次春闈放榜,獨沒見他??”

    常夫人臉色愈發難堪,竟難得沒還?嘴,只吃癟不吭聲。

    “再者說?,本宮便?是索要些銀子又如何?”

    常清念見狀仍不依不饒,柳眉高挑,直戳她?心窩子道:

    “先皇后在?時,你們難道不是上趕著貼補?”

    一個不省心的?兒子已足夠常夫人操心,聽常清念又提起她?早逝的?女兒,常夫人頓時暴跳如雷,尖厲道:

    “清婉是皇上的?元配嫡妻,也是你能?相提并論的??!”

    說?著說?著,常夫人就不由得氣上心頭。

    眼下各家為著繼后之事?,明里暗里斗得跟烏眼雞似的?。

    常相讓鄭家替常清念說?話,她?便?也捏著鼻子忍了。可他?居然?又念起那死了八百年的?蘭姨娘,還?要將她?抬做平妻!

    常清念搖身一變,竟忽然?就成了相府嫡女。此舉簡直是拿她?這當家主母的?面子,給常清念墊到腳下去踩!

    “跟你那個狐媚子娘似的?,即便?攀上高枝兒,也是妖妖調調的?妾室做派。”

    常夫人心中忿忿不平,不禁低語罵道。

    難聽話常清念聽得太多?,心里早已沒什么感覺。甚至都忍不住開始好奇,常夫人每回都能?編出什么新花樣?

    原本等?著欣賞常夫人跳腳丑態,可聽她?嘴里不干不凈,竟要拉她?娘親出來。常清念臉色倏地一沉,拍案喝道:

    “你再敢罵我娘一句試試?朝廷命婦豈容你隨意?侮辱!”

    沒料想?常清念已如此不好惹,常夫人驚得打了個哆嗦,氣勢忽然?萎頹下來,竟不敢直視常清念鋒芒。

    常夫人撇撇嘴角,暗啐這死丫頭不過是狗仗人勢,且看她?輕狂下去,遲早有?一天被皇上收拾!

    心中雖如此想?,面上卻真不敢再提,常夫人示弱般將話頭扯回來:

    “府里如今光景不好,當票都堆起半箱籠了!相爺手頭也緊,反正是沒閑銀子使給你。”

    常清念聞言,倒不禁暗自訝異。

    雖知常夫人素愛夸大其詞,但能?說?出“當票”這東西來,便?證明常府眼下,的?確有?些捉襟見肘。

    當初天子娶妻的?聘禮,足足有?黃金十萬兩。

    這才短短幾年,便?教常家揮霍一空了?

    盡管常清念憎惡常相,卻也不得不承認,他?能?一路官至宰執,還?是有?幾分真本事?。

    能?將常家敗成這樣,常清念隱約覺得,此事?同?常大公子脫不了干系。

    想?起從周玹那里看來的?折子,常清念故作不經意?地說?道:

    “這有?何難?本宮依稀記得,相爺近來是在?督視官鹽漕運之事?。只需把鹽茶道的?官差賣出去,這銀子不就流水似地來?*?了?”

    此言既是設套引誘,也是試探虛實。她?倒要看看,常家為了銀子,究竟敢鋌而走險到什么地步。

    為著籌銀子之事?,常夫人早就上火不止,不由抿了幾口茶,煩躁道:

    “你說?得倒輕巧,那賣官的?路子若還?能?走通,府里又何至如此?”

    聽常夫人弦外之音,他?們竟也打過鹽鐵的?主意??看來當真是亟缺現銀。

    轉瞬間,常清念已計上心來,悠悠開口道:

    “本宮倒有?個法子,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這事?兒辦成。”

    “什么法子?”常夫人下意?識追問。

    “相爺不敢賣官,無非是怕贓銀沒處藏匿,到時被人揪住小辮子——”

    為拖常家下水,常清念不惜親身入局,出言慫恿道:

    “可買官之人家中總有?女眷,只需讓這女眷攜銀子進?宮來,本宮自可為她?在?六尚局中,安排個女史的?官職。也不用她?做什么,便?能?空吃一份俸祿。”

    “之后夫人再來永樂宮取走銀子,對?外只說?是宮中娘娘賞下的?,這贓銀不就過了明路?”

    常清念唇角噙笑,娓娓道來。

    尚不及細思旁的?,光聽常清念說?起授封女官,就跟說午膳吃什么一般隨意?,常夫人不禁惻目:

    “你如今在?宮里,竟能這般為所欲為?”

    見常夫人不敢置信,常清念輕嗤一聲,心道:誰都像你那窩囊女兒似的?沒用?

    為著繼續商議下去,常清念垂下眼睫,按捺住心頭諷刺,只沒精打采地擺手道:

    “本宮既說?到,便?自然?能?做到。”

    常夫人眉頭擰得死緊,暗暗考慮常清念提出的?計策,竟發覺當真可行似的?。

    “你回去同?相爺商量商量罷。只是事?成之后,本宮要分這個數。”

    常清念說?著,伸出四根手指晃了晃。

    金護甲上嵌著藍寶石,在?日頭下發出一閃一閃的?光芒,差點讓常夫人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見常清念獅子大開口,常夫人頓時也急迫起來,顧不得猶豫,便?瞪眼質問道:

    “不過是左手倒右手的?工夫,你便?要抽去四成?!”

    “嬪妃干政本就有?違祖宗家法,更何況還?是摻和進?賣官鬻爵的?勾當里。”

    常清念倚著方枕,慢悠悠地道:

    “本宮這可是擔著掉腦袋的?危險,替您和相爺做事?,您二位怎么說?也得領情兒罷?”

    常夫人冷笑一聲,拆穿道:

    “少來這套。說?到底,你不也是缺銀子嗎?”

    余光瞥見承琴進?來,常清念眸中倏地亮堂起來,忙舀了勺新進?的?櫻桃酥山含入唇間,一副不搭理常夫人的?模樣。

    常夫人已被鼓動起來,見狀不由焦躁:

    “富貴險中求,能?干這種?事?的?人,誰不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四成絕無可能?,頂多?分你兩成。”

    “三成。”

    常清念顧著吃冰消暑,眼也不抬地說?道:

    “行就行,不行便?罷了,大不了咱們各尋門路。”

    話雖如此,可常清念有?的?是門路,常家卻已是走投無路-

    七月十九那日,永樂宮中珍寶琳瑯、堆積如山,皆是眾人進?獻給常清念的?生辰賀禮。

    常清念都沒怎么瞧,便?命宮女們登記造冊,悉數收去庫房,手邊只留下周玹今早派人送來的?鳳釵。

    見承琴和錦音過來回話,常清念左耳聽右耳冒,只自顧自地抿嘴兒,又掀開那只匣子,果然?立馬引得二人目光。

    承琴和錦音圍湊上來,見是支華貴鳳釵,便?情不自禁地去數鳳尾。

    “……七,八,九!”

    錦音細細數罷,頓時興奮地捂住嘴,嗓音顫抖道:

    “娘娘,這可是九尾正鳳釵!”

    雖早知自家娘娘是鐵板釘釘的?繼后,但此時見皇上送來皇后儀制的?鳳釵,到底還?是教人欣喜萬分。

    驚呼聲此起彼伏,承琴和錦音激動得臉頰緋紅,仿佛這九尾鳳釵是賞給她?們的?一般。

    見二人歡天喜地,常清念竭力抻平唇角,“啪”的?一聲把匣子合上,仿佛方才刻意?炫耀的?人不是她?一般。

    偏頭瞥了眼窗外天色,常清念忍不住埋怨道:

    “光送些死物來有?什么用?都這時辰了,他?怎么還?不過來?”

    承琴和錦音聞言,不由對?視一眼,笑而不語。

    常清念何等?敏銳,立刻察覺到她?們的?小動作,不禁杏眸微瞇,語氣危險地盤問道:

    “你們有?事?瞞著本宮?”

    承琴和錦音連忙嘻嘻哈哈地打岔,生怕常清念追問下去,便?捧起桌上堆積的?禮品匣子,抬腿往庫房走去。

    常清念正輕哼著“拙劣”,卻聽外面終于傳來宮女們的?請安聲。

    常清念顧不上矜持,頓時起身迎了過去。只見周玹一襲雪青色銀紋龍袍,正是常清念從前說?過,最喜歡看周玹穿的?顏色紋樣。

    “念念,生辰吉樂。”

    單手攬住常清念纖腰,周玹含笑道賀,語氣溫柔繾綣。

    “多?謝陛下。”

    心音忙亂之際,常清念說?不出什么漂亮話兒,索性拉著周玹衣襟,踮腳回吻。

    在?周玹灼燙的?眸光中,常清念羞澀垂睫,這才留意?到周玹手中還?拎著個食盒。

    “去軟榻上坐罷。”

    周玹輕拍常清念后腰,將食盒放在?炕桌上,親自掀開蓋子。

    只見里面盛著一碗噴香撲鼻的?長壽面,面上還?臥著兩個荷包蛋,取好事?成雙的?圓滿意?頭。

    “去歲此日與娘娘置氣,害得娘娘連長壽面都沒吃。”

    將那碗面捧來常清念面前,周玹語帶歉疚地解釋道:

    “今年朕特意?跟承琴學過,又親手做來送給娘娘,權當賠禮。”

    常清念心中一暖,用玉箸挑起面條,輕輕送入口中,味道竟出乎意?料地不錯。

    眼前漸漸被熱氣熏得模糊,常清念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故作輕松地笑道:

    “陛下也真是的?,這些事?讓宮人們來做便?成。您親自往膳房里鉆,教人瞧見豈不會暗中笑話?”

    “只要能?哄娘娘高興,朕便?覺什么都值得了。”

    周玹笑著說?道,只當沒瞧見常清念眼眶泛紅,溫聲哄勸:

    “快吃罷,吃完朕帶你去摘星樓看煙火。”

    眼下剛過中元節,京中無緣無故地放煙火,除卻給常清念慶生外,再也尋不著第二個由頭。

    “陛下之前不是說?,秋夕要帶妾身出宮觀潮嗎?”

    離秋夕也就二十來日,常清念還?以為那便?算她?的?生辰禮物。

    “秋夕是秋夕,怎能?和娘娘生辰混為一談?”周玹低聲笑道。

    動容之余,常清念默默松了口氣。德妃可還?預備著秋夕動手,倘若周玹留在?宮里,恐怕事?情會沒那么順遂。

    許是心中仍有?些驚喜,常清念也不知是哪里來的?念頭,反正已鬼使神差地問出口:

    “往年長姐過生辰,陛下該不會也用這法子哄她?罷?”

    周玹卻絲毫沒有?被盤問的?自覺,反倒握拳抵唇,忍俊不禁。

    眼見常清念要瞪人,周玹忙輕聲提醒道:

    “你長姐的?生辰是正月初一。”

    正月初一,哪里用得著誰給她?放煙火?京中處處都是震天爆竹聲。

    常清念自知問的?很蠢,不禁鬧了個大紅臉,扭頭嬌哼道:

    “陛下真真是記得一清二楚。”

    “你瞧瞧你,朕壓根沒想?提,是你非要問。問了之后,卻又要過來同?朕置氣。”

    周玹劍眉微挑,拿話兒點常清念道:

    “況且她?那生辰忒特別了,但凡上點心,便?很難不記得,你說?是不是?”

    常清念聞言,立馬又埋頭嘗面條去了,半真半假地咕噥道:

    “這碗面里醋放得太多?,都給妾身吃昏頭了。”

    第65章 觀潮

    京中一進八月,天氣便逐漸轉涼,尚食局里卻?是忙得熱火朝天。早自八月初一起,膳房中便開始趕制團圓餅,待到秋夕前后,恰能分送往各宮各處。

    周玹素來勤政,登基五載只休年節和萬壽節,昨兒早朝時竟破天荒地宣布,今歲秋夕休沐三日。

    因著不久前剛從行?宮回來,周玹不欲大張旗鼓,此番只盤算著帶常清念微服出宮。

    外人皆不知圣上是要陪賢妃,便猜測這意外休沐之喜,許是沾了謝中丞的光。華陽長公主臨盆在?即,又恰逢秋夕這樣闔家團圓的好?日子,謝中丞身為?駙馬,理應陪伴在?側。

    而謝中丞自八月起,便被?特許不在?衙內當值,一散朝立馬不見人影兒。朝中不少在?德、賢二妃中搖擺之人,皆想?試試他這個圣上妹婿的態度。可?惜御史臺一向中立,并不摻和立后之事?。

    八月十四,見常清念隨周玹登上馬車后,錦音便立馬按著事?先吩咐,派人去知會德妃:皇上三日內皆不會回京,請她抓住時機行?事?。

    敞開的宮門兩側,幾尊太平缸靜靜矗立。缸中盛著滿當當的清水,伴著幾朵綠萍漂浮,朱墻黃瓦倒映其中。

    這些太平缸雖平素多做觀賞之用,卻?也是宮中意外失火時的救命之物。

    此刻德妃正立在?缸前,垂眸似在?逗弄缸中游弋的錦鯉,又似在?思量什么,時而與身旁宮女輕聲交談兩句。

    遠遠瞧見德妃,蔣昭容忙快步上前,福身行?禮道:

    “德妃娘娘金安。”

    德妃雖就住在?蔣昭容隔壁宮室,可?她始終沒敢來尋。近日聽聞常清念離宮,蔣昭容這才提心吊膽地踏出殿門。

    如今岑妃已死,投靠賢妃是斷無可?能,蔣昭容便只能寄希望于德妃身上,以免自己被?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而自從聽聞岑妃在?行?宮香消玉殞,蔣昭容便愈發相信,岑妃所言絕非瘋話。常清念急于將岑妃滅口,定?然是怕這殺頭大罪泄露出去。

    無意間窺得此秘密,蔣昭容夜夜皆是膽戰心驚。尤其是眾人從行?宮回來后,她愈發閉門不出,也不敢輕舉妄動去查證據。生怕被?常清念察覺異樣,下?一個命喪九泉的,就該輪到她自己。

    德妃吩咐完貼身宮女玲瓏,聞聲瞥見是蔣昭容,眸中頓時閃過厭憎之色,竟跟沒聽見蔣昭容請安似的,轉身便欲邁進宮門。

    蔣昭容心中一沉,忙提步追趕上去,不禁急切哀求道:

    “德妃娘娘,您為?何見了妾身便要離去?妾身實?在?不知哪里得罪……”

    “你?對宓貴儀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德妃冷聲打斷,頓足回身,面無表情地凝著蔣昭容。

    宓貴儀的凄慘死狀,她至今都歷歷在?目,又如何能對蔣昭容有好?臉色?

    將這話撂下?后,德妃便拂袖往殿里走?去。

    蔣昭容聽罷,不禁面色微變,卻?仍緊追不舍:

    “德妃娘娘,從前之事?多有誤會,如今妾身的確有話想?同您講。事?關重大,您不如先聽聽再說?”

    德妃今晚就要送蔣昭容上路,聞言索性停下?腳步,聽聽蔣昭容到底想?耍什么花招。

    蔣昭容行?至德妃身側,壓低聲音,語氣急促地勸道:

    “娘娘,如今宮中賢妃勢大,您難道還看不清形勢嗎?眼下?您應該與妾身聯手,一同對付賢妃才是。”

    與她聯手?

    真不知蔣昭容怎敢忝顏說出這話,德妃冷笑一聲,素日的好?性兒半分不見。

    見德妃吃了秤砣鐵了心,蔣昭容更加焦急,不由脫口而出:

    “賢妃過河拆橋,已殺了岑妃滅口,娘娘還當她是什么可?信的盟友嗎?今日是岑妃,明日就是您啊。唇亡齒寒的道理,如何還用妾身再三提醒?”

    話音落入耳畔,德妃不由腳步微頓,心里倒覺著蹊蹺。常清念對岑妃出手,不是為?宓貴儀報仇嗎?

    可?聽蔣昭容所言,她好?像并不如此認為?。

    “至少賢妃沒害過宓貴儀。”

    不再理會蔣昭容故弄玄虛,德妃臨進殿前,斷然下?逐客令道:

    “玲瓏,送客。”

    玲瓏聽得吩咐,立馬上前將蔣昭容擋在?殿外,不甚客氣地道:

    “蔣昭容,我們娘娘今日累了,您便請回罷。”

    百般懇求之下?仍吃了閉門羹,蔣昭容心中不由涌起一陣絕望,抻頭望著德妃決絕背影,如同墜入萬丈深淵-

    蓬萊瑤臺之上,常清念剛賞過潮涌,此刻正興高采烈地趴在玉欄邊。

    早些時候江潮奔騰怒吼、吞天沃日之際,常清念不敵震響聲,這才暫且縮躲回周玹懷中,其他時候便根本閑不住。

    忽然一雙溫暖大掌覆上她小?腹,將她輕輕擁入懷中。常清念初時微驚,隨后又馬上放松下?來,任由周玹從背后抱著自己。

    常清念正瞧著百姓赤膊在江中弄潮,見周玹過來,便又抬手指給他看,隨口夸贊了句“好?生驍勇”。

    只見那些男兒個個身姿矯健,在?波濤洶涌的江水中浮游,如同蛟龍出海,好?不壯觀。

    周玹順著那邊看過去,只停留一瞬,便又垂眼去吻常清念側頰,呼吸間透著淡淡酒香。

    依他看,那些赤膊弄潮的男兒,和江水中的沙粒子沒什么兩樣,都是落在?眼里硌得慌。

    見常清念仍目不轉睛,周玹哼笑一聲,不由輕輕吮咬常清念耳尖,暗暗較勁道:

    “朕也能。”

    常清念聞言,倒終于收回目光,扭過來抱住周玹腰身,甕聲甕氣道:

    “不許去!”

    本以為?常清念是擔心他安危,周玹正欲勾唇撫慰,卻?見常清念將柔荑搭在?他胸膛,還有往下?游弋的趨勢。

    摸著周玹緊實?精壯的肌肉,常清念垂睫嘀咕:

    “陛下?不許打赤膊,不許給別人看。”

    周玹忍不住伸出指尖,點?了點?常清念額心,無奈笑嘆:

    “真怕了你?這胭脂虎,本就難馴,醉中益狂。”

    被?周玹調笑得雙頰浮霞,常清念立馬跳腳反駁道:

    “妾身沒醉!”

    周玹從案邊勾來一樽酒,遞到常清念面前,揚眉道:

    “沒醉就再飲一盞?”

    常清念不接酒盞,嬌嗔道:

    “陛下?沒安好?心,好?端端的灌醉妾身作甚?”

    周玹俯身貼在?常清念耳邊,同她頑笑:

    “想?看娘娘在?月下?飲酒,能不能變成白蛇精?”

    常清念臉冒熱氣,忍不住捶周玹肩膀,埋怨道:

    “等會兒不是還要焚香拜月嗎?陛下?別口無遮攔的。”

    見常清念不肯再飲,周玹只好?自己將那盞酒抿盡,搖首感慨:

    “上回秋夕攔著你?,沒讓你?朝玉兔求珠胎,朕當真深悔矣。這光求朕,果然一年到頭也沒懷上,看來——”

    “還應求娘娘才是。”

    感到常清念掌心陡然濕滑,周玹將她握得更緊些,抬眸凝著常清念,徐徐補充:

    “朕說的是,求太陰娘娘。”

    常清念屏著呼吸,聞言卻?沒有半分輕松。她可?不覺得,方才那直穿人心的目光是錯覺。

    周玹沒挑明是給她臉面,她但?凡聰明點?就該接著。如若繼續裝傻充愣,會不會徹底惹怒周玹?

    “陛下?……”

    常清念暗自吞咽,垂眼趴在?周玹懷里,小?聲乞憐道:

    “妾身知錯。”

    周玹神情莫辨,只伸臂搭在?雕欄上,淡淡問道:

    “何錯之有?”

    常清念咬著唇瓣,藕臂勾上周玹脖頸,不住埋首貼蹭他,賣乖絮念道:

    “妾身保證很快……很快就能懷上了,好?不好??”

    思及蘭時鶴昨日遞來的書信,常清念確信,她很快就能扳倒常家。

    常大公子在?萍藩縣打死兩條人命,常家竟也敢替他遮掩。

    貪贓枉法,插手鹽茶,草菅人命……

    這回她定?要讓常相身敗名?裂,常家永世不得翻身。

    至于她要付出什么代價,周玹知道后又會怎么待她,她皆顧不得了。

    至少在?這一切發生前,常清念不愿貿然懷孕。畢竟不被?周玹期待的孩子,根本無法在?宮里活下?去。

    “朕急的不是子嗣。”

    見常清念可?憐兮兮地討好?自己,周玹不由暗嘆,終于還是扶住她腰肢,將她往懷里帶了帶:

    “御醫一面替你?溫補著,一面你?又自己胡亂折騰。身子總也調理不好?,朕看著心疼。”

    常清念耳尖微動,聽周玹罵自己“胡亂折騰”,便知自己沒感覺錯,卻?又不禁問道:

    “陛下?是怎么發覺的?”

    她明明很謹慎,只挑周玹上朝時才吃避子藥,絕無可?能被?撞見過。

    “御醫說試過許多方子,但?卻?不知為?何,你?這身子就是少見起色。”

    周玹撫著常清念鬢發,輕笑道:

    “朕便猜你?許是又陽奉陰違,就隨口詐詐你?。”

    常清念檀口微張,沒成想?自己千算萬算,還是不慎落入男人圈套。

    趁著常清念發怔,周玹沒忍住吻上那雙軟唇,舌尖毫無阻礙,頓時長驅直入。

    常清念眸中蓄起秋水,心中暗道可?惡,方才不該松口承認的-

    常府里,常夫人行?至主院外,便見蘭時鶴剛從里面出來,對自己作揖行?禮后,匆匆錯身離去。

    見蘭時鶴又來府上敘話,常夫人頓時暗自氣惱。快步走?進內室,只見常相果然在?里面,正有侍女伺候他換下?迎客外袍。

    常夫人的笑臉再也維持不住,張口便開始絮叨抱怨:

    “一見了那姓蘭的,你?這嘴角都快咧到后腦勺上去!裕兒回府都半年了,也沒見你?過去看幾回。到底誰才是你?親兒子?”

    常相聞言,臉色倏地陰沉下?去,抬手揮退侍女,自己將衣領翻出來。

    “你?還有臉提他!為?將那蠢東西從萍藩縣撈出來,老夫半輩子的積蓄全搭進去了,你?還要老夫怎樣?若不是老夫及時將此事?按下?,等涼州府稟到圣上面前,他腦袋早就搬家了!”

    常夫人本還理屈,聽得此話,頓時怒沖沖地反問:

    “有你?這么說自己兒子的嗎?這銀子不拿給裕兒花,難道還要留給常清念那個賠錢貨?!”

    當初常夫人生大公子時,常相還要巴結著鄭家,沒少從她那里受窩囊氣。

    此刻風水輪流轉,常相可?算是揚眉吐氣,逮著機會就要刺回去,借題發揮道:

    “呵,那可?是你?鄭家的好?兒子,打小?老夫要管,你?們便護著。他如今這般紈绔,都是叫你?這無知婦人養廢的!”

    “還得是老夫養的女兒堪用,你?瞧賢妃娘娘,她就能幫府里弄銀子出來!”常相哼道。

    “得了吧你?!她自幼長在?外頭,跟你?有什么干系?”常夫人啐道。

    “老夫懶得與你?扯那陳芝麻爛谷子。”

    常相拂袖起身,走?到門外,還故意揚聲道:

    “去徐姨娘那兒!”

    常夫人獨自坐在?桌邊,聞言不由狠狠拍了下?桌案,頓覺掌心生疼。

    第66章 失火

    秋夕深夜,整座含寧宮靜謐無聲。宮檐下懸著幾只八角燈籠,正在?秋風里滴溜溜地打轉。

    “噼啪——”

    淡淡金桂香彌漫在?干燥空氣中,忽然從宮中某處,又傳來?一聲透著焦糊味的輕響。

    緊接著,一縷火苗從偏殿楠木格子后竄出?,隨后迅速蔓延開?來?,燒及左右兩?側的廡房,又直奔主殿而去,貪婪地吞噬木門和紙窗。

    “走水了!走水了!”

    驚恐尖叫聲劃破夜空,如同瀕死鳥兒扯喉哀鳴。

    濃煙鉆入床帳里,蔣昭容自睡夢中被嗆醒,入目便是一片可怖景象。只見烈焰熊熊,已將?窗欞映成猩紅。

    蔣昭容連忙坐起身?來?,嗓音顫抖地喚道:

    “采荷?”

    “娘娘莫慌,奴婢在?這呢!”

    采荷聞聲撲來?榻前,慌忙為蔣昭容披上外袍后,便攙扶她朝殿外逃去。

    殿中火光四面,灼熱氣浪炙烤著肌膚,如紅蓮業火一般,將?主仆二人團團圍住。

    “娘娘當心!”

    采荷驚呼一聲,眼疾手快地將?蔣昭容拉到一旁。燒斷的房梁轟然倒塌,險些砸中她們頭頂。

    瞥見衣角上迸濺的火星,蔣昭容連忙提起裙擺抖落,還好有驚無險,并非燒著起來?。

    眼看身?前已被殿梁擋住去路,蔣昭容只好連連后退,守在?床榻邊等人來?救。

    濃煙滾滾翻騰,嗆得蔣昭容劇烈咳嗽起來?:

    “咳咳咳……”

    蔣昭容彎腰捂住胸口?,只覺喉嚨里有火流竄,焚煎五內。

    采荷倉皇四顧,忽然瞥見銀盆中尚還有些清水,頓時大喜過望:

    “娘娘,盆里有水!”

    采荷壯起膽子跑去銀盆旁,掏出?錦帕浸濕,一面自己捂著口?鼻,一面回來?為蔣昭容遮在?臉前。

    盡管自己也在?發抖,采荷卻仍隔著帕子,聲音悶悶地安慰道:

    “娘娘別怕,宮人們已經抬水去了,我們很快就?能得救……”

    濕潤水汽撲入口?鼻,蔣昭容終于感覺能如常喘息,緊繃的脊背也稍稍放松。

    見采荷左支右絀,蔣昭容自己接過浸濕錦帕,退到火苗暫且沒肆虐的角落,心中不住思索。

    今夜起火,究竟是意外還是人為?

    如若是故意縱火,又是誰要殺她?

    沒過多久,蔣昭容漸漸發覺精力渙散,眼前景物也開?始飄忽。

    一陣眩暈感襲來?,蔣昭容頓覺渾身?輕飄飄的,四下皆挨不著實處。

    “采荷……”

    蔣昭容搖搖頭,竭力想保持清醒,隨后艱難回身?去看采荷。

    卻見采荷也開?始搖晃,手中帕子已隨風飄落去身?前。

    蔣昭容頓時察覺不對,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這水……這水里被下了迷藥,她們中計了!

    蔣昭容慌忙撇下帕子,只抬起衣袖遮擋火煙,可卻為時已晚。

    方才迷藥已經吸入不少,蔣昭容雙腿一軟,竟也脫力般跪倒在?地。

    絕望如潮水般將?她淹沒,難道……難道她今日就?要葬身?火海了嗎?

    蔣昭容匍匐在?火場里,睜大的眼眸里不斷涌出?清淚。

    她不甘心……她甚至還沒替岑妃娘娘報仇……

    火焰燒斷床柱,帳幔便忽地掉下來?,遮覆在?蔣昭容面龐。

    陡然間,蔣昭容不知自哪里生出?些力氣,狠狠咬破指尖。

    血珠爭先恐后地涌出?指尖,懸在?半空顫抖個不停。蔣昭容扯下一片布幔,費力寫下幾個字——

    “賢妃……殺……”

    可指尖傷口?并不夠深,很快便止住血流。蔣昭容眼前昏花,只好拼盡全力,將?手指伸向?唇齒間,重新咬破傷口?。

    再次觸上帷幔時,蔣昭容卻沒法?再勉力支撐。

    心中裹挾著無盡恨意,蔣昭容雙眼一黑,徹底暈厥過去。

    是夜狂風并作,烈焰肆虐,含寧宮徹底淪為一片火海-

    含寧宮外,掌火太監孫茂成額角掛汗,如同熱鍋上團團轉的螞蟻。

    “水呢!水呢!太平缸不就?在?門口??怎么還沒抬水過來?!”

    陰柔尖細的嗓音格外刺耳,孫茂成翹著蘭花指,急得幾乎要原地跳起來?。

    小太監打了個哆嗦,埋頭回話道:

    “孫公公息怒!方才西風驟起,將?德妃娘娘的漪蘭宮也燒了起來?……外頭太平缸里存著的水,都、都先拿去撲漪蘭宮的火了……”

    “你說什么?”

    孫茂成驚得倒吸一口?涼氣,音調陡然拔高:

    “漪蘭宮也走水了?!”

    只見他肥胖的臉上瞬間失去血色,在?熾盛火光前白得嚇人。

    “正是。現?在?、現在只能去遠些的宮室取水了……”

    小太監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聽不見。

    一聽德妃宮里也起火,孫茂成跺了跺腳,身?上肥肉直顫,口?中念念有詞:

    “哎唷!這可如何是好!”

    宮中向?來?勢利眼,孫茂成聽得德妃宮中起火,當即也顧不上蔣昭容,轉頭便往漪蘭宮跑去,一邊跑一邊祈禱:

    “菩薩保佑!德妃娘娘可千萬全須全尾的才是……”

    相較于火光沖天的含寧宮,漪蘭宮里明顯沒那么兇險。

    德妃端坐在?主殿里,身?上披著件琥珀色綢披風。神色鎮定?非常,仿佛置身?風波之外。

    約莫著時辰差不多,德妃這才裝作死里逃生般,由?玲瓏攙扶著走出?寢殿,臉上浮現?出?一抹驚魂未定?。

    “咳咳……”

    德妃輕咳兩?聲,蹙眉望向?隔壁喧嚷的宮室,快步朝那邊走去,口?中問道:

    “含寧宮如何了?蔣昭容可還安好?”

    見德妃并無大礙,孫茂成忙不迭地迎上前去,弓腰攔在?她身?前,勸阻道:

    “德妃娘娘,含寧宮里危險,蔣昭容還困在?里頭出?不來?呢!您玉體?要緊,還是先讓御醫瞧瞧罷。”

    德妃揮退孫茂成,憂急地向?含寧宮張望,催促道:

    “本宮并無大礙,你們快去救蔣昭容出?來?。”

    說罷,德妃瞥了眼身?旁的玲瓏,眸中劃過幽幽暗色。

    玲瓏心領神會,立馬命漪蘭宮的太監也去撲火,自己則亦步亦趨地跟上前。

    待火勢漸小,玲瓏率先沖進主殿,直奔癱倒在?榻前的蔣昭容,探指去試探她鼻息。

    若蔣昭容還有命活著,便順勢捂死她,以絕后患。

    指尖觸到蔣昭容鼻下,半晌,一絲微弱呼吸都不見。

    玲瓏暗自松了口?氣,正欲起身?,余光卻瞥見蔣昭容身?下壓著塊布幔,上面赫然是用鮮血寫成的字跡。

    雖未曾看清寫的是什么,但?玲瓏投鼠忌器,本能地感到不安,害怕蔣昭容會指認自家娘娘。

    趁此?刻殿中并無外人,玲瓏迅速將?那染血的布幔團成一團,緊緊抱在?懷里。

    玲瓏站起身?,揚聲高喊道:

    “快傳御醫進來?!”

    眾人腳步紛亂地涌入寢殿,玲瓏則貓著腰,一路小跑回德妃身?側,湊在?她耳邊低語幾句。

    德妃瞇起眼眸,冷冷掃了眼玲瓏懷中布幔。

    “娘娘,這可怎么辦?”玲瓏惴惴不安地吞咽。

    德妃當機立斷,拉玲瓏離開?此?地,尋見一處未被火勢波及的后殿,便閃身?鉆了進去。

    “將?門閂上。”

    德妃低聲吩咐,從玲瓏手中接過布幔。

    在?玲瓏驚恐的注視下,德妃平復呼吸,將?布幔展開?,其上有四字依稀可辨:

    “賢妃殺了……”

    再往后,是一個潦草的“丿”形狀,長長拖出?一條斷續模糊的血線,像極了蔣昭容最?后的掙扎。

    見上面寫的是“賢妃”,玲瓏這才覺得神魂歸位,而后又不禁疑惑,怔怔發問道:

    “這最?后的是個什么字?”

    德妃同樣不解,登時沉默下來?,快將?那未盡之語盯出?個窟窿來?。

    玲瓏抿著干澀的唇,伸出?手指比劃,試探著說道:

    “娘娘,最?后這筆看著像‘丨’,她是想寫‘岑’字嗎?”

    德妃擰眉沉思,指尖蘸著杯中茶水,在?桌面上將?眾人名字一一寫來?。

    由?短豎起筆,似乎的確是個“岑”字。

    “賢妃殺了岑妃?”

    德妃喃喃自語,雖也能說得通,可她總覺得哪里古怪。

    白日交談時,蔣昭容已經說過類似的話。

    岑妃之死并不算什么秘密,值得蔣昭容拼死要把它寫下來?嗎?

    德妃不由?又將?那塊布拿起來?,對著跳動燭火仔細端詳,仿佛要從中看出?什么端倪。

    “玲瓏,你看最?后這筆‘丿’,似乎從一開?始便有些歪斜。”

    德妃招玲瓏湊近些,猜測道:

    “蔣昭容想寫的,會不會不是短豎?而是……撇?”

    玲瓏仔細一看,頷首道:

    “娘娘,好像還真是。”

    “可這也說不準,萬一蔣昭容只是寫到這里便沒力氣了呢?”玲瓏有些遲疑。

    德妃伸指點著血跡變淡的地方,緩緩說道:

    “血跡是從這里開?始變淡的,而上面濃重之處,就?已經有向?左撇去的跡象。若是沒力氣,這筆畫應當越來?越輕,越來?越細,而不是一開?始就?歪斜。”

    玲瓏細細琢磨德妃的話,覺得甚是有理,可新的困惑又涌上心頭。

    “娘娘說得有道理,可‘ノ’就?更無從猜起了,方才咱們寫過的人名里,仿佛也沒有以此?起筆的……”

    德妃垂眸凝著桌案上一個個名字,水跡已漸漸干涸。她只好又從頭開?始回想,自賢妃入宮起,宮里所有喪命之人,一個一個自她腦海中閃過。

    剎那間,德妃像是想到什么,慌忙抬頭去尋玲瓏的眼睛。

    見德妃花容失色,玲瓏蹲身?追問:

    “怎么了娘娘?您是想到什么了?”

    德妃指尖發顫,在?桌案上飛速寫下一個字,輕聲道:

    “蔣昭容想寫的,會不會是……皇后的‘皇’?”

    玲瓏仰面望著德妃,不由?瞪大眼睛,遲緩地轉過頭去,看桌案上那個忽明忽暗的“皇”字。

    皇后?

    賢妃殺了皇后?!-

    天色又將?大明,晨霧早散,紅霞鋪滿東面半邊天際。

    在?秋日晴光普照下,京城大門已然遙遙在?望。

    珠瓔八寶車內,常清念蜷縮在?周玹懷里,纖長鴉睫在?眼底投下淡淡陰影。

    常清念嬌慵瞇眼,指尖勾纏著周玹衣帶,心里卻在?想道:

    怎么還沒有宮中之人來?報信?德妃昨夜到底得手沒有?

    察覺棗泥酥遞至唇邊,常清念懶散含住,又撩撥似的舔舔周玹指尖。

    酸甜棗泥在?口?中慢慢融化,常清念嚼著嚼著,眼皮越來?越沉,最?終抵擋不住困意洶涌,便又睡倒過去。

    周玹等了半天沒動靜,不由?低頭看向?懷里人兒。

    分辨出?常清念又在?昏睡,周玹莞爾輕笑,捏住她臉頰,柔聲喚道:

    “小懶貓,吃東西都能睡著,也不怕噎著?”

    常清念不悅被吵醒,迷迷糊糊地嘟囔道:

    “這又能怪誰?是誰昨兒折騰的妾身?一宿沒?*?睡?”

    周玹低笑著攔住常清念,正要張口?賠不是,卻覺馬車忽地一停。

    常清念剛坐起身?,這下又差點兒撞回周玹懷里。

    周玹撫著常清念后背,擰眉挑起車簾。

    燦煥曙光下,一青袍內侍縱馬前來?,正是宮中報信之人。

    見周玹掀簾,那人翻身?滾落馬下,又連忙扶正烏紗幞頭,上前稟道:

    “啟稟陛下,昨夜宮中走水了。”

    常清念聞聲,頓時睡意全無。

    德妃竟敢縱火燒宮?膽子著實不小。

    內侍沒敢耽擱,立馬將?宮中死傷損毀一一報來?。

    提起蔣昭容葬身?火海時,常清念不由?悄悄打量周玹,只見他肅容無瀾,竟是眉頭都沒皺一下。

    “經宮正司查證,昨夜是看守熏殿火盆的小太監偷懶瞌睡,沒將?火盆內的炭火蓋嚴實,火星子濺出?來?,便燃著了含寧宮。”

    周玹聽罷頷首,隨手放下車帷,沉聲吩咐道:

    “快些回宮。”

    官道上煙塵揚起,馬車徑直朝城門口?駛去。

    周玹扭頭看向?常清念,目光深邃,帶著些探究:

    “念念,此?事同你沒干系罷?”

    常清念心中一激靈,頓時瞪圓杏眸,不住喊冤:

    “陛下,妾身?這幾日都在?您眼皮子底下,哪還能在?宮里造次?”

    周玹收回目光,輕笑著牽過常清念,好整以暇道:

    “朕就?是隨口?問問,你緊張什么?”

    雖然這事她的確也干得出?,但?背黑鍋哪有不委屈的?

    常清念跟要討個說法?似的,伸指戳著周玹心口?,唧咕道:

    “妾身?在?陛下心里就?這么壞?”

    “你看看,你又心虛不是?朕哪個字說你壞了?”

    周玹失笑,捉住常清念作亂的指尖,解釋道:

    “還不是怕你做的不干凈?你提前告訴朕,朕也好替你遮掩。”

    常清念嬌哼一聲,撇過頭去:

    “這回真不是,陛下可別冤枉好人。”

    下一瞬,她卻又被周玹捏著下頜,將?臉兒扭轉回來?。

    見周玹上下打量自己,常清念心里發毛,頗有些底氣不足地問道:

    “陛下在?看什么?”

    想起這女子說自己是“好人”,周玹忍笑道:

    “當然是……看看你這巴掌大的小臉,是怎地生出?那么厚的臉皮?”

    第67章 野草

    此番宮中“意外”失火,甚至還燒死?個宮妃,朝野上下?物議沸騰,數日不止。只是旁的都是引子,眾人純粹是尋著由頭互相攻訐。

    那沒看住火盆的小太監本該判個絞監候,后來有?人提起要為?長公?主積福,這?才改笞一百鞭子了事。

    眾人皆道皇帝龍顏大怒,自?總管太監往下?全吃掛落兒,連掌宮的德妃和賢妃都罰了俸銀。

    常清念聽罷卻只是笑笑,周玹怒什么?還不是前朝眾人蹦跶得太歡,他嫌煩,索性殺雞給猴看。

    永樂宮里,常清念倚著炕桌打絡子,仍舊事不關己似的。承琴站在腳踏旁替她捋線,卻是暗暗不忿。

    自?晌午聽罷發落,承琴便咽不下?這?口氣,小聲嘀咕道:

    “娘娘就該同陛下?告發,這?火明明是德妃放的,省得連累咱們?一起挨罰。”

    “喲,”常清念笑眼瞇起,“那照你?這?么說,德妃早該把本宮那些污糟事兒,全捅到皇上眼前去。”

    見承琴吃癟,常清念對窗瞧了瞧剛打成的絡子,感慨道:

    “往日種種皆為?互惠相安,彼此都占了便宜,又有?什么好拿出來說嘴的?利到關頭好聚好散,自?此刻起各憑本事,堂堂正正地爭便是。學小人行徑,也未免忒跌份兒了。”

    從常清念嘴里聽見這?話,可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承琴嘻嘻笑道:

    “沒成想?娘娘還挺講仁義的,當?真有?母儀天下?的風范。”

    “你?這?牙尖嘴利的丫頭,可少給本宮戴高帽兒。”

    常清念羞啐,待將絡子盛進方匣里放好,這?才哼道:

    “是德妃先肯當?君子,本宮才與?她做君子之爭。譬如岑妃那般,只想?做小人之斗,本宮也樂得奉陪。”

    承琴抿嘴應“是”,又忙不迭恭維道:

    “娘娘這?絡子打得真好,長公?主見了一定歡喜。”

    常清念不禁問道:“公?主府還沒信兒呢?”

    “今早回話時說是破了水,興許還得折騰一會。奴婢聽說這?婦人生產,頭胎都不會太快。”承琴低聲回稟。

    常清念輕嘆一聲,正想?起身走走,卻見德妃身邊的玲瓏過來。

    “賢妃娘娘萬福。”

    玲瓏笑語請安,身后宮人則捧著些銀錠子。

    “玲瓏姑娘免禮。”

    常清念抬手?叫起,又瞇眼數了數那些銀子,應當?是有?九十兩?,恰好為?四妃之位的一季月銀。

    “秋夕時賢主子出宮在外,我們?娘娘還未及送來秋饋。今日忽而想?起,便特命奴婢悉數補上,還望賢主子笑納。”

    玲瓏含笑福禮,又側身讓宮人上前,將九十兩?銀錠擺在案上。

    不多不少九十兩?,名為?秋饋,實?則賠禮。

    承琴也看出里面門道,不禁為?之前所?言赧然,心?道這?德妃是格外有?德行些。

    “既是宋姐姐好意,本宮便收下?五十兩?。余下?四十兩?,仍帶回去給你?們?娘娘罷。”

    說罷,常清念也不由玲瓏推脫,只命她回去,原話兒稟給德妃便是。

    德妃送九十兩?來是致歉,常清念收下?意為?領情,退回一半則是表明這?點銀子無?關痛癢,她并不放在心?上。

    回眸瞥見承琴轉怒為?喜,正要捧銀子回屋,常清念揶揄道:

    “幾十兩?銀子罷了,瞧給你?樂的?如今咱們?永樂宮的日子,就過得這?般寒酸?”

    承琴斂起笑容,輕咳道:“有?進賬總歸是好事,娘娘還不許奴婢高興了?”

    說到這?,承琴忽然想?起另一遭,便又回身道:

    “對了娘娘,相爺那邊已有?這?個數。”

    承琴一面低語,一面伸出兩?根指頭,朝下?晃了晃。

    常清念略一勾唇,仍從容道:

    “不急,縱著他多貪些,日后鬧得越大越好。”

    承琴連忙頷首應“是”。

    卻說今日永樂宮實?在熱鬧,剛送走玲瓏不久,錦音又從殿外引著崔福進來,仍舊是來補她月俸的。

    對著御前來人,常清念立馬換上另一副嘴臉,挑眼道:

    “這?九十兩?銀子,他就原模原樣地還給本宮?實?在是心?不誠。”

    崔福躬身打著呵呵,冷汗直淌去尾巴溝子。這?皇上和賢妃娘娘的事兒,他可半點不敢多嘴。

    冤有?頭債有?主,常清念也不為?難崔福,只嬌縱吩咐道:

    “錦音你?跟崔總管過去,務必從皇上那兒討雙份的回來。”

    正說著,一個身著暗紅袍子的小內侍跑進來,滿臉喜慶地磕頭道:

    “啟稟賢妃娘娘,公?主府派人來報,華陽長公主喜得麟兒,母子平安!”-

    常清念得了信兒,當下便忍不住想去探望,卻又被周玹勸住,說是公?主府正忙亂著,人家夫妻倆恐怕也沒工夫見客。

    常清念一想?也是,便耐著性子等到滿月禮那日,才隨周玹一同過府道賀。

    是日,長公主府張燈結彩,賓客如云。

    華陽長公?主與?謝中丞的兒子辦滿月酒,大半個朝堂皆去吃席沾喜。剩下?些名不見經傳的小官,實?在是門檻踏爛了也擠不進去。

    酒過三巡,忽傳圣駕已至門口。

    眾人忙起身相迎,一抬頭卻見皇帝身旁只攜賢妃。個中深意都不消細品,全然是擺在明面上。

    常相應著同僚敬酒,一張老?臉都快笑爛。

    見帝妃送罷禮錢,又在外堂吃了兩?盞酒,謝晏和忙請他們?去內院看孩子。

    方穿過一道月洞門,卻正巧撞見華陽自?里面出來。

    華陽行過禮,立刻又笑著迎上前,挽住常清念道:

    “我可總算將娘娘盼來了。走,咱們?快去瞧瞧孩兒。”

    婢女們?輕輕推開內室門,常清念步入其中,只見小嬰孩正躺在搖籃里,眼珠像滴溜溜的黑葡萄,生得粉雕玉琢,煞是可愛。

    常清念摸摸袖子,取出早已系好絡子的玉麒麟,遞給華陽道:

    “這?是妾身送給小公?子的滿月禮,愿他平安康健。”

    華陽見狀,登時欣喜地接過玉麒麟,又眨眼笑道:

    “孩兒還不知事,我這?個當?娘的,便替他多謝舅母了。”

    常清念聞言,不由偏頭瞥了眼周玹,臉頰微微泛紅,有?些赧然。

    華陽掩唇輕笑,起身朝周玹道:

    “皇兄,我婆母還在前頭等著呢,你?們?在這?逗會兒孩子,我便先過去了。”

    “去罷。”

    周玹聞言頷首,見華陽離去,便順勢坐來常清念身邊。

    常清念眼也不眨,只顧盯著嬰孩,似乎看得怔愣,半分都挪不開眼去。她從未接觸過這?么小的孩子,頓時又想?親近,卻又不敢隨意觸碰,生怕驚擾了他。

    見常清念顯然好奇,周玹便引常清念去摸了摸孩子小手?。

    常清念輕輕“呀”了一聲,只覺那小手?軟綿綿的,如同棉花一般,觸感分外奇妙。

    “孩子還小,等再過幾個月才好抱出來。”

    周玹抬手?攬著常清念,眼神仍只被她纏住,根本分不出心?思去逗外甥。

    “妾身可不敢抱他,妾身又不會。”常清念收回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無?妨,到時朕教你?。”周玹溫柔低笑。

    常清念聽罷,心?中卻警鈴大作,忽地扭頭看向周玹,好似兇巴巴地質問道:

    “陛下?怎么會抱孩子?”

    不知常清念又想?到哪兒去,周玹好笑地凝著她,輕語解釋:

    “華陽還小的時候,朕也抱過好幾回。”

    周玹頓了頓,又故意逗常清念:

    “你?和華陽同歲,按理說朕也能抱過你?。”

    “陛下?莫要再說了!”

    常清念俏臉羞紅,連忙去捂周玹的嘴。

    常清念平時并不覺如何,此時經周玹這?么一提,才發現七八歲的差距竟是這?樣明顯。

    周玹能舞刀弄棍的年紀時,她才剛是個奶娃娃。

    偷偷瞥向搖籃里的嬰孩,常清念橫了周玹一眼:

    “您外甥還瞧著呢,胡言亂語什么。”

    見常清念羞惱,周玹心?中愈發愉悅,忍不住輕笑出聲,忙從善如流地點頭道:

    “好好好,賢妃娘娘好大的威風,朕不說便是。”-

    傍晚從長公?主府出來時,一場秋雨落得猝不及防。

    得知周玹還有?折子要批,常清念便在宮門口同他分別,席間吃了些酒,直欲回永樂宮里歇著。

    不曾想?行至半路,忽然瞧見聽雨閣上有?個人影。

    “那上頭站著的……是德妃?”常清念掀簾問道。

    錦音抻頸朝閣頂望了兩?眼,頷首道:

    “正是德妃,娘娘要過去看看嗎?”

    常清念思忖片刻,便吩咐落轎,自?己抱著手?爐朝閣樓上走去。

    德妃站在朱欄邊,早已瞧見常清念,連忙命玲瓏扶她過來。

    “雨天濕滑,妹妹可別摔著。”德妃側眸笑道。

    “多謝宋姐姐提醒。”

    行至德妃身旁,常清念才發覺此處能望得很遠。

    立在這?里,便可將大半個御花園盡收眼底,又逢深秋晚雨,景致頗為?寂寥。

    “聽聞妹妹陪皇上去了公?主府?”

    德妃說這?話時,也沒再看常清念,只眺望著蒼茫匍匐的遠山,此刻已盡數化作暗暗藍色。

    常清念輕“嗯”一聲,徐徐嘆道:

    “宋姐姐,想?必您也明白,倘若我想?要這?鳳位,您無?論如何都是爭不過我的。”

    “不試試又怎么知道?”

    德妃面容沉靜,垂睫的剎那,眼底卻有?些疲憊落寞:

    “何況事到如今,這?場爭斗豈止你?我之間?咱們?不過是被家族推著朝前走。眾人都在為?之盡力,我又怎能輕言放棄……”

    心?底最后一絲僥幸散去,常清念低頭擺弄著手?爐,忽而勾唇道:

    “從前兩?載,得與?宋姐姐并肩一程,妹妹甚是稱意。”

    “我也是。”

    德妃回身看向常清念,聲音很輕卻也認真,并不敷衍:

    “妹妹的心?勁兒,教人佩服。”

    想?到前些時日得知的事情,德妃心?里既不落忍,為?了家族卻也不能后退,只好朝常清念笑道:

    “只于我自?己而言,我希望你?能贏。”

    常清念探指去廊檐下?,接了個涼沁沁的雨珠在指腹,便覺心?頭醉意褪去不少。

    “宋姐姐雅量豁然。同樣的話,我大抵是沒法奉還姐姐,便也不惺惺作態了——”

    常清念同樣望向德妃眼中,滿是勢在必得地揚唇:

    “承您吉言,我會贏的。”

    見狀,德妃忽而垂眼輕笑:

    “我興許有?些懂了,皇上究竟喜歡妹妹什么?”

    常清念被勾起興致,不由微微偏頭,等著聽德妃的下?文。

    “宮中之人容色各有?千秋,秉性更是千差萬別。但卻因受縛太多,細看下?去,不過都是一潭死?水。”德妃笑贊道,“而你?很蓬勃,像燒不盡的野草,濃烈又鮮活。”

    “我嗎?”

    這?話倒有?些意外,常清念不由重新看向身前雨幕,自?嘲道:

    “從前在青皇觀里,她們?都說我是紙糊的美人燈兒,看著就像要油盡燈枯。”

    德妃輕輕搖首,同樣與?常清念并肩站在欄桿前,低聲道:

    “可如今你?不也是容光艷盛,立于這?九重宮闕之巔了?”

    初見常清念那陣,德妃只覺得困惑。皇上自?己就是寒月燒猶冷的性子,緣何就對個清凈神女這?般著迷?

    后來漸漸發覺常清念的不同之處,德妃這?才恍然大悟。

    “淡極始知花更艷。*”

    德妃目光悠遠,似嘆似息:

    “不愧是萬歲爺,眼光一貫毒辣。”

    常清念靜靜聽著,只覺自?己仿佛真醉了,不然德妃同她說話,怎么也開始玄虛起來?

    “只不過——”

    常清念究竟有?多狠辣,皇上也能料到嗎?

    德妃欲言又止,見常清念望著自?己,便躲開她目光,回避般說道:

    “沒什么,往后再說罷。”

    德妃回身叫來玲瓏,讓她給常清念換個暖和些的手?爐。

    趁這?轉瞬工夫,德妃已回轉過心?神,笑語盈盈地勸道:

    “妹妹才過十九歲生辰,正是桃李年華,就莫在這?兒跟我傷春悲秋了。深秋雨冷,快回宮里暖暖身子去。”

    許是酒意又有?些上來,常清念雙頰酡紅,嘟囔道:

    “姐姐嫌我。”

    第68章 磨刀

    常清念酒后登樓吹風,次日便覺著嗓子干澀疼痛,跟刀割似的。

    承琴見狀,忙傳御醫來請平安脈。一連灌了幾副湯藥下?去,這才?堪堪壓住病癥,沒教這風寒發作出?來。

    此事傳到御前,周玹自是又規弄常清念一通,教她好?生消停幾日,身子養利索了再惦記出?門。

    時至冬日,東暖閣里也已擺上炭盆。

    門口棉簾子忽然掀開條細縫,崔福輕手躡足地走進來,輕聲朝周玹稟道:

    “啟稟陛下?,德妃娘娘遞折子過來,說是有些宮室修繕之?事,還望您示下?。”

    崔福手中正托著本奏疏,見周玹抬首瞥過來,連忙躬身呈上。

    后宮之?事甚少呈送御覽,周玹心中雖略感?疑惑,但思及德妃素日安分,便還是伸指接過折子。

    折子上所奏,正是含寧宮大火之?后的修繕事宜,以?及……

    掃過最后那番求見之?語,周玹原本舒展的眉宇逐漸擰緊,深邃眸光里透出?些許遲凝。

    奏折邊角磕了下?桌案,發出?聲沉悶回響。周玹忽然開口,語氣聽不出?喜怒:

    “你?賢妃主子呢?”

    崔福被問得一愣,而后連忙答道:

    “回陛下?,聶大人晌午時護送賢主子出?宮,聽說是往長公?主府去了。”

    聽聞常清念不老實養病,竟又偷偷摸摸地出?宮,周玹面上冷淡頓時全被氣散,暗自咬牙道:

    “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崽子,她就這么稀罕?”

    見周玹話里話外?明?貶實寵,崔福眼珠子一轉,立馬笑呵呵地躬下?腰身,吉祥話兒?張口就來:

    “賢主子自個兒?沒生養過,見了孩子免不得心生歡喜。常去長公?主府上探望,也是惦記著沾沾喜氣,早日為陛下?開枝散葉呢!”

    這話聽著倒還像回事,周玹仍氣常清念胡亂折騰,便冷臉子道:

    “不來稟過朕就往宮外?跑,竟沒半點規矩,真是忒慣著她了。”

    “派人去宮門外?守著,等她回宮便傳朕口諭,命她過來御前領罰。”

    “奴才?遵旨。”

    崔福低眉耷眼地應聲,心中卻默默將?“領罰”換成“用膳”。在御前當?奴才?的,哪能不會體貼主子心意?

    皇上七拐八繞的,不就是想見賢妃娘娘了嗎?嗐!

    正當?崔福要退出?暖閣時,卻聽上頭飄來一句:

    “傳德妃。”

    崔福聞聲瞪大了眼,若不是在皇上跟前,恨不得要伸手掏掏耳窩子。

    見周玹睨過來,崔福慌忙應“是”,匆匆去外?頭傳話。心里琢磨著事兒?,便在臺階前左腳絆了右腿,好?懸摔個狗啃泥。

    “干爹當?心。”

    元祿放下?棉簾子,一轉身卻嚇得膽顫魂飛,忙上前扶住崔福。

    崔福眺著金烏西墜,殘陽如血,恍惚問道:

    “小祿子,你?瞧這日頭,是不是也沒落東邊去啊?”-

    既遞上那道折子,德妃便料到皇上會見她一面,故而早已收拾停當?,只在宮中待旨而已。

    不多時,便見德妃舉步走進東暖閣,欠身請安:

    “妾身見過陛下?。”

    “起來罷。”

    周玹擱下?手中朱筆,開門見山道:

    “折子朕瞧過了,并無不妥之?處,你?著人去辦便是。”

    “是,妾身謝過陛下?。”

    德妃謝恩起身,而后卻默然靜立,半晌沒有說話。

    觀德妃雙唇微抿,似乎有些猶豫,周玹沒心思同她磨蹭,于是淡聲發問:

    “除此之?外?,你?還有何事?”

    德妃攥緊袖角,竟然不答反問道:

    “陛下?是當?真喜愛賢妃妹妹嗎?”

    周玹微微皺眉,察覺德妃今日十分反常,便也顧不上同她計較,只坦然應道:

    “是。”

    “哪怕賢妃曾犯下?重罪,做過違逆您的事,陛下?也仍不改心意嗎?”

    德妃一字一句地說著,嗓音微不可查地發顫。

    她不知自己能否取信于周玹,也不知周玹得知后會作何抉擇。但眼看立后之?事大局將?定,她此時不說,往后也再無機會。

    周玹神色驟冷,瞇眼望向德妃,輕斥道:

    “你?到底想說什?么?”

    德妃深深吸了口氣,緩步走上前,將?一直攥在袖中的布幔呈到案上:

    “此物乃蔣昭容生前所留,還請陛下?過目。”

    見周玹將?那血書?握在掌中,德妃低聲稟來自己的猜測,并著重提及蔣昭容與岑妃交好?。蔣昭容能得知此事,多半是從岑妃那里聽來。

    德妃斂裙跪在地上,字字清楚地說道:

    “妾身懷疑,先皇后當?初意外?小產,乃至溘然仙逝,皆與賢妃和岑妃脫不了干系。”

    周玹似乎覺得血字刺目,便隨手撂去桌上,垂眼俯視著德妃,冷淡命道:

    “說下?去。”

    “當日皇后誤服桃仁,因宮中無人知曉此忌諱,便只當?做意外?處置。可如今想來,賢妃亦是常家人,她未嘗不能事先知曉。”

    近來德妃日夜輾轉,此刻見周玹要聽,便將自己所思所想一一道出?:

    “而妾身月前命人往青皇觀中盤問,果然有人作證,岑妃與賢妃早在前年年初時,便已私下?見過面。岑妃從前并不喜僧道,若說是問卜解惑,為何獨獨尋上一個尚不起眼的女冠?”

    “之?前皇后身子明?明?已見起色,賢妃進宮侍奉月余,皇后卻忽然又見崩漏。甚至皇后娘娘辭世前,榻前也唯有賢妃而已。”

    說罷這些,德妃叩首道:

    “妾身以?為,這樁樁件件堆在一處,未免太過湊巧,實非一句‘機緣巧合’所能解釋。”

    周玹仰靠回龍椅里,語似輕哂:

    “所以?你?手中并無實在證據,全然是懷疑、臆測?”

    未見周玹震怒,德妃便仍穩住心神,不緊不慢地說道:

    “此事時隔已久,賢妃當?年又做得利落,妾身的確查不出?任何鐵證。想來蔣昭容也是正因如此,才?不敢貿然稟告給您。可陛下?若覺得蹊蹺,愿派暗衛審訊查案,興許會有所獲。”

    話音落,暖閣內一時靜謐無聲。

    “宋氏,朕記得當?年,你?是第一個入東宮的側妃罷?”

    周玹忽然淡聲開口,問的卻與德妃今日所稟之?事,風馬牛不相?及。

    隱約察覺周玹態度不妙,德妃掌心濕透,勉力答道:

    “是,妾身自淳化?二十三?年六月起,便侍奉陛下?左右,至今已六載有余。”

    周玹闔目沉思片刻,再掀眼時已是一片薄涼:

    “念在你?伺候多年的份兒?上,朕賜你?兩條路可選。一則你?自請出?宮,從此永不還京……”

    周玹頓了頓,這才?又冷冷啟唇,絕非頑笑:

    “二則,朕現在就殺了你?。”

    如一道驚雷驟響在耳畔,德妃愕然抬眸,待看清周玹神情時,她已全然明?白過來。

    周玹方才?并非不信,而是正因相?信,所以?才?追問下?去。

    此刻確認她手里并無實證,便又惦記將?她封口,只為替常清念蕩平前路。

    縱然心中早已有所準備,可德妃萬沒料到,周玹的決斷竟是在轉瞬間落下?,他甚至都沒怎么猶豫。就連那短暫的沉默,或許也只是在思量如何處置她而已。

    “陛下?便不會心驚于賢妃手段狠辣,還要將?她留在身邊嗎?”德妃難以?置信地問道。

    “比這腌臜千倍百倍的事,朕都見多了。天家父子相?殘、兄弟相?殺,從未斷絕。”

    周玹端茶淺啜,語氣平淡無波:

    “她只是殺個異母姐姐而已,有什?么就值得大驚小怪了?”

    話雖如此,可事關己身,周玹也能如此看得開?

    “那您元后嫡子的性命,在您心里究竟算什?么?”德妃怔然追問。

    “什?么都不算。”

    于此事上,周玹果真毫不猶豫,而后才?徐徐補充道:

    “如果非要說什?么,可能算棋子罷。”

    在皇帝心中,連結發之?妻都只是棋子而已,更遑論旁人?

    德妃跪坐在地,一股說不清的悲涼自心底涌起,不由慘然笑道:

    “陛下?喜愛賢妃,竟至如斯地步,連仁義道德都可棄之?不顧?”

    周玹聞言卻只是哂笑一聲,語調平靜得近乎殘忍:

    “這與朕喜愛誰無關。而是你?用一介下?臣的眼界心思,來揣度九五之?尊的皇帝,本身就很可笑。”

    “你?所謂的仁義道德,乃至規矩、法度、倫理、綱常,那都只是朕統御天下?人的工具而已,哪有工具反過來束縛主人的?”

    周玹此刻只是一身常服,德妃卻仿佛看見他十二旒珠覆于面前,高踞金鑾寶殿之?上。

    帝王神情冰冷地睥睨眾生,那是看螻蟻般的眼神。

    “這條條經緯穿織成樊籠,你?們皆為蒙昧階下?囚,而朕是獨坐高臺的施加者。你?們會拘囿于此,可朕不會。”

    周玹淡淡垂眼,明?明?語氣輕緩隨意,卻令人振聾發聵:

    “天下?皆臣,唯朕獨君。朕之?心意,即為天理。”

    赫赫天威滅頂而來,德妃只覺張口忘言,好?半晌,才?喃喃反問道:

    “不得您心者,便死有余辜?”

    “朕偶爾還是會發發善心的。”

    周玹嗤笑一聲,定定地盯著德妃,無需多言脅迫,只斷然裁決道:

    “換成旁人,朕興許可以?查查真相?。但是牽扯賢妃,那就不必了。”

    直面帝王的冷漠無情,德妃止不住戰栗,心底又不由詫異:

    “這些話,您同賢妃說過嗎?”

    似是明?白德妃真正想問的是什?么,周玹淡聲道:

    “自然沒有。怕她聽完嚇著,便不肯再與朕親近。”

    “但朕會慢慢教她——”

    周玹輕叩桌案,似乎早已落定什?么決心:

    “親手扶著她,登臨君位。”

    真正的并肩而立,從不在于免她多少禮節,允她膝蓋不彎下?去。而是讓她的心站起來,不再受束于任何枷鎖。

    君者,即為當?世神明?,從不需畫地設限,自尋苦楚。

    聽罷此言,德妃忽然懂得周玹對常清念,究竟是懷著怎樣一顆心,不由覺得無盡嘲諷。

    自始至終,這皇后之?位的歸屬,周玹便從未考慮過除常清念之?外?的任何人。

    “妾身也只是賢妃的磨刀石嗎?”德妃輕聲發問。

    “你?想多了。”

    不知德妃哪里來的如此想法,周玹嘲弄輕笑,而后斂去笑意,沉聲道:

    “她的磨刀石是朕。”

    ——原來如此。

    德妃心中再無半分冗念,竟覺得眼中干澀,連落淚的沖動也無,仿佛早該如此。

    言至于斯,已然塵埃落定。

    德妃長嘆一聲,俯身重重叩首道:

    “妾身宋氏,性慕黃老之?風,自請出?宮修行,在此拜別陛下?。”-

    常清念回到宮里時,德妃已自東暖閣中離去。

    并不知方才?那番震蕩,常清念只同周玹用罷晚膳,又如常賴去他懷里弄嬌。

    常清念歡悅地蹭過周玹唇角,抬眸卻見他眼底深沉如潭,不由困惑道:

    “陛下?今兒?好?生奇怪,總這樣瞧著妾身作甚?”

    凝睇著嬌美可人的常清念,周玹含糊輕笑,一語雙關:

    “你?倒是個坐不住的。”

    常清念微顰黛眉,隨后似乎想通什?么,扶著周玹肩膀討饒道:

    “妾身從沒見過那么小的孩兒?,總歸是好?奇嘛。再說妾身也沒有胡作非為,您摸妾這身上都是暖的,怎會動不動就病倒?今早也請御醫瞧過無礙,不然妾身貿然前去,豈不是過了病氣給小公?子?”

    周玹也不出?言制止,只耐心聽罷常清念絮叨,這才?若有似無地勾起唇角:

    “既然這么精神,朕便陪你?去鳳儀宮轉轉。”

    第69章 新生

    “鳳儀宮”三字一出?,常清念還以為是自己聽岔。

    可下一刻,周玹竟當真替她攏起斗篷,揚聲命崔福擺駕鳳儀宮。

    夜色深沉,宮門前兩盞琉璃燈在風中搖曳,映照著緊閉的朱漆大門。縱然是中宮所在,卻因久無主?人居住,透出?些寂寥冷清的意味。

    “陛下怎么?忽然想起,要帶妾身來鳳儀宮?”

    常清念伏在周玹懷里?,一路上皆在暗自覷他。

    周玹雖神情安閑,可常清念那?顆心就像是落去了雪堆兒?里?,滾來滾去無所適從。

    這倒也怨不得她,實?在是周玹突然要來鳳儀宮,本身就很反常。

    “今日憶起些事情,便想著過來看看。”

    周玹輕飄飄地給了句解釋,便將常清念抱下鑾輿,牽她邁入宮門。

    常清念刻意放慢腳步,躲在后頭直矜鼻子,腹誹這話答了跟沒答似的,還是皇帝會打馬虎眼。

    兔毛兜帽有些擋住視線,常清念駐足階前,不由?抬頭仔細望了一番。

    只見檐角下伸出?玉蕊花枝,冬日里?已是枯瘦蕭條,與記憶中大相徑庭,竟教她久久回不過神來。

    闊別一年有余,如今再回到此處,常清念心底一顫,忍不住蜷緊指尖。

    只覺門后跟龍潭虎穴似的,等門一開,便要躥出?個精怪來咬她手腕。

    察覺常清念磨蹭虛怯,周玹斜眼掃過去,待瞧清那?張躲在兔毛里?的俏麗小臉兒?,不由?暗自勾唇。

    崔福縮著脖子,小步上前推開殿門。自打下午皇上見德妃起,一連串的吩咐可將崔福砸得頭暈眼花。

    只站在門檻外,便覺暖融融的檀香味撲面而來,驅散冬夜冷寒。殿里?已點起炭盆熏籠,和常清念預想中的“冰窖”半點不沾邊兒?。

    此番來鳳儀宮,正是周玹提早安排過的,并非方才臨時起意。

    眼見主?子們走進內殿,崔福又悄然拉起殿門,尋思著要不要先命人把熱水備上?

    皇上雖事先沒交代,可等會兒?賢主?子一樂呵,又同皇上撒嬌弄癡起來。嘿喲!皇上哪里?能把持得住?

    椒房殿里?,鎏金架上雖擺了幾盞蓮花燭燈,但在這片空曠當中,仍顯得昏暗。

    常清念四下環顧,總覺得殿中擺設似乎撤換過,與皇后在時不太一樣。

    許是光線太暗的緣故罷。

    按理說皇后去世,這椒房殿應當原模原樣地愛惜起來才是。

    “陛下,您不命崔總管再掌幾盞燈嗎?”

    常清念開口?發?問,正欲轉身,卻忽然被周玹從身后擁住。

    周玹才不打算掌燈,趁著這半明不暗,正好審問某些菩薩面、蛇蝎心的小東西。

    “念念可還記得,你長姐死前情狀?”

    男人低醇嗓音忽而響起,在寂靜殿內不住回蕩,如同催命鼓槌,重敲在常清念心頭,驚得她差點跳起來。

    常清念猛地抬頭,目光便恰巧望向?床幔后,落在那?張空蕩蕩的鳳榻上。

    常清婉的死狀嗎?她當然記得。

    那?痛快的滋味兒?,她怎么?能忘?

    可眼下絕不是回味這個的時候,常清念轉身伏去周玹懷里?,好似懼極般輕顫,口?中嚶嚀道:

    “陛下別說了,妾身害怕。”

    周玹覺得好笑,不由?俯身凝視著常清念,慢條斯理地問道:

    “你確定是——害怕?”

    想當初皇后咽氣,常清念哭得那?般傷心,竟將他都糊弄過去。現在回想起來,他那?番心疼憐惜,真是都喂給白眼狼吃了。

    常清念聞言,一口?氣沒上來,差點便要噎在喉嚨里?。若說方才是假裝怕黑怕鬼,此刻她是?*?真怕周玹再說下去。

    聽周玹那?話,他無疑是知?道了什么?。可常清念只求他擱在心里?,一個字也別吐口?兒?。

    揣著明白裝糊涂,這輩子也就過去了。沒必要坦誠相對?,搞得跟明鏡兒?似的,赤條條地教人看個一清二楚。

    常清念打死不認,只埋首在周玹頸窩里?,嗚咽哼唧道:

    “陛下發?發?慈悲,莫再欺負妾身了。”

    女子語調嬌軟,拖著委屈濃重的鼻音。

    她先推三阻四地不說實?話,還要怪他欺負人?

    聽見常清念惡人先告狀,周玹簡直惱笑不得。

    真恨不能將這小壞坯子剝開來,扯了她的遮羞布,看她還裝哭不裝哭?

    但見常清念唧歪著不愿招認,周玹終是長嘆一聲,只不知?她哪里?來的毛病,遇事就要躲是什么?道理?

    “行了,朕只是帶你過來瞧瞧,沒想著如何。”

    周玹信手拉開匣子,翻出顆鴿子蛋大小的夜明珠。

    待用帕子細細抹去薄塵,周玹這才將夜明珠塞去常清念手心里,語氣軟了下來:

    “這鳳儀宮雖已簡單動過,但不日便會重新布置,到時皆按你的心意來,可好?”

    “按……按妾身的心意?”

    常清念聽罷倒忘了裝哭,訝然抬起頭來。

    掌中夜明珠光芒璀璨,登時映亮她難以置信的神情。

    被周玹睨了一眼,常清念這才又垂頭哼唧兩聲,像只受驚的紅眼兒?兔。

    “明年你就該遷宮了——”

    實?在拿常清念沒法子,周玹舍不得嚇唬她,便只好徐緩笑道:

    “常皇貴妃。”

    常清念聞言驚愕,夜明珠“啪嗒”一聲掉到地上,骨碌碌地滾去周玹靴邊。

    周玹紆尊彎腰,將那?顆夜明珠拾起,重新放回常清念沁涼的手心里?,又自己貼掌上去替她焐著。

    “德妃已自請出?宮清修。”

    周玹低聲解釋,喚回常清念思緒,這才又提議:

    “你若實?在害怕,不愿搬來鳳儀宮住,朕也可為你另辟一座宮室。”

    “不用這樣麻煩……”

    常清念下意識地應聲,而后又怔怔道:

    “妾身怎么?感覺跟做夢似的?”

    刀尖尚未舔血,她就當上皇貴妃了?她本還以為,自己同德妃會有一場苦戰。

    周玹本就暗自手癢,此刻見常清念迷蒙,立馬趁人之危,輕輕給她腰下一巴掌。

    “欸!”

    常清念陡然回神,臉騰地一下烘熱起來,嗔道:

    “陛下做什么?又打妾身?”

    當然是打她撒謊不臉紅,周玹哼笑一聲,只悠哉揚眉道:

    “念念不是懷疑自個兒?做夢嗎?朕替你醒醒神。”

    常清念輕咬唇瓣,賭氣不做聲,心道周玹看著大義凜然的,其實?就是扯幌子泄私憤。

    “打疼了?”

    見常清念撂臉,周玹還是沒忍住先去哄人,將她箍在懷里?問道:

    “那?朕給你揉揉?”

    “您……您別胡來呀……”

    常清念瞪圓杏眸,仰身欲躲,卻不料摔去軟榻里?,這下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原來是欲拒還迎,是朕不知?趣兒?了……”

    周玹見狀,果然悶聲輕笑,欺身覆上。

    掌心劃過柔盈香馥,周玹心中那?點不滿她逃避的火氣,忽然就化去別處,燒著了帳幔圍起的四方天地。

    崔福揣著手站在殿檐下,聽著里?頭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頓時笑瞇了一雙眼。

    瞧他方才說什么?來著?這桶熱水燒的可真是及時!

    他就是萬歲爺肚子里?的蛔蟲,御前頂貼心兒?的奴才!-

    冬月二十?,京中落下今冬第一場大雪。

    一夜之間,鵝毛般的雪花片兒?覆滿金琉璃瓦,整座皇宮都陷進無邊無際的溫柔白雪當中。

    皇帝親擬御旨,冊命賢妃常氏為皇貴妃,攝六宮事。翌日恰逢冬節,即受內外命婦朝拜,儀同皇后。

    六尚局為皇貴妃配備一應儀駕,俱比照皇后規格,分毫不差。

    眾人有眼皆知?,目下不過是礙著先皇后喪期未滿。待明年七月一過,常皇貴妃自然會正位中宮。

    而今除卻常清念外,宮中已無能堪事的主?位。

    周玹便暫留德妃在宮里?,命她操持常清念的冊封禮,率眾女眷向?常清念行禮畢,這才預備動身離宮。

    送德妃出?宮那?日,常清念早早拾掇停妥,便又倚桌打起香篆。

    凝視著縷縷煙絲浮起,常清念仍覺恍惚,不禁喃喃道:

    “本宮特地替她選的牡丹皮入香,如今竟也用不上了。”

    承琴正替常清念歸置鳳釵,聞聲豎起耳尖,猜著這個“她”,應當是說德妃。

    “既奠不了亡魂,那?便賀她新生罷。”

    常清念將香掃擲回百福缸里?,碰出?“咚”的一聲,仿佛當真敲響了某種伊始。

    承琴不禁頷首,輕聲附和道:“興許此刻出?宮,便是德妃娘娘最好的歸宿。深宮爭斗不休,又有幾人能得善終?”

    承琴還記得,這牡丹皮自數月前便已摻進香粉。看來娘娘即便欣賞德妃,也不曾有心軟手軟的打算。

    錦音掀簾進來,在外頭凍得鼻尖通紅,仍喜笑稟道:

    “娘娘,時辰差不多,咱們可以去送德妃了。”

    常清念便教那?香燃著,自己起身攏起吉光裘。由?承琴和錦音攙扶,緩步走去宮外。

    門外正停著皇后儀駕,只見銷金龍鳳旗迎風招展。打頭的宮人手持金提爐,為鳳駕熏香開道,其后眾人捧著扇、瓶、盆、杌等“金八件”,著實?是逶迤氣派。

    當年她們進宮時,常清婉已經?纏綿病榻,并不曾傳駕出?門,故而這還是承琴第一次見皇后儀駕。

    承琴扶著常清念進轎,不由?嘖嘖感嘆:

    “奴婢從前見貴妃儀仗,就覺得煊赫至極了。如今同這皇后儀駕相比,頓時便差上一大截,怪不得大伙兒?做夢都要往上爬呢。”

    常清念聞言輕笑,眨眼打趣道:

    “承琴姑姑有點出?息,當心下巴都要掉去地上了。”

    承琴赧然掩面,又不甘示弱地嘟囔道:

    “娘娘還說奴婢呢。前些日子薛尚功來為娘娘量衣,娘娘挑鳳袍花樣子時,不也歡喜得合不攏嘴?”

    錦音偷聽著二人互揭老底,不由?低頭忍笑,趕忙吩咐太監揚聲起駕-

    宮門口?,德妃正要與玲瓏步下玉階,卻見不遠處宮人退避,竟是常清念過來相送。

    德妃立在原地,見常清念下轎,這才含笑行禮:

    “皇貴妃萬福。”

    沒等德妃欠身,常清念已托住她腕間,婉聲道:

    “宋姐姐不必多禮,仍喚我妹妹便是。”

    左右等會兒?便要離京,許是今生都不會有再見之時,德妃也沒推脫,只頷首道:

    “多謝妹妹前來相送。”

    常清念與德妃一同朝階下走去,輕聲詢問道:

    “姐姐此行打算去哪兒??”

    “應當是凈臺山罷。”德妃唇角噙笑,“兒?時便常聽人說起那?里?,我還與宓兒?頑笑,日后一起做女冠。如今她早早乘鶴西游,只好我自己一人獨去了。”

    常清念聞言,心下也不由?略有悵然,勉力勾唇:

    “我從前在宮外時也曾聽聞,凈臺山的確是個好去處,比青皇觀強上許多。”

    德妃并沒有追問,只等自己親去體悟一番。

    短短幾十?步的距離很快走盡,德妃立在馬車前,回身朝常清念笑道:

    “妹妹贏了,贏得很徹底。”

    至今再想起那?日東暖閣中的交談,德妃甚至覺得,皇帝何止甘愿做常清念的磨刀石?恐怕墊腳石也并非不能考慮。

    但望常清念不會辜負皇帝情意,他二人能一輩子攜手走下去。

    “你往后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安心守著皇上,好好享受你鮮花著錦的余生。”

    未及常清念回應,德妃便已輕聲留下最后一句,轉身登上馬車。

    常清念望著車簾落下,心里?默默想道:

    自此安然度日嗎?那?恐怕是不能。

    空中忽而又有細雪飄落,常清念微垂眼睫,手掐子午訣,朝遠去的德妃輕輕躬身,行了個她從前最厭憎的道士禮。

    做女冠或許是德妃的心愿,但絕不是常清念的,她只愛這俗世榮華、污濁權柄。

    承琴跟上前來,一面扶常清念往回走,一面低聲詢問:

    “娘娘,明日還要召常夫人進宮嗎?”

    即便聽罷德妃所言,常清念心意也無半分回轉,只淡聲應道:

    “自然。”

    她從未忘卻仇恨,也清楚自己進宮是要做什么?的。

    承琴只好在心底暗嘆,又問道:

    “那?可需知?會蘭大人一聲?蘭大人說近日本不該他御前進講,但若娘娘定好日子,他可與翰林院同僚換值。”

    常清念微蹙眉心,反問道:

    “表哥過來做什么??”

    “蘭大人許是怕娘娘孤身一人,會扛不住風刀霜劍。”

    承琴抿唇瞧著常清念,顯然也有此顧慮。

    “告訴表哥,這些時日有勞他奔走,明日之事便無需他操心了,本宮一人足矣。”常清念斷然回絕。

    “要不就讓蘭大人來罷?到時您自個兒?進去,奴婢們只能等在御書房外頭。有個娘家人在,也好陪著娘娘。”承琴禁不住勸道。

    “皇上興許會放過本宮,但表哥摻和進來,定然是十?死無生。”

    抬眸望向?遠處皇極宮飛檐,常清念堅決搖首:

    “讓他在翰林院里?安生供職便是,莫要斷送前程。”

    第70章 偏執

    翌日,常夫人奉詔入宮,并依著家書中所言,將賬簿一并攜來,遞給常清念驗看。

    常清念今兒個?尤為華冠艷妝,一襲玄色繡金鳳袍裹身,長?長?拖尾散落在?腳踏上,如?同半折起的黑色羽扇。其上金線游走,浮光流動。

    常夫人嫉恨得滿心冒酸,只坐在?下首悶頭品茶,一眼都不?愿多瞧,心里暗罵她猖狂的小賤人,無端擺譜兒給誰看?

    常夫人愈想愈氣,沒?一會兒便等?得不?耐煩,冷哼道:

    “說?好的三七分成,還能短了你的不?成?防家里人跟防賊似的。”

    金護甲劃過賬簿上密密麻麻的數目,常清念紅唇輕勾,笑意卻不?達眼底,哂道:

    “府中近來進賬頗豐啊。”

    常清念睨了眼常夫人,只見她此刻手頭寬裕,通身便又珠翠環繞起來,連帶神情也倨傲不?少,心中不?禁冷笑更?甚。

    即便受了常清念恩惠,常夫人也低不?下頭顱,更?遑論賠笑,只沒?好氣兒地催促道:

    “既瞧過銀子沒?少你那份,就趕緊把賬冊還給我?。我?還有事要?忙,沒?空陪你在?這兒耗著。”

    常清念隨手合上賬冊,仿佛扇動起滿紙銅臭。

    “還給你?”

    常清念譏諷地重復一遍,向身旁遞出手去,承琴立馬上前?扶她起身。

    “這東西落到本宮手里,你還惦記著能拿回去?”

    見常清念居高臨下地眈著自己,常夫人頓時慌手慌腳,正欲色厲內荏地質問,卻聽常清念一聲低喝:

    “拿下!”

    話音剛落,殿外便涌入幾名身強力壯的仆婦,不?由分說?地將常夫人按住。

    常夫人忍不?住拼命扭掙,反抗間珠釵散落,狼狽不?堪:

    “你……你要?做什么??!我?可是你嫡母!”

    常清念緩緩從階上走下來,路過常夫人身前?時,抬起手中賬簿拍了拍常夫人的臉,極盡羞辱意味。

    見常夫人怒目圓睜,常清念也懶得同她多費口舌,語氣冷如?冰霜:

    “這賬簿,等?會兒便讓刑部來還給夫人罷。”-

    攥著袖底罪證,常清念心頭燃起熾盛烈火,恨不?得即刻將常家燒成灰燼。

    連轎輦都來不?及傳,常清念步履生風,急匆匆地朝皇極殿邁去。袍袖上的金鳳仿佛也有所感,拂動間振翅欲飛似的。

    承琴和錦音在?后面緊緊跟隨,小跑著才能勉強跟上常清念。繡鞋踩在?青石板鋪就的宮道上,如?同緊密急促的鼓點。

    御書房外,崔福正要?端著新沏的君山銀針進去,卻見皇貴妃氣勢洶洶而來,平日里那些波瀾不?驚全然不?見。

    崔福嚇得一個?激靈,手中茶盞險些傾倒,連忙回身塞給元祿,自己迎上前?道:

    “奴才見過皇貴妃。”

    “皇貴妃可是有急事要?見皇上?朝中大人們皆在?里頭議事,奴才這就進去替您通稟一聲。”

    常清念等?的就是這個?時機,哪里還容得崔福通稟,抬步便往御書房里闖。

    崔福緊跟在?皇貴妃身旁,攔是萬不?敢攔的,只能不?住相勸:

    “娘娘息怒,陛下正在?與眾位大臣議事,此時闖進去,恐有不?妥……”

    常清念置若罔聞,徑直推開那扇雕龍畫鳳的紫檀木門。

    突如?其來的動靜頓時驚擾殿中,朝臣們皆暗自側首朝殿門口覷去。他們并不?都見過常清念,但無疑識得那身皇后鳳袍。

    一時間,眾人連忙閃身行禮:

    “臣等?參見皇貴妃。”

    原本擁擠的御書房,硬生生為常清念讓出一條路來。

    崔福抹了把冷汗,慌忙撲跪在?地,磕頭道:

    “陛下恕罪,奴才實在?攔不?住娘娘……”

    周玹擺了擺手,自御案后抬眼,直直望向她這只通體玄金的小鳳凰。

    雖被打斷議政,周玹眸中卻并無怪罪之意,只溫聲問道:

    “怎么?了?”

    許是一路來得太急,鳳口中銜著的珠穗仍晃動不?止,在?女子額心投下琳瑯珠光。

    周玹溫柔沉靜的眼眸,奇跡般地將人心緒撫平。

    常清念沉下呼吸,一步步朝御案前?走去。

    常相躬身立在?一旁,也不?住想要?探究常清念意欲何為。

    可常清念眼風掃都沒?掃他,忽然雙膝一彎,跪下叩首道:

    “妾身叩見陛下。”

    眾臣見狀皆驚惶不?已,連忙跟著一同跪下。

    霎時間,御書房中嘩啦啦跪了一片,唯有皇帝穩坐案后。

    周玹微皺眉頭,沉聲命道:

    “起來說?話。”

    常清念卻沒聽從吩咐,只緩緩跪直腰身,朗聲稟道:

    “啟稟陛下,妾身要狀告中書令常修元……

    周玹心中早有警惕,聽得常清念此言,便立馬喝止:

    “皇貴妃!”

    “退下。”

    周玹語氣加重幾分,但望能令這女子別犯驢脾氣。

    皇上雖制止得快,但眾人早就豎起耳朵,將方才的話一字不?落地聽去。

    這回不?止常相,所有俯首的朝臣都不?禁目瞪口呆。

    皇貴妃方才說?要?告誰?中書令常修元?那不?是皇貴妃生父嗎?!

    早知周玹不?會任由她說?下去,常清念按住心頭翻滾的委屈,自袖中捧出一本明黃奏呈,雙手高舉過頭頂:

    “臣妾以?中宮箋表進言,還望陛下聽之。”

    中宮箋表一出,圣旨亦不?能輕易駁回。

    常清念此舉,無疑表明她是要?動真格。更?何況周玹方才明明制止,她仍舊堅持,未免有逼迫周玹的意思。

    常相嘴唇顫抖,心中又慌亂又不?解,忍不?住膝行上前?,低聲詰問道:

    “皇貴妃娘娘,您在?說?什么?啊?您是不?是糊涂了!”

    常清念卻抽袖揮開常相,只目光定定地望向周玹,丹唇不?安緊抿,心底卻并無悔意。

    這把復仇之火,即便將她自己一并焚燒殆盡,也絲毫不?足為惜。

    周玹氣得抬手闔目,好半晌,終于怒氣沉沉地命道:

    “呈上來。”

    崔福跪在?門口,聞言立刻連滾帶爬地過來,從常清念手中接過中宮箋表,呈到周玹案前?。

    周玹垂眼瞧去,只見折上字跡娟秀工整,卻字字如?刀,控訴著常家罄竹難書的罪行。

    常清念又掏出一本湛藍賬冊,仿佛怕周玹會包庇常相,便高聲說?與在?場眾人聽:

    “中書令貪權竊柄,賣官鬻爵,私授鹽茶道官位,受贓逾三十萬兩白銀。贓銀皆載于此冊,請陛下過目。”

    常相一眼認出那是府中賬簿,頓時駭得面如?金紙,心中無數念頭盤旋,最終只剩四個?大字:禍到臨頭。

    瞥見常相挺直的腰板陡然佝僂下去,常清念眼神嘲弄,心底輕哂:

    他以?為這就完了?

    “另有其子常裕,去歲中舉后出京游逛,尚未出大行皇后熱孝,便于涼州府萍藩縣內飲酒行樂。醉中打死萍藩縣伯之子,后又奸殺其妻。”

    不?理會身邊斷續傳來的抽氣聲,常清念四平八穩地將常家罪狀一一念來,再次叩首道:

    “兩條人命在?身,中書令亦包庇縱容,脅迫涼州府枉法取私,赦其子無罪還京。常氏一族罔顧律法,藐視朝廷,還望陛下明正典刑,以?為欺君之戒。”

    大臣們不?由面面相覷,暗道這對常家父女,怎么?忽然間便自相殘殺起來?

    只聽常皇貴妃字字割肉見血,好似非要?她這老父親人頭落地不?可。

    所有人屏息凝神,靜待皇帝作何反應。

    今日之事已鬧得人盡皆知,皇帝必須當下做出抉擇——

    如?若皇帝不?發?落常相,就得定皇貴妃誣告之罪。而皇帝若欲保皇貴妃,便要?問罪自己得力重臣。

    自打周玹登基以?來,何曾被人逼得這般騎虎難下?

    御書房內靜得可怕,唯有紙頁翻動之聲清晰可聞。

    奏表并不?冗長?,周玹卻看得極慢,仿佛每一字每一句都重若千鈞。

    良久,周玹將奏表合起,目光在?常清念與常相間梭巡片刻,沉聲圣裁道:

    “常修元貪贓枉法,賣官鬻爵,證據確鑿。著解除一切官職,暫由御史臺羈押,待年節過后,交付三司會審。其子常裕,即刻革除功名,押入刑部大牢,聽候發?落。”

    “陛下,老臣……老臣冤枉啊!”

    常相慌不?擇路,不?住磕頭辯解,可無論什么?話,在?當下都顯得無比蒼白。畢竟上表彈劾之人,可是他的親生女兒!

    “皇貴妃,你怎可誣告自己生父……”

    周玹眸光一厲,御前?侍衛立馬沖上前?,捂著常相的嘴將他拖去殿外。

    謝晏和跪在?朝臣當中,聽罷猛然擰起眉心。此時此刻,他恍然悟到周玹方才打斷的原因,連忙心思急轉,思索該如?何為皇貴妃脫罪。

    岑尚書似乎也被點醒,頓時目露精光,激動叩首道:

    “陛下,常修元雖身負重罪,可皇貴妃身為人子,怎能狀告生父?子女告父母者,以?不?孝罪論處,居‘十惡不?赦’之列,按律當絞!”

    岑尚書一語驚醒夢中人,家中有未嫁之女的朝臣皆蠢蠢欲動起來,立馬連聲附議。

    今日之事何止能拉右相下馬,只要?眾人合力參奏,皇貴妃最輕也是個?打入冷宮!

    與上首周玹相視一眼,謝晏和立馬挺身駁斥:

    “諸位所言差矣。皇貴妃手持中宮箋表,儀同皇后,是為國之小君。人言道‘天地君親師’,天家先?論君臣,后論父子,自古皆然。皇貴妃上表彈劾常相,是為主告臣,并不?違禮法。”

    不?愧是與周玹自幼玩到大的兄弟,謝晏和此刻所言,便正是周玹心中所想。

    方才直到常清念拿出中宮箋表,周玹才肯讓她說?下去,便是想鉆這個?空子。

    否則別說?常清念手里是中宮箋表,她便是握著先?帝遺旨,周玹都不?會允她胡作非為。

    見謝中丞率御史臺力挺皇貴妃,頓時有不?少人歇了心思。畢竟謝中丞和皇帝的關系,誰人不?清楚?

    任誰都可能退卻,可自認與后位失之交臂的德妃族人,此刻最無可能罷休。

    一片寂靜中,宋侍郎揚聲反駁:

    “恰如?謝中丞所言,皇貴妃只是‘儀同皇后’,尚未祭告過天地祖宗。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皇貴妃狀告生父嫡兄,如?此不?孝不?悌,怎堪為一國之母?”

    周玹早已忍無可忍,不?朝常清念發?火已是極限。

    見還有人不?長?眼地湊上來,周玹當即摔盞怒喝:

    “放肆!”

    “對皇貴妃出言不?敬,你是吃了熊心還是豹膽?”

    滾燙茶水“嘩啦”一聲潑出來,方才還饒舌不?止的眾人,登時被潑了滿頭滿臉,卻半個?字都不?敢吭,連連磕頭告饒:

    “陛下息怒!”

    常清念駭了一大跳,忍不?住挪了挪膝蓋。

    周玹見狀,頓時暗瞪她一眼,方才不?是還能耐得很嗎?

    生氣歸生氣,周玹察覺常清念跪久有些熬不?住,頓時煩躁喝令道:

    “皇貴妃已受內外命婦朝賀,與朕乃夫妻一體。再有妄議皇貴妃者,視同咒罵帝王,俱以?大不?敬論處。”

    “皇貴妃六歲離家為女冠,后于宮中承旨還俗,只上玉牒為妃,并未回歸本家。故其與常修元并無父女之名,不?宜以?子告父母論。”

    這脫罪法子委實刁鉆,聽的眾人一陣發?愣,卻誰也不?敢再觸碰周玹逆鱗。

    “都退下。”

    周玹一聲令下,眾臣紛紛埋首告退,唯恐慢一步便要?被帝王怒火波及。

    偌大的御書房,很快便只剩周玹和常清念二人。

    雖順了常清念心意,周玹臉色卻也冷得要?命。一個?眼神剮過來,便跟天上下刀子似的。

    常清念方才那番凌厲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眼底一抹心虛。

    抬手將正鳳釵取下,托在?掌心,常清念俯首請罪道:

    “妾身知錯,妾身不?該肆意妄為,還……還妄圖脅迫陛下。”

    話音未落,便覺掌中一輕。

    周玹不?知何時已走來她身前?,拿走鳳釵后,便隨手擲去案上,砸出“錚”的一聲。

    鳳尾流蘇顫個?不?停,正如?常清念此刻心頭鹿撞。

    下一刻,腕間傳來一陣疼痛,常清念被向上拽起,玄色袍袖登時滑落去肘下,露出一截白玉似的藕臂。

    常清念連忙順勢站起身來,立馬便被周玹按在?御案上。后腰抵在?御案邊沿,堅硬觸感讓她有些許不?適,眼眶不?禁泛酸。

    見常清念眼睫顫動,周玹沒?有提她下頜,而是直接虛掐住她脖頸,迫她仰起頭來。

    常清念忍不?住驚懼,便抬手去攀周玹手臂,嗓音都快變了調:

    “陛下……這是要?掐死妾身嗎?”

    聽聽她說?的都是什么?話?

    周玹怒極反笑:“對,掐死你個?小不?省心的。”

    這話雖說?得兇狠,大掌卻已經甩開。

    常清念聽得懂好賴話兒,立馬舔潤了干澀唇縫,小心翼翼地去環周玹的腰,輕聲細語道:

    “妾身當真知錯了,還望陛下息怒。”

    “你知道個?什么?!”

    光聽常清念方才所言,周玹便知她重點完全找錯。

    余光瞥見桌案上散落的中宮奏表,周玹真恨不?得握來手里,好生抽她一頓。

    “朕賜你中宮進表之權,就是讓你拿來作死的?”

    周玹此時根本顧不?上問別的,只點著常清念額心,不?住教訓道:

    “就該讓他們把你拉出去絞死!省得成天到晚惹朕生氣。”

    常清念身子直往后躲,心里卻愈發?跟吃了蜜似的,恃寵而驕地嘀咕道:

    “陛下若后悔冊封妾身,不?如?召德妃回來,她應當還沒?走遠。”

    “朕何曾說?過后悔了?”

    周玹早就被氣昏了頭,聞言也顧不?上分辨,生怕這祖宗當真傷心。

    抬手撈來那扔去一邊的鳳釵,周玹扶著常清念后腦勺,替她重新插回高髻中央。

    心里攢著氣,手底下便不?甚溫柔。

    常清念被刮蹭到幾縷烏絲,不?由伸手揉揉發?心,輕嘶道:

    “疼。”

    “疼就知道點分寸。”

    換成平常,周玹早該心軟,可他今日仍舊冷眉冷眼的,沉聲訓斥道:

    “你有沒?有想過,今日若是朕不?答應,你該如?何收場?你又可知這會是什么?后果?”

    “妾身知道。”

    常清念咬唇哼唧,像蚊蚋一般:

    “可是妾身……”

    “念念。”

    終究是理智占了上風,周玹無奈打斷,將常清念摟進懷里安撫,盡量怡聲道:

    “你要?做什么?,朕都可以?幫你,但你不?能這樣冒險。我?們此生是帝后夫妻,百年之后歸于極樂,也是要?一起做神仙的。你以?后可以?試著多相信朕,別一聲不?吭就去賭命,好不?好?”

    不?知是哪句話硌著常清念,她忽然吸了吸鼻子,倔強嘀咕道:

    “妾身不?想做神仙,只想拉著他們一起下幽冥地府!”

    這小東西,真是給不?了她半分好臉子!

    周玹咬牙氣笑,禁不?住欺身近前?,彎腰狠狠咬她唇瓣,嘆道:

    “你個?小瘋子。”

    無需問清楚來龍去脈,周玹單聽這賭氣的話,便已能覺出癥結所在?,立時一語中的:

    “治世也好,治身也罷,皆不?可偏執一端。”

    偏執性子被周玹說?破,常清念頓時羞愧埋臉。半句話都不?敢再吐露,生怕被男人摸個?底兒掉。

    回想今日之事,再聯系起皇后之死,周玹冷靜發?問:

    “你恨整個?常家……因為你從前?在?道觀里過得并不?好,你在?報復他們,是不?是?”

    周玹多希望自己猜得不?對,可見常清念偷偷抹眼淚,便知真相果然如?此。

    默然片刻后,周玹忽而啞火,胸中便是有天大的怒氣,此刻都已被酸疼脹滿,再不?忍心兇她半分。

    周玹微俯下身,環著常清念的手略一使勁,便將她抱去御案上坐著。

    不?由得常清念驚惶,周玹已雙手托住常清念臉頰,溫熱唇瓣寸寸掠過她眉梢、眼角、鼻梁、唇珠。

    呼吸交纏噴灑,頓時便覺癢癢的,心底亦有情絲在?蜿蜒蔓長?。

    落下綿長?軟和的一吻后,周玹氣息微促,與常清念額心相抵,哼笑道:

    “你倒是痛快了,成天到晚就知道給朕出難題。看朕追在?你身后擦尾巴,你還挺得意?”

    “妾身又沒?求著您擦尾巴。”

    常清念啄了下周玹唇角,嬌矜地揚起臉兒。

    緩過當下震驚后,常清念已然心安理得下來,此刻坐在?奏折上面也不?動彈,反正是周玹抱她上來的。

    周玹聞言無可奈何,只好笑罵一句:

    “真是冤家,上輩子欠你的。”

    “這輩子您也是欠妾身的。”

    常清念垂下眼睫,聲音忽而變得悶悶的。

    自知蠻不?講理,卻還是想埋怨周玹。

    當年明明都替她撐傘了,為什么?就不?能順手救她出苦海?

    暗自燒罷無名火,常清念又忍不?住唾棄自己,怎么?能升米恩斗米仇的?

    常清念在?說?他們的初見,可周玹只當她是在?說?那個?情迷意亂的初夜。

    “行,的確是朕對不?住念念,朕認了。”

    周玹暗自輕嘆,只道為著那夜冒犯,他怕是得給這女子陪一輩子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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