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唐樂筠眉頭一蹙,“按住他!”
她表情嚴肅,目光凌厲,史大娘嚇一跳,本能地摟緊了史老爺子。
唐樂筠摸上傷處,史老爺子又是一聲悶哼,腿上的肌肉也哆嗦了幾下。
待他習慣了這種疼痛,唐樂筠閉上眼睛,仔細體會骨折處各個碎骨的走向……
隔著皮肉,看不到也摸不清爽,必須用精神力和木系異能做輔助,通過木系異能與骨頭斷面的接觸,由精神力反饋到大腦,才準確判斷,將其一一捏回原位。
骨頭斷了,斷面會造成肌肉受損,復位的過程無異于鈍刀子割肉。
史老爺子的確是硬骨頭,除了不停地哼哼,竟一下未動。
“好了。”唐樂筠用袖子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但只限于骨頭不再發生位移的情況下。史大娘,您去找兩根木頭,我做個夾板固定一下。另外,我建議把床掏個洞,老爺子解大手也在床上解決吧。”
如今,她對木系異能的使用已經得心應手,但能量太少,只能對骨頭周圍的神經損傷稍做梳理,想讓碎骨頭渣子愈合是不可能的。
只要碎骨頭移位,她這番努力就白費了。
史老爺子道:“都在床上那怎么行!”
唐樂筠看著他,反問:“怎么不行,除非你想瘸。”
史老爺子當然不想瘸,他看看形狀已經恢復正常的右小腿,糾結道:“唐掌柜,流民馬上就要進鎮子了,我那兩個兒子靠不上,家里就一個老婆子怎么能行!”
唐樂筠問:“您就兩個兒子嗎!”
史老爺子道:“還有一個大兒子和一個小女兒,倆孩子倒是孝順,但大兒子在城里當掌柜,回不來,小女兒嫁人了,咱不好麻煩人家。”
“爹,你這話是怎么說的”一個女子脆快地聲音從外面響了起來,“嫁人了就不是爹娘的女兒了嗎!”
一個濃眉大眼、皮膚微黑的女子掀開門簾走了進來,跟她一起的還有兩個男子,其中一個莊稼漢打扮,手上褲腿上都是泥土,顯然是得到消息,從地里跑過來的。
“爹娘平時沒少照顧我,我盡一點孝心也是應該的。”女子眼中含淚,快步走到床前,“爹,你的腿怎么樣了,聽說報信的說治不好了!”
唐樂筠道:“如果挪動身子,導致碎骨移位,確實就治不好了。”她又強調了一遍。
“那就是可以治好了!”女子又驚又喜,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謝謝唐掌柜,謝謝唐掌柜。”
唐樂筠將她扯了起來,“我和老爺子談妥了條件,謝就不用了。你既然抬了門板來,不如就舍了這門板,挖個窟窿,你看如何!”
“有何不可”女子反應很快,“你的意思是,我用門板搭張床,讓我爹湊合睡幾天!”
唐樂筠點點頭。
女子一拍手,“那就更沒問題了。爹,娘,你們是跟我回去,還是我留下來。”
史老爺子閉了閉眼,“杏花,你家人口多,不方便,還是你和姑爺搬回來吧。”
……
史杏花能干,性子爽利,安排人去木器行找夾板、鋸門板,又把靠墻的家具挪開,用長凳和矮幾搭了個簡易床榻。
唐樂筠用白布和夾板把史老爺子的腿包扎好,又指揮著史杏花的男人和小叔子把人抬起來,放到簡易床上。
史大娘問:“唐掌柜,需要吃什么藥嗎!”
唐樂筠道:“吃藥也無非是活血化瘀,不吃也可。黃瓜籽能補鈣,如果不貴,可以買一點。另外,老爺子不能總是躺著,左腿能動就動左腿,上半身能動就動上半身,就像這樣,幅度不宜太大。”
她給老爺子做了幾個示范動作。
史老爺子很上心,立刻跟著做了幾遍,嘴里還說道:“唐掌柜什么時候用鋪子言語一聲就行,隨便用,鐵疙瘩隨便拿。”
“最遲明天。”唐樂筠道,“史老爺子,還有一事我要多一句嘴。”
史老爺子道:“你說就是了。”
唐樂筠道:“老爺子,我和福安醫館的恩怨,估計你們聽了不少。”
史大娘“嗐”了一聲,“那都是誤會,事情過去就好了,等我家老頭子的腿一好,誰不說唐掌柜是神醫啊!”
唐樂筠道:“不是這樣的,史大娘。”
史老爺子道:“你說。”
唐樂筠道:“問題在于馬大夫治不好的腿,被我治好了,你們可還記得楚老爺子的事!”
史大娘“誒喲”一聲,“那可真的是。”
史杏花插了一句,“看來這事還得保密!”
他們聽懂了。
唐樂筠頷首,“否則一旦有人使壞,老爺子的腿就不好說了。另外,如老爺子所說,鎮上的流民肯定越來越多,老爺子若是示弱一把,人心肉長,未必是壞事。”
史老爺子道:“唐姑娘的藥鋪應該不應該開我不管,但我覺得福安醫館在楚老爺子那件事上做得不地道,他們那么干就是良心壞了。”
他這話表明了一點,鎮上對唐樂筠開藥鋪和福安醫館競爭頗有微詞,就是他們一家對她也沒多少好感。
但唐樂筠并不在乎這些是非曲直,她只要達成她的目的。
從史家告辭回來,她在木器行門口碰到了田嬸子。
田嬸子神神秘秘地叫住了她,“筠筠,那位藍將軍被人殺啦!”
果然!
唐樂筠對此早有預料,眼下得到印證,還是有一點驚訝。
她問道:“嬸子知道是怎么死的嗎!”
“箭射的,聽說沒到醫館就是死了。”田嬸子壓低了聲音,“活該!”
田嬸子是老實人,這么如此旗幟鮮明地討厭一個與她不相干的人還是頭一回。
唐樂筠問道:“咋還活該了呢!”
田嬸子道:“我聽說,鐵匠鋪的老史頭腿折了,老錢家的大兒媳婦小產了,黃里長家的被搶走一整套金首飾,還有趙家嫂子,她前年買的大金鐲子也沒了,造孽啊!”
鎮子太小,誰家有點事放個屁的功夫就都知道了。
唐樂筠問:“嬸子家呢,沒事吧。”
田嬸子家也有個小機關,仿照唐家做的,財物損失肯定不多,這也是她沒有特別詢問唐樂筠的一個原因。
“感謝你爹,沒什么事。”田嬸子臉上重新有了笑意,“你干什么去了,從菜場那邊回來怎么沒見你買菜。”
唐樂筠道:“我往湯縣那邊張望了一下。嬸子,我從縣城回來的時候出事了……”
她把路上發生的事如此這般地說了一說。
田嬸子的臉色又變了,囑咐唐樂筠幾句就回屋和田家榮商量事情去了。
回到鋪子里,唐樂筠帶著唐悅白和鄧翠翠做了十幾瓶金瘡藥。
吃完晚飯,鄧翠翠回家了,姐弟倆去地窖里盤點了一下糧食。
地窖里的米缸和米壇子基本上裝滿了,還有幾袋子裝不進去,摞成一摞,塞在堵頭處。
日后就在鎮上買點高價糧,放廚房里就成——雨季馬上就到,只有三個人吃飯,囤多了浪費也多。
一更時分,天徹底黑了。
姐弟倆各自背一個背筐,帶上柴刀、小半袋糧食,以及鍬和鎬,去了問梅山。
沿著山路,盤旋著上到山腰,他們在一塊方方正正的大石頭上停下來,向梅莊眺望……
梅莊黑漆漆一片,毫無人跡,即便有銀月掛空,也像極了鬼宅。
唐悅白感嘆道:“姐,你還說有端王照著呢,人去樓空了。”
唐樂筠無奈地聳聳肩,她也沒想到小說規則完全被現實規則取代,她這只蝴蝶幾乎改變了一切。
唐悅白又道:“姐,肯定是端王殺了藍將軍,這莊子說不定被看起來了,這片地咱還能要嗎”
唐樂筠道:“怕什么,有官兵看著,咱們的藥田不是更安全嗎!”
唐悅白嘿嘿一笑,“那倒也是。端王倒也不壞,幾乎預料到了一切。姐,他還挺聰明的,是吧。”
唐樂筠把周圍觀察了一番,“是的,不然他長不大,畢竟他的很多兄弟都沒活到成年。”
唐悅白嘆息:“皇帝的兒子也很可憐吶。”
唐樂筠笑了,“應該說,昏君的兒子很可憐。走吧,我們下去。”
姐弟倆下了山,沿著忘憂谷往南走一小段,再從一處野草旺盛的地方往山上爬一兩丈,直到一棵山槐樹之下。
這里有幾塊巨石拱衛,形成一小處平臺,老槐樹大根深,枝繁葉茂。
唐悅白繞著老山槐走了一圈,“姐,然后怎么辦,搭建窩棚嗎,太惹眼了吧。”
唐樂筠放下背筐,走到兩塊巨石中間,在夾縫中的泥土上挖了一鍬,“惹眼就惹眼,問題不大。你過來,幫我把這里的土掏出來。”
……
兩塊巨石一大一小,有點像“入”字,下半截分的比較開,把泥土和碎石掏出來,就是個可以藏東西的好地方。
姐弟倆干活都是把好手,不到一刻鐘里面就空了。
唐樂筠取出背筐里的大肚壇子,再把唐悅白背來的半袋米倒進去,用三層油布把口封嚴實,塞到洞里,再在壇子口壓上一塊比壇口大的石塊。
掏出來的洞不算小,至少可以放三只壇子,裝三十多斤米。
如果一天只吃一頓飯,足夠一個人活兩三個月。
二人把碎石壘回去,泥土堆在碎石外,找一些枯枝撒外面,基本上就什么都看不出來了。
唐悅白道:“不錯,明天再背來兩個壇子,這里就不用動了。”
唐樂筠點點頭,“現在,搭棚子吧。”
唐悅白稀奇道:“姐,你真會搭棚子!”
唐樂筠笑了笑,你那個存在于小說里的姐姐自然不會,我這個現實中的姐姐卻是非常擅長的。
她指著斜坡上:“書里看到過,很簡單。咱倆上去,把那一簇毛竹砍下來。”
問梅山上多是雜樹,竹子很少,通常和梅樹長在一起,顯然是有人特地種的,正好便宜了他們。
二人很快就拖著竹子回到了原處。
唐樂筠取八根粗壯且等長的竹子,削掉竹葉,擺成長方形,用草繩系好,固定在山槐樹下。
再來四根,分別插在長方形四個角,做一個四棱錐。
剩下的竹子均勻綁在已有的框架上,最后再用荊條把縫隙填充起來……
月上中天了,山槐樹前也有了些許月光。
唐悅白里外看了看,“還挺結實,就是漏雨。”
唐樂筠道:“如果是你我過來住,記得帶一塊油布就好了。”
“是個好辦法。”唐悅白拉著唐樂筠進去,席地而坐。
棚子里光線更暗,山谷間仿佛更加靜寂了。
他們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透過稀疏的竹葉望向山頂,山頂上有一條發光的星星河,它們鑲嵌在黑藍色的天幕上,一顆挨著一顆,密密麻麻,閃閃爍爍。
“真美。”唐悅白的小腦袋一歪,親昵地靠在唐樂筠的肩窩上,“姐,我六歲的時候,爹爹帶我去房頂看星星,他說,人死了就會變成星星,你說,他們倆是不是都在天上看著咱們呢!”
唐樂筠道:“對,只要咱們過得好,他們就安心了。”
這是她媽媽去世前再三說過的話,她相信,媽媽一定在天上看著她,看著她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看著她把學過的本領一一應用起來,即便換了個時代,也一樣過得風生水起。
唐悅白道:“姐,我想爹和娘了,你想他們嗎”他的聲音里有了哭腔。
唐樂筠攬住他的肩膀,“對,我非常非常想她。”想念那個生下她,一直護著她的好媽媽。
清新的空氣中忽然有了一種燃燒的味道。
唐樂筠神經一緊,帶著唐悅白起了身,“聞到味了嗎,應該是哪里出事了。”
他們從竹帳篷里鉆出來,帶上東西,一路小跑出了山谷,左右一看,就見鎮子上燃起了熊熊大火。
“又出事了!”唐悅白跺了跺腳,“姐,不是咱家吧。”
“確實不是。”唐樂筠道,“但有點像趙記雜貨鋪,別看了,趕緊回吧。”
第42章
火很大,照亮了方圓百十米以內。
街坊們都出來幫忙了,你來我往,呼呼喊喊,一盆一桶地往建筑上潑水。
胡同里,官道上,到處都是人。
唐樂筠和唐悅白先進了藥田,卸下背筐,和鍬鎬一并藏在籬笆下的陰影里。
二人不露痕跡地融進打水的街坊中間,吆喝兩句露露臉,再從前院翻墻回家,打開后門,正式跟其他人一起忙活起來。
潑水的時候,田江蔚看見了唐悅白,“小白,你也被吵醒了!”
“是啊!”唐悅白道,“怎么就著火了呢!”
“不知道怎么著的,我爹說,趙家人自己也不大清楚。”田江蔚把水潑在火上,跟他一起往回走,“筠筠姐呢!”
唐悅白指了指前面細高挑的背影,“那兒呢。”
田江蔚道:“還不知道折騰到幾點,早上練功嗎!”
唐悅白道:“當然練,我和我姐睡多晚都準時起床,白天再睡嘛。”
田江蔚撓頭,為難道:“可是睡不夠的話,白天沒精神啊。”
唐悅白道:“那你隨意吧,反正我姐也沒那個要求。”
二人一起排隊打水。
前面的人正在議論這場毫無征兆的火災。
“不是流民干的吧,雜貨鋪特別招賊。”
“不好說,你們別忘了,昨天還死了個將軍呢。”
“不可能是同一伙人,依我看,流民干的面大,大家要小心了。”
“如果是流民,他們偷東西就得了,燒人家鋪子干啥!”
“那蠢賊想必是覺得,燒了才不知道被偷了,可以降低咱們的戒心。”
“誒喲,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
唐樂筠也覺得是那么回事,而且,放火的人也許就是路上搶劫糧食的。
縣衙還有米湯,他們就走上了搶劫放火的道路,說明道德底線極低。
生云鎮真的要亂起來了。
·
升云客棧,二樓,天字號甲房。
屋里沒開燈,地板中間燃著一盆炭火,暗暗的橘紅色火光讓家具們隱隱有了輪廓。
窗戶開著,兩只黑影并排站在那里,齊齊看著趙記雜貨鋪的方向。
“唉……”薛煥嘆一口氣,感慨道:“生云鎮只怕沒有好日子過了。”
紀霈之沒有附和。
薛煥又道:“八成是流民干的,表弟,要不要解決了他們!”
紀霈之關上窗,坐到炭盆旁,伸出手放到上面烤著,冷白的皮膚被紅光染上了血色,讓他多了一點活人氣。
薛煥在他對面坐下,朝元寶招招手。
元寶從角落里出來,拎起水壺,在兩只羅漢杯里倒了熱水。
紀霈之捏起一只杯子,淺抿一口,“三表哥心系民生,是個好人。”
薛煥“嘖”了一聲,“我大概猜到你的想法了。”
紀霈之看向他,“你說說看。”
薛煥道:“生云鎮附近都是皇莊,有心之人早就看好了這里,只要流民在,基本上就安生不了。另外,藍鐸死了,朝廷一定會派人來處理此事,他們抓不到你我,自然就會把這伙流民抓回去,用不著你我操心。”
紀霈之微微一笑,“道理是這樣,但我沒你想像的那般高尚。我只是想,亂比不亂強,更有助于你我在夾縫中生存。”
薛煥:“……”
隔了一會兒,紀霈之又開口了:“湯縣已經沒糧了,縣令魯千山昨天在州府蹲了一天,一石米沒要到。”
薛煥驚訝極了,“府庫沒糧了嗎,還是……”
紀霈之道:“還是邵昌文做了手腳!”
薛煥明白了,“所以邵昌文以邊關告急、糧草緊張為借口拒絕開倉放糧,他想讓京城亂起來,拿捏皇上,以杜絕齊王和瑞王上位的可能性。”
紀霈之頷首,拿起放在一旁的核桃,無聲無息地轉了起來。
“偽君子,老匹夫。”薛煥罵了一句,“你說的對,有他從中作梗,京城好不了,我們還是應該專注自己,以免暴露得太快。”
·
將近四更天,趙家的火滅了。
三間門臉燒了個一干二凈,只剩斷壁殘垣仍在冒著縷縷黑煙。
趙家老板娘嚎啕大哭,趙老板和幾個兒子垂頭喪氣地站在其身后,一言不發。
在這個時候被燒光了所有貨物,幾乎等同于斷了財路,沒有了財路,生計就會出問題,確實太苦了。
一干街坊想勸又不知如何勸,紛紛唉聲嘆氣。
良久,田嬸子上了前,安慰道:“趙姐,別哭了,只損失了門臉,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趙老板娘用袖子抹了把眼淚,“理兒是這個理兒,可我可我嗚嗚嗚……”她又哭了起來。
“唉……”趙老板站了出來,拱手道,“多謝各位鄰居,辛苦了,將來我若能翻身,定置辦一席感謝大家。時辰不早了,都回去歇著吧,我就不送了。”
唐樂筠早就不耐煩了,這邊逐客令一下,她就拉上唐悅白往外走。
其他人也跟著散了。
回到家,小黃從馬棚里跑出來,歡快地搖著小尾巴,跟著姐弟倆到了前院。
唐悅白去廚房舀來熱水,倒在唐樂筠的洗臉盆里,擔憂地說道:“姐,咱以后就沒有好日子了吧。”
唐樂筠洗了把臉,“日子肯定會艱難些,但只要好好過,還是能過好的。”
盡管有壞人,但至少沒喪尸,難度低多了。
唐悅白蹲在地上,雙手撐著小花臉,大眼睛迷迷瞪瞪地看著前面,“姐,我有點兒不信,咱家的藥雖然賺錢,可好幾天才開一張呢,糧價都漲那么高了。”
唐樂筠沒搭理他,出去把自己的臟水倒了,給他打了一盆新的來,“洗洗睡吧,今天給你放假,可以睡到天亮,吃完早飯就去上學。”
唐悅白聽說不用練功,到底精神幾分,勉強把頭和臉洗了,回屋睡覺去了。
……
公雞叫的時候,唐樂筠照例起床修煉內功。
天亮后,她去后院把總結出來的前十式溫習了兩遍。
田家的三個孩子大概也還睡著,在約定的時間沒有來敲門。
唐樂筠先喂了大黃和小雞崽們,然后去廚房點燃鍋灶,蒸了一銅盆米飯和四只雞蛋。
鄧翠翠來時,飯正好上桌了。
唐樂筠道:“從今以后,咱們艱苦點,今天吃豬油渣和醬油拌飯,搭配一個雞蛋。”
鄧翠翠噗嗤一聲笑了,“筠筠呀,艱苦的日子還在后面呢。依我看,有豬油拌飯就不錯了,雞蛋還是要省著吃。”
唐樂筠把她的雞蛋遞給她,在八仙桌旁坐下,“你是孕婦,我和小白還在長身體,都得吃,什么時候買不起了,什么時候再說吧。”
鄧翠翠捏了捏拳頭,“我以前,半個月也吃不上一個雞蛋。”
這話聽得耳朵起繭子了。
唐樂筠問:“你出來這么久,娘家和婆家找過你嗎!”
鄧翠翠神色黯然,“沒有,可能我娘托人打聽過我吧,知道我活著就不管了。”
人活一世,無論死了,還是活著,都希望被人惦記著。
唐樂筠如此,鄧翠翠更是。
唐樂筠不忍心打破她的幻想,換了個角度說道:“將來孩子出生了,她就是你最親的人。”
“對!”鄧翠翠高興起來了,“我有孩子,將來不用指望他們,自己就能活得好好的。”
……
吃過早飯,唐悅白上學了。
唐樂筠把鋪子交給鄧翠翠,獨自出了門。
陰天,云層又濃又低,仿佛壓在矮山頂上,與民宅的黑瓦連成一大片。
唐樂筠不喜歡這樣的天氣——壓抑,煩悶。
趙記雜貨鋪黑黢黢地立在街對面。
它就像一個警鐘,只要看到,心里就會不自覺地聽到一聲長鳴。
街面上人不多,雜貨鋪外只有的幾個打聽火情的,聽口音都是外地人。
本地人行色匆匆,大多往糧鋪去了。
唐樂筠也不例外,她加快速度跑了過去。
“今天多少銀錢啦!”
“稻米二兩半了!”
“草!”
罵的人又脆又響。
“稻米二兩半,只賣五十石,先到先得哈!”一個小伙計來回走動著提醒各個買家,以免買不到傷了和氣。
隊伍里又是一片罵聲。
小伙計道:“有糧買就不錯了,你們還不知道吧,湯縣的粥已經是米湯了。”
“這世道!”
“他娘的,沒好日子過了。”
“怕啥,大不了咱也搶。”
“活不下去了可不就得搶”
……
人們又議論了起來。
人們手里銀錢不多,買的糧也不多,基本上三斤五斤的買。
很快就輪到了唐樂筠,她不想出風頭,只買五斤,放在買菜籃子里,拎著去了菜市場。
菜市場商販不多,買菜的人更少。
唐樂筠挑挑揀揀地買了十二個雞蛋,兩把蔥,一把小白菜,以及大棒骨兩根。
提著籃子往家走,剛過升云客棧,就聽見前面有人喊,“搶劫啦,抓住他,他搶我糧食!”
“噔噔噔……”一個衣著破爛的男子拎著口袋朝唐樂筠這邊跑了過來。
唐樂筠正打算往旁邊讓一下,就見一道羽箭帶著風聲朝那男子身后射了過去……
“小……”
“啊!”
唐樂筠的提醒還未完全出口,就見那男子背心中箭,摔了下去。
“過去看看,活的死的!”
“管他活的死的,反正能交差了。”
兩個拿著弓箭、穿著布甲的士兵從胡同里跑了出來。
趕在他們之前,失主從死者手里搶回米袋子,罵罵咧咧地跑遠了。
唐樂筠與死者之間的距離不超過一丈,她能清晰地看到死者消瘦黑黃的臉。
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大抵擔負著一家老少的溫飽——他搶到了,他們就能吃一頓飽飯,搶不到,就會餓一頓或一整天。
買糧的也是個中年男子,應該也是同樣的景況吧。
唐樂筠無意分辨誰好誰壞,只是心情更糟糕了。
第43章
唐樂筠送菜回家,抓三副活血化瘀的藥,關上店門,囑咐鄧翠翠非必要不出門,這才去了鐵匠鋪。
鐵匠鋪同樣大門緊閉,唐樂筠叫了好一會兒,才把門叫開。
唐樂筠先去看史老爺子的腿。
老爺子怕瘸,一直沒敢動,完全保持著原樣,就是腫脹得厲害。
史杏花孝順,讓男人買了黃瓜籽,已經吃上了。
唐樂筠把籃子里的藥拿出來,交給史大娘,“大娘,老爺子說鐵疙瘩不要銀錢,我就帶了藥來,藥效很好。您每副煎三次,藥湯混在一起,分三次喝。”
史大娘忙不迭地接過去,“那敢情好,不瞞你說,大娘昨天去福安醫館了,他家的藥漲價了,哎呀,這日子可沒法過了。”
史老爺子瞪了史大娘一眼,“你這孩子,不是說好了不要錢嗎!”
唐樂筠道:“現在都不容易,你老還病著呢。”
史老爺子沒再說話。
……
從上房出來,史杏花帶她去東廂拿東西,邊走邊道:“聽說官兵來了,殺死好幾個流民,唐掌柜知道了吧。咱們兩家把著鎮兩頭,可要小心啦。”
唐樂筠道:“知道,我家也關門了。”
史杏花點點頭:“夜里也得精神點,可不敢睡太死。”
庫房不大,東邊的木架子上整整齊齊地擺著打鐵工具和各種半成品,角落里有三筐鐵疙瘩,窗下還有一新一舊兩架風箱。
沒有坩堝,也沒有焦炭。
這意味著,唐樂筠做不出更鋒利更堅韌的兵器來。
她默了片刻,認清現實,打算先解決眼前的問題。
唐樂筠在鐵疙瘩里挑挑揀揀,剛找出三塊成色尚可的,史大娘就進來了。
她扯過一條板凳,讓史杏花扶著她站上去,把木架最上層的兩把柴刀拿了下來,“我家老頭子說了,這兩把好,讓我給你找出來。”
唐樂筠接過柴刀,眼前頓時一亮:兩把都是百煉鋼做的,刀身鋼性很強,柔韌性不錯,盡管做工粗糙,但東西是好東西。
若是成品(非名師打造),放在磨劍山莊的鋪子里賣,每把至少二十兩銀。
她有些遲疑,“大娘,這兩樣可不便宜。”
兩把柴刀可做兩把短劍,正適合她的武功路數。
史大娘道:“再貴也是柴刀,再貴也比不上我家老爺子的腿。”
唐樂筠想了想,從懷里取出三張十兩銀票放到史大娘手里,“放別人手里不值錢,但在我手里值錢。如今流民四起,這些銀子您拿著吧。”
史大娘翻揀了一下,嚇了一跳:“好孩子,可不值這么多啊!”
唐樂筠道:“收著吧,這些銀子包括拉風箱的人工錢。杏花姐,你給我找個人!”
史杏花把銀票往她娘手里一拍,“娘,柴刀是不值三十兩,但你老還是得收下來,誰讓咱窮呢!唐掌柜,你這就是救命之恩了,日后有機會,我們老史家一定報答!”
唐樂筠解釋不清,那就不解釋了,結個善緣也好。
史杏花在鐵匠鋪長大,即便不干活,怎么干也門兒清,她親自給唐樂筠拉風箱。
風箱呼啦啦地響,烘爐里的火燒起來了,柴刀在火焰上灼燒,屋里的溫度隨著柴刀逐漸變紅而迅速升高。
史杏花出汗了,她用布帕子擦了一把,笑道:“唐掌柜一滴汗都不出,也能拎得動鐵錘嗎!”
唐樂筠不出汗,不是因為身體不好,正好相反,而是身體太好,可以適應更高的溫度。
她拿起大號鐵錘,輕巧地耍了一圈,“我有武藝傍身,杏花姐可不要小瞧人哦。”
史杏花的眼睛瞪圓了一大圈,“我的老天爺誒!”
唐樂筠把赤紅的柴刀從火上拿下來,放在鐵砧子上,鐵錘舉起落下,發出“鐺”的一聲,隨后接連揮起,“釘釘鐺鐺”聲連成一片,如同雨落銅盆,綿綿不絕。
纖長的少女,手揮大鐵錘,這副樣子無異于林黛玉倒拔垂楊柳。
史杏花看呆了。
待疾風驟雨的一撥過去后,唐樂筠把逐漸變涼的柴刀重新放到火焰之上。
史杏花嘆息:“想不到啊想不到,你這活計可比我爹強多了。”
唐樂筠給柴刀翻了個面,“我從小修習內力,史老爺子是普通人。”
史杏花“嘖”了一聲,“我總算明白你開醫館的底氣打哪里來了。”
唐樂筠笑了,沒有說話。
史杏花又道:“換了我這個暴脾氣,一天打孫胖子師徒八遍。”
唐樂筠道:“打了他鋪子就開不成了,不值得。”
“那倒是,有功夫傍身也得吃飯不是”說到這里,史杏花忽然一拍大腿,“唐掌柜,以后要是上城里,你言語一聲,萬一我家有事,正好跟你一起走。”
這個沒問題,唐樂筠答應了。
史杏花愛說愛笑,和她一起干活,一點都不寂寞。
二人忙一整天,兩把短劍都做好了。
臨回家前,唐樂筠又去看史老爺子的腿——因為吃了藥,骨折部位的腫脹肉眼可見地有了好轉。
史大娘很驚喜:“鄰居們都說有間藥鋪藥好是吹牛,依我看是真的好。”
唐樂筠笑而不語。
史老爺子道:“唐掌柜,聽說劍打好了,能不能給我看看!”
唐樂筠把裝在籃子里的一把小劍拿了出來……
劍長不到兩尺,寬不到一寸,劍身光亮平整潤澤,雙刃極鋒利,手柄上細細密密地敲了麥穗圖案,盡頭以樸實無華的一字型做了收尾。
史老爺子“忽”地一下坐了起來,“怎么這么好!”
唐樂筠謙虛地笑笑,“您給的材料好。”
史老爺子接過短劍,在棉被上的線頭上割了一下,毫無阻力,“小丫頭不簡單,真不錯,真不錯啊!”
史杏花道:“爹,唐掌柜每一錘都不會砸錯,厲害得緊。”
“看得出來,看得出來啊。”史老爺子反復觀摩,“好手藝,我年輕時也做不到。”
唐樂筠心道,我有精神力支持,這是你老無論如何都比不了。
史老爺子戀戀不舍地把短劍還給了她,“唐掌柜要是開鐵匠鋪,我這個糟老頭子只怕就沒飯吃咯。”
“不開。”唐樂筠道,“開了,也影響不到您,我賣的貴。”
“以前這話大娘根本不信,現在可是信咯。”史大娘笑著往外走,“唐掌柜,家里飯好了,一起吃頓便飯吧。”
唐樂筠拱手:“謝謝大娘,家里準備了我的飯菜,這就回了,明天見。”
……
從鐵匠鋪出來時已經是傍晚了,天陰了一整天,在這一刻總算有幾顆雨點落下來了。
行人開始跑了起來,唐樂筠也不例外,快到自家胡同時,她撞見了拿傘接她的唐悅白。
“姐,你怎么才回來!”小少年埋怨道,“飯菜都快涼了。”
唐樂筠道:“借人家的鋪子,總得把手頭的活計干完。”
唐悅白點點頭,“那倒是。”
唐樂筠道:“翠翠姐做什么飯菜了!”
唐悅白抬手指向一棵被薅禿了的香椿樹,“香椿炒雞蛋,蔚蔚哥送來的,還有中午剩下的骨頭湯小白菜。”
田家有香椿樹。
唐樂筠道:“回頭我讓田嬸子給咱留幾個種子,咱也栽兩棵吧。”
唐悅白不置可否,拉住了唐樂筠,“姐,咱家沒菜了。”
唐樂筠順著他視線看過去,就見一個頭發花白、衣著破舊的老女人站在街對面,腳下放著幾把菠菜,渴望地看著每個路過的行人。
雨大起來了,落到土地上,打起一股股白煙。
唐悅白道:“姐,咱幫她一把吧。”
唐樂筠道:“回家。”
唐悅白不走,“姐!”這一聲帶著一波三折的尾音。
他還是第一次這么強硬。
唐樂筠蹙起眉頭:“日后會遇到更多這樣的人,我們幫不過來。”
唐悅白道:“日后是日后,今天是今天,姐,求求你。”
唐樂筠不為所動:“如果日后,她因此訛上你,總來找你怎么辦!”
“哼!”唐悅白不高興了,松開她的胳膊,“你不幫我幫。”
他徑直跑過去,扔下一串大錢,拿著兩把菠菜跑了回來。
那女人連連作揖,收起剩下的菜,往小馬村的方向去了。
唐樂筠轉身進了胡同,唐悅白跟上來,一聲不吭往家走。
唐樂筠知道,小少年不高興了,可那又怎樣,她也不高興。
那女人很可能是小馬村人,鄧翠翠婆家和娘家都在那里,一個搞不好就是一大堆麻煩。
姐弟倆誰也不理誰,到家悶頭吃飯,送走鄧翠翠就各自回了房間。
唐樂筠以為,只要她不輕易妥協,唐悅白在這件事上就會慎重,即便那女人無害,也會對他的成長有利。
下雨了,問梅山去不了了。
唐樂筠燒了些熱水,淺淺洗了個澡,剛穿上衣服,唐悅白就敲門進來了,倔頭倔腦地坐在太師椅上。
唐樂筠慢條斯理地用手巾擦頭發。
唐悅白道:“姐,我沒做錯。”
唐樂筠不想爭吵,“鍋里還有熱水,你也洗洗吧。”
“哦……”唐悅白繼續道,“姐,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我們能吃飽,稍稍幫幫別人,有什么不好的呢!”
唐樂筠把放在梳妝臺上的兩把短劍拿起來,“我做好了兩把,你要不要!”
唐悅白有一把劍,是唐門最普通的制式劍,市價一兩半,與這兩把短劍幾乎沒有可比性。
果然,他那雙大眼睛驟然亮了起來,大聲道:“磨劍山莊的短劍!”
唐樂筠道:“這是我勞動一天的成果,怎么就成磨劍山莊的了呢!”
“居然做完了,姐你太厲害了!”唐悅白撲了過來,“有我的嗎!”
“開刃了,小心點。”唐樂筠往后一躲,“刀把不一樣,你先挑。”
“這把好看。”唐悅白拿了手柄尾部只有一橫的。
蝶翼形的歸了唐樂筠。
唐樂筠囑咐道:“很鋒利,不要帶到學堂去。”
“明白。”唐悅白在刃上試了試,“真的是好劍。姐,真是你做的!”
唐樂筠挽了個劍花,“你可以去鐵匠鋪打聽一下。”
唐悅白美滋滋地比劃了兩下,“那還是算了,我姐既然如此英明神武,小氣就小氣一點吧,我不跟你計較。”
唐樂筠:“……”
她真沒想到,自家弟弟竟然這樣完成了自我攻略。
思慮再三,她還是決定說教一把,“小弟,如果我沒猜錯,那女人應該是小馬莊的,離這里不遠。”
唐悅白不以為然,“翠翠姐認識,那不是更應該幫忙嗎!”
唐樂筠把劍放在梳妝臺上,“如果她告訴村里人,村里人都來找翠翠姐幫忙怎么辦!”
唐悅白愣了一下,“找她干什么,難道不該找我嗎!”
唐樂筠順著他的意思,“嗯,找你,然后呢,你都幫嗎!”
唐悅白明白了,“姐,能幫的我就幫,不能幫我打走便是。”
唐樂筠覺得,沒事還好,只要有事,就絕不會這么簡單。
但事情還未發生,說再多都沒用,不如靜觀其變。
她說道:“但愿能如你所愿。”
第44章
春雨下了一夜,早上一開店門,就能聽到官道兩側溝渠里響起的流水聲。
清新的空氣將店里的濃濃藥味蕩滌一空,唐樂筠深吸一口,感覺心胸都開闊了不少。
鄧翠翠拿著抹布打掃衛生,“筠筠,今天開門嗎!”
唐樂筠邁出門檻,往京城的方向張望著,官道上只有兩伙人,一伙兒至少十幾個,車馬輜重,一看就是車隊。
她說道:“不開,我去鐵匠鋪。”
吃飯時,唐樂筠說起過唐悅白買菠菜的事,鄧翠翠盡管沒說什么,但表情不自然,明顯有了心事。
此番唐樂筠說不開門,她立刻松了口氣,“我什么也不懂,還是關門好,筠筠還要去鐵匠鋪幾天!”
唐樂筠道:“最少三天。”
打鐵是個對專注力有要求的職業,而唐樂筠的專注力向來不錯。
六個不間斷勞作的上下午,她鍛造出兩把不錯的長劍(鐵)、三把連弩,以及箭鏃三十個。
連/弩,和唐悅白的手/弩完全不同,是末世時盛行的大塊頭武器。
如果不拼裝起來,就是一堆黑漆漆的鐵疙瘩。
即便是史杏花看著唐樂筠做的,她也不知道那些玩意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唐樂筠也不希望史杏花知道,做完裝備后,她又給史家五兩銀子的材料費兼封口費——其實也算不上封口,她只是不希望他們在閑聊時隨意向外人提起這件事。
武器告一段落,接下來就要集中精力做金瘡藥了。
紀霈之的商隊送貨很及時,說三天內就三天內——四月七號傍晚,一個姓張的管事送來了整整四大車。
藥鋪貨柜放不下,唐樂筠便征用了西廂房,并拜托田家榮打了三排簡易木架,將藥材裝了進去。
四月初十,關門好幾日的藥鋪總算重新開張了。
唐樂筠將鋪門打開,告示牌擺在門口,推開書案旁的窗子,舒舒服服地在官帽椅上,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
唐悅白旬休,他把做金瘡藥的工具和藥材搬過來,一一陳列在書案上。
唐樂筠道:“小弟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可以出去走走,找同齡人玩一會兒。”
唐悅白眼睛一亮,“真的!”
唐樂筠道:“當然真的,聽聽他們都在說什么,京城里有沒有消息!”
“啊”唐悅白不開心,“姐,玩就玩唄,為什么要問這些!”
唐樂筠瞥一眼剛坐下來的鄧翠翠,“不是‘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嗎!”
唐悅白“噗嗤”一聲笑了,“姐,你還記著吶,我都忘了。”
唐樂筠把適量的樟腦放在藥碾子里,“當然,我這人小氣得很。”
唐悅白道:“姐,事情都過去了,而且,確實什么事都沒發生啊!對吧,翠翠姐!”
鄧翠翠沒他那么天真,她正色道:“我們村都是佃戶,去年年景不好,余糧不多,好人家省著吃的話,吃一兩個月沒問題,可現在東西都貴,家里出點事就完蛋。”
她沒給結論,但懂的都懂。
“即便有事,他們也不會找翠翠姐,畢竟翠翠姐都被趕出來了,哪個臉皮那么厚呀。”唐悅白有些訕訕,“算了,不說了,我走了。”
小家伙不服氣,扭身出去,剛出門口就遇到了田嬸子母女,他問清田江蔚在哪兒,快快樂樂地找小兄弟玩去了。
唐樂筠起了身。
田嬸子道:“筠筠甭起來,又不是外人,咱邊干活邊聊。”
鄧翠翠搬來一張椅子給她,“田姐坐這兒。”田嬸子比她大不了幾歲,大家各叫各的。
田嬸子道:“你瞧瞧,你一個孕婦那么勤快干什么,我自己不會拿嗎!”
鄧翠翠跟她一起落了座,“筠筠說,我這一胎坐住了,不妨事。”
田嬸子道:“那也得注意著點。”
鄧翠翠仔細看了看新進的乳香,“放心吧,我小心著呢。”
唐樂筠道:“嬸子,我這兩天沒怎么出門,附近有事嗎!”
田嬸子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外面,“官兵抓了好幾天人,咱這里消停多了,田家灣那邊死人了,一家好七八口人,就三個孩子活下來了,嘖嘖嘖,世道真的亂了啊。”
鄧翠翠嚇了一跳,“有錢人嗎!”
田嬸子道:“不算有錢,但有地,糧食都被搬空了。”
鄧翠翠愣了會兒神:“真是造孽啊!”
“唉……”田嬸子嘆了一聲,“現在有糧的沒糧的都夾著尾巴做人。咱這條街上,家里沒有三五個男人的,都在隨時準備關門,就怕遭搶。”
驚弓之鳥。
亂世之人必備的一種心態。
習慣就好了。
唐樂筠細細地捻著樟腦,辛辣味躥鼻,既提神又醒腦。
“你們家男人多,我們家有筠筠和小白,兩家互相照應,倒也不用太擔心。”說到這里,鄧翠翠起了身,“田姐坐著,我去泡點茶水。”
“麻煩了。”田嬸子沒有拒絕,待她出去了,從懷里掏出一小錠銀子,放在唐樂筠面前,“筠筠,這是那兩把劍的銀錢,你趕緊揣好了。”
唐樂筠停下手里的活計,“嬸子這是干啥,他倆也算我的徒弟了。”
田嬸子道:“現在是什么時候,你能教他倆就不錯了,我怎能讓你搭錢呢趕緊收起來!”
敏感時期,她不想在鄧翠翠面前與唐樂筠有銀錢往來。
唐樂筠剛要往回推,就被田嬸子按住了手。
田嬸子湊在她耳邊說道:“傻姑娘,現在不是客氣的時候,拿著吧。”
唐樂筠點點頭,“好的嬸子。”
她把銀子揣了起來。
田嬸子重新坐下了,“這就對了,你不拿我心里不安穩。”
亂世欠人情,動輒要命還。
唐樂筠理解她的心情,否則還真不在乎這一點銀子。
田嬸子盯著門口,“鄧翠翠在家,你也得在家,知道嗎!”
“我盡量。”唐樂筠一遍遍地推著碾子,“有時候也是實在沒辦法。”
田嬸子道:“沒辦法也得想辦法,馬虎不得。”
唐樂筠替鄧翠翠辯解了一句,“她人還不錯。”
她話音剛落,就聽門口有人喊了一聲,“翠翠,翠翠在嗎!”
這是個男子的聲音,含糖量比較高,且油油膩膩。
唐樂筠站了起來,就見鄧翠翠的男人一臉熱切地上了臺階,幾大步就到了門口。
田嬸子幽幽道:“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那男人被唐悅白嚇過,不敢進門,只在外面叫鄧翠翠的名字。
他不進門,唐樂筠便不吭聲,只等鄧翠翠回來自己處理。
田嬸子道:“算算日子,也該來了。筠筠,你不出面嗎!”
唐樂筠搖頭,“看翠翠姐自己的,她若想回去,我不攔著。”
田嬸子重重點頭,“這個時候了,養活一個孕婦可不容易,即便你想找人搭把手,也得找手腳利索能干的不是!”
“你來干什么!”鄧翠翠手提茶壺,寒著臉從后門進來了,“你給我滾!”
男人謹慎地進了鋪子,“翠翠,聽說你真懷了我的孩子,我是來接你回去的。”
鄧翠翠把茶壺放在書案上,給唐樂筠和田嬸子倒上了,“孩子不是你的,你回吧。”
男人色/瞇瞇的目光落在鄧翠翠的臉、胸和屁股上,“快別說氣話了,娘說了,只要你認個錯,你就還是我媳婦。”
“別做夢了!”鄧翠翠把茶壺往書案上一摔,轉過身,歇斯底里道,“出去,你給我出去!”
她剛要上前推搡男人,就被田嬸子一把拉住了,“你是雙身子,可不能隨便動手。”
鄧翠翠閉了閉眼睛,“對,田姐說的對,我不理他就是了。”
男人朝她走了過來,剛要抓她的肩膀,就見唐樂筠凌厲地看了他一眼,涼涼地說道:“出去!”
男人沒來由地抖了一下,左右看看,見唐悅白不在,又諂笑道:“小妹子,寧拆一座廟,不拆一樁婚……”
唐樂筠打斷了他的話:“如果翠翠姐跟你復合了,我這里不會要她;如果她肚子里的是個女兒……”
男人“草”了一聲,轉身就走。
田嬸子唏噓道:“這哪里是惦記人啊,我看是惦記上藥鋪了。”
鄧翠翠抹了把淚,“他家和其他佃戶還不一樣,賣雞掙了不少錢,不至于這會兒就吃不上飯吧!”
田嬸子“嘖嘖”好幾聲,“怎么不至于用我大兒的話說,人家這叫未雨綢繆。稻米三兩銀子一石了,所有東西都在漲價,我家都快支撐不住了,你覺得他家能堅持多久我告訴你,他就是覺得,你有了他的孩子,就還是他的人,你靠上筠筠,筠筠靠上王爺,等于他也靠上了王爺。”
鄧翠翠“呸”了一聲,“做夢呢吧。”
田嬸子道:“怎么是做夢呢,他是你孩子的爹總沒錯吧。看著吧,等你爹娘想通了,也會來找你的,搞不好兩個親家還要合計合計呢。”
鄧翠翠的臉色不大好看,對唐樂筠說道:“筠筠放心,我是絕對不會跟他們回去的。”
田嬸子無奈地笑了,“家里還有活,我回去了,你倆忙著,不用送了。”
她起了身,快步走了出去。
田家榮正在做八仙桌的榫卯,見田嬸子氣呼呼地進來,問了一句,“你怎么了,生誰的氣呢!”
田嬸子道:“鄧翠翠的男人找來了,說要鄧翠翠回家。筠筠說,只要鄧翠翠跟他走,她就不留鄧翠翠了,然后那男人就走了。什么人啊,豬狗不如!”
田家榮直起腰,“你沒說什么吧。”
田嬸子道:“沒說,筠筠不說,我能說什么。我就怕我管不住嘴說出什么,趕緊回來了。”
田家榮道:“那就對了,這個時候,咱誰都得罪不起。”
田嬸子拿下他頭上的兩粒木屑,“唐家就倆孩子,都還一派天真……算了,該說我都說過了,不聽咱也沒辦法。”
田家榮道:“咱家三個孩子,武藝平平,更沒有端王做后盾,你還是多為他們考慮考慮吧。”
第45章
鄧翠翠的前任走了就沒再回來。
鄧翠翠松弛了不少,她對唐樂筠說道:“我就說嘛,他家不至于揭不開鍋了,就像田嬸子說的,這是來找靠山來了,筠筠放心,他靠不上我。”
唐樂筠把碾細的樟腦倒在空盤子里,抓一把新的,繼續碾。
她說道:“這件事還沒完。”
“不會吧。”鄧翠翠的笑意僵在了嘴角上,“他不是怕我生了女兒,連累他們一家嗎!”
“會,你等著就是。”唐樂筠懶得解釋,她更喜歡用事實說話。
……
中午,唐悅白回來了。
人還沒進屋,聲音先到了,“姐,中午吃什么,我餓啦!”
“吧嗒”一聲,門被推開了。
唐悅白帶著小黃進了門,一手提背簍,一手還提著一小捆木柴,“姐,我和蔚蔚哥上山砍柴去了,順便采了些藥。”
小家伙驕驕傲傲地站在門口,等待著唐樂筠的夸獎。
鎮上大多數人家都買柴燒,如今糧價瘋漲,上山打柴的人便多了起來。
唐樂筠把炒好的蒜蓉菠菜盛在盤子里,笑著走過去,“這么能干,我看看都采了什么藥柴胡,黃精,徐長卿,黃芩,桔梗,還有石竹花!”
唐悅白點頭,“姐你不是喜歡花嗎,馬上就開了,我幫你栽起來。”
唐樂筠指著他右手上拎著的柴火,“根不錯,別燒,我來做個根雕。”
那是個大榆木疙瘩,造型很有些藝術性。
在末世時,插花和根雕是她唯二的消遣——技術一般,但專業對口。
“好嘞。”分別四年,前面七年唐悅白年幼無知,唐樂筠會什么他都不意外,“我放你臥室去。”
吃飯時,唐樂筠問起讓唐悅白打聽的事。
唐悅白告訴她,京城一帶的流民越來越多,治安也越來越差。
趁著官兵在這一帶活動,官道上安全,黃里長帶一家老小進縣城了。
鎮上的富戶幾乎都走了,開商鋪的人家也都把妻兒送走了。
田家兄妹將來要回村里——生云山有個田家村,一村子都姓田,有族長領頭,只要齊心就比生云鎮安全,他們家已經有所安排了。
“姐,城里更安全些。”唐悅白做了總結性陳詞,“是不是!”
唐樂筠道:“要看亂多久,如果持續半年以上,城里房租越來越高,糧食越來越貴,到那時,人們為一口吃的什么都做得出來。”
唐悅白沉默地扒了幾口白飯。
鄧翠翠問:“皇帝老子的江山亂了,他就不出來管管嗎!”
唐樂筠給唐悅白夾了一筷子蒜蓉菠菜,“他在皇宮內院,歌舞升平,看不到外面的世界。首輔大人要想保證大炎不被大蒼和大弘侵犯,就要保證兵強馬壯,糧草充足,老百姓的安委他暫時顧不上。”
她這話半真半假。
根據書里的描寫,一方面國庫空虛,賑災無糧;另一方面,皇子們能干,邵昌文為把持朝政,他本人想讓京城一帶亂起來。
他以為他能把控大局,收拾殘局手到擒來。
但事與愿違,順州一帶百姓在江湖組織‘同袍義社’的帶領下,反叛隊伍逐漸擴大,他們不惜犧牲大炎的利益,與大蒼和大弘打配合,試圖分解大炎,成立自己的王國。
眼下這個階段,便是邵昌文自覺‘力能扛鼎’、試圖進一步壟斷大權的亂世初期。
鄧翠翠不知有假,在她樸素的思維里,邊關肯定比老百姓重要,大炎的江山怎能讓外族占了呢
她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和小白有武藝傍身,不會進城的,對吧。”
唐樂筠道:“暫時不會。”
唐悅白喝了口水,“放心吧翠翠姐,我們總能想辦法活下去的。”
鄧翠翠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
下午,馬永福還是沒來。
姐弟三人專心做了一下午金瘡藥。
天黑后,唐樂筠和唐悅白帶上發了芽的藿香、蒼耳、益母草、刺五加、大青葉等種子,走了一趟問梅山。
姐弟倆先去忘憂谷。
往山槐樹去的路上,野草無人踩踏,簡易竹棚也維持原樣,安安靜靜地立在樹下。
打開藏米壇之處,壇子和米都在。
二人把帶來的兩壇子米藏進去,又原樣封好了。
從上面下來后,唐悅白回頭看了好幾次,他擔憂地問唐樂筠,“姐,那個竹棚會不會太惹眼了,流民會不會住進去!”
唐樂筠道:“附近就有好幾個莊子閑著,我不認為他們會舍近求遠。退一步講,即便有人占了也沒關系,夏天雨大,石頭下的土很快就會被雨水沖實,沒人能想到竹棚后面的石頭下有米。”
“這倒是。”唐悅白放心了,踢了一腳高高的草叢,“姐,咱總得先除草吧,這么多地,咱倆要干到什么時候!”
唐樂筠道:“不除草,鎬頭勾一勾、翻一翻就種。”
“啊”唐悅白不明白,“那豈不是長不好!”
唐樂筠微微一笑,“物競天擇吧。”她用異能改造過那些種子,就算不能每顆都活,存活率也在百分之八十五以上。
只要保證這片荒地沒人占,就不會有人來她的地里采藥——放竹棚的目的之一,就是宣誓所有權。
姐弟倆先到山南,把益母草等喜陽的植物種在南邊。
唐樂筠選擇野草植株長勢旺盛之處,讓唐悅白拿鎬頭勾一道淺溝,她跟上他的節奏,將種子撒進溝里,再用腳把土培上。
剛下過雨,泥土柔軟,干這活并不吃力。
二人借著月色干到丑時,撒完所有種子,這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往家走。
路過梅莊時,唐樂筠停下了腳步。
唐悅白有點緊張:“姐,出事了嗎!”
唐樂筠沒理他,閉上眼,認真地聽了好一會兒,“里面沒人。”
唐悅白奇道:“黑著燈,當然沒人,姐你沒事吧。”
唐樂筠挑眉,狡黠地一笑,“沒人的話,姐可以帶你進去洗澡啊。”
唐悅白原地一躥,“好啊好啊!”
去人家家里偷著洗澡,絕對不是件道德的事,但刺激也是無疑的。
二人輕而易舉地越過院墻,循著空氣中流動的硫磺味到了單獨的一個院子。
溫泉在院心,被砌在一個圓形池子里,池子周圍有三條水道,分別通往上房和東西廂房。
唐樂筠道:“你我是客人,就去東西廂房吧。”
唐悅白答應一聲,自動去了東廂。
唐樂筠進了西廂。
吹燃火折子,微光照亮了室內陳設——一進門的墻角處有衣架和衣柜,南邊靠窗有貴妃榻,西面有條案,上面擺著火燭和裝飾性瓷瓶。
中間就是鑲嵌在地里的水池了,大概是許久沒人用過,水池底部落了一層灰。
唐樂筠拔出進水口里的塞子,把水放進來,漲到三寸高,再拔掉出水口的塞子,把水排出去。
一刻多鐘后,她脫掉衣服舒舒服服地躺到了水里。
水很燙,但解乏,酸乏的肌肉在這一刻得到了巨大的慰藉。
“唔呋……”唐樂筠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還是活著好啊。”
她在末世從未享受過這樣的生活,難怪人們會為了權勢而拼盡全力。
或者,她不該太低調,既然活著,不好好享受怎么行呢
……
姐弟倆泡了許久才回家。
第二天早上,一個年近五旬的中年男子進了紀霈之在劉家村的臨時住所。
紀霈之正在吃早飯,見他進來,問道:“莊子里出事了!”
中年男子道:“王爺,屬下失職,昨天后半夜,莊子闖進來兩個孩子,一個是十五六的姑娘,一個是十歲左右的小男孩。”
紀霈之停了筷子,“唐家姐弟他們干什么了,難不成是洗澡!”
他頃刻間想到了答案。
中年男子道:“王爺英明!屬下見他們的意圖簡單,就沒有出面阻攔。”
“我見過偷莊稼,偷雞摸狗的,就是沒見過偷著洗澡的,”薛煥笑道,“他們在哪兒洗的!”
中年男子道:“兩間客室。”
薛煥道:“表弟,人家也算照顧你了。”
紀霈之有輕度潔癖,能忍耐的人不多,陌生人用他浴池絕對不成。
“我求他們去了”紀霈之面色不虞,“他們膽子不小啊!”
中年男子道:“王爺,那男孩子走的時候有過擔心,但那姑娘說,她是王爺的未婚妻,在客室洗個澡不算過分,以后還會再來。”
“哼!”紀霈之冷哼一聲,“如果我所料沒錯,她那是發現你的蹤跡了。”
“小丫頭耳力驚人,定是如此。”薛煥頷首,“也算借老黃的口,給表弟一個交代,哈哈,妙人啊!”
紀霈之的臉色緩和了些,“罷了,且隨他們去吧,如果是旁人,格殺勿論!”
老黃松了口氣,“屬下明白。”
……
待老黃出去,薛煥道:“表弟,你對他們姐弟仿佛格外寬容。”如果是以前,老黃定會挨上十鞭,唐家姐弟也會被恐嚇一番。
紀霈之道:“李大夫研究過,她的金瘡藥與他做的金瘡藥在成分上沒什么不同,但她的藥效卻是他的十倍。”
薛煥嚇一跳,筷子一顫,剛夾起來的小包子就掉了下去,“難道說,她說她的藥好是真的!”
紀霈之道:“不忙著下結論,買幾副藥一試便知。”
薛煥道:“所以,你對唐掌柜只是利用。”
紀霈之有些不耐,“不然呢!”
薛煥道:“我以為,你對她是有些不同的。”
紀霈之深深地看著他,“我與三表哥同浴,同餐,同車,同睡,那么……”
“打住!”薛煥一哆嗦,“表弟,你這話不是認真的吧。”
紀霈之懶得理他,把最后一個包子放進嘴里,吃完,再接過元寶遞過來的茶,漱漱口,戴上斗笠出了門。
第46章
中午,一輛裝飾奢華的馬車駛入蒔花院后門。
停車后,兩個穿著統一服飾的年輕車夫,分別牽著兩輛青帷油車迎了上來。
侍從打開豪華馬車的門,上面的人上了油車。
油車輕盈,轔轔而行,沿著九轉回腸的青石板路往花園深處去了。
車停在綺麗園外。
綺麗,夾竹桃別名。是以,園中植物以夾竹桃為主,輔以桃花點綴,滿園青翠中夾雜著點點粉嫩的桃紅色,美得清新脫俗。
穿著深棕色繡金團花直綴的胖男子領著幾個小廝迎上來,恭恭敬敬地打開車門,長揖一禮:“小人常振業給東家請安。”
“嗯。”紀霈之面無表情地下車,環顧四周,施施然進了上房。
薛煥緊隨其后。
二人在起居室落座。
常振業拿過小廝手里的熱水壺,親自泡了兩杯茶,然后退到一旁,靜候紀霈之發話。
紀霈之道:“你去吧,這里用不著你。”
常振業一躬身,麻利地出去了。
紀霈之靠在太師椅上,閉著眼,兩枚圓潤的核桃在修長蒼白的大手中轉得無聲無息。
他在思考問題。
薛煥不打擾他,端起了造型挺拔、方中帶曲的六方杯,橙黃色茶湯微晃,一根根青翠的嫩芽隨著水波起舞,香嫩清高的茶香便撲鼻而來了。
頂級雀舌。
薛煥嘗了一口,有些許甜,口感絲滑,非常好……
可還是沒有唐樂筠送的普通茶葉滋味厚重,有特色。
他至今也沒想明白,唐樂筠送的明明是普通春茶,為什么就得了他的意,甚至認為其他茶遠遠不如。
這……會不會就是她自稱她的藥比其他藥鋪藥效好的根本原因呢
可是,憑什么,又為什么呢
實在想不通!
一盞茶喝完,呂游不知從何處進了房間,稟報道:“王爺,瑞王和顧七爺快到了。”
紀霈之略一點頭,一揮手,他又退了出去。
很快,常振業的聲音在小院外面響起了起來,“貴客里面請。”
紀霈之起了身,在正堂門口迎著瑞王紀雩之,“五哥,好久不見。”
“是啊小九,上次見面已經是一個月前了。”瑞王身形健碩,幾大步就到了跟前,審視地看著紀霈之,“好像又瘦了,身體不要緊吧。”
“咳咳~”紀霈之扭頭輕咳兩聲,“不打緊,還能扛幾年。”
瑞王親昵地拍拍他的肩,“小九,不能這么想,一定會好起來的。”
紀霈之笑了,“我若真好起來了,五哥你會不會擔心!”
這話有些尖刻,瑞王變了臉色。
紀霈之卻毫不在意地做了個請的手勢,“五哥里面請。”
薛煥趁機上前,“薛三見過五爺。”
顧時也道:“顧七見過九爺。”
兩位王爺各自應酬兩句,一起進了堂間,在主座坐下。
薛煥和顧時則分列兩側次座。
元寶上了熱茶。
瑞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贊道:“好茶。”
顧時也嘬了一口,“確實好,都說蒔花院是銷金窩,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紀霈之轉著核桃,“據我所知,顧七爺五天前在這里招待過江湖豪客。”
“哈哈~”顧時干笑兩聲,“什么都瞞不過九爺。”
紀霈之道:“顧七爺綽號鐵扇公子,響當當的江湖俠客,與磨劍山莊少主楚飛遠走在一起,我就是想不知道也不成啊。”
瑞王放下茶杯,“說起江湖,我聽說永昌伯父請了兩個大鏢局保一趟鏢,把家中的幾個聰慧小輩和幾車財物一并送往幽藍州了。”
“是嗎”紀霈之的薄唇勾起一個譏諷的弧度,“大弘陳兵邊境,戰事一觸即發,幽藍州也不安全。而且,順州有武林人士組織了大批流民,永昌伯府在這個時候把人送走,很可能要人財兩空了。”
他這番話說得平淡,像是在簡單陳述一個事實,但在座的幾個都清楚如果有人動手,有八成可能是他。
瑞王道:“永昌伯府既然敢放人出去,就一定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顧時附和:“我還聽說,永昌伯進了一趟宮,回來后就有了這番動作。”
這樣的事外人很難得知,如果知道了,就可說明瑞王在鳳棲宮安插了人手。
瑞王此時說出來,是遞給紀霈之的一支橄欖枝。
紀霈之接了,彼此間就算有了默契,如果不接,再見可能就是敵人。
紀霈之道:“五哥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他被藍皇后的人暗殺,永寧帝無動于衷,但他反手殺了藍將軍,永寧帝查都不查便削了他的郡王爵,邵昌文順勢將太子案的主謀落到了他頭上。
他被朝廷通緝,瑞王冒險相見,所求定然不小。
瑞王道:“九弟,邊關告急,京城正處在巨大的危機之中……”
紀霈之打斷他的話,“五哥,講重點。”
瑞王道:“我想殺邵昌文,太子案我會想辦法替你昭雪。”
紀霈之的核桃轉了一圈,發出“嘎吱”一聲,他似笑非笑地看著瑞王:“太子死了,我逃了,如今邵昌文又死了,豈不是更加坐實了我是主謀!”
瑞王解釋道:“顧七殺過他兩次,都沒能要那狗賊的性命,所以五哥昏頭了,以為你會有辦法。”
邵昌文這段時間遭遇過兩次暗殺,一次是太子遇刺的第二天早上,另一次是大前天,上朝的路上。
邵昌文身邊至少有三個大高手暗中保護,如果準備不充足,失敗就是必然。
紀霈之看向薛煥,“三表哥,你去找一趟管事,把午飯安排一下。”
其實,安排午飯向來由元寶做,但他接下來的話,不適合薛煥在場。
薛煥大概是明白的,朝瑞王和顧時點點頭,起身出去了。
“我的確有辦法。”紀霈之轉動著核桃,“如果你承諾,將來不干涉我殺死老畜生和藍賤人,不動薛家,我就幫你做這一票。”
瑞王有野心,他要求紀霈之殺邵昌文,就是想上位,一個未來的皇帝絕不會允許弒父這樣的大不孝罪名落到自己頭上。
紀霈之不在意,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活不長,但薛煥和薛家人還要活很久。
瑞王平靜地和顧時對視一眼,顯然對他的要求毫不意外,甚至沒有惺惺作態,“成交!”
紀霈之哂笑一聲,“呵~”
瑞王知道紀霈之在笑什么,他沒有解釋,也沒什么好解釋的,只道:“我們兩次未成,邵老賊加強了防范,九弟一定要小心應對。”
紀霈之道:“我心里有數。”
……
午飯后,瑞王和顧時走了。
薛煥擔憂地說道:“表弟,我能猜到你和瑞王的交易,但你要知道,江湖人講義氣,帝王從來不講。”
紀霈之道:“有顧時在,你們也是表兄弟,且關系向來不錯,只要他不死,薛家就不會有事,其他的你不用擔心。”
薛煥嘆了一聲,“表弟,你就沒想過,你未必會死嗎!”
紀霈之道:“首先,我的毒無解,我清楚我的身體狀況;其次,如果我能活下去,那個位置只能是我的。”
他受夠了任人宰割的日子,哪怕全天下人站出來反對,他也依然要坐那個萬人之上的位置。
薛煥:“……”
……
未時初,唐悅**神抖擻地進了藥鋪,朝書案后做藥的唐樂筠招招手,“姐,我上學去啦。”
唐樂筠道:“路上小心。”
“嗯。”唐悅白答應一聲出了門。
他剛要下臺階,就見三個婦人從官道對面走過來。
其中一個鼻尖下長著大黑痦子的年輕婦人問道:“小兄弟,鄧翠翠在不在啊!”
唐悅白愣了一下,又笑了笑:“不在,她晚一點來,你們有事!”
另一個三十左右的婦人說道:“我們是她娘家人,過來看看她。”
唐悅白回頭,與唐樂筠的視線對了個正著。
他吶吶道:“你們不是把她趕出來了嗎!”
先前說話的年輕婦人道:“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再說了,我們那也是為了她好。”
唐悅白道:“把一個孕婦趕……”
“好啦!”唐樂筠道,“小弟,你去上學吧,翠翠姐的事你管不了。”
鄧翠翠姓鄧,她肚子里的孩子姓馬,從倫理關系上講,他們姐弟做不了她的主。
“姐……”唐悅白遲疑著,“我們……”
唐樂筠道:“你去吧,我知道怎么做。”
唐悅白還是沒去,而是進了屋,小聲道:“姐,她們未必心懷歹意。”
唐樂筠塞上瓶塞,放到抽屜里,“說的也是,你去請個假,快一點回來。”
現實中的功課,比書本上的‘之乎者也’生動有趣多了。
唐悅白答應一聲,撒丫子跑了。
唐樂筠繼續往小瓷瓶里倒金瘡藥。
三個婦人進了鋪子,她們先把屋里的陳設打量一番,這才朝唐樂筠走了過來。
老婦人先開口:“姑娘,我是鄧翠翠的娘。”
她不到五十歲,身體壯實,頭發烏黑,絲毫不見老態,就是衣服舊了些,補丁摞補丁的。
唐樂筠道:“翠翠姐不在,你可以在長椅上坐著等她。”
翠翠娘似乎有些意外,她看看左右兩個兒媳婦,又道:“我們……”
唐樂筠把剩下的藥裝在另一只瓶子里,“我當初只是可憐翠翠姐,給她一口飯吃,并沒有雇她做長工或短工,所以,她不但賺不到銀錢,還欠了我三兩銀子。”
“三兩銀子”翠翠娘驚訝極了,“她是不是瘋了!”
“娘!”梳著圓髻的中年婦人拉了她一把,“我聽說翠翠租房子了,不然沒地方住。”
翠翠娘道:“藥鋪這么大地方,她住哪兒不行,非要花那個冤枉錢!”
“娘!”兩個婦人一起喊了一聲,夾著她就往外走,“我們出去說。”
三人走到臺階下面,自以為很小聲,但唐樂筠把每個字都聽得一清二楚。
“娘,咱來是和好的,不是吵架的。”
“就是啊,她不在鋪子里住,肯定是人家不想讓她住。”
“對,人馬永福說了,那丫頭的弟弟會武藝,咱可千萬別得罪了人家。”
“咱先把人哄好了,以后才能借上勁呢。”
“是是是,我是急糊涂了。萬一人家把她趕出來,咱就啥都指望不上了。”
……
翠翠娘冷靜了,三個人沒進來,坐在臺階上守著鄧翠翠。
鄧翠翠做了一上午藥,身體疲累,午睡時間長,未時過半才來鋪子。
還沒過馬路,就見三個熟人在臺階上站了起來。
她轉身就走。
“翠翠。”她娘大叫一聲,“你給我站住。”
鄧翠翠哆嗦一下,到底停住了腳步。
“二妹,我們特地過來看你,你咋連個招呼都不打,轉身就跑呢。”
“是啊二姐,爹娘都很惦記你,要不是地里活計多,爹和大哥他們也一起來了。”
“翠翠,娘對不住你,你快過來,讓娘看看你。”
……
不少路人看了過來,鄧翠翠不想鬧大,到底過了馬路。
恰好,唐悅白也背著書箱回來了,他急三火四地把書箱放在唐樂筠身后,起身趴在窗上聽壁腳。
“馬永福讓你們來的!”
“他說你懷孕了,是他的種,只要生男孩,馬家就還要你。”
“我知道,如果生女孩他就不要我了,你們呢,你們怎么想,要接我回家待產嗎!”
三個婦人一起沉默了。
鄧翠翠繞開她們,“回去吧,我在這里有吃有喝餓不死,就是一個大錢都賺不到,甭指望我了,我啥也給不了你們。”
三個婦人猶豫片刻,到底又跟上來了。
鄧翠翠不理她們,搬來凳子,坐下開始干活。
她的弟妹諂笑著走過來,“唐掌柜,你這還要人不,你這活我男人也能干,包吃就行,我們也不住。”
唐樂筠道:“抱歉,我家活少,不雇人。”
她弟妹又道:“現在世道亂了,家里沒有個男勞力怎么成,我男人……”
唐樂筠有些不耐,右手拿起一支毛筆,纖細的大拇指在上面輕輕一壓,毛筆就在頂端一寸左右之處折斷了,斷口整整齊齊。
“我家真不需要男勞力。”她非常有誠意地說道,“如果翠翠姐想要照顧家人,不妨回家照顧,我這里是藥鋪,不是善堂。”
鄧翠翠尖聲道:“筠筠,我連我自己都養不起,怎么可能養他們!”
唐樂筠看向翠翠娘:“你們都聽見了吧。”
“聽見了聽見了。”翠翠娘賠著笑臉,“唐姑娘這是干什么,翠翠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就是擔心她,和她嫂子過來看看,看看她過得好不好,是不是真懷孕了。”
鄧翠翠的大嫂子也道:“是啊,唐姑娘。你沒生過孩子,當娘的到啥時候都惦記自家閨女。再說了,翠翠頭回懷孕,啥也不懂,我們經常過來看看,也能照顧一二不是!”
唐悅白聞言點了點頭。
唐樂筠看向鄧翠翠,后者的眼睛濕潤了,眼淚大顆大顆地流下來,砸在了書案上。
她說道:“說得倒是入情入理。所以,丑話說在前面,你們來看翠翠姐我不管,但我不喜歡你們打擾我干活,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鄧翠翠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筠筠,我這就送她們走。”
娘四個一起出去了。
唐悅白有些不滿:“姐,你未免太冷酷了。”
唐樂筠道:“是啊,我不但小氣,而且還冷酷。”
唐悅白拉著她的胳膊:“姐,翠翠姐懷孕了,她娘家人知道了,來看她不是很正常嗎再說了,女人一旦被休,娘家也會跟著受影響,翠翠姐被趕出來不全是她娘家人的錯。”
不得不說,他的這番話符合這個社會的普遍邏輯。
但唐樂筠不在乎誰對誰錯,她就是不想給自己惹麻煩。
僅此而已。
第47章
鄧翠翠送走了家人,回來后心情好了不少,有說有笑的。
趁著她去茅房,唐悅白道:“姐,盡管可能是因為我的善舉,招來了翠翠姐的家人,但結果還算不太壞,對不對!”
唐樂筠沒理會這個話,直接換話題,“你在學校都學了什么,跟得上進度嗎!”
唐悅白回道:“千字文,不難,多寫兩遍就記住了,就是字差一點,先生說我力道有余,收放不夠自如。”
唐樂筠把幾種藥按比例混合在一起,“你去練字,我自己裝瓶。”
活不多,唐悅白也就不堅持了,“好,我在這練,姐你看著我寫。”
姐弟倆一個裝藥,一個寫字,氣氛好不和諧。
“買藥。”一個穿勁裝的年輕男子進了門,從懷里掏出兩張方子遞給唐樂筠,“各十副。”
二十副吶!
唐悅白的眼睛亮了,趕緊把方子接過來,再遞給自家姐姐。
唐樂筠起了身,一張方子掃一眼,一張是桂枝湯,一張是小柴胡湯。
二者都是常用藥,也都適用于風寒感冒,只是作用機制不同,且各有側重。
她說道:“同一種藥物,本店價格遠高于其他藥鋪,貴客了解嗎!”
那男子道:“知道,趕緊抓藥。”
人家不差錢,那就不用廢話了。
姐弟倆一個抓,一個復核重量,很快搞定了二十副藥。
待鄧翠翠從茅房回來,直接幫忙打包,大家配合默契,很快便送走了客人。
鄧翠翠站在門口,目送客人離開,“不用太多,這樣的主顧一天來兩個就成。”
她話音將落,一個中年男子從馬車跳下來,快步上了臺階,邊走邊掏方子,“十副炙甘草湯,藥方在這里。”
炙甘草湯,汝陽郡主的常用藥。
唐樂筠也過來了,接過方子看了眼,每一副藥的劑量都符合她家的草藥用量,完全用不著加減。
唐樂筠問:“病人現在怎么樣!”
男子打了一躬:“有勞唐掌柜惦記,已經好多了。我家爺讓小人轉告唐掌柜,以后幾日要小心了。”
‘以后幾日要小心了’——可能是流民暴動,也可能是齊王謀逆。
書里有過這樣的劇情:
邵昌文以國庫空虛、邊境不穩定為由,拒絕開倉放糧,流民吃不飽肚子,反叛情緒高昂。
齊王趁機推動流民暴動,并借勢發動宮變。
京城陷入混亂時,瑞王聯手紀霈之刺殺邵昌文,但后者早已準備充足,紀霈之的人遇到了大高手,險些遭反殺,被知曉先機的唐樂音所救。
從此后,唐樂音在紀霈之的心里有了一席之地,在她的斡旋下,關系還算不錯的兩位王爺有了些許默契。
如果楊晞的警告,為的就是那一段情節,便說明故事的時間線雖然大幅度提前,但因為條件基本一致,該發生的依然存在可能發生的可能性。
不過,為什么呢
時機明顯不成熟,齊王和楊家為什么要鋌而走險
是太子的死,還是別的什么
唐樂筠一時想不出來。
她抓完藥,收下男子的銀票,說道:“前幾天我起了一卦,從卦象上看,應該可以印證你的忠告。請轉告你家主子,如今群雄逐鹿,請他務必小心。”
這話大有玄機。
男人似乎聽懂了,面色發白:“敢問唐掌柜,那是怎樣的卦象!”
唐樂筠微微一笑,“懂的自然懂,天機不可泄露。”
男人腳步踉蹌地出了鋪子。
唐悅白很好奇:“姐,你還會起卦!”
鄧翠翠崇拜地說道:“筠筠什么都會。”
唐樂筠道:“翠翠姐太看得起我了。我當然不會,不過是故弄玄虛,不想領那位不知是何方神圣的爺的情罷了。”
“哈哈……”唐悅白大笑起來,“原來如此,姐,你可真是越來越雞賊了。”
唐樂筠不客氣地踹了他一腳,“小氣,冷酷無情,如今還要加一個雞賊!”
“姐,我錯了。”唐悅白迅速收斂笑意,“我姐那不叫雞賊,叫聰慧,對聰慧,嘿嘿嘿……”
他腳下一墊,躥出去一丈有余,眨眼間便消失在了后門門口。
鄧翠翠艷羨地說道:“還是你們姐弟感情好。”
“那是因為我制得住他。”唐樂筠收起銀票,重新回到書案后,“我聽……我娘說過,血親之間也會因為利益而變得水火不容,除非彼此都有本事,不惦記家里那點財產。”
“是這個理。”鄧翠翠道,“小白不小了,你將來打算怎么辦!”
按這個時代的規矩來講,女子不能繼承父母的房產,這座二進院的所有權歸唐悅白所有。
但大家有目共睹,鋪子的經營全靠唐樂筠。
唐樂筠道:“不用這么早打算,他還小,脾氣秉性尚未成型,大一些再說。”
從目前來看,唐悅白不是那種白眼狼孩子,他們姐弟亦不會為這點家產鬧得不歡而散。
鄧翠翠遲疑片刻,“筠筠,你覺得我娘和我嫂子怎么想的她們是真的關心我嗎!”
唐樂筠看著她。
一個沒有家,且前途未卜的人無疑是渴望親情的。
他們希望自己在身陷泥潭時,親人能無條件地拉上一把,病了有人送藥,雨天有人撐傘,餓了有人做飯……
鄧翠翠是孕婦,心理脆弱,尤其如此。
唐樂筠理解她的心情,這也是她樂于照顧唐悅白的心里基礎。
她說道:“我是外人,這個問題你要問你自己。”
鄧翠翠把玩著搗藥的石杵,“以前,我娘對我挺好的,我和我嫂子、我弟妹的關系不咋地,但也沒怎么紅過臉,可他們在我被休后都變了臉。”
她問出這樣的話,說明心里有危機感,對親情沒有了基本信任。
還不算糊涂。
唐樂筠道:“如果你想知道,只要帶著包袱回家一趟,說鋪子不景氣,我怕招惹麻煩,把你打發回去就可以了。”
她認為,如果鄧翠翠和她家人有了正常來往,她和她的鋪子就有了來自內部的不安定因素——就像人群之中有人感染了喪尸病毒一樣。
此時未雨綢繆一下未嘗不可。
鄧翠翠沉默片刻,忽然起身:“筠筠,我這就回去一趟!”
唐樂筠看一眼窗外,太陽落到丘陵上了,小馬村不算遠,但來回走一趟天也黑了。
這對于孕婦來說,運動量太大,而且也不安全。
她說道:“明天再說吧。”
鄧翠翠卻道:“不行,這事在我心里擱著晚上睡不好覺,我腳程快,天黑前一準回來了。”
自家老娘來看她,她心里是高興,但也記得她弟妹說過的,關于讓小弟也來鋪子打短工的話。
她看得非常清楚,唐樂筠不喜歡她家里人,而且她還看得出來,唐樂筠從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
一旦她家人的存在威脅到了鋪子,唐樂筠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趕她出去,那就真的無路可走了。
她今天必須把這件事弄明白。
唐樂筠對躲在門口狗狗祟祟地唐悅白說道:“小弟,你去套車,把翠翠姐送家去吧。”
唐悅白帶著小黃進了門,“翠翠姐,不至于,都是一家人,沒有隔夜仇。”
鄧翠翠正要說話,就聽大街上有人喊道:“搶劫啦,搶劫啦!”
“噔噔噔……”官道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唐悅白一個健步就要往前沖,卻被早有預料的唐樂筠一把拉住,“不許出去!”
“為什么”唐悅白瞪大了眼睛,“姐,不抓賊嗎!”
唐樂筠道:“今天你抓了賊,明天被火燒毀鋪子的可能就是我們。”
鄧翠翠下意識地點頭,很快又搖了搖頭。
“可是……”唐悅白頓了好一會兒,“姐,如果不管,將來有人搶我們,別人也不會管我們。”
唐樂筠道:“我不需要別人管我,我只記得趙記雜貨鋪是個什么下場。”
鄧翠翠:“……”
唐悅白試圖講道理:“姐,錢財乃身外之物,我們習武不就是為了懲兇除惡嗎!”
唐樂筠道:“他們也許算不上兇和惡,只是一群想吃飽肚子、不想被餓死的可憐人。”
鄧翠翠道:“筠筠啊,被搶的人也會餓肚子!”
唐樂筠當然知道,“所以,誰更強誰就能活下去,這也是我讓你們強身健體的根本原因,也是我不愿意翠翠姐和家人親密往來的根本原因。”
唐悅白的臉色很難看,“姐,親人之間不該這樣子,我發誓,如果只剩一口飯,我絕不會跟姐姐搶。”
唐樂筠還是搖頭:“我相信你,但我更相信自己,只要你聽我的話,我就不會讓咱們的日子過到那種程度。”
腳步聲到了窗下,三個矯健的身影飛一般地過去了。
稍后,追趕的幾個人一閃而過,看外形似乎是糧鋪的幾個伙計。
唐悅白買過好幾次糧,認得他們,他松了口氣,“竟然是糧鋪,那搶就搶了吧。”
唐樂筠松開他的胳膊,“搶的是銀錢,很可能是有組織、有預謀、有選擇地搶劫。”
這意味著生云鎮的治安在進一步惡化。
“看來今天不能回去了。”鄧翠翠嘆一口氣,“筠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如果“知道”就可以避免發生一些事情,就不會有“身不由己”這樣的成語。
唐樂筠不置可否,只道:“如今端王不知所蹤,我們又得罪過黃里長和馬大夫,大家都要小心些,尤其是小弟,上下學一定注意安全。”
提起黃里長等人,唐悅白冷靜多了。
他問道:“姐,黃里長進城了,他還會想辦法對付咱們嗎!”
唐樂筠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生云鎮的秩序一旦崩潰,搶劫和殺人放火就會時時發生。屆時,只要有實力,就可以進行精準地打擊報復。”
唐悅白捏起小拳頭,“我不怕,來就來,打他們一個滿地找牙。”
“姐姐相信你。”唐樂筠拍拍他的肩膀,朝書案走了過去。
鄧翠翠跟了上來,“筠筠,馬大夫和黃里長真有那么壞嗎!”
唐樂筠反問:“在你爹娘趕你出家門之前,你也從未沒想過,他們會不要你吧。”
鄧翠翠再一次啞口無言。
第48章
除擔心被鄧家人抄了自己的小家外,唐樂筠還擔心紀霈之死在即將到來的那場亂戰里。
二更時分,修煉完內功,她躺在床上,把書中所有關于紀霈之刺殺邵昌文的內容回憶了一遍。
首先,作者沒有明確的日期,她當時只看了個熱鬧,時間線糊里糊涂。只知道開端在早上,城門一開,流民突破防線,殺進城里,玄衣衛緊急鎮壓,齊王趁機逼宮,但邵昌文和瑞王早有準備,雙方都組織人手進宮救駕,紀霈之就在邵昌文的必經之路上下了手。
其次,刺殺地點在衡泰大街,那里地形復雜,便于脫身。
最后,唐樂音之所以在刺殺現場,是因為前世發生過同樣的事情。準確地說,她是通過避免紀霈之團隊的團滅,而避免了紀霈之動用內力救人,從而救下了紀霈之。
那么,如今的唐樂音還能準確預料宮變的發生時間嗎
顧時會向唐樂音透露這件事嗎
有一點可以確定,如果沒有唐樂音的出現,紀霈之即便不死,也會元氣大傷,那樣一來,等同于去掉她的半條命。
不,不行。
她不能冒這個險,不管唐樂音會不會參與進來,她都要親力親為地保證紀霈之全身而退。
心思一定,唐樂筠便睡了過去,直到第二天在公雞的鳴叫中醒來。
今天早上,田小霜沒來習武,據說被田嬸子送回爺爺奶奶身邊去了。
田家兄弟倒是照常出現了,而且比往日更加努力。
為讓他們對劍招有更好的運用,唐樂筠教一式至少用七八天,先熟記每一個動作,再用數天時間喂招,以達到在對戰中靈活應用的目的。
田家兄弟學得不慢,但給她驚喜最大的還是自家親弟弟。
唐悅白確實有優于常人的習武天賦,他模仿力強,記憶力好,反射弧天生比普通人短,應變速度極快。
如果說,他以前的出劍速度只有唐樂筠的五分之一,經過不到一個月的訓練,他已經把差距縮小到了三分之一。
從內力上來說,他離高手還很遠,但如果只論劍招,他的水平已經超過相當一部分用劍的武林中人。
對打了一局,唐樂筠很滿意他的進步,把教導兩個少年的任務交給他,獨自去藥田拔草了。
田剛蒙蒙亮,薄霧一大片一大片地漂浮著。
草綠色的田地里已經有勞作的農人了,他們拔草的拔草,施肥的施肥,各自忙忙碌碌,仿佛歲月依舊靜好。
唐樂筠站在地頭看了一會兒,正要打開柵欄門進去,就聽官道上有男人說道:“聽說了吧,包子鋪被偷了,丟了兩袋面粉呢。”
“偷就偷唄,我家也快斷糧了,活不下去,不偷怎么辦!”
“唉……”
唐樂筠站起身,把一把野草扔到田埂上。
她在書里看到過一個詞,叫“破窗效應”,鎮子上的情況就是對這個詞的有效驗證。
“咚咚!”耳邊傳來敲門聲。
唐樂筠朝自家前門望過去,就見兩個帶孩子的女人正在敲門。
二人身材纖細,衣著破舊,但都很干凈,小女孩穿得相對好些,側臉甚至還能看見嬰兒肥。
大抵是要飯的。
門沒插——觀察門縫可以得出這個結論,大門一推就開,端看他們有沒有別的心思。
但沒有。
兩個女人見無人應門,便牽著孩子離開了。
“等一下。”這樣的女性同胞總能激起唐樂筠的同情心,她到底忍耐不住,快步出了藥田,“有事嗎!”
三十多歲婦人的眼里先是有了驚喜,隨即臉紅了,“妾身,我們……”
“我餓……”小女孩兩三歲,五官很漂亮,她口齒清晰地說道,“姐姐我餓。”
另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婦人聞言淚流滿面,蹲下去,摟緊了她。
唐樂筠從路邊扯了兩棵野菜,遞給年長的婦人,“這兩種草都能吃,吃之前洗干凈,焯一遍開水就行。”
盡管衣著破舊,但都是府綢,這說明他們之前的生活不差,對野菜沒什么概念。
那婦人端端正正地福了一禮,“多謝姑娘指點,解了我們的燃眉之急。”
她扯著孩子就要走。
唐樂筠道:“稍等,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一下。”
年長的婦人道:“姑娘請講,我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唐樂筠看一眼她的黑眼圈,“你們是從京城來的,京城不舍粥了嗎!”
年長婦人道:“是的,京城已經給了兩天米湯了。”
唐樂筠頷首,“你們自己走過來的。”
年長婦人道:“走了一天一宿,早上剛到這里,實在是餓極了。”
唐樂筠明白了,京城還不到沒糧的地步,之所以搞成這樣,就是因為有人要逼流民造反。
這婦人是聰明人,感覺到危機,及早帶著家人脫身了。
她問:“這么多商鋪,為什么選我家!”
年長婦人道:“不瞞姑娘,妾身以為,醫者父母心,比起其他商人,總會多一分仁慈。”
她又問:“那為什么不敲鋪子門。”
年長婦人道:“街面上眼睛多,即便有同情心,也不敢隨意施舍。”
確實聰慧。
唐樂筠道:“你們等著,我去拿一點米給你們。”
“謝謝姑娘!”年輕婦人膝蓋一彎,就要跪下。
唐樂筠身形一閃,將人扶住了,“不必客氣,如果有可能,盡早南下吧。你們可以去安江府,至少餓不死。”
她在書里見過這個地名,那里官員廉潔,府庫充盈,瑞王調集糧草,準備兩線開戰時,安江府和其他幾個州縣起到了關鍵作用。
年長的婦人還要感謝,但唐樂筠已經以極快地速度進了院子,并插上了院門。
小女孩哭了,“祖母,我餓……”
年輕婦人道:“娘,她不會是……”
年長的婦人道:“此女武藝不低,不怕咱們仨,插門是因為足夠謹慎。她會送吃的出來,我們去她的藥田看看,幫她把草拔一拔。”
唐樂筠拎了一小袋子米出來,但只看見了那個小姑娘。
她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她們不會把孩子扔給我了吧。
小女孩一看到她就笑了,轉身對藥園里的二人喊道:“娘,祖母,姐姐回來了。”
唐樂筠這才注意到地里面,兩個婦人正在幫她拔草。
自尊自立的人,即便落魄了,也會贏得陌生人的尊重。
唐樂筠拉著小女孩進了藥園,把米袋子遞給年輕婦人,“第一,最好分散著藏起來;第二,我是種藥的,米只給一次,再來我是沒有的。”
“妾身明白。”年長的婦人跪下去,磕了個頭。
唐樂筠來不及阻攔,只好生受了。
她想了想,從荷包里取出二十幾個大錢和二兩多碎銀,“離開京城吧,這里不安全。”
“姑娘高義!”年長婦人果斷接了過去,又道,“救命之恩妾身沒齒難忘,妾身有一言相告……”
她附身過來,小聲在唐樂筠耳邊嘀咕了兩句。
唐樂筠怔了一下,她沒想到,絞盡腦汁想要弄到的消息竟然以這種極其巧合的方式得到了。
那婦人又道:“盡管京城離這里不近,但很多流民知道,這里有皇莊,存糧多,蔬菜多,如果那事不成,這里很可能會成為土匪窩。”
唐樂筠點點頭,“言之有理,我會小心的。”
那婦人不再多說,和兒媳一起,把大部分米分裝在衣服里,將快空了的袋子卷成卷塞進袖子,沿著官道往西南方去了。
唐樂筠有理由相信,她們不會回來了。
……
早上吃涼拌馬齒筧,煎雞蛋餅,每人再來一碗小米粥。
吃完飯,唐悅白帶上武器,背著書箱上學去了。
唐樂筠和鄧翠翠收拾完廚房,就打開了店門。
門一開,兩個身材壯碩的男子便進了門,其中一個說道:“唐掌柜,買藥,這是方子,每個方子五副。”
唐樂筠起身把藥方接過來,看一看,數一數,竟有六張之多,都是春夏兩季常見病的常用藥。
她知道,這二位大抵是鄭太醫派過來的,他趁著治安沒有徹底惡化,趕來囤藥了。
她們照方抓藥,很快就送走了二位客人。
鄧翠翠喜滋滋地說道:“筠筠,照這樣賣,我們很快就能發財了。”
唐樂筠把剩下的草紙放到抽屜里,“今天早上包子鋪也被偷了。”
這句話就像滾燙的熨斗,將鄧翠翠臉上的笑痕瞬間抹平。
她“啊”了一聲,好半天沒說話。
唐樂筠沒心思猜她的想法,交代一句:“翠翠姐看鋪子,我去菜市場。”
鄧翠翠趕忙問道:“你什么時候回來!”
唐樂筠道:“一刻鐘,你關門吧。”
鄧翠翠松一口氣,起身送她出去,轉個身,便插上了店門。
唐樂筠四下看看,流民果然又多了。
秦記面館關門了,田家的木器行沒開,趙記雜貨鋪的廢墟還沒拆,黑漆漆地聳立在街面上,觸目驚心。
一路走過去,幾乎所有鋪子呈關門狀態,東家們或者掌柜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大聲地議論著當前的形式。
唐樂筠聽了幾耳朵,見沒什么新意,便直接進了生云客棧——這里正常營業,只是門口多了兩個門神一樣兇神惡煞的店伙計。
高掌柜聽到腳步聲,立刻抬頭看了過來,見是唐樂筠,臉上有了幾分笑意,“唐掌柜,有事!”
唐樂筠道:“高掌柜,我再拿一些藥,再定做一批精致的小瓷瓶,有門路嗎!”
高掌柜從柜臺后轉出來,“藥沒問題,瓷瓶要問一問才能給你答復。”
唐樂筠道:“如果沒有瓷瓶,金瘡藥就無法及時交貨,請高掌柜通融通融,以免耽誤正事。”
這話蹊蹺!
高掌柜驚疑不定地看著她,他正要說話,就聽有人在樓梯上開了口,“你怎么知道金瘡藥是我要的貨!”
唐樂筠眨了眨眼,紀霈之居然還在生云鎮。
第49章
聲音是紀霈之的,下來的卻是白管家。
他朝唐樂筠做了個請的手勢,“唐掌柜,我們去樓上詳談。”
跟男子去客棧二樓,傳出去名聲不好。
但所見之人見不得光,唐樂筠不得不從,她略一遲疑,還是跟了上去。
天字號甲房。
薛煥下了羅漢床,笑著打招呼:“唐掌柜好久不見,快請坐。”
“王爺好,薛三爺好。”唐樂筠在太師椅上落座,目光飛快地在二人臉上掃了一掃。
薛煥和上次見面一樣,沒什么變化,紀霈之瘦了不少,他面色蒼白,五官立體,端坐于羅漢床上,和古典畫室里擺著的石膏人像一模一樣。
紀霈之道:“說吧。”
唐樂筠不喜歡這種說話方式,故意問道:“說什么!”
“你說呢”紀霈之蹙起眉頭,沉默地看著她,黑漆漆的眼珠子像淬了冰的玄鐵,又冷又硬。
“猜的。”唐樂筠不怕他的精神壓迫,但懶得多說廢話,“我想要幾款小瓷瓶,王爺能供貨嗎!”
紀霈之知道她是猜的,但事關重大,小心為上,他就是想印證一下。
唐樂筠回答時眼神不閃躲,甚至頗有不耐,足以說明她說的是真話。
他問:“你想要多少。”
唐樂筠道:“五百個粗瓷,一百個細瓷。”
“這么多。”紀霈之挑了挑眉,總算有了些許活人氣,“糧價每天都在上漲。”
唐樂筠道:“沒關系,如果客人要細瓷瓶,我的藥價也會跟著上調。”
紀霈之頷首,“需要小樣嗎!”
唐樂筠道:“不用,我相信王爺的審美。”
紀霈之大概很滿意她這句話,眸子里的笑意一閃而過,“既然如此,我便讓白管家仔細一些。”
唐樂筠道:“多謝。”
紀霈之道:“如果你能把你的好茶經常給我一些,我可以讓價一成。”
唐樂筠拱手:“成交。”
生意到這里就談完了,按說唐樂筠可以起身告辭了,但她欲言又止,猶豫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離開。
房門關上了。
薛煥道:“她似乎還有話說,不知為何又不說了,難道是想問婚事!”
紀霈之哂笑一聲,“婚事她比男人還像男人,哪有想要成婚的樣子!”
薛煥道:“十六歲,不小了,恰逢亂世,她應該找個好男人,以免勢單力薄。”
紀霈之踱步到窗前,看著唐樂筠出了客棧,往菜市場的方向去了。
她身形矯健,步履穩健,每每旁邊有人經過,她的視線都會不自覺地跟隨片刻,這說明她在時刻保持警惕。
他說道:“我還是覺得這丫頭有異于常人的神秘,比如茶,比如在她家吃到的青菜,還比如那些藥材。”
還比如,她面對他時的輕松自在——據他所知,沒有哪個女子能在他的注視下面不改色。
薛煥問:“李神醫是不是該有消息了!”
“應該有了。”紀霈之看見李無病進了客棧。
門外傳來上樓梯的聲音。
薛煥問:“不是來了吧!”
“咚咚。”
敲門聲回答了他的問題。
薛煥趕忙道:“進來。”
白管事把李無病請了進來。
李無病開門見山:“東家,用不上十副,一副藥就能說明問題,有間藥鋪的藥就是好于其他藥鋪,效果顯著。”
薛煥沉不住氣了,“為什么,不是一樣的進貨渠道嗎!”
李無病搖頭,“不知道,我研究了每一味藥,但看不出有任何不同。”
紀霈之看不到唐樂筠了,他試著在人群中找了一下,但都不是她。
這時,元寶在角落里小聲嘀咕一句:“原來她的話每一句都是真的。”
薛煥道:“簡直匪夷所思。”
李無病道:“東家,有辦法查到原因嗎!”
紀霈之轉過身,“估計嚴刑拷打才行。”
李無病道:“那不像話,花錢買不成嗎!”
紀霈之搖頭,“這是她的搖錢樹,多少錢都不會賣。”
李無病著急了,“那怎么辦!”
薛煥道:“每個人都有不想被人知曉的秘密,我們只要在她那買藥就行了。”
李無病搖頭,“薛三爺看淺了,藥王谷不會不感興趣的,她未必能守得住這個秘密。”
薛煥道:“對呀,還有御醫們,那位會不會對唐掌柜的藥感興趣!”
“鄭御醫不是多事的人。”紀霈之道,“藥王谷是個問題,但這些我都不關心,我只想問,藥效的強弱能決定我的生死嗎!”
屋子里瞬間安靜了,所有人看向李無病。
李無病殘忍搖頭:“不能。”
紀霈之垂下眼眸,“誰又能護誰一輩子呢只要她能守住秘密,就能守住性命,我們買藥即可,其他的就不必操心了。”
人活著,總會有個三災六病,若想病好的快,就要用好藥,只要秉持這一點,就不會有人想要害他們。
就像李神醫,他性格再差,脾氣再暴躁,要價再高,一般人也不敢得罪于他。
“東家透徹。”李神醫夸贊一句,大步往外走,“你們聊,我再去買點藥備上。”
白管家道:“李神醫稍等,我和您一起。”
……
送走白管家和李神醫,唐樂筠手上多了四十五兩現銀。
鄧翠翠笑得合不攏嘴,“真沒想到,世道亂了,藥鋪的生意倒好起來了。”
唐樂筠在書案后坐下,把賬本拿出來,將李神醫提走的金瘡藥上賬,“生意越好,盯著我們的人就越多。”
鄧翠翠警惕地看一眼店門,已經插上了,再看窗外,街對面有兩個衣著破爛的男子,正一邊看著她一邊說著什么。
她嚇了一跳,趕緊關窗,卻被唐樂筠制止了。
唐樂筠早就看見那兩個人了,他們溜達兩回,又在對面蹲了一個多時辰。
她說道:“只要被盯上,關不關窗并不重要,從里面把窗戶釘上才是正確做法。”
鄧翠翠連連點頭,“筠筠說的是,可是怎么釘呢!”
這個時期的家具都是榫卯結構,釘子需要在鐵匠鋪定做。
“那就不釘了吧。”唐樂筠看向擺在東頭的單獨的柜子,“等小白回來,我們把柜子搬過來。”
鄧翠翠“啊”了一聲,“那我們在哪兒做藥!”
唐樂筠道:“小客廳,那里光線明亮,地方也夠大。”
鄧翠翠又問:“賣藥怎么辦!”
唐樂筠想過這個問題,“我想辦法裝個鈴鐺吧。”
鄧翠翠一拍手,“是個好主意。”
……
二人開始做藥。
唐樂筠一心二用,手上碾著樟腦,腦子卻在思考別的事情。
李神醫和白管家一起買藥,說明紀霈之已經意識到了她的藥與眾不同,他一定非常好奇,卻沒有采取任何行動,為什么呢
因為藥可以加速病情好轉,卻不能解劇/毒
這應該是正解。
太子死的不是時候,不然她就嫁給紀霈之了,即便犧牲一些自由,也好過遠水解不了近渴。
還有三天后的宮變。
她本想發出警告的,但忽然發現警告之后無法自圓其說,只會招來紀霈之的警惕和防備。
所以,京城之行就不可避免了。
當天傍晚,唐樂筠和唐悅白把柜子挪過來,擋在窗口上。
柜子上再放一只破口的瓷瓶,以做報警之用。
之后,姐弟倆在門框上掏一個小洞,細麻繩從這里穿出去,一頭系在門鎖上,另一頭從屋頂順到后門,系上鈴鐺,懸掛在房檐下。
這樣一來,以唐樂筠的耳力,基本上不會錯過任何買家。
……
一更天過半,官道上安靜下來了,但正在西廂房播撒菜籽的唐樂筠聽到了店鋪外隱約的說話聲。
“草,擋上了。”
“咱把窗戶砸開吧,這家就倆孩子!”
唐樂筠把剩下的一把菜籽放回碗里,出西廂,到前院,一擰身就躥上了房頂。
越過屋脊,趴在房檐往下看,白天盯著她家的男子手里拿著大石頭,正準備砸向窗欞。
她趕緊清了清嗓子,“嗯嗯!”
拿石頭的男子嚇一大跳,石頭落地,差點砸傷他的腳。
驚魂未定的二人一起抬頭,與唐樂筠的俏臉對了個正著。
唐樂筠右腳一抬,左腳跟上,整個人迅速下墜,卻輕盈落地,問道:“你們想干什么!”
二人嚇得屁都沒敢放一個,撒丫子就跑……
唐樂筠施展輕功是為了震懾,把人嚇跑,她的名頭傳出去,藥鋪就能安全許多。
目的達到,她滿意地笑了笑,視線落在窗戶上:窗紙被暴力撕開一角,但窗框完好無損。
……
經此一遭,鄧翠翠和唐悅白又謹慎了不少。
兩天后,唐樂筠決定以購買瓷瓶為名進京。
臨行前,她讓鄧翠翠帶著米和菜回家休息,唐悅白則請了兩天假,在家看店。
為不引起外人注意,唐樂筠選擇中午出發。
她步行出生云鎮,搭便車走一半路,另一半路靠腿,于當晚凌晨抵達西城門外。
西城門外聚集了大量流民,隔著幾百米就能聽到夜風送來的鼾聲、說話聲和哭鬧聲。
一簇簇篝火燃燒著,照亮了流民們黑瘦的臉,照亮了高大且堅硬的城墻,以及城墻上穿著鎧甲的士兵。
唐樂筠知道他們有多苦,但對他們的苦束手無策,便不打算近距離地承受煎熬,選擇在一百米開外的樹上安頓了下來。
三個時辰不長,打兩個盹就過去了。
當東方泛起魚肚白,城門口也響起了“嘎吱嘎吱”的開門聲。
唐樂筠醒了,背上包袱,攀著樹枝到最高處——只見大部分流民醒了,相當一部分青壯年不動聲色地向城門口靠近。
守城士兵打著哈欠,彼此聊著天,對流民中涌起的暗流一無所知。
進城的人就等在城門口,他們大多是送貨的小生意人,大捆大捆的柴火,一車車蔬菜,還有裝在木桶里的河鮮……
唐樂筠下了樹,一路小跑趕到城門口,排在長隊后面。
蠢蠢欲動的流民們離城門更近了,排在前頭的生意人也開始進城了。
一隊士兵分散開來,呼呼喝喝地展開了搜查。
“沖啊!”流民中有人大喝一聲。
青壯年們潮水一般地朝城門涌了過來……
“關門,關門!”城墻上的士兵拼命揮手。
負責搜查的士兵慌慌張張地往城門樓里跑,眾生意人緊隨其后。
唐樂筠左沖右突,很快超過一干生意人,甚至趕在幾個士兵之前進了城。
他們忙著關城門,無人在意她這個小女子,她順利穿過一干嚴陣以待的士兵,到了西城。
大街上沒幾個人。
唐樂筠跑了二三十丈,才找到一個收夜香的老人家,問清了衡泰大街的位置。
衡泰大街在皇宮東南,不算太遠,但也要跨越一整個西城。
唐樂筠盤算過,流民在此時進城,邵昌文得到消息后組織人手,再趕往皇宮,至少要大半個時辰,這段時間足夠她趕到現場。
發足狂奔便是!
第50章
衡泰大街是東城最窄的一條主要街道。
這里離皇宮近,街道兩側蓋了不少小宅子,或賣或租,住的都是經常上朝的官員們。
比起民間戲稱的王府街、勛貴街,這里胡同多,人多,地形復雜,是埋伏邵昌文的最佳地點。
衡泰大街東側的某個小院里。
紀霈之坐在太師椅上,左手攥著兩只如意珠,閉著眼,像是睡著了。
元寶侍立一旁,抓耳撓腮,目光時不時地飄向黑灰色的屋頂——那里匍匐著一個黑灰色的人影,長劍已然出鞘,在晨起的微光中泛著灼灼寒光。
不知過了多久,屋頂的黑影給元寶打了個手勢。
元寶立刻稟報:“主子,來了。”
紀霈之的如意珠無聲無息地轉了一圈,人也從椅子上坐直了,“動手。”
屋頂的黑影便舉起長劍,向下一壓。
埋伏在大街兩側的好手一躍而起,下餃子似的躥到了大街上。
“有刺客!”
隨著一聲驚呼響起,大街上傳來了刀劍相擊的聲音,叮叮當當不絕于耳。
與此同時,各家各戶的關門聲積極配合,隔壁小妾打罵丫頭的聲音也在同一時間戛然而止。
紀霈之莞爾,起了身,施施然走向大門口。
元寶趕在前面開門,白管家手按長劍殿后。
三人保持一定距離,朝胡同口走了過去。
“啊!”一個蒙面黑衣人慘叫著在三人面前倒了下去。
蒙面黑衣人是紀霈之的人。
他腳下一頓,周身的氣勢陡然凌厲了起來。
白管家疾走兩步,小聲勸道:“東家勿急,顧七爺說過了,他身邊有高手。”
東家,是紀霈之在商場上的普遍稱號,無名無姓,低調務實。
自打郡王爵被抹除,他就讓身邊人以這個代號稱呼自己。
紀霈之沒有回答,加快了腳步。
不出三息,又一名黑衣人撲倒在地,鮮紅的血流了一地。
慘叫聲越來越多了。
白管家心驚肉跳地拉住了紀霈之,“東家,情況不對,邵昌文老奸巨猾,也許他預料到了咱們會動手。”
紀霈之正要說話,就見呂游捂著肩膀,從左側屋頂落下,“東家,至少四名大高手護著邵昌文,兄弟們難以靠近,損失慘重,快走!”
紀霈之道:“什么人!”
呂游道:“兩個如顧七爺所說,出自南海劍派,一個沒露面,還有一個像是大弘國如意宗的路數,雖然只是一把普通長劍,但他速度快,招式隨心所欲,換成靈蛇劍便像個九成九。”
紀霈之繼續往前走,“靈蛇老人。”
靈蛇老人內力渾厚,劍招犀利靈動,是當世九大劍手之一,絕非普通人能敵。
白管家身形一晃,和元寶一起攔在他前面,“東家,不能去。”
他不去,他的人就會全軍覆沒。
而且,邵昌文活下來,老畜生也會安安穩穩地活下來。
只有除掉靈蛇老人,除掉邵昌文,他才不至于一敗涂地。
紀霈之手里的如意珠滴溜溜轉了一圈,他異常平靜地說道:“讓開!”
他越是暴怒,就越是冷靜。
白管家和元寶不敢再攔,雙雙讓開,跟著紀霈之出了胡同。
短短十幾丈的距離,橫了二三十具尸體,青石板路被鮮血染紅了大半。
七八個黑衣人同邵昌文的護衛斗在一起,四個黑衣蒙面人在圍攻兩個南海派高手。
剩下的五六個黑衣人圍在馬車旁,同一名穿灰道袍、戴斗笠,看不清面容的男子纏斗——從那只青筋暴起、不甚光滑的手部皮膚判斷,該男子至少五六十歲。
紀霈之一出來,那男子便注意到了。
他怪笑一聲,左手在襲來的長劍上一拍,右手長劍以極其詭異的方式抖動一下,擊退了兩個黑衣人的同時襲擊,說道:“這樣才對嘛,當縮頭烏龜算怎么回事!”
紀霈之道:“靈蛇老人,今日你若不死,我定屠你全宗,包括你養在幽蘭州的私生子。”
那人手上一滯,旋即手中長劍微顫,毒蛇吐信般地接連刺向幾名黑衣人。
幾名黑衣人躲避不及,紛紛受傷,各自后退。
“你敢!”靈蛇老人長劍一指,“小子過來受死。”
紀霈之徐徐邁步,“你既想死,我便成全你。”
靈蛇老人拍拍車廂,里面鉆出一個侏儒矮人,手里拿著一把寬大的柴刀,緩緩在車前坐下了。
紀霈之道:“原來矬金剛也在,難怪首輔大人毫不畏懼。”
“端王。”邵昌文開了口,聲音清冷,還帶有一絲沙啞,“你若認罪伏法,老夫或者可以給你求一個全尸。”
紀霈之道:“甚好,不過……在此之前,首輔大人不妨先求求我,我定賞你一個全尸。”
邵昌文沒再說話,但馬車車廂晃動了一下。
他怕了,換了個位置。
“呵~”紀霈之哂笑一聲,“不過如此。”
“咚咚!”邵昌文敲了兩聲車廂板。
靈蛇老人得到指示,不再廢話,提著帶血的長劍,一步一步地逼近紀霈之。
紀霈之凝視著他,身形不動不搖,只將手里的如意珠轉得絲絲拉拉作響。
高手過招,勝負往往就在一瞬之間,紀霈之用的是暗器,尤為如此。
是以,靈蛇老人的每一步都很謹慎,全身肌肉處在高度戒備之中。
“噔噔噔……”對面胡同里忽然想起一陣腳步聲。
聲音輕盈,速度極快。
靈蛇老人腳下一滯。
紀霈之的如意珠的轉速亦有所降低。
就在二人懷疑對方來了幫手的時候,一個臉上蒙著面巾、頭上戴著竹編斗笠的男子出現在了胡同口。
邵昌文道:“殺了他。”
南海劍派的兩大高手之一,勉強脫身出來,挺劍刺向斗笠蒙面男子。
斗笠男不閃不避,迎面直上,仿佛事先預知了對方的招式一般,身形在行動中后仰,避過劍鋒,扭身,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在對方右肩肩甲處刺了一劍。
她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僅用一招,就讓對方的武力值暫時歸零了。
白管家又驚又喜,“東家,來幫手了。”
他話音未落,就見斗笠男單腳一點,身體如同激射而出的箭,撲向了靈蛇老人。
靈蛇老人顧不上紀霈之了,手中長劍發出“呲呲”兩聲輕響,化作數道殘影攻向斗笠男。
斗笠男速度不減,短劍不慌不忙地指向其中一道劍光,只聽“叮”的一聲……
白管家和元寶同時閉了閉眼,完了,靈蛇老人內力渾厚,要吃虧了。
然而并沒有。
靈蛇老人的劍勢被打斷,動作亦隨之遲滯了一下。
紀霈之目不轉睛,心道,如果他能抓住這個機會……
他的心思還未轉完,斗笠男已經接連刺出了三劍,因為是近身攻擊,每一劍都角度刁鉆。
靈蛇老人身形高大,不擅近戰,只能連連后退,伺機尋找反擊機會。
但他完全沒有機會了。
斗笠男動作太快,且每一劍都料準了他的退路。
靈蛇老人怒道:“你個小畜生到底是什么人!”
幾乎所有看到這場對戰的人都在想這個問題。
但斗笠男沒有開口,短劍越來越快,靈蛇老人像是裹在一團烏蒙蒙的劍光里。
“啊!”靈蛇老人突然發出凄慘的一聲,胸口噴出的血液躥出數尺,踉蹌地摔了下去。
斗笠男避過血污,干干凈凈地到了馬車前。
矬金剛忽地向前一躥,躥到了馬背上,柴刀砍斷韁繩,“駕!”
斗笠男也不戀戰,腳下一點,飄飄然上了對面的房頂,幾個起落便不見了蹤影。
呂游駭然:“什么時候出了這么一個大高手!”
白管家道:“內力比靈蛇老人高,劍招亂七八糟,但速度奇快,無人能敵。”
紀霈之邁著四方步朝邵昌文的馬車走了過去,“首輔大人,我日行一善,有遺言嗎!”
邵昌文打開車門,直視紀霈之:“你應該明白,我死了對朝局沒有任何好處,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輔佐你坐上那個位置。”
紀霈之道:“我不需要。”
邵昌文道:“如果老夫死了,京城必將陷入混亂。”
“你覺得現在還不夠亂嗎”紀霈之笑了,“對,是不夠亂,你在等叛軍的規模越來越大,你在等大弘進犯大炎邊境,你還在等同袍義社的人推舉你黃袍加身呢。要想稱帝名正言順,你必須讓朝廷大亂特亂,四面楚歌方能顯你首輔大人的英雄本色。”
邵昌文白了臉,知道自己說什么都沒有用了。
他絕望地閉上眼睛,“我應該早點殺了你的,不過沒關系,他們叔侄會為我報仇的。”
紀霈之揮了揮手,“我等著。”
白管家擲出長劍,刺中邵昌文的心窩,他悶哼一聲,從座位上摔了下去。
邵昌文的護衛死傷大半,找來的四個高手,一死一傷兩逃。
紀霈之讓手下打掃了戰場,帶著幾個輕傷的暗衛,駕駛著邵昌文的馬車,朝宮城南門去了。
大約半刻鐘后,他們遠遠地看到了潮水般沖向宮城的流民。
紀霈之觀察片刻,叫停了馬車,“這些不是流民,而是訓練有素的士兵。”
白管家道:“東家……”
紀霈之制止了他的話,“派人打探一下,藍賤人和老畜生是否還在宮中,以及,這些到底是誰的人馬齊王,瑞王,邵昌文,還是秦國公府。”
白管家松了口氣,“好,小人親自走一趟。”
紀霈之下了馬車,“我在蒔花院等你。”
宮中情況不明,眼下人手不足,貿然闖入,只會讓他死在永寧帝前面。
蒔花院江湖人多,人手充足,距離這里不遠,步行可達,是最佳的避難之所。
一行人鉆進胡同,不緊不慢地向西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