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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從巡撫衙門回來后,紀霈之對南州及其周邊州縣商鋪的賬目進行了抽查。

    未發現異常。

    薛煥以為,這是紀霈之經營有道,御下有方,但元寶等老人都知道,這是紀霈之用雷霆手段管束出來的。

    掌柜們可以要求加薪,有難事也可以借款,但貪墨者嚴懲不貸,自打五年前剁了兩個人(一個掌柜和一個賬房)的手,類似的事情就再也沒有發生過。

    畢竟,紀霈之給的月俸一般是其他商鋪的一倍、兩倍,乃至數倍,端看個人能力如何。

    忙了三天,南州的商界終于有了動靜。

    六月二十七,朱大人把糧商、鹽商、布商等大商賈召集到南州西城的蒔花院,商議應對紀霈之突然而來的籌糧舉措。

    荷園,水榭。

    朱大人坐正位,和二十幾個大商賈圍坐在一個大冰雕四周。

    熏風微拂,冷氣四散,屋子里的溫度與外面相比,可謂冰火兩重天。

    可即便如此,大部分客人依然汗如雨下,絲綢帕子不頂用,棉布帕子濕了一層又一層。

    一個穿著朱紅色紗衣的中年男子說道:“只要有災就來南州要,捐一回不夠,還要捐

    第2回。朱大人,不是我姓錢的不支持您,而是耗不起啦,再捐就真的傾家蕩產了啊!”

    “是啊是啊,朱大人。”

    “朱大人想想辦法吧。”

    “您是咱的父母官,可不能不管咱們啊!”

    ……

    朱文驥的臉色很不好看,他抬手壓了壓,“本官不是不管你們,而是沒法管,那位可是端王。不瞞你們說,他來南州其實是為了邵大人的兒子和弟弟,結果剛找著人,就被同袍義社的人殺了,端王倒也不怒,就是往邵明誠敞開的脖子里塞了兩個文玩核桃。”

    他簡單兩句話,畫面感就有了,水榭里靜了靜。

    朱大人很滿意這個效果,又道:“諸位還有沒有余力,你們清楚我也清楚,想必端王和瑞王也清楚,否則他不會張嘴。”

    眾人表情微妙。

    隔了片刻,還是朱紅衣服的錢員外率先開口,“朱大人,如今京里到底是什么情況,齊王和瑞王哪個可能性更大一些!”

    朱大人尷尬地笑了笑,“我要是知道,早逼著你們捐款捐糧,進京去燒熱灶了,還用得著跟你們愁眉苦臉,應付這位冷門王爺!”

    “那倒是。”

    “唉,大人吶,我是真的沒有余力了,要是有余力咱們不會眼看著,畢竟大炎完了,咱們也好不了。”

    “這話在理。”

    “所以第一次捐的時候,我有多大力出多大力,實在人就是吃虧。”

    “是啊是啊!”

    ……

    話題又轉回來了,總結四個字:沒有,不捐。

    巡撫是南州一帶的土皇帝,朱大人按說很有話語權,可他平日沒少收這些富商的各種孝敬,拿人家的手短,此時此刻,他便使不出雷霆手段,逼迫他們就范。

    想到紀霈之的手段,他便心浮氣躁,無法安坐。

    “我早上沒給你吃飯嗎,就不能用點力氣”他先是申斥打扇的長隨一句,隨即胖臉上又浮起一絲笑意,“好吧,本官已然充分了解諸位的苦楚,理由很充分,很充分嘛,哈哈,那本官就張羅張羅,讓諸位親自與端王哭哭窮,想來端王心懷寬廣,能夠體諒大家的難處,免了這么一遭。”

    水榭里瞬間安靜了下來。

    一個年過六旬的老者說道:“朱大人,這就不必了吧。咱們之間的事情好說,到上面就不好說了,你說呢!”

    這話說得含蓄,但懂的都懂,翻譯過來就是,你要多少咱們就給你多少,直接捅上去就沒意思了。

    朱文驥的笑意徹底沉了下去,“如果本官能做主,就不會找大家來商議對策。”

    這也是實話,眾人面面相覷。

    “對策,是對付本王的對策嗎。”一道聲音在水榭外響了起來,淡淡的,冷冷的,可聽在朱文驥的耳朵里,如同炸雷一般。

    他一下子跳起來,撞翻了身前的小幾,上面的盤子紛紛落地,發出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音。

    淡青色的飄拂的窗紗上有了一道頎長的身影,旋即,門開了,一席白衣的紀霈之進了水榭。

    他在門口停下腳步,背著光,一時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左手的手指動得很快,一對文玩核桃轉得無聲無息。

    這讓所有人都想起了邵明誠的死,他們規規矩矩地站起來,驚恐地看著那張因為逆光而模糊不清的臉。

    朱文驥快步過去,拱手道:“王爺誤會了,下官絕無此意,下官說的對策是針對此次籌糧的計策,對對,就是想讓大家伙兒籌糧,與朝廷一起過此難關。”

    紀霈之道:“你們也是這個意思嗎!”

    “是啊王爺,上次捐了一回,已然盡了全力,此番再捐就要想些法子了。”

    “王爺英明,定能體察民情。”

    “對對,草民懇請王爺體察民情。”

    ……

    紀霈之道:“所以,本王若不依著你們,就是不體察民情,對嗎!”

    眾人一滯,不敢再說,齊齊看向朱文驥。

    朱文驥拱手道:“王爺,他們絕無此意,絕無此意啊。”

    紀霈之緩緩走了進來,目光在眾人臉上游移,“請朱大人解釋解釋,那是什么意思!”

    朱文驥的呼吸聲變粗了,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流,卻不敢擦,“他們是生意人,習慣了討價還價,此番只是想求王爺通融一二。”

    這是人之常情,朱大人到底是巡撫,盡管已經緊張得要死了,但理智在,腦子在,急智還在。

    紀霈之點點頭,“朱大人,這句實話暫時保住了你的朱砂帽。”他也是生意人,最懂生意人的心理,朱大人的話說服了他。

    朱大人長長地松了口氣——當然是實話,他就是有三個腦袋,也不敢跟紀霈之叫板。

    他趕緊說道:“來人啊,把這里收拾了,再上兩套新的來。”

    “不必了。”紀霈之停下腳步,“我來只想說三句話,第一,本王查過諸位的家底,知道你們能拿出多少;第二,本王會奏明朝廷,來年會按照諸位納捐的數額商定減免的稅負,期限為八年;如果諸位不捐……”

    說到這里,他看向了門口的呂游。

    呂游心領神會,拔劍,劈門,只聽“咔嚓”一聲,上好的酸枝木門一分為二。

    所有人都哆嗦了一下。

    紀霈之道:“便如此門吧,本王決不食言。”

    屋子里鴉雀無聲,眾商賈打著眼神官司,無一人敢應承,更無一人敢拒絕。

    朱文驥想起了紀霈之與大弘議和的經過,抽筋似的給穿朱紅色紗衣的錢員外使眼色。

    那男子大概還沉溺在又要割一大塊肉的痛苦心情中,根本沒看見他的跟明示一樣的暗示。

    紀霈之的臉色越來越差,朱大人快要哭了。

    “草民愿捐一萬石。”有人一開口就是大手筆。

    其他人憤怒地看了過去,見是蒔花院的東家,又紛紛垂下了腦袋——蒔花院有江湖勢力,一般無人敢惹。

    這時,錢員外總算接到了朱大人的示意,遲疑著說道:“草民也愿捐,就二、三千石吧。”

    紀霈之逼問:“到底是二,還是三!”

    “三三,王爺,三千石。”錢員外一臉肉痛,“王爺,真的減免賦稅嗎!”

    紀霈之道:“為朝廷做出重大貢獻的人,理應得到回饋,本王說到做到。”

    錢員外松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既然如此,草民也捐。”

    “兩千石。”

    “三千。”

    “我信王爺,捐四千。”

    ……

    朱文驥狐疑地看著紀霈之,他以為,紀霈之以狠聞名,議和之所以順利,是因為大弘人足夠了解他,非是他擅長政事。

    但此番籌糧,卻讓他看到了另外一面,難道……他也有奪嫡之心

    “我就說嘛,在商言商,有付出必然要有所得,如此才能得到大家的支持。”薛煥進了門,“恭喜王爺,總算不虛此行。”

    朱文驥看向薛煥——薛煥易了容,儒生打扮,和師爺一般無二。

    他明白了,紀霈之有備而來,一應舉措肯定與上面商議過了,絕不是其一人的主意。

    紀霈之道:“感謝諸位,本王承諾的事情一定做到,也請諸位在十天內籌好糧食,屆時本王親自押送回京。”

    蒔花院的東家道:“王爺放心,草民定當盡力而為。”

    其他人原本還想談談條件,但有人應下了,他們便不好推辭,只能捏著鼻子答應下來。

    ……

    上了馬車,薛煥笑道:“表弟一方面施壓,一方面讓利,還讓蒔花院帶頭屈服,可謂恩威并施,事半功倍,佩服佩服。”

    紀霈之道:“大家都是生意人,算一算賬就知道了,其實不虧。”

    “確實。”薛煥道,“一方面讓朝廷和京城的老百姓領情,另一方面又讓蒔花院減免了賦稅,我怎么看表弟都穩賺不賠。”

    紀霈之眼里閃過一絲笑意,“當然,我畢竟是生意人。”

    “不過……”薛煥道,“如果表弟親自押送,一定會引來……哦,難不成表弟要的就是這個!”

    紀霈之道:“一石三鳥,不好么!”

    薛煥道:“好是好,但同袍義社也不是吃素的。他們在暗,這些商人在明,只怕會鬧出人命來。”

    紀霈之搖了搖頭,“朱大人掌握了同袍義社的四個人,想必會牽出很長一串來,只要他看好南州城,萬鶴翔就遠水解不了近渴,即便想報復我,也會苦于沒有人手。”

    “言之有理。”薛煥道,“那么,回京的路上,我們就要加倍防范了,古森還是有點腦子的。”

    紀霈之道:“這個人可堪大用,如果能招安是最好的,如果不能,便只能除掉他了。”

    第92章

    紀霈之從南州蒔花院出來時,唐樂筠正在招待剛剛進門的唐樂音。

    她說道:“唐大姑娘好,今天還是買藥嗎!”

    唐樂音道:“筠姐姐……”

    唐樂筠打斷她的話,“我習慣客人稱呼我唐掌柜。”

    “唐掌柜好。”唐樂音無奈地笑笑,不再說廢話,“我今天來,主要是為了祖母的病。”

    唐樂筠微微一笑,“你別忘了,我只讀過兩本醫書,幫不上你的忙。”

    唐樂音鄭重地福了福,“唐掌柜,當時是我輕浮了,我給你道歉。”

    唐樂筠道:“不,你一點都不輕浮,你考慮得十分周到,為了你們唐家沒有后患,直接斷了我們姐弟的后路。”

    唐樂音紅了臉。

    小丫鬟立冬忍耐不住,跳出來說道:“唐掌柜,殺人不過頭點地,我家姑娘已經認過兩回錯了,你還想怎地!”

    田嬸子接上了話茬:“怎么,你家姑娘認錯了,我們掌柜就一定要接受嗎!”

    立冬被她問住了,一時無言。

    立春站出來,還要再辯,被唐樂音攔住了,“唐掌柜,當時確實是我小人之心,也確實斷了你和小白的退路,我無話可說,但……”

    說到這里,她突然停住了。

    唐樂筠明白,她與唐家老太太感情極好,所以一定打聽過蔡老將軍的病情,得知其痊愈,這才動了讓自己給老太太診治的想法。

    自己不同意,她也許就要挾恩圖報了,可一旦那樣,她們之間必然會出現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唐家不再摻和其中,瑞王就會更加防范自己。

    得不償失。

    唐樂筠想了想,正琢磨怎樣把事情圓回來,就見唐樂音膝蓋一彎,往地上跪了下去。

    她趕緊給柜臺外的唐悅白使了個眼色。

    唐悅白便一個健步躥上去,攔住了唐樂音。

    唐樂筠道:“醫者仁心,我父親臨終前告誡過我,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你家雖斷了我們姐弟的后路,但到底讓我棲息了四年,為老太太瞧病是我分內之事。不過,唐大姑娘可曾想過,醫患之間需要信任,你都不信任我,老太太又如何能相信我能治好她的病!”

    唐樂音實話實說:“唐掌柜,祖母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來之前我與她稟告過,即便是你,她也愿意一試。只是……其他人可能會有非議,屆時還望唐掌柜能原諒一二。”

    唐樂筠道:“為什么要我原諒他們,而不是你為了避免誤會,讓他們退避三舍!”

    唐樂音答不上來,“這……”

    唐樂筠替她答道:“說到底,你還是怕擔責任,對不對!”

    唐樂音苦笑:“筠姐姐還是那么聰慧,那么犀利。”

    “罷了。”唐樂筠道,“我既然答應了,就一定會去,明天上午我有病人,后天如何!”

    唐樂音斂衽行禮:“多謝唐掌柜寬宏大量。”

    唐樂筠從不寬容,她只是沒有辦法而已。

    ……

    三天后,唐樂音親自來請,唐樂筠關上鋪子,給田家人放半天假,帶著唐悅白上了唐家的馬車。

    唐家在北城,買了兩個不規則的三進院,打通后,也算頗具規模。

    夏天了,天氣炎熱,唐家老太太搬到了小花園附近。

    這里比主院疏闊,涼爽一些。

    原身剛來時在這里住過一段時間,如今再來,很有些重拾舊夢的意味——處處熟悉,又處處陌生。

    唐樂音見她左顧右盼,一副新奇模樣,便解釋了一句:祖母想搬到這里來,二嬸就重新修繕了一下,雖然只是重刷油漆,換掉了舊窗扇,也比咱們住的時候規整多了。”

    以前那個不是她。

    唐樂筠不想聊以前,輕飄飄地帶過了話題,“大伯母和兩位嬸子一向可好!”

    “好著呢,好著呢,感謝娘娘垂問。”二嬸迎了出來,身側跟著唐樂意的繼母和三嬸。

    這三人的目光一起黏在唐樂筠臉上,就像三把鐵鏟,拼命地想在她臉上挖點什么出來。

    唐樂筠福了福。

    唐悅白作揖道:“唐悅白見過長輩們。”

    “好,白哥也好。”二嬸滿臉堆笑:“娘娘,白哥兒,里面請,母親已經問過好幾次了。”

    屋子里面有疼得抽氣的聲音,大約每隔七八息就抽一下,頻次很高。

    唐樂筠也不客氣,大步流星地走在了最前面。

    唐悅白不敢逾越,默默跟在唐樂音后邊的一個身位。

    二嬸與唐樂音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迷惑和不安。

    唐樂音的繼母大太太忽然說道:“悅明他們呢!”

    唐樂音道:“他們還在跟師傅習武,一會兒就過來了。”

    這就算是給唐悅白一個交代了。

    唐家的男孩子各個眼高于頂,唐樂筠本也不愿唐悅白和他們玩,只要唐家把面子做足,她也不介意盡盡心力,讓唐老太太好的快一點點。

    進了臥房,一股帶著老人氣的熱浪撲面而來。

    唐樂筠蹙著眉頭看向床榻上的老人,只見她靠在一只大迎枕上,原本豐滿的臉頰瘦成了一條,法令紋和眼紋極深,仿佛命不久矣。

    床榻前的繡墩擺好了,唐樂筠懶得廢話,徑直坐過去,拿起了唐老太太的手。

    唐老太太忽地一下睜開眼,見是唐樂筠嚇了一跳,隨后便反應過來了,掙扎著要坐起來,“原來是娘娘到了,老身許久沒睡一個好覺,精神不濟,睡著了。”

    她滿臉的歉意,與面對原主時的倨傲截然不同。

    唐樂筠面無表情:“老太太躺好,我先診脈。”

    唐老太太不敢違逆,緩緩躺了下去。

    唐樂筠右手叩住寸關尺,細細診了起來……

    這三天,她查了所有與頭疼有關的病例,還在來的路上詢問過唐老太太病發前后的所有情況。

    對她的病情有了初步判斷,如今摸到脈搏,把握從六成提到了八成。

    放下手腕,她又看了看舌苔,“問題不大,按摩便可解目前之困。”

    “好大的口氣!”一個男子的聲音從門外響了起來,“不知這位女醫師從何人啊!”

    簾子掀開了,一個老大夫在慕容秀秀和唐悅明的陪同下走了進來。

    唐樂音臉色大變,“悅明,你這是干什么!”

    唐悅明道:“我當然是為了你和祖母,請個老大夫為祖母把把關,不然出了差池姐姐肯定要后悔的。”

    慕容秀秀也道:“唐掌柜,真金不怕火煉,你同夏老大夫辯一辯癥怎么樣。”

    唐樂筠的余光瞟向唐樂音,后者明顯有了動搖。

    她站了起來,笑道:“我是藥鋪掌柜,不是大夫,老太太便由這位夏老大夫好好診治吧。買藥再來找我,告辭!”

    說完,不待眾人反應,她與唐悅白揚長而去。

    她可以斷定,夏老大夫一定會把神經痛當成肝陽上亢的高血壓,他醫不好唐老太太的病。

    既然暫時死不了,那就不用著急,老太太多煎熬幾天也好。

    她無所謂。

    ……

    三嬸子送出去了。

    唐樂音極其憤怒,有對唐樂筠的,她怒她一點情面都不講;有對慕容秀秀的,怒她不識時務,一定要插手她與唐樂筠的事;更多的,是對唐悅明,怒他人云亦云、自作主張,拿老太太的病痛作伐。

    但長輩們都在,輪不到她發火。

    她深吸一口氣,問二太太:“二嬸,您看呢。”

    二嬸管家,處事自然是圓滑的。

    她笑著說道:“既然唐掌柜不喜歡辯證,且隨她去,反正都是自家人,夏大夫經驗豐富,便請為我家老夫人診治一番吧。”

    她隱藏了唐樂筠的身份,顯然是不想干擾夏大夫的心緒。

    夏大夫拱手道:“老朽一定全力以赴。”

    診脈,查驗舌苔,問病由。

    夏老大夫果然得出了肝陽上亢的結論,并開了一張方子。

    唐樂音和二太太都傻了眼——這樣的方子,他們至少收到四張了,如果有用,老太太的病早好了。

    二太太付了銀子,強顏歡笑,讓唐悅明把人送了出去。

    慕容秀秀不明就里,得意地說道:“這才是真正大夫呢,那位竹子姑娘會什么!”

    二太太苦笑:“秀秀,這樣的真正的大夫二舅母已經送走好幾個了。”

    “楊氏,你馬上把娘娘請回來!”唐老太太氣急敗壞。

    楊氏就是二太太。

    “祖母,請她做什么,她連個誥命都沒有,咱不怕她。”唐悅明送走夏大夫,又回來了。

    慕容秀秀也道:“就是啊,外祖母,夏大夫在江湖上非常有名,秀秀特地為你老請來的。”

    唐老太太痛苦地捂住了腦袋……

    二太太理解她的心情,“母親,我和大嫂天天給您按摩,并不見效,這么多老大夫都認為是肝陽上亢,可見錯不了,不若您再吃上幾劑藥,說不定就好了呢。”

    她的話不無道理。

    唐樂音也冷靜下來了,附和道:“祖母,孫女這就幫您按按。”

    “嘶……”唐老太太疼得一抽一抽的,忙不迭地點頭,“按按,快按按吧。”

    慕容秀秀道:“外祖母,還是我來吧。”

    她搶在唐樂音前面,在床頭坐下來,搓搓手心,在幾個大穴上依次按了起來……

    “嘶……疼,疼疼,罷了吧,罷了……”唐老太太堅決地推開了慕容秀秀的手。

    她每次都是這樣,只要一疼就不讓按了。

    唐樂音勸道:“祖母,我們都熟知穴位,和娘娘一樣,您稍微忍忍,說不定就好了呢。”

    慕容秀秀又按了起來,“就是的,祖母,我認穴很準的,沒道理她能按好,我按不好。”

    唐老太太被她們說服了,雙手抓緊床單,忍了下來……

    半盞茶的功夫后,她齜牙咧嘴地推開她的手,人也坐了起來,“去請娘娘,回來,馬上立刻。”

    唐悅明道:“祖母,為什么,她也說按摩,但按摩治不好您啊!”

    唐老太太道:“你們不懂醫,她懂,而且,她救活了汝陽郡主,她說能治好我。楊氏,你馬上請她回來。”

    楊氏很為難:“母親,她已經走了,只怕沒那么容易回來。”

    其實,原身在唐家時,她對原身一直是面子情,要不是唐樂音得了唐銳安的首肯,她不會同意請唐樂筠。

    唐老太太凌厲地看著她。

    她無奈道:“母親,您忘了筠姑娘是怎樣的人了當時是您親自和她談的條件,送走了她,如今她飛上枝頭,又豈能不計較當初的事!”

    慕容秀秀道:“是啊外祖母,您可千萬不要信她的鬼話。”

    唐樂音不認為唐樂筠說的是鬼話,她若存心報復,就根本不會走這一趟——畢竟,她唐樂筠這樣一走,她們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對有間藥鋪沒有任何好處。

    但事情已然鬧到了這個地步,再去求,只怕唐樂筠會拿喬。

    而且,瑞王讓她向唐樂筠示好,為的是拉攏端王……

    即便沒有瑞王的暗示,她也要找個機會接近接近唐樂筠,她對她實在是太好奇了。

    ……

    唐樂筠坐車回家了。

    田嬸子開的門,“筠筠,怎么樣,瞧好了嗎” ”

    唐樂筠道:“沒瞧。”

    “啊”田嬸子插好門,跟上她的腳步,“為什么啊!”

    唐悅白憤憤:“因為不夠疼,真要疼死了,才會想起我姐的好來。”

    他很少說這樣狠厲的話,可見是真的氣壞了。

    田嬸子見他只是抱怨,卻不說為什么,只當他們不方便說,遂不再問了,只道:“誰疼誰知道,咱們不氣,總有他們求著的一天。”

    “嬸子說的是。”唐樂筠轉了話題,“中午吃什么,我去買菜。”

    田嬸子道:“糧食又漲價了,菜價也更高了,我轉了一圈,都忒貴,就買了些蔬菜回來,用肉油炒一炒吧。”

    唐樂筠道:“包菜餡包子好了,多放點粉條。”

    田嬸子道:“白面不多了,就夠一頓的。”

    唐樂筠道:“沒關系,我讓白管家幫忙買一點。”

    “那行,我把面和上。”田嬸子美滋滋地答應了,“筠筠,我去市場回來時遇到一個熟人,你猜是誰!”

    唐樂筠盤算了一下,“黃里長嗎!”

    田嬸子一拍手,“就是他!你怎么猜這么準!”

    唐樂筠進了廚房,在小凳子上坐下來,摸了摸跟著進來的小黃的狗頭,“嬸子認識的人八成都是生云鎮的,生云鎮能進城的就那么幾個,黃里長的可能性最大。”

    田嬸子道:“年輕人腦子就是快。”

    唐樂筠問:“他看見你了嗎!”

    田嬸子搖頭:“他當時在跟一個江湖人說話,沒看見我。”

    又是江湖人。

    黃里長和邵昌文的管家有舊,馬大夫是他的人,跟著叛軍跑了。

    那么,是不是可以推斷,黃里長的身份也有問題呢

    這件事應該查一查,并和白管家交代一下。

    第93章

    幾天后,黃里長的事白管家有了回復。

    他說,如果田嬸子沒有看錯人,那么黃里長很可能有另一重身份,所以在進出城門時沒留下任何痕跡。

    在湯縣,也未找到他們一家的蹤影。

    這樣一來,黃里長與同袍義社相關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他突然出現在五柳街,無疑是一個危險信號。

    白管家立刻緊張起來,將人手調配到有間藥鋪附近,并囑托赤焰鏢局多加留意五柳街的江湖人。

    然而又幾天過去,依然無事發生。

    七月初一,唐樂筠吃完早飯,親自打開了藥鋪大門。

    她剛要給田嬸子等人分配任務,就見唐家馬車從北而來,停到店門口,唐樂音一個健步下了車,幾大步沖進鋪子,梨花帶雨地說道:“唐掌柜,請你務必救救我祖母,條件隨你開。”

    田嬸子奇道:“明明是你求人救命,怎么搞得像我們筠筠拿捏你似的呢!”

    唐樂音頓時紅了臉,“這位嬸子說的是,是我太著急,說錯話了,還請唐掌柜原諒我的魯莽。”

    她鄭重而端莊地行了個禮。

    美人泫然欲泣,楚楚可憐。

    田嬸子面露不忍,看向唐樂筠,欲言又止。

    唐樂筠不相信眼淚,于她來說,“條件隨你開”這樣的態度更合心意。

    她說道:“上次也是你來請我,結果你弟弟和你表姐都不同意,相信你家長輩對我也沒什么信任,如今令祖母病情加重,治愈的把握又小了幾分,我還是不自取其辱的好,你說呢!”

    “……”唐樂音啞口無言,隔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娘娘,我祖母還是頭疼,成宿睡不著覺,導致身體越來越弱,旁的癥狀是絕對沒有的。但唐掌柜說得對,易地而處,我也有唐掌柜的顧慮,不如這樣,我回去與長輩商議一下,以免再發生上次的誤會。”

    唐悅白進了門:“上次并不是誤會。”

    唐樂音福了福,“我替舍弟的無狀向二位道歉。”

    唐樂筠微微一笑,“他不是無狀,他只是討厭我罷了。不可否認,以前,我確實有做得不對的地方,所以,我原諒他了,希望沒有下一次。不過,有下一次也沒什么,大家不再來往便是,你說呢!”

    唐樂音道:“那是自然,不消唐掌柜說,我亦無顏再來有間藥鋪。”

    ……

    唐樂筠送走了唐樂音。

    唐悅白問:“姐姐,你在她家做錯什么了,為什么這般輕易地原諒了他們!”

    田嬸子也很好奇,原本已經往工作臺去了,聞言又停了下來。

    唐樂筠看著街面上路過的一兩個行人,“當初,我為了自己的將來,多算計了幾分,被人家看出來了。”

    唐悅白尷尬地撓了撓頭,“原來姐姐也會犯錯誤嗎!”

    田嬸子“嗐”了一聲,“你姐去她家時才十二歲,就像你蔚蔚哥,什么都不懂呢,知道為了自己算計幾分就很不錯了,總比你蔚蔚哥傻乎乎被別人算計強。”

    這就是親朋好友,立場天然在自家人這邊。

    唐樂筠發自內心地笑了,“謝謝嬸子理解。”

    田嬸子道:“謝啥,嬸子說的都是真心話。你要是沒有點心眼,走不到今天這一步。有句老話怎么說的有什么改什么……”

    “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唐悅白脆快地說道,“嬸子說的對,誰都會犯錯誤,那我也給唐悅明一個機會好了。”

    唐樂筠摸摸他的腦袋,“他那個人欺軟怕硬,你還是少來往比較好。”

    唐悅明還是個好大喜功、魯莽任性之人,他在唐樂音的前世是早早死了的。

    這一世,為了救他,唐樂音花了不少力氣,才保住了他那條小命。

    唐悅白道:“好,我聽姐姐的。”

    ……

    鄧翠翠和田嬸子帶著三個孩子一起做快胃舒肝丸。

    田老爺子父子和田老太太無需安排,三人一個拾掇菜地,一個拾掇廚房,田家榮則按照唐樂筠的要求做簡易衣掛去了。

    唐樂筠進了東耳房。

    這里被她重新收拾過,靠東墻的位置加了一個有門上鎖的簡易柜子,窗邊放了一張條案,上面擺著長青苔的山形根雕和一只插著河邊黃色野花的白瓷瓶。

    唐樂筠打開柜子,最上面一層放著四只白色藥瓶,每只上面都貼著她自己起的名字,從北向南依次是“恨別鳥驚心”,“潤物細無聲”,“感時花濺淚”,“楊柳春風”。

    前面兩個是劇毒。

    第一個無解,服用后即刻死亡,缺點是味道重,下毒時需要動點腦筋。

    第二個就是她給藍皇后下的那一款,接觸即可中毒,經由皮膚滲入,進而發生腐爛,腐爛面會漸漸擴大,一點點侵蝕完好的皮膚,直到死亡。

    這個毒的好處是,下毒時無聲無息,中毒后驚天動地。據白管家說,除了御醫外,凡是醫術不錯的大夫,藍家都找過了,目前沒找到特效藥。

    此藥缺點有兩個,一是從中毒到死亡,經歷的時間太長,太殘忍;二是對癥下藥可減弱毒物對人體的破壞,有研制出解藥的可能性。

    目前,從白管家給的信息來看,眾御醫辦法不多,解毒藥物對藍皇后雖然有用,但也只是延長她的痛苦而已。

    生不如死!

    唐樂筠對此無動于衷,畢竟藍皇后對她也不曾手軟。

    不過,這筆賬終究要算到紀霈之頭上。

    而且在外人看來,他們夫妻一體,紀霈之行蹤不定,她應該是藍皇后報復的首要對象。

    她目前已然是帶毒之身,藍皇后自顧不暇,暫時不會對她補刀。

    只要熬到藍皇后身死,藍家失勢,她的處境就會寬松一些——如果她下毒一事不暴露的話。

    但在此之前,她需要多做一些‘感時花濺淚’,這是另類**,群毆時用得上。

    至于‘楊柳春風’,那是她改良的某種助興藥物,并非毒藥。

    現在,唐樂筠正做著的是軟筋散——原藥王谷的毒/藥,中毒后運功加快代謝,藥效可維持一個時辰,不運功,則可維持半天。

    藥是好藥,只是藥效持續時間太短,她試著在原方里加了幾味藥,都不太行,便決定換一個思路:不加重毒性,而是用藥活血,并增強心肌收縮力,從而促進藥物吸收和循環。

    人參、何首烏、沙參、生地,一一試過去……

    木系異能探查的結果是,藥效均有所增加,但效果不顯著。

    五份成品藥,只剩下一份,再來就要慎重了。

    唐樂筠在典籍庫中重新確認女貞子、黃芪、姜黃,以及三七等藥材的藥理,最后決定用三七……

    “咚咚!”木門被敲響兩聲,“姐,唐家來人了,我能進去嗎!”

    唐樂筠收起異能,把手從藥粉上挪開,用濕手巾擦掉沾在手上的粉末,再丟進一旁的洗手盆里,“進來。”

    “不開窗好熱。”唐悅白照例抱怨一句,“姐,你又在搞什么!”

    唐樂筠把草紙上的藥粉包起來,放到柜子上面,“高級軟筋散,我叫它東風無力,這個名字怎么樣!”

    唐悅白的大眼睛亮了,“好用嗎!”

    唐樂筠道:“好用,回頭姐姐多做幾包,你帶兩包防身。”

    “好嘞。”唐悅白應了,用袖子擦一把額頭上的細汗,又有些緊張地說道,“姐,唐家那位將軍親自來了。”

    他似乎有些惶恐。

    唐樂筠道:“來也是應該的,端王在南州籌到了糧,掙了不少聲望,朝局更加撲朔迷離。他作為唐家的掌權人,此時不出面只會讓端王記恨于他。”

    唐悅白松了口氣,“那他之前為什么不來!”

    唐樂筠把桌面上的藥放到櫥柜里鎖好,“也許,他還自視為你我的長輩,臉面上下不去,亦或是剛剛收到消息。”

    ……

    姐弟倆去了小客廳。

    一進門,唐銳安便站了起來,拱手道:“娘娘,好久不見。”

    他表情嚴肅,身上還穿著官袍,靴子上能看到明顯的土色,大抵是從衙門直接而來。

    唐樂筠穿著男裝,遂拱手還禮:“世伯好。世伯此來是為了老太太的病體,對嗎!”

    她懶得廢話,直奔主題,“如果是,我們現在可以出發了。”

    唐銳安大概沒想到她會如此痛快,臉上不免浮現出一絲錯愕。

    唐樂筠以為,唐家對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保,在道理上是行得通的。

    她拿喬一把,正三品大員、兼長輩便親自上門,殺人不過頭點地,見好就收才是正經。

    “正是。”唐銳安再次拱手,“多謝娘娘體諒,請!”

    ……

    唐家,老太太的臥室。

    唐樂筠進去時,唐樂音的繼母和二太太都在,唐樂音旁邊站著一臉不情愿的唐悅明。

    姐弟倆將一進門,唐樂音便拉了唐悅明一把。

    唐悅明只好長揖一禮:“娘娘安好,上次是小子無狀,還請娘娘原諒則個。”

    唐樂筠略一頷首:“知錯就改,善莫大焉。”

    唐悅明的嘴角明顯有了向下的趨勢,他拱拱手,低著頭退到了一旁。

    唐樂筠不以為意,對其他幾位貴婦人說道:“老太太的病要緊,我先看病。”

    唐銳安道:“這邊請。”

    他話音剛落,就聽院子里有人問道:“竹子姑娘來了嗎!”

    唐樂音變了臉色,抱歉地看了唐樂筠一眼,飛快地走了出去。

    很快,外面傳來了唐樂音強忍怒氣,請慕容秀秀去她房間里稍坐的對話。

    唐銳安又做了個請的手勢,“娘娘請。”

    有唐家長輩的態度在,唐樂筠不好同慕容秀秀較真,打又打不得,罵又顯得沒素質,不如用醫技說話。

    她走到病榻前,看向唐老太太。

    唐老太太有氣無力地朝她點了點頭。

    她的雙眼明顯眍了下去,面色蠟黃,與將死之人區別不大。

    唐樂筠摸了摸脈,確實更弱一些了,但遠不到死的程度。

    她認為,老太太的病不算大病,之所以變成現在這樣,是因為為人太過嬌氣,一心臥床養病,窗戶不開了,散步不散了,吃飯吃不下去,睡眠就更不成了。

    久而久之,好人也會因此大病一場。

    看完舌苔,又問了問最近的飲食和睡眠情況,與她料想的一模一樣。

    唐銳安道:“娘娘,怎么樣!”

    “只要解決掉根本問題,其他的迎刃而解。”唐樂筠起身,把藥箱從唐悅白手里接過來,“原本只需按摩一番,便可以緩解大半病情,現在必須針灸,唐大人意下如何!”

    “針灸啊!”唐銳安遲疑了,如果是按摩,他馬上就能同意,但頭痛一定針頭,萬一有個好歹……

    “針灸,我要針灸!”唐老太太從未經受過這么長時間的折磨,生不如死,根本不擔心唐樂筠的針灸技法,她瞪大眼睛命令唐銳安,“我的病我自己做主,死了我也要扎針。”

    唐銳安眼睛一閉:“就拜托娘娘了。”

    唐樂筠受了這一禮,“唐大人太客氣了,我還要感謝老太太的信任呢。”

    唐悅明握緊拳頭,咬牙對唐悅白說道:“白哥兒,你還沒逛過我家園子吧,走,我帶你逛逛去。”

    唐悅白的眼力早已今非昔比,唐悅明的小動作都在他的眼里。

    他知道這一去,唐悅明肯定要弄出點幺蛾子,穩妥起見不該去。

    但唐悅明找他比武的可能性很大,他很樂意見識見識同齡人的功夫。

    唐樂筠聽到唐悅明的話了,她朝唐悅白點點頭,“去吧,注意安全。”

    唐悅白臉上便有了一些些雀躍,“好的姐姐,我一會兒就回來了。”

    族兄弟兩個出去了。

    婢女將老太太掉了個個,腳朝里,頭朝外。

    唐樂筠在床邊的繡墩兒上坐下來,打開藥箱,取出針袋,用白紗布蘸高度白酒,先清理要用的銀針,一一擺在雪白的帕子上,再依次清潔老太太風池、囟會、強間等穴位。

    唐銳安見過人針灸,但從未見過這么講究的針灸,不安的心瞬間放下了一大半。

    第94章

    唐老太太剛針灸過,太陽穴上的紅點隱約還在。

    但唐銳安依然同意唐樂筠提出的針灸治療方案,可見是病急亂投醫了。

    唐樂筠麻利地處理完所有穴位,拿起針瞄準太陽穴……

    這是人體非常重要的穴位。

    唐銳安緊張地上前一步,張張嘴,又閉上了,踱了兩步,又對唐老太太說道:“母親,要針太陽穴,您老千萬別動。”

    唐樂筠輕笑一聲,將針刺進去,指尖輕捻,度入一絲木系異能。

    考慮到唐家和瑞王的特殊關系,她著意保留了實力,以免引起他們強烈的好奇心。

    幾根針銀扎進去,唐老太太小聲哼唧了幾聲。

    唐銳安立刻問道:“母親,您感覺怎么樣,可有不適!”

    唐老太太沒說話,抬起手腕擺了擺,示意自己很好,不要打擾。

    唐銳安吁了口氣,回頭看向端坐在太師椅上的媳婦和弟媳,正要吩咐點什么,就見一個媽媽慌里慌張地跑了進來,稟報道:“大老爺,明哥和白哥去練武場了,說要比試一場。”

    “這孩子。”唐銳安眉頭微蹙,對那媽媽說道,“你去找大姑娘,讓她看著些,點到為止,不可傷人。”

    那媽媽答應一聲,轉身跑了。

    唐銳安又去看專心針灸的唐樂筠,她的手很穩,認穴很準,似乎對自家弟弟的安危無動于衷……亦或是,對唐悅白的身手非常自信。

    他對唐悅白的天賦有所了解,但他更了解自家孩子,唐悅明的武藝是他和府里的高手親自教導的,比同齡人只強不弱。

    而唐悅白已然被唐門除名,不能再用唐門武功,即便用唐門武功,他接觸的武學也只有入門階段,這場比斗的結果可想而知。

    所以,他很好奇,唐悅白敢答應比武,自信從何而來,年幼無知嗎

    唐銳安分了心,人還在原地,但目光已不在唐樂筠的手上了。

    唐樂筠能猜到他的想法,相當不以為然,在她看來,唐悅明沒有任何贏的可能,她只希望唐悅白不要鋒芒太露。

    ……

    唐家小花園,練武場。

    唐樂音和慕容秀秀趕到了——因為不放心,唐樂音特地著人盯著唐悅明,是以,唐銳安差使的婆子還未到她的絲竹院,她便已經得到了消息。

    她嚴肅地說道:“悅明,悅白,比武可以,但要知道輕重,明白嗎!”

    唐悅明輕蔑地俯視著身量比他矮半頭的唐悅白:“長姐放心,木劍傷不了人,他頂多挨幾下打。”

    慕容秀秀勸道:“是啊表妹,玩鬧而已,當不得真。”

    唐樂音無奈道:“二表姐,木劍一樣傷人,娘娘還在為祖母瞧病呢,若是讓明哥兒傷了白哥兒,我沒辦法向娘娘和父親交代。”

    慕容秀秀不屑道:“她能瞧什么病,坑蒙拐騙的祝由術罷了。再說了,唐悅白在唐門四年,又有習武天賦,即便不能用唐門武功,武藝也差不到哪里去,你緊張什么。”

    她含蓄地點明了兩點,一是不要怕唐樂筠,唐樂筠治肯定不好老太太的病,她自己就沒臉了;二是提醒唐悅白,他不是唐門中人,不能用唐門武功。

    唐樂音懶得理她,對唐悅白說道:“白哥兒不必拘泥,想用什么武功就用什么武功,這里沒人說你。”

    “長姐!”唐悅明嚷嚷了一聲,他鉚足了勁想要打唐悅白一個落花流水,如果允許唐悅白使用唐門武功,效果勢必要差一些。

    唐樂音道:“怎么,沒有自信那不如趁早收手。”

    唐悅明被她激到了,跳腳道:“長姐瞧不起誰,我打敗他易如反掌。”

    立春將兩把木劍拿過來,遞到唐樂音手里。

    唐樂音給了唐悅白一把,柔聲道:“白哥兒不用怕他,他就是叫的歡,你打得過就打,打不過也不要蠻干,不要受傷,明白嗎!”

    唐悅白眨了眨大眼睛,“明白。”

    他非常明白,這些人并不看好他,都認為他必敗無疑。

    若他們姐弟還在唐門,若現在還處于太平時期,他必定想盡一切辦法在最短時間內戰敗唐悅明。

    但此時局勢不明,他們姐弟雖在端王的羽翼之下,但端王自身難保,他們姐弟的未來便也風雨飄搖。

    如果想穩穩當當的過日子,就不能鋒芒太露,就像姐姐,即便是高手,也要假托別人的身份。

    他應該向姐姐學習。

    唐悅白拿定主意,走進練武場,做了個請的手勢,“唐公子,請吧。”

    唐悅明見他神色淡淡,絲毫不見慌亂,心里更氣,一個健步沖上去,木劍一指,便是唐門劍法中的殺招,‘真假難辨’。

    只見他身形微晃,手中木劍隨著身體的移動接連挽起數個劍花,分別攻向唐悅白的咽喉、心臟、腹部……

    唐悅白不慌不忙,橫劍格擋,腳下迅速后退,一一化解了所有攻擊。

    雖不主動,但游刃有余。

    唐樂音小聲道:“難怪他的師父一直在惋惜,果然是個人才。”

    慕容秀秀道:“表妹不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依我看,他不過是仗著身材矮小,行動更加迅捷罷了,若是換個大高個,此時已然輸了。”

    唐樂音搖頭,“不能這么說,一個人一個打法,唐悅白不是高個,他一時半會兒也不會輸。”

    慕容秀秀道:“那又怎么樣,無非是強撐一時半刻,到最后還不是輸!”

    唐悅白不覺得自己會輸。

    以前他只跟自家姐姐和田家兄弟對戰,總怕自己是井底之蛙,不知別人的厲害。

    如今唐悅明一伸手,他便知道了自家劍招的厲害。

    不謙虛地說,如果他想贏,三招以內便可以結束戰斗。

    但是沒必要,拉著唐悅明陪他練練也好,至少能見識見識唐門獨門秘笈。

    ……

    二人你來我往過了二十招后,唐悅明始終占不到上風,不由心浮氣躁,劍招中的破綻像汗水一樣越來越多了。

    唐悅白則氣定神閑,見招拆招,越來越自信了。

    慕容秀秀瞎指揮,一會兒說唐悅明反應慢了,一會兒又說他用的招式不對,整個小花園都是她大呼小叫的聲音。

    唐悅白不勝其擾,覺得自己讓得差不多了,不如讓她閉嘴。

    他的決心剛下,就見唐悅明徹底急了,使出一招“千絲萬縷”——木劍劈出了殘影,包含十二種微妙變化,將唐悅白籠罩其中,只要一劍劈中,他即便不受傷,頭部或肩部也會受到重擊。

    這一招還算不錯,破綻比之前的少,可見唐悅明在下過大功夫。

    可還是遠遠不夠。

    唐悅白天生反射弧短,在唐樂筠的訓練下,眼力也遠超旁人。

    在慕容秀秀和唐家下人的一片叫好聲中,他一個弓步上前,木劍向上一磕,四兩撥千斤,只聽“砰”的一聲,唐悅明的木劍便飛了起來……

    唐悅明不但沒贏,還被下了武器!

    “我弄死你!”他氣急敗壞,左手一推,蘊含著內力的掌心就朝唐悅白胸前拍了過去……

    唐樂音一聲驚呼:“白哥兒小心!”

    與此同時,唐悅白身體后傾,木劍回撤,劍身不假思索地拍在了唐悅明的手上——他也用了內力。

    唐悅明的手腕被木劍命中,“嗷”地大叫一聲,旋即抱著左手跳了起來。

    唐樂音及時趕到了,她站在二人中間,厲聲喝問唐悅明:“不是說好了點到為止嗎,你到底想干什么!”

    唐悅明把左手手腕放到她面前,“長姐,我才是你弟弟,明明是我受傷,你怎么還向著他!”

    “因為錯的是你!”他手腕上有了一寸多長的白痕,很快就會變得又紅又腫,唐樂音心疼極了,遂緩和了語氣,“好了,你也先回院子去,涂涂藥膏,我待會兒再跟你算賬。”

    唐悅明抬手指向唐悅白的鼻尖,“你不過是僥幸而已,等著,我遲早會打敗你。”

    唐悅白挑眉:“只要是光明正大,我隨時奉陪。”

    唐悅明道:“你放心,我絕不會像你姐那樣,記人小賬,暗箭傷人,坑蒙拐騙,抬高藥價。”

    唐悅白無動于衷:“家姐的錯家姐認了,不然我們也不會來;如果不是家姐的錯,她想認,我這個做弟弟的也不會讓她認,你休想血口噴人。”

    唐悅明還要再說,但唐樂音的臉色陰沉到了極點,他和唐悅白一樣,不敢挑釁自家的姐姐的權威,趕緊夾著尾巴逃走了。

    唐樂音勉強擠出一絲笑意:“白哥兒,我們也回吧。”

    唐悅白點點頭。

    二人并肩而行。

    慕容秀秀跟了上來,“唐悅白,你劍法不錯,跟誰學的!”

    唐悅白道:“自家武功,不成體系,隨便練練而已。”這是唐樂筠給他的統一說辭。

    慕容秀秀和唐樂音都不信,二人交換了一個眼色。

    慕容秀秀道:“你與我比試一場,如何!”

    唐悅白搖頭,“不比。”

    慕容秀秀祭出激將法,“怎么,你害怕了!”

    “呵~”唐悅白冷笑一聲,“你想比我就必須答應,不答應就是我怕了,這就是你們慕容家的家教!”

    慕容秀秀紅了臉,怒道:“我想比是看得起你,別不識好歹。”

    唐悅白道:“謝謝了,我不用你看得起。”

    慕容秀秀按住腰間長劍,“你……”

    唐樂音及時開口:“二表姐,白哥兒是我家的客人,你再這樣我要生氣了。”

    慕容秀秀自知不占理,悻悻道:“不比就不比,且看你姐醫術如何,她要是治不好外祖母,休怪我不客氣。”

    ……

    三人回到唐老夫人的小院時,唐樂筠正在起針。

    她一只只捻出,一只只擦拭干凈,再放回針袋里。

    唐銳安問唐老太太:“母親,您感覺怎么樣!”

    唐老太太沒有馬上回答,而是閉上眼睛體會了好一會兒,“清爽許多,抽痛間隔的時間變長了,不像以前那么疼了。”

    盡管唐銳安對這個答案有心理準備,可還是覺得意外極了,“母親,那兒子和娘娘打個商量,咱們多針幾回!”

    唐老太太翻了個身,親自說道:“娘娘妙手,老身感激不盡,還請娘娘可憐老身年邁,屈尊多來兩趟。”

    唐樂筠收好銀針站了起來,“老太太請放心,我是醫者,當然要醫好您的病。”

    唐銳安拱手:“娘娘寬仁,下官感激不盡。”

    “唐大人客氣。”唐樂筠還禮,“明日此時我會再來,告辭。”

    唐銳安挽留道:“娘娘不妨吃頓便飯再走。”

    唐樂筠示意唐悅白提上藥箱,“不了,鋪子開著門,萬一有病人他們應付不來。”

    唐樂音福了福,“我送娘娘。”

    唐銳安道:“你陪你祖母,為父親自送娘娘出去。”

    ……

    唐樂筠姐弟走了,慕容秀秀坐到唐老太太身邊,“外祖母,您當真好多了!”

    “是啊,要不是你這傻丫頭搗亂,我早好了。說假話對我有什么好處,你這孩子傻了不成”唐老太太瞪她一眼,又對唐樂音說道,“不許你們再針對端王妃,她是個有真本事的人,醫者不可得罪,知道嗎!”

    即便唐樂筠減少了異能輸入,她也感覺到銀針入穴后的微妙感,比所有醫者都強。

    老太太第一次對慕容秀秀說重話,她小臉一白,嘴硬道:“祝由術真這么厲害嗎,把外祖母都迷惑住了。”

    唐樂音道:“二表姐慎言。”

    慕容秀秀是矯情,但智商不差,她垂下頭,憤憤地擺弄著手里的梅花針針筒,“不說就不說,她又沒得罪我,沒的你們做好人,我自己做壞人。”

    “二表姐能這樣想就對了。”唐樂音也在繡墩兒上坐了下來,“祖母,她針灸時和其他大夫有什么不同呢!”

    唐老太太沒有回答她,但呼吸聲重了,顯然是睡著了。

    慕容秀秀和唐樂音驚愕地面面相覷。

    “居然睡著了!”慕容秀秀湊到老太太面前,再次確認了一遍,“難以置信,同樣是針灸,為什么差別如此之大!”

    唐樂音問守在一旁的媽媽,“娘娘針灸時說過奇怪的話,做過奇怪的事嗎!”

    那媽媽道:“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做,幾乎和其他大夫一樣。”

    唐樂音喃喃道:“唐悅白有習武天賦,她有醫者天賦,老天爺還真是眷顧他們呢。”

    慕容秀秀道:“什么天賦說不定她早就從她爹那里學到了全部,只是她那時想攀高枝,嫁豪門,便隱瞞了部分實情,只說自己讀過兩本醫書。表妹,她把咱們都騙了。”

    不得不說,她這個分析入情入理。

    唐樂音無法反駁,她心道,如果早知道唐樂筠是這樣的人,當初就不該放他們姐弟離開,好在還來得及,總算能挽回一二。

    即便不能恢復如初,也總不至于針鋒相對。

    慕容秀秀“嘖”了一聲,“她入府時才十二歲啊,可見心機深不可測。表妹,你還是少和她來往,咱們姐妹不是對手。”

    唐樂音道:“為什么要做對手,做朋友不好嗎”

    “朋友”慕容秀秀搖頭,“不做對手,也不能做朋友。且不說她,光是端王便一身麻煩,何必呢!”

    唐樂音嘆息一聲,不置可否。

    第95章

    送走唐樂筠姐弟,唐銳安回到了唐老太太的起居室。

    唐銳安接過唐樂音端過來的涼茶,問道:“你祖母睡著了!”

    唐樂音道:“是的,您剛出去,她老人家就睡著了。”

    “唉……”唐銳安嘆一口氣,大手在小幾上輕輕一拍,“到底看走眼了呀。”

    唐樂音在他旁邊的太師椅上落了座,為自己辯解了一句,“誰能想到呢,她的轉變簡直匪夷所思。”

    二太太楊氏安慰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還來得及。”

    唐銳安放下茶杯,“對她們姐弟,我當初應該再多一點耐心的。”

    繼母王氏說道:“老爺不必自責,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若非母親趕她走,只怕她也不會有這番變化。”

    她的話很有道理,幾乎所有人都點了頭。

    “她開著鋪子,不能常常請來家里,音音多買兩回藥,多走動走動。”唐銳安歇了旁的心思,“至于其他的,你不要介入太多,明白嗎!”

    別人可能不懂,但唐樂音心里明明白白,他說的不要介入太多,是在警告她,不要管瑞王和端王的閑事。

    她先是感到些許失望,旋即又想,顧時庶出,為了前途可以冒進一些,但唐家還牽著唐門,每走一步都必須,比起上輩子,父親沒有選擇永寧帝,進退有度,已然是很好的結果了。

    唐樂音說服了自己,正要回復一句,就聽唐銳安問道:“明哥贏了嗎!”

    “沒贏。”慕容秀秀搶著回答了,“大舅,唐悅白贏了,他還把明哥兒的手打傷了。”

    長輩們齊齊變了臉色。

    唐樂音蹙起眉頭,“父親,明哥兒被白哥兒挑飛了木劍,明哥惱羞成怒,要給白哥前胸兒一掌,白哥及時防御,便打在了明哥兒的手上。”

    唐銳安瞥了慕容秀秀一眼,“不像話。”

    他一語雙關。

    慕容秀秀紅了臉,頓時覺得自己又做了蠢事,雙腳不安地在青磚地上搓了搓。

    唐樂音道:“父親,白哥兒用的劍法不成套路,但他反應奇快,確實有天賦。”

    “太可惜了啊!”唐銳安起了身,“不提他們了。我去看看明哥兒,他這些日子過于懈怠,該好好教訓教訓了。”

    ……

    姐弟二人乘唐家的馬車回家,路上沒敢交談。

    一回鋪子,唐悅白就繪聲繪色地將比武經過說了一通。

    總結起來四個字:不堪一擊!

    唐悅白道:“姐,我要是用上內力,他在我手上走不了三招。”

    “內力”田江蔚好奇地插了一句,“小白還練了內力!”

    田家三娃沒有拜師,似乎也沒有拜師的意愿,唐家姐弟便沒怎么提起內力這回事。

    唐悅白尷尬地看向唐樂筠。

    唐樂筠對田嬸子說道:“嬸子,學內力需要拜師。”

    響鼓不用重錘,她只說這一句,田家的大人們就懂了。

    救命的本事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學到的,任何門派都是如此。

    田嬸子和田家榮對視一眼。

    起初,他們也想過讓仨孩子拜師,但一方面顧慮唐樂筠的背景復雜,另一方面又覺得唐樂筠年齡太小,玩鬧還行,拜師就太兒戲了。

    現在田江蔚忽然喊了出來,再加上唐樂筠剛補的一句,他們就被動了,一時間不知如何回復。

    田老太太道:“躥上房的功夫,就需要內力吧。”

    唐悅白點頭:“是的田奶奶,二位哥哥劍法尚可,就是上房慢了點兒。”

    何止慢一點兒啊,等她的孫兒們上了墻,唐家姐弟已經跑遠了。

    田老太太看看孫兒們渴望的眼神,直接拍了板,“筠筠收不收你收,我們就拜。”

    雖然唐家姐弟背景復雜,但他們現在和唐家姐弟已經脫不開關系了,既然淌了渾水,不如就一淌到底。

    三個孩子的心性不錯。

    唐樂筠想收,不然就不會那樣說話。

    她問田江蔚三人,“你們誰想學。”

    兄妹三人一起跪下了:“我想學!”

    田江蔚“咣咣咣”地磕了三個響頭,“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三拜。”

    大家伙兒都被他逗笑了,一起“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田江蔚不明所以,撓頭問道:“笑啥我磕的不對!”

    唐悅白把他扶了起來,“蔚蔚哥,正式拜師是有儀式的,不急著磕頭。”

    “我大兒子心眼兒就是實誠。”田嬸子替蔚蔚解了個圍,又道,“娘晚上做一桌拜師宴,好好替你們操辦操辦。”

    田家榮開了口:“好是好,就是亂了輩分。”

    田江蔚兄弟緊張地看向了田老太太。

    田老太太道:“各叫各的,有什么好亂的,就這么定下了。”

    田家榮點點頭,再無二話。

    ……

    下午,唐樂筠去了趟菜市場。

    京城中面黃肌瘦的人越來越多了,小偷也一樣。

    若非唐樂筠警覺,不但錢袋不保,便是籃子里的菜也要遭殃。

    她花二兩銀買了一小塊肥加瘦的豬肉,兩根肥腸,三根大骨頭,以及時令蔬菜若干。

    出菜場的時候,一個戴著破舊斗笠的人撞了她的籃子一下。

    唐樂筠把籃子倒了個手,抓住那人的手肘,“把我的肉還回來。”

    那人被抓疼了,嘴里“哎呦”一聲,手里的肉也掉到了地上,“大兄弟,我一家都在挨餓,你買了這么多,就可憐可憐我們吧。”

    唐樂筠無動于衷,將那人推出去,撿起肉,冷笑道:“我可憐你,誰可憐我!”

    那人連連作揖:“原來是個小妹子,求求你,我家老娘一個月沒吃到肉了,她老人家活不了幾天了,幫幫忙吧。”

    唐樂筠不為所動,與他擦肩而過。

    ……

    趙宗光注視著唐樂筠的背影,搖頭自語:“此女如此絕情,也不知那小子這樣做值得不值得。”

    他轉過身,與唐樂筠背道而馳,穿過菜市場大門,鉆進西邊的胡同,推開了某一扇木門。

    “爹,買肉了嗎”一個頭發枯黃的小女孩撲了過來,“奶奶想吃肉,囡囡也想吃。”

    趙宗光把女兒抱了起來,抱歉地說道:“囡囡乖,市場上的肉賣沒了,爹再想想辦法。”

    囡囡伸出細弱的雙臂,摟住了他的脖子,哭道:“爹爹撒謊,爹爹明明是沒錢了,爹爹,我們會不會餓死囡囡不想餓死。”

    趙宗光臉上一熱,鼻頭一酸,“囡囡不哭,爹爹絕不會讓你和奶奶餓死的。”

    他把女兒送到母親的房間,對趙老太太說道:“娘,你看著她,我再出去轉轉。”

    趙老太太病懨懨地躺在床上,殷殷地囑咐道:“兒啊,切不可再做犯險之事。”

    趙宗光不敢應承,快步出了院子,對著空蕩蕩的胡同嘆息道:“不犯險就活不下去,這狗日的世道,不想做賊也很難吶。”

    說著,他摸了摸腰帶,“攏共就這么幾枚……咦!”

    他的手指在腰帶里一勾,從里面跳出一塊重約三兩的小銀錠。

    草,不得了,居然沒發現!

    這是碰著祖師爺了呀!

    絕對是她,沒有別人!

    她看到紙條了。

    好快的反應,難怪小周瑜向著她。

    她開藥鋪,又是端王的王妃,出手還挺大方,不如想個辦法投靠一下……

    ……

    唐樂筠回到家,關上大門,從籃子里取出一張油跡斑斑的紙條,打開,只見巴掌大的草紙片上寫著工工整整的蠅頭小楷:

    唐掌柜,鬼節將至,迫切需要香火錢,望支援一二。

    閱后燒之。

    ——周鈺、姚恒敬上。

    這是……勒索信

    又或者,他們覺得,她與他們關系極好,可以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姐。”唐悅白出了二門,“你在看什么!”

    唐樂筠把紙條遞給他,并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唐悅白的神色緊張了起來,他看過字條,疑惑地問道:“姐,他們這是在向咱們要錢嗎還要香火錢,未免太不吉利了吧。”

    確實不吉利。

    周鈺為什么挑這個日子,以這個由頭呢

    是威脅,還是警告

    “咄咄!”大門被輕敲了兩聲。

    來人腳步輕,是練家子,但不是白管家的腳步聲。

    唐樂筠讓唐悅白后退一步,留出騰挪的空間,“誰啊!”

    趙宗光道:“是我,我們剛見過。”

    唐樂筠意外極了,但因為謎團未解,便毫不猶豫地開了門。

    她問:“還有何事!”

    趙宗光道:“在下趙宗光,諢名‘泥鰍’。”

    唐樂筠聽過這個名號,此人被唐樂音施舍過,后來,他為報答其恩情,日行千里,為顧時及時送去了重要情報。

    她問:“泥鰍,就是滑不留手,所以,你是個……呃……”

    趙宗光身形一晃,繞過唐樂筠進了門,“娘娘不必客氣,在下的確是小偷。”

    “你來干什么”唐樂筠關上大門,“我記得我付過報酬了。”

    趙宗光長揖一禮:“娘娘出手大方,小人想在娘娘手下討口飯吃。”

    唐樂筠:“……”劇情變了,唐樂音與他失之交臂了。

    趙宗光見她不說話,又道:“娘娘,在下金盆洗手多年,今天重操舊業,只為引起娘娘注意,送出那張字條,別無他意。”

    這話是騙人的。

    如果她當時沒發現,那塊肉他就拿走了。

    不過,在末世時,為了一口吃的殺人也是有的,更何況他只是偷

    唐樂筠不介意此事,她只是糾結此人可不可用,還會不會與唐樂音發生交集。

    趙宗光是江湖人,懂江湖規矩,明白她的顧慮,“在下雖金盆洗手多年,但仍可為娘娘重出江湖,請娘娘吩咐。”

    唐樂筠道:“既然如此,那就請你把順天府府尹的官印拿來一觀,如何!”

    “在下遵命!”趙宗光轉身就走,順帶著還幫他們關上了門。

    唐悅白目瞪口呆:“姐,你來真的!”

    唐樂筠插上門,“當然。”

    唐悅白道:“萬一出了事,豈不是害了他!”

    唐樂筠道:“如果連這點事都辦不好,他又憑什么讓我養著他!”

    唐悅白:“……”

    第96章

    傍晚,白管家給唐樂筠送來一簍蘋果,一簍橘子,一只鴨子,還有唐樂筠需要的小瓷瓶、藥材若干。

    整整一大車,唐悅白和田家兩兄弟倒騰好幾趟才搬完。

    唐樂筠請白管家在藥鋪落了座,鄧翠翠挺著鼓鼓溜溜的孕肚給他們上了茶。

    白管家問:“唐家老太太的病怎樣了!”

    唐樂筠道:“問題不大,再走兩趟就差不多了。”

    一次可以解決的事,分三次辦,既能顯示她的能耐,又不會太過分。

    白管家又道:“娘娘有事盡管吩咐,小人能解決的絕不會推辭。”

    他知道,唐樂筠不喜歡拉家常,如果沒事,不會在他要走的情況下請他進來敘話。

    “有事。”唐樂筠道,“我有兩件事想麻煩白管家。第一件,我想知道最近同袍義社對京城有行動嗎!”

    白管家搖頭,“這方面的消息雖不歸小人管,但小人也知道,他們早已南下了,目標是南方的富庶州縣,以及王爺搞來的賑災糧。京城沒有消息,當然,也可能是對方的行動過于隱蔽,我們沒有掌握到。”

    按道理,唐樂筠不該泄露周鈺發來的消息,但此事可能涉及端王,更關乎田家和鄧翠翠八口人的性命,她必須與白管家溝通一下。

    她說道:“義社內有人送來消息,說今天要找我化緣香火錢。白天沒來,大抵是晚上,白管家怎么看有沒有可能與王爺的事相關!”

    “香火錢。他們很可能要劫持娘娘,以此要挾王爺,拿到那批賑災糧。不過……”

    白管家若有所思,“周鈺為什么要背叛同袍義社,他很信任娘娘嗎!”

    他這話是有心機的,畢竟周鈺未婚,長得也不錯。

    唐樂筠沒聽出那層潛藏的意思,“信任談不上。在生云鎮時他說過,加入同袍義社的初衷是濟困扶危、共建樂土、永享太平,現在萬鶴翔表現出光復幽藍古國的野心,他作為大炎人,應該是難以接受的。”

    白管家安了心,“確實,加入同袍義社的大炎江湖人,大部分對此感到不滿。既然這樣,娘娘應該謹慎從事,穩妥起見,不如馬上離開這里。”

    唐樂筠靠在椅背上,“暫時不能走,我今天要收徒,還想請白管家做個見證呢。”

    “怪不得聞到了肉香,”白管家吸了吸鼻子,“娘娘教他們兄弟這么久,彼此是該有個名分了。但這里不安全,娘娘聽小人的,以辦拜師宴為名,換個地方,小人也好安排人手。”

    唐樂筠眼睛一亮,“好主意,這樣還能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

    燉上的豬肉用油和鹽腌上了,一家人騎馬的騎馬,坐車的坐車,一起往八珍院去了。

    書上說,這一處也是紀霈之的產業。

    稱為“院”的一般是院落,八珍院亦是如此。

    這是由幾個小院子湊成的大院落,內里有假山,有池水,有亭臺樓閣,原汁原味的江南園林風格。

    白管家把唐樂筠安排在瀟湘館,地方不算大,勝在僻靜。

    田老太太道:“筠筠吶,在這兒吃飯要花不少銀子吧。”

    “肯定便宜不了。”田老爺子替唐樂筠答道,他嘬了口茶水,“茶不如家里的好,風景不錯。”

    白管家恰好進了門,聞言看了眼唐樂筠,心道,你喝的茶都是娘娘特制的,這里的再好也比不上不是。

    唐樂筠問:“白管家,安排好了嗎!”

    她這是一語雙關。

    白管家明白:“香案備好了,馬上走菜,娘娘可以開始了。”

    “香案”唐樂筠不知道為什么要備香案,但既然不懂就要聽安排,以免貽笑大方,遂起了身,“那就開始吧。”

    一干人跟著白管家去了院子里。

    八珍院的下人在火燭上燃了三根香,遞給唐樂筠。

    給誰燒香

    唐樂筠有些莫名,看向白管家。

    白管家不知她在猶豫什么,但還是解釋了一句,“娘娘可以拜祖師爺了。”

    原來如此。

    可沒有所謂的祖師爺呀!

    唐樂筠靈機一動,“我不知道我師父的門派,不如就拜天拜地,以示敬畏吧。”

    田家人便想起了救他們的高手,瞬間了然,高手都是不留名的啊!

    于是,田家三兄妹先拜天,后拜地,然后再拜唐樂筠。

    唐樂筠端坐在太師椅上,正色道:“入得我門,就要遵守我門的規矩,你們能做到嗎!”

    田江芮道:“能!請師父指示門規。”

    門規。

    唐樂筠臨來的時候想了兩條,“第一,要聽師父的話;第二,要做正確的事,如果不正確,參看第一條。”

    她覺得這樣就可以涵蓋所有事了。

    “噗……”一個小廝笑噴了。

    白管家瞪他一眼,他便在自己臉上輕扇一下,垂下了頭。

    小廝一笑,唐樂筠也覺得自己過于兒戲了,補了一條:“第三,本門武藝,不經允許不得私自外傳,違者廢去武功,趕出師門。”

    “是!”田家兄妹異口同聲!

    田嬸子有點懵,不安地看向田家榮,后者板著臉,不知道在想什么。

    唐悅白把兄妹三人扶了起來,笑道:“蔚蔚哥,從今以后,我就是大師兄了喲。”

    “大師兄就大師兄。”田江蔚抱拳行禮,“大師兄請受二師弟一拜。”

    田江芮和田小霜也一起來了。

    唐悅白也受了這一禮,嘴上卻道:“名份上是這樣,咱們平時該怎么叫還怎么叫。”

    田江蔚笑嘻嘻地摟住他的肩,“你小子夠意思。”

    唐樂筠把兩把長劍拿了過來,“小霜太小,她的入門禮先存我這兒,這兩把劍是磨劍山莊做的,蔚蔚和芮芮一人一把。”

    “磨劍山莊的劍”田江蔚驚訝極了,“師父送我們了!”

    唐樂筠道:“對。”

    “謝謝師父!”田江蔚接過去,一蹦三尺高,“爺奶,爹娘,我有兵器啦!”

    田江芮長揖一禮,“謝謝師父!”他也非常高興,眼里甚至還有了淚意。

    田嬸子從未見過兩個兒子這么高興,不由說了一句:“不是已經有劍了嗎,還是這劍有什么特別!”

    田江蔚拿著劍比劃上了。

    田江芮解釋道:“娘,這劍以前值五百兩銀子一把,現在漲價了。”

    “我的乖乖喲!”田老太太嘆息一聲,“夠咱家盤好多間鋪子了。”

    田家榮臉上有了一絲欣慰,這樣也好,即便江湖艱險,也比他們在生云鎮朝不保夕的好。

    田嬸子真的擔心了,小聲對田老太太說道:“娘,總聽人說江湖險惡,孩子們會不會……”

    田老太太反問她:“不在江湖,這世道就不險惡了,咱家那些東西是怎么沒的呢生云鎮死的那些人,可不都是江湖人殺的。”

    田嬸子啞口無言,喃喃道:“確實是這個理兒,可我這心里就是七上八下的。”

    唐樂筠把娘倆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心道,如果我媽還在,也會有這樣的擔心吧。

    可憐天下父母心!

    她笑著說道:“菜上齊了,大家入座吧。”

    “恭喜娘娘自成一派。”白管家拱手,“小人失陪一下,去去就來。”

    唐樂筠看到院門口那位匆忙而來的管事了,“白管家請自便。”

    白管家快步出去,同那管事進了前面的賬房。

    管事把一只細小的竹筒遞給他,“這是東家指名給你的。”

    白管家心里一動,趕緊去掉火漆,打開頂蓋,取出一卷小紙,只見里面用暗語寫著:同袍義社鬼節動手,務必護唐掌柜周全。

    事情準了。

    白管家的心思反而定了,他對那管事說道:“吩咐下去,注意在附近出沒的所有陌生人,對照畫像,看看有沒有黃有福。”

    那管事心領神會,答應一聲出去了。

    白管家對侍立一旁的年輕女子說道:“我們也走吧。”

    二人去了瀟湘館,卻沒有去正堂,而是進了西廂。

    女子去屏風后換上一套月白色直綴,出來后坐到梳妝臺前,將長發拆下來,綰成男子發髻,再插戴上一只銀質發冠。

    “老白,你覺得怎樣”她攬鏡自照,“不比娘娘差吧。”

    白管家很會說話,“當然,不然也不會找你來。梳妝臺上有香粉,你稍微擦一點。”

    這是他能找到的,身形和唐樂筠最接近、武藝最高的暗衛了,名叫任雅風,盡管五官差點意思,但畢竟是黑天,打扮打扮問題不大。

    任雅風依言拿起了香粉盒子,“娘娘確實白,老白你不覺得,她的白不太正常嗎!”

    白管家道:“怎么不正常,皮膚細膩,白里透紅,正常得很。”

    任雅風搖頭,“我自認見過不少美人,但從未見過比娘娘皮膚更好的女子。”

    這倒是真的!

    白管家不那么真心地說道:“她弟弟也不錯,大概是娘胎里帶來的。”

    任雅風撲好粉,起身朝白管家走了過來。

    白管家皺眉:“娘娘不是這樣走路的。”

    任雅風道:“我觀察過,就是這樣走,像男子,步伐很大。”

    白管家勾了勾手,“你再走幾步。”

    任雅風又走幾步,“老白覺得哪里不對!”

    白管家道:“右手,右手不要擺那么大的幅度。”

    任雅風試著減小右手擺動的幅度,“太別扭了吧,為什么要這樣走!”

    如果不是臨時找替身,白管家從未注意過唐樂筠走路姿勢,一時也想不太明白。

    他說道:“我也很好奇,但你一定要注意,千萬不要弄錯了。”

    白管家囑咐完任雅風,獨自回到了正堂。

    田家老爺子把他讓到自己和唐樂筠中間,又是勸吃又是勸喝,好一通熱鬧。

    白管家喝了三輪酒,總算有機會和唐樂筠單獨說話了,“消息準了,人也準備好了。”

    唐樂筠問:“像嗎!”

    白管家道:“身形和發式一致,走路也在盡量模仿。”

    唐樂筠不解,“我走路很奇特嗎!”

    白管家趁機問她:“有點,娘娘右手的擺動幅度很小,為什么!”

    第97章

    右臂擺動幅度小

    唐樂筠愣了一下,幾息后才反應過來,那是幾乎所有末世異能者的標準行走姿勢——時刻準備進入戰斗狀態,因為只要拿武器的動作慢于喪尸,便等同于死亡。

    這種走路姿勢別扭,且不好看,對于多數人來說活著比好看重要,畢竟死相都很丑陋。

    她說道:“如果我在腰間配上短劍,是不是就順理成章了!”

    “哦……”白管家恍然大悟,贊道,“娘娘的警惕心真強。”

    唐樂筠尷尬地笑了笑,若在末世,這是優點,放到現在就有點神經質了,畢竟這里既沒有喪尸,也沒有槍械,且原身也只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姑娘,哪來的警惕心呢

    但唐悅白和田家兄弟信以為真了。

    唐悅白問:“姐姐這樣是為了拔劍更快!”

    田江蔚行動派,起身跑到一旁,把兩種走姿都做了一遍,一臉興奮地說道:“真的誒,只要動作夠快,用師父的姿勢可以多殺一個人。”

    “這是什么話!”田嬸子不愛聽,嗔道,“你這孩子!”

    白管家不以為意:“有時候,多殺一個相當于自保一次。”

    這句話非常殘酷,正堂里靜了靜。

    田老太太摸摸脖子上留下的長疤,感慨道:“白管家說的對,孩子們命不好,遇上亂世了,沒辦法的事啊。”

    田嬸子注意到她的動作,頓時啞口無言。

    唐樂筠便也罷了。

    武俠世界講究武功門派,各門各派都有自己的優缺點。

    她獨創一派,‘快’是特點,徒弟若能做到拔劍比旁人快,贏在起跑線,未嘗不可。

    八珍院的菜品豐富,色香味俱全。

    吃到半飽后,大家夾菜的速度慢了下來,邊吃邊聊,直到夜幕徹底降臨,才打掃完最后一點美味,離開了瀟湘館。

    等所有人走出院子,唐樂筠謊稱要去茅房,慢走一步,進了西廂。

    任雅風上了前,拱手道:“屬下任雅風,二十五歲,見過娘娘。”

    唐樂筠還禮:“任女俠客氣,叫我唐掌柜就行。”

    “唐掌柜叫我小風就行。”任雅風從善如流,“白管家把易容的東西準備好了,娘娘需要屬下幫忙嗎!”

    唐樂筠道:“我自己來,你可以走了。”

    任雅風告了辭,轉身出了門。

    唐樂筠在梳妝鏡前坐下,先用螺黛把手涂黑,再均勻地抹到臉和脖子上,眉毛畫粗,眼線加深眼部輪廓,粘上長胡須。

    再將眼尾涂糯米漿糊,用異能加以處理,做出淺淺的魚尾紋……

    唐樂筠看著鏡子里蒼老的自己,笑道:“就是親媽來了,也認不出我吧。”

    她起身后退,再往前走兩步,右手不自然的樣子果然很明顯。

    想一朝改掉用了十幾年的習慣很難,但并非不能,只要把短劍拿在手里即可。

    ……

    初一,朔日,沒有月光。

    除了飯館、酒樓門前的大紅燈籠,到處都是黑黢黢的。

    京城的夜晚依舊宵禁,行人和馬車都在趕時間,行色匆匆。

    唐樂筠和她的馬車相隔不到不到二十丈,盡管馬蹄噠噠、木輪轔轔,但她依然聽得清兩輛馬車里說話的聲音。

    田嬸子道:“我總覺得像做夢一樣,好多事都不那么真切。”

    田家榮道:“不拜師還不覺得怎樣,拜了師,顧慮倒多了。”

    田老太太道:“有顧慮是正常的,想多了就叫自尋煩惱了。學武藝也是長本事,別的不說,就是繼續開木器行,也沒人敢欺負咱。至于聽筠筠的話、幫筠筠做事,師徒如父子,那是應該的,在咱木器行當學徒還得任咱打罵呢。”

    “娘說的是。”田嬸子的聲音里似乎有了笑意,“使喚徒弟時不手軟,輪到自家孩子就怕了。”

    “娘,你不用擔心。”田江蔚開了口,“生死有命,如果沒有我師父,咱家不定咋樣了呢。”

    田家榮抱歉地說道:“是啊,爹沒本事,讓你們擔驚受怕了。”

    ……

    田家人情商不錯,心胸寬闊,遇到事情會往好處想,路就走寬了。

    唐樂筠很欣慰,把注意力收回來,放到了另一輛車上。

    任雅風在說話,“……沒門沒派,那將來你們怎么介紹自己!”

    唐悅白道:“風姐姐,只說自己的名字不行嗎!”

    任雅風道:“那樣很容易讓旁人認為你是唐門的。”

    這倒是!

    當皇上有點難,但自創一個門派很容易的吧。

    唐樂筠豪氣陡生,務實劍法,不如就叫務實派……不行,毫無創意。

    忘憂谷,叫忘憂派

    拾人牙慧,好沒意思,還是要從自身特點入手。

    她的特點是快,快是因為精神異能做出的本能反應。

    媽媽說過,異能是萬物自化的結果,不如就叫自化門——一切事物都按照本身的規律而自然變化。

    “鏘!”

    左前方屋頂上發出了一聲低低的金屬嗡鳴。

    唐樂筠停止胡思亂想,身形往屋檐下靠了靠,腳上加快了速度。

    “噔噔噔……”

    腳步聲大作,二十幾條人影從屋頂、胡同躥出來,朝唐悅白的馬車圍了過去。

    白管家驚呼:“有刺客!保護娘娘!”

    前后左右的行人驟然變成暗衛,迅速向唐悅白的馬車收縮。

    “呼哨~”有人吹響了口哨。

    “駕駕!”兩輛馬車從南北兩個方向駛來,車里的蒙面人下餃子似的跳了下來。

    都是同袍義社的人!

    相比之下,他們準備倉促,人手顯然不夠。

    有人喊道:“速戰速決,抓活的!”

    說時遲那時快,兩邊人馬對沖,叮叮當當地戰到了一起。

    抓活的,手下就會留情。

    唐樂筠反倒不急了,腳下一轉,藏到了老柳樹后面。

    她很想看看,在敵眾我寡話的情況下,唐悅白要如何應對,田家兄弟又會怎么做。

    唐悅白沒讓她失望,和任雅風一起下車,長劍已然在手。

    田家兄弟分別乘坐的兩輛馬車各自晃了幾晃,大黃和大黑不安地踱著步子。

    他們應該是受到了長輩的阻撓。

    唐樂筠決定,如果兩個孩子不下車,一回家她就解除師徒關系……

    “咣當……”車門被大力推開,田江蔚率先跳了下來。

    旋即,田江芮也下車了。

    很好!

    唐樂筠微微一笑,這才走了過去。

    對方以多欺少,暗箭傷人。

    唐樂筠便用不著講武德,她從懷里掏出一只白色小瓷瓶,催動木系異能凝在手心,含而不發。

    兩個蒙面人見她大喇喇地走過來,不閃不避,知道有異,揮舞長劍夾擊而來。

    然而,人還未到跟前,便忽然倒了下去。

    其中一人大駭:“這人有古怪!”

    為了提醒同伴,他在很努力地喊,但發出來的聲音微不足道。

    唐樂筠笑瞇瞇地從他頭頂跨了過去,凝于掌心的力量再發,震出藥粉,異能與其中的木系物質結合,將其變成三股細線,透過面巾紋理,鉆進了正在趕過來的三個人鼻子里。

    又倒下三個。

    接連倒下的同伙,嚇到了附近酣戰的同袍義社中人。

    “這老兒有古怪!”

    “毒藥,是不是毒藥!”

    “咱帶著面巾呢!”

    “扎緊面巾,一起上!”

    ……

    唐樂筠異能受限,同時毒三個可以,六個就不成了。

    考慮到其他人的安危,她決定速戰速決,遂收起藥瓶,先看了眼唐悅白和田家兄弟,前者游刃有余,后者聯手,雖然力量上不占優勢,但兄弟倆心有靈犀,防御和進攻都有模有樣。

    “殺了他!”一個蒙面人揮刀砍了過來。

    唐樂筠拔劍、矮身躲閃……

    與此同時,另一人從左翼攻過來,堵住了她的去路。

    再看后面兩個,一個使鞭,一個用槍,正在準備收網。

    局勢看起來緊迫,但在唐樂筠眼里都是破綻,她輕松避開第一個,趕在第二個出招前,腳下微晃,短劍前刺,一招撂倒了對方。

    后面的人甚至沒看清唐樂筠的動作,自家人便又死了一個。

    “草,點子忒硬!”使鞭的人大駭,趕緊退了一步。

    用槍的怒道:“你軟了,就誰他娘都硬,上啊,不上老子……”

    他這話沒能說完,就見一柄烏黑的短劍刺進了他的咽喉里。

    唐樂筠撤劍,右腳一墊,人便躍到一丈開外,避開噴濺的血,順便解決了另一個蒙面人。

    使鞭的眼睜睜地見她游走在自己人中間,不過五息,便倒下了七八個。

    “高手,大高手,撤,趕緊撤!”使鞭的江湖人一邊示警,一邊發足狂奔,逃進了黑漆漆的胡同里。

    “大高手”三個字很有威懾力,三四十人向四面逃散,瞬間沒有了蹤影。

    白管家抹了把臉,問道:“大家有受傷的嗎!”

    八珍院的管事迅速清點了人手,“有輕傷,不要緊。”

    唐悅白也在關照田家兄弟,“蔚蔚哥,芮芮,你們怎么樣!”

    田江蔚有些興奮,“沒事,我倆沒事,娘,我倆都沒事!”

    唐悅白也松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這件事他們姐弟瞞了田家,一旦出什么紕漏,他良心上下不去。

    田江蔚道:“我師父呢她沒事吧。”

    “我沒事。”唐樂筠打開車窗,露出半張臉,“既然都沒事,就上車回家吧,白管家負責善后。”

    白管家勸道:“娘娘,五柳街還是別回了吧。”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遲早都要面對的。”唐樂筠指了指中毒的五個人,“好好審審他們,爭取找到黃里長。”

    “是,娘娘。”白管家拱了拱手,“我讓小風住進去,娘娘有事吩咐她。”

    “多謝。”唐樂筠關上窗戶,“出發。”

    馬車走了起來。

    唐樂筠靠在迎枕上,仔細傾聽外面的動靜……

    任雅風敬畏地看著她,“屬下以為,娘娘可以一統江湖了!”

    唐樂筠搖頭,在小說里,以“一統江湖”為目標的江湖人都是神經病,還不如一統大炎來得實在呢。

    第98章

    回到五柳街,任雅風直接隨著白管家的馬車走了。

    在田家人心里,唐樂筠是唐樂筠,大高手還是神秘的大高手。

    下車后,唐樂筠抱歉地說道:“對不住,讓大家受驚了。”

    鄧翠翠道:“還行,我沒怎么害怕,畢竟是沖著你們姐弟去的。”

    她說了句大實話。

    田嬸子也緩過來了,“沒事沒事,這種事經歷多了就沒那么怕了。”

    鄧翠翠是外人,她的三個孩子都是唐樂筠徒弟,怎么看都是‘內’人,她做不到事不關己,只能盡量說服自己樂觀。

    “那就好。蔚蔚和芮芮先幫忙收拾,然后去正堂等我。”唐樂筠穿過門洞,往藥鋪去了,“我去抓副安神湯,熬一熬,大家喝了好睡覺。”

    田嬸子揚聲問道:“筠筠,小霜呢,要不要去!”

    唐樂筠的聲音遙遙傳來,“她還太小,教的東西理解不了,先打好基礎,過了七歲再教。”

    田嬸子有些遲疑,“習武不是越早……”

    田老太太拉了她一把,“走吧,燒點熱水,大家伙兒都洗洗。”

    婆媳二人一起走了。

    鄧翠翠摸摸肚子,牽著小霜跟了上去。

    田家爺四個去收拾車和馬了……

    二更更鼓敲響的時候,前后院不約而同地安靜了下來。

    唐樂筠穿著黑色練功服進了正堂。

    “姐姐!”

    “師父!”

    師兄弟三人一起行禮,田江蔚嗓門極大,可見情緒極度亢奮。

    “嗯~”唐樂筠清清嗓子,以提醒自己千萬不能因為有了徒弟,就跩的二五八萬似的,但也不能因為彼此年齡相近,就讓他們沒有了分寸感。

    她淡淡道:“都坐吧。”

    唐悅白在空地上擺了四張蒲團,三人答應一聲,一起坐了下去。

    唐樂筠盤膝坐在三人面前,“以往讓你們熟記的經絡要派上用場了,都背熟了嗎!”

    田家兄弟異口同聲,“背熟了。”

    “好。”唐樂筠很欣慰,“從現在開始,我們就要具體掌握經絡和穴位在人體的具體位置了,知識點繁雜,很難在短時間內熟練掌握,必須不斷溫習。明確一下,這一節關系著內力的形成,以及在體力的循環往復,只要出一丁點差錯,就會導致你們無法入門,亦或走火入魔。我這樣說,應該能夠引起你們的重視了吧。”

    田江芮面色不變,鄭重點頭。

    田江蔚看了他一眼,收起唇邊的笑意,“師父放心,我一定努力。”

    唐樂筠道:“那我們從手太陰肺經著手,小弟可以不聽,但要幫他們認認穴。”

    唐悅白正經經過師,態度端正,拱手道:“是,姐姐。”

    ……

    二更過半,田家兄弟總算回了自己的房間。

    他們剛剛認了一堆穴,腦子成了漿糊,一進屋就脫鞋上床了。

    “唉……”田江蔚嘆息一聲,“還以為今晚就學呢,居然還來了只攔路虎!”

    田江芮眼望屋頂,雙手枕腦后,“哥,手太陰肺經的循行路線是怎樣的總共多少個穴位!”

    “還是你小子聰明,對,趕緊背一遍,不然明早一準忘了。”田江蔚坐了起來,“這條經脈有十一個穴位,少商……”

    門外。

    借著窗紙透出來的微光,田嬸子感慨地看了一眼田家榮。

    后者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幾年,為了讓兩個孩子讀書,夫妻可謂使出了渾身解數,但蔚蔚始終不上心,上課不聽講,下課不復習,什么時候這般用功過

    田家榮道:“大概這就是緣分吧。”

    田嬸子點點頭,敲兩下門,推門而入,“兒啊,都學了什么,好學嗎!”

    兄弟倆趕緊下地。

    田江蔚道:“不好學,我和芮芮正復習呢,以免耽誤了進度。”

    “那……”田嬸子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你們學的東西是唐門的嗎!”

    田江蔚不知怎么回答,便看向了田江芮。

    田江芮道:“目前來看,師父教授的只是基礎知識。另外,你們不用太擔心,我師父年紀雖小,但心里很有成算的。”

    田嬸子斟酌著:“娘只是……只是……”

    田江芮把話接了過去,“娘只是想我們學的更好。”

    “……對,對。”有些話可能是實話,但說出來不好聽,田嬸子只能咽回去,“也是,今天第一次跟人打,你倆就沒落下風,可見劍法是不錯的。”

    田江芮對唐樂筠的維護讓她忽然意識到,唐樂筠在兩個孩子心里的地位可能和她這個親娘差不多了,如果不謹慎措辭,一定會造成兩個孩子的困擾。

    田嬸子有些失落,但也無可奈何,只能面對現實。

    她起了身,“快三更了,早點睡吧,娘幫你們熄燈。”

    ……

    田家夫妻離開兩個兒子的房間時,唐樂筠剛好從東次間出來。

    她站在屋檐下,聽了聽西廂房和東次間傳出來的均勻的呼吸聲,小聲說道:“需要我請嗎!”

    “娘娘好耳力。”一個黑影從房頂倒吊下來,空翻落地,“在下趙宗光。”

    唐樂筠朝東耳房走了過去,“跟我來吧。”

    趙宗光隨她進了門。

    唐樂筠吹燃火折子,點了蠟燭,拉來兩把椅子,在其中一把上坐下了。

    趙宗光把肩上的小包袱解下來,遞給了她:“除了官印,在下還弄來幾張蓋了章的空白戶貼和空白路引,聊表心意。”

    對于某些人而言,這兩樣東西幾乎等同于第二次生命。

    這個見面禮還算貴重。

    但也只是對于普通人而言,如果唐樂筠想要,相信白管家可以做得更好。

    唐樂筠沒見過官印,拿在手里認真地欣賞了一番——這是一方銀印,二寸多見方,厚一寸,上面有大篆和小篆兩種文字,字體端莊雄渾,排版精美。

    “這一個就值不少銀子。”她把官印扔了回去,“你可以拿去換錢。”

    趙宗光接住了:“在下不敢,等下就還回去了。”

    唐樂筠問:“為什么!”

    趙宗光道:“一是沒人敢收,二是捅馬蜂窩的滋味并不好受,三嘛,在下若想靠偷錢度日,不至于淪落至此。”

    唐樂筠點點頭,這位的確是個有原則的小偷,可見,只要她用他,他就沒有了為唐樂音做事的理由。

    她有決定了,遂道:“請坐,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趙宗光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娘娘盡管問,在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唐樂筠道:“今晚,我們被同袍義社的人圍攻,周鈺在其中嗎!”

    趙宗光道:“他們不敢暴露,應該在,但這只是在下猜測。”

    他們不會被自己打死了吧。

    唐樂筠心里一沉,旋即又想,如果是周鈺,沒理由拼命。

    不是他。

    她迅速說服自己,又拋出第二個問題:“你讀過書!”

    趙宗光道:“在下的父親是一名秀才,在下八歲時他老人家被歹徒所殺。”

    所以,他就棄文從武了,后來被環境所迫,走上了一條比較小眾的江湖路。

    在他的提醒下,唐樂筠想起書中的一些細節,自動補全了他的履歷。

    她問道:“你家在哪兒!”

    趙宗光道:“菜市場后面第一條胡同,第三家,我家在那兒住了四十多年,左鄰右舍都認識我。”

    “很近,非常好。”唐樂筠道,“第三個問題,我可能需要你盯梢、聽壁腳,調查一些人和事情,你愿意接受嗎!”

    趙宗光道:“只要不盜竊,不殺人,呃……如果價錢合適,任何事在下都愿意試試。”

    “很好。”唐樂筠從袖子里抽出三張十兩的小額銀票,“我給你一個月三十兩,危險任務價錢另算,你意下如何!”

    趙宗光雙眼冒光,長揖一禮:“再好不過了,感謝娘娘救命之恩。”

    唐樂筠受了他的禮,“從明天開始,你每天都去齊王府和瑞王府的附近逛逛,晚上亥初過來,把聽到的有價值的消息講給我聽。”

    趙宗光問:“娘娘想知道什么消息!”

    唐樂筠道:“比如,兩家人的出門規律,平時喜歡去哪兒,吃什么,穿什么,談論什么,大概幾點睡等等,你能了解到的一切。”

    “明白。”趙宗光欲言又止,“娘娘還有別的吩咐嗎!”

    唐樂筠道:“個人安全第一,任務第二,我不會去天牢撈你,更不會承認你是我的人,明白嗎!”

    “明白。”趙宗光拱了拱手,“在下告退。”

    唐樂筠送他出門,就見他左腳發力,整個人高高躍起,單手在房檐上一拍,便上了房頂。

    他繞過了白管家的人,無聲無息地進了院子,可見實力不俗。

    唐樂筠手下多了一名干將,心情愉快地會見周公去了。

    ……

    黃里長消失了。

    白管家既沒在八珍院附近抓到他,也沒在抓住的義社的江湖人嘴中聽到他的名字。

    在被抓和身死的人中,同樣沒找到周鈺和姚恒。

    唐樂筠松口氣的同時,又有些擔心——她和黃里長是結了仇的,他是顆暗雷,如果現在不起爆,總有她吃虧的時候。

    趙宗光送來的戶貼給了她靈感。

    她想,黃里長是生云鎮管理者,結合邵昌文的力量,弄來一兩張貨真價實的戶貼應該不成問題。

    第二天,給唐老太太針灸回來,唐樂筠向田家人提出了一個問題——黃里長若想辦一份假戶貼,應該怎樣做。

    田老爺子告訴她,黃里長和湯縣負責此事的小吏一直關系不錯,過去的十幾年來,生云鎮的戶貼的登記和變更等都經了他的手。

    那么,黃里長改名換姓隱居到京城,幾乎就是板上釘釘了。

    白管家卻沒找到他,為什么

    唐樂筠得出一個結論,要么是白管家的人做事不仔細,要么當年幫他辦理假戶貼的小吏不在湯縣縣衙。

    晚上,趙宗光來的時候,她讓趙宗光把齊王和瑞王兩府的事放一放,走一趟湯縣,徹查黃里長在那里的人際關系。

    第99章

    七月三日,巳時初。

    唐樂筠起了針,一一擦拭干凈,放回針袋里。

    唐老太太感慨道:“好了,真的好了,老身現在神清氣爽,一點都不疼了。”

    唐樂筠起了身,“天氣不那么熱了,老太太最好多在院子里溜達溜達。”

    “好,好好。”唐老太太掙扎著坐了起來,“老身一定謹遵醫囑。”

    唐樂音就站在另一邊,趕緊上前勸阻:“祖母剛好,還是躺著吧。”

    唐老太太看向唐樂筠,說道:“老身躺了這許多天,實在乏了。”

    她居然也會征求她的意見了。

    唐樂筠道:“注意防風,可以開開窗,也該出去曬曬太陽。”

    “對嘛,對嘛。”唐老太太得到允許了,她樂呵呵地推開唐樂音的手,“給祖母拿鞋子,祖母起來走走,親自送娘娘出去。”

    唐樂音便也罷了,殷殷道:“唐掌柜,不如留在家里吃頓便飯吧。”

    唐樂筠看著唐悅白把針袋裝進藥箱,“不了,藥鋪時常有客人來,不敢在外面耽擱太久,就不叨擾了。”

    “既然如此。”楊氏從管事婆子手里接過一只小托盤,“妾身便不留了,這是診金,還望娘娘笑納。”

    她親自把托盤端到了唐樂筠面前。

    婆子揭開上面的紅布,露出五只十兩重的銀錠。

    “足夠了!”唐樂筠拿兩只交給了唐悅白,拱拱手,“告辭。”

    ……

    把唐樂筠送出二門,唐老太太感慨道:“真沒想到,短短數月,她竟然出息成這個樣子了,簡直是換了個人。”

    二太太楊氏道:“確實,怎么想都覺得匪夷所思。”

    唐樂音心里一跳,“祖母,二嬸,你們說……到底有沒有轉世投胎這種事情!”

    “你是覺得她被附身了”唐老太太比她直接,“老身以為,這種可能性不大。”

    楊氏扶著她往回走,問道:“母親為什么覺得可能性不大!”

    唐樂音的繼母楊氏接上了話茬:“母親說的對,有些人的好戰和傲慢是浸潤在骨血里的,在我看來,唐樂筠還是那個唐樂筠,她之所以不再像以前那般算計,只是因為她嫁給了端王,且有了足以立足的手段。”

    唐樂音問:“她既然有這般手段,為何以前不拿出來!”

    王氏微微一笑,“她可能也想拿出來,不然不會標榜自己讀過醫書。對此,大家當初的想法是什么呢我想,咱們之中不會有人贊成她當大夫吧。”

    她不掌家,就是因為不太擅長人際關系,說出來的話又臭又硬。

    唐樂音:“……”

    王氏說服不了她,但她的觀點無法否認。

    唐家即便是唐門分支,半個江湖人,也不會允許女孩子開藥鋪,當大夫。

    唐老太太一錘定音,“端王一回來,她就是端王妃,以往如何自家說說就可以了,在外要謹言慎行,以免惹火上身。”

    楊氏看看左右,小聲道:“這位娘娘的醫術也算不錯了吧,不知道能不能解了那位的毒。”

    唐樂筠通過唐老太太證明了自己的醫術,是以,唐樂音也在想這個問題,她心道,端王還是有些本事的,若非在戰場毒發……

    不,不能這么想。

    端王性格偏激,不適合做皇帝。

    而且,從當前形勢來看,瑞王已經占盡先機,假以時日,必能戰勝齊王。

    她再次說服了自己,先把老太太送回院子,又帶著立冬和立春往絲竹院去了。

    剛到院門口,一個婆子從后面匆匆趕了過來,說道:“大姑娘,城南的老百姓又鬧事啦,西城不少商戶被燒被搶,老爺讓申管家關緊院門,護院們也加緊巡邏了呢。”

    立冬道:“怎么又鬧上了。”

    立春“嗐”了一聲,“聽說餓死不少人了,要不是叛軍被打敗好幾回,估計他們都敢搶……”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說了錯話,她捂住嘴巴,看向了唐樂音。

    唐樂音在想自己的事情,并沒有注意她說什么了,吩咐那婆子:“這事千萬不能告訴老太太,讓申管家把各處的機關開啟,連/弩備上,闖入者殺無赦!”

    她的話殺氣騰騰,立冬和立春白了臉。

    ……

    馬車走了一半路程時,唐樂筠從行人的交談中知道了西城正在發生的事情。

    考慮到馬車目標太大,唐樂筠和唐悅白把車夫打發了,走小路回了有間藥鋪。

    五柳街依然是最平靜的——每到這種時候,唐樂筠都會佩服一下紀霈之的前瞻性。

    田嬸子和田家榮看店,二人正在賣金瘡藥,姐弟倆一進門,那江湖人便買完藥出去了。

    姐弟二話不說,立刻關上大門,僅留小門供人進出。

    田嬸子駭道:“又有鬧事的了!”

    唐樂筠道:“西城鬧起來了,以防萬一。”

    鄧翠翠也道:“大白天就搶,可見老百姓餓急眼了。”

    “唉……”田嬸子嘆氣,“這苦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哦!”

    鄧翠翠愁眉不展,“京城都這樣了,也不知道家里……唉……”

    即便鬧崩了、決裂了,她也依然會偶爾地想起他們,惦念一下。

    田嬸子也想起了田家村,對田家榮說道:“族里不知咋樣了呢。”

    田家榮冷哼一聲,“族里有地,總不至于餓死。”

    田嬸子搖搖頭,繼續做藥。

    唐樂筠把賺來的銀子上了賬,讓唐悅白負責鋪子的安全,自己去東耳房繼續研究毒藥。

    她現在對藥理很著迷,根據藥性對毒方和藥方進行加減和配伍,每次都有不一樣的結果,非常有趣。

    她相信,百花門的毒就是這樣配出來的。

    那么,只要把百花門常用的藥做足夠多的排列組合,就一定能配出紀霈之所中的那一種——方法雖然笨,有效就行。

    另外,她還想做一種更好的保命藥,雙管齊下,紀霈之和她的小命才有更大的保障。

    兩種藥,一個要命,一個救命,顯然后者更重要。

    所以,眼下的重點在于后者,為此,唐樂筠專門研究了速效救心丸、安宮牛黃丸,以及丹參滴丸三種救命藥丸,并且對自己的設計已然有了具體規劃。

    她把三種中藥丸的主藥(炮制好的藥)一一陳列在桌面上,再拿出這個世界獨有的珍稀草藥——絕青子,寒魄,紅炎,以及大澤墨蘭根等十二種。

    絕青是沙漠里的一種木本植物,產自大弘,據說三十年結子一次,大補。

    絕青子是絕青的籽,半厘米大小,外皮有毒,去除時需要謹慎。

    唐樂筠拿起小刀,正要剝皮,就聽前面傳來了呼呼喝喝的聲音:

    “救命啊,救命。”

    “你家唐掌柜呢!”

    “趕緊去叫,快去叫啊!”

    “兒子,你挺住,唐掌柜醫術高超,一定可以救你。”

    ……

    聽聲音有些熟悉,但唐樂筠最近接觸的病人和病人家屬太多,一時分辨不出是誰。

    她把幾種珍稀藥材放回柜子里,鎖好,正要出門,就見田江芮沖了進來,“師父是外傷,蔡家的公子,人已經沒有呼吸了。”

    原來是鎮北侯夫人的親侄子!

    唐樂筠問:“傷在哪里!”

    田江芮道:“頭部,像被棍子打的,很大一個坑。”

    唐樂筠:“……”

    第100章

    唐樂筠一進藥鋪,蔡氏的大哥便一個健步撲了過來,“娘娘,唐掌柜,快救救我兒!”

    她身形一晃,繞過他,到了病床邊——這是一個十六七歲少年,滿臉是血,一頭烏發野草一樣的散在雪白的枕頭上,雙眼緊閉,人事不省。

    唐樂筠探一下鼻息,又摸了摸脈搏,隨即打開了傷者的氣道,對唐悅白說道:“你來做心肺復蘇。”

    唐悅白學過,毫不遲疑地上了床,跨跪在病人身上,雙手搭在一起,“一二三四”地按了起來。

    唐樂筠看向蔡家大老爺:“他數到十五,你就用上下唇包住孩子的嘴,用力往里吹兩次氣。”

    “包住嘴”蔡家大老爺疑惑地重復了一句,身體微微一晃,到底沒動。

    唐樂筠不自覺地用上了精神力,“馬上吹,包住他的嘴吹兩次,快點!”

    她目光凌厲,語氣嚴肅,隱隱還透著殺氣。

    蔡家大老爺不知是嚇的還是被精神力支配了,哆嗦一下,兩大步過去,對著嘴就吹了兩口。

    “……三十!”

    “再吹!”

    “……十五!”

    “吹!”

    唐樂筠一邊指揮他,一邊安排田家榮找安宮牛黃丸,田嬸子燉人參,鄧翠翠也沒閑著,她把紗布、高度白酒等清創的用品拿了過來。

    五輪過去了,唐悅白的氣息越來越粗了。

    蔡家二老爺道:“還是沒動靜,兄長,還是找御醫吧。”

    蔡家大老爺瞪他一眼,剛要說話,就聽唐樂筠道:“別分神,吹!”

    蔡家大老爺忙不迭湊上去呼呼吹了兩大口。

    田家蔚忽然說道:“師父,他有呼吸了,有呼吸了,頭發絲動了,肯定動了!”

    唐悅白停了下來。

    唐樂筠摸上脈搏:“心跳確實恢復了,你想辦法把這碗湯給他灌下去。”

    湯是煎好的人參湯,里面化了一顆安宮牛黃丸。

    “太好了。”蔡家大老爺接過湯碗,遞到大丫鬟手里,松了口氣,“我兒活過來了。”

    唐樂筠撥開傷處的頭發,果然是棍傷,顱骨嚴重骨折。

    她說道:“現在說活過來為時過早,顱內有淤血,腦干、腦神經等都可能有損傷,接下來……就要看他的運氣了。”

    蔡大老爺聞言腿軟了一下,“娘娘,就沒別的辦法了嗎!”

    即便在現代,通過手術可以得到進一步治療,但死亡、植物人或嚴重后遺癥的概率依然很大,更何況這個時代

    唐樂筠道:“從目前看來,只有兩種治療手段,一是針灸活血,二是湯藥化瘀。當然,我年紀輕,經驗淺,你們可以多找幾位老大夫會診一下,也許辦法會多一些。”

    蔡大老爺擦干眼淚和汗水,“不用不用,就按照娘娘的方法來。”

    唐樂筠不再多說,開了張方子,讓唐悅白和田家兄弟去抓,自己拿來針灸袋,一邊消毒一邊針灸,很快就把傷者的腦袋扎成了刺猬。

    通過異能可以得知,他的傷勢確實很重,顱內淤血極多,但值得慶幸的是,傷勢對腦干和腦神經的影響不算很大。

    兩刻鐘后,她起了針,“他目前不宜移動,今天就別走了,你們留幾個人照顧他。”

    蔡大老爺見她的面色沒有了之前的沉重,心里莫名踏實許多,“行,我留下,不知娘娘是否方便。”

    唐樂筠頷首:“我沒問題,但你們要宿在藥鋪里,條件簡陋了些。”

    蔡大老爺道:“不要緊不要緊,謝謝娘娘,在下感激不盡。”

    “沒事,我失陪一下。”唐樂筠略一點頭,起身往后院去看藥去了。

    她走了,蔡家兩兄弟也去了門外。

    蔡二老爺道:“兄長,孩子好不容易活了,后續治療要是跟不上,只怕后果難以預料。我覺得唐掌柜說的對,應該讓長姐幫幫忙,請幾個御醫會診一下。”

    蔡大老爺搖頭:“找長姐幫忙也是找唐掌柜,再說了,姐夫還在打仗,長姐寢食難安,何必給她添堵。”

    蔡二老爺正想反駁,就見又有兩輛馬車飛馳而來,在門口停下后,幾個隨扈從后車卸下門板,把第一輛馬車里的中年胖子接了下來。

    那胖子的肩膀血流如瀑,右臂不自然地彎曲著,顯然是嚴重骨折。

    一干人呼呼喝喝地抬著人進了藥鋪。

    “京城還會更亂,這個環境養不好病。”蔡二老爺繼續勸道,“兄長,不若求求陸家,兩個孩子一起受的傷,且都傷在頭部,他家肯定會找御醫,屆時順帶著看看大侄兒。大家一條街住著,不算麻煩。”

    蔡家大老爺道:“不了。娘娘的針灸很有一手,藥也比旁人的好,一事不煩二主。”蔡家大老爺轉了身,“你先回去,把這邊的情況告訴家里,省得父親著急。”

    ……

    藥鋪里亂起來了,好幾個人同時說話。

    “唐掌柜救命啊!”

    “金瘡藥,多來幾瓶,這血止不住了。”

    “趕緊的,要死人了啊!”

    ……

    “大家不要吵,屏風里面還躺著其他病人,理解一下。”唐樂筠查看了傷者的傷口,“骨折好說,但你這么大的傷口,再好的金瘡藥被血一沖也沒用了,所以,把傷口用絲線縫合起來你接受嗎!”

    “縫,縫合”那男子瞪大了眼睛,“就像縫衣服一樣!”

    唐樂筠點頭,“傷口又長又深,一旦愈合不好就會出現瘡瘍。如果你同意,我便開始準備,如果不同意,我就用石灰和金瘡藥雙管齊下,包扎好后再給你的骨頭復位。”

    男子猶豫片刻,兩眼一閉,果斷道:“縫吧,把它縫上。”

    ……

    蔡大老爺眼見著唐樂筠有條不紊地把任務吩咐下去了。

    熬麻沸散,燒熱水,蒸煮器具……不到半個時辰全部準備就緒,他的人也被請到一進院,在陰涼處的小凳子上坐了下來。

    他負責看護自家兒子,便沒有出去,站在屏風邊上圍觀了整個過程。

    縫合和縫衣服有點像,但要慢得多,大約三寸長的口子,唐掌柜從里到外來回縫了好幾道,她動作麻利,似乎早已縫過千次萬次一般。

    縫合過的傷口平整,出血量明顯變少,敷上金瘡藥,再用紗布包扎好,手在骨折胳處“咔嚓咔嚓”地掰了三四下,手臂便恢復了往常的狀態。

    這一刻,他很慶幸自己沒聽二弟的建議,選擇留了下來。

    這位王妃確實有真本事!

    ……

    唐樂筠剛給中年傷者正完骨,就接連來了三輛車,情況和前面兩個傷者差不多,不是刀傷就是棍傷,都是城南老百姓打劫造成的。

    對于朝廷來說,這是一起公共事件,應該負起責任。

    但唐樂筠問了好幾個人,他們都說朝廷只管鎮壓,不管老百姓死活,無論打劫的還是被打劫的都死了不少。

    唐樂筠覺得,唐樂音和慕容霖等人聯手開了粥鋪,給瑞王長了臉,她不若借此機會搞個免費救助或義診,給端王端正一下形象,順便提高一下有間藥鋪的民間地位,一舉兩得。

    藥鋪充當了臨時醫館,斷斷續續一直有傷者,到下午申時,大家才閑了下來。

    田老太太把飯菜熱了,給唐樂筠等人端了上來。

    田嬸子道:“看來鬧得很兇,居然這么多人重傷。”

    有間藥鋪離西城只是比較近,但不在西城,傷者能坐車前來,可見西城的大夫處理不過來了。

    田老爺子道:“不知那些老百姓咋樣了,都是窮苦人,要是就這么被官兵殺了,也夠冤的了。”

    田嬸子道:“還真是,要是咱家還在外面,說不定……”

    大概是后怕,她沒能說下去。

    唐悅白蹙著眉頭:“姐,官兵真的會殺那些老百姓嗎!”

    唐樂筠安慰他:“如果咱們不忍心,官兵大多也不會忍心,畢竟他們也是老百姓,即便有傷亡,也不會很多。”

    田老太太一拍手,“筠筠說的對,是這個理。”

    田江蔚道:“師父,我都聽說了,朝廷鎮壓了,死不少人呢。”

    唐樂筠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唐悅白又問:“那他們為什么要撒謊!”

    唐樂筠想起了消失的同袍義社中人,思忖著說道:“如果這些話是同袍義社放出來的,又或者,這次大亂本就是同袍義社煽動的,整件事情是不是就好理解了!”

    一干人齊齊點頭。

    田老爺子夸贊道:“還是筠筠的腦袋瓜轉的快,合情合理。”

    唐悅白道:“如果姐姐說的是真的,那同袍義社就越來越可怕了。”

    唐樂筠欣慰地點點頭,這小子成長了,不再人云亦云了。

    ……

    吃完飯,唐樂筠去藥鋪看了看蔡家少爺的情況——人還昏迷著,但基本穩定下來了。

    蔡大老爺擔憂地問道:“唐掌柜,我兒什么時候能醒!”

    唐樂筠道:“不好說。目前看來,如能在兩天內清醒,就一切好說,否則……您不妨多和他說說話,讓他的大腦活躍一些,求生欲望強烈一些,也許有好處。”

    蔡家大老爺垂頭喪氣地坐回交椅上,瞧著傷者的臉,欲言又止。

    這個時候的父親,大概都和兒子沒什么話吧。

    唐樂筠又道:“如果您實在不知道說什么,不妨讓他的母親,奶娘、或者貼身小廝來。”

    說完,她往門外走了過去,關于義診之事,還需要多想一想,以免過猶不及。

    在門外的柳蔭下踱了兩個來回,后面忽然傳來趙宗光的聲音,“唐掌柜!”

    唐樂筠腳下一頓,“怎么樣,有消息了嗎!”

    趙宗光走到她身邊,“唐掌柜所料不錯,確實有他的消息了,但還是沒找到人。”

    唐樂筠問:“你都查到什么了”

    趙宗光道:“他保留了十年前生云鎮一戶絕戶了的馬姓人家的戶籍,我在湯縣縣衙找到了他們一家進京的路引。”

    京城很大,找一家人如同大海撈針。

    除非黃里長對她有執念。

    唐樂筠心想,義診是個機會,也許能把他引出來。

    她心里有了主意,便換了個話題,“有小周瑜的消息了嗎!”

    趙宗光道:“暫時還沒有,等我回家問問,再來向娘娘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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