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幽冥
宣木瞳孔驟然緊縮。
容瑟周身屬于大乘期巔峰的威壓, 一波波的席卷開來,他的四肢宛如戴著沉重的鐐銬,連動彈都很困難。
噗嗤——!
利刃入體的聲音響徹主殿,殿中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仙門眾人的眼神中充滿了震驚與不解:容瑟與宣木不是?同?伙么, 怎么會自相殘殺?
難不成是?他們猜錯了, 容瑟與魔族并沒有勾連?
鋒利劍刃刺入寬厚的胸膛, 卻沒有預想中的鮮血流出——一道黑影在千鈞一發之際, 擋在宣木面前替他擋下了一擊。
容瑟微垂下眼, 對上一雙沒有眼白的黑漆漆眼睛,直勾勾對著他,瞧不出半點生機。
是?魔傀。
容瑟手腕微動,魔傀的身軀被靈力?沖擊潰散,四下爆‖裂開來,化為一股濃黑魔氣。
宣木胸口起伏不定, 他指著殿中的季云宗弟子,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看向容瑟,眼眶紅了半分:“他們那么對你, 你還要護著他們?我幫你報仇…你卻要殺我?”
為何??
他與容瑟并無正面的沖突,他潛伏季云宗期間——在一開始,容瑟多次阻攔顏昭昭收留他,他確實動過?毀掉容瑟的心思, 但后來容瑟不僅沒有為難妨礙他, 還幾次幫他,他很快就打消了念頭——沒有做任何?傷害容瑟的事,容瑟為什么要這么對他?
季云宗的人對容瑟不好?, 個個都欺負他,他幫他報復, 容瑟應該感激他才對啊。
容瑟的反應完全與宣木的預料相反,得知容瑟死?而復生的喜悅盡數被惱怒疑惑取代。
季云宗的弟子們面面相覷,耳下浮上一層羞愧的薄紅,下意識揉了揉臉頰。
他們以前做出那么多錯事,師兄還愿意救他們?甚至前一刻他們還想要捉拿下容瑟問?罪。
濃烈的負罪感席卷上心頭,季云宗的一行人一個個轉過?頭去,悔不當初,不敢面對容瑟。
容瑟濃密纖長的眼睫低垂,細微的顫動著,墨黑的發散落修長的脖頸間,宛如絲綢,白與黑的對比,涇渭分明。
幫他?
宣木留顏昭昭一命,是?想對付顏離山,與他有什么關系?
宣木給他留影石,亦是?想利用他散播出去,引起仙門百家動亂。
前世宣木設計陷害他當眾入魔,害他被廢除修為,逐出師門…樁樁件件,都是?因他而起,他殺他不是?理?所當然嗎?
“不。”
容瑟輕掀眼皮,雙目猶似一泓清水,沒有情緒地瞥了宣木一眼,嗓音似清泠泠的泉水。
“季云宗與我何?干。”
他在宗門大比上已經正式脫離季云宗,季云宗是?繁榮昌盛,亦或衰敗沒落,都與他毫無干系。
他不是?要護季云宗,他僅是?單純的要殺宣木。
宣木死?不足惜。
“……”
季云宗一行人被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弄得不上不下,就像坐在針氈上面,恨不得找個洞立馬鉆進去。
韓順握緊拳頭,下意識要上前與容瑟理?論。
望寧落在容瑟身上的目光略微偏移,分出來一縷,朝他不冷不熱地掃過?來,宛如看在一件死?物。
韓順頭皮一陣發麻,強烈的恐懼籠罩在他的心頭,立時嚇得臉色發白,額頭直冒冷汗。
望寧移開眼,視線又盡數投注在容瑟身上。
主殿中明亮的光線纏繞上青年層層疊疊的袖擺,清冷瘦削的身影如同?一幅精致的畫卷。
容瑟瑩白指尖微動,數張明黃符箓出現?在手中,毫不留情地朝宣木甩出。
宣木緊咬著牙,如墨的瞳仁里藏著風雨欲來的風暴,連道三句好?。
他就知道容瑟不會乖乖聽話?。
在魔域的時候,他真應該將他關起來,如望寧一般,折斷他的羽翼,抓著他的足踝,按在榻上承歡,讓他只?能依附他生存。
而不是?想著討他歡心,做小伏低,讓他找到機會逃走?,成長到足夠強大,反叫他束手無策,無可奈何?。
宣木氣極反笑,嘴巴快速的張合著,默念魔咒不斷召喚魔傀擋在他面前,替他擋住符箓。
魔傀如同?雨后春筍,一個接一個冒出,但都快不過?容瑟的符箓。
符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宣木籠罩過?去,陣法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運轉起來,陣中的紋絡化為一道道盤旋的金色流光,徑直繞過?魔傀,直躥向宣木。
金光能滅邪祟,專用于對付魔族。畢竟對容瑟而言,魔族并不難應對。
趁宣木在躲避陣法,容瑟一個閃身到宣木背后,直接避開抵擋的魔傀,命中宣木的背心。
“咳——”
鮮紅的血液從傷口處滲出,漸漸染濕了衣襟,宣木額頭上的汗珠滾落,他艷麗的面容扭曲,手捂住胸膛,呼吸急促而不穩。
他嗆出口血沫,踉蹌著勉強站穩,臉上剛浮上錯愕,金色流光順著胸前的傷口直躥進他的體內!
無邊的痛苦襲上宣木的七經八脈,他脖子向上拉長,脖頸上根根青筋暴突,身軀以一種奇怪的姿勢扭曲掙扎著。
啊——!!
主殿中回蕩著宣木痛苦的哀嚎,圍在殿四周的魔族應聲而動,重新向眾人發起攻擊。
主殿中再度變得混亂,不知過?多久,宣木的慘叫聲逐漸弱下去,他仰倒在地上,毫無生氣的面容變得扭曲不堪。
容瑟又長又翹的睫毛微微顫動,眉頭蹙了一下,下一刻,他眼神一暗,黑色的眼睛透露出的冷冽幾乎要凝成實質。
邵巖用余光順著瞄了一眼,驚得險些被魔族砍中。他反手劃出一道劍氣,擊潰魔族,再度轉回頭去。
宣木失去生機的身軀忽然鼓動起來,藏紫衣裳下像是?有什么鉆入了他的身體,他的手指動了動。
接著是?手臂、胸膛、脖頸…他四肢下垂,拱著肩背,慢慢直起身來。
他歪著頭顱,眼瞳中的紅色逐漸漫開,整個眼眶都彌漫上詭異的血紅。
扭曲的面部線條交錯,流露出一種毛骨悚然的駭人,臉上充滿了狂烈的邪惡。
全身的氣息亦陡然改變,一股陰冷磅礴的恐怖靈壓以他為中心散開,主殿頃刻猶如墜入冰天雪地之中,空氣幾乎是?停止了流動。
“——幽冥!!”
夏侯理?等一眾仙門大驚失色,顫抖的語調里帶著難以掩飾的驚惶。
邵巖握著劍的手猛然一頓,眉頭緩緩皺緊,語氣篤定地開口:“…不,是?幽冥的殘魂。在宗門大比上,幽冥逃出禁地,老夫與仙尊一同?去追,親眼所見幽冥有一部分逃進了魔域…”
幽冥吸食三界眾生的貪念而生,沒有固定的形態,但看宣木的模樣,幽冥好?似寄生在了他的身體里,不知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邵巖伸手攔住溫玉,將她嚴嚴實實護在身后,警惕戒備地盯著宣木。
一直安靜守在容瑟身側的望寧一個閃身到他前方,將容瑟的身影擋在身后。
頂著宣木軀殼的幽冥搖晃著頭,骨骼錯位之聲吱嘎作響,臉上的五官像是?被什么力?量推動著,一點點歸位,漸漸變得靈活。
除去一雙血瞳,他的外表基本與宣木分不出差別。
幽冥血紅的眼睛在殿中環視一圈,目光掃過?之處,人人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
當掃過?望寧與他不相上下的紅瞳,似是?發現?了什么,幽冥唇邊漾開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底子是?差了一點,區區分神期巔峰,給吾提鞋都不配。”幽冥收回視線,又低頭打量著宣木的軀體,抬手摸了遍臉:“不過?,長得還行,勉強能將就著用…”
“幽冥。”流泉般的嗓音,流淌著一種獨特的清冽,在主殿中突然響起,打斷幽冥的自說自話?。
幽冥面色一沉,眼里閃過?一絲不悅,下意識朝聲源處看去。
青年緩步走?望寧身后走?出來,站立在不遠處,青絲如水一般在他周身垂落,黑曜石似的眼瞳宛若點漆,長長的睫羽微垂,仿佛梅枝上棲息的蝶。
他淡色的薄唇微抿,下顎繃緊,似在極力?克制著情緒外露,瓷白的臉龐秾艷昳麗,像是?雪巔之上一柸終年不化的清雪。
望寧側頭,反射性要拉住他,勁長的手甫一探出,他眼中血色似活過?來一般流動。
他身體一僵,指節蜷縮了一下,低下頭去。
幽冥整個失神怔住,眼神恍惚,好?一會兒才微微恢復神志,聽到青年恰似流水擊玉的聲音:“我一直在等你。”
幽冥微瞇起眼,在腦中回憶著青年的身份,目光落在他的臉龐上,又是?一陣心神晃動。
“你想殺吾?”
眾人明明沒有看到他張口,陰惻嘶啞的聲音卻傳入所有人耳中,像是?陰冷的毒蛇爬過?皮膚,心里頭止不住地發毛。
容瑟眼底冰雪翻涌,眼里的殺意并沒有一絲遮掩,晶瑩的肌膚似白霜。
“噗。”
幽冥似被他逗笑,咧開嘴角,不住地發出笑聲,笑得前仰后合。
“就憑你?”
幽冥確實很強大,但是?,不試試怎么知道呢?
容瑟靜靜地聽著他笑,面上的神情沒有一點變化,不緊不慢道:“就憑我。”
“……”
幽冥緩緩收起大笑,俯身與青年對視幾息,直指他后方的男人。
“那你不該殺吾,應該殺他。”
容瑟回過?頭去,望寧慘白著臉立在原地,聞言微微抬頭直視著他,紅得發黑的眸子里全都是?欲‖念。
132 不需要怕
“……”
主殿中靜謐無聲, 氣氛出奇的安靜。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臉上,連與魔族的攻擊都停了下來?。
什…什么意思?
仙尊入魔與幽冥有關?他與宣木一樣,是幽冥的容器?
一個幽冥已足夠叫人焦頭爛額,若是再加上望寧…無可名狀的驚惶感淹沒上心頭, 無邊無際的懼怕, 滲透到皮膚里, 幾乎徹骨。
邵巖想到什么, 脊背上倏地?透過?一股寒氣, 額頭上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他蒼老的臉龐上神情變了又?變,伸出手捂住了臉,無法掩飾語氣中?的頹然與沮喪:“…是十七年前。仙尊捉拿幽冥途中?,不慎受過?傷。”
一瞬間,夏侯理等人也想起確有其事。
夏侯理皺緊眉頭:“仙尊不是閉關沒多久,傷勢便痊愈了嗎?”
消息還是季云宗傳出去的, 仙門百家?都深以為然,從來?沒有懷疑過?。
邵巖撫著胡須,是望寧曾親口所?言傷勢無礙, 故而所?有人都以為他受的不過?是小傷。
而且這么多年,望寧的表面上沒有表現出任何不對勁,他們便沒有多加深想。
“應該是當年有幽冥的殘魂留在了仙尊體內,一直潛伏伺機而動, 在仙尊受到刺‖激導致心緒大亂, 又?卷土重來?…”邵巖根據以往與魔族打交道的經?驗推測著,越說聲音越低。
他口中?的刺‖激是什么,眾人心知肚明。
仙門眾人直愣愣地?望向望寧, 心就像拉滿的弓弦,誰也不敢吐口大氣, 生怕一張嘴已提到嗓子眼的心就會射‖出去。
望寧高大的身軀有些佝僂,從他們的角度看過?去,他鼻梁挺直,輪廓深邃鋒利,深沉的血色眸子蘊著心驚肉跳的潮涌,里面滿滿當當都是一個人的身影。
容瑟鴉黑的睫毛一顫,白皙修長的手在袖中?微微蜷縮。
修士入魔要么是心境不堅定,修煉過?程中?生了心魔。要么是和他前世一樣魔氣入體,積累到一定程度,會反被魔氣吞噬控制。
他之前還在猜測望寧為什么會入魔,原來?是十七年前埋下的禍根。
當年幽冥血洗甘北遠境,他與容錦在爹娘的庇護下僥幸存活。在季云宗來?救援之前,幽冥不知何故纏上容錦,他為救容錦被幽冥打傷昏迷,人事不省。
——如今想來?,容錦正是在他昏迷期間,使用了秘法,調換了他的根骨。
等他醒來?,他季云宗的人已經?趕到甘北。
在容瑟的印象中?,他第一次見到望寧是被顏離山帶回季云宗之后,并?不知曉望寧曾受過?傷。
而在前世,他直到被趕出宗門,望寧都沒有顯露過?入魔的跡象。
原來?,竟是受到他的刺‖激嗎?
容瑟的呼吸短暫地?凝滯了一下,心里抑制不住地?涌上一股荒誕感。他明明什么都沒做,不是嗎?
容瑟微微闔下眼瞼,細看之下,能?看到他顫動的長睫,荏弱又?柔順,讓人忍不住心生出憐惜。
微微凌亂的領口衣襟,隱約透出小片瑩白的肌膚,令人挪不開眼。
望寧一步步逼近青年,氣息沉沉壓著周遭的空氣,專屬于上位者的強勢氣息覆蓋在容瑟全?身。
兩人距離挨得很近,他的下頜抵著在容瑟的鬢發,順勢低下頭來?,容瑟幾乎與他面對面地?貼著,鼻尖快要碰到一起,清楚地?看到望寧無比攝人的眼神,黑紅的眸子里絲毫不掩對他的炙熱欲‖念。
望寧臉上無一絲血色,喘‖息聲很重,額頭冒汗,低沉的聲音里滿是情‖動,已經?啞的不行,卻沒有做出過?多的越矩之舉,像是在用盡全?力忍耐。
“容瑟。”
他的手情不自?禁地?抬起想碰容瑟的臉,很快又?停在虛空中?,掌心漸漸收緊往回收。
他捉住青年的手,摩挲著他的手背,幾乎是在嘆息:“不需要怕我。我說過?,我永遠都不會傷害你。”
只有容瑟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才會讓他發瘋。
容瑟并?不愛他,望寧很清楚,面對他反復奉上的愛意,容瑟一直是排斥、厭惡、逃離。
但?是他根本控制不住。
為什么不能?再用以前的眼神看他一眼?為什么不對他笑一笑?為什么不能?對他敞開心扉…哪怕一點點?
容瑟可?能?不知道,又?或許是不想面對一個事實,只要他開一開口,會得到多少心甘情愿捧上的愛意與憐惜。
容瑟不動聲色地?移開眼,主殿投射的光影鋪展在他濃密的羽睫上,黑色眼珠蒙上一層淺灰色的膜,夾雜著讓人看不懂的情緒。
幽冥像是聽到了世上最大的笑話,不屑地?冷聲哼笑起來?,眼里的惡意像刀刃鋒利。
“你不會真相信他吧?”
他的聲音變得粘稠低啞,紅得似要滴血的眼眸中?仿佛蘊含著最深的惡意:“吾以貪念為生,愈是黑暗愈是欲壑難填,吾愈是有食欲。吾寄生無數人,從沒有誰的貪念能?比得上他的萬分之一。”
“貪念一旦生出,便無法斬斷,有如附骨之蛆,如影隨形。隨著時間的推移,會逐漸吞噬掉所?有的理智,不論多清醒的人到最后都會淪為貪念的奴隸。”
“而他的貪念,全?都是你。”
容瑟心里一冷,仿佛被無形的冷水澆了一身,垂在身邊的手一點一點攥緊起來?。
“……”
一眾知情的仙門紛紛別?開臉,對于望寧驚世駭俗的感情已經?見慣不怪。
季云宗幾個長老亦沉默地?垂下頭,當做什么都沒看到。
倒是一行宗門弟子一下子愣在原地?,嘴巴張大,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震驚。
溫玉腦袋木了一下,她指尖深深掐進掌心,臉色刷的白了下來?。
“仙尊對師兄…”
她扭頭看著邵巖,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內心翻江倒海般的驚訝難以掩飾。
臉上的皮膚都收縮著,她的嘴唇咬得緊緊的,抑止住了正要發出來?的驚呼。
邵巖深深嘆出口氣,他早知道會瞞不住溫玉,但?沒想到會暴露得這么突然。
邵巖重重頷首,緊張地?吞咽了兩三口唾沫,張了張嘴,肯定溫玉地?猜測:“…對。”
溫玉的雙手緊緊握成拳,胸膛急速起伏,仿佛怒火已經?燒到了她的嗓子眼。
“什么時候的事情?是不是上次…”
她艱澀地?開口道:“仙尊捉師兄回來?,反常的閉關庭霜院兩個月,不允許任何人進入?”
邵巖眉頭緊緊皺起,仔細思索一番,如實地?搖了搖頭:“不知。但?我想應該還要早上一些。”
還要早?
早到什么時候?
早到在宗門大比上,仙尊擄走師兄,一連幾日不出?
早到師兄被關禁閉的三年,幾乎不能?見任何人?
早到上云秘境試煉結束,仙尊一反常態為師兄做主,替他討回公道?
早到去長明寺觀禮,師兄被季衍衡擄走,歸來?時卻是與仙尊一起?
……
溫玉雙眼圓睜,兩側鼻翼一張一縮,竭力在壓抑著怒火,鋪天蓋地?的悔恨感逼得她渾身發抖。
明明有那么多破綻。
明明有那么多的地?方不對勁。
她明明察覺到仙尊對師兄的掌控,到達令人窒息的地?步,為什么一直以來?偏偏沒有多想過?呢?
師兄必然是不愿意的,所?以,在宗門大比上才要提出脫離宗門嗎?
“玉兒,木已成舟,事實無可?挽回,你莫要氣壞自?個兒。”邵巖手不知所?措地?揉搓著,臉上流露出擔憂,正要再勸慰幾句。
不遠處的韓順往地?下一瞥,發出尖利的驚呼來?:“——宗主!?”
邵巖下意識順著看過?去,顏離山嘴角汩汩流著鮮血,瞳孔逐漸渙散,氣息微弱下去,漸漸地?徹底斷絕。
邵巖到嘴邊的話咻地?止住,顏離山死了,睜著雙眼,死不瞑目。
韓順紅著眼眶,惡狠狠地?瞪著容瑟:“宗主死了,你滿意了嗎?!”
容瑟低垂著眼睫,青絲暈著黑玉般淡淡的光澤,脖頸處的肌膚細致如白瓷,側臉剪影被光影渲染得分外冷清。
他自?是不滿意的。
甘北那么多人命,顏離山一條命怎么夠相抵。
望寧的眼神咻地?沉了下來?,周身縈繞的魔氣化為實質,像是尖銳的荊棘,直接穿透韓順的胸膛。
韓順眼前發黑,口中?吐出大口的鮮血。
“韓順!!”幾個長老閃身到韓順面前,替韓順擋下致命一擊,惶急地?求情道:“他一時悲痛失言,絕無惡意,請仙尊息怒。”
幽冥不屑地?瞥了一眼季云宗的幾人:“堂堂第一仙門不過?如此,不分青紅皂白指責之前,不妨先想一想你們的好宗主做過?什么。”
“……”
韓順與幾個長老一時失言,窘迫得臉皮漲紅,不知該說些什么。
幽冥嘲諷的嗤笑,轉回頭,重新朝容瑟看去,目光落在他的臉龐上,雙目又?閃過?一陣恍惚,嘴上脫口而出。
“季云宗并?不適合你。你殺掉望寧,隨吾回魔域,吾將三界分你一半。”
容瑟一張臉清冷而透徹,瓷白得沒有半點煙火氣,偏生眼睛里漾著攻擊性的光芒。
他一字一句啟唇,嗓音如沁入冰水般透徹,顯得出乎意外的平靜。
“那你得先有命走出季云宗。”
他手腕微動,數張符箓出現指尖,忽然朝幽冥欺身而上。
卷翹眼尾橫睨著,冷光乍現,像是冰碴子密密麻麻往人身上割,震懾力一下子攀升!
133 前塵【上】
符箓化為一道道金光鎖鏈, 蜂擁著朝幽冥躥去,縱橫交錯著,宛如一座巨大的金色牢籠。
被金光穿透的魔族,像是被熊熊烈火灼燒, 身體?破開大洞, 魔氣絲絲縷縷地從他們身上流瀉而出。
他們仰起頭, 朝天發出撕心裂肺的嘶啞慘叫。
幽冥恍惚的神志清醒過來, 他的面部腮肉抽動幾下, 艷麗的五官生生變得扭曲猙獰。
“吾好心邀你共享三界,你卻要殺吾?簡直是不識好歹!”
他操縱著宣木的身體?,躲避開金光,反身迎擊上容瑟,手尚未觸碰到容瑟的衣角,一道溢散著濃郁魔氣的屏障在他面前展開, 阻攔下他的攻擊,巨大的威壓化為實?質,將他擊飛出去。
幽冥側過頭, 看向閃身到容瑟身旁并肩而立的男人,緊咬著牙齒,眼?瞳里的紅又盛了幾分:“望、寧!”
望寧如履平地般凌空而立,輕掀眼?皮, 冷漠地睥睨著他, 居高臨下的姿態讓人忍不住生出一股臣服之心來。
容瑟的雙眸清明如水,微側眸瞥了望寧一眼?,濃密卷翹的睫羽劃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他沒有理會望寧, 而是抓住時機,不給幽冥一絲緩和的余地, 又投出數張符箓,纏向幽冥。
望寧亦在同一時刻,高大的身形閃動,瞬息逼近到幽冥面前。
幽冥面色驟然一變,急急后退去。
殿中觀望的眾仙門回過神來,紛紛投入與魔族、魔傀的戰斗。
邵巖拍拍溫玉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先解決魔族,其他的問?題晚一些再談。”
溫玉并非不知輕重之人,她深吸口氣壓下滿腔的怨怒,緊咬著唇點點頭,與邵巖一起繼續擊殺魔族。
主殿中劍刃相擊之聲?再度響起,鏗鏘清脆,不絕于耳。金色的流光籠罩殿中,似一條條咆哮的巨龍。
幽冥被封印兩百多年?,功力?有所損耗,十幾年?過去,恢復不足以前的六成。
以前僅是望寧一人,都能逼得幽冥節節敗退,不得不分離殘魂逃脫。
現下再加上一個與望寧實?力?相差不算多的容瑟,他兩面受擊,幾個轉息,他的身上多出好兒個血窟窿,額上也?有血痕。
但流出的血并不多,淡淡的血腥氣飄散在空中,幽冥捂了下傷口,氣憤難言,無數咒罵都哽咽在嘶啞的喉嚨間,他不由失聲?慘哼,身體?與靈魂逐漸生出割裂感?。
像是長途跋涉的旅者,神智是清醒的,身軀卻越來越沉重,連他的行動都受到一定的限制。
意?識到什?么,幽冥背過手摸了下背心,衣裳浸潤的鮮血沒有干透,觸手一片濕潤。
幽冥收回手,手掌上沾上了鮮血,在血液之中,隱隱有金色光芒浮現,金光像是附著在血中,順著血脈流竄向他的四肢百骸。
幽冥很?明顯能感?覺到宣木的身體?在從里到外的潰爛,像是萬千蟻蟲在啃咬蠶食。
他咳出口帶肉碎的血沫,猛地看向容瑟:“你算計吾?”
容瑟清冷身影卓然而立,黑曜石般的眼?底仿佛被濃霧深鎖的潭水,顯得深不可測,令人難以捉摸。
幽冥狼狽地躲避著兩人的攻擊,一邊開口道:“你知道吾會寄生宣木,故意?重創他的身體?,等著吾上鉤…不對,你怎么會猜到宣木的背后是吾的授意??”
容瑟瑩瑩如玉的臉龐,尋不到半點驚訝之色,音質清冽似石上流泉:“這?很?難猜嗎?”
不。
并不難。
宣木幾次與季云宗打交道的目標都是幽冥,而在表面上,幽冥與魔域并無交葛。聯想到宣木的往事,短短十幾年?里從籍籍無名一躍成魔域左使,背后的答案呼之欲出。
——幽冥很?早之前與宣木做了交易,幽冥助宣木獲得修為與地位,宣木潛入季云宗,解開封印釋放幽冥。
他從魔域出來,便大概了解了一切,亦在看到顏昭昭之后,推測出宣木的下一步計劃。
他如宣木所預想曝光留影石中的留影,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
幽冥呼吸凝滯,手緊緊攥成拳,太過用力?而微微發抖:“——你!你敢利用吾!”
他借宣木慫恿仙門互相踏伐,從中收漁翁之利,容瑟亦利用他除掉顏離山,既為族親報了仇,又將他引誘出來圍殺。
一石二鳥。
而在整個過程中,除了公布留影石,容瑟什?么都沒有做,甚至沒有費一點心力?。
幽冥手緊握成拳,臉孔上的五官微微錯位,呈現出微妙的僵硬。
他忽然往殿外瞟了一眼?,嘴角勾勒出一抹詭異的弧度,眼?眸閃過危險的精光,紅瞳里面粘稠的惡意?幾乎要流瀉出來。
“不過,你不會以為與吾做交易的僅有宣木吧?
容瑟微低垂下眼?睫思慮,側頸的線條優美?,瑩白似細枝頭的薄雪。他的腦海里剛浮現出一張平凡普通的臉,季云宗的主峰忽的傳出劇烈的爆裂聲?。
主殿在強震中來回搖晃著,殿中的眾人幾乎站立不穩。
邵巖眺望著發出異動的方向,面上的神色驟然變換:“禁地!”
季云宗一共有兩處禁地,一處是藏書閣,一處在主峰中。上一次幽冥逃走,藏書閣遭到毀壞,禁地不再安全,顏離山便吩咐暫且將幽冥封印在主峰里的禁地中。
但禁地位置隱秘,外宗人是怎么…?
眾人低下頭,默默地看向地上氣息斷絕的顏昭昭,一時氣得說不出話。
震晃持續半炷香左右,主殿漸漸平靜下來,數股濃黑色的煙霧從殿外流躥進來,直奔向幽冥,一一從頭頂灌入他的體?內。
殿中的溫度急劇下降,空氣逐漸失去流動,密不透風的駭人威壓從幽冥身上散發出,幾乎所有人都被壓制著,四肢僵硬,連抬動手指都做不到。
容瑟淡色的唇瓣微抿,在長明寺中,一縷幽冥殘魂足以壓得眾人不能動彈,何況近乎是所有殘魂的合體?。
容瑟是大乘巔峰,都有些透不過氣,他纖長的眉尖微蹙,袖中的手指艱難抬起,要甩出幾張符箓隔絕幽冥地壓迫,傾軋在他身上的威壓驟然消逝無蹤。
他似有所感?地轉過頭去,望寧在他周身布下了結界,微低著眼?簾,紅眸專注地注視著他,氣息有些急促粗重,像是滾燙的砂石在心間碾磨而過,有些許磨人。
容瑟別開臉,眼?底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色,頸項間的烏發的黑亮順滑,如同綢緞。
他指尖微動,又丟出數張符箓,隔離開幽冥的施壓。
一眾仙門的人得以喘息,夏侯理等人趁機反客為主,向幽冥圍攻上去。
容瑟緊隨其后,用陣法阻絕幽冥的后路,望寧寸步不離跟在他后面,替他掩護。
對于眾人的圍攻,幽冥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慌亂,容瑟不經意?間對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如炬,鮮紅的眼?珠似在流動,一剎之間仿佛能看透人心。
幽冥咧嘴一笑,笑容中透露出刺骨的寒意?,仿佛在嘲諷別人的無知愚蠢。
容瑟心頭一凜,涌上一股不祥的預感?,他的眼?角下意?識環顧主殿,余光捕捉到一抹黑影極快的在向溫玉逼近。
“小心!”
容瑟立即調轉過身,朝溫玉地方向掠去,一直冷靜的聲?線出現一絲顫音,空氣中彌漫開一絲風雨欲來的氣息。
望寧閃身要跟上容瑟,幽冥一道殘魂向他撲去,將他與容瑟分隔開。
溫玉本能地往后退躲避開去,卻還是慢了一步,一抬起頭,對上一張普通平凡的臉龐,雙頰干巴瘦骨嶙峋,兩顆眼?珠深深陷入眼?眶里面,像兩個黑漆漆的窟窿。
…有點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
溫玉微微一愣,不等她想起來是誰,手臂上傳來用力?的拉拽感?,她的身形被扯開,精準的推向邵巖。
邵巖長袖翻卷,穩穩接住溫玉。
而本該打到她身上的一掌,不偏不倚落在一面金光四溢的屏障上。
一道金光之隔,容瑟凌空而立,他背著光,臉側刷上一層細碎光影,肌膚白的幾近透明。
溫玉剛要松出一口氣,幽冥不知何時剝離出的幾道殘魂,徑直灌入青年?的身體?中,壓根不給任何人反應的機會。
“師兄——!!”
溫玉兩眼?發直,大腦一片空白,上下唇瓣顫抖著,雙腿也?不聽使喚,像篩糠似地亂顫起來。
她推開邵巖,跌跌撞撞地要撲向容瑟一縷勁風掠過她的頭頂,緊緊地抱住了下墜的瘦削身軀。
沒了容瑟與望寧的壓制,之前與季云宗斗得兩敗俱傷的夏侯理等人對上幽冥,根本占不到上風,一個接一個被擊退。
“一群微不足道的螻蟻。”
幽冥的眼?神里充滿了不屑,他輕蔑地抬起眉頭,冷漠地俯視著落敗的一眾人。
夏侯理等人咬牙切齒,臉氣的漲紅,卻又無力?反駁。
幽冥轉開眼?,看向不遠處。
容瑟雙眼?緊閉著,長長的羽睫低垂下來,在臉上留下淺淺的暗影。
他姣好的眉頭緊蹙,額頭沁著層冷汗,面色霜白,透著一股伶仃,似深陷在某種夢魘之中。
望寧低著頭,緊摟著懷里人,大掌貼服著青年?緊實?的腰腹,正?在試圖抽出侵入體?內的殘魂。
刀刻般的臉上看不到任何情緒,僅微顫著的手指,泄露出他內心的恐懼。
像是被幾條鎖鏈束縛住,望寧四肢百骸僵硬著,無一不冷。
“沒用的,吾的殘魂一旦入體?,很?快會融入血脈,翻出他內心最陰暗的地方,一步步摧毀他的理智…咦?”
幽冥發現了什?么,臉上的表情咻地一頓,嘴角的笑意?一點點擴大:“找到了。”
想到容瑟算計他的事,幽冥眼?底的戾氣一閃而過,一個念頭在心中閃現。
他的手掌攤開,掌心躥出一團灰白火焰,火苗搖曳著,在焰火之上一幅畫面逐漸清晰,呈現在眾人的視野中。
陰沉沉的天幕,仿佛無邊的濃墨重重地涂抹。
幾個燈籠泛著幽光,底端垂墜的流蘇輕輕搖曳,映照著營帳周圍的樹叢,顯得影影綽綽。
帳中人影幢幢,時不時有人進出,走動之間,腰間的令牌跟著一搖一晃。
“看起來有點像是…三年?前的新弟子入門試煉。”季云宗的一行弟子中,有人認出畫面里的場景。
134 前塵【中】
三年前?
入門試煉?
邵巖面露疑惑, 目不轉睛地望著火焰中的畫面,不正是顏昭昭帶宣木回宗門的時候?
幽冥以貪念為?生,很擅長捕捉人內心的脆弱之處,焰火投出的畫面, 是容瑟的記憶?
種種念頭剛劃過腦海, 一道尖利的嗓音劃破四周的寂靜。
“這般針對一個?十四歲少年, 大師兄什么時候變得這么鐵石心腸了!”
高高燃起的火堆邊, 少女手持細木棍撥弄著火堆, 柳眉倒豎,神情憤憤不平,姣好的面容帶著幾?分稚氣未脫的天真。
主?殿中的眾人一愣,紛紛低頭看向地面,少女正是顏昭昭。
之前開口?的弟子解釋道:“顏昭昭吵著鬧著要帶宣木回宗門,師兄堅決不同意, 她在營帳外鬧脾氣,一再貶低大師兄。”
隨著話音落下,顏昭昭故意拔高的聲音傳入所有人耳中:“一個?毫無靈力的少年能有什?么危險?大師兄未免太過小?題大做!”
“本來?就是他?小?心眼, 瞧不起凡人!依我之見,某些人是怕小?師弟太討喜,會威脅到他?的地位。”
“……”
仙門百家眾人的表情都有些一言難盡,無怪乎宣木會選擇接近顏昭昭, 她確實?愚蠢又好騙。
邵巖花白的眉深深皺緊, 他?知曉顏昭昭對容瑟有些不待見,但沒曾想私底下態度這么惡劣,言談之間, 對容瑟沒有半點尊重。
溫玉捏緊拳頭,氣得?胸膛上下起伏:“簡直一派胡言!師兄做事一向有分寸, 平定人間多少禍亂,何曾為?難過師弟們?”
溫玉惡狠狠瞪向顏昭昭的尸身,要不是顏昭昭已經死了?,她真要沖上去抽她兩巴掌。
可惜,當初入門試煉她沒有跟著大師兄一起去,而?是去了?銅元鎮支援。
但是好在入門試煉,容瑟是提前歸宗的,想必是沒有與顏昭昭多糾纏?
溫玉深吸口?氣,勉強平復下心情,繼續看向焰火里,里面的畫面卻與她預想的完全相反。
容瑟態度堅定,始終不同意顏昭昭帶宣木回去,顏昭昭的態度愈發惡劣。
容瑟一日不松口?,她便在半途中耗一日,連她丟棄同行弟子找來?的野果,容瑟好心替她解圍,都會被?她大罵一頓。
“胡鬧!!”
一向好脾氣的邵巖都忍不住出聲斥責,他?完全不知容瑟在試煉途中遭遇的是這些,容瑟也從來?不曾提過一句。
不,以容瑟以前的處境,沒有人會信,他?們甚至會覺得?他?小?題大做,心思不正,沒有首席弟子該有的容人之度。
邵巖的心像是泡進了?酸水里,一時又好氣又心疼。
與幾?個?長老站在一處的戒律堂掌事曲倉,亦是心情復雜難言。
顏昭昭入魔一事暴露,被?關押進戒律堂,他?曾感慨要是有人提點,顏昭昭的下場或許會不一樣。
哪知容瑟早已經提醒過不知多少次,是顏昭昭死活不聽,一意孤行。
落得?如今的凄慘下場,根本就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在畫面中,顏昭昭的刁難層出不窮,一連拖了?好幾?日,眼看著到試煉截止日期,容瑟不得?不暫時松口?,帶著新入門的弟子們回宗門。
輝煌的主?殿中,顏離山板著臉,對匯報的容瑟沒有一點兒好臉色,賞賜了?不少人,唯獨漏下了?容瑟。
容瑟微低著頭,絲絲縷縷垂落額前的碎發略微遮住眼眸,肌膚瑩白似雪,好像是習以為?常。
在顏離山問及試煉途中可有發生什?么難事,他?如實?道出了?顏昭昭帶回宣木之事,并言明宣木的身世有疑點。
顏離山大發雷霆,訓斥了?顏昭昭一頓,并趕宣木去外門,將兩人分隔開。
“…等等。”
邵巖驟然?提高了?嗓音,整個?主?殿里的人都靜了?下來?,扭過頭注視著他?。
他?仰望著焰火,眼神中充滿疑惑:“不對。容瑟試煉歸來?比預期提前好幾?日,并且從未向宗主?提過一句宣木。”
他?人在主?殿中,記得?清清楚楚,顏離山問及途中發生的事,容瑟什?么都沒有說,根本沒有揭露宣木的存在。
和畫面里的完全不一樣。
難不成是他?猜錯了?,這些不是容瑟的記憶?
邵巖腦子里思緒萬千,被?迷茫塞滿,不等他?理出個?頭緒,殿中忽然?響起一陣深深淺淺的倒吸涼氣聲。
他?下意識順著看過去,焰火中投映出的畫面已經改變,幾?個?季云宗弟子狼狽的回到宗門,架抬著一個?渾身血淋淋的人,一看便知受了?重傷。
邵巖定睛一看,驚駭地愣在原地,重傷之人,不是別?人,正是溫玉——溫玉元丹破碎,余生幾?乎都無法修行。
溫玉瞪大了?眼睛,眼神有些呆滯,她?元丹破碎?她的元丹不是一直好好的嗎?
溫玉纖長的柳眉擰了?擰,也覺察出一絲違和的不對勁來?,畫面里的人確實?是她沒錯,但是發生的事又與她不相符。
——三年前大師兄及時趕到銅元鎮,她分明是有驚無險,魔傀沒來?得?及搗碎她的元丹。
不過。
溫玉想到從萬寶閣回來?,她去找容瑟歸還紫霄蓮,容瑟問她的問題,倒是與畫面里不謀而?合。
…是巧合嗎?
溫玉收起腦中亂七八糟的想法,火焰上的畫面又發生了?變化。
元丹破碎,畫面里的溫玉如同漏水的篩子,修為?一跌再跌,郁郁寡歡閉關不出,容瑟幾?次前去探望,都被?拒在峰外。
與此同時,顏昭昭并未放棄與宣木往來?,想方設法地接近宣木,但都被?容瑟阻攔下來?,連同宣木送給顏昭昭的玉佩。
玉佩通體瑩白,是上好的材質,落在季云宗的一行人眼中,卻有如洪水猛獸。
曲倉沉穩的臉孔微變:“這玉佩不是…?”
季云宗公開處決顏昭昭,罪名是勾結魔族,殘害同門,但其間的種種細節,并未對外公布。
一眾仙門并不知情,不解地問道:“玉佩有何問題?”
邵巖撫著花白的胡須,語氣沉重地道明緣由,心里涌上一個?不太妙的猜想。
畫面里的容瑟一直留著玉佩,準備等宣木身上的嫌疑洗刷干凈,再歸還顏昭昭。
一等便是三年,季云宗三年一度的正式開啟。
容瑟與溫玉都報了?名,但兩人并未一起組隊。容瑟與眾人分開,機緣巧合得?到一顆紅靈果。
他?沒有自行收下,而?是向溫玉傳音,想贈予溫玉紅靈果,助她奪得?下一輪比試的名額,卻在溫玉毫無防備走向他?時,他?抽出寒云劍穿透她的心口?。
“——!!”
眾人的耳朵嗡地一聲,視線定格在青年侵染鮮血的渾渾噩噩昳麗臉龐上,一雙眼睛紅得?似要滴血。
本該是顏昭昭入魔,在畫面中居然?變成了?容瑟入魔!?
眾人心里一陣驚濤駭浪翻涌,火焰中的畫面又繼續變化。
溫玉死亡,容瑟被?抓進戒律堂問罪,靈鞭一鞭一鞭抽在他?瘦削的身軀上,他?四肢懸空吊在半空,渾身顫抖不止,身上、發上全是血。
不論曲倉問多少遍,他?都牙關緊緊咬合,嘴唇被?咬破,咬出鮮血,絕不認他?是魔。
他?沙啞著嗓音,無力地向曲倉、向到戒律堂的任何人解釋,請宗門查明真相,但是無一人信他?。
不知在戒律堂關了?幾?日,望寧閉關結束的消息傳出,顏離山壓著他?去望寧跟前認罪。
“所有人有目共睹,你墮入魔道殺害溫玉。你再不認罪,本座便請仙尊出面,破開你的空間法器,查一查你與魔族是如何勾連的!”
容瑟緊緊地蜷縮著瘦削的身體,渾身痛得?不住地顫抖,癱軟伏倒在地上,發絲粘黏稠膩鮮血與冷汗,狼狽的貼在臉頰上。
“弟子…不認。”他?聲音嘶啞,輕得?幾?乎聽不見:“弟子…不是魔。”
顏離山冷哼著一甩長袖,端正的臉孔陰沉如水:“冥頑不靈!勞煩仙尊做主?,還邵長老一個?公道!”
邵巖立在一側,居高臨下地睨著容瑟,眼里的恨意幾?乎要溢出來?。
望寧端坐主?座,精雕細刻的鋒利臉龐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瀾,猶如俯視眾生的神祗,不費吹灰之力破開容瑟的空間法器。
容瑟的空間不是什?么高階法器,破開之后里面存放之物一一掉落出來?。
數十冊成年男子手掌大小?的冊子、一幅卷起來?的畫、一些零碎的靈石與幾?冊人間風俗話本…一樣稍有價值的東西都沒有,磕磣又寒酸,半點看不出是堂堂季云宗的首席弟子該有。
顏離山翻動著冊子,上面記載的都是關于望寧的一些生活瑣事,樁樁件件,不分大小?,一五一十記錄在冊,有些地方甚至詳細地做了?批注,足以見得?記錄的人有多細心。
顏離山翻動半天,沒有看出名堂,又打開畫軸。
畫卷展開到一半,他?面上的神色驟然?變得?鐵青,胸膛劇烈起伏,似是氣得?發抖。
顏離山毫不留情將容瑟掀飛出去:“容瑟,你好大的膽子!!”
容瑟身體重重砸在地上,身上的鞭傷撕裂,口?中噴出大口?的鮮血,凝成結的亂發下,一張臉蒼白如紙。
他?渙散的瞳眸艱難地轉動,看向顏離山的方向。
顏離山手臂一振,剩下的半張畫卷展開,畫上的赫然?是一幅望寧的人像。
筆觸細膩,但凡懂畫之人,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的名堂。
而?在畫卷的末端,還有一張筆墨勾勒的簽字掉落出來?。
跟在顏離山后面的顏昭昭撿起簽字,一字一句讀出上面的題字,嬌俏臉龐上是故作?的天真:“相思意…師兄你思誰啊?仙尊嗎?難不成你對仙尊…”
“昭昭。”顏離山嚴肅警告,看向容瑟的神色似恨不得?剝皮抽骨。
顏昭昭討好地拉扯著顏離山的衣袖,說出的話卻令人脊背發涼:“宗門丑聞不可外傳。反正他?殺害溫玉是事實?,有沒有與魔族勾連的確實?證據,季云宗都留不得?他?。爹爹,不如按照宗規,廢除他?的修為?,驅逐出宗門,清理門戶。”
顏離山假模假樣沉思,小?心地覷了?眼望寧:“按宗規,容瑟的確該逐出宗門,但是他?畢竟是仙尊的首徒,主?峰不能越界處置,不知仙尊…?”
“……”
畫面內外一片死寂,主?殿中的人都下意識望向望寧。
望寧側著眸,不知道盯著焰火看了?多長時間,一貫冷漠的臉孔像是裂開一道道縫隙。
他?小?心翼翼攏著懷里的青年,替青年抽取著體內的殘魂。
像是預測到會發生什?么,周身氣息冰冷得?可怕,沒什?么血色的臉煞白如紙。
主?殿中的人全部?被?嚇得?面皮緊繃,不敢出大氣。
所有人都看到畫面中的望寧居高臨下地看著容瑟,冰冷的視線仿佛在看什?么難以入眼的垃圾,低沉冷漠的聲音,沒有丁點轉圜的余地:“按照宗規處置。”
男人緩緩抬起手,勁長的五指微微蜷曲,生生抽去留在容瑟身上的靈識。
容瑟身體彈動一下,又吐出一大口?鮮血,顫抖得?愈發厲害,孱弱的呼吸像是搖曳的燭火星子,微風輕輕一吹便會熄滅。
顏離山走到他?面前,一掌隔空對準丹田,廢去他?的修為?。
容瑟目眥欲裂,嘴巴大張著,蠕一攤無骨之肉一般癱軟在地上,慘烈的模樣與在刑臺上的顏昭昭高度重合。
畫面外的溫玉喉嚨像是被?掐住一般,內心的悲憤如滾滾的怒潮,讓她難以平靜。
她緊緊咬著下唇,看著顏離山召來?劍侍,吩咐拖容瑟出去。
途經過邵巖的身邊,邵巖直接破口?大罵他?死不足惜:“老夫真替玉兒不值,玉兒對你那么好,容瑟,你連畜生都不如。”
容瑟長長的睫毛像黑色的小?刷子,輕輕扇動著,滿是血污的身軀劇烈的抖了?一下,艱難動了?動唇瓣,無聲地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
溫玉頓覺錐心刺骨痛不可言,眼淚不受控制的翻涌而?出,滴落在她湖色的衣裳上,浸出一大片水漬。
她眼睜睜地看著畫面里的劍侍丟死物一般,將青年丟在山腳下。
容瑟渾身傷痕累累,倒在雜草叢生的泥土地上,衣裳沾滿泥土,眼睛逐漸失去光彩。
他?在地上整整昏迷了?三天,勉強恢復一點神智,一搖一晃地從地上爬起,走一步跌兩步,跌跌撞撞地走遠。
凡是犯下大罪,從宗門除名,驅逐出師門,會遭到仙門百家聯合追絞。
容瑟走出沒多遠,便迎面撞上蒼山仙門的人。
他?沒有修為?,身上又有重傷未愈,對方沒怎么費力擒住他?,五花大綁地丟進深土坑中。
“聽說他?入魔殘殺同門,身上的魔氣很重,防止死后魔氣泄露禍害周邊的百姓,以坑殺之最穩妥。”
……
容瑟沒死,他?一點點從坑里爬了?出來?。
后面的畫面,幾?乎都是他?拖著宛如凡人的殘軀,躲避仙門百家的追殺。
他?的神經時時刻刻緊繃著,幾?乎次次休憩沒多久,就會突然?驚厥而?醒。
不知是多少次,容瑟被?一眾仙門的人發現,被?驅趕著進入了?深山。
山中樹木林立,內里迷障遍布,修士進入其中亦束手無策。
一行人躊躇不決,靜默之中,不知是誰說了?句:“炸山,不論他?出不出來?都得?死。”
……
溫玉臉上的血色盡褪。
坑殺、炸山不都是容瑟曾用過的方法嗎?原來?是有人用在師兄的身上嗎?
不。
師兄明明沒經歷過這些。
溫玉腦子里一團亂麻,一時分不清哪一邊是真實?,哪一邊是假象,她眼睛大睜著,全神貫注地不放過任何一個?畫面。
劇烈的炸裂聲在深山中響起,滾滾塵灰飄向天空,一直將整座深山炸毀,一眾人都沒有看到容瑟從林中出來?。
“炸死了??”
一群人面面相覷,但無人敢進去一探究竟,在深山外站立良久,又逐漸散去。
等深山外恢復安靜,一道修長身影搖搖晃晃從山石廢墟堆中爬出來?。
青年的臉上沾滿泥土灰塵,黑一塊白一塊,走出沒幾?步,緊閉上雙眼,倒在地上。
……
主?殿中的空氣凝固,所有人都注視著畫面里昏迷的青年。
幽冥的嗓子仿佛啞了?一般,血紅的瞳轉動,暼向望寧懷里的人。
容瑟面色霜白,修長的手指緊抓著望寧的袖擺,像被?噩夢纏住,怎么也醒不過來?。
幽冥手臂不自禁微微一動,掌心的火焰撲簌一下,畫面再一度發生變化。
青年板板正正的平躺在簡陋的木榻上,濃密纖長的睫毛緊閉著,遮住了?清冷的眼睛,烏發浸潤冷汗,一縷一縷地濕黏在臉上,被?一只干黃的小?手掌輕輕拂開。
僅比木榻高一小?截的男童,踮著腳尖扒在榻前,笨拙地擦著青年臉上的臟污。
身上的粗布衣裳東補一塊,西補一塊,看起來?很是破舊。露在外的手臂干瘦發黃,幾?乎剩張皮包裹著骨頭。
孩童歪著頭,相較于瘦小?的身體,腦袋出奇地大,一眨不眨地望著青年。
“神仙哥哥真好看。”孩童耳廓紅透。
他?放下粗布,在衣裳上細細擦了?擦手上沾上的水漬,朝青年的臉頰碰去。
剛要碰到青年蒼白的肌膚,一道蒼老的聲音在他?后方響了?起來?:“大頭,你在干什?么呢?”
135 前塵【下】
大頭受驚似的?一抖, 心虛地縮回手藏在背后,回過頭露出個討好的笑臉。
“李婆婆。”
李婆婆慈愛地摸了摸他的?發頂,滿頭花白?的?發用一根粗布條綁著,身上的?衣裳比大頭還要破舊。
她皮膚苦黃, 滿臉的?疲憊, 目光不經意?掃過木榻, 頓時啞聲一般一陣失神, 恍惚間手中干硬的饅頭掉落在地都沒發覺。
“神仙哥哥怎么一直不醒啊?”大頭皺起眉頭, 大大的?眼睛里?盛滿了擔憂。
李婆婆回過神來,連忙撿起饅頭,拂了拂上面沾染的?塵灰,輕輕拉過大頭,塞到他?的?手中。
她有意?的?壓低聲音:“哥哥身體不舒服,大頭要乖乖的?, 不能?吵到哥哥,知道嗎?”
大頭雙手捧著饅頭,重重一點頭, 學著李婆婆放輕音量,像是生怕驚擾到榻上的?人:“好。大頭能?陪著神仙哥哥嗎?”
李婆婆慈和頷首,端著地上盛水的?木盆走了出去。
大頭又屁顛顛趴回塌邊,用力掰下一半饅頭, 放在青年的?枕邊。
“神仙哥哥, 要快些好起來啊。”
—
大頭一直陪在容瑟身邊,笨拙地替容瑟擦臉擦手,小聲的?和他?說話。
容瑟昏迷兩日?, 緩緩醒過來,正對上一雙清澈干凈的?大眼睛。
“神仙哥哥, 你醒啦!”清脆的?嗓音里?充滿驚喜,眼中看?不到一絲惡意?。
容瑟的?身體本能?戒備的?繃緊,一兩息又逐漸放松,蒼白?的?唇瓣動了動,口中滿是血腥氣,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閉上眼緩下‖身上的?不適,手臂撐著木榻,費力地坐起身來,濃密的?眼睫如蝶翼微憩。
容瑟微側頭,淡淡地環顧一圈,大致猜出發生了什么?,領口的?衣襟微微散開,玉脂般的?肌膚若隱若現。
等收回視線,眼前忽然多出半個饅頭,干硬的?皮戳著他?的?掌心。
男童仰著頭望著他?,嘴角高興地上彎著:“哥哥餓了吧,吃。”
容瑟修長的?指尖蜷了一下,微垂下眼簾,長長的?睫羽在下眼瞼上投下一片陰影。
“胡鬧,饅頭放了兩日?,讓哥哥怎么?吃。”
一道略佝僂的?身影走近來,語氣溫和略帶著點斥責,取走他?手上的?半個饅頭,又小心地遞過一碗水來。
盛水的?碗邊沿破了好幾個口子,但是清洗得還算干凈,內里?盛裝的?水清澈見底。
容瑟抬起眼,看?了眼遞水的?老婦人,眼睫輕柔地扇了一下,骨節分?明的?瓷白?手指從袖中伸出,端著水飲下。
他?消瘦得厲害,手腕腕骨突出,手背上面的?青筋分?明,感?覺稍微用力就能?折斷。
“…多謝。”清水沖走嘴里?的?鮮血,容瑟清冽的?嗓音透著些嘶啞。
李婆婆望著他?的?側顏,又是一陣失神,拘謹局促地連連擺手,端上兩個冒著熱氣的?饅頭:“小人靠撿一些干柴,到鎮上換銀錢為生,實在不值幾個錢,沒什么?能?招待公子的?,公子莫要見怪。”
她正是去深山撿柴途中遇到的?容瑟,見他?還有氣息,便用柴棍綁成塊板,拖著他?回了家。
不等容瑟說話,李婆婆忙拉著大頭離開,唯恐污了青年的?眼。
容瑟垂眸坐在塌邊,好半晌,他?拿起一個熱饅頭,咬了一口。
他?重傷剛醒,身上沒什么?力氣,用食速度很慢,長睫傾覆在他?的?臉頰上,看?不清眼中的?情緒。
容瑟安靜地吃下一個饅頭,身上恢復了一些體力,緩緩從榻上下來。
他?低頭在身上翻找一會兒,沒找到任何有價值之物,抬手取下頭上的?玉簪,放在木榻上,跌跌撞撞離去。
等大頭與李婆婆返回,四周已經沒有青年的?身影,李婆婆端詳著木榻上的?玉簪,小心翼翼地收好。
—
村子很偏遠,仙門百家似乎都以為容瑟死在深山中,沒有追過來。
主殿中的?眾人,在心里?悄悄為畫面里?的?容瑟松出口氣,以為他?從此日?子會平穩安定。
哪知畫面陡然一轉,大頭顫巍巍跌坐在地上,瑟縮著身體,嚇得臉色發白?。
在他?面前,一群人齜著牙,張舞著爪,不斷朝他?逼近,個個雙眼一片漆黑,不見一絲眼白?,宛如沒有生機的?怪物。
“是魔傀。”
畫面之外,一眾仙門一眼認出怪物的?真面目。
魔傀有很強的?攻擊性,凡人無靈力傍身,一旦被?攻擊,很快會被?魔氣寄生,淪落成為魔氣的?容器,變成下一個魔傀。
大頭有危險。
眾人呼吸收緊,緊盯著畫面,不自?覺為男童捏了一把?汗。
眼看?著魔傀猙獰著向他?撲過去,利齒要咬破大頭纖細的?脖頸,一道閃著銀光的?利刃劃破空氣,切斷了魔傀的?脖子。
“…閉上眼睛。”
清泠泠似清泉的?音質傳入耳中,眾人眼前一花,大頭的?肩背被?人攬住,按入個滿是青竹香的?懷抱。
大頭下意?識聽話地閉上眼睛,一片昏黑之中,利刃穿透皮‖肉的?聲響不斷穿刺著他?的?耳膜。
不知過多久,耳邊的?響動平靜下去,按在他?肩背上的?力道松開,他?仰起臉,眼簾中映入一張昳麗如仙的?臉龐。
青年低著頭,肌膚晶瑩似玉,秾艷眉目之間攬著淡淡的?光華,沒有束縛的?烏黑如云的?長發垂落周身,連發絲都帶著奪人的?香。
大頭眼睛發亮,興奮地抓住他?的?衣袖,抱住他?勁瘦的?腰肢:“神仙哥哥!”
容瑟瞥了一眼被?抓得皺巴巴的?袖口,并?沒有抽回來,持劍的?手不動聲色往后藏了藏,遮掩住劍上的?鮮血。
“李婆婆呢?”
他?的?話音剛落,外頭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李婆婆頭發凌亂,滿臉的?驚惶沖進來,看?到大頭完好無事,她心頭的?大石落地,渾身脫力般跪跌在地。
注意?到滿地的?魔傀尸身,她心里?又是一陣后怕,連連對容瑟躬身致謝。
容瑟輕輕搖頭,拂開大頭抓著他?袖擺的?手,輕輕推開大頭,輕車熟路地清理掉地上的?魔傀。
李婆婆攬住大頭,心有余悸地開口問道:“這些是什么??近來村子里?到處都是,鬧得人心惶惶的?。”
“…魔。”容瑟微斂下眼瞼,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頓。
李婆婆臉色頓時煞白?,嘴巴顫抖著,眼里?是藏不住的?恐懼:“魔…魔不是…”
人間有不少修真界的?傳聞,對于魔李婆婆并?不陌生,但是魔不是在修真上界么?,怎么?會在人間?
容瑟遙遙往修真界的?方向望了一眼,緩步走出去,用石子在四周布下了個簡單的?掩護陣法?,沒有過的?多解釋:“待在陣法?中不要亂走,魔傀聞不到你們的?氣息。過兩日?我再來重新布陣。”
李婆婆聽得似懂非懂,呆愣愣地點頭應下。
有容瑟在暗中保護,魔傀沒能?靠近祖孫倆一步。
兩日?期限一到,容瑟來維護陣法?,陣法?里?面多出兩個人,定定地看?著他?。
李婆婆無措地搓著干裂的?手掌,語氣吞吐有些發虛:“他?們的?家人都…無處可去…”
容瑟身形修長,雪衣黑發,光影在他?身上交錯,他?站在原地一會兒,轉身離去。
兩人、五人、十人、百人…全村的?人、隔壁村的?人、城鎮上的?人…進陣法?中尋求庇護的?人越來越多。
容瑟神色平靜,從頭到尾未多說什么?,他?劃破掌心放血抹劍布陣,保全陣中所有人的?安全。
—
畫面外。
主殿中一片寂靜,仙門眾人神情復雜。
平心而論,被?廢除修為,僅靠著一副虛弱的?凡人之軀,庇護住一方幸存的?百姓,若換成是他?們,不一定能?做到。
拋開修為的?影響,容瑟的?劍術無疑是高絕,恐怕比之望寧都不逞多讓。
既然如此,為何會突然放棄修劍,改為修陣?
溫玉抹去臉上的?淚水,張了張嘴正要解釋,幽冥掌中的?火焰晃動,畫面又發生改變。
幾個下人間視察的?季云宗弟子,御劍從村莊上空掠過,降落在村莊外。
“魔族進犯修真界,人間受到牽連處處淪陷,怎么?會有一個村莊安然無虞?”為首的?弟子奇怪地嘀咕著,往村莊里?走去。
沒走出幾步,迎面撞上維護陣法?的?青年。
弟子四下打量一周,發現了什么?,眼睛微瞇,唇角的?笑容令人心顫。
“原來你躲在這里?。”
跟在容瑟身后的?一群百姓,面面相覷,一臉的?莫名其妙。
恩人與仙長們認識?
大頭小跑到容瑟的?旁邊,拉著他?下垂的?袖擺,孩童的?音質脆生生的?:“你們是神仙哥哥的?朋友嗎?”
“神仙哥哥?”
“你說他?是神仙哥哥?”
幾個弟子像是聽到什么?天大的?笑話,手指著容瑟,故意?加高音量,對村莊里?的?人道:“你們知道他?是誰嗎?前季云宗的?首席弟子,墮入魔道殘殺同門,在修真界的?罪行罄竹難書,仙門百家都為之不恥。與魔為伍,你們真是嫌命太長!”
他?們斜睨著青年,從鼻腔里?溢出一聲濃濃的?不屑冷哼:“而且他?背德逆倫,戀慕同為男子的?望寧仙尊,乃是個不折不扣的?斷袖,他?會好心幫你們?魔族劣性難移,沒準兒背后的?一切全都是他?所為!”
“——!!”
百姓們一陣嘩然,紛紛難以置信地看?向容瑟,想到這么?長時間里?他?們將一個魔族奉為座上賓,心里?的?厭惡仇恨源源不斷涌上,面孔上的?嫌惡、鄙薄不斷在加劇。
“本以為他?是村子里?的?大恩人,沒料想竟是個披著羊皮的?狼!”
“男子戀慕男子,真是惡心!他?留在村子里?,難不成是想禍害哪家的?夫郎?”
“魔族不安好心,害得我等家破人亡,快抓住他?!絕不能?姑息輕饒!”
……
人群中的?李婆婆佝僂著身,上前來抱走站在容瑟身側的?大頭,背影匆忙惶急,像是在躲避什么?洪水猛獸。
“神仙哥哥!”大頭不停掙扎著,要跑回容瑟身邊。
李婆婆緊緊抱著他?,低著頭不敢看?容瑟,嘴里?一個勁兒道:“他?不是神仙…他?是魔…大頭聽話,離他?遠點…”
容瑟微闔下眼,掩在袖中的?指節一點點攥緊,面龐微微發白?。
他?眸中晦澀的?光芒翻騰,卻終是閉了閉眼,平靜地別開頭去。
幾個季云宗的?弟子用靈力控制住容瑟,一群百姓蜂擁而上,控制住他?的?四肢。
幾個弟子正要帶走容瑟,空間的?傳音石響了起來,幾人的?態度陡然一轉。
“諸位深明大義,迷途知返,季云宗亦絕不會棄任何一個人。我等已經傳音回宗門,等過段時日?修真界的?風波平息,自?會有宗門的?人來接應,勞煩各位替季云宗看?管好魔頭,屆時一并?交由宗門處置!”
“仙長們放心,小人絕不會讓魔頭踏出村子一步!”
百姓們齊齊應和,推攘著容瑟,關進一間破舊的?柴房里?。
村里?的?人一改從前的?尊敬,對容瑟貶低唾棄,送他?殘羹冷炙,在里?面放臟石子泥灰,明里?暗里?的?刁難他?。
柴房陰冷潮濕,蟲蟻蛇鼠層出,內里?很昏暗,房門上的?火把?幽幽地燃燒著,地面是涼的?,又冷又硬。
容瑟面上神色不變,蜷坐在角落里?,垂在身側的?手上,掌心橫亙著幾條深深淺淺的?傷疤。
他?沒有碰送上來的?任何東西,好不容易養好一些的?身體又一天天消瘦下去,漆黑的?眼睛里?一片沉寂,宛如一口干枯的?深井。
—
畫面外。
溫玉的?心臟就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攥住,劇烈的?疼蔓延到指尖,她握緊拳頭,眼眶又泛起一圈紅。
邵巖一行人亦皺著眉,眼里?流露出幾分?疼惜,目光沒有從畫面上挪移開分?毫。
在畫面里?。
村民們一天天等候,仙門的?人卻一直沒有來,而失去容瑟的?庇護,虎視眈眈的?魔傀很快卷土重來,勢頭甚至比之前猛烈。
容瑟布下的?陣法?很快變得岌岌可危,隨時可能?被?沖破。村里?的?人被?魔傀逼得節節敗退,存活的?人損失大半,死亡的?恐懼籠罩著村莊,像是懸吊在所有人頭頂的?一把?劍,似隨時會掉落下來。
僥幸存活的?百姓急得焦頭爛額,連夜沖進柴房,強行拉扯容瑟去布陣法?。
容瑟臉龐蒼白?如紙,如玉般的?修長脖頸微揚,略微沙啞的?清冷嗓音如沁入冰水般透徹,沒有一絲波瀾:“我不會。”
“你騙誰呢!以前的?陣法?都是你布的?,你怎么?可能?不會?別敬酒不吃吃罰酒,當真以為我們不敢動你?”領頭的?村長沉著臉恐嚇道。
“你大可試一試。”
容瑟側眸掃向眾人,銳利的?目光好似兩柄鋒利的?刀子,寒冷到骨子里?,看?得一眾人一陣發虛,眼中露出掩飾不住的?懼怕之意?。
容瑟的?本事他?們有目共睹,尤其得知他?曾經是修士,村莊的?人對他?愈發忌憚,一個個緊咬著牙齒,氣得臉皮漲紅,脖子上的?青筋突突地跳,胸膛起伏著,又拿他?毫無辦法?。
一片沉默之中,不知是誰說了一句,眼睛里?冒著狠毒的?光芒:“我能?讓他?答應。”
容瑟下垂的?指尖微蜷,心里?忽然涌上一股不妙的?預感?。
—
翌日?。
游動的?黑云遮蔽月光,柴房中伸手不見五指,一點點昏黃赤紅的?光,從柴房外慢慢靠近。
村長帶著幾個光著膀子的?大漢沖進柴房里?,大手一揚,往地上丟了一樣東西。
叮鈴鈴的?脆響一聲,碎裂成兩半,圓潤的?尖端反射著火把?的?光。
一直縮在角落的?瘦削身影肉眼可見的?一僵,微微仰起臉龐,蒼白?的?容顏上,仿佛有月華清輝在流轉。
“玉簪…哪里?來的??”容瑟一字一句啟唇,尾音虛弱無力。
丟玉簪的?村長拉高嗓門:“李婆婆的?孫子送的?,懇求網開一面放你出去。嘖嘖,用婆婆的?遺物替一個魔族求情,李婆婆在天有靈,怕都要罵他?不肖。”
容瑟手指漸漸攥成拳,他?的?嗓音有些沙啞,語調卻還是冷的?:“…李婆婆怎么?了?”
隨行的?大漢咧開嘴,冰冷的?嘲諷一層層蕩開,刺得人渾身發抖。
“死了唄,昨個兒被?魔傀咬了脖子,一命嗚呼。”
“大頭年紀還這么?小,孤零零的?一個人,不知道以后要怎么?活,保不準哪天死外面都沒人發現。”
“不一定,世事難料,他?天天吵著要找神仙哥哥,不管不顧往外跑,萬一是先被?魔傀咬死呢?”
“他?真是可憐,救下一個魔頭,害得相依為命的?婆婆沒了命,還什么?都不知道。”
……
容瑟面無表情地撐著墻面站起身,他?半低著頭,額前的?頭發也隨著動作微微垂下來,他?的?眼皮很薄,在火光下更顯清冷。
“…別動他?。”
容瑟的?語調嘶啞無力,他?垂眸看?著地上的?玉簪,眼睛里?黑沉一片:“留他?一命,我可以為你們布陣,甚至是驅除魔傀。”
“不需要你假好心,你只需要布陣。”
容瑟的?劍法?有多高絕,他?們心知肚明,確實能?除去魔傀,但同樣能?殺人。
驅除魔傀自?有仙門的?人會做,輪不到容瑟來管。
幾人舉著火把?要帶容瑟出去布陣,走出兩步,村長想到什么?,揚手停了下來。
他?陰著臉轉過身:“魔頭詭計多端,誰知他?會不會趁機逃跑。仙門言而無信,不知道何時能?來接應,萬不能?讓他?跑了。”
不然在仙門的?人來之前,剩下的?人要怎么?活?
村長微瞇起眼,從上到下打量容瑟,眼里?的?惡意?看?得畫面外的?一眾人心頭沉沉一跳,仿佛有無形的?負重壓在胸口。
望寧雙眼緊盯著火焰中的?畫面,下頜緊緊地繃著,輪廓線條鋒利逼人。
他?聽到畫面里?的?村長開口道:“看?他?之前布陣,好像用不上什么?力,他?的?手筋腳筋就不要了吧。”
“——!!”
大殿中的?一眾仙門雙眼猛地睜大,似乎不敢相信聽到了什么?。
望寧的?臉色陰沉恐怖,呼吸沉沉,眸子里?墨色涌動,似乎有什么?可怕的?東西在翻滾。
溫玉喉嚨哽咽,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幾下,嘴唇忍不住哆嗦起來,眼眶里?的?淚再憋不住,不停地往下掉,哭得有些透不過氣。
混蛋!!
她淚眼朦朧,眼睜睜地看?著畫面中的?村長去取刀來,大漢們有默契的?逼近角落,大掌扣住青年的?肩膀,將人拉出來,分?明按住手腳,按倒在冰冷臟污的?地面上。
村長舉著刀,狠狠插進容瑟的?四肢!
容瑟的?身體劇烈彈跳掙扎,烏黑的?發絲傾瀉而下鋪滿了地面,逶迤開一片墨色。
他?貼著地不斷搖著頭,臉色慘白?如紙,嘴里?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艷麗的?血色在柴房里?綻開,青年在昏暗中蜷縮著,白?衣覆身,細頸手腕腳踝無不流淌著鮮血,灰塵薄薄地蓋了一身。
村長丟開沁滿血的?刀,吩咐幾個大漢拖著容瑟去外面。
“布陣吧。”
村長指著快破裂的?陣法?,冷冷地威脅道:“不要耍花樣,大頭的?命運可掌握在你的?手上。”
容瑟垂著頭,發絲遮擋住臉,他?慘白?的?唇緩慢地動了動,以微弱的?聲音指導布陣。
陣法?布好,村長又讓人拖他?回柴房,丟下半個干硬的?饅頭在他?手邊:“大頭送你的?,有半個拿去喂狗了。”
容瑟渙散的?瞳孔轉動了一下,視線落在饅頭上,緩緩閉上眼睛。
“還道你骨頭有多硬,不還是得乖乖聽話?”村長一行人抱臂嗤笑,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與諷刺。
像是打開罪惡的?閘門,壓抑在心里?的?恐懼、不安、暴戾…一下子找到了發泄的?口子。
隔三差五有人進柴房發泄,掰斷容瑟的?十指,踩在腳下碾壓。
生生拔掉他?的?指甲。
用粗木棍抽打他?。
用刀子劃開他?的?皮‖肉,再用滾燙的?開水澆灌…所有人心中的?惡意?向他?一個人傾倒過來。
一旦容瑟有絲毫違逆的?意?圖,村長一提起大頭,他?又放棄抵抗。
陣法?維持的?時間不長,過一段時日?,村長就派人拖容瑟出去布陣,等布完陣,又丟他?半個饅頭。
循環往復。
不知過去多久,容瑟又一次布完陣被?拖回柴房,幾個大漢轉身就走。
“等等。”容瑟亂發下的?頭慢慢抬起,一張神情麻木的?臉龐上,干裂的?唇瓣開合:“…饅頭呢?”
大漢們對視一眼,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
容瑟眼里?劃過一絲不安,不等他?詢問,一個村民興沖沖沖進柴房,呼吸急促,興奮得眼球凸出:“來了!季云宗的?人來接應我們了!不止季云宗,其他?仙門的?人也都來了!”
“當真?”大漢們喜出望外。
“千真萬確,仙長們正在驅除魔傀,估摸著要留上幾日?,晚上大家伙兒正準備為仙長們接風洗塵呢。”
村民指著幾個大漢道:“留兩人守著,其他?人跟我去倉庫搬酒,鬧他?個不醉不歸!”
柴房很快安靜下來,一直到凌晨天色將明,柴房外再度傳來動靜。
兩個抓著酒壺的?大漢紅光滿面走到柴房,驅趕走守門的?人:“去沾沾喜氣,換我倆來守。”
兩人靠坐在地上,吐息之間,濃郁酒氣彌漫:“終于不用再擔驚受怕,擔心隨時會變成怪物。”
“真他?娘的?像是一場噩夢,要不是魔物,老子一家老小還好生生的?。”
酒氣盤旋在胸口,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焰火,兩人越罵心頭火氣越旺。
左側的?大漢猛地砸爛酒壺,推開柴房門。
青年骨瘦如柴,正靜靜地躺在地上,身上的?白?衣污漬斑駁薄薄的?一片,猶如蓋在一段枯木之上。
大漢大步上前去,抓住他?的?領子,拖著他?到門口,取下插在房門上的?火把?,逼近他?的?眼睛。
容瑟搖著頭要躲,大漢改抓住他?的?頭發,強迫地固定他?的?頭往火苗上按。
火苗竄進容瑟的?眼睛,眼淚止不住流出,他?唇瓣張開,發出支離破碎的?哀鳴。
大漢忽然又甩開火把?,撲到他?的?身上,大手死死掐住他?的?脖頸,巨大的?恨意?在胸腔里?橫沖直撞,赤紅的?雙眼看?不到一絲理智。
“去死!”
“魔都該去死!”
容瑟氣息微弱,大睜著失去焦聚的?眼睛,眉頭痛苦地皺緊,眼淚濡濕了卷翹的?眼睫,濕重地黏成一縷一縷。
“——住手!他?是仙長指明要的?人,不能?殺他?!”后一步進柴房的?男人被?大漢的?瘋態嚇得酒醒了大半,跌跌撞撞攔住大漢。
大漢眼中的?紅漸漸退下,看?到身‖下奄奄一息的?青年,腦子嗡的?一聲,連滾帶爬地逃離了柴房。
留下的?男人想追上去,酒氣重新沖上頭,他?手腳虛軟,一下子癱坐在地上。
都他?媽是些什么?事兒啊。
他?口齒不清不楚的?罵著,轉回頭想去看?看?青年死了沒,呼吸陡然一滯,雙眼發直。
青年仰面蜷在地上,他?的?身軀微微地顫抖,裂泛白?的?嘴唇無聲地囁嚅著,長長的?睫毛在眼尾勾勒出驚心動魄的?弧度,面色霜白?伶仃,皮膚更是白?,冰雪堆砌的?似的?。
烏黑的?發絲凌亂的?散落在地上,到處都是,整個人看?上去既脆弱又充滿了凌虐美?。
垂落在身側的?手,手腕上橫亙著深深的?疤痕,但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見。
男人心頭狂跳,呼吸逐漸變得深重,喉頭滾動,一陣口干舌燥。
他?滿臉通紅,感?覺臉上又熱又燙,似乎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腦袋上面,他?能?夠聽到從自?己?喉嚨里?發出的?干澀響動,全身的?骨骼都在跟著膨脹。
男人狠狠吞咽兩口唾沫,伸頭看?了看?空無一人的?外面,又看?了眼地上熄滅的?火把?,惡向膽邊生。
他?腳踩著火把?燃燒的?一段,踩下幾塊帶著余熱的?木炭塊,用衣袖捧起,捏住青年的?下頜,盡數塞進他?的?喉嚨里?,不讓他?發出聲音。
男人捂著青年的?嘴,健壯的?身軀覆在容瑟身上,帶著酒氣的?灼熱呼吸全部噴灑在對方冰玉般的?耳朵上。
“怪不得喜歡男人,長得跟個小白?臉似的?,比女人都好看?。”
“不是想要男人嗎?老子成全你,幫你抽一抽、爽利一爽利。”
—
畫面外。
空氣中的?壓抑翻滾著,彌漫至整個主殿,就像一雙無形的?手,緊緊勒住眾人的?心,直叫人呼吸困難。
一眾仙門的?人紛紛別開眼,表情有些扭捏,更多是憤怒與不忍。
溫玉眼眶里?的?淚水好似決堤的?洪水一般,順著臉頰消落下來,仇恨如同潮水在胸中翻涌起伏,鋪天蓋地的?將她整個人席卷。
她嘶聲大叫了起來,大殿中全是她崩潰的?罵聲。
“畜生!!”
“住手!!住手啊!!!”
她沖向幽冥,恨不得穿透畫面抓走壓在容瑟身上的?男人,邵巖緊緊抓住她的?手臂:“別沖動。”
以溫玉的?修為,根本不是幽冥的?對手。
溫玉雙膝一軟,跌坐在了地上,手攥成拳頭,在地上狠狠地垂打著,絕望地看?著畫面里?的?男人一手捂著容瑟的?嘴,一手去解他?腰間的?絲絳。
“仙長的?滋味,老子還沒嘗過呢。”
絲絳一點點解開,抽出丟在地上,容瑟凌空的?衣襟微微散開,露出一片白?玉般的?胸膛。
看?得男人喘‖息愈發粗重,酒氣徹底占據頭腦,眼里?全是強烈的?欲‖望。
“不愧是仙長,這肌膚、這身段…不正是神仙嗎?一群人居然沒有一個小屁孩有眼光。”
“不過,識貨又怎么?樣,不還是蠢得要死。”
“拿個屁簪子,就想要村長放人,簡直是癡心妄想,壓根不知道,真的?簪子早被?調換了。”
“得知仙長要帶你回宗門治罪,又巴巴跑來求情,卻偷聽到我們拿他?威脅你,居然撞柱死了。”
“跟個泥鰍似的?,抓都抓不住,一連撞好幾下,那么?大個腦袋都撞爛了,尸體還擱村長家躺著呢,真他?媽的?晦氣!”
男人的?心怦怦直跳,仿佛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似的?,呼吸沉重而急促,興奮得牙齒控制不住地打顫,咯咯作響,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雙手微微顫抖。
他?松開容瑟的?嘴,迫不及待的?拉扯自?己?身上的?衣服,急切地想要脫下來,嘴里?的?話一句句往外蹦,沒有發現身‖下的?身軀僵硬了一瞬。
他?脫去上衣,正要拉下下褲,眼前忽然一花,幾顆帶著火星的?木炭塊吐到他?的?臉上。
一直任由他?們擺布的?青年,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掙扎著從他?身‖下掙脫出去,手在地上胡亂抓,抓住火把?向他?丟過去。
“啊——!!”男人猝不及防,被?火把?棱角劃傷臉,凄慘大叫一聲。
“你敢傷我!”
男人怒目圓睜,起身要撲向容瑟,給他?一個教訓,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大喝:“何人在喊!”
男人滿腔怒火偃旗息鼓,臉上爬上慌亂,慌忙撿起地上的?衣服穿上。
穿衣到一半,仙門的?人帶著村民趕到柴房,看?到男人衣衫不整,一時驚愕在原地。
“怎么?回事?”
村長看?著滿地狼藉,指著空蕩蕩的?柴房:“你都干了什么??魔頭呢?”
男人渾身發抖,嚇得臉色蒼白?,哆哆嗦嗦的?張著嘴,半天吐不出一句話。
他?越過眾人向院中望去,指著院墻角下的?身影:“他?在那兒!”
眾人順著看?過去,容瑟靠在墻角的?一棵樹干上,樹下開了幾簇殷紅的?野花,凌晨的?云霧在熹微天光照射下,朦朧地落在他?身上,像是飄落的?雪花。
他?黑發披散,嘴唇泛白?,額頭沁著細密的?汗,順著額角流淌下來,漂濕鬢側的?幾縷頭發,貼在了臉頰上面。
領口的?衣襟凌亂,袖子上、衣擺上全是爬行沾上的?臟污泥土,雙眼空洞洞地睜著,鮮紅的?血液順著嘴角滑下。
“他?的?眼睛…”村長發現不對勁,皺著眉問道:“你做的??”
男人支支吾吾,承認不是,不承認也不是,索性心頭一橫,指著容瑟大聲道:“是他?先勾‖引我的?!我、我不愿意?,不小心誤傷…”
“哼!魔頭就是魔頭,死到臨頭還不忘禍害人!”村長看?向仙門的?一行人,神色鄭重道:“魔頭心術不正,仙長們務必嚴懲,還村子一個公道!”
村民們齊聲應和:“殺了他?!殺了魔頭!”
仙門中的?一季云宗弟子要站出來應下,他?身側跟著的?少女拉了拉他?的?衣袖,嬌柔的?嗓音楚楚動人,叫人不忍心拒絕。
“能?讓我與哥哥說幾句話嗎?”
—
畫面外。
邵巖看?著少女嬌媚的?臉,眸底閃過一絲驚訝:“容錦?”
容錦怎么?會和季云宗的?弟子們在一起?
溫玉的?注意?力卻都在容錦后面跟著的?年輕男人身上,她紅腫著眼睛,不可思議道:“狄不凡?”
狄不凡不是師兄的?朋友嗎?為何會認識容錦,關系似乎還不一般。
在畫面中。
容錦與狄不凡一前一后走到容瑟的?面前,容錦蹲在容瑟面前,嬌媚的?臉龐上寫滿了擔憂。
“哥哥,不要一錯再錯錯下去了,你認罪吧,我會想辦法?能?保你一命。”
容錦從衣袖中摸出一個白?玉小瓶,眼眶泛紅,像是設身處地在為容瑟著想:“元清靈散,哥哥,喝下去,剩下的?都交給我。”
容瑟微微偏頭,空洞的?雙瞳對準容錦,喉嚨里?堵塞著木炭塊,說一個字喉嚨就疼的?厲害。
“你要…毀我的?靈識,抓…抓我邀功?”他?唇瓣翕張著,鮮血源源不斷從嘴角流出。
容錦捏緊玉瓶,眼底有一絲被?戳穿的?難堪,她淚眼婆娑,溫柔哽咽的?語調說出甜蜜的?毒藥:“別怪我,哥哥,我想留在季云宗。堂堂仙門,必然不會同一癡子多計較。哥哥放心,等我在季云宗安定下來,我會照顧你一輩子。”
狄不凡負手站在容錦身后,英俊的?眉眼盛滿嫉惡如仇的?火焰,目光觸及他?的?臉,像是見到了什么?臟東西一般,迅速扭轉開去,語氣里?滿滿的?厭惡。
“殺人如麻,罔顧人倫,容兄,你太讓我失望了!”
“狄大哥。”容錦柔柔地喚他?一聲。
狄不凡垂在身側的?手緊了緊,轉回頭來,居高臨下的?眼神里?全是漠然:“別怪錦妹,我會與她一起養你,權當是全了往日?的?情分?。”
容瑟羽睫顫了顫,嘴里?又吐出口鮮血。
容錦傾身上前,捏住他?的?下頜,將瓶中的?藥物灌入他?的?口中。
容瑟沒有抵抗,他?后腦靠著樹干,嘴里?滿是血腥,張了張唇,聲若細蚊:“能?替大頭…收、收一下尸嗎?”
大頭?
是誰?
容錦不解地擰著眉頭,沒聽懂他?的?意?思。
村長沒好氣地解釋道:“大頭是村里?的?一個孩子,被?他?蠱惑,和他?走得很近,被?他?害得撞柱而亡,尸體還躺在小人的?院里?。”
柴房外靜悄悄的?,無一人應聲。
“我去。”
不知過多久,人群中有人出聲:“稚子無辜,大人的?恩怨不該牽扯到孩子身上。”
“呸!假清高。”同行的?仙門中人,一人不屑地冷哼:“云渺宗都沒了,裝什么?裝。”
“你!”
應聲的?人握緊拳,卻無言反駁。
容瑟嗆咳出血沫,無神的?眼珠朝他?的?方向看?過去,出口的?聲音都有些發抖:“…多謝。”
那人身體一僵,深深看?他?一眼,轉身去村長的?院子。
聽著逐漸遠去的?腳步聲,容瑟又一次開口道:“能?給我…半個…饅頭嗎?”
容錦眉頭皺得愈深,面上露出一絲不耐煩。
狄不凡抽出腰間軟劍,直抵容瑟的?脖頸:“別廢話!隨錦妹回去,否則,別怪我不念及舊日?之情!”
“……”
容瑟闔上雙眼,幾息之后,又緩緩張開,眼前一片昏黑。
“好。”
他?說:“我成全…你們。”
他?艱難的?抬起手,抓住抵在脖子上的?劍刃,鋒利的?劍尖劃破纖薄的?肌膚,在修長的?頸項上留下一道驚心的?血痕。
狄不凡手腕一抖,下意?識要收回劍,容瑟已經先一步撞到劍上。
不是都想要他?的?命嗎?
好,他?給就是了。
容瑟自?認問心無愧,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可人間疾苦卻一件沒有放過他?。
人間是個好地方,他?下輩子不來了。
—
主殿中一片死寂。
幽冥掌中的?火焰搖曳著,畫面定格在青年緊閉的?雙眼上,他?無力地垂落下手,手腕上皮肉翻起,傷痕猙獰恐怖。
巨大的?悔恨撲涌而至,將季云宗的?一行人死死的?裏在其中無法?掙脫,承受著悲痛悔恨的?蠶食。
溫玉想起以前去膳堂找容瑟,他?偏坐一隅,安靜吃饅頭的?畫面。
明明不喜歡,他?卻沒有浪費一口。
夏侯理則想到他?曾經問容瑟為何會幫云渺宗,容瑟說是報恩。
他?算是明白?是什么?恩情。
收尸之恩。
136 吞噬
殿中的空氣?仿佛凝固, 厚重的陰霾籠罩在所有人的心頭,一時都分辨不清哪一邊是虛幻,哪一邊是真實?。
溫玉的元丹完好無損。
云渺宗沒有解散。
入魔的是顏昭昭,容瑟沒有入魔, 反而取得宗門大比魁首。
被仙門百家追殺的人是顏昭昭, 不是容瑟。
背德逆倫、罔顧天道?的人是望寧, 為愛入魔的人是望寧, 不是容瑟。
容瑟不是廢物, 而是與望寧不相上下的修真界第二人,三界任他橫著走。
容錦沒有留在季云宗,而是被驅趕出去,下落不明?。
但是。
顏昭昭咎由自取,自取滅亡,是容瑟沒有阻止宣木與顏昭昭親近。
溫玉的元丹沒有破碎, 是容瑟及時相救。
云渺宗沒有解散,是容瑟在一旁指點,及時止損。
望寧入魔, 是容瑟一次次的拒絕、逃離,逼得?他瘋癲入狂。
…
所有的一切,都與容瑟息息相關,種?種?跡象都在將畫面?里的一切與現實?聯系在一起。
眾人紛紛扭頭, 怔愣地看著望寧懷里的青年, 容瑟緊閉著雙眼,面?容昳麗皎潔,額上還沁著晶瑩的薄汗, 順著鬢角蜿蜒而下,像是一尊碎裂的玉人。
望寧緊摟著他, 貼在青年腰腹上的大手指節繃緊,青筋暴起,像是在極力忍耐什么。
濃黑的煙霧流火一般在他的手臂間纏繞,滲著濃濃的不祥氣?息。
他的臉半陷在主殿的光影里,下頜線條鋒利,宛如刀刻,薄薄一層皮膚包裏住利落的棱角,側臉的輪廓強勢而冰冷,看不出絲毫情緒。
望寧低下頭,下頜蹭過懷里人的頭頂,動作輕柔緩慢,透著股珍重?的意味。
記憶是不能憑空捏造的,幽冥從容瑟身上搜尋出來的畫面?又是從何而來?
他想起強留容瑟在身邊的日子?里,容瑟夜夜驚厥而醒,冷汗涔涔——是一直被仙門百家?追殺,神經時時刻刻緊繃留下的遺癥。
容瑟對他的碰觸的排斥,數次的反惡干嘔——是曾險些被褻瀆,心理本能的厭惡。
連他偏執的認為容瑟愛慕著他,都不過是容瑟中了天陰一族的秘法,感情被人調換。
容瑟對他沒有半點超越師徒的感情,甚至是從未喜歡過他。
他自以為是與愛人合二為一甘下地獄的美事,對容瑟而言,不過是折磨。
噗呲——!
焰火撲簌的清晰響動打破主殿中詭異的安靜,一眾仙門的神智清醒過來,望向聲源處。
幽冥掌心的灰色焰火明?滅不定,像是隨時會熄滅,上面?的畫面?定格在青年死亡的一刻,一直沒有再變化。
“你做了什么?!”
幽冥胸膛劇烈起伏著,艷麗的臉皮跟著抖了抖,像是骨肉與皮分離,氣?得?臉色漲紅,簡直快要噴出火來。
眾人微微一愣,下意識又轉回頭,順著看向望寧的方向。
望寧瞳孔震顫著,一雙深潭般的眼睛里翻騰起驚天駭浪,緊緊盯著懷里的青年,仿佛是要鑲嵌在容瑟的身上。
容瑟稠密而纖長的睫毛輕輕顫動著,緩緩睜開雙眼,清冷如琉璃般的眼角微微上勾,冷冷地看著幽冥。
“這么喜歡偷窺別人的內心,我的記憶好?看嗎?”
“什…”
幽冥神情怔忪,臉皮又往下耷拉了一點,眉心猛然一跳,心里突地生出一股不妙的預感。
他顧不上繼續窺探容瑟的內心,手指猛地合攏,掐滅掌心里的焰火,朝著容瑟攻掠過去。
他的身形甫一移動,纏繞在望寧手臂間的黑煙像是受到什么指引,瘋狂地涌回容瑟的體內。
幽冥猛地停在原地。
“容瑟!停下來!”
望寧雙目猩紅,察覺到容瑟想做什么,巨大的驚恐洶涌翻滾,席卷他的整顆心臟,仿佛被人一刀刀剮著,幾乎將他的魂魄吞噬殆盡。
生平第一次,望寧在人前露出了害怕之色。
望寧手掌抑制不住地顫抖著,周身縈繞的魔氣?翻涌,似又要強行將殘魂抽出來。
“…別動。”
容瑟額頭冒汗,他的雙手緊抓著望寧的手臂,指關節泛白,清冷的嗓音夾攜著些許顫音,似是在竭力壓抑著痛苦。
“別逼我更恨你。”
他要做的事,任何人阻攔都沒用。
望寧身上的魔氣?一滯,仿若瞬間凍結。
他全身肌肉繃緊,如同堅硬的鐵塊,生生抑制住沖動,喉嚨深處發出一陣低沉的、隱忍的、壓抑的低顫。
經驗比較豐富的夏侯理很快看出不對勁之處,心臟劇烈跳動,聲量陡然拔高:“他在吞噬幽冥的殘魂!!容瑟在主動成為幽冥的容器!!”
“——!!”
什么?!!
像是一道?響雷炸在眾人的頭頂,其余人驚愕地倒吸一口涼氣?,眼睛瞪得?溜圓。
邵巖難以置信地搖著頭,眼神中閃現出深深的驚恐:“容瑟你瘋了嗎!?”
幽冥靠貪念為生,生生不息,根本殺不死,一旦侵入體內,便?會一點點蠶食掉理智,最終淪落為欲‖望的傀儡。
連強大如望寧都沒辦法與之抗衡,反而被欲‖念侵蝕,墮入魔道?,何況是容瑟?
容瑟想用肉‖身困住幽冥的殘魂,阻止幽冥合為一體,簡直是天方夜譚!望寧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難不成容瑟又要搭進去嗎?
“不可以!”
溫玉掙脫邵巖的手,朝容瑟跑過去,眼睛通紅紅腫,明?顯是大哭過一場。
“幽冥會漸漸侵蝕你,你受不住的。師兄,不要做傻事,你要消滅幽冥,我們可以想想別的…”辦法。
溫玉的聲音越來越小,對上容瑟平靜深幽的眼睛,慘白著臉停在幾步之外。
“沒有辦法的。”
要是能消滅幽冥,季云宗何至于封印鎮壓它幾百年?望寧又何至于幾次抓住幽冥,卻不消滅它?
容瑟垂落雙眸,蝶翼似的羽睫在眼瞼下搖曳下一片弧影。他面?容冷淡,纖薄的唇沒有半分血色,眼尾透出點濕潤的痕跡,殷紅一片。
“我很清楚在做什么。”
上一世死之前,他確實?是想過下輩子?不再來人間。但是奈何上天與他開了一場玩笑,他一睜開眼,又回到一切事情的起點。
世間疾苦,他沒有救贖,沒有人會考慮他的感受,沒有人會為他復仇。
不過,沒關系,他自己來。
望寧、顏昭昭、容錦、顏離山、宣木、狄不凡、幽冥…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他想得?道?成仙的目標沒有變,一如剛重?生時一般強烈,但是爹娘、族親的血海深仇不能不報,不然他還算是人嗎?
顏離山是兇手之一,幽冥又何嘗不是?
“憑你想吞噬吾,白日做夢。吾等著你墮入魔道?的一天。”感受著殘魂重?新?回到容瑟的身體里,幽冥前一刻的慌亂逐漸平息。
他與望寧斗法這么多年,望寧都奈他不何,容瑟是望寧的徒弟,還能對他做什么?
他知?道?容瑟陰暗的記憶,隨時能加以蠱惑,引誘容瑟墮落,等殘魂侵蝕掉容瑟的理智,容瑟會與宣木一樣,成為他寄生的容器。
容瑟不論是容貌,亦或是天賦、修為都比宣木出色,遠比宣木更適合成為他的容器。
不。
不一定要成為容器,他要留容瑟一命,變成一個言聽計從的傀儡,任憑他操縱擺布,做什么都可以。
幽冥血紅的雙瞳里光芒猛跳,啞聲一般定定地看著容瑟瑩白如玉的臉龐,喉結上下滾動,心狂亂跳動。
他忽然有些期待,他與青年合為一體的畫面?。
容瑟松開望寧的手臂,緩慢地站起身來,青絲如瀑傾瀉。
主殿中的光照在他的面?上,映出的一張如同玉雕的臉龐,聲音冰冷入骨。
“那是我的事情。”
不就?是成魔嗎?
他上一世又不是沒有當過魔頭。
望寧寸步不離立在容瑟身側,雕刻般的面?容融進主殿的光里,令人看不清臉上表情。
容瑟抬頭看向幽冥,語氣?輕輕的,依舊不疾不徐,聽不出喜怒:“不過一場虛無縹緲的夢,你以為能拿捏我?”
幽冥得?意的表情一僵,沒有發現臉皮又往下滑了滑。
他看著一步步逼近的青年,屬于大乘期巔峰的氣?息沉沉壓在眾人頭頂,殿中的空氣?似都變得?稀薄,令他產生一絲插翅難逃的恐懼。
火焰中顯現出的那么多不堪畫面?…居然僅僅是個夢?
幽冥的面?容蒼白如鬼魅,手指顫抖不止,指甲陷入肉里,他的聲音如同斷裂的琴弦,帶著不可掩飾的驚慌。
“你故意的!!”
故意引他的殘魂入體,故意讓他看到那些記憶,讓他以為抓住把柄,掉以輕心。
但是,為什么?
幽冥全身顫栗,毛孔張大,冷汗如雨般淋漓而下,不祥的預感盤亙在他的心頭。
總覺得?有什么細節被他遺漏掉,沒有注意到。
幽冥的呼吸變得?急促而不規律,余光在主殿里胡亂瞟著,眼角剛捕捉到腳下一閃即逝的一縷金光。
容瑟如空谷幽澗般的聲音灌入他的耳中:“宣木的身體,好?像不行了啊。”
“——!!”
幽冥悚然一驚,反射性低頭看去,背心上的傷口越擴越大,臧紫的衣裳被帶肉沫的血浸濕,血液之中隱約有金光浮動。
他又摸了摸臉,臉皮松松垮垮,不斷地往下墜著,像是在骷髏頭上披的一張皮,五官完全移動位置。
該死!
他的注意力都在容瑟身上,一時忘記宣木的身體受到侵蝕,根本撐不住。
幽冥捏緊拳頭,想趕快找個新?身體寄生,丟棄掉宣木的尸身,以他為中心的地面?忽然升起一圈的金色屏障。
繁復的陣法紋絡在他的腳下盤旋著,不等他反應過來,宣木的身體與他剝離,如一灘爛肉一般癱在地上。
一股不可抵擋的強勁吸力,拽著他拉扯向容瑟。
“吸魂大陣!!”
幽冥的聲線粗高嘶啞,帶著膽戰心驚的絕望,容瑟不是要吞噬殘魂,是要全部吞噬他!
吸魂大陣是修真界三大陣法之一,沒有弒仙大陣復雜繁瑣,但是要布陣同樣很難,而且,陣法啟動需要一定的時間。
…等等。
惡寒從心里直冒,幽冥一下福至心靈,總算明?白容瑟故意引他殘魂入體的原因。
拖延時間!
容瑟是陣修,又是大乘期,吸魂大陣恐怕在一入主殿便?神不知?鬼不覺布下,之后所做的一切,都是為陣法啟動爭取時間。
幽冥又氣?又惱,脫離宣木的身體,他變回一團濃黑的霧云,在吸魂大陣的拉扯下,撕扯成一條條的黑煙,紛紛涌入容瑟的身體里!
“吾的殘魂你尚且不能承受,何況是吞噬吾全部的魂魄,你會被侵蝕得?更快!”幽冥不甘地大聲咆哮怒吼著。
“我知?道?。”
容瑟側臉清寂,長長的羽睫覆下淡淡陰翳,整個人透出冰雪似的空靜。
在他被侵蝕之前,他會找到辦法處置幽冥。
他要讓幽冥永遠囚困在黑暗里,像是陰溝里的老鼠,永遠不能翻身,重?見天日!
137 撤離
主殿劇烈震晃, 吸魂大陣溢散著令人頭皮發麻的迫人威壓,幽冥的殘魂一條條、一縷縷像是?幽黑的蜘蛛爪牙,緊緊纏縛著青年瘦削的身體,盡數灌入容瑟的身體內。
“停下!容瑟你停下!!”邵巖惶恐地看?著容瑟, 心突突地跳, 手心里都出了汗。
他兩眼發直, 兩腳微曲, 幾乎不聽使喚, 哆哆嗦嗦的抖著手,好一會兒才勉強驅動靈力,向容瑟掠過去。
咻——!
一柄殺氣凜然的靈劍直指邵巖的眉心,擋住他的去路。
邵巖心下一驚,猛然?停下來,回頭?看?向始作俑者:“你干什么!?”
夏侯理渾身靈力暴漲, 健壯的身軀不動如山:“抱歉,本座不能讓你過去破壞陣法。”
要是?打斷吸魂大陣,放幽冥逃出去, 必然?會禍害三界,讓幽冥被容瑟吞噬,是?最好的辦法。
“你瘋了嗎!你是?在恩將仇報!”邵巖瞪圓的眼睛一動不動地逼視著夏侯理,眼中幾乎要跳出可?怕的火花:“容瑟可?是?救了云渺宗, 是?你們的恩人!你要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向毀滅?!”
夏侯理閉了閉眼, 有些心虛地不敢與?邵巖對視,梗著粗脖子,雄渾的聲?音沒有半點商量的余地:“算云渺宗欠他一個人情, 但是?,幽冥不能放走。”
“夏侯宗主說?的對。”其他仙門紛紛祭出靈劍, 站到夏侯理的一邊,將季云宗的所有人圍住:“容瑟以身鎮壓幽冥,仙門乃至三界都會感念他的大義,以后有用得上我等的地方,我等義不容辭,但是?幽冥不能放出去!”
季云宗的弟子們祭出靈劍,不甘落后地與?他們對峙。
“你!你們!!”
放屁!
都他娘的是?放屁!
都是?千年的老狐貍,這?些人打的什么算盤,他能不知道?
嘴上說?著是?為三界,實則是?個個虛偽自私,想要鎮壓幽冥,又不愿意付出代價,看?到有人替他們承受后果,自然?是?樂意之至,不能讓任何人破壞!
邵巖額角青筋暴突,他臉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著,牙關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似乎要把牙都咬碎,氣得禮儀風度都不要了。
邵巖轉頭?看?向站在一側的望寧,焦急地大喊道:“仙尊!快去阻止容瑟!”
夏侯理等仙門的人面皮緊繃,握著劍的手緊了緊,戒備地看?著望寧。
望寧的實力遠在眾人之上,他們能攔下季云宗的人,卻攔不住望寧,望寧要是?真要打斷陣法,他們根本無力阻止。
然?而,出乎意料地,望寧站立在原地,一動都不動。
他緊緊盯著被黑霧纏繞的青年,臉上的血色褪了個干凈,嘴唇煞白,側臉輪廓凌厲分明,在光影交錯下顯得分外立體。
渾身的肌肉緊繃,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著,指尖用力掐進掌心,指節根根泛白,鮮紅的血液順著指縫一滴滴滴落,仿佛是?在用盡全身的理智在克制。
“仙尊!!”
邵巖高聲?催促著,揮劍逼退擋在面前的人,要重新掠向容瑟,在他身側的弟子看?到什么,臉色驟然?大變:“溫師姐!!”
邵巖猛地順著看?過去,溫玉不知何時昏倒在地上,眉頭?緊鎖,雙眼緊閉著,一副深陷入夢魘的模樣。
“玉兒!!”
邵巖雙拳緊握,扭頭?看?了看?容瑟,又看?了看?難受的溫玉,像是?下定什么決心一般,眼神?逐漸變得堅定。
他調轉回身,掠到溫玉身邊,橫抱起她剛放在主座上,主殿中的晃動停了下來。
邵巖心頭?咯噔一下,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他連忙朝容瑟的方向看?去。
吸魂大陣的光芒漸漸消散,幽冥被容瑟全部吞噬。
容瑟咬著幾乎無一絲血色的唇,身體微微弓伏著,兩條筆直的長腿一步一步微微晃顫,看?著搖搖欲墜,仿佛下一秒就會墜倒在地。
如雪似玉的臉上冷汗斑斑,長長的睫毛劇烈顫動著,在臉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好似被打碎的玉瓷,脆弱得讓人心疼。
一眾季云宗的人羞愧難當,臉頰燒得火辣辣的,下意識往前兩步,想要去接住他。
望寧高大的身影閃身到青年身側,炙熱大掌捉住他的手腕,微彎身扶住他,小心翼翼的姿態像是?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容瑟肩背微微一僵,幽冥的魂魄在他的體內橫沖直撞著,他渾身冰冷,周身疼痛,仿佛被看?不見的野獸撕扯啃咬著,四肢百骸都承受著無法忍受的疼痛。
容瑟的腳步不受控地虛晃了下,他咬了咬舌尖,定了定心神?,緩慢地挺直瘦削的肩背。
“…不必。”他艱難地轉動手腕,拂開望寧的攙扶,清冽的聲?線,似流水擊石。
余光不經?意瞥到邵巖懷里的溫玉,纖長的眉尖微蹙:“她怎么了?”
之前溫玉不是?還?好好的嗎?
邵巖回過神?來,指尖抽出幾縷靈力探進溫玉的身體中:“情緒起伏太大,導致氣血上涌,陷入短暫的昏厥。”
容瑟濃密卷曲的羽睫微微扇了扇,臉色白如霜雪,他的胸膛起伏不定,斷斷續續地喘‖息著,費力地蠕動著蒼白無血的嘴唇,喉嚨里滾動著微不可?聞的顫栗。
如羊脂玉般細膩的肌膚,愈發顯得蒼白。
他大概猜得到溫玉的情緒為何會大起大落,被幽冥搜出來的記憶,實在是?不堪入目。
以溫玉對他的關心,怎么可?能不受影響。
容瑟低垂下頭?,斂下情緒翻涌的眼眸,沙啞無力的聲?音仿佛風一吹就散:“勞煩好好照顧她。”
“她休息一陣即可?,并不會有大礙。倒是?你…”邵巖抬起頭?,眉頭?緊蹙,擔憂地望向容瑟:“回到季云宗吧,老夫與?你一起想辦法解決。”
邵巖知道容瑟對季云宗沒有好感,但是?幽冥的侵蝕藥石無醫,容瑟無時無刻都要忍受理智被吞噬掉的痛苦,他實在不忍心看?容瑟一個人承受。
容瑟輕輕搖首,烏發散落頸項,泛著黑玉般淡淡的光澤,在幽冥侵蝕他的理智前,他要去找辦法壓制幽冥。
“不了,我…”他蒼白的薄唇顫抖著,話沒說?完,身體陡然?騰空而起。
望寧緊實的手臂穿過他的一雙膝蓋,橫抱起他,大步離開主殿。
“放我下…”容瑟眼角眉梢痛苦的皺起,下唇被咬的通紅一片。
“我不會讓你發生夢里的事?情。”望寧的視線始終落在容瑟的臉上,聲?音低沉暗啞,血紅的眼里猩色的紅涌動,像是?要流動出眼眶。
容瑟心頭?狠狠一跳,唇瓣張了張,想問望寧要干什么,尖銳的刺痛驟然?從身體里漫出,他的眼前一陣陣發黑。
望寧抱著容瑟徑直回到庭霜院,院中白梅瓣瓣鋪落,踩在上面莎莎作響。
他輕放容瑟在玉榻上,長臂舒展攬住他的肩膀靠在胸膛上,頭?埋在他的肩窩處。
“馬上就好了。”
容瑟的臉龐幾乎沒有一點血色,墨發凌亂在床上鋪開,逶迤似一朵朵盛放的墨蓮。
白梅香沁入鼻端,他心里生出本能的排斥,手臂費力地抬起,抵在望寧寬闊的胸膛上,試圖將他推開。
望寧的大掌貼上他的腰腹,掌心魔力催動,又故技重施要抽出幽冥的魂魄。
容瑟的身形忽的一閃,移動到書案前,他指尖的移動符箓閃爍,寸寸消失在空中。
“…不要過來。”
容瑟撐著書案邊沿,穩住搖晃的身體,修長的手指泛白,又有幾張符箓漂浮在他四周,形成一道金光熠熠的屏障。
金光絲絲縷縷與?容瑟相連著,望寧掃一眼,便看?出要是?強行?打破屏障,容瑟會遭到反噬。
望寧勁長的手一點點攥緊,紅色的眼眸里沉沉一片。
—
主殿中。
邵巖冷眼睨著殿中的魔族,蒼老的聲?音擲地有聲?:“幽冥已經?被吞噬,左使宣木又成一具尸體,你們確定還?要與?仙門作對嗎!”
魔族的人面面相覷,低頭?看?著地上幾乎僅剩下一張皮的宣木——群龍無首,他們與?仙門對峙下去,沒有勝算。
“撤!!”魔族的人紛紛撤離。
邵巖又看?向仙門百家的人:“宗主顏離山私放幽冥,罪不可?赦,他的尸身會曝尸在季云宗的大門三年,任由仙門百家觀瞻,引以為戒!但是?容瑟救仙門百家于水火,于眾仙門都有恩,諸位是?打算恩將仇報,繼續為難季云宗嗎!”
這?…?
確實。
仙門百家討伐的幌子是?顏離山,顏離山一死,眾仙門也?沒有了借口鬧事?。
夏侯理臉色陰晴不定,他朝副宗主遞去一個眼神?,帶著云渺宗的人撤離季云宗。
其他仙門沉默幾息,默默跟著撤退。
主殿很快重新變得空蕩,邵巖抱起溫玉,留幾個長老處理后事?。
剛走到副峰外峰,溫玉睜開雙眼,眼神?里恢復了些清明。
“師兄…師兄…”
她緊緊抓住邵巖的衣袖,嘴唇微微翕動,像是?還?陷在夢魘中,艱難地喘‖息著,從喉嚨間發出一絲絲干啞的顫音,吐出的字眼微弱而混亂。
“我想起來了…什么都想起來了…”
上一世她元丹破碎,一直郁郁寡歡,不問外事?,不知道在她死后,容瑟居然?經?歷了那么多的事?情。
溫玉的臉上血色盡失,整個人仿佛被冰水從頭?到尾澆個濕透。
她從來沒有這?么深的恨意,從來沒有這?么想要殺人,鋪天蓋地的仇恨席卷她的五臟六腑,她那么好的師兄,那些畜生怎么敢的啊!!
“玉兒?你怎么了?你想起什么了?”邵巖嚇了一跳,連忙放下她,指尖凝聚靈力,點向她的眉心,想助她靜心凝神?。
溫玉躲開他的手,身體顫抖,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胸口密密麻麻的痛感襲來,淚珠盈滿眼眶:“師兄呢…師兄在哪兒?”
“容瑟嗎?”邵巖憂心忡忡地看?著她,總覺得溫玉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樣:“仙尊先?一步帶他離開,估計是?在庭霜院…”
話音沒有落下,溫玉跌跌撞撞站起身,從他面前掠過去。
看?方向是?往庭霜院去的。
138 和解
溫玉的狀態很不對勁, 邵巖放心不下,御劍跟在她的后?面。
溫玉渾身發著抖,在靈劍上搖搖晃晃的,似乎隨時會摔下劍去?, 看得邵巖一陣心驚肉跳。
他驅動靈力, 想要攔下溫玉, 溫玉噗通跌倒在地上, 連滾帶爬到?庭霜院的外峰, 雙手握拳捶打著外峰的結界。
“——師兄!師兄!!”
結界上的靈波一圈圈蕩開?。
庭霜院中。
立在書案前的青年感應到?什么,微側過?頭,脖頸處的肌膚細致如瓷。
“是溫玉,她想見你。”望寧一動也不動站在玉榻前,血紅的眸直勾勾盯著容瑟,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溫玉醒了?
容瑟纖長的眼睫微微一顫, 手無力地撐著書案冰冷的邊沿,修長的指尖略蜷縮著。
前世的記憶實在是狼狽不堪,容瑟不在乎任何?人看到?, 唯獨不想面對溫玉紅腫的眼睛。
他沒有血色的唇瓣張了張,想讓望寧打發走溫玉,終究是沒能狠下心。
“…讓她進來吧。”容瑟微垂下長長的睫毛,掩去?瞳眸中的流光, 聲音帶著一股虛弱的沙啞。
望寧手臂微抬, 籠罩在庭霜院里外峰的結界全?部打開?——結界是他設下的,哪怕入了魔,依舊能打開?。
一盞茶左右, 一道纖細身影落在庭霜院外,風風火火地沖進院中。
容瑟尚未看清來人的面貌, 眼前掠過?一道清風,一股大力撞進他的懷中,他勁瘦的腰肢被死死纏抱住。
容瑟的身體不受控制地踉蹌,往后?退了兩步,被一雙大掌穩穩按住肩膀,穩住身形。
容瑟下意識回頭望去?,撞進望寧血紅的雙瞳中,男人的眼睛里仿佛迸裂著兩團熾熱的火焰,炙熱的目光像是要將?他燃燒殆盡。
容瑟不自在地轉開?眼,輕輕啟開?唇瓣,想要讓望寧放開?他,胸膛傳出溫玉撕心裂肺的哭嚎。
“師兄…對不起…對不起…師兄…”
溫玉緊緊抱著他的腰,力道大得容瑟都?感覺到?痛,她的臉深埋進沁滿青竹香的胸膛里,大口大口的喘‖息著,哭得呼吸不上氣。
一路上積攢的痛苦、委屈、仇恨在這一刻盡數爆發出來,她顫抖著喉管,大聲沙啞的嘶喊著,全?身的神經都?被翻攪的疼痛占據,一聲聲悲慟的哭喊響徹庭霜院。
望寧低著眼簾,注視著容瑟瑩白如玉的臉,獨占欲在心中反復翻滾。
他放在容瑟肩上的手微動,周身魔氣涌動,朝溫玉傾軋過?去?。
容瑟側過?眸瞥他一眼,一雙寒潭般的眼眸顯得清冽無比:“出去?。”
涌向溫玉的魔氣驟然一滯,頃刻間消散無蹤,像是從來沒有出現過?。
望寧垂眸看著容瑟,下頜的肌肉緊縮,輪廓分明,勁長的指節一點點緊攥,克制地收回手,轉身退到?院外。
“…仙尊?”邵巖落到?庭霜院,一抬起眼就?和望寧撞個正著。
望寧的臉半陷在陰影里,側臉線條硬朗,沒有說一句話。
邵巖一時表情訥訥,有些畏縮地摸了摸鼻子——自從見識到?望寧的瘋態,面對望寧他總是忍不住心驚膽戰。
“老夫來找玉兒…”他的視線小心的在院中逡巡,掃到?敞開?的殿門,不斷伸著頭往里張望。
聽到?溫玉肝膽俱裂的哭聲,一顆心頓時揪了起來,想進院里一探究竟,又礙于望寧守著不敢妄動。
邵巖急得宛如熱鍋上的螞蟻,在院外團團轉。玉兒究竟發生何?事,怎么感覺從昏迷中醒來就?很不對勁?
溫玉并不知邵巖的心理?,她雙手抱著容瑟,淚水似開?閘的洪水一般,不停地流淌,像是要替容瑟將?前世所有的委屈都?哭出來。
幽冥的魂魄在容瑟的體內沖撞著,他微閉著眼睛,靜靜地立在書案前,蒼白的面龐沒有一絲血色。
容瑟眉頭微蹙,重重地吐納出一口氣,兄長一般輕輕拍了拍溫玉的背,似潺潺流水的聲線融著一縷淺淺的溫情:“不過?是一場夢,我不是沒事么,哭什么。”
溫玉的肩膀不住地聳動,全?身痙攣似的起伏著,后?頸骨忽高忽低。
溫玉哭得愈發歇斯底里。
不是夢。
她知道那些都?不是夢,而是容瑟真真切切的經歷——上一世的經歷。
明明師兄什么都?沒有做錯。
他阻攔顏昭昭親近宣木,是為顏昭昭著想,不想她受到?傷害。
他上一世誤殺她,是宣木在背后?用魔氣操控,不是出于他的本意。溫玉很清楚,容瑟不論如何?都?不會傷害她。
他是傾慕望寧,但是從未有過?逾越之舉,反而處處小心謹慎地討望寧歡心。
他放血救李婆婆、救大頭、救所有的村民,以凡人之軀用一柄劍守護一方安平,不圖任何?的回報。
但是顏昭昭憎恨他、師父因她的死遷怒他、望寧厭棄他、村民厭惡他、恐懼他,避他如洪水猛獸,推他入深淵地獄。
無一人善待他。
溫玉的心宛如被人用刀片一片片割碎,悔恨的狂潮洶涌的在心口翻騰。
她很后?悔。
要是上一世她能多關注一下師兄,能及時注意到?師兄的不對勁,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她明知師兄在宗門的處境有多艱難,在一劍穿心的時候,想到?的全?是解脫。
她自私的撒手而去?,一死了之,卻全?然沒有想過?容瑟會怎么樣。
“不是…不是的…”溫玉不住地搖頭哭喊著,她松開?容瑟的腰肢,指尖去?撫容瑟的眼睛:“疼不疼啊…是不是很疼啊…”
她的手指下滑,朝容瑟的唇碰去?,容瑟肩背微繃,本能要躲避。
目光不經意觸到?溫玉復雜的眼神,后?腦像是被人敲了一記悶棍,僵立在原地。
溫玉的手在容瑟的唇角碰了一下,又下滑捉住他的手腕,雙眼泛紅,喉嚨干澀到?生疼,淚水如決堤一般止都?止不住:“很疼…對吧?”
“我的死跟你沒有半點關系,我從未怪過?你…你根本不用自責愧疚,不必用莫須有的罪自罰…你應該還手的,他們不值得你守護。”
溫玉的聲音哽咽,說話斷斷續續,字字句句都?透露著無盡的悲傷哀痛。
容瑟安靜地瞧著她,視線從上掃到?下,眼眸靜如深潭,深邃得人不敢直視。
“你是不是也…”他的唇瓣囁嚅幾下,狼狽地別過?頭去?,聲音微若蚊吟。
胸口似有千斤重,無形的壓力,讓他喘不過?氣來。
溫玉用力地咬住嘴唇,勉強止住哭聲,仰起頭望著容瑟。
“…對。師兄,我回來了。”
她緩緩松開?了青年的手,肩背無力地垂了下去?,淚水再?度奔涌而出:“我不知道…師兄,我不知道你會…對不起…”
溫玉跌坐在地上,抱著臂慟哭了起來,尖利的哭聲像是刀子一樣刺入容瑟的心。
他微微抿了下慘白的唇,強忍著體內強烈的疼痛,抓著書案的案腿,緩慢的蹲下‖身來。
烏黑長發垂落在身后?,如瀑布般柔順,他伸出手,溫柔地抬起溫玉的臉,玉白的指尖蜷曲,一點一點抹去?她臉頰上的淚水。
“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他垂眸看著溫玉,濃密卷翹的長睫輕顫,認真而專注。
細膩如玉的肌膚沒有任何?紅潤,顯出一種病態的蒼白,就?連唇也沒多少血色。
他一字一句地啟唇,嗓音如浸入雪水般冰涼:“謝謝你,溫玉。”
謝謝她能重生回來,親口告訴他,她從來沒有怪過?他。
上一世如同密布烏云蒙在他心里的不甘、怨恨、愧疚、自責,滲進一縷縷光芒,開?始一寸寸的消散。
容瑟與他的心結徹底和解,哪怕他最終沒能鎮壓幽冥,他也沒什么遺憾。
溫玉聽懂他的言外之意,按住他的手,眼淚又順著下滑,張著嘴哭得愈發大聲。
容瑟唇邊輕溢出一聲嘆息,淡化?了眼里的冷清,不厭其煩地替她抹眼淚。
不知過?多久。
溫玉眼皮紅腫,抽噎著止住了哭聲。她看著容瑟額頭沁出的冷汗,后?知后?覺想起容瑟吞噬了幽冥,身體正不舒服。
她忙不迭抹了把臉,扶容瑟到?書案前坐下,紅白相間的臉上滿是無措驚惶,想碰容瑟又不敢。
“對不起,我太激動,有沒有弄疼你?我…”
容瑟的臉色浮現著病態般的蒼白,鴉羽似的睫在眼臉下方投射下一小片顯而易見的陰影。
“我如今是大乘期巔峰,他一時半會奈何?不了我。”他設局吞噬幽冥,怎么會什么都?不準備?
至少短時間里,他不會被幽冥影響太深。
溫玉終于想起來,容瑟已?經今非昔比,修為遠比前世高得多。
她微微仰了仰頭,閉著眼睛平復內心洶涌的情緒,再?度睜眼,總算恢復了一些平靜。
她心里有太多的問題想問,挑挑揀揀半天,一個沒問出口。
容瑟看出溫玉的想法,一五一十全?都?告訴她,得知容瑟根骨被換,又忍不住大哭。
她流不出淚,便扯著嗓子大罵容錦:“白眼狼!忘恩負義!”
來來回回的罵。
容瑟哭笑不得,難得有些后?悔不該多嘴。
溫玉罵夠了,紅通通的眼底浮著一層霧氣,抽抽搭搭的問出她最想問的問題:“…師兄你還喜歡仙尊嗎?”
天陰一族的秘法能調換感情,真正喜歡仙尊的人是容錦,那么容瑟呢?
按照以前容錦對望寧殷勤的勁兒,她有些不確定了。
前世望寧是推害容瑟的兇手之一,根本不值得師兄喜歡。
“不。”
容瑟一雙清澈如水的眸子,不起一點波瀾,臉上看不出半點情緒。
“不喜歡。”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喜歡過?望寧。
他只想好好地、平靜地渡過?這一生,而這一生,注定與望寧無關。
溫玉眉頭舒展,破涕為笑。
—
又過?半個時辰。
在邵巖翹首期盼的目光中,溫玉緩緩走出庭霜院,眼睛紅彤彤的,活像一只兔子。
邵巖嚇了一跳,連忙湊上前,擔憂地問道:“你的眼睛怎么啦?”
溫玉停下腳步,看著邵巖臉上毫不掩飾地關心,心里又是一陣情緒翻涌。
她撲進邵巖的懷里,又是幾聲大聲干哭。
邵巖心疼壞了,長輩似的拍著她的后?背,一個勁兒的溫聲安慰。
“師父,我想吃雪糕酥。”溫玉啜泣著說。
“為師馬上去?給你做。”邵巖連連應好,顧不上思考溫玉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吃糕點,御劍離開?庭霜院,生怕晚上一點讓溫玉受委屈。
等邵巖的身影消失,溫玉猛地轉過?身瞪著望寧,雙拳緊握,身體微微顫抖,猩紅的眼里滿是尖銳濃重的恨意。
“你滾!離師兄遠一點,還嫌害他不夠慘嗎?!”
望寧緩緩地抬起眼皮,冷冷的瞥向她,眼神猶如萬年冰川。
“如果不是他看重你,在你開?口的那一刻,便已?經是個死人。我永遠不會傷害他,也不會讓他受到?傷害。”
溫玉忍不住打了個寒戰,被怒火沖擊到?幾乎失去?理?智的大腦微微清醒。
她有些懼怕地攥緊衣角,一股無法抑制的憤怒在心頭翻滾,一改平日溫順,定定地看著望寧,眼神里是少見的銳利之氣:“不會傷害他?你以前關心過?他嗎?他在宗門里被排擠、陷害,你為他做過?主嗎?他…”
溫玉喉頭哽咽,語調錯亂不成聲:“他被那些人那么侮辱,生生丟掉一條命…你又在哪里?”
望寧不是口口聲聲說愛師兄嗎,怎么不幫幫他!?
望寧血紅的瞳孔緊縮,周身爆裂的氣場猶如一股磅礴的洪流,鋪天蓋地的席卷整個庭霜院。
“什么意思?”
什么叫生生丟掉一條命?幽冥搜出的記憶…不是一場夢嗎?
溫玉別過?頭,壓下涌上眼眶里的熱意。重生之事太過?虛無縹緲,說出來旁人不一定信。
“沒什么。既然你以前不喜歡師兄,以后?也請不要喜歡他。沒有你,他會過?得更好。幽冥的事情,我會想辦法解決,希望你不要再?靠近他。”
溫玉深吸口氣,平復下心情,大步往庭霜院外走。
“等等。”
望寧低沉的聲音在她背后?響起,高大挺拔的身姿,即便離得遠遠的,也能讓人感到?一股強大的壓迫感。
“我有辦法解決幽冥,但需要你的配合。”
溫玉的步履驟然停下。
139 彼岸花粉
“……”
溫玉猛地回過頭去, 冰冷寒意覆上?俏麗的眉眼,殺機洶涌,院中的氣氛驟然變得緊繃。
“什么意思?”
望寧血紅的眼睛轉向了她,鼻梁高?挺, 半邊輪廓鋒利深邃, 冰冷淡漠的眼神掃視了她一眼。
“他對我的戒備心很重。”
而相?反, 對?溫玉沒有半點防備之心。
溫玉雙眼微微一瞇, 將信將疑地看?著他, 目光中帶著深深的審視。
望寧會這?么好心?
—
雪糕酥是溫玉最喜歡的點心,邵巖閑暇之余時不時會做給她吃。
聽到背后?有腳步聲接近,邵巖回過頭去,就見溫玉靜靜立在門口,注視著他的背影,眼眶止不住泛紅。
邵巖微微一愣, 臉上?流露出擔憂的神色:“怎么又哭了?是不是哪兒受傷了?過來為師瞧瞧。”
溫玉眨動眼睛,掩去眼底一掠而過的霧氣?,神色自若地微微笑道:“沒有。有師父在, 誰能?傷到我?我是太?想吃雪糕酥,被饞哭的。”
邵巖左右打量著她,確定?她確實沒有哪里受傷,懸吊的心緩緩放下, 笑著輕罵道:“知道你嘴饞, 再等為師一刻鐘。”
溫玉勾著唇乖巧的頷首,湊到邵巖身旁看?他忙碌,嘴上?狀似不經意地開口:“師父, 我想競爭宗主之位。”
邵巖手一抖,手中固形的糕點差點掉到地上?。他神情驚異地看?向溫玉:“你要競爭宗主之位?”
顏離山死亡, 季云宗宗主之位空缺,作為準繼承人的盛宴靈根被抽,基本算是廢了,無緣宗主之位。
宗門不可一日無人主事,選出下一任宗主是勢在必行的事,在一眾弟子中,溫玉算有一爭之力。但是溫玉不是一向對?宗門事務不感興趣嗎?
以前他本想讓溫玉爭一爭宗主繼承人之位,以便能?在宗門更好站穩腳跟,但是溫玉不愿意,他也便由著她——反正以他的能?力,護溫玉一輩子不成問題。
好端端的,溫玉為什么突然改變主意?
邵巖擰著眉仔細想了想,有些遲疑地開口:“…是因為容瑟?”
溫玉沒有否認:“不全是。”
她想保護師兄,不想像上?一世一樣,眼睜睜地看?著師兄深陷泥潭,卻什么都做不了。
“我也想保護師父。”溫玉眼神堅定?不已?,邵巖為她做的太?多,她已?經長大,該換她來保護師父。
溫玉伸出兩根手指,信誓旦旦道:“兩年,師父幫我拖住長老們兩年不立宗主,兩年之后?,我能?讓全宗門上?下心服口服。”
“好好好。”邵巖眼眶一紅,心里軟成了一灘水,他的徒兒懂事了:“放心交給為師。”
眼下宗門里屬邵巖說話最有分量,別?說兩年,就是五年、十年,對?他而言問題都不大。
溫玉抱住邵巖,眉眼彎彎:“謝謝師父!對?了,師父,你還有彼岸花粉嗎?”
邵巖笑得合不攏嘴,壓根沒怎么聽清溫玉后?半句話,下意識應答道:“有,放在為師的書房里,你要用自行去拿。”
溫玉又抱了一下邵巖,身形一下子閃出膳房。
邵巖無奈地搖搖頭,虧得他還以為溫玉變穩重了,沒想到性子還是火急火燎的。
溫玉既然決定?要爭,他也不能?讓玉兒失望,他須得為她好好謀劃…等等,玉兒剛剛問了什么?
彼岸花粉?
彼岸花粉是彼岸花瓣碾成的粉末,彼岸花有毒,粉末無色無味,僅需很少?的量,就能?讓人筋骨松軟,失去意識,毫無還手之力。
玉兒要彼岸花粉做什么?
邵巖腦子里思緒翻涌,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溫玉去而復返,端走他手中的糕點。
“玉兒…”
不等他開口詢問,溫玉端著雪糕酥不見了蹤影。
—
庭霜院。
溫玉端著雪糕酥進入里峰,望寧還一動不動守在院外。
他背對?著院門,直勾勾地凝視著里殿,眼底濃重的情意如海水般波濤洶涌,沒有一絲一毫掩飾。
察覺到她的視線,他微側眸瞥她一眼,血紅的眸子深不見底,讓人看?了就忍不住心頭發?顫懼怕。
溫玉戒備地繃緊身體?,踏進殿內的剎那,以低不可聞的聲音說道:“你最好說到做到,師兄要是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望寧轉回頭,院外斜射進來的陽光跳躍在他寬闊的肩膀,在他的側臉上?勾勒出一道晦暗不明的陰影。
溫玉深吸口氣?,收斂起臉上?的猙獰,笑意盈盈的走進殿中。
容瑟還端坐在書案前,靜靜地看?著遠方,幽深平靜的眸子透露出絲絲清冷的氣?息。
散落著的發?絲又黑又直,幾縷碎發?貼在臉上?,襯得皮膚愈加的白,好似剔透無暇的美玉。
毛茸茸的靈寵扒拉在他的懷里,腦袋不停地蹭著他姣好的下頜,領口的衣襟都被蹭散開了一些。
溫玉步履一頓,盯著長得四不像的小家伙,心里頭泛起一圈圈的酸楚。
“能?讓我…抱抱它嗎?”溫玉放雪糕酥在容瑟面前,彎下腰顫抖著聲音問道。
容瑟收回視線,輕輕頷首,任由她抱走大頭。
溫玉以前養過大頭,大頭對?她并不抵觸,蜷著尾巴縮在溫玉懷里,抱著暖烘烘的。
溫玉勉強牽動嘴角,露出個難看?的笑容:“它的名字…”
容瑟垂下眼,眼睫如鴉羽,濃密又纖長:“算是個寄托。”
溫玉撫著大頭茂密柔軟的皮毛,對?大頭生出幾分愛屋及烏的憐愛:“大頭是個好孩子,需要我去接他回宗門嗎?”
“不必。”容瑟清冽的嗓音像是雪山之巔融化的雪水,干凈之余透著微冷:“與修真界牽涉太?深對?他沒有好處。”
大頭是凡人,本就不該與修真界有交集,讓他留在凡間?,平平淡淡度過一生,是最好的選擇——至少?不會再為他丟掉性命。
容瑟自小不是多話的人,六歲雙親亡故,他拖著容錦在宗門里艱難求存,性格愈發?清冷。
他深知性子不討喜,一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錯一步。
宗門的人排擠他、打壓他、陷害他,他全都強行忍受下來。
但是。
當他被廢除修為,驅趕出宗門。
當他被千夫所指,大罵背德逆倫,遭萬人唾棄。
當他庇護下的百姓挑他的手筋腳筋、熏瞎他的雙目、燙毀他的嗓子…百般折辱他。
他也忍不住捫心自問,人活一趟,究竟有什么意義呢?
直到遇到大頭。
臨死的那一刻,他在心里想著。
可以啦。
他這?狼狽不堪的一生,總歸不算是毫無意義。
溫玉心頭又難受上?幾分,師兄什么都顧慮到,誰都考慮周到,獨獨忘記想一想自身。
溫玉咬著下唇,語氣?艱澀地說道:“師兄,你不再修劍,是不是你的劍心…”
容瑟光潔白皙的臉龐上?,蒼白的唇瓣緊閉,好半晌淡淡“嗯”了一聲,沒有任何隱瞞:“我的劍心碎了。”
劍修沒有劍心,怎么修煉都是原地踏步,無法再更上?一層樓,不如改轍換道,重新問鼎成仙。
溫玉的眼眶紅了一圈,氤氳著層層水霧。
容瑟不太?會哄人,最怕溫玉哭。他掃了一眼書案上?的雪糕酥,啟唇轉開話題道:“邵長老做的?”
溫玉吸了吸發?紅的鼻頭,甕聲甕氣?地點頭:“很久沒嘗過,有點懷念,纏著師父給做的。”
容瑟明白溫玉的意思——是前世的溫玉很久沒吃過雪糕酥,想嘗一嘗味道。
“對?不起。”容瑟黑眸似深沉的潭水一般清冽,內里的歉意與愧疚一覽無余。
如果不是他誤殺溫玉,溫玉不會早早與邵巖分離。
他始終欠溫玉一個道歉。
容瑟希望溫玉能?無憂無慮度過一生,不論前世今生,這?個愿望從來沒有變過。
溫玉仰頭逼退眼中的淚意,自然而然地努努嘴,沖容瑟眨眨眼睛,天真而爛漫,又不乏調皮和狡黠之色。
“你再提以前的事,我可要生氣?啦。罰你吃一塊雪糕酥,給我賠罪。”
她撅了撅嘴,佯裝一臉的委屈:“不能?多吃啊,就只能?吃一塊,剩下的全都是我的。”
容瑟有些好氣?又有些好笑,是他在提以前的事嗎,明明是溫玉自個兒在一提再提。
容瑟拿她沒有辦法,微微俯身,瑩白的手指從袖中探出,取走最上?面沾著糖霜的一塊。
溫玉靜靜地盯著他如玉的側臉,撫弄大頭皮毛的手不自覺停下。
親眼看?著容瑟吃下糕點,順著喉嚨咽下腹里,她重重地舒出一口氣?,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
“成了。”
“什么成…”容瑟眼前驟然昏花,渾身的力氣?像是瞬間?被抽干,脫力地往前倒去。
溫玉連忙放開大頭,上?前接住他,橫抱起他,輕輕放在玉榻上?。
“師兄放心,很快的。當是睡一覺,醒來一切都會恢復原樣。”
容瑟神思迷離恍惚,眼睛里仿佛飄蕩著一層若有若無的霧氣?,溫玉說了些什么,他根本聽不清楚。
他腦子里昏昏沉沉,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似乎看?到有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溫玉的后?面。
“記住你說的話。”溫玉替容瑟理?了理?衣擺,頭也不回地對?立在門口的男人警告道。
望寧沒看?她一眼,目光晦澀地望著玉榻上?的青年,兩側頸線條凌厲,喉結凸出明顯,被院中的光影一晃,猶如在暗夜中蟄伏的嗜血惡鬼。
溫玉沒注意到,她深深地看?容瑟幾息,轉身關上?門,抱著大頭利落地離開庭霜院。
房中寂靜下來。
院外白梅片片飄落,院中淡雅的青竹香逐漸在空氣?中溢散開。
容瑟無知無覺地躺在玉榻上?,長而卷翹的睫毛遮掩住清冷的眼睛,層疊白衣之下是白皙若冷瓷的細膩肌膚,隔著寬大的流云袖,隱約能?窺見修長勻稱的四肢。
立在門口的高?大健碩身影,一步一步向玉榻走去,粗大的喉結滾動著,血一樣紅的眼瞳里,欲‖望沸騰翻滾。
140 心甘情愿
男人停在玉榻前。
黑紅的眼眸緊盯著榻上的人, 高大的身軀在榻沿坐下,緩緩地?伏低下‖身,緊實的手臂顫抖著,大手攬住榻上人瘦削的肩背, 緊緊地?將人擁入他的懷里。
望寧的心臟仿佛被無形的巨手緊攥住, 疼痛翻攪得他無法呼吸。
說不出來的酸澀痛苦, 從他心底翻滾、洶涌地沖到了他的咽喉處, 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從來不知道, 容瑟的過去發生過那么多?事,本該是驚才?絕艷的天才?,一生順遂受人敬仰追逐,卻被至親的人拽下云端。
他甚至一點都不敢去深想,這么多?年容瑟是怎么熬過來的。
他身為?容瑟的師尊,一沒盡養育他之責, 二沒有盡培養他之責,三沒有盡呵護他之責,收他入門便不管不顧, 任由他在宗門里踽踽獨行。
等他注意?到他,目光越來越多?的落在他身上,逐漸為?他意?亂神迷、愛‖欲癲狂,他對他僅剩下排斥厭惡。
還有…幽冥搜出來的記憶。
他放在心尖的人, 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疼愛的人, 被那?么多?人欺負,深深踩進泥濘中?,生生地?丟掉了一條命。
“……”
望寧竭力按捺下周身翻騰的濃烈殺意?, 動作輕柔地?扶著青年的上半身,攏靠在他的胸膛上, 大掌覆在青年緊實的腰腹上,催動魔氣抽取著幽冥的魂魄。
絲絲縷縷的濃黑煙霧從容瑟身體里躥出,盤旋著纏繞上望寧的手臂,順著臂膀鉆入他的身體里。
黑煙所過之處,仿佛有無數的火焰在皮膚上燃燒,混雜著身體里糾纏不休的劍氣反噬,望寧的額角蹦出一條青筋,下頜鋒利的輪廓緊縮,臉色又變白?幾分。
他面上看不出絲毫的波瀾,垂眸凝望著懷里的青年。
容瑟失去意?識,沒有任何的抵抗,玉白?臉頰貼著他的胸口?,長睫傾覆而下,在眼瞼下投下一片弧影。
乖巧得像是在他的懷里安心入眠,看不到半點防備,像極了他幻想過無數次的場景。
望寧的心口?驀地?狠狠一悸,紅瞳里閃過一絲迷離,忍不住低下頭,蒼白?的唇一下一下的啄吻青年的額頭、眉心。
細膩如玉的觸感通過嘴唇,傳遞到他的大腦里,他的鼻腔里繚繞的都是容瑟身上淡雅的青竹香,繞得他心底一顫一顫的。
“——!!”
望寧呼吸微微一滯,猛地?撇過頭,扣在青年腰間的手收緊,連分明的骨節都泛著白?。
他閉上眼睛,暗暗地?吸著氣,強行壓下‖身體里的浮躁,專注地?抽取幽冥魂魄。
隨著幽冥魂魄一縷縷鉆入體內,望寧眼睛里的猩紅越來越濃稠,像是山崖下黏稠撲騰的熔漿,在他的眼膜中?緩緩地?流淌。
他身上散發出的魔氣越來越濃厚,鋪天蓋地?的溢散到玉榻上,眼看要躥出玉榻,流竄到院外去,又被什么無形的屏障阻攔住,圍困在玉榻的周圍。
玉榻上空凝聚的魔氣越來越多?,黑壓壓的一大片,濃郁得令人心驚。
望寧轉開的頭,一點點地?轉回?來,血紅的雙眼里像是有什么在熊熊的燃燒著,一半迷亂,一半清醒,一寸一寸地?在青年的全身上下逡巡。
吐露的氣息急促又粗重,裹挾著強勢的侵略性,眼神里充斥著欲狂的熾烈。
他的喉結明顯地?上下一滾,健碩的身軀下意?識朝前下傾,像是破籠而出的野獸,張著血盆大口?,向青年逐漸恢復紅潤的唇瓣噬咬上去!
“——!”
兩張唇停在兩寸之距。
望寧全身的肌肉緊繃鼓脹,猶如虬龍纏身,保持著微張嘴的姿勢,不再前進一分。
血液沖上腦門,太陽穴發瘋似地?鼓脹著,腦袋像給什么東西?壓著,快要破裂開來。
他合上牙關?,緊咬著牙齒,兩側臉不斷鼓動收縮著,像是在做著什么激烈矛盾的掙扎。
在他的內心里,一道道極具蠱惑的聲音交錯地?回?響:掙扎什么,你不想得到他嗎?
不想逼他痛哭慘叫,任由他怎么掙扎都無濟于事?
不想將他綁在玉榻上,扣住他的手腕,對他為?所欲為??
不想讓他依附著你,除了你的身邊,哪里都去不了?
不想讓他看到你就?伏在地?上哀泣,祈求你的憐憫,渴望你放他一馬,卻仍逃脫不了你的掌控?
外面都是壞人,危機四?伏,那?些人都不壞好意?,都想傷害他、玷污他、褻瀆他,你放心放他出去嗎?
抓住他。
關?起來。
他應該是你一個人的,他的眼睛、耳朵、嘴唇、鼻子…全都應該是你的,能接觸到的只?能是你。
你們吃了兩不疑靈生花,他是你一生的妻,天生就?該是屬于你的。
咻——!
最后一縷幽冥魂魄被抽出,沒入望寧高大的軀體中?。
望寧仰天發出兇獸般的低吼,紅瞳里濃稠的巖漿猛然劇烈翻滾,殘留的清醒盡數被吞噬,全剩下迷離的狂亂。
“…妻…妻…”
他白?得沒有血色嘴唇僵硬地?開合著,雕刻似的臉龐麻木冷漠,宛如是僅遵從本能驅使的獸類,看不到一點作為?人該有的理智。
大掌抓住身上的領口?衣襟,大力地?扯開,露出劇烈起伏的結實胸膛,肌□□壑分明,硬得像是燒紅的鐵塊。
他輕挽起懷中?青年的長發,露出頎長白?皙的脖頸,慢慢地?、慢慢地?低下頭,埋進滿是青竹香的頸項中?,健壯的身軀一點點壓到青年的身上。
敞露的胸膛在叫器,叫器著一個男人的野性。
望寧低聲呢喃著,口?里念得全是青年的名字:“容瑟…容瑟…”
胸腔里的心跳聲越來越快,越來越強烈,呼吸聲越來越粗,像足一個被欲‖望驅使著的奴隸。
烈焰般的空氣在庭霜院里彌漫著。
—
溫玉抱著大頭立在庭霜院外峰,俏麗的臉龐上,眉頭緊緊皺著。
不知為?何,她心里總覺得有些不安。
“師兄不會出什么意?外吧?”溫玉撫著大頭柔軟的皮毛,嘴里喃喃自語道。
不。
不會的。
她是在救師兄。
幽冥會漸漸侵蝕人的理智,讓人淪落為?欲‖念的奴仆,長久往之,師兄很可能像上一世一樣墮入魔道。
她絕不能讓師兄重蹈覆轍。
望寧上一世推害師兄,這一世甘愿主動代替師兄鎮壓幽冥,她有何理由拒絕?
開弓沒有回?頭箭,溫玉緊咬住下唇,狠心的背過身,一屁墩坐在地?上,師兄醒來要打要罵,她全部都認,絕無一句怨言。
溫玉一動不動守在外峰,一守就?是兩天兩夜,也沒有見到望寧或容瑟從庭霜院里出來。
奇怪,吞噬幽冥需要這么久嗎?
溫玉面露疑惑,壓下去的不安重新翻涌上心頭,讓她有些坐立難安。
溫玉想進庭霜院一探究竟,又擔心驚擾到望寧,吞噬的途中?出現什么意?外,從而牽連到容瑟。
“——玉兒!”蒼老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溫玉收斂起滿腔的糾結,起身迎上去,笑得見牙不見眼:“師父!你怎么來啦?”
“不該問問你自個兒嗎?”邵巖落在幾步之外,收起御劍用的靈劍,曲指敲了一下她的額頭,好氣又好笑道:“端著雪糕酥拔腿就?跑,兩天兩夜不見人影,又不給個準信兒,為?師能不擔心?”
溫玉自知理虧,單手討巧地?拉著邵巖的袖擺認錯:“是玉兒的錯。師父別生氣,保證不會有下一次。”
“這還差不多?。”邵巖的氣來的快,去的也快。他側頭看了眼庭霜院的方向,疑惑地?問道:“你要找容瑟怎么不進去?”
“沒找,我…我在等師兄出來。”溫玉松開邵巖的袖擺,抱緊懷里的大頭,底氣有些不足。
溫玉與容瑟一向交好,邵巖沒有多?想,僅以為?兩人有什么事要商量。
他撫著花白?胡須,又開口?說道:“你取彼岸花粉去做什么?”
彼岸花粉有毒,使用不當會傷人傷已,邵巖不放心,思來想去決定?找溫玉問問。
溫玉面色驟然一變,雙手不自覺松開,大頭從她的懷里掉落到地?下。
“唧唧!!”
大頭沖溫玉叫喚著,表達著它的不滿。
溫玉似驚醒一般,忙不迭彎腰抱起大頭,拍著它毛上沾的泥土,溫聲細語地?哄著。
邵巖眼皮跳了跳,他的眼神如炬,緊緊盯著溫玉,仿佛能看透人心,讓人不敢有所隱瞞。
“你用彼岸花粉做了什么?”
溫玉張了張嘴,反射性要否決,蒙混過去。
邵巖沉下臉,語氣嚴厲道:“玉兒,你知曉為?師的脾氣,最好說實話!”
溫玉抿緊唇,臉上流露出難以名狀的復雜之色,一五一十托出:“仙尊想替師兄吞噬幽冥,但是師兄對他很戒備,他不敢用強硬手段…”
邵巖倏然抬起頭,難以置信直視她的眼睛:“所以你對容瑟下彼岸花粉?”
溫玉繃著臉皮,默默地?點頭。
“胡鬧!!容瑟那?么信任你,你怎么能…”
邵巖的臉色變得鐵青,額上的一條青筋漲了出來,臉上連著太陽窩的幾條筋,突突地?抽動。
溫玉挺直脊背,神情倔強:“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師兄走向上一世…走向毀滅!師兄能鎮壓幽冥,仙尊比師兄的修為?高深一些,由他鎮壓幽冥,不是比師兄合適?而且仙尊本來就?已經入魔,即便是被幽冥侵蝕,對他而言沒有什么大不同。”
邵巖氣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你以為?為?師擔心的是仙尊嗎?!”
“難道不是嗎?”溫玉癟著嘴,并不覺得她考慮的有哪里不對。
“我是在為?容瑟擔心!仙尊他…”邵巖呼喘著氣,斟酌著該怎么向溫玉解釋。
半晌,他沮喪地?閉上眼睛,一字一句道:“仙尊的貪念全是容瑟,對容瑟的愛‖欲導致他入了魔。”
“什——!?”
溫玉僵在原地?,漂亮的眸底頃刻掀起驚濤駭浪,又聽到邵巖抖著聲線道:“容瑟已經失去元陽,被…被仙尊奪走的。”
還是在沒有入魔的時?候。
望寧沒有入魔之前,對容瑟的愛‖欲尚且瘋狂到令人窒息的地?步,何況是在入魔狀態下吸入所有的幽冥魂魄?
幽冥的魂魄入體,會不斷地?侵蝕理智,放大內心的欲‖念,心愛的人近在眼前,無知無識,仍由擺布,自制力強大如望寧,不一定?能抵擋得住。
留下中?藥的容瑟與望寧獨在一處,后果簡直顯而易見。
邵巖想起在玄風仙門,他幫助容瑟逃跑,望寧癲狂入魔的情景,內心深處遏制不住地?冒出沉沉的恐懼,雙手難以控制地?顫抖著,兩條腿抖動得幾乎不能站立。
“……”
溫玉臉色驟然煞白?,渾身脫力地?癱軟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