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寒冷漫長的雪夜。
雪花落在身上很快就化成水珠,浸入衣服里,面前的路一眼望不到盡頭,天空褪去了所有的藍色,變成了一個無底的黑色坑洞。
路燈要亮不亮,時不時突然閃兩下,像是隨時快要斷氣了的病人,嘶啞地扯著燈管。
陸朝深一手拉著陸芷,一手攬著一言不發(fā)的陸安迪。
四周除了呼嘯的風,刮在臉上生疼,聽起來就很破舊的行李箱輪子發(fā)出滾動的噪音,感覺隨時都要散架,然后爆一地的衣服和被褥。
從遠處看,一家七口正在市郊之外的小路上慢慢地挪動。
“爸爸,我們還有多久到啊。”陸半夏趴在陸謙的背上,小聲地嘀咕。
陸謙沉默了一會兒,把陸半夏頭上的針織帽扯了扯。
“我們...還有幾分鐘就到了。”
一句只有小孩才會聽的廢話。
聲音從前面?zhèn)鱽恚懗钐ь^,看向陸半夏,無聲地做了一個鬼臉。
陸半夏笑了一下,伸手想要指著陸朝深,肩膀卻被一只大手按了按。
“不要動。”
陸半夏又縮了回去。
他們新租的房子在一個坡上。
凌晨一點,陸謙開車帶著一家人搬家,下了三環(huán)以后有一條小路,入口被一輛皮卡給堵住了。陸謙想打電話問問車主,但四下無人,又是深更半夜,無奈之下只能拖家?guī)Э冢嶂欣钭咄曜詈笠欢尉嚯x。
陸朝深輕輕握了握陸安迪有些冰涼的手:“冷嗎?”
陸安迪搖了搖頭。
陸朝深又轉(zhuǎn)頭問陸芷:“你呢?”
陸芷吐出一口白霧,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沒事哥,我不冷,你的手很暖和。”
陸朝深扯了下嘴角。
說完又安靜了下來,要是有人路過的話肯定會很奇怪,不知道還以為這一家子發(fā)生了什么事故,像逃難一樣。
大家都心照不宣,安安靜靜地走了好久,終于在一棟老舊的獨棟居民樓停下了。
二樓的防盜窗已經(jīng)完全生銹,斑駁的墻壁已經(jīng)掉了很多白漆,露出粗糙的墻面。
頂樓陽臺的晾衣服的架子被風吹得吱呀吱呀響,在無聲的沉默里顯得特別刺耳,還有幾盆盆栽,早已枯死的植株,躺在里面搖搖欲墜。
一家人很有默契,在門口待了很久都沒進去。
陸朝深心態(tài)要樂觀一點,他覺得還好,獨棟的,和別墅差不了多少,就只是硬件稍微差了一點。
陸謙臉上盡顯疲憊,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的臉上一夜之間多了很多道皺紋。
“都進去吧。”
“被子那些送來了嗎?”齊顏詩問。
陸謙看了一眼睡著了的陸半夏:“到了,但是床鋪那些還得我們自己來弄。”
聞言又是一陣唉聲嘆氣。
平時家里的床單換洗,衣物整理什么的,全都是保姆來做,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把所有人都打蒙了。
不論是弟弟妹妹還是爸媽,都還沒從夢里醒過來。
陸朝深揉了揉眼睛,哈欠不止。
好困。
所有人都心力憔悴。
陸朝深徑直走過來,接過齊顏詩手上的行李:“媽,你把東西給我吧,我去把房間收拾了。”
他上過寄宿制學校,這個時候只能讓他來了。
總得有個人把其他人拖著走。
齊顏詩點點頭,有氣無力地把箱子推了出去,拉起陸安迪就上了樓。
上去之后,陸謙嘆了口氣。
“朝深,”陸謙突然開口,“你媽媽現(xiàn)在心情很不好,樓上有三個房間,今晚我們爺倆擠一擠吧,小雅和小芷睡一個房間,半夏和安迪和媽媽睡。”
“好。”
沒有什么能比現(xiàn)在更差。
房子是齊顏詩找朋友臨時借的,大家都覺得這只是暫時的事情。但只有陸朝深知道,媽媽一口氣往里墊了一年的房租。
他們要一直生活在這里了。
房子看起來已經(jīng)很多年都沒住過人,在地上走兩步都會激起灰塵,到處亂飛,陸朝深提前給弟弟妹妹們戴好了口罩,床鋪一時半會兒弄不完,陸安迪和陸半夏就先擠在沙發(fā)上睡在一起。
收拾完爸媽的房間,陸朝深確認了一下蓋在弟弟們身上的毯子沒有滑落,又開始打掃陸雅陸芷的房間。
剛一進門,隔壁就傳來一陣翻箱倒柜和打罵的聲音。
歇斯底里,潰如決堤。
“我早就說過了讓你不要投錢進去!不要投錢進去!!!你為什么就不是不聽我的!!你為什么啊!!”
“誰知道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事到如今我還能怎么樣?”
“你還能怎樣?我們現(xiàn)在就只能住在這里,你忍心嗎?你對得起誰?齊家的產(chǎn)業(yè)全被你敗光了!!”
“你以為我想嗎?齊顏詩,我警告你不要太過分了!”
...
后面又是尖叫推搡罵人的聲音,突如其來的動靜把陸朝深驚得心臟抽痛,沙發(fā)上的陸半夏被嚇醒開始大哭,陸安迪捂住了耳朵,陸朝深連忙把安迪和陸半夏抱進陸雅和陸芷的房間。
又開始吵了。
過去的記憶里,父母從來沒有吵過架,一家人永遠溫馨,永遠和和睦睦,但在一夜之間全變了。
老房子的隔音效果遠遠沒有之前的別墅好,尖銳的爭吵聲無比清晰地透過墻壁,“撫養(yǎng)權(quán)”和“離婚”之類的字眼,刺進了每個人的耳膜和心室。
陸朝深關(guān)好了門,靠在墻邊,抱著抽泣的陸半夏坐在地上,地板是冰冷的,陸朝深看了看被嚇得不敢發(fā)聲的陸雅和陸芷,向她們招了招手。
五個人就那樣靠在了一起,依偎在陸朝深身旁,一句話也沒說。
誰知道呢?
誰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呢?
這個家突然露出了腐壞的框架,要倒不倒,旁人稍微推一下就會散落一地。
每個人都在害怕。
陸朝深的手不是很長,剛好蓋住了弟弟妹妹們的肩膀。
“沒事的,”陸朝深已經(jīng)累得說不出話了,但還是不斷重復安慰著,“哥哥在,會沒事的。”
眼睛里突然出現(xiàn)了許多重影,陸朝深望著天花板,四周突然不斷迸發(fā)出嘈雜的聲音。
陸朝深集中注意力,努力地去識別這聲音到底是什么。
滴滴…….滴滴…….
-
睡意朦朧,陸朝深慢慢地睜開眼,床頭的手機不斷發(fā)出震動,麥朗走過來幫他按掉了鬧鐘。
身下不是冰冷的地板,被褥柔軟舒適,床邊就是巨大的玻璃窗,一眼就能看到無垠的大海。
白色的鷗鳥會時不時停在圍欄上,羽毛潔白又干凈,路過的人往手里撒點面包屑,在外圍邊吹海風邊聊天。
陸朝深好像還能聽見笑聲。
意識回流,陸朝深逐漸清醒,原來他已經(jīng)在游輪上了,正在去往冰島。
原來不是冬天。
原來是夢。
.
“哥,”麥朗輕輕喊了他一聲,伸手遞了一個東西,“你的身份證。”
“謝謝。”
陸朝深接過身份證,緩了一會兒,這才反應過來為什么麥朗最近改口叫他哥了。
當時說了要訂票之后,陸朝深就把身份證給了麥朗,這小子肯定是看了自己身份證上的出生日期。
陸朝深戳了戳麥朗手臂上硬邦邦的肌肉,下了床。
麥朗順便也把床頭柜上的手機遞給他:“1點27?定鬧鐘的方式還挺特別的,我還以為兩點了。”
陸朝深以前定的鬧鐘也是整點,但是每次都起不來,后來嘗試著網(wǎng)上的法子,不定整點,選一個順眼的時間。
效果雖然也不是特別好,陸朝深每次起床還是都想把手機砸爛,但好在怨氣沒有那么大了,每次逼一逼自己,還是能咬牙起來。
“整點我一般都起不來,”陸朝深說:“就好比做出了一個特別的選擇,這個時間點是獨特的,你選擇了它,就要對它負責。”
“哦~”麥朗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陸朝深喝了兩口咖啡,其實他還想說,
1.27,是陸安迪的生日。
-
上午11點登船,陸朝深早上沒喝咖啡,進去之后逛了不到五分鐘就有點困了,想回房間睡一會兒,結(jié)果一看才知道是大床房。
麥朗有點不好意思:“我搞忘給你說了,手速太慢只有能選這個。”
陸朝深是不介意和麥朗一起睡的,兩個男人,多拿一套被子就解決了。
倒是不知道麥朗心里在想什么,平時連幾乎等于沒穿的寬松背心都敢穿,現(xiàn)在換個衣服都要躲躲藏藏。
換個泳褲更是,還要跑到廁所里去換。
陸朝深敲了敲廁所半透明的玻璃門:“好了嗎?”
“馬上!”
junesnow是他們所在郵輪的名字,中文又名“六月飛雪”,整個游輪很大,陸朝深在哥本哈根港口見到這個龐然大物的時候被震驚了,除了大,他想不到什么其他的形容詞。
聽麥朗說,游輪上幾乎什么都有,各種飲食類的就不說了,還有健身房,酒吧,電影院,攀巖墻,圖書館,商場超市,中心處是一個巨大的水上樂園,說是在船上造了一個小的城鎮(zhèn)也不夸張。
啟航的第一天,水上樂園開了一個派對,陸朝深心血來潮,打算去玩一玩。
之前從不拒絕陸朝深提議的麥朗卻突然猶豫了。
陸朝深一眼看穿,帶著麥朗去買了一件全新的泳衣和一條防尷尬的泳褲。
“這樣可以嗎?”
麥朗出來的時候往下瞄了一眼。
“放心吧,”陸朝深想笑又忍得辛苦,“全身都遮完了,看不出來。”
泳褲的外層是很寬松的滌綸布料,兩條繩子耷拉在兩側(cè),陸朝深下意識地伸手把麥朗的褲帶系緊。
手指不經(jīng)意地誤觸到了對方緊實的小腹,麥朗穩(wěn)穩(wěn)地倒吸一口氣,想退后又忍住了,只好瞬間收緊。
麥朗上半身雖然穿了一套泳衣,但肌肉的輪廓還是清晰可見。
不過比起之前好太多了。
出了房間,游輪的中央受到太陽的直射,陸朝深還是抹了點防曬,今天除了去感受一下派對的氛圍,他還打算拍一個不一樣的視頻。
比起坐飛機周轉(zhuǎn)五國,游輪的性價比極高,歷時七天,中途會在丹麥和挪威停留,白天的時間可以去首都一日游,晚上就在游輪享受。
整個過程都非常有攻略意義,陸朝深也想著把這一部分的視頻也將做成一個單獨的系列。
泳池邊,陸朝深先錄了一些麥朗還沒下水的視頻,把相機先暫時放到儲物柜里。
陸朝深:“待會兒你介不介意把泳衣脫了?”
麥朗舌頭頂了頂臉頰窩,沒有直接說介意還是不介意。
想了半天,憋了一句:“我聽哥的。”
說介意肯定不算,就算是在所有人面前展示一下身材都無所謂,只是不知道為什么,被陸朝深看到就稍微會有那么有點不好意思。
但如果陸朝深想讓他脫,為了完成視頻指標,也不是不行。
陸朝深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要是實在不想也沒關(guān)系。”
這句話發(fā)自內(nèi)心,露點肉肯定會多流量,但麥朗不愿意,他也會另外想辦法。
麥朗眉眼一彎,看著他,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前的拉鏈,絲毫沒有剛才那種不好意思的感覺。
“你說不穿,我就可以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